嫉妒
随着付时宇一出, 四周士兵纷纷哑火垂头。露出两个血做的人。
付时宇瞧见那满地血腥,心猛地一颤,好大的架势, 这是私下斗殴?待看清谢砚书的脸后, 干张着嘴倒跌两步,“谢大人?”
宋锦安施施然走出,“付大人,谢大人强闯军营在前,我重伤他在后。”
“不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谢砚书忽开口,在周怀明幸灾乐祸的视线里缓缓拾起地上箭矢,“不是宋, 宋五姑娘伤的我,是我自己捅的。”
“你自己?”付时宇如遭雷击, 然目光所及皆别开眼不吭声。
宋锦安面无表情,颔首告退,“相信付大人自有定夺,我先行告退。”
“阿锦——”谢砚书仓惶伸出手,拽住宋锦安的衣摆, 额前碎发挡住他疯狂的眸色,“可以给我个机会么?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宋锦安没有作答, 只用力扯回衣摆。
那丝滑的料子便从掌心溜走。谢砚书却猛又拽住宋锦安的手腕。
冰凉的肌肤相贴。宋锦安扭头,就那般不起波澜地看着谢砚书, “谢砚书, 放手。”
付时宇清咳一声, 一行士兵直直拦住谢砚书的去向。
“谢大人, 不论你们有何问题,都不是大晚上闹事的理由。”
闻言, 清然自知理亏,只作揖赔罪,“今夜我家大人神志不清,故而给各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他离去。”
付时宇没吭声,只无言盯着清然的动作。
清然搀扶着谢砚书,却惊觉对方倔强地半步不肯挪动。
僵持不下,付时宇咬牙,“谢大人是诚心不叫我好过?”
“我只要她。”谢砚书牙关紧锁,凤眸里墨色沉到难辨情绪。
“谢大人擅闯军营本就不占理,如此便别怪我不客气!”付时宇高喝。若真叫谢砚书带走他的人,那往后军营威严何存,武将岂非永远低他们一头?
两排士兵手握军棍,沉甸甸的铁棒高高举起,对着谢砚书便要落下。
付时宇心跳得极快,强撑道,“谢大人,我数到三,若你还不肯放手,我便叫军棍落下!即使闹到圣上面前我也是占理的!”
“大人不可!”清然欲上前却叫士兵镇压住,只对着谢砚书摇头,话里凄苦,“大人,您何苦——”
“三!”
“二!”
“一!”
似巨斧砸下,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响的人头晕目眩,那般直挺挺的军棍落下,生生于谢砚书的脊梁处要他踉跄跪地。
“谢大人,你还不放手?”付时宇急喝,那军棍便再次高高举起。
又一下,叫谢砚书呕出口血,拽着宋锦安的手颤得厉害,却半寸不肯送。
宋锦安头遭居高临下,俯瞰着跪地不起的谢砚书。那墨色衣衫湿漉到惊心,发冠散落,乌发狼狈打湿垂直身后。极薄的腰身叫宋锦安无端想起鹤修长的颈,只如今,那颈要折断。缓缓的,她看得谢砚书强忍剧痛抬眸,贯冰山雪莲的眼此刻染上凡尘气息。当真不再像高山仰止的鹤。
于那样的破碎涟漪中,宋锦安读懂谢砚书的衷肠,他想叫她回去,做他的妻?
许是疲惫,宋锦安在阵阵军棍声中喃喃,“谢砚书,你这个模样叫我很眼熟。”
“甚么?”谢砚书从咬得鲜血淋漓的唇里吐出几个字。
“叫我想起当年,我求你时的模样。”
话很轻,于谢砚书耳里却惊涛骇浪。他只觉喉头干哑难耐,半个字都发不出。
宋锦安稍弯腰,以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量道,“谢砚书,你知道我最厌恶你甚么?那般自以为是,连你的今儿的追悔莫及都充满狂妄自大的滋味。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一个关我两次的强盗回去?”
轰隆巨响,谢砚书的手再难强使力,任由宋锦安脱身。
那句话反反复复滚在他耳畔心尖,将他推入火海生不如死。从前他有多恨宋家父子,现今便有多恨自己。他明有千百次同阿锦白头偕老的机会,却硬生生叫仇恨蒙蔽,叫他咬着牙发誓永不爱上仇人之女。是他亲手将不属于阿锦的过错强加于她,也是他亲手送阿锦变成如今这般决然。
好一个作茧自缚。
谢砚书不甘地支起身,周遭士兵已不敢再打。只惶恐若当今首辅真死于他们之手该如何脱身。
付时宇心里隐隐猜出些甚么,忧心宋五的桃花未免太多。因而只言简意赅道,”谢大人要同宋五怎样我管不着,但谢大人今儿若执意带走宋五,便是枉顾我们军营的颜面。此举,也会连累到宋五姑娘,叫她在军营难做。谢大人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打也打,劝也劝。付时宇深感他已尽力。
那话里的宋五二字稍触动谢砚书,他强忍肩头钻心的痛,一步步朝外去。
付时宇才松口气,竟瞧见谢砚书直挺挺跪在军营入口处。
“谢大人你这是?”
“赔罪。”
付时宇默然,不敢多问是赔谁的醉,缘何要赔罪,只招呼着手下士兵锁好大门。
看热闹的人散去,黑漆漆月色里仅谢砚书同清然。清然悲戚,“大人跪在这宋五也看不到,况且您的伤——”
“当时锁她在柴房,她怕不怕?”谢砚书低喃。
清然默然,只哀叹情缘之事何苦叫人折磨至此。
入至半夜,突寒气逼近。本就潮湿的地面更是磨人。圆月没入厚重乌色后,街头连点光亮都不得寻。宋锦安起床添衣,那模糊窗柩外甚么也瞧不清。她扭头翻出厚重衣衫,重新上榻。
翌日天光大亮。宋锦安才推门,一眼便瞧见周怀明神情阴郁。
“有事?”宋锦安淡定看着他。
周怀明冷笑,“真有能耐,叫谢大人为你跪到深夜,昨儿我可是点灯看了一宿,啧。”
“那你很闲。”宋锦安轻笑,在对方发怒的神情里径自朝外去。
军营用膳的地方都是挤在一块儿,宋锦安一个人进来便叫那些身着练武服的士兵纷纷侧目。
“就她昨夜闹出的动静?”
“嘘,此女恐怕有些关系,能叫谢首辅为她赔罪。”
“以后仔细点,别见人家姑娘好看就贴上去,小心得罪人。”
宋锦安充耳不闻,只安静领了米粥下咽。才吃半碗,黄梨莺笑嘻嘻凑上前。
“宋五,外头有人找。”
闻言,宋锦安便好奇问道,“谁?”
“当然是送你来的晏小侯爷。”黄梨莺俏皮眨眨眼。同为军营中为数不多的女子,她隶属军医,同宋五碰面机会不多。但源着黄梨莺出入自由,大早上便顺给宋五带个信。
“多谢,我这便去。”宋锦安忙收拾好东西往外。
果不其然,晏霁川候在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见着宋锦安轻呼口气,“小五,大早上的我听侍卫说昨儿有人闹事?怎样,伤到你了么?”
“是谢砚书。”宋锦安神情未变,边接过东西边答。
晏霁川动作一顿,缓缓挤出点笑意,“谢大人怎地来闹事了?他不似这种性子的人,同你无关罢?”
“就是来找我的。”宋锦安倒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然笑笑,“伤不着我,不必忧心。“
“好。”晏霁川不再多问,只细细嘱咐宋锦安每种吃食能放几日。
眼见宋锦安回了军营,他才折回车舆。阿九沏壶茶,“公子回晏府?”
晏霁川没作答。昨儿晏府也是闹到半宿,娘亲说甚么不同意小五进门,他执意不退让,此刻回去只也是双方怄气。于是他道,“去宫里。”
阿九讶异瞧晏霁川眼,没胆子多问,只上前同车夫交代。
晏霁川是太子伴读,自有办法递牌子进宫。如今正是散了早朝的时辰,大臣们三三两两朝外去。晏霁川便候在御书房下首的石狮子像后。
红墙黄布堆出的御书房内敞亮典雅。于中央跪着的谢砚书脸色苍白,衣衫仍是昨夜的,上面的血干涸成褐色,贴在身上极为不舒坦,肩头伤口只简单撒去药粉止血,此刻还能见铁屑草灰。
燕帝缓缓放下手中奏折,“大晚上去军营,谢爱卿如今是愈发大胆了。”
谢砚书只跪着,半个字不辩解。
燕帝转动手中玉扳指,脸上瞧不出太大情绪,“既然谢爱卿爱跪,那便接着跪。”
御书房的地较别处跪起来更疼,况早已跪了一夜,如今膝盖麻木到失去知觉。那肩头时时的隐痛更是入骨之蛆,叫人难捱。然,谢砚书却觉这些痛同他心底那般的空荡寂寞相比,是不致命的。燕帝要他跪了多久,他便想了多久的阿锦。
昨他不管不顾,阿锦又恼了么?
苦涩的懊恼叫谢砚书腹内翻江倒海。原阿锦未说错,他自以为的补偿确无甚用处,肩头的伤明晃晃提醒着他的一厢情愿和愚不可及。阿锦恨他,恨的是前世之仇今生之怨,一支箭矢能抵甚么?任何个愿陪在阿锦身边的男子都比他有权利求阿锦回眸。无尽的挫败叫谢砚书手脚冰凉,瞳孔里的点强撑的亮也黯淡。
往日咄咄仍在耳畔。
——‘强盗’
——‘自欺欺人’
——‘高高在上’
谢砚书兀的咳声,幅度之大叫伤口再度崩裂。
燕帝拧起眉,“罢了,你先回去养伤,想好怎样同我解释。”
没有人搀扶,谢砚书便走得极慢,双腿每动弹下好似针扎。
石阶下的晏霁川瞧见谢砚书如此狼狈的模样,微讶,在他打量对方的功夫谢砚书也抬眸走近。
“谢大人。”晏霁川率先作揖。
谢砚书神情冰冷,看着晏霁川同看个死人。
“今儿我去见了小五。”晏霁川没理会对方的冷淡,径自开口。
一句小五,叫谢砚书动了唇,他从牙尖顶出几个字,“小五?晏公子能说服令堂了?”
晏霁川登时神情难看,几息后,他轻笑,“两情相悦最为重要,我同小五有的是时日叫家人松口。总比连小五心都摸不到的人好。谢大人说是吧?”
谢砚书瞧他半眼,虽身形狼狈难掩眉目睥睨,“阿锦何时说过心悦于你,我怎未听过?”
双方间气氛古怪。
远处小太监闭眼装瞎子。
好半会,晏霁川侧身,“谢大人既然受伤便好好回去休养。”
谢砚书面不改色从他身前走去。才离开人视线,他再难能强撑,浑身冷汗倚在车舆壁上。
清然急喝,“再快些!”
手中的药尚未喂进去,清然眼睁睁看着谢砚书头一歪,昏死过去。
谢府府医来来往往,彼此咬着耳朵交换意见。琉璃自知时机不对,一举一动不敢出错。装着血水的盘子换了三轮,浓重的药味呛得人直咳嗽。
谢允廷迈着小短腿哭着扑倒谢砚书床榻边,“爹爹怎么了?”
琉璃努力装作无事发生,“谢大人只是在歇息。”
“骗人!爹爹出了好多血,汁源由扣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爹爹为什么还不醒!”谢允廷哭得累极便小心翼翼靠在谢砚书身侧,睫羽上挂着泪珠。
琉璃有苦难言。明眼人都瞧出他们谢大人是伤得丝毫不顾及身子,也不知昨儿到底发生何事?同宋五会有干系么?那些不安叫琉璃不住咬牙思索,只祈祷莫牵扯进宋五的小命才好。
姚瑶抱着胳膊走上前,学着琉璃一贯的模样哄着谢允廷,“小少爷先回去歇息罢,大人很快就能醒来。您不是还有要做的功课么?”
“功课,宋五姐姐给我布置的功课么?”谢砚书稍分散出注意。
只这句话叫姚瑶变色,忙想捂住谢允廷的嘴。那床榻上的谢砚书却睁开眼。
谢允廷惊喜道,“爹爹,你醒了。”
谢砚书的视线半天才回过神,落在谢允廷的眼上时微愣。复而他想到甚么,沙哑道,“昨儿,你说她教了你?”
“对!”谢允廷满心觉着爹爹已然无碍,便咬着唇认真思索,“宋五姐姐教我识字,最后问我认不认得娘亲二字,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娘亲……
谢砚书怔怔。
琉璃眼见着谢砚书的脸色又是一白,忙吩咐府医上前。
端来的白玉盆子里接住口血,谢砚书咳得浑身冒汗。
琉璃不敢再留谢允廷,不顾他执拗强硬带走人。室内府医们的神情也不再强装镇定,沉思着取药。
谢砚书咽下黑黝黝两大碗药,忽道,“她很喜欢小满?”
即使未只说是何人,琉璃和姚瑶也能分明。只低着头道,“宋五的确对小少爷极好。”
谢砚书清瘦的侧脸缓缓带点讥讽。
阿锦是小满的娘亲,她如此爱护小满,细心教导小满。为何阖府偏他一人看不出?为何他蠢笨到需要靠张图纸才能想分明这一切!独属于阿锦的神情,一般无二的喜好,落笔也肖像的画技,就连她们对自己的疏离都如出一辙。愈想愈痛,种种答案明晃晃放在他更前,他却走入另个极端。
“大人,宋五真的是个好人,事情是否有甚么误会,求大人看着宋五对小少爷忠心耿耿的份上绕她条命罢。”琉璃焦急跪下,磕上个响头。
谢砚书神色莫名,“她喜欢小满。”
“是,宋五真的很喜欢小满,不会对小满做不利的事!”
兀的,谢砚书一松,泛白的唇染点血色。似久得不到雨霖的人偶舔到口泉水。是了,他还有小满。阿锦是他的妻,小满的娘亲。阿锦一定会回来的。生生世世,他都不可能放手。
“小满呢?”谢砚书强打起精神。
琉璃忙去外头抱来哭闹的谢允廷。
谢允廷一进屋便冲谢砚书掉泪珠子,“爹爹,你好些了么?”
“爹爹无碍。”谢砚书忍住浑身酸痛抱住小满,慢慢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娘亲回来么?”
谢允廷茫然,“是,可是娘亲——”
“她马上就回来了。”谢砚书犹豫半息,想到宋锦安斥责他自作主张的声音,终还是没直接告知小满宋五的身份。
清然见两人氛围不错,一时拿不准是否要按大人的意思及时禀告宋五的去向,在看到谢砚书的余光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您昏迷的这几日,宋五姑娘都在军营。今早去了林家。”
***
林府外一对石像炯炯有神,享誉百年的林府面上倒是清廉简朴至极,门环锈得厉害。
宋锦安冷眼看着拦路的老嬷嬷,“前两日你们说林夫人要休养,如今可能见客了?”
“不能。”老嬷嬷做贼心虚,门都不敢给宋锦安打开,只隔着说话。
宋锦安却大力推开门,叫那老嬷嬷跌在地上,“你们林家想用这个理由拦我一辈子不成?”
说着,她也不管老嬷嬷难看至极的神情,朝内去。
崔金玲的丫鬟各个不敢吱声。遂,宋锦安得以借着军营的腰牌顺利靠着身气势来到崔金玲床榻前。
还病怏怏的崔金玲一睁眼见着宋锦安,唯恐是她神志出了乱子,仔细看过两番,忙惊呼,“你们怎么不拦住她!”
“宋五姑娘,你再这样我可就送你去衙门了!”老嬷嬷尖声臭骂。
宋锦安笑道,“好呀,那就去衙门面前看看你们家夫人骗我的事怎么说。”
“胡言乱语!我们没有做过!”老嬷嬷慌里慌张地后退几步。
崔金玲双眼含泪,声音凄惨,“宋五姑娘,我知晓你委屈,可我都这副模样了,你就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么?”
宋锦安看眼她,原本五个月的身孕,如今腹部平平。那天竟叫她直接吓掉孩子。再一看四周的小丫鬟对崔金玲并不维护,宋锦安也猜到怕是那个孩子去后林家对崔金玲颇为不满,暗中甩脸色。
然,宋锦安只稍放缓语调,“林夫人的确可怜,但是我逼着你做这些么?又是我逼着人打掉你的孩子么?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崔金玲闻言脸上燥热,只觉心底的难受将她抓的浑身难耐。分明那宋五姑娘叫晏霁川英雄救美,还白白成了贵圈的新宠,现下对她咄咄逼人做甚么?
宋锦安见崔金玲不吭声,自然知晓她心底不服,于是慢条斯理坐下,“觉着世间的人都该让着你?”
“没有!”崔金玲忙否认。
宋锦安却接着道,“我虽不知林夫人经历过甚么,但林夫人对我三番五次针对,事后还觉着我既然没有受到严重损失便不该追责。此举委实不公,若林夫人叫人如此对待也能咽的下去?”
崔金玲哭道,“你懂甚么!你们都不必看人脸色,都不必谨小慎微,你们懂我的苦么?”
“那你苦你为何不找害你苦的人!”宋锦安呵斥。
“可宋锦安早死了,我怎么找她,她害了我一生。”崔金玲掩面啜泣。
闻言,宋锦安发愣。她何时害过崔金玲,脑海里想了半天仍是记不得,不由得发问,“她怎么害你了?”
“若非她勾引林郎,我的日子何苦这般难过,人人将我们比较,可她是个甚么好东西么!晦气!”
宋锦安听得心中冒火,面上也冷,“你扪心自问,你的夫君对你不好该怪的是谁?你不去怪林大人,不去怪你家中父母,你偏怪个素未谋面的宋锦安?”
“我夫君对我好!我父母也是为我好!”崔金玲宛如踩到尾巴的猫,声嘶力竭。
宋锦安无心再争辩,只觉荒谬。怪不得崔金玲的针对莫名其妙,她本就叫崔家荼毒得不分青红皂白,复看眼崔金玲的肚子,她觉着往后的日子崔金玲总能学会到底要怨谁。于是,宋锦安盯着她,“说出谁主使你的,我今儿便不将事情闹大。”
“你不闹大有用么?我的孩子都没有了,我还有甚么?”崔金玲哭得梨花带泪,一双手死死攥着被褥。
“你不说?那我直接同你婆婆说。”
“等等——”崔金玲急急拦住宋锦安,咬牙道,“是张宁逾,你去怪他,你放过我,求求你……”
宋锦安看眼衣衫单薄的崔金玲,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只剩崔金玲惊恐的尖叫,“宋五,你敢说!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告知你了!”
屋内小丫鬟嫌弃上前将崔金玲扶回床榻,“夫人,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三哥还等着弟弟陪他。”
崔金玲神情惴惴不安,只低低央求,“你去瞧瞧,宋五是不是去找娘亲了,别让林郎知晓。”
“夫人怕什么,林大人早不来你屋,”小丫鬟含笑压好被褥。迎上崔金玲失魂落魄的脸,补充道,“他最近爱去秋姨娘那。”
崔金玲痛极,只能喘着粗气,一遍遍念叨着喊人来。却半天没人搭理。
林府的景致散去,宋锦安站于街头心下盘算着如何找张宁逾算账。张家算是燕京有头有脸的人家,且张家夫妇袒护幼子,以对付崔金玲的方式找张宁逾决计行不通。想着,宋锦安倒欲叫他们俩狗咬狗撕起来,心里头计划着事便没留神眼前的车舆。宋锦安抬眸,待看清是谢府后当即转身。
“阿锦。”车舆内传来个低哑的声音,一双瘦削的手挑起帘子,露出谢砚书苍白的侧脸,那双凤眸只有在落于宋锦安面上时才稍带些颜色。
宋锦安未顿足,只接着朝前。
忽的,车舆内传来道稚嫩的声,“宋五姐姐。”
宋锦安蓦然扭头,袖口下的手攥紧。
谢允廷不明所以望着宋锦安,“宋五姐姐,你是不再授课了么?“
“是。”宋锦安冲谢允廷笑笑,“我先走了。”
“阿锦——”谢砚书开口,面上挂着瞧不出异样的一贯清明,内里心尖攥紧,“小满很是想你,你们可以去茶楼聊聊。”
宋锦安目光沉沉,半响后扬唇,“好,谢大人一道罢。”
收拾得干净的小茶楼里,宋锦安哄着谢允廷去外头找木块玩,扭身坐在谢砚书对面。
墨色石桌上呈着几支漂亮的茶盏,宋锦安面无表情看着谢砚书。几日功夫,他竟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谢砚书垂着眸子沏茶,“小满问我你去哪,我想着你记挂他,往后同以前那般授课也是可以的。你若担心我的纠缠,我——”
“谢砚书。”宋锦安推回谢砚书递上的茶,那茶水稍溅出两滴落在谢砚书白皙手背,瞬时红肿起两个小泡。宋锦安看眼,对着那泡慢慢道,“你好似夸过我聪明?”
闻言,谢砚书手掌同叫茶水烫到般收回,却阻不住宋锦安的话。
“既然知晓我聪明,为何耍这些小把戏。还将小满牵扯进来。”说到后头,宋锦安神情冰冷。
她站起身,看也不愿多看谢砚书眼,”我是小满娘亲,我爱他疼他。但是你觉着这样我便会委曲求全答应同你回去?谢砚书我告诉你,我宁愿做个不称职的母亲,也不愿多同你相处一日。“
那不留情面的话刀子似扎得人心头几个窟窿。
宋锦安只觉得身后茶盏生捏碎了只,却半分停留的意思也无。撩起的玉珠帘子便一阵阵晃悠,撞击出清脆的铃音。
清然远远见着宋锦安走了,才进屋,讶异见着谢砚书徒手捏碎个瓷杯,虎口处全是碎片刺得伤。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宋,阿锦小姐总要有些时日想分明。”
“是么?”谢砚书低头瞧眼宋锦安坐过的地方,冷清得厉害。
“是。”清然咬着牙硬扯,“阿锦小姐现下心中带气,自然不会多理会您,等日后,阿锦小姐反应过来心中爱慕的是谁,自来会同意您的。”
“爱慕谁?”谢砚书稍侧目,面无表情盯着清然。
清然头皮发麻,“不是您么?”
谢砚书忽的想起晏霁川,那个叫阿锦允许陪在她身侧的人。猛地,他心跳得极快,喃喃,“晏霁川,常穿青衣?”
“是。”清然身为暗卫自然对此了如指掌,“晏霁川不仅常穿青衣,还最爱故作风流配枚雪白玉佩,做作得很。”
“还有呢——”谢砚书舔舔干涸唇瓣。
清然不明所以谢砚书对晏霁川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本分答道,“有几分文采,常念叨做什么救万民于水火的清官,切,分明是个手不能提的病秧子。”
“他是不是很像一个人。”谢砚书缓缓拾起破碎的瓷片,块块拼凑好。
清然心下茫然,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名字,却找不出同晏霁川像的,便试探道,“像谁?”
“我。”
登时,清然静默。眼稍稍从谢砚书身上转过。平心而论,半分不像,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生人勿进。
“阿锦愿叫晏霁川陪的,却不叫旁的张三李四,不过是晏霁川肖我。青衣,从来是我少时穿贯了的颜色。”谢砚书只觉攥得不能更疼的心总算能喘口气,“阿锦是欢喜我的。一定是。”
清然没吭声。
谢砚书垂眸看向身上万年不变的玄衣,“去成衣铺,将最好看的青衣给我买回来。”
***
阿九指着那青衣身影讶异,“这是谢大人?他怎么——”说了半天,阿九想不通拿甚么来形容谢砚书这一身青。
眉如墨画,矜贵无双。好看是好看极了,偏那周身凌厉冷意叫人难以靠近。
晏霁川拧眉,随即轻笑,“谢大人既然也在,正巧我们也要去茶楼内等着小五,一块进去罢。”
说着,主仆二人朝茶楼内去。
今儿雅韵茶楼是少男少女的吟诗宴,来作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夫人,因而见着谢砚书从最初失神后也反应过来。忙迎他上去。
谢砚书稍侧目看着清然,“阿锦何时来?”
“属下打听到阿锦小姐迎了人邀约,是会来做客的。”
得到答复,谢砚书孤身坐在最外侧。
下首小姑娘拿团扇半遮面,悄悄打探。那谢砚书长身玉立,端的是清隽卓然,实乃燕京一等一的好皮囊。若非他为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久久不肯成家,倒真是燕京闺秀的梦中情夫。
“你瞧,谢大人穿青衣真好看。”
“就是就是,是谁说谢大人只能穿深色?”
“你们这些个见异思迁的,不是前些日子才夸晏小侯爷的青衣好看么?”
几人笑闹间竟真见着晏霁川也迈入。偏也是身青衣,细看,款式还颇为相似。
“你瞧——”
“青衣贯常见,这有甚么?”
“都是那料子,你细看。”
晏霁川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未听到,将谢砚书的衣衫收入眼底,笑着走进,“谢大人这身衣裳很好看。”
谢砚书并未回话,显得晏霁川面上赫然。
好事的夫人仗着有诰命,也不怕得罪人,道,“既然二位都是青衣,咱燕京民风也不鞠着。不若茶楼的各位小姑娘们以花计数,瞧瞧是哪位的青衣更胜一筹。”
此言出,小小姐们叽叽喳喳欢喜得要去拿花。那头少男们不甚服气抱团取笑。
谢砚书眼皮都未抬,对此全无反应。
不一会儿有两个侍女抱来两只大花瓶,一左一右,标着谢和晏。胆大的小姐们便结伴,趁此机会光明正大打量着上首的两位男子。
花朵先是压倒性地朝谢字的瓶里去,不一会儿有人打趣道,晏小侯爷更年轻几分,人也和气。那晏字的瓶里便也堆满花。众人笑作一团,直道有眼福。
大夫人也掩唇感慨,“快数数,谁胜?”
阿九踮着脚去瞧,跟那婢子一道数着,“一、二、十……二十……”
“一般多。”婢子见不用得罪人,便也高高兴兴报了结果。
大夫人略有遗憾,“哪家小姐还未投花的,不若一试?”
半响没人应,只能摇着脑袋,“可惜未分出——”
“宋五姑娘来了!”门口个小丫鬟欢喜迎着宋五朝内,直接落座到晏霁川身侧。宴席间的人都侧目看她。
宋锦安莫名叫人塞上支花,“做甚么?”
“今儿我们玩闹,要分一分谢大人和晏小侯爷谁的青衣穿得更俊俏,宋五姑娘可要投一投?”
晏霁川红着脸结结巴巴道,“瞎整的,小五,莫同她们闹。”
宋锦安笑道,“大家都玩,我便也凑个热闹。”说着,她瞧见谢砚书。确实是身青衣,蜀锦的料子,倒有几分竹君子的味道。
谢砚书知晓她在看自己,捧着茶盏的手稍紧。
“宋五姑娘选谁?”那边的小姐们好奇看过来。
宋锦安捏着那花,于两个大瓶子前转了转,复将花枝轻轻投入写有晏的瓶内。
刹那,谢砚书只觉这衣衫难看至极。
晏霁川瞪着眼,“小五,你莫偏心于我。”
“我是真觉着你这身更好看。”宋锦安笑笑,“我先去更衣。”
热闹的打趣与玩笑自发绕开谢砚书,衬得他分外格格不入。大夫人刚想同谢砚书说点甚么,谢砚书起身离开。
那狭小的廊口,宋锦安净手出来便见着谢砚书面无表情立在那,她绕开,对方却极快地堵住她的去处。
“阿锦。”谢砚书轻喃。
面对身前那双新伤未愈的手,宋锦安淡淡道,“谢大人,这身青衣其实不衬你。”
字字诛心,谢砚书只觉手颤得厉害,他面上却含霜气道,“阿锦,你叫晏霁川靠近,是他爱穿青衣,是他同我像对不对?”
“谢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宋锦安讽刺一笑,向来温婉大气的她脸上即使露出这般咄咄的神情也不觉粗鄙。
谢砚书忍无可忍,大掌抵在宋锦安耳畔墙面,说得又急又狠,“他像我。我从前也爱穿青衣,也爱写诗,也说要做个心怀天下的好官。那时你夸我有鸿鹄之志我都记着。晏霁川,不过是我的替身对不对。阿锦,你允一个替身靠近,不如允我,没人比我更像阿蕴。”
那一连串的发问只叫宋锦安稍扬起眉头,“你说完了?”
“阿锦——”
“谢砚书。”宋锦安偏过头,看眼对门的屏风,是座绘有鹤的寒梅雪景。“可是你早就不是阿蕴了,是你亲手杀死了阿蕴。你再也学不来他半分。”
“不。”谢砚书一把摁住宋锦安的手,他垂眸盯着对方眸子,想要自证,“我从来都是阿蕴,是你救起来的阿蕴。你七岁送我的九连环,十岁赠我的文房四宝,我皆留着,世上没人能做第二个阿蕴——”
“谢砚书。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趣。”宋锦安不耐地抽出手,推开他,迎着谢砚书极近破碎的眸一字一句,“阿蕴永远是十七岁那个心怀善意的少年,而你——谢砚书,你早就不是十七少年了。我该选个同我一般年少的才是。”
毫不留情的话叫谢砚书心头侥幸碎的干净,他再也装不出那副守礼的模样,只觉骨子里的卑劣挑衅着,要他不顾一切冲上去,像从前那般,至少能真切拥到她。
“阿锦。你宁愿看个赝品都不肯看我眼么?”谢砚书大步上前,圈住宋锦安,眼尾泛红,透股惊心动魄的蛊惑。
宋锦安拧起眉,才扬起手却叫谢砚书握住,他声音极哑,“你只有打我巴掌时目光才是完完全全落在我脸上。”
闻言,宋锦安手垂下,面罩冷意,“谢砚书,你当真改不了做强盗的本性。怎么,又要我回那个破院子?”
谢砚书未答,只狼狈别开眼。
宋锦安自顾自道,“谢砚书,你永远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自己瞧瞧,现下的你同阿蕴哪里相似?”
愈是平淡的语气却扎得愈重,谢砚书脸色一白。可每夜对着空荡荡院子的难耐叫他无法再眼睁睁送宋锦安离开,他压近,“要我怎么做,你能听一听我说话。”
“谢大人要我听你说话,那当年您听我说话了么?”宋锦安目光炯炯。
谢砚书颓然松下肩头,只咬牙道,“阿锦,我寻了你四载,至少叫我知晓你这四载去了哪好不好?”
“放手!”猛然冲出来的晏霁川一拳打在谢砚书脸上,叫他嘴角沾点血丝。
晏霁川挡在宋锦安身前,“小五莫慌,我在。”
“晏霁川,你以为你是谁?”谢砚书缓缓擦去唇角血渍,眸色淬冰,“你不过是我的替身,一个赝品罢了。你现在所有的都是曾经我有的。”
“胡言乱语!”晏霁川面色涨红,抡起袖子又要一拳过去。
只是此刻谢砚书做了准备,怎会叫不会武的晏霁川击中,单手便卸了晏霁川的力道。那巨大的羞耻叫晏霁川胡乱踢着腿,踢中谢砚书伤痕累累的膝盖。谢砚书眉间一沉,咔嚓声折了晏霁川的手腕。登时,晏霁川软瘫在地,咬牙不肯露出丝懦弱。
宋锦安大惊,上前扶住晏霁川,“阿晏!”
旁侧忍着膝盖处痛楚的谢砚书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从前,他与宋怀中争执,阿锦总责备兄长不知轻重。那时他要脸面,明有七分疼也只肯说三分。偏阿锦知他性子,愿以十分的郑重以对待。现如今呢,阿锦是忘记他的性子了么?
还是说——他疼不疼,阿锦都不在意。
他的阿锦去疼惜别的人,去为个别的男人担忧。
那些嫉妒和绝望叫谢砚书往日清冷寸寸裂,只握住宋锦安的肩头,低声央求,“阿锦,我也疼,你也看看我。”
谢砚书几乎忐忑地去瞧宋锦安的眼,只想从中找到哪怕分毫的犹豫。然,干干净净。
他头遭诉疼,便是无人回应。
赝品
宋锦安毫不犹豫甩开谢砚书的手, 扶着晏霁川朝前,“阿晏,我先带你去看伤。“
晏霁川额头渗着薄汗, 面上却带笑, “不打紧,只是扭着了。”
“那也得仔细看,你的手是常来作画的。”
两人旁若无人,像对鸳鸯,青蓝交映,也似山水相依。
谢砚书立在原地,手指蜷曲, “阿锦,你一定要护着晏霁川么?”
“谢大人, 我护着未婚夫婿,有何不妥?”
“小五不必为我忧心。”
那般贴心的姿态叫谢砚书看着刺眼,他缓缓收回手,长身孤寂。周遭廊头的光影错落,拓于他面, 忽明忽暗,显着郁郁。
宋锦安未看谢砚书, 只同晏霁川一道从游廊抄手转出。
青石灰瓦,于湖底静侯游鱼。红色锦鲤尾飘逸, 打着旋拂过。碧波水面上, 一双凤眸沉寂如墨。谢砚书面无表情抬手, 十指稍掩盖住那双冰冷的眼, 然漏出的视线中,面中倒影依旧毫无生气。兀的, 谢砚书单手解开青色外衫,那云般皎皎的料子落在地面。他就仅着雪白单衣,半响,道,“赝品而已,他比得过我么?”
清然默默拾起衣衫,“自是比不过大人。”
“七载而已,他当真比我年少许多?”
这个问题清然显是答不出来。谢砚书也未曾需要他的答案,在垂眸看湖面的那刹他心中倒是分明。
“阿锦只能是我的妻。”谢砚书转身,抠出血的掌心舒开。
忽有风来,吹皱湖面,搅碎荡漾倒影。
茶楼外宋锦安婉拒客气夫人们的邀约,同晏霁川坐上车舆,眼含歉意,“是我连累——”
“小五,同你无关。”晏霁川故作轻松欲抬手,忙叫宋锦安拦下,”小五,你也是遭着无妄之灾,不该将错揽到自己身上。”
“嗯。”宋锦安笑笑,冲阿九吩咐,“去医馆。”
“不必,你下午还有军营的事,我自能解决。”晏霁川复而对阿九示意直接去往军营。
路上景致倒退,小几上的茶水晃晃悠悠。
晏霁川于宋锦安要掀开帘子时忽问,“小五,方才,谢砚书说的赝品,是何意思?”
闻言,宋锦安动作微僵。她随手拨起耳畔的碎发,“玩笑罢。”
“我料想也是,我同他半点不像。”晏霁川松口气,以未伤着的手朝宋锦安摇摇。
宋锦安再三朝晏霁川确认过无碍才离去。
阿九放下帘子,嘟囔,“公子莫要叫人当傻子骗。”
“你不懂。”晏霁川眉眼弯弯。
后头的话他未解释,只侧目看着小几玉盘内置的两粒红豆,来回滚动。他暗想,赝品又有什么干系,真真假假,何苦自扰?
街头叶片转悠着从马蹄下朝另一头滚,滚至军营大门便叫人扫出去。申时练武场上正是士兵切磋的时辰。兵器架子旁围着三三两两的人,周怀明便在其中扬声道,“自然,刀身不可过薄,否则极易断。”
“同材质有关,几位大人是想怎样改?”人群让出条道,宋锦安才踏进军营便听得周怀明的夸夸其谈,当下不请自来。湖蓝色素雅衣裙于群轻铠当中确有几分瘦弱。
大汉沉吟,“近来我飞虎营的兄弟们都觉着这刀砍人不利索,我等想在锋利之余更添几分轻薄。然,周大人说怕是做不出的。”
“的确做不出,我祖上皆是锻造兵器的好手,从未见过将其再打薄。”
宋锦安接过那大刀,沉甸甸,拿在手中甚能闻到其上血腥之味。
“绣花枕头也来碰大刀?不怕将你的脸刮花?”周怀明冷笑几下。随着他的话,其余几位士兵皆低头掩笑。
宋锦安倒也不恼,只眉眼弯弯道,“若我真做出来,那周公子叫甚么呢?”
“等你做出来再说!”
“这有何难?”宋锦安冲那壮汉解释,“大人若无事,现下便可随我去锻造处叫老师傅造一把。”
“我等也去瞧瞧。”
“我也去!“
登时,围着兵器架便的人散去大半,周怀明满脸阴郁,朝狗腿子颔首,示意跟上。
锻造处火烧的热,才踏入便觉热浪扑面,直叫人睁不开眼。
周怀明忽拦住宋锦安,“宋姑娘莫要想出风头反而误了我等的时辰。”
宋锦安反问,“周公子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重,我未曾求着周公子前来。”
“不是前来的问题,而是那处锻造台我早有安排。”说着,周怀明身侧的狗腿子笑嘻嘻道,“周公子找付大人批了好几种武器的制造,现下此处锻造台都叫付大人允给周公子随意支配。”
话里话外,指责宋锦安进来数日毫无建树可言。
宋锦安抬眸瞧眼四周,那些老师傅不敢得罪人,自是紧着周怀明的安排。
未料到才入军营就能叫人刁难,宋锦安微吸口气,缓缓开口,“周公子不就是想看我落败么?”
“非也,我未说过这话。”
“大家都是奔着建功立业而来,周公子也不必觉着不好意思。今儿我便和周公子打个赌,若我能造出这等薄刀,周公子自发绕道我一个月。若我造不出,便一个月不踏足锻造坊。”
话掷地有声。周怀明眸子一亮,强压着嘴角,“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说是我欺负你。”
“自是我说的。”宋锦安一马当先,将大刀置于锻造台,同打铁的老师傅解释,”烧到滚烫后从刀刃开始,重锤打薄,随机刮磨,复淬火精磨。”
“二次淬火,这可行?”
“一试便知。”宋锦安说得笃定,那老师傅便握着大锤高高举起,复落下。
一阵火花飞舞,刺耳的声响将周怀明稍拧起眉。噼里啪啦好些功夫的捶打,老师傅盖上凉水于刀面,以厚布一擦,那亮的反光的刀面虎虎生威。
宋锦安满意掂掂重量,又细看刀背的厚度,递给大汉,“如何?”
“竟真是!”
“不试试?万一一刀下去裂开岂非笑话?”周怀明并不慌乱。能打薄他父亲从前也试过,然极易断裂,远不到上战场的要求。
那大汉便拎着大刀,大力举起,狠狠落在铁台面。刺啦刺啦,刀硬是在铁面留下道刮痕,却不见断裂。
“这怎么可能!”周怀明变了神色,疑心大汉用的力道不够,忙亲试三番。
“服气?”宋锦安淡定看着周怀明,将对方看得脸色铁青。
“你有如此工艺竟藏着掖着!”周怀明拂袖而去。身侧狗腿子纷纷跟上。
宋锦安朝那老师傅颔首道谢。
“宋姑娘好生厉害!”
“我的本分。”
宋锦安收拾好东西,记着付大人的召见,理好衣冠告别大汉朝独院去。
太师椅内候着的付时宇放下手头东西,布有细纹的眼角一眯,“宋姑娘,刚刚听闻你替张六麻打出了刀?”
“是,大人消息好生灵通。”
“军营便是要这般灵通。”说着,付时宇清清嗓,“军器营许久未出好苗子,你倒是个有天赋的。”
“大人谬赞。”
“此次找你来是有件事要告知你。”
“大人请讲。”
“南边受倭寇侵犯久矣,有两支军队驻扎于南。现下我要推举一人去南部历练,宋姑娘以为——”
闻言,宋锦安稍愣。南部同倭寇交接处常年混乱,燕京调任而去者多有去无回,可谓变相贬任。然,燕京太平,确唯有南下才能叫她最快挣得军功。
各种顾虑闪过,宋锦安颔首,“我愿去。”
“好。”付时宇满意扶起宋锦安,“待你归来我必上书为你请功。”
“多谢大人。”宋锦安见付时宇没有叫她离去的意图,轻问,“大人可还有吩咐?”
“明儿是柳家小女文定的日子,你替我去一趟。“
宋锦安微讶,竟这般快?
心疼
因着代替军营的面去, 宋锦安未同晏霁川说。自坐着轿子去往朱雀街。柳家为柳暮烟文定只是个幌子,倒是柳大人正想着往上再升升,便借此宴请来有头有脸的人物打个招呼。柳大人也不愧是朱雀街的老好人, 整条街从南到北几乎都叫他请来, 不大的宅院硬是摆满八仙圆桌,连后花园的场也挪去。
宋锦安顺着小丫鬟的指引,递上付大人定好的金丝楠木小樽像。小丫鬟笑道,“宋五姑娘去那头罢,里头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小姐们。”
说着,撩起烟灰色门帘,露出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几位娇俏的小姐侧目看来, 觉着不甚熟络便扭头回去。烧得浓郁的栀子料香扑得人沁心,两只大圆木桌上横七竖八立着几只绣架子。
宋锦安颔首, 径去了边缘落座。身侧位粉黄色罗裙的少女稍疑,“听过你与晏哥哥的关系,你是哪家姑娘?”
“只是个平头百姓。”
闻言,傅雪讶异,“那晏伯母能允你?”
另位百花裙的姑娘忙拉下傅雪衣摆, 傅雪却未在意,只好奇打量着宋锦安。桃脸杏眼, 确是难得的大美人,只是晏家门第森严, 她想不明白晏伯母能点头的可能。
“我也不知她允不允。”宋锦安眉眼弯弯, 对傅雪单纯的好奇倒未反感。
“如若不允, 你会做妾进去么?”
“自是不会。”
“那岂非有缘无分?”
宋锦安拿帕子轻压微翘起的嘴角, 扭头瞧着傅雪瞪圆的琉璃眼,里头明晃晃的不解显得憨厚, 她忍俊,”那便只得有缘无分。“
“现下看来你同姑姑口中爱慕虚荣倒是不一样。”傅雪拧起柳眉,给自己摸来块绿豆糕,细嚼慢咽。
“来打叶子牌。”张怡宁推推傅雪胳膊。
小姑娘暗恼,眼皮耷拉,“回回是我输,不去。”
“你不来凑不齐人,快些,这回让你。”
“扯谎,贯这般哄我。”
“嘶,傅雪大小姐——”
“你们叫宋五姑娘去。”
这下,那张怡宁有些踌躇。宋五身份低,同她们一块打显着不伦不类。且宋五打得来叶子牌么?
“我试试罢。”宋锦安自然朝那桌坐近,左手便翻过打乱的牌叶,动作瞧着是个老手。
遂张怡宁颔首,另几位姑娘纷纷捏牌,美目互相打趣猜着牌面。几转的功夫,手中一沓牌出了近半。
宋锦安抽出三张压在张怡宁才丢的牌面上,“我给管着了。”
“那姑娘出。”
宋锦安笑盈盈撂下手中牌,“赢了。”
“瞧不出来,姑娘这般厉害。”
“往日常打?”
“下回可得让着好姐姐我。”
几人笑闹,氛围也不似方才微妙,倒是活络地同宋锦安有一搭没一搭问着。
宋锦安也不拘,从前她便是宴间众女交谈的好手,现下自不会出错。三两句的功夫哄得几人追问那军营好不好玩。
“不能以玩闹来说,是能学到本事的地。”宋锦安又丢出几张牌,随口朝右手侧的张怡宁道,“你兄长没同你讲过?”
“他?不成器的东西。”张怡宁轻骂句,惹得桌边小姐掩唇发笑。
见状,宋锦安手里出牌照常。心底却想着张宁逾的事。能叫小妹不留情面,想必张宁逾在家中受宠也攒着不少兄弟姊妹间的怨气。这便好办,就怕那等挑不着落脚点的。
“玩甚么,不喊着我?”叫人拥着上前的郡主故虎着脸拍下张怡宁的肩。她忙笑着起身,牌也不管了,就拉着傅雪的手拦在郡主跟前。
“牌我是打不赢的,换投壶来。”
有郡主吩咐,小丫鬟们抱着箭矢和壶往外去。傅雪懒散,只倚在榻上,“不去。”
“你不去,那叫宋五姑娘去。”张怡宁扭头朝宋锦安问道,“可会?“
“可以一试。”
宋锦安说得含蓄,等她挽着袖口,举起箭矢时,那准头叫众人一阵喝彩。
小丫鬟举着鱼嘴壶,里头的箭矢整整齐齐堆成一束。长宁郡主染着橙色蔻丹的指甲点着尾羽,竟一支未落下,这放眼燕京也是贵女中的好手。她疑心在军营待过的人便都这般厉害,便红着脸要换个人比试。
“郡主又耍赖?”张怡宁取了箭矢,手故意偏些,那三支便只进了一支。
长宁郡主甩着洒金玫红色宽大广袖,脚底不留神踩着颗绣鞋上滚落的珠子,脚一歪竟朝后仰面跌去。身侧是满当当竖立的箭矢,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宋锦安挨得近,奋力以手拽了下长宁郡主。两人滚去草地,好一阵各种壶瓶跌碎的声。
“郡主没事罢!”
“快来人!”
“长宁!”小郡王沉着脸上前,扶住妹妹,细看过几回才扬声,“快请大夫!”
才站起身的长宁身子倒是不疼,只是见着兄长,生怕对方斥责自己胡闹,忙换上委屈的神情。漂亮眼底含着层水。小郡王便半分重话不舍得说,只叫小丫鬟去取跌打药来。
宋锦安默不作声站起,瞧着身前人的亲昵,眸色微暗。她的兄长如若还在,她应当也是这般爱闹人。
“小五——”远处,晏霁川三两步并作,急匆匆来宋锦安跟前,不由分说拽着她前看后看。
看得宋锦安直闹了个红脸,倒也消去方才点郁郁,她捋平衣衫,“做甚么?”
“你忙着护别人,怎不晓得护下自己?”晏霁川以没伤着的手,心疼抬起宋锦安的手掌,“都叫箭矢划破了去。”
“小伤,郡主无事便好。”
闻言,晏霁川没吭声,难得冷着脸撂着宋锦安。只闷声带她去旁侧亭子坐着擦药。阿九利落从柳家夫人那借到上好的药膏,晏霁川挑出一坨,小心翼翼点在宋锦安摊开的手掌上。冰冰凉凉的,叫宋锦安半分不觉得刺痛。
“你气着了?前边有人同你不对付?”宋锦安抽回上好药的手,疑惑打量眼一言不发的晏霁川。
谁料晏霁川脸更是冷得厉害,“生你的气。”
宋锦安微愣,反应过来对方莫不是气她受伤一事。然以方才境地,莫说宋五的身份,便是张怡宁也得自作肉垫。
“她是北郡王府的明珠,你也是——”晏霁川的话一顿,随即接口,“百景园的明珠,不该白白受罪。”
宋锦安颇为认真道,“话虽如此,百景园可架不住北郡王府不是?”
“不同你辩。”晏霁川恼着,红着耳垂叮嘱宋锦安莫要再凑热闹,他先去旁边晏家再拿点御赐的祛疤膏。
没有晏霁川,宋锦安一个人坐在亭内也不觉无聊。抬眼是柳家特摆出来的青萝,传言柳夫人爱种些农作物。瞧着远处架子两璧上密密麻麻的藤萝便知不假。难为柳家还生怕来做客的小小辈们爱闹腾,将柳夫人珍爱的菜梗全围得严严实实。
宋锦安正瞧得入迷,石桌上冷不丁递来个瓷盒。送东西的小丫鬟放下东西就告退,也不交代是谁。宋锦安疑惑拾起盒子瞧瞧,显是太医院配的药膏。晏霁川未回来,这东西莫不是郡主特送来的?想着,她正欲拧开盖子,突窜来只野猫,将药膏直接打翻在地。
跌落的盖子内倒是未印着北郡王府的标志,宋锦安稍安,若是无故糟蹋了郡主的美意倒也可惜。
“谁送来的?”晏霁川大步流星拦住宋锦安要拾起的动作,蹲下去举着盖子瞧了半响。
“之前以为是郡主送来的,后发觉未有王府的标,如此倒不知是谁的东西。”
闻言,晏霁川心底隐隐有个猜想,他将药盒放置一旁,“既然不知是谁送的便不用了,省的有毒。”
“原我也不打算直接用,只是想瞧瞧有无印文。”
两人挨得近,擦起药来更是手掌接触。亭外花影层次,指头大的紫藤萝盖着绿叶,尚未完全□□,摇起来轻盈还带着细微声响。难得相聚,晏霁川挑些作画时遇着的趣事,“柳夫人的菜园子若是画出来也别有意境。想不想去瞧瞧?”
宋锦安挑眉,”晏小侯爷邀我,我自是要去。”
说罢,两人齐齐离了亭。那空置出的亭子只留下只惹祸的野猫窜回石桌舔着瓜子,片刻后,猫儿才警惕竖起耳朵跳开。随猫动作,一道深蓝色身影慢慢拾起闲置在一旁打碎了的药盒。里头雪白的膏染着灰,似白纸上突兀的几点墨汁。
谢砚书睫羽垂下,盯着药盒,未动弹。
清然忙道,“她不知是大人送的,自然不敢乱用,许是意外撒落。”
谢砚书嗓子沙哑,良久将药盒重新拧紧,“若知是我,她更不会用。”
忽望拿走手帕的宋锦安正巧要穿亭子去往傅雪处,不承想提脚踏进看着个谢砚书。
谢砚书下意识将药盒收进袖口,高大身躯紧绷。
宋锦安自然收回脚,扭身绕开凉亭。藤萝叫她后退的动作晃得颤颤巍巍,连带上头的露珠也抖落几颗,没入她修长的脖颈之后。
“宋五,你在这?”长宁郡主笑盈盈走近,先是歉意俯身行礼,随即赫然,“连累你伤着。”
“不打紧。”宋锦安不得不稍停下脚步。
这会的功夫,长宁郡主瞧见亭内的人,忙垂眸,从身侧侍女怀里接过紫色绒绸包着的东西,“谢大人竟也在。前段时日府上小少爷的生辰家父尚在北疆未回故缺了份贺礼,今儿本就嘱托我送上心意。既然在此遇见,那我就代北郡王府祝谢小少爷平安喜乐。”
绣有并蒂莲花的缎子稍垂,白皙柔荑呈上支扁长锦盒。
长宁郡主却举着半天不见谢砚书动作,她狐疑抬头,出声催促,“谢大人?”
作践
宋锦安捏着晏霁川递上的药盒, 巴掌大的小白瓷罐里淡粉色的药膏散发点花香。晏霁川边叮嘱着药膏要如何擦能不会留疤,宋锦安边指尖蘸点在掌心揉开。
长宁郡主扬声,“谢大人?”
随她出声, 晏霁川讶异于谢砚书也在此。稍赫然, “谢大人也在?”
“嗯。”谢砚书伸出手接过锦盒,那藏于袖口的精致药盒便落出,哐当滚在地上转几转。
长宁郡主不由得出言提醒,“这是大人的药?”
“不是。只是方才看到有人落下的,本欲拿去问道。”
“我识的,这是有人送给小五的。”晏霁川忙出声,上前拾起药盒, 掀开瓷盖发觉里头脏的厉害,不由得朝宋锦安道, “里头脏了,拿去清理下罢,莫糟蹋了东西。”
“扔了罢。左右不知晓是哪来的。”
风轻云淡的语气叫晏霁川动作顿顿,不留痕迹看眼谢砚书。若不细看,瞧不出对方下颚绷得紧, 只知他一言不发。
长宁郡主暗道可惜,那药该是太医院黄大人的珍藏, 放眼燕京也难寻到如此好的东西。然宋五不懂这些个珍贵,说丢便丢。不欲再看药膏糟蹋, 她顺势问句,
“难得碰到, 我正巧要去菜园子瞧瞧柳夫人的宝贝, 诸位一道?”
“我同小五本要去,是落了东西才回来。倒也巧了。”
闻言, 长宁郡主也笑笑,出于客气也顺道问句谢砚书。本料想一贯独来独往的谢砚书该会拒绝,未曾想他颔首。这下,长宁郡主也得忍着尴尬走在前头。
那四人便以长宁郡主为首,宋五在旁侧搭话。两位男子落于最后。路上柳府的丫鬟自然懂事地给他们领路,时不时轻解释地里头载的是何。
宋锦安见长宁郡主心情大好,将心底稍疑问出,“怎未叫张小姐作伴?”
“莫提了,她方才接到家中消息。张宁逾那厮叫人打瘫了下半身从怡红院丢出去的!阿宁气的脸色铁青,急回去要和姊妹商议将张宁逾赶出张家。”
宋锦安步子一顿。这般巧?她才要对张宁逾下手他便半身不遂?
“不是说张家宠他,能赶出去?”
“害,再宠也不能动了张大人的乌纱帽不是,那张宁逾可是在怡红院同人起了争执,闹得全燕京人都知晓他宿醉烟花巷柳之地……少不得叫人弹劾去!”
长宁郡主说的分明,宋锦安便愈狐疑这事该有幕后人有意为之。能无声无息闹出这般动静的,她细想就该知晓是何人所为,偏她止住念头故不去想。
没有再问,宋锦安同长宁郡主聊着北郡王府近热闹起的马术。
后头,晏霁川放慢几步,意有所指,“多谢大人替小五出头。”
“我同阿锦的事与你这个外人无关。”
不留情面的话也未叫晏霁川恼,只同谢砚书一道站于篱笆外,瞧着长宁郡主闹着要亲去翻土,宋锦安失笑跟着身后。两人笑闹间,少女银铃声声。
谢砚书忽道,“之前我说的你并未放心上。”
“谢大人说的是——?”
“东施效颦。”
晏霁川若有所思打量谢砚书身上不复沉默玄色的装扮。那袖口边银色滚纹看得出花了心思,同腰间淡蓝色腰封很是般配。
“所以谢大人换了法子?难怪今儿未见你苦苦纠缠。不过我以为,小五该是欢喜不来一位曾对她没有好气的上位者。”
才语毕,晏霁川猛觉身上道极寒威压迫着他脊骨生凉。那打心底泛出的惊慌不亚于父亲手执长枪所带来的恐怖。晏霁川握拳,脸上笑容显着勉强。似沉睡深蛟睁眸,那漠然打量食物的轻蔑同警示叫他后知后觉到,谢砚书究竟凭何能在弱冠之年稳居首辅之位,屹立朝堂间不惧。
到底是未见血雨腥风同与一路厮杀的裂端。晏霁川深吸口气,强忍不甘,“谢大人未免太蛮横霸道。”
菜花中的少女不知看到何,眉眼一弯,梨涡浅浅。谢砚书眉间寒意散去,一眨不眨看着宋锦安走近。
“晏霁川,你所能做的,我能做到更多。”
语落,宋锦安已言笑晏晏行至跟前。她将一篮子菜塞到阿九手里,“同柳夫人说声,这可是她的嬷嬷允我们采的。”
阿九忙不迭提着东西。
“长宁郡主倦了,我也该回去。”宋锦安疑惑看眼额头渗着汗的晏霁川,从袖口掏出张干净帕子。
谢砚书却快一步以袖口盖在晏霁川面上,“晏公子若身子不好该早回去歇着。”
叫袖口盖的严实的晏霁川扯下谢砚书的手,触及对方古井般的视线轻笑,“是该回去歇息,小五,我送你罢。”
“公子,咱们车舆轮子凿破了,该是得骑马归去的。”阿九弱弱开口。
晏霁川神情青白交加。最后只笑道,“无碍,我载着小五,正巧去南边小五喜吃的糕点铺子里转转。”
“晏公子恐怕还不知,那铺子叫我今早盘下了。”谢砚书冷不丁开口。
清然一板一眼对着账本念着,“田地万顷,铺子二十家,头面三十奁……都准备送与军营去,正装在门外的车舆上。”
晏霁川忽了然。原谢砚书口中的更多便是靠财大气粗。能送出如此厚重的东西,怕是掏出了谢府半个家底。
宋锦安稍侧目,面无表情朝清然发问,“送与我的?”
“自然。”
“好。”宋锦安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卷回袖口,复在谢砚书落下的心中冲晏霁川道,“阿晏,你帮我把这些身外物都拿去捐给难民罢。我记着柳州交接处常有乞儿,墨州那头也多……”
“小五。”晏霁川忍住脱口而出的讶异 ,只顺从颔首。
“好,我去问问南边的难民,能用这些东西替他们安置。”
两人一唱一和,将数万银子安排得分明。清然额头青筋爆出,捏着账本的手用力。
谢砚书余光看着宋锦安鲜活的眸,“阿锦,明儿我再送五间铺子,送到你能留出余钱给自己为止。”
宋锦安话一顿,唇瓣微张,半晌,她抿紧唇 ,杏眼里瞧不出多少情绪。
“谢大人愿白送银子,我没道理不要。”
“我还将你的设计图纸,连着住在谢府时的一些零散物件都一并收进入,我装了些你贯爱吃的糖酥同些酒酿……”
宋锦安随着谢砚书一长串的话慢慢渡步到柳家门外。那正停着辆紫色八角盖头的车舆,一箱箱木奁足塞满整车。她踩着上去,随手掀开个木奁。入目是满满当当的金子,拢得整整齐齐。
阿九目瞪口呆,只道现下送礼竟如此豪气,要他们晏家掏出这些东西少不得勒紧腰带遣散大半家仆。
“这是甚么?”宋锦安翻开箱装有衣衫首饰,并放着数不尽的稀奇玩意的木奁。
“这该是西域进贡的好东西。”阿九眼尖,冒着叫自家公子回去恼的风险嘴快答句。
宋锦安直直看着清然,她自知道这是进贡的好玩意,她是疑惑,这并非钱财和图纸,也塞来做甚?
“是,大人为您备着的贺礼。”清然低声道。
谢砚书指尖蜷曲,喉头滚动。只等着宋锦安的反应。
车舆上的人毫不犹豫盖上木奁,于谢砚书将要松口气时扬声,“还劳清然暗卫把这些东西搬走。除去银票和图纸,旁的垃圾不必往我这送。”
清然脸色发白,忙扭头去瞧谢砚书的神态。
半寸落寞罩于他面,谢砚书轻道,“旁的东西你不要便不要了,那箱子底的手串,你留下罢。”
“为何?”
——因着那是跪了三天三夜,求香山主持以大人精血喂养出的手串,能替人挡灾。然,这话清然未说出口,他已看到宋锦安利落将箱子往外推搡。
“是能保平安的东西。阿锦,权当是我的补偿,你收下罢。”谢砚书抬起手,从箱子中拾起那串叫不起眼木盒收着的手串。颗颗分辨不出材质的珠子黑漆漆,带有浓郁的檀香,发着诡异的微光。
宋锦安重新回到车舆下,只待军营的人来接,对着谢砚书执意递来的东西忽抿唇一笑,“大人当真要送我?”
“是。”
说话间,那木盒叫宋锦安打开,未等谢砚书眉眼稍霁。木盒叫宋锦安翻转,里头的手串滚落,叫马匹的蹄子一踏,竟是七零八落散的四分五裂。只余几颗完
好的珠子孤零零在地上打着旋。
谢砚书僵直,手仍是向前撑着递东西的姿势。
阿九惋惜,“好似是香山的——”
“闭嘴。”晏霁川忍无可忍,一脚踩在阿九脚面上。
宋锦安看也未看散落的珠子,“是谢大人执意要送的,除钱财同图纸外,我都是如此对待。”
皋月的天并不寒,几卷柳枝伊伊,别有静心的悠然。高低起伏的连绵山脉作燕京天然的屏障,恰有处矮峰傍着朱雀街头而落。遥遥的桃粉芬芳洋洋洒洒,偶有几只垂落到寻常人家。
小儿们追着黄狗在对街吵吵嚷嚷,那声响盖过此处马匹的粗气。谢砚书蹲下身,一颗颗拾起破碎的珠子。
清然忙上前帮忙,“大人,我来罢。”
谢砚书未作答,只数清颗树后重新装进木奁,朝宋锦安递上,“那我便再送一次。”
无名火气,宋锦安想也不想再次扬手,里头的东西散落得更彻底。便是连阿九都发觉两人不对付,耷拉着眼皮当瞎子。“谢砚书,你可以接着收起骨子的蛮横装作无事发生,但是你能忍我这般作践你的心意几回?”
谢砚书静静看她转身,分明袖口下手颤得厉害,他语气却稀松平常,“每一回。”
知晓
好个每一回。
宋锦安浅浅勾唇, 话里讽刺,“大人自便。”
湖蓝的织锦没入前方。谢砚书再次蹲下身,指尖擦去珠子上的尘土, 一粒粒的。八枚珠子碎的彻底, 露出里头褐红的木纹。
晏霁川平静垂下眸子,看着那重新盘好的手串,“谢大人何必如此执着,一条手串罢了。”
“晏小侯爷自不会懂。”谢砚书扣上木奁的盖,“这串珠子存在的时日较之你认识阿锦还要久上几载。”
晏霁川登时怔怔。
身前男人已然将东西自顾自地塞到车舆内,谢砚书低低道,“阿锦。”
宋锦安淡然提着裙摆将要坐上军营的车骑, 忽闻谢砚书道,“一颗珠子百两黄金, 一共十八颗。”
在宋锦安不解的视线里,谢砚书示意清然拿来字据,他手握羊毫力透纸背,“我以一千八百两黄金,求你收下这串珠子。”
刹那, 阿九震惊去望他少爷,只看得少爷的目下意识落在宋五身上。一千八百两黄金, 足以一个人躺在钱山上过一辈子。便是晏家也没道理拿出这般多黄金只为求人收礼。阿九愈发觉着谢大人脑子不好使,心底却稀奇那珠子到底是何东西, 非得宋五姑娘收下么?想着, 他便大胆去瞧着宋锦安。
宋锦安并未朝这头看一眼, 只抿着唇, 径自离去。那挂着军营牌子的车骑一摇一晃驶过街角。
剩满车的豪奢停于原地,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暗叹莫不是抄了谁的家。
左右脸面早在夜闯军营时便跌光,清然到对周遭视线视若无睹,只苦涩卷好字据,一同塞进车舆,亲去拉紧马匹缰绳。临欲上马前还是犹豫,”大人,一千八百两黄金,往后谢府若遇着甚么事,您该不好——“
“无妨。”
得到预料中的答案,清然也失了再劝的心思,只勒紧绳索追上宋锦安的车骑。那串珠子在木奁内辗转翻滚,却好似在他心头压着走。叫他愈发沉闷。
赶至军营门前,清然但见宋锦安施施然辞别官老爷们,瞧也不朝这头瞧。记着谢砚书的吩咐,清然没造次,耐心将箱奁一捆捆搬下,又怕外人知晓宋锦安的家产起了歪心思,特盖上棉布干草。
足足小半时辰,那数不清的谢家府库全流入宋锦安的小院。
宋锦安随手翻阅着手头的火石采购明细,侧目瞧眼清然忙前忙后的身影,“一千八百两黄金何时送来?”
“ 片刻。”
宋锦安便不再多问。
清然瞧着对方一脸事不关己,那怒火还是没压住,语气干的很,“既然收了银子,便莫将此珠再摔坏。”
“这珠子不是求着我收下的么?”宋锦安讶异挑眉,“我的东西,我如何处置与你何干?”
“你——!”清然嗓子眼突突直跳,拳头攥得发硬,“谢大人有多对不住你,要你如此羞辱?”
“清然暗卫的话我听不明白。”宋锦安淡笑着放下手头采购单子,“从始至终,是谢砚书死皮赖脸贴上来,我难道单是拒绝便是个恶人?还是说,清然暗卫对于因爱窥探你的追慕者也会视作座上宾?”
“这分明不同!”
“有何不同?”
“此珠是谢大人元泰三年求得。皇后娘娘随口一句香山的珠子开过光能保生产平安,他便求着要退隐的住持赠珠。未曾想,珠子尚未刻好,你——”清然忽顿住,似觉往事过于沉重,不欲再提,只道,“如此心意,阿锦小姐难道不能体谅半分么?”
屋内兀的响起极轻笑声。清然循声去探,瞧得宋锦安贯温柔从容的脸上罩着层霜华,隔得人朦朦胧胧,难以捉摸。他张着嘴,半晌忘却要说甚么。便先听到宋锦安问,
“保我平安?”
“是……”
宋锦安稍吸口气,杏眸晃晃,“那保住了么?”
清然面色发白,含糊其辞,“生产一事本就难以预料,此等意外自不是大人可以控制……”
“不难预料。”
分明面上不怒,宋锦安的声量却字字拔高,刺得清然心神剧慌。
“若他不阻挠我击鼓伸冤,若他不囚禁我日日夜夜,若他不强迫我不困住我——”宋锦安舌尖发颤,将那句藏于心底数日的质问一齐蹦出,“若他在大婚日愿救我一次,意外都不会发生。”
说完此话,宋锦安竟平缓下来。原时至今日,她才能拨开往日束她不得的所谓慈悲一吐为快。去看一看她心底真正的怨和欲。甚么一报还一报,甚么父债子偿。她只知,害她宋锦安死于个雪夜连哭丧都未有的是他谢砚书。
那窗柩合着,便衬屋内逼仄。清然艰难从压抑中找回他的声音,只觉有甚么东西仿佛从一开始便错了。极近不可置信的,他道,“你怎知大人未救过你?”
宋锦安稍顿,似不解这话的意思,“我为何不知?”
“那你可知我奉大人之命拿御赐手令才请来的太医?”
宋锦安眨眨睫羽,“可那日,我所听到的,是谢砚书忙于新婚,只赠我一句不配太医。害我力竭,连呦呦的脸都未见到便血崩而去。”
清然大骇,头遭替谢砚书如此委屈,
“那夜是你的鬼门关,但同也是大人的险日。你在后院一盆盆血水抬出时,你觉得大人在前头拜高堂么!”
清然颤抖地指向自己胸膛,“陈小姐明面是陈家千金,实则皇家暗卫。陈指挥使和大人奉命要去围剿叛军,为引蛇出洞,两人合计要办场假婚。届时朱雀街锁得严实,满朝文武无人能去皇宫同叛军接应。那天大人身重八支箭矢,一支擦着他心尖而过。你可知晓,待他回来时,听得你早产出了意外的消息,是怎样爬着回去的?”
音量哽咽,便似破了弦的胡琴拉得断断续续,清然哀求般叫宋锦安听分明,“他箭矢还未拔出,便手脚并用地跪在你床榻边。他要找太医,可本就大雪封路,又遇宫门战乱,哪里能叫车舆进去借到太医。遂,大人是身披破烂铠甲抱着你一路跑出去的。他说,包庇宋家女也好,枉顾圣上旨意也罢,只要能救你回来。”
宋锦安眉目未动,只问,“后来呢。”
清然浑身力道抽去,颓然掩面,”后来,朱雀街头,大人抱着你早已冷透的尸体,再扛不住,一齐倒在那雪地。“
满街的雪都为他们作陪,纷纷扬扬好不美哉。两人的血,流了满地,流到他们再难分彼此,也不辨容颜。朱雀街未叫人踏上一脚的雪地,终是成了元泰三年的无尽梦魇,困谢砚书余生难出。
清然欲逼问句,此般费心,究竟算不算救,究竟能不能叫宋锦安半分怜惜。他抹去眼角湿润妄在宋锦安脸色找着惊疑和惶恐。然他只见宋锦安拢着双指,似听个旁人话本道,“原是白芍听错了么?”
一股深深的无力卷着清然,迫使他哑去方才的气焰,只余不安,“未听错,那话是扮作大人替身的小侍卫说的。他记着事情重大,不得朝外递消息,遂……遂谎作大人口吻对白芍道。他原也不知你是真的会死——”
宋锦安认真地看向清然,打断他的辩解,“那小侍卫为何敢说如此轻蔑的话,不是你们大人不肯给我点名分,叫我全无威严受下人暗中嗤笑所致么?“
“可是阿锦小姐的身份特殊,不得明目张胆叫人知晓。”
“好,那我再问。为何你们都知那日朱雀街凶险异常不通消息,偏留我一个身怀六甲之人于此。难不成我连暗中转移都会叫圣上察觉宋家女尚存于世?”
清然脚步发虚,竟叫宋锦安的追问逼出身冷汗,他结结巴巴,“大人在赌气。”
“赌气?”
“大人本欲同你解释大婚的事,可您从来对此冷漠,丝毫不关心大人娶谁。他,他头遭撂你,便是想叫你为他醋一回。只是,谁都不知晓偏生就那一回,那般巧……”
后头的话清然说的断断续续。宋锦安也未留心去听,只神情平淡瞧着窗柩纸上的小飞虫,黑乎乎的一小只贴着薄纸鼓动。
良久,那小飞虫找不着入口,转悠悠飞走。于是宋锦安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研着墨,“谢砚书能如此理直气壮再三找我,是不是不知晓我死前听到了甚么?”
兀的,清然急急开口,“那时大人身子不好,我等怕刺激到大人,拷问了侍卫口信后只说是玩忽职守。大人确不知侍卫说过何。那侍卫连同帮着漠视您的下人都叫大人处理了去,阿锦小姐何必再叫大人心里头不好受?”
宋锦安加点水于砚台,那墨的颜色便漂亮极了。她挽起袖子沾点墨,头也不抬,略遗憾道,“可惜你家大人,已然听分明了。”
清然惊恐扭头去看。
半掩的门扉侧立着位深蓝色长衫的人,他手里头似拿着金行的票据,也不知他立在那里头多久,只是形如枯木。
清然口中泛苦,忽怀疑他自以为是的劝慰和隐瞒究竟算得甚么?
一时间,三人只能听得宋锦安提笔核对采购单子的声响,沙沙梭梭,倒是静谧。
良久,随宋锦安吹干笔墨,门扉那头玉珠落盘,“阿锦,你那时,疼不疼?”
不归
小木案牍边的人只将羊毫搁入石笔洗, 青灰色的石面叫墨色倾染,宋锦安默不作声转点着羊毫。
那墨花散开又聚拢,在一汪清水中晃得显眼。提出的羊毫落在宣纸上蘸蘸, 已不再带出墨迹。
谢砚书窥着笔洗台中浮沉, 忽就惘然。
原,他的阿锦死前听着的最后句话,是不配太医。是生生叫这折辱卸去余着的力。雪天大寒,她听着唢呐恭送走元泰末年是怎般心境。那时的他,能感同身受半分绝望么?所以他要如何做,才能翻过这几载的恨,才能叫阿锦好受一些。那打心底溃败的便让谢砚书觉战栗难安, 说不清是痛更多还是悔更多,他只垂下眸子将票据搁在桌面。
薄薄的纸单上落有谢砚书的章, 红艳得刺目。
宋锦安拢过票据,“东西都送到了,二位便离开罢,莫叫付大人又撵一回。\"
“阿锦——”谢砚书试探地将手落在砚台边,“可不可以告知我, 怎般做,会叫你不那般难过。”
宋锦安利落清点桌上零零散散的单子, 说得随意,“我还有事, 不想再同谢大人虚与委蛇。”
直至此, 谢砚书瞧分明他同宋锦安当中隔着的泾渭。那是他如何装模作样, 也抹不去的两条人命。
清然诚惶诚恐, “大人,我们先离去罢, 阿锦小姐现下恐确有事,我们改日再来。”
谢砚书极轻问道,“我若以权谋私,以首辅之位送你官居付大人之上,你会不会好受些。还是我……”
“谢砚书。”宋锦安兀的开口,打断谢砚书的话,“我不需要。另,你不是想问我疼不疼么?”
她脸上带点追忆,思索般慢慢道,“很疼,疼极了。好似有斧子将我从头劈开,我痛得只得任由人动作。”
谢砚书的身形巨颤。
可难得的,宋锦安有了想同他说分明的念头,遂她接着道,“那时我想,呦呦是你的孩子,你费尽心思留我几载,也该是不想我死得这般快。然,我还是听到了世上最残忍的一句话。白芍说一个侍妾都算不上的玩意也配叫太医的时候,我忆起从前。我还是宋家大小姐,满燕京的豪门看我都得礼让三分。阿爹教我为人,阿娘教我手艺,阿兄教我骄傲。我甚么都有,甚么都不缺,便是天寒受冷,也能得宫中一句问候。”
渐渐的,宋锦安的语气散去怀念,只剩丝怅然,“我知人各有命,我享受了十余载的荣华富贵阖家团圆,是该满足。可那个叫我跌入泥泞的人不该是你。我入云端时未忘照拂你,我入大狱时未想杀害你。谢砚书,因果循环不当是这般的。你说爱我,可世上千万种保下我的法子,你却顺应你的私心,将我囚禁。所以你瞧,我自会恨你。”
挂于笔架上的羊毫渗出点水,汇聚在笔尖尖那角,愈来愈圆,晃动着许会坠下。宋锦安不知看未看到,目光似是落在笔架上头又好似飘忽,她念得轻且慢,
“谢砚书,我要同你说明白。我已有新的道路新的家人,不欲因报复你而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然我对你的恨意从不减。所以往后,大人还是同我陌路罢。”
水珠登时落下,砸在案牍面上晕开。谢砚书舌尖发苦,滚动着喉头,“阿锦,换一个法子好不好?除了陌路,旁的我都能依你。”
宋锦安探出手,拭去那滴水渍,便将水中那极小的点倒影也拭去。
“谢砚书,你太偏执了,你好似只认为我逃离你是因着恨,那你有没有想过,除去恨外,我对你早不剩爱意了呢?”
那愈是轻描淡写的话,愈是在谢砚书心底掀开巨浪。他不想再留,狼狈地迈开腿,“我先走了。”
“谢砚书。”宋锦安起身,向前几步。她面色平静,脸上粉嫩似熟透的桃,两只铜壶耳坠子显她耳垂圆润。她定定瞧着谢砚书腰间的玉佩,“我不再欢喜你了。”
足叫天旋地转,肝胆俱裂。谢砚书眸色红得厉害,唇瓣失色,只颤抖着,“那年上元节,你曾说过,愿等我提亲。”
宋锦安笑笑,“可是你并未来。我等了许久,那天我确真切盼着少时林鹤接我回家,直至华灯一盏盏熄灭。”
“那夜,我——”谢砚书急切想要解释。
宋锦安却只眼神清明道,“后来的谢砚书,再不是那只我所欣赏的鹤。你是谢大人,是只手遮天,是万人敬仰的谢大人。而属于我的那只高风亮节的鹤,再不南归。”
极呛的,谢砚书只觉一口腥甜涌上喉口,他生生咽下,立于原地不再言语。
隔着不远的距离,那地面上的砖瓦都能轻而易举数分明。然,谢砚书却瞧不分明他的路。
他曾拼命追逐的权利,最终送走他少时最渴求的奢望。原阿锦的欢喜从不是一成不变,她爱着的是一心圣贤书,两袖清风的阿蕴。而不是谢砚书。谢砚书,从不值她爱。
元泰三年的朱雀街有多长,今儿的门扉便有多远。
清然悲哀扶住谢砚书,“大人,我们回去罢。”
“好。”谢砚书稀罕的没有多说,转身一步步离开。
军营里三三两两的人对着谢砚书嘀咕,清然无心管这些嘴碎的人,只担忧看着谢砚书,“大人,欢喜一事向来不可捉摸,此时爱,往日又不爱,永没有定数。”
“嗯。”
“大人不必挂在心上。”
“嗯。”
“大人是放下了?”清然心头一喜,瞧着谢砚书顺当踏上车舆。
兀的,眼前一花,清然只感到一口热血喷在他面。那道深蓝色身影直直往后仰。
“大人!”清然悲呼,车内的风影闻言跑出。
两人却都未接住那下坠得飞快的人,哐当砸在地面,仰面呕出血沫。
小厮疯了般架着车舆往谢府赶。韵苑内同谢允廷讲着趣闻的琉璃似有所感看着突然忙乱起来的前院。
“琉璃姐姐,怎么了?”
“没事,许是外头来客人了。”琉璃勉强一笑,翻着话本子接着讲道。
府医头疼地进进出出,唉声叹气,“天天如此,我从未见过谢大人这般不惜命的。”
清然六神无主,只得茫然拽住府医,“不是还有护心丸么?”
“我就直说了,免得将来谢大人一命呜呼怪到老夫头上。”府医沉声打开脉案,“谢大人本就旧伤累累,半载前我曾断言谢大人只余五载可活。现如今,频频气火攻心,前阵日子又是放了不少血,从方才脉象来看——”他颤颤巍巍竖起一个指头。
清然倒跌两步,喃喃,“还有救,大人如此年轻。”
“幼时曾有过段饥寒交加的日子,更该好好休养。偏这几载来三天两头遭罪,我已尽力,尔等即便是请御医,也只得如此答复。”
一瞬间,清然只觉天崩地裂。他后知后觉想到谢砚书分明恨不得将阖府家产都赠与宋锦安,为何偏留下小半。原是自知时日无多,为小少爷备着的。那一直培养着的暗卫,是不是也是替小少爷备着的。
清然头痛欲裂,拼命叫自己不再深想。若当真只有一载,他要如何同小少爷交代。不该是这般下场,不该两字一出。清然又惘然。
“如何?”姚瑶快步从门外走近,看着清然六神无主,便扭头去问风影。
风影沉得住,言简意赅交代了府医的话。
姚瑶便干立着,半响说不出话。
“先瞒住,切不可叫小少爷知晓。”风影叮嘱几番,“阿锦小姐那——”
“大人醒了!”屋内有侍人高呼。
登时,几人大步朝内去。
床榻上的人瘦得一卷被褥压于身也是薄薄一片,眼窝稍凹陷着。倒是那白的过分的脸色将面拟成温凉白玉,透种病态的出尘。
“大人,气急攻心,不是甚么大问题。”清然端来药,褐色一大碗,闻着便是令人作呕。
谢砚书咽的慢。
几人贯知谢砚书厌苦,却只得一碗碗药汤端上。
“大夫说,若细心养着,还有十五载可活,如若不爱惜,便只有十载不到。”姚瑶直直开口。
旁侧的清然同风影都稍松口气,从撒不得谎的姚瑶口中出来,大人不大容易怀疑。
果然,谢砚书颔首,“能活十载便已是够的。”复而,他以温水漱去口中药味,“收拾车舆,去香山。”
“大人现下该躺在床上好生休养才是!”清然错愕看着谢砚书强撑着下床穿衣。
“大人有何事情吩咐我等去做便可。”
“不必再劝。我的身子我清楚。”谢砚书已披上深绿色外袍,一头墨发简单梳理。不较往日凌厉逼人,是几分孤寞难言。
见状,清然也知多说无益。快步去交代着选稳些的车舆。赶在夜色深重前,几人从小径去了山顶寺庙。
几载未出的住持忽手持佛珠,阖着眼,倒像等候许久。
“阿弥陀佛,我等候谢施主已然半个时辰了。”
谢砚书卸下外袍,一袭素衣慢慢走上前,盘坐在住持身前的蒲团上,“住持知晓我所来为何?”
“自然。”
“愿闻其详。”
“谢施主。”住持面上带笑,“我赠你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临别
那素白单衣的人忽就拽住黄色的幢幡, 谢砚书面盖霜气,眸底沉如渊泽,“若我非要强求呢?“
“阿弥陀佛, 老衲已然说完了。”住持眯着细长的眼, 满是褶子的嘴角挂着和蔼的浅笑,他依旧保持那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模样。
谢砚书哑声,“你们寺庙还要多少香火钱,我都捐——”
“谢大人散尽家财博宋小姐芳心一事老衲早知晓了,现如今谢施主还有多少银子可以捐?”
“我是首辅,一国首辅, 你要甚么我给不了!”谢砚书咬牙,含寒瘦削的脸染上极暗的执拗。
“谢施主, 你尚无法左右自己的道路,又何苦在老衲面前口出狂言。”
“方住持!”谢砚书支起身,强忍怒气,“你怎知我不能强求成功?香山神佛众多,我自能求得菩萨显灵。”
“何必, 何必……”
“你问我何必?”谢砚书眸露惊心动魄的癫狂与固执,“我寻她四载, 我上拜神灵下求阴曹。只盼生生世世,有朝同她复见。整四载的执念, 你要我如何放下?这十余载的爱慕, 你又要我如何放下!世上焉有有始无终的道理!”
良久, 住持悠悠叹口气, 转身,一步一晃走入后山, 嘴里只低低哼着些,‘莫强求’的调。
空落的大殿便留谢砚书一人,徒坐在那,面无表情瞧着高处的神像。
弥勒佛眉目慈悲,是普度众人的圣。神能渡世人,也自能渡他。虔诚地双手合十,谢砚书长跪。单薄白衣卷在周身,似断皎皎月光。
山头。老妪头发花白,斜挎着果篮看向神神叨叨的住持,不由得惊疑声,“你这老顽童又去坑蒙拐骗?”
“出家人不打诳语。”
“无趣。”老妪挑着果篮中的梅子,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浑浊的眼盯着青石白墙中的人影,“他能懂你的意思么?”
“总会懂的。”住持不再言语,只高深莫测一笑,重新朝山后颤巍巍拄着拐杖走去。
老妪便也捏着果子去河边过水,喃喃,“终须有和莫强求。谢施主,你听到又是哪一个?”
淅淅沥沥的雨丝挂着,吹打窗柩一阵阵晃,发出刺耳的木块摩擦声。香山处的积水顺着山势朝下而去,覆于燕京大街小巷,堵得街头叫卖的生意人纷纷抱怨。
宋锦安系好包袱的结,犹豫两息还是穿戴上蓑衣朝外去。
今儿的教坊司逢阴雨绵绵,便也不见多少客。有些懈怠的侍卫放下佩刀,坐在门边独自酌着。
宋锦安递上两支金条,语气柔柔,“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我想同颜昭见一面。”
“嘿,你个女子跑来这做甚么?”
宋锦安默不作声从厚重帷帽中掏出块军营的腰牌。那侍卫便稍止住声量,疑惑道,“您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来这等地方岂非叫我难做?”
“不必多问,此事你知我知。”宋锦安将金条塞入侍卫怀中。
侍卫终究还是咬着牙点点头,“半柱香的时辰,届时叫人发现你可莫拖我下水。”
“多谢大人。”宋锦安颔首,忙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避开往来人群,从偏僻的小侧门绕进去。
老鸨得了侍卫吩咐,也未刁难宋锦安,只捏着帕子上下扫视宋锦安,“动作快些。”
“还望加以照拂。”宋锦安自然地从怀里又摸出只成色极佳的玉簪,不留痕迹送入老鸨袖口。
老鸨面上一喜,语气也松快,“省得,若有人来我敲门提醒。”
说着,宋锦安轻手轻脚推开颜昭的屋门。
里面位鹅黄色薄纱小裙的人倚在榻上,团扇盖面,只露出双略显倦意的眼。
宋锦安一时踌躇,唇瓣颤了几下未发出声音。
颜昭笑道,“是个姑娘,来找我做甚么?难不成是你家儿郎宿在我这,叫你醋了?”
“嫂……嫂嫂曾受过宋家恩惠,要我好生照拂些宋家少夫人。”宋锦安忍住泪意,步步靠近颜昭,于颜昭狐疑的视线中缓缓跪下。
颜昭一惊,下意识坐直身子,低呼,“做甚么!”
“是我来晚了,叫你受累,是我的过错。”宋锦安双手握住颜昭冰冷的手,额头颤抖着抵在颜昭膝盖面。
“你到底是何人?宋家故交早就各奔前程,你当我是傻子么?全天下还能有谁记着我们宋家?”
一连串的发问叫宋锦安心底难受,千百句话堵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她唯恐教坊司处处是眼线,怕她一时大意叫上天垂怜的机会化作虚影。故对着颜昭,宋锦安也难言心头隐秘。
“你不必怕我。今儿我只得小见你一面,无非是要递给你两句话。”宋锦安稳住心神,从袖口里摸出一叠银票,“教坊司难捱,有银钱在总能好过些。另,我备了些简单的药丸,身子有不适都可用上。”
颜昭接过一沓东西,仔细瞧着,“还有句话呢?”
宋锦安手心攥紧,于起身瞬间擦着颜昭耳畔而过,极低道,“宋大小姐,定会替宋家翻案,救你出来。”
颜昭美目瞪圆,强忍震惊。
宋锦安笑着将颜昭发髻间的步摇扶正,“第二句话便是希望你莫执迷于往事,好好活着,总有叫朝廷宽恕的机会。”
说罢,她扭头离去。
留颜昭眸里惊涛骇浪,只一瞬不顺盯着宋锦安的背影。
外头老鸨见宋锦安守时,笑意更深。
“多谢打点。”宋锦安上道地又递枚纯银耳坠子。
老鸨掩唇打趣,“说的哪里话,我自是知晓女眷叫家族连累最是苦命。你们肯为她们花心思,才能叫她们有活着的念头。”
宋锦安笑笑,未多接话。快步下了阁楼。
南下的旨意已到,今儿她便要暂别燕京。若顺当,她许能在一载内重新回来,以个有功者的身份。若不顺当,大抵刀枪无眼,她死于战乱也是有可能。宋锦安立在街头,摸着怀中最后些现银,朝百景园去。
香菱坐在门口晒着麦子,后头婉娘闹着巧玉不知在笑甚么。
宋锦安看了许久,终是没有迈进去。拿出那叠银票,小心翼翼卷入百景园的门槛下。
“宋五?不当值?”邬芡眼尖,笑嘻嘻地要从百景园内追出来。
宋锦安手抖一下,扶稳银票,歉意摇头,“要当值的,且近段时日忙得很,怕有小半年回不来。我带了些军中特产,放这,你们晚间分去罢。”
“这么客气!留下用膳呀!”
宋锦安却已然扭身离去。邬芡只得对着个背影干瞪眼。
负责驾车的小士兵甩甩手中缰绳,客气道,“宋五姑娘还要去哪?”
“送我去最近的山脚边罢。”
“姑娘去那做甚么?”嘴上嘀咕着,小士兵还是尽职尽责将人拉去个山脚边。
这里头树木低矮,只有条清河,鱼虾可见。宋锦安独走到深处,背对士兵找块未见雨处,捧出卷纸钱。随火势舔上,那纸钱须臾燃尽。宋锦安不敢多烧,虔诚朝上天一拜。
喃喃,“爹爹,娘亲,哥哥,不孝女阿锦来看你们了。”
宋锦安忍着泪意。宋家如今是叫人唾弃的逆贼,尸骨无存,连个能去祭拜的地方都无。足足七载,她才能替家人简单烧回纸钱。
点点灰烬飘扬,在空中散去。
宋锦安翻开尘土盖去痕迹,那场简单的祭拜就草草结束。
“宋五姑娘,到时辰了!”小士兵在催促。
宋锦安扬声,“这便来。”
小士兵疑惑,“宋五姑娘方才是在赏鱼?”
“说来见笑,我从别处学来的土方子,说这般一拜能保人平安。”
“原还有这种讲究,若有用的话改日将法子也说与我听听。”
“好。”
载着两人的车骑慢慢朝南下军队汇合。立于马上的将军板着脸清点人数,待看到宋锦安姗姗来迟时稍顿足。
角落边上的黄梨莺小声朝宋锦安招手,“小五,有没有甚么要我帮你带话的?”
宋锦安顶着将军冰冷的视线小跑到黄梨莺跟前,“若是晏小侯爷问我如何,将这份信送与他。”
她做这打算时晏霁川自是劝她莫去。南边乱极,想挣军功总有旁的法子。然宋锦安执意要去,那日分别时晏霁川怏怏无力,想来今儿不愿来送她程。
正想着,宋锦安忽闻到晏霁川那嘹亮的嗓子——
“小五!”
宋锦安忙扭头。
晏霁川跳下车舆跑上前,俊脸大汗淋漓,红的彻底。他递出整整一箱药膏,“里头配了方子,若有拿不准如何用的问军营。红瓶子的是保命用着的,你莫要心疼药,吃完我再寄去……”
宋锦安接过东西,赫然,“多谢。”
“宋五,最后清点人数,该出发了!”小士兵扬手示意。
宋锦安来不及多说,只留下句,“你也多保重。”
少女穿过层层铠甲,一身简单麻衣落于军队最后头。即使不是战士,她仍要随军步行许多路,只有少数时候能在送物资的马车上歇息会儿。晏霁川不住朝前追随几步。
为首的马开始抬着蹄子,一长串队伍逐渐拉长。
尘土飞扬之际,晏霁川抛去那贯来的羞涩,“阿锦,你一定要早日平安归来!”
不悔
玉色阶下, 李公公讶异看着谢砚书,“谢大人有事?”
“微臣找陛下有要事商议,望公公代为通报声。”
李公公甩着拂尘打趣, “谢大人贯勤勉, 只是莫要忙坏身子才是,杂家瞧您的脸都瘦了不少。”
谢砚书微颔首。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脚步声,踩在地上不觉吵,反而是猫儿般的踩。
“谢大人请。”
一小太监摸过谢砚书周身,确保无尖锐刀器才低眉顺眼领着他朝内。金色锦绸曳地,素白色汝官窑内金桔饱满清甜。浓郁龙涎香于樽铜绿石狮香炉中徐徐吞吐。谢砚书远隔书案, 双手作揖,垂着头朝上行礼。
两摞小山般厚折子间燕帝头也不抬, 淡淡,“是想好如何同朕解释了?”
“望陛下赎罪。”谢砚书掀开官袍,猛然跪下,背挺得笔直,折腰时便觉是玉竹倾斜。他朗声道, “微臣请求南下,去南部治理灾患。”
“荒谬!南部的事自有府衙处理, 何需你个内阁之人前往?”
“微臣自知于理不合,然微臣心挂南部子民, 欲亲去。”
燕帝眼神冰冷, 缓缓合上手中奏折, 清脆的叩击声叫两旁伺候的人战战兢兢。
“谢砚书, 朕愿意提拔你,重用你, 是因为你向来分得清是非。你当朕不知晓你近来的异样都是同个女人有关?”
谢砚书浑身僵硬,“此事是我一人死缠烂打,同她无关。”
“朕自然知道与她无关,朕还不至于糊涂到同你一齐去为难个弱女子!”燕帝嘴角微垂,浑浊眸里虽静却威慑着周遭人屏气凝神,“儿女情长朕不在意,但,一国首辅不能耽于情爱。”
说罢,燕帝下意识抬手,准备示意李公公送客。
然,他听着谢砚书磕头的重响。
“微臣这一生绝不负大燕,但微臣同样不能负她。不论在燕京亦或南部,臣心忧天下之情永不变,望陛下成全。”
“放肆!”燕帝猛然将手边茶盏掷于谢砚书额前,面染薄怒,“若改日你爱慕上朕的后妃,岂不是要反了朕!”
“臣不会。”谢砚书的额角叫飞溅的瓷片划破,语气不起波澜,振振有词,“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且臣终此一生,只求她。”
御书房稍静,跪了一地的人只敢看各自脚尖的绣纹。
半晌,燕帝重新拨笔,在一笔笔的笔纸摩擦中道,“你要去南部,朕允你。倘使你去,此后首辅之位便交由苏大人坐。”
随着笔砚研磨的声,谢砚书面无表情走出御书房。
负责领谢砚书进来的小太监弯着腰将人送下石阶,一句多的也不问。御书房的门不动声响地合拢,外头灼目的光下渐露出件烟紫色的宫服。
待那身影走近,小太监才瞧出是近儿颇得圣眷的李才人。
李素臻身披华服,发髻间步摇熠熠生辉,她柳眉尖脸,盈盈一握的腰肢婉转,玉手忽拦住将要出宫的谢砚书,“谢大人留步。”
谢砚书冷眼看向李素臻。
李素臻叫对方的神情刺得面色稍白,随即笑笑,“张大人前几日弹劾了我几回,怕是谢大人授意罢。”
谢砚书收回视线,提步向前。
再三叫人落脸,李素臻眼底渐沉,所幸打开天窗说亮话,“谢大人怨我那日动了歪心思,故对付我,这是人之常情。然,我只是想要荣华富贵,谢大人不若放我一马,此后我能还给谢大人更多。”
话语间,李素臻眉目里的野心如有实质。
岂料,谢砚书只薄唇轻启,“不感兴趣。”
登时,李素臻手指猛攥紧帕子,直直看着谢砚书的背影。
桃浓忙宽慰,“娘娘不必怕他,如今陛下对您正上心,不会因着几句弹劾冷落您。”
“上心?如今他能为我驳了张大人面子。日后也能为张大人送我去死。”李素臻深吸口气,掩去眼底讥讽,“可我决不叫第二条路成为可能。”
晴朗暖旭斜至红墙绿瓦,积着雨水的檐角极慢才淌下一滴,砸在过往宫道。
皇城外候着的清然暗自不安,远远瞧着谢砚书上前方松口气,突见对方额角的伤忙大惊失色,惶恐道,“陛下不允?”
“允。”
“那便好。”清然稍松肩头,复想到谢砚书一走内阁该忙坏,“大人可要去交代交代内阁的事宜?”
“不必,往后苏大人才是首辅,我已退居群辅。”
清然僵在原地,半晌不知如何回应。
谢砚书坐在车舆内摘下闷热的乌纱帽,绯红官袍松开两枚盘扣,他狭长的眸垂下,便能看到细细的睫羽,和微上扬的眼尾。
“大人后悔么?”清然良久才挤出点声音。弱冠之年独揽大权,这足以名留千史。可如今,那数载的努力轻易折了半截。问出嘴后,清然觉答复该是显而易见,也不期望对方的接话。果不其然,拉动的车舆内来道不悔的声。
穿过朱雀街的红灯笼,一路风尘仆仆抖擞于谢府牌匾之外。
三两个婢女围着个矮小的人推着门便朝才归家的谢砚书跑去。谢允廷委屈拽住谢砚书的衣摆,小脸皱成一团,“爹爹许久不同我玩耍。”
谢砚书弯腰抱起谢允廷,变戏法似得从怀里递出串糖人,“小满乖,爹爹近儿比较忙。这段日子要好好听琉璃和姚瑶的话,莫要去危险的地方。”
“爹爹……”谢允廷喃喃几句,在谢砚书的怀抱中慢慢止住泪意,泛起了倦。
琉璃
銥誮
轻手轻脚抱出谢砚书。小小一个人便缩在她怀中,露出乌黑的发。
谢砚书眸色沉沉,“我会多拨几个暗卫,这段时日不要乱走。”
琉璃一一应下。
姚瑶圆脸满是凝重,不解道,“大人一定要去么?即便去了,也不过是叫阿锦小姐再驳次面子。”何苦次次去讨人嫌?
“你——”清然气急地拽住姚瑶的衣袖。
谢砚书顿住,月光吝啬地落于他眉目,显出人面上的寂寥,“一定要去。”
本稀疏的月光随这句话似散的更暗,瞧也瞧不清人前的石路砖砖瓦瓦。
姚瑶端正行礼,垂下头颅,“那属下祝大人一帆风顺。”
马蹄声声,踩碎寒霜一路南下。
趁谢砚书熟睡,谢砚书当晚便路。原定水路,欲赶在宋锦安到前先安置下。谁知遇海贼猖獗,南部水路不通。谢砚书换了五匹马,日夜兼程从山路追赶。小半个月的路程,谢砚书才摸到南部县衙的门。
南部素是两国交接之处,前朝对于南部管理松散,频频叫倭寇挑衅着丢去城池。先帝上位后追求武治,发动大大小小二十余场战争,才将南部之地彻底划入大燕的版图。现下燕帝忙于北疆流民,南部倭寇便重新蠢蠢欲动。近三载,已是害的数万南部百姓流离失所。
正值任的薛大人原是要去江南富庶之地,却叫朝中政敌构陷,下放来此。薛大人刚上任时倒也苦心要做出些政绩,只是军队人心各异,又是从别处拨来的将军统帅,薛大人拿捏不住。久而久之,也放弃对南部的管教,只求有朝一日能重回燕京同家人团聚。
街头小巷多是土墙,见惯了燕京的繁华,乍一看到处是衣衫破烂的乞儿清然不由得拧眉。
“官老爷,是官老爷的轿子!”三三两两的半大少年见着奢华的车舆,饿虎扑食般跑近。
“求官老爷给些粮食罢!”
“我好久没吃饭了!”
“我要去参军,我要打倭寇!”
清然于心不忍,加快车速。
谢砚书忽道,“薛大人设置的难民所在何处?”
“未打探过。”
“打探过后告知我。”
短短两句,清然猜出他们大人要对南部做些甚么。期待着南部的官员能服从管教。
县衙内,薛大人看着清然递来腰牌,从太师椅上吓得跌出来,“谢大人来南部?”
“莫要多问,接待便是。”清然冷着脸。
主薄忙不迭点头,“马上便收拾好屋子。”
“对了。”清然收回腰牌时状似无意道,“燕京拨了新批驻军,可到了?”
“前几日才到的,他们车马劳顿,便歇息几日,原是要今夜办宴席的。现下,自然更紧着谢大人来。”
“不必,就今夜。届时谢大人也会出席。”
留下这句话,清然转身出去。
朝中旨意还未发至南部,薛大人不知谢砚书已惹恼燕帝丢了首辅的头衔。尚不解好端端一个首辅来南部做甚么?
虽谢砚书说不必在意他,薛大人忙去下属那借来拿得出手的歌姬舞女,在原本的烈酒中也加上几尊清酒。做好这些,写着接风宴的帖子才分到各人手中。
宋锦安捏着简单的帖子,扭头冲同住一屋的南部女官道,“我也去?”
“南部未设军器营,武器都是别处用不上才送来的。你能来,我们自是欢喜,想必正是此县衙也送予你帖子。”于倩倩善意解释。
宋锦安便颔首,朝发间簪枚小珠花,“好。”
“对了,今儿听薛大人说,朝堂好像派了个大官前来。你说,是不是陛下不满我们南部近来的混乱?”于倩倩不无担忧,“前些年来的官员也都是做做样子,劳民伤财的。我倒希望别来人。”
识的
“你不是昨儿还觉着薛大人威严不够, 管不住那些地头蛇么?”宋锦安好笑地扑点胭脂。双颊晕红,浓桃艳李,端是位琼瑶玉树下的小仙人。
于倩倩不由暗慨宋五这般好的小娘子将来会便宜谁, 随口怨道, “话虽如此,谁知晓那人是甚么来头!”
宋锦安将梳妆奁扣紧,扭头按住坐立不安的于倩倩,“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朝谁打听?”
“对门的阿丽,我瞧她有门路。”
“她就一个负责登记入册的,能有甚么门路?”于倩倩扯扯嘴角。
屋门外,一个身着灰色官府约三十来岁的女子板着脸, “于倩倩,嘴又痒了不是?”
宋锦安忙拦住这对冤家的拌嘴, 将两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王君丽抿口宋锦安沏出的茶,眼含赞叹。不愧是燕京来的人,泡茶都如此讲究。着实是素瓷雪色漂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喝饱后,王君丽也不藏着掖着,挑衅般瞧眼于倩倩, “我还真打探到那位大官的来历。”
“谁稀罕,反正晚上就能见着。”
“好, 那我走。”王君丽利落起身。
于倩倩气得不轻,却硬是一句软话不肯说。
“我的好姐姐, 五年前你找王姐办手续她耽误着你的事的确不对。我替王姐赔罪, 如今大家都是南部的官员, 该和和气气才是。”宋锦安头疼地摇摇于倩倩的胳膊。
王君丽登时不满, 拧着眉,“你是这般告知宋五的?分明是你手续不全, 天天来我这赖!我还没骂你连累我受薛大人罚!”
“我呸,甚么手续不全,我的户籍都在呢,凭甚么还得去燕京拿文书?”
“这是规矩——”
“你们的规矩就是有毛病——”
宋锦安索性坐在一旁等她们倒完苦水。
终于,王君丽口干,咽着茶水愤愤道,“你不想听别听,我只告知宋五。那大官姓谢。”
宋锦安手微一顿,随即淡然舀着茶面浮沫。该是她多想,谢砚书是首辅,怎能来南部。天下姓谢者众多。遂,宋锦安重新好奇打探,“为何来南部?”
“这我便不知晓,今早到的,连薛大人都没见着他的脸。”
“架子挺大呀。”于倩倩若有所思。
“架子大也正常,说在燕京也是不得了的人物。”王君丽打趣两句,瞧到宋锦安的衣衫,“燕京的料子?真好看。”
“是。”宋锦安赫然。这料子还是晏霁川送的。也不知从柳府回来后他又想着了甚么,送了自己好一箱布料。宋锦安怕一去南部便浪费搁置,忙挑着符合自己身份的料子加紧做了几身衣衫。
“时辰也不早,我们先去宴席间罢,省得晚些找不着好位置。”
于倩倩难得和王君丽意见一致。三个人结伴往薛大人定的春暖阁去。
许是南部少有热闹的接风宴,今儿的排场委实不一般。御赐的红珊瑚千百年摆出来一回,硕大立于堂中,饱满石榴稍裂开口,堆散四周,绕出个红火富贵的石榴山。两侧檀木案略高低不平,错乱开层层官阶。
宋锦安自知官小,老老实实坐于最下首。于倩倩和王君丽虽在县衙当差,然怕说些场面话,便挨着她。
桌面个青色小骨碟上落只大石榴,两盘杏仁桃酥带着南部特有的香气。宋锦安耐着饿,足过半个时辰才候着薛大人姗姗来迟。
他进场后径自空出了最上首的位置。此举登时引得底下人窃窃私语。不外乎是关于燕京那大官究竟是真是假的谈资。
“诸位,今儿本是专程为驻军办的宴,然,今早突有一位燕京的大人也要来南部暂住,我自作主张设在一处。有不周之处,望各位海涵。”说着,薛大人自罚三杯。
李将军连连摆手,“哪的话,能受薛大人款待已是荣幸,我等莽夫也不在意这些虚的。”
“李大人着实谦虚,您若是莽夫,那当年文章比不过您的岂非都成了草包!”
“哈哈哈,往事不堪回首。”
几番互捧,李将军终是眸露精明,问出他好奇的问题,“敢问来的是哪位大人?”
薛大人摸着胡须,含笑看着众人接下来的反应,“说出来大家应当都识的。是燕京的谢砚书大人。”
叮铃下,于倩倩猛扭头,发间步摇撞击一块发出清脆声响。她拧起眉,朝大门看去。
藏青色湖绸素面锦袍不显繁重,反叫他穿出遗世独立之味。眉眼绘山水,潺潺曲中意。携寒梅腊雪,仪态极佳,步履迈进间竟觉孤鹤振翅。
于倩倩瞠目结舌,不由得推推身侧的宋锦安,“宋五,你瞧到没有,这便是赫赫有名谢大人,原来真同话本子说的那般好看。”
忽然,于倩倩觉着宋锦安反应冷淡,后知后觉,”忘却你也是燕京人了,想必对谢大人不似我们这般好奇。“
宋锦安笑笑,“确实,不论是谢大人还是张大人,对我而言都只是个官而已。”
台上雅人深致的谢砚书叫人敬酒,也来者不拒,几杯下肚面上不显。
随舞姬动作翩翩,鹅黄色衣裙徐徐展开,一步三折地朝上首的人近了。浓郁的山茶花香同酒香相撞,竟更带醺意。
“谢大人远道而来,不知路上可有何趣事?”薛大人余光瞥到为首的舞姬暗颔首,便乐呵呵招呼着舞姬前来作陪。
谢砚书放下酒盏,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叫薛大人的动作呆住。
“谢首辅是燕京子弟,焉能看得上我们南部的草班子。”主薄发觉氛围不对,忙挥手让舞姬下去,不动声色解了薛大人的围。
却不料接一来句更是叫人坐立不安。
“我已不是首辅。”
风轻云淡一句话令众人顷刻变色。
首辅一位兹事体大,朝堂明文未到,谁敢迎合谢砚书的话。况且好端端,为何首辅换了人坐?
“谢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薛大人两股战战。
“消息不日便道。”谢砚书径给自己斟满,琼浆玉露般盈盈于盏。
薛大人心思百转。谢砚书贯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若是明晃晃叫陛下厌弃应当不至于如此淡然。若是在燕京遇到大变,南部虽远也不可能全无风声。如此看来,更像是谢砚书个人甘受贬。
其余人虽想不着那般多,但也疑心凭谢砚书的能力爬回燕京不算难事,还是不能得罪。便故作轻松,“谢大人正巧松快松快,我们南部贫瘠,却也有不少趣事。大人可赏脸多在南部待些时日。”
“正是这个道理。”薛大人站起身,冲谢砚书再敬一杯。
下首的于倩倩未完全听清几人的话,但捕捉到谢砚书的那句卸任,忙焦虑看向宋锦安,“你临走前,燕京出了大乱子?”
“未听过。”
“那真是稀奇。”
“以你的脑子想不明白是正常的。”王君丽嗤笑。
“你——”
宋锦安已然熟练地稍往侧坐,无视二人的明刀暗枪。
“今儿真是好事连连,有谢大人助我们南部,还迎来李将军。”薛大人忽起身,朝众人举杯。
哗啦啦顿时站起身一片。
薛大人喝得眼神发昏,手指不稳地在人群中晃一圈,“我记得付大人说此次的军队很是威武,还送了位军器营的好手,是叫——五,甚么五来着?”
“在下宋五。”宋锦安落落大方起身,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好,又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薛大人起了头,底下人正愁碍于谢砚书门神似坐在那闹不起来,便纷纷借敬宋五的由头离了位去喝酒。
宋锦安不好推脱,硬是喝满。
许是觉着偏自己不敬显得格格不入,遂一长串官职不大的人齐刷刷立在宋锦安跟前,等着敬。
于倩倩倒吸口气,拽拽宋锦安的衣摆,“莫喝了,已是第十杯。”
“宋五姑娘,你都喝了老黄的酒,不喝我的说不过去罢。”一满脸胡腮的大汉豪爽地掀开酒封,就要给宋锦安满上。
“诸位,我敬你们。”兀的,上首从不主动开口的谢砚书起身。
长身玉立,藏蓝色袖口宽大飘逸,全然褪去官服的直板,显着人才有了弱冠之年的些许朝气。
大汉忙撇去宋锦安,扭头去接谢砚书的酒。
宋锦安重新归于清静,指尖握着酒盏,半晌没夹上菜。于倩倩觉着不对,探身过来,微讶,“宋五,你醉成这般了!”
“没醉。”宋锦安极快回嘴,只是那连酒盏和筷著都分不清的模样委实说服不了于倩倩。
“我送你回去。”于倩倩不由分说地扶起宋锦安。对方身量纤长,却轻的很,靠在怀里也老实,温顺跟着于倩倩走。
薛大人撑着脸,醉醺醺瞧着谢砚书远去的身影,喃喃,“谢大人,您不喝了么?再来一杯。”
后花园□□丛生,横有数尺乱石。于倩倩怕宋锦安跌着,每步走得费力,不住暗恼对方酒量未免太差。
“你在这候着,我去给你要碗醒酒汤。”于倩倩头疼地将人摁在软塌上,去后厨问问还剩没剩点东西。
突变
宋锦安乖巧双脚并拢, 双手规矩搁在膝头。通红的小脸上一对水漾的眸比桂花酿还要浓甜。
屋内静悄悄,偶尔萤火虫窜着从窗柩口越过。宋锦安散去落脚点的眸便挂在那窗柩面上,久久不动弹一下。
忽, 雪白窗柩上印着个人。
谢砚书透过面纸, 探出手,对着剪影轻描。
从发梢到耳坠,谢砚书描得极慢。那剪影先是一动不动,后猛地站起。谢砚书但窥见宋锦安跌跌撞撞摸到桌边,探手胡乱摸一通,后不知绊着何物,直直摔在地上, 软瘫不动。
谢砚书忙推开门,想也不想欲扶住宋锦安。指尖在将碰到她双臂时, 身后传来道狐疑的声音,
“谢大人?”
十指缩回,谢砚书面目藏于昏暗中,叫于倩倩瞧不分明神情。
“谢大人,你怎进来, 可是宋五发了酒疯?我先对大人赔个不是。”于倩倩焦急要摇醒宋锦安,好问问对方是否惹出甚么乱子。
“未曾。”谢砚书开口, 稍哑,“我只是见她跌倒, 故进来一探究竟。”
闻言, 于倩倩松口气, 忙不迭道谢。复搀着宋锦安往榻边去, 待她将醒酒汤给对方灌下时发觉谢砚书还立在窗外未走,不由得开窗询问, “大人可还有吩咐?”
许是这声疑问声量略大,惊醒了宋锦安。她强忍头晕循着于倩倩的视线朝窗外望去。恍恍惚惚间,她瞧不分明那身影,便凝神去细看。
藏青长衫上暗金色蛇纹渐渐清晰。宋锦安的眸从衣襟,缓缓往上,错过双稍白的唇,复而是高挺的鼻峰,在将要撞入凤眸深泊时,宋锦安顿住,她道,“倩倩,窗外光线刺眼得很,替我将窗柩扣上罢。”
于倩倩茫然,也不知宋五是瞧没瞧清谢大人的脸,不若何以敢说出如此跌对方颜面的话。
“大人,我先将窗柩——”
未等于倩倩说罢,谢砚书亲合上窗柩。那身影须臾消失不见。
于倩倩意犹未尽瞧着谢砚书变小的背影,喃喃感慨,“谢大人还挺好说话的,也不拿官架子。”才说话这话,她扭头见宋锦安又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倒头就睡,气恼拽来被褥给她闷上,“往后再允你喝酒我便是自作自受。”
得了于倩倩的照拂。翌日大早宋锦安是睡到日上三竿才头重脚轻爬下床,晚间的事她忘得干净,思索片刻后索性穿戴整齐朝锻造坊去。
眼尖的打铁匠见到宋锦安,大嘴一咧,“又来了?胳膊细得一下能折断,别磕着。”
“设计兵器可不需要蛮力。”宋锦安笑盈盈抬手,除眼底稍乌外瞧不出昨夜醉成泥的姿态。她素白的掌便盖在打铁匠的重锤之上,四两拨千斤地抬动重器。
“莫耽误我做活!”
宋锦安却未叫打铁匠唬到,认真瞧着他手里的矛,”这般钝,得用两倍的力道才能戳进人盔甲中去。“
“你们燕京来的官各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坐在衙役里泡茶跑来我这做甚么?”
“试试改为小锤,手打要密,趁火气未退时。”
打铁匠无奈放下东西,朝周围人使眼色,那黑压压的一排壮汉便围上来。
宋锦安小胳膊小腿站在当中委实瘦弱,她半分不惧,只仰面道,“人不可貌相。尔等不试试,又怎知我是错的?”
“大哥,你就别理她了,天天来烦我们,左右她也不是咱们这的官。”光着膀子满是油汗的人一把挤开宋锦安。
宋锦安淡定拍去衣衫上沾到的铁灰,扭头朝破烂的锻造台去。
“老瘸子,你可别叫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骗去!”几个人大笑着起哄。
叫众人唤作老瘸子的阿三抬手擦把汗,板着脸躲开宋锦安。
宋锦安脚步只停了半分,随即绕着重新站到阿三跟前,“你身为南部子民,应当也是希望我们的士兵能保家卫国,杀死更多倭寇罢?”
“这里人人都是这般念头。”
“好,那你听我的。我保证,能叫士兵们杀更多的人。”
闻言,阿三嗤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宋锦安挽起袖子,比划着手中的图纸,“你瞧,弓弩这般做能省不少力……”
阿三眉头愈听愈松,抿着嘴吝啬颔下首,“这点子我确实头一遭听,若弓弩做好,我给姑娘看看。”
“多谢。”宋锦安真情实意道句谢,复在锻造坊转悠一圈,细记下他们常用的铁锤重量同一些火炉的煤炭。等忙活完一遭出门时,已然是将夜。宋锦安抱紧怀中一沓册子,赶忙朝院内去。
青色裙摆叫石板间的积水溅到,染上墨色灰点,宋锦安稍提起下摆,少女双小巧漂亮的绣鞋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跨过。
薛大人含笑冲身侧谢砚书道,“瞧得出宋五姑娘是个爱学的,这几日回回跑来锻造坊,阿武同我说他都熟识宋五姑娘了。”
谢砚书袖口下的手微紧。
“宋五——”薛大人扬声唤来宋五,上前几步站在石墙前。
几步的路,谢砚书却顿了足,只藏匿于石墙后,未跟着薛大人一道。
隔面石墙,他能听得薛大人例行公事般的询问和她贯沉稳的回应。足半柱香,薛大人面带喜气送走宋锦安,不无得意朝谢砚书解释,“宋五说想叫阿三打批弓弩,届时我也去瞧瞧好不好使。”
“南部给军营的拨助可够?”
“谢大人怎忽问这,自是够的。”
谢砚书指尖下意识磨蹭着玉扳指,随即沉吟,“我不喜荤腥,往后送与我府邸的份例拨去军营罢。”
“李大人那头荤腥也都是够的,要不我替您换成旁的菜?”
“既然李大人够,那就送去旁人。方才的宋五姑娘我觉着能为朝廷做贡献,便好极。”
闻言,薛大人稍疑。怎谢砚书同传言中半点不同,都说他性子冷。才来第一日便找他盘问了难民所的事,又自请向朝廷上书要求赈灾银两。现下对个军营小官也示好。莫非,这谢大人是个冒牌货?
那猜忌才闪过半息,薛大人叫道寒气冻住。
“薛大人,可听仔细了?”
薛大人茫然抬头,对上谢砚书面无波澜的眼。他手上还握一卷南部的城建史,适才正说道那官道要如何改。
“听仔细。”薛大人忙不迭颔首,将那点心思排至九霄云外,能一句话骇他至此的除谢砚书还能有谁?
谢砚书也不顾薛大人心中所思,交代完连夜翻出的南部民诉,定个紧迫的核查之日。
这通牒一下,薛大人是甚么旁的心思也无,忙不迭抱着东西去找幕僚商量。
清然欲言又止跟着谢砚书上了车舆。因入乡随俗,谢砚书的车舆也换做简单的四方灰顶,里头稍窄。清然规矩守在门边,几息后还是开口,“大人既然追过来,为何又避而不见,图的是甚么?”
谢砚书没接话,只安静翻阅密密麻麻的书卷,上头批注字迹清晰。
猛地,车舆狠狠一撞,小几上头的东西散落彻底。
谢砚书眼睛一凝,掀开帘子,有灰头土脸的哨兵大喝着敌袭。
“去找阿锦!”
不待谢砚书多吩咐,清然忙调转马头。
方才还整齐的街道须臾是人仰马翻,数不清的大石从城墙另一头砸入,骇得百姓是跑也不敢躲也不是。谢砚书大步跨下车,分明面上漠视,却同清然道,“你随薛大人一齐安置百姓。”
“大人,您要独自一人?万不可,若遇着倭寇——”清然的话未说完,一怀抱幼女的妇人叫乱石砸中腿,倒在血泊之中。清然咬牙,扭头奔向那妇人。
几里外的军营,早已烽火连天。不知谁走漏驻军的讯息,两队倭寇杀红眼冲进来,见人就砍。李将军却困在城头不得归,此刻军营全靠位副将支撑。
宋锦安手握赴任前备着的连弩,一脚踢开床榻下的木箱子。这都是从燕京带来的,那时觉机关繁琐还要再改改故一直未拿出,可现下驻军连连败退,不容她再犹豫。
宋锦安从窗口奋力丢出几把连弩,朝就近的士兵道,“弓箭手用此物,于后方拦截。”
士兵愣愣,下意识要训斥回去。宋锦安毅然将连弩抗在肩头,对准士兵身后的倭寇连发三箭,倭寇踉跄倒地。
有宋锦安示范在前,士兵反应过来,扛着东西朝后侧扔去。手中兵器打得残破的士兵自发分下宋锦安费力搬出的东西。此动静自是瞒不住倭寇,一矮个子副将操着奇异的口音连连指向宋锦安。宋锦安最后一次抛出所剩的连弩,自藏一把袖珍连弩于袖口,忙不迭锁紧门窗,从对窗翻出去。才滚出窗外,一柄刀直直擦着她的裙摆而落,刺鼻的血腥味呼啸缠上宋锦安的发丝。
她抬手,袖口飞出两支箭矢,直直刺中倭寇的双目。那倭寇惨叫着倒地。一人倒,却伴随更多人的追捕。能杀死个会设计兵器的女子可比随意杀个小兵更有价值。当下,数十人朝宋锦安围堵。
前方虽有几位军官的指挥,却依旧寡不敌众连连后退。幸而后方弓箭手尚能自保,掩护着重要物资朝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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