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
学校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文艺晚会, 每个班都要上报一个节目。
周琎在班里学习时,明显感到期中考的余威一下被文艺晚会掀起的浪潮冲淡。不知道是不是看大家兴致盎然,容舒最终报的项目是集体舞。
这是一个男女合跳的舞蹈, 大概也是高中里少数男生女生可以在一起光明正大接触的项目。
周琎能明显感到容舒挑人时,班里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有的蠢蠢欲动、有的忐忑期待、还有的故作镇定。
周琎没有被选上。
但她想她应该属于满不在乎那一类,毕竟练习舞蹈实在太花时间。
当她发现官倩倩只聊学习, 对这么盛大的活动只字不提时,便理解了她的好心,笑道:“倩倩, 你可以聊跳舞的事, 我不在意的。我本来就有竞赛小组的课,真选我了我也没空练习, 没选我是好事。”
官倩倩看她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嗯,容舒肯定是因为考虑到你还有竞赛小组的课才不选你的。”
她终于开始叽叽喳喳地跟她分享起来,显然是憋狠了。
容舒其实是个懒洋洋的性格, 哪怕个子高挑又相貌出众, 在班里的存在感始终维持着不高也不低的状态, 直到这一回才变成漩涡的中心。
容舒玩得好的一圈朋友都参加了集体舞, 剩下的名额里,她挑了班里那些好看活泼又或者有趣的男生女生。
官倩倩对于被选上这事很开心, 但隐隐又觉得有些后怕:“如果没被选上,可能会忍不住怀疑我自己吧。虽然我看没被选上的人里也有很可爱的女生,但还是好介意啊。”
因为她自己是这样想的, 才怕这件事会打击到周琎。
她的担忧也不算错,班里的氛围确实因此变古怪了。
如果说往常受欢迎和不受欢迎之间的分界线多少有些模糊, 偶尔的场合里,总是沉寂的人也会变成全班的焦点,一场集体舞彻底撕毁了这层温情。
热闹属于受欢迎的人,他们聚在一起讨论舞蹈、练习舞蹈,有着别人无法插入的话题和隐秘的亲近。没有被选上的人不能露出失落,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学习玩闹,否则只会显得更加尴尬可怜。
因为文艺晚会需要排练,学校重新允许学生放学后留在班级。一到放学,被选上的人会迅速占领这间教室,如果走得不够快,就会陷入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氛围之中。
周琎动作极利落,收拾好东西,挥别官倩倩,走出教室时发现陆靖文在门口等她一起去吃饭。
陆靖文道:“我们班表演吉他弹唱,陈曙天是主力,今晚第一次排练,让我们不用等他了。”
周琎震惊:“老苏同意他请假?”
陆靖文道:“他说他肚子痛。”
周琎为他祈祷:“他最好别被老苏发现,老苏会杀了他的。”
陆靖文很难不赞同。
他们一起吃饭、上课,又一起回到六班门口等待排练还没结束的官倩倩。
周琎起初和陆靖文一起,靠在走廊边,对着有月亮的夜空,可身后的音乐声实在太欢快,让人忍不住转身想要看上一眼。
太过避而不谈也是一种在意。周琎说服自己,顺着心里的好奇转身看去。
教室里看起来很热闹。可能是刚开始练习的缘故,大多数毫无功底的学生看起来笨拙得像僵尸跳舞,两两之间手脚打架。
但也有悟性高些,跳起来略有雏形的。
男生轻轻抓住女生手腕,带着她旋转,宽松的校服像裙摆一样飘荡,头发也跟着一起飞扬。他们看着对方时,一点点欣喜,一点点萌动,似有若无的暧昧为他们隔出一小块宛若无人的空间。
周琎好像又闻到陆靖文身上味道,就像还穿着那件宽大外套一样,两手伸不出袖子,被严严实实包裹着,鼻尖都是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她名字里的琎,是像玉一样的石头。
她喜欢这个名字,比起美玉也更想做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只要放在那里,就不怕风吹雨打,也不怕刀枪剑戟,哪怕岁月流转,也有万古传世的可能。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石头也会动心,石头也会开花。
“你也想跳?”陆靖文问。
周琎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居然在陆靖文身边想念那件外套,她收回心神,语调平平:“怎么?又要说我虚伪、口是心非,装作无所谓,其实特别在意这些东西吗?”
陆靖文看着她:“不。我没有这个打算。”
他看她的眼神难得平和,好像终于愿意停下来,客观地看看她。
周琎不自在地侧开脸:“我没有很想跳,但我确实希望被选上。你不觉得从众很有安全感吗?被挑选出来的人是‘优秀、出挑’的代名词,那么不被选上感到失落也是正常的吧?”
陆靖文道:“我以为你不需要这种证明。”
出众的天赋、名列前茅的成绩还有尖锐强硬的性格。在陆靖文眼里,她已经足够突出,比整间教室的人加起来都要显眼。
“我也以为,”周琎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笑笑:“但还是会羡慕。看来是我太贪婪了,得陇仍想望蜀。”
她看向陆靖文:“你知道吗?除了学习以外,我什么都不会。没有任何才艺,除学习以外的生活贫乏得令人发指。”
陆靖文看着她。
里边的排练结束了。
官倩倩冲了出来,抱怨道: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快走快走!排练时间比我想象中长,回家还有好多作业要写!”
周琎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走在她身边。官倩倩急匆匆地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一样,问:“话唠呢?”
陆靖文愣了愣,认为这个代号的指向足够分明:“他也在排练,叫我们不用等他。”
“哦——”
官倩倩拉长音,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陆靖文含笑,不知为何,看了周琎一眼,她也在笑。
“陆靖文!”
有人从身后叫他,三个并肩同行的人一起回身,发现是容舒。
容舒对官倩倩笑了一下,看向周琎,打了个招呼:“嗨。”
周琎挥挥手。
容舒走到陆靖文身旁:“回家吗?一起走呗。”
陆靖文想了想,道:“可以。”
容舒吐槽:“可以什么可以,我在寻求你的批准吗?”
大约是太过熟稔的原因,明明起初是四人并肩,走着走着就变成陆靖文和容舒在前,周琎和官倩倩单独在后,
周琎装作没看到官倩倩小心翼翼的目光,因为不知如何应对。
今天陆靖文不打算骑车,他和容舒坐地铁回去。
自行车棚里没剩几辆车,周琎一眼就能看见陆靖文那辆山地车,被主人孤零零地丢在这里。
陆靖文和容舒很熟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毕竟第二次见陆靖文,容舒就和陈曙天一起在他身后,只是他们不常在一块儿,让她在一个又一个冲击中忘记了这点。
突然间,周琎想起运动会上容舒的恍然大悟,她说“原来是这件事啊”,也说“不是说你”。
再联系起陆靖文莫名的轻蔑,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周琎:“……”
官倩倩有些担心:“怎么了?”
周琎轻声道:“……我以为他没有资格评判我。”
原来是有的,因为她做错了事。
哪怕时过境迁,她道了歉,也得到原谅,但做错就是做错,错误会永远留下痕迹,时时警醒。
另一边,陆靖文却在问容舒:“为什么没选周琎?”
容舒脚步一顿,很快恢复正常,笑问:“我有什么非选她不可的理由吗?”
陆靖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不选她是因为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容舒说到一半自己想起来了:“哦,你说的话啊,我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离她远一点了。”
这回轮到陆靖文停下脚步:“你知道?”
“嗯,”容舒想到那天场景,笑了一下:“她主动跟我说的,把整件演讲比赛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要我说,你们俩想太多了,说不定名额原本就是她的,她有这个能力。”
陆靖文回想当初,已经找不回那时高高在上的心情了。
容舒道:“就算事情和你们想的一样,我也不介意。我告诉过她了,不过能感觉出来她没有完全放下。”
容舒的声音带着点感叹和微微笑意,说起周琎时,她很放松。
陆靖文听出来了:“你挺喜欢她,那为什么不选她?”
为什么呢?
容舒眼前闪过那双逞凶斗狠时发亮的眼睛。
她选择将球打回去:“你用那样的语气提醒我小心她,不是讨厌她吗?现在为什么天天和她走在一起?”
陆靖文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和周琎的关系为什么变得那样微妙。就算解开误会、消除偏见也回不到从前。
容舒也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只好和月亮一起沉默。
贪恋
周琎家里只有一面老镜子, 镶在梳妆台的最里侧。这梳妆台荒废许久,上面放了各式各样的杂物,虽然整理得井井有条, 但也让梳妆台失去原本作用。
周琎只有在梳头发的时候会远远看上一眼,大抵有个人样就能放心出门。
这一回, 她将身子向前探去,越过那些杂物, 在十分靠近镜子的地方端详自己的脸。
周琎对脸型的了解不多,只大抵听过什么瓜子脸、鹅蛋脸与国字脸,但这些都是极具特色的, 她只是介于其中的普通人。
下颔角分明, 所以做不成瓜子鹅蛋,但下巴又没平到能成国字, 周琎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脸像多边形,五官也平平无奇,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她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看清自己模样, 知道自己在人群里属于“不算漂亮”那一类。
短暂的落寞过后, 她接受了这件事。
毕竟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呀。她仅有的精力已经用于焦虑贫穷, 实在没有办法再介怀美丑。
——
“我感觉李平和陈琪甜在偷偷谈恋爱。”
食堂里, 官倩倩正在分享她观察到的班级八卦。
最近他们练舞的时间越来越不规律,有时结束得很早, 有时结束得很迟,官倩倩完全放弃了和周琎一起回家,只在傍晚和他们一起吃饭, 就像同样成为半个失踪人口的陈曙天一样。
陈曙天感兴趣地凑过来:“仔细说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陈曙天连她们班的人都认识,也算是知交遍天下了, 周琎有时候都奇怪他最好的朋友怎么是陆靖文——放着那么多笑眯眯的朋友不要,偏偏和一个冷冰冰的家伙在一起。
周琎看了陆靖文一眼。
陆靖文吃着饭呢:“?”
周琎收回眼神。
她也没资格说陈曙天。
另一边,官倩倩和陈曙天聊得正欢,托他俩的福,周琎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那么有迹可循,简直像充满破绽的犯罪现场一样,随时会被有心人捉拿归案。
周琎突然有点没胃口,但馒头还剩一半,她不想浪费粮食,只能一点一点掰着吃。
陆靖文看不下去她这小鸡啄米的模样,皱着眉接过那小半个掰剩下的干净馒头,三两口就吃了。
周琎有些晃神,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
她想到一边沉浸八卦的官倩倩和陈曙天,又闭上了嘴,不愿意被抓到太多蛛丝马迹,哪怕他们其实都心里有数。
他们没有在食堂逗留太久,官倩倩还赶着去练舞,走的时候抱着周琎哭诉:“琎琎,你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练舞每天写作业写到凌晨一点半,太辛苦了呜呜呜呜呜。”
陈曙天在一旁说风凉话:“那你退出嘛。”
官倩倩瞪他:“你当我没想过吗!原本是怕连累舞伴,害对方也不能参加,但现在有好几个人都不想练了,真要退还是可以调剂一下,让剩下的人重新组合。可我就是不甘心嘛,都努力到这个程度了。”
她只是想诉诉苦而已。
周琎听懂了,摸了摸她的圆脑袋,道:“辛苦你了,表演一定会很精彩的。”
官倩倩在她身上狠狠吸了一口,这才和同样要排练的陈曙天吵吵闹闹地走了。
“她刚刚是在闻你吗?”
两人走到自习室时,陆靖文冷不丁地问,看起来还是往常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因为周琎现在看他就烦,总觉他摆了一副臭脸。
周琎道:“她是在汲取精神力量。”
说起来有点像妖精吸人精气,不过方式比较文明合法。
陆靖文皱着眉:“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因为气味能给人带来抚慰。”
周琎又想起陆靖文的外套,有些生气他挑起这个话题,恶狠狠地看他一眼。
陆靖文挑挑眉,没说什么。
如果是以前,被她这样看,他早就轻蔑刻薄地看过来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看出她的为难,替她吃了剩下的馒头。
周琎知道为什么,抿紧了唇。
一个不那么坏的、也有资格鄙夷她的人,在她的控诉之后突然对她好,还能是因为什么?是可怜她,对她产生了本不必要的愧疚。
有骨气的人不应贪恋这份好。
周琎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最终只是埋头写起作业,数字、英文、希腊字母和汉语,由各种各样符号组成的世界让她安心。
一旦沉浸,周琎效率极高,率先干掉了数学和物理,加上白天自习课和下课碎片时间抽空写的几科,只剩一科语文。
她在书包里翻了翻,又把所有书都倒出来,终于确认语文卷子被落在了教室。
坐在身后的陆靖文问:“怎么了。”
周琎道:“我卷子忘在教室了,拿一下就回来。”
陆靖文应了一声。
周琎原本在思考,如果官倩倩他们正在练舞,她要如何在不打扰他们的前提下拿出自己的东西。但她没想到,才八点不到,教室里的音乐声已经停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收拾书包,容舒和官倩倩都不在里面。
那几个人在抱怨:“烦死了,随便跳跳不就行了,天天在那里抠动作,我都没时间打球了。”
“是啊,十三班也报了歌舞,我看他们随便练练就行了,根本不像我们排练的那么频繁。”
慢慢的,他们抱怨的中心就从舞蹈排练转移到了容舒本人身上。
周琎推开了门,挺用力的,几个人热烈的讨论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朝她看来。周琎一边找自己的桌子,一边问:“你们这些意见有跟容舒说过吗?”
他们为了腾出跳舞场地,把桌椅都向前搬了,周琎找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的那张,拿出语文试卷。
没人回答,周琎当答案是“否”:“如果完全没提过就在这里抱怨她,挺不够朋友的,有种背后说人的感觉。”
她转身看向那几个人:“而且真受不了可以退出的吧?明明是自己舍不得退出,又不敢提建议,还要嫌别人精益求精,和你们的随意敷衍冲突。在这里责怪她,不合适吧?”
带头的男生有些恼羞成怒:“你这种根本不会被选上的人懂什么?”
周琎的失落已经随着她的接受现实而远去,此刻懒得骂人,单纯冷笑一下。
对方有些被她挑衅到。
就在这时,容舒不知从哪里走了进来:“咦?怎么这么多人?你们都不回家吗?”
方才还怒火高涨的几个人一下心虚气短,随意敷衍几句就离开。
容舒看着乱糟糟的桌椅感叹:“怎么走那么快,又要我一个人整理。”
周琎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方才对话,沉默上前,打算帮她一起把桌椅归位。
“谢谢。”容舒对她笑,一动不动的笑,好像挂在脸上的面具一样。
周琎迟疑片刻,道:“我觉得,受到伤害是可以反击,也应当反击的。”
容舒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即使我原谅了你,你还是介意演讲比赛那件事,对吗?”
周琎觉得自己伤害到了她,而她没有反击。
周琎无法反驳:“也许吧。”
“那你今天帮我说话,也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吗?”容舒果然听到了。
周琎认真想了想,道:“后面故意气他可能有点。至于前面那些话,只是因为我想这么说。你想做好这个由你负责的节目不是错啊。”
她喜欢认真的人,哪怕他们有时显得严苛。
容舒低头看她,看得周琎有些不自在时,容舒突然问:“你想不想跳舞?”
周琎稀里糊涂地和容舒跳起了舞。
容舒身高腿长,主动担任了男步,左手虚揽她的腰,右手牵着她的手腕,带着笨拙的周琎在教室的灯光下前进、后退,又旋转。
容舒笑得很开心:“跳舞好玩吗?”
周琎被她拉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晕眼花,脑子都有些缺氧了,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不停地笑:“好玩。”
容舒带着气喘吁吁的周琎停下来,一把抱住她。周琎愣了一下,容舒埋在她肩颈间,嘟哝道:“就当放纵一下。”
周琎没有听懂,但她想到了同样通过这种方式补充能量的官倩倩,开始抚摸容舒的背,像是在帮她顺气。
容舒道:“让我再抱一会儿,这是你在演讲比赛里‘伤害’我后,要给我的赔偿。”
周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轻轻应了一声,在她怀中放松自己,让她抱得更舒服些。
“所以,以后不用再介意这件事了。”容舒说。
“好。”周琎说,像承诺一样,也对她道:“我会期待你们的表演的。”
容舒低笑。
她朝教室窗外看去,陆靖文站在那里,她和陆靖文对视着,没有松手。她早晚要松手,现在就多抱一会儿。
六月的夜晚热得像火炉一样,来找周琎的陆靖文站在那里,人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们都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又冷又苦,外套洗了几遍都无法忘掉的味道。
目标
文艺晚会圆满结束, 容舒组织的集体舞是票选出来的最受欢迎奖。
她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周琎只能遥遥跟她说一句恭喜,容舒也只冲她笑笑。周琎偶尔会觉得她们的距离又变远了, 但或许这就是最合适的距离,她不纠结。
文艺晚会的后劲还没结束, 文理分科和会考就要来了。官倩倩焦虑得天天睡不着觉,陈曙天却放松到强拉陆靖文去踢足球。
然后陆靖文就在冲撞中摔断了手。
“还好是左手。”这是周琎在看到陆靖文打着石膏出现时说的第一句话。
陈曙天目瞪口呆:“你们这些学霸有时候是有点没人性在身上的。”
陆靖文摔倒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手好像断了”, 第二句话就是“没事,是左手”。
周琎和陆靖文对视了一眼。
陆靖文动作稳当地夹了一筷子菜,以此表明右手没受伤确实算幸运。
官倩倩对陆靖文表达了一下敷衍的关心, 考虑到他看起来好得不能再好, 很快就切入自己的烦恼:“你们说我到底选文科还是选理科?”
四个人里只有官倩倩还不确定如何分科,剩下三个人都是坚定选理科的。
陈曙天嘴里还塞着饭就抢答:“你文科成绩不是更好吗, 当然选文科啦。”
官倩倩纠结道:“但我的文科只比理科好一点,也没有很突出,而且你们都选理科,选文科的话就我一个人在另一边。”
周琎还没来得及开口, 陈曙天又一次心直口快:“可就算选理科, 你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啊, 我们几个应该都能进重点班吧。”
官倩倩在餐桌下猛地踩了他一脚。
陈曙天抱脚痛哭。
周琎摇摇头, 对官倩倩道:“倩倩,这些都不重要。你要想清楚你以后想干什么再选文理, 而不是为了和我们在一起而选理科。”
“所以你为什么选理科?”陆靖文问。
“因为我以后想当医生。”
周琎从来没有跟人分享过这个想法,不是因为觉得说不出口,只是单纯没有分享欲望, 现在面对他们几个,却觉得也没那么难开口。
陈曙天“哇”了一声:“是因为想救死扶伤吗?”
“不, 是为了旱涝保收。”周琎一脸诚恳。
陈曙天和官倩倩面面相觑,陆靖文倒不觉得意外,借着喝汤掩饰自己微翘的嘴角。
官倩倩转向陈曙天:“那你们俩呢?为什么选理科?”
陈曙天一脸严肃:“我文科太差了,选文科的话重点班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啊。”
官倩倩满脸黑线。
陆靖文则是功利主义:“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选理科的话到时候选择余地会大一些。”
官倩倩鄙视他们俩,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理由足够有力。她一脸绝望地看向唯一靠谱的周琎:“琎琎,我想不出来以后要干什么怎么办?”
周琎从来没有这种烦恼,她的目标一直很明确,还会不断随着现实条件自动修正,只能安慰官倩倩道:“你可以回去了解一下文理科在大学能选的专业都有哪些,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或者特别不喜欢的,再做决定。”
官倩倩听进去了,抱着周琎的手撒娇:“你最好了。”
陈曙天学着她的模样,伸手去抱陆靖文的手臂,故意讨打:“你最好了~”
陆靖文:“你想好了,我可只有这么一只能用的手了,别再给我拉折了。”
罪魁祸首陈曙天顿时安静如鸡。
几个人一起去自习的路上,陈曙天和官倩倩在前边斗嘴,周琎和陆靖文走在后头。她盯着陆靖文看了一会儿,特意走到他左侧。
陆靖文:“?”
周琎一脸正经:“这样可以避免像陈曙天一样的人横冲直撞地接近你的左胳膊。出于稀薄的同学情,我可以当你五分钟的左手护卫。”
陆靖文问:“五分钟是不是太短?”
周琎不满:“免费的东西不准提要求。”
陆靖文笑:“谨遵嘱咐。”
周琎一到教室就开始复习会考,能把政治历史地理一次性甩脱确实是件美事,但甩脱之前的考试是仅此一次的验收,没有后悔的余地,她想要争取全A,就不能把这当成随便考考就能过的水试。
陈曙天没有周琎的专注和自制,学了半个小时就感到有些疲惫,抬头伸懒腰时发现周琎坐在那学习的姿势和最开始一模一样,几乎没有动弹过。他看了看自己复习完的内容,心里一下有些烦躁。
陈曙天移开目光,看到周琎身边趴在桌上苦恼的官倩倩,心情放松许多。想拍拍她的肩膀,逗她一下,又想起她还在为分科纠结,只好克制住手贱的冲动,让她能安心思考。
他凑近陆靖文,小声道:“周琎学那么认真干什么?会考这种东西,她随便考考都能过啊,等级对高考成绩又不会有影响。”
陆靖文和周琎学得一样认真,比陈曙天刚认识他时投入多了。他头也不抬地回:“想要竭尽全力来以防万一吧,这样很好。”
有时候看着她,他的学习劲头也会变得更足,好像在竞赛一样。
“搞那么严肃真没意思。”陈曙天嘟哝了两句,像是在吐槽他们。
等到学完离开学校,陈曙天开始为大家规划路线。以前总是周琎和官倩倩一起,陆靖文和陈曙天一起,事实上官倩倩和陈曙天更顺路,两人好几次分开之后又在路上相遇,而周琎和陆靖文往另一个方向也能一起走上一段再分开。
陈曙天站到官倩倩身边,呼吁道:“不要再搞什么男生一队女生一队的分组了,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好害羞的,像这样走大家路上都有伴。”
周琎看了眼努力压着笑的官倩倩:“随意,我无所谓。”
陆靖文也不在意。
陈曙天和官倩倩一起离开之前,还不忘嘱咐周琎一句:“我把靖文交给你,你要好好扶着他。”
周琎沉默半晌,自我怀疑般:“你到底是手坏了还是脚坏了?”
陆靖文冷静指出:“是他脑子坏了。”
周琎推着自行车走在陆靖文身边:“不过他今天确实有点奇怪,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
陆靖文点点头,对陈曙天偶尔的抽风行为不予置评,转移话题道:“先不说他了。你想当医生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我相信旱涝保收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有不少更轻松更合适的职业,相比之下,当医生的成本可是很高的。”
周琎面上露出一个浮夸的笑:“我们有熟到可以讨论这个吗?”
陆靖文都快忘了,周琎是有刺的。
不过扎了他之后,她就平和多了:“我只是希望不幸再度发生的时候,能看见挣扎的方向在哪里,而不只是静静等待别人宣判。
“而且,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最怕的就是生病。在我们家,不管是头疼脑热还是跌打损伤,都是去药店买点药用,有效最好,没效就多熬几天,等它自愈。除非真的很严重,不然是不会去医院的。
“如果我能当上医生,或许可以改变我妈的观念,让她不再讳疾忌医,更愿意去医院防患于未然吧。也可以给我们的生活上一层保险。”
陆靖文想起了她演讲的那篇《理想》,他曾以为那是一个虚伪者华丽的谎言,现在才知道,那是她忍着羞怯,剖开自我保护的外壳,从心底挖出的字字句句。
陆靖文道:“抱歉,我原来真的很不了解你。”偏偏还以为自己很了解。
周琎轻轻“哼”了一声,故意抬杠:“你以为你现在就很了解我吗?”
陆靖文摇摇头。
大抵是好的坏的都被他见过,该说不该说的也说了大半,周琎骂完反倒愿意继续跟他倾诉:“学医至少五年起步,想进好医院还得接着往上读研读博,如果不想让我妈妈有太多负担,我必须争取到每一笔奖学金。
“我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喘不上气,毕竟人总会犯错,可要达成我想要
依誮
的未来,我就不能犯错。松懈是很轻松,但我有不能松懈的理由,只能这样坚持下去,直到无以为继。”
她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过程中发疯。
“如果是你的话……”陆靖文停下脚步:“一定没有问题。我会去找你看病的。”
周琎又好气又好笑:“你能不能提供点实质性的鼓励?”
陆靖文想了想,把打着石膏的手伸到她跟前:“这也算是医疗用具吧,你要不要在上面许愿?说不定能实现你关于医生的梦。”
她才不要寄希望于石膏!
周琎不甚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掏出笔,在陆靖文自己绝对没有办法看到的地方写了一行字。
“你写了什么?”陆靖文好奇。
周琎得意洋洋:“我才不告诉你。”
一片叶子落在她头上。
陆靖文好心提醒:“你头上有落叶。”
周琎以为他在恶作剧,一动不动。
陆靖文无奈,只能自己伸手去拿,周琎略微瑟缩,等反应过来又梗起脖子,好像没因为他突然的靠近不好意思一样。
陆靖文拿着那片落叶,动作一顿。
拒绝
文理分科随着会考成绩出炉尘埃落定。官倩倩最终选了文科, 会考中化学物理都低空飞过,生物还拿到了B,这几天时不时念叨着“重新开始”之类的话, 迸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学习热情。
与之相反的是没精打采的陈曙天,在上数竞课前还一直趴在桌上。他坐的位置在陆靖文后面, 和周琎只隔一条过道。她哪怕只是正常坐着写作业,余光里都会注意到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 以至于无法视而不见。
“你怎么了?”周琎忍不住问。
陈曙天受到关心,立刻把椅子搬到周琎桌子旁边,趴在了周琎的桌子上, 长长叹气。
周琎:“……”
她知道陈曙天是个没什么边界感的人, 对所有人都过分亲近,害官倩倩生了不知多少次闷气, 但她还是不习惯。
周琎往后坐了些,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几乎顶到后桌桌子。
“不好意思。”她对周围人道歉。
陆靖文听到声响,转身看到这一幕, 上前把陈曙天连人带椅子提溜回去, 道:“早叫你努力一点了。”
周琎才知道, 原来陈曙天的会考拿了一科B, 从探听了一圈周围人的成绩起,他就闷闷不乐。
周琎想了想, 客观道:“也有好几个平常成绩不错的同学会考没拿A,偏科是很正常的。”
“可是……”你们都拿到A了啊。
陈曙天把后半句吞了进去,像是成功被鼓舞一样, 打起精神:“是吗!我还以为只有我拿B呢,不过我都没怎么复习, 拿这个成绩很不错吧!”
周琎点点头。
她对自己有近乎严苛的要求,但不会这样对待别人:“挺厉害的。”
陈曙天没想到这个回应,插科打诨的心都淡了,只能干笑两声。
陆靖文看他不对劲,问:“真没事?”
陈曙天摇摇头。
陆靖文还想再问,老苏已经走进教室,拿着教鞭拍了两下讲台,整间教室都安静了。
老苏带来了数学竞赛预赛的成绩。这一回,他没有压着大家听完卷子讲解才放大家自己沟通成绩,上来就通报了最终结果:“这次预赛我们班能进省赛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周琎,一个是陆靖文,给他们鼓掌。”
老苏的语气不像高兴。
班里的掌声先迟疑后热烈,短暂地出现然后迅速地消失。
老苏没有发火,很平静地说:“你们都觉得这次只是试试水,毕竟课程没学完,没考上也很正常,对不对?”
底下噤若寒蝉。
老苏道:“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我也不想责怪你们。但我要告诉你们,今年通过预赛的高二生,超过一半在去年也通过了预赛。天赋和努力,是一开始就展现出来的。有没有厚积薄发、后发制人的那种学生?有,但他们都非常努力、非常刻苦。
“今天在座的人里,有几个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举手我看一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敢在这种时候举手做出头鸟。
老苏很失望:“你们连举手都不敢,真的有勇气决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走竞赛这条路吗?
“竞赛不是过家家,是要你们倾注心血和精力的比赛,如果明年没拿到省一,对高考来说你们这两年花的时间就是白费,只有进入国赛一切才有意义。
“我见过太多竞赛没有训出成果,本身成绩还下降的学生,你们如果没有自己一定能获奖的信心和为之不断付出努力的决心,我建议你们退出这个小组。
“我知道有人觉得能进这个小组已经是优秀的证明,把这当做夸耀自己的谈资。我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这只是过程,不是终点,等你们毕业回头来看,没有人会在意你们过程如何优秀,大家只会看你们的终点表现如何。”
老苏的语气比以往都要平和,却给大家带来从未有过的震撼,他们都是从前学校的尖子生,现在却能清晰感到自己在慢慢掉队。退出好像就是承认自己的平庸,不退出又恐惧老苏口中一无所获的未来。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老苏像是打定主意要他们清醒一下,转头讲起试题,依旧那么抑扬顿挫,哪怕下边鸦雀无声得像他的独角戏,也没有宽慰任何人的打算。
周琎是唯二通过预赛的,可她沉重的心情并未因此好转一星半点。她也许比这间教室里的其他学生走得快了些,可老苏的“劝退”对她同样适用。
竞赛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解开难题让她快乐,但只是一时,她对数学的爱没有纯粹到能够光是追逐就获得满足。同样,她也没有聪明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考出好成绩,让人觉得不走这条路是彼此的损失。
唯一的动力好像只剩下竞赛拿奖带来的降分录取,但这种降分往往只针对学科对应学院。她是打定主意要学医的,不可能去报数学学院。
竞赛对她毫无益处,只会分散她的精力,挤占她的闲暇,让她变得更加疲倦而已。
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只是有点舍不得某个人。而她现在还撑得住,所以不愿从中做出选择。
周琎不愿再想,重新集中注意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管她为什么学习竞赛,只要没有真正决定放弃,就要全神贯注。
分针转过一圈,数竞小组下课时,大家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常更快。陆靖文跟周琎边走边讨论倒数第二道的几何,陈曙天打断道:“都下课了,你们就不能聊点和学习无关的事吗?”
“比如?”
周琎隐约觉得他的情绪有点不对。
“比如……”陈曙天想着有什么与学习无关的话题,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脑海,于是脱口而出:“比如理想型。”
“什么理想型?”已经等了他们五分钟的官倩倩冲了过来。
陈曙天摸了摸她的头,把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才笑眯眯地说:“我们在讨论恋爱理想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说出来我们帮你留意一下。”
官倩倩一把拍开他的手,脸还有些红:“随便吧,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类型。”
陈曙天不依不饶:“总有偏好吧?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喜欢打篮球还是踢足球?”
官倩倩被他念烦了:“高的,不矮不胖的,喜欢运动的。”
陈曙天道:“你这要求很宽泛呀,我随便都能想到好几个,没有别的了?”
官倩倩瞪他一眼:“没有别的了。”
周琎笑了一下。
官倩倩抓到她在偷笑,扑过来:“琎琎,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朝她眨眨眼,似乎觉得这是一个足够好的试探机会。
周琎一下明白官倩倩方才感受。
说得太细,怕他听出来是他,如果刻意用上相反描述,又怕他以为绝不可能是他。因为喜欢,所以小心翼翼。
“我喜欢个子高一些的。”
周琎斟酌着说。
官倩倩推推她的手臂:“还有呢?”
“……肩膀宽一些,身上味道好闻的。”周琎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了。
她想抬头看看陆靖文的表情,又觉得太过明显,只能继续低头。
倒是陈曙天在那里说:“你知不知道你的要求真的很难,像我们这种个子高肩膀宽的男生虽然不多,但总归还有,可是身上味道好闻真的很难,大家都太臭了。”
官倩倩吐槽:“不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陈曙天一把拉过陆靖文:“不然你考虑一下这家伙,我们每次踢完球一身汗,他都是臭得最不明显的那一个。”
陆靖文:“……”
周琎名正言顺地抬头看他,眼角含笑。陆靖文和她四目相对,神情未变,泰然自若地移开眼神,用完好的右手顶了下陈曙天的胳膊:“别开这种玩笑。”
他的语气很正经,以至场面有一瞬冷清。周琎恍惚觉得他在拒绝她,哪怕她什么也没说。
官倩倩拉了一下陈曙天,打破僵局:“问了那么多,那你呢?”
陈曙天也觉气氛古怪,配合道:“只要漂亮我都可以。”
官倩倩恶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下。
陈曙天叫痛,立刻补充一句:“不要太暴力的!”
官倩倩快要被他气死了,憋了半天来了一句:“肤浅!”
陈曙天叫屈:“周琎难道不肤浅吗?你怎么不说她?”
两个人又进入日常吵闹。
直到最后分开,只剩下周琎和陆靖文两个人,他们的世界才安静下来,却又有点太冷清了。
陆靖文道:“他最近有点焦虑,所以表现得很反常,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陈曙天。
在她因为他的一言一行寻找他喜欢与否的线索时,他却在想陈曙天。没有比这更明确的答案了,还在抱有幻想的是傻瓜。
周琎应了一声,道:“我不放在心上。”
自救
高一的最后一场考试, 正式按照文理分科后的科目进行,还和高二重点班的划分息息相关。有人因为少了擅长的科目名次跌落,也有人因为丢开短板成绩突飞猛进。
在所有进步的人里, 周琎不是名次前进跨度最大的那个,却是唯一冲进前十的黑马——上高中以来, 她第一次考了第十名。
周琎看着成绩单上唯一算得上弱项的英语,一时竟有些心潮澎湃。弱点太多就会无从着手, 现在有且仅有这么一个短板,不花力气攻克就不是她的性格。
不过不是眼下。
分科后会重新排班,算是一场高考前的小别离, 这一年来, 不管多严厉的老师,在高一的最后一堂课上都露出了一点温柔。
周琎认真听着老师们的话, 哪怕和学习无关,也不分神去讲一点小话。官倩倩靠在周琎身上,牵着她的手,舍不得这里的所有人。虽然这不是真的分开, 以后也会在学校里再相遇, 但这个班级, 过了今天就是真正过去了。
英语老师排到今天的最后两节课, 她穿着套装,看起来总是特别有腔调, 看着大家的表情,笑眯眯道:“最后一节课不讲卷子,给大家放部电影看。”
周琎很喜欢英语老师, 既温柔又利索,讲课的语速很快, 口齿却很清晰。周琎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原本基础太薄弱,这门课她会学得很好。
英语老师给他们放的电影叫《辣妈辣妹》,周琎还来不及因为片名对这部电影产生偏见,就被飞快的节奏带入剧情。
如果从商业片的角度看,这确实是一部相当不错的电影,叙事轻松,结构紧凑,几乎没有让人不适的情节,结局也是让每个人都可以笑着离开电影院的合家欢。女主和妈妈交换身体后,碰撞出一系列火花,在搞笑之余,也有家人间的温情,还穿插了一点浪漫爱情元素。
周琎没想到自己还挺喜欢爆米花电影的,还有一瞬间觉得那个年轻男主很帅。当然,在官倩倩上微博搜索出演员剃掉长发没那么帅气的模样后,她顿觉索然无味。官倩倩说她太无情。
英语老师成功用一部电影让大家忘却离愁别绪,每个人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点看完一部好电影的满足,说再见的样子好像明日还能在学校相遇。
只有官倩倩,在人都走光以后才想起来自己作为卫生委员组织大家大扫除的任务,最后愁眉苦脸地抱着周琎痛苦□□。周琎摸摸她的脑袋,像摸邻居家的小狗,两个人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周琎先干力气活,将每个人桌肚里的垃圾都抖出来,把各种纸巾、塑料瓶和废稿纸堆到地上。
官倩倩一边扫地一边沉浸在刚刚的剧情里:“世上真的会有那种只爱灵魂的爱情吗?”
她的语气很低落,并非真正好奇,像是明明不看好却仍然抱有一点可悲期待。
周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问:“爱灵魂比爱皮囊高等吗?”
一被反问,官倩倩的底气就下意识变弱:“应该吧?”
周琎手上动作不停:“你是不是在假定容颜会老,灵魂永驻,外貌丑陋,人性美丽?实际上人的灵魂和外貌一样,总是丑陋多变。我有时候觉得爱灵魂或爱皮囊都一样,因为人会变,爱也会变。所谓爱情像一场骗局,寻求永恒变化中的唯一不变。你永远找不到,只能无尽地去靠近自己的想象,就像数学上的‘无穷’一样。从概念的角度来说,它是存在的,但永远只能趋近于。”
官倩倩沉默片刻,弱弱地说:“不要说数学。”
周琎一下笑出来。
其实官倩倩多少也能听懂,她凑近周琎,问:“所以,你不相信爱情?”
周琎摇摇头,轻声道:“我想不相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知道不会降临在我身上,还不切实际、不肯死心。”
这句话戳中了官倩倩的心,她握着扫把的手收紧了,再抬头看周琎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感觉陈曙天有喜欢的人了。”
周琎吃了一惊,因为陆靖文的缘故,她和陈曙天也算经常见面,完全没有发现他和哪个女生过于亲密——除了官倩倩。她忍不住问:“是我们学校的女生吗?会不会是误会?”
官倩倩怔怔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他发的微博、讲话的语气、偶尔提到的朋友,感觉都有另一个女生的痕迹。我们在一起那么开心,我以为……”
周琎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从官倩倩手中接过扫把,把教室里剩下的垃圾都扫起来装到垃圾桶。
官倩倩摇摇头,道:“我没事。”
她没去抢扫把,而是到阳台打水,准备爬到课桌上去擦窗户。
周琎拿了块布,也站上去,道:“我擦上边,你擦下面。”
官倩倩总算笑了一下:“我真没事。”
“那也下来。”周琎有时对人好也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官倩倩最后坐在了桌子上,把窗户向里打开,晃着腿擦下边的部分,看着外边走来的人挥手:“陆靖文!”
陆靖文冲她点点头,抬头看踮着脚尖擦高处的周琎,道:“我帮你们?”
周琎看着他还没拆石膏的手,挑眉:“用一只手帮吗?”
陆靖文轻轻“嘿”了一声,表示被冒犯。
周琎笑了一下,头发被太阳照得发亮,边缘是金灿灿的绒毛。陆靖文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从没想过她会有这样对他笑的一天。
周琎问:“你们怎么才放学?陈曙天呢?”
陆靖文嘴角微平:“刚刚大扫除,陈曙天在后头,一会儿过来。你们怎么就两个人做卫生?”
“最后一节课看电影,倩倩忘记提前通知大家要留下来做卫生了。”周琎心不在焉地说着,探出脑袋往走廊看,远远看见陈曙天正和一个女生说话。
如果是往常,周琎不会放在心上,以陈曙天的朋友数量来看,他跟谁说话都不奇怪。
但今天……周琎回头去看官倩倩,她脸上好不容易露出来的笑已经消失了,她抬头,对周琎道:“不一样的,和以前不一样。”
周琎相信官倩倩的眼睛。
她低身,小声问:“你一会儿想跟陈曙天单独聊聊吗?”
官倩倩道:“我不知道。”
那就还是想聊。
周琎陪着官倩倩把剩下的窗户都擦了,陆靖文哪怕只有一只手也帮忙将教室里的桌椅摆正,只有陈曙天姗姗来迟。
他一进来就元气十足:“不好意思来晚了!你们是在打扫吗?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官倩倩不说话。周琎直接道:“好像只有垃圾没倒了,你和倩倩去倒吧。”
陈曙天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丝毫不觉得两个人一起倒垃圾有什么奇怪,在那高高兴兴地招呼官倩倩出发,见她面色沉郁还像往常一样和她拌嘴,逗她生气。
是不是因为他们不在意,所以可以那样随便对待?
周琎远远看着,甚至想要迁怒陆靖文了。她擦完玻璃,要从桌椅上下来,陆靖文伸出没打石膏的那只手,周琎看了一眼,没有扶,跳下来的动作利落得很,像她打架时那样。
周琎把踩过的桌椅也擦干净,对陆靖文道:“我们先走。”
陆靖文隐约明白过来。
周琎道:“别问。”
陆靖文便一言不发。
周琎走在陆靖文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在他想要停下来等待时,说:“你走前面,我想遮太阳。”
陆靖文顿了顿,转回身去。
周琎看着他的背影,却在想,她不想喜欢他了。最初的动心是因为他抚平了那张又脏又皱的旧纸币,让她恍惚有了她这种人也能被温柔抚慰的错觉。
可惜,人永远不可能被他人拯救。
从她对他抱有这种期待起,她就在不停倒霉,被轻蔑、被鄙夷、被误会,这些东西原本伤害不了她,但因为她动了心,也就有了可以被他人随意戳个稀巴烂的软处。
她用讨厌作幌子,压抑自己的情感,直到最后爆发,受到一点因为愧疚产生的温情就无可救药地沦陷。
她恨自己这种记吃不记打的样子。
更恨自己为了一点蛛丝马迹辗转反侧,陆靖文却能置身事外。
就像陈曙天还能哈哈大笑地拉扯官倩倩的书包,陆靖文也能毫不在意地伸手想要扶她。
他们没有动心,所以百无禁忌。
而她们被撩拨的样子很可怜。
他心无旁骛,她却草木皆兵。
她要怎么胜过他?
年段第一很难,但她也想争一争呢。
“周琎。”
“嗯。”
“你暑假能来给我弟弟当家教吗?”
“你自己为什么不教?”
“我教他的时候脾气很差,而且你数学很好。课时费按市场价,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当暑期工体验。”
如果她不喜欢陆靖文,她当然会答应,家教是份挣外快的好职业。
于是,周琎道:“好啊。”
虽然现在做不到不喜欢,但不代表将来做不到,她相信主观能动性,哪怕在控制自己的感情上也一样。
陆靖文回头时,周琎正看着他,即使和他对上眼神也不闪不避,笑眯眯的。
家教
注意到周琎的晚饭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毕竟一桌子五颜六色的饭菜里,只有她每天都是青白两色,想忽略都难。
陆靖文起初以为她是胃口小, 然后就看见她五分钟吃完一个大馒头;又以为她不喜欢荤腥,结果发现她和官倩倩说肉食说得一脸馋相;直到最后才确定她是为了几块钱而苛待她自己。
发现这点的显然不只他一个人, 官倩倩特意多买的菜起初便是为了周琎,至于周琎倔强, 一筷子不沾以至食物最后落到陈曙天肚子里,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不好帮她多添一碗菜,那让她有钱自己加餐呢?
陆靖文抓来林望星, 问过他最近的全科成绩后, 铁血无情地征用了他的暑假,说要给他找个家教, 让他好好补习。林望星还没被压着补习过,转身就找林漾告状。
林漾是大学教授,哪怕日常以科研为主,仍旧要分神带班上课, 深知人与人之间天赋有差, 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反正好歹有些家产, 对两个孩子的学习只讲究顺其自然,从来没逼过林望星, 只希望他道德品性能好,花钱有数,不至于败光家财。
她见林望星告状还觉新奇。林望星小时候老爱招惹陆靖文, 每回都被他哥狠狠收拾,长大一点反倒相处好了, 慢慢有点融洽,如今竟轮到陆靖文反过来撩闲了?
她揉揉林望星脑袋,自个去陆靖文房间八卦:“怎么突然想起来给你弟弟找家教?”
陆靖文知道要怎么说服林漾:“我想请陈阿姨的女儿来当家教,她成绩很好。至于望星,虽然不指望他拔尖,但多学一点也不是坏事,磨磨性子,省得他总是毛毛躁躁。”
“思芸的女儿?”林漾的眼睛亮了亮,道:“听说是个好孩子。那就这样吧,望星也大了,该玩玩,但该学也得学。”
林漾想得很清楚,偶尔压着林望星学一两个月不至于让他压力太大,他和周琎合得来的话还能真学一点东西,又能名正言顺给小姑娘一点报酬,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陆靖文觉得有点奇怪:“你和陈阿姨平常有联系?”
林漾也不多说:“当初你弟弟的事多亏人家帮忙,还害她们受我们影响,多联系也是应该的,真要有什么事还能帮得上忙呀。”
陆靖文点点头,又想起别的事:“这件事就先别跟弟弟说……”
“别跟你弟说那么细……”林漾和陆靖文同时开口,对视一眼,想到一块去了。
最后还是林漾接过话头:“请小姑娘来做家教是认真的,不全是想照顾她,你弟弟年纪小,万一误会什么,表现出来让人不舒服就不好了。”
她没见过周琎,但对这个小女孩的性格还是很了解的,不想让她心里难受。
陆靖文没有异议。
林望星被蒙在鼓里,只知道他哥莫名其妙要压他苦学,爸妈还都答应了,简直晴天霹雳。但他的反抗精神一向有限,告了一回状没用,也就垂头丧气地接受结果,老老实实等家教上门。
另一边,周琎还是第一次当家教,几乎没有经验,只能多做一点准备。她提前几天就把初中的数学课本翻出来,做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教学计划,打算等上课之后再根据学生的进度调整。
她和陆靖文约的是上午授课,只好一大早就起床洗漱,先钻到厨房帮陈思芸干活。
陈思芸赶她:“你不是上午还要去做家教吗?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又不是做不完。”
两个人做总是比一个人做更轻省些的。
“我算好时间了,快到点会先走。”周琎只说这一句话,然后就闷头做事,陈思芸拿她没办法,心里也不知是苦是甜。
周琎掐着点收手时,陈思芸这里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大半,只要最后再收尾一下就好。
“你赶快出门!”陈思芸催了一句。
“知道了。”
周琎的动作很利索,三两下就收拾好书包,只在衣柜前犹豫了。
她从初中开始就没怎么长个子,从前衣服便一直留着,都还能穿,衣柜乍一看也算满当,但要认真挑起来,其实没几件穿得出门。
有的是款式太落后,衣服上满是廉价水钻,还零零散散掉了三分之一,只剩下一点胶的痕迹在衣服上无法彻底洗掉;还有的是穿得太勤,领口螺纹变得松垮走形,衣服布料因为水洗过多开始发白。
周琎的选择并不多,下意识将手放在演讲比赛时穿过的那套裙子上,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手。
她没有办法在陆靖文面前穿这身衣服。
周琎最后拿了陈思芸以前的衬衫和自己的牛仔裤穿,勉强整理出一副不会让她太窘迫的形貌。
周琎准时到了陆靖文家。
他在小区门口接她,穿着宽松的短袖和长裤,站在树荫里,没有玩手机,发着呆等待。也不知道天生这样还是在想什么,眉头皱巴巴的。
她看他看得太细了,周琎突然意识到这点。哪怕知道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她还是恨自己不争气。
她走到陆靖文跟前。
陆靖文抬眼,和她打了个招呼,一边带路一边道:“很热吧,我看你流了好多汗。我爸妈不在家,一会儿上去你先休息会儿再上课。”
周琎脸色微变,意识到自己下了公交车后虽然只走了一小段路,但还是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几乎可以想象身后衣服上的汗水痕迹有多令人尴尬。
她从包里拿出纸巾,却也只能擦去脸上的汗液,处理不了身上的狼狈。
周琎抿紧了唇。
陆靖文觉得她比平常更沉默,慢慢不再说多余的话,只介绍路线,告诉她下次一个人要怎么进来。
陆靖文家有电梯,周琎很少坐这种直梯,也不提问,只认真看陆靖文操作。他家一层楼也是两户,但和对门邻居之间的那条长廊要比她家远很多。
周琎在陆靖文身后进门,整个人都变得极不自在。
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气场,陆靖文的家,不管装潢还是气味,都让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甚至渺小。
地上没有多余的拖鞋。
陆靖文看到周琎站在玄关隐隐有些不知所措,才发现这件事。他从旁边的鞋柜里拿出一双码数小些的,弯腰放在周琎跟前,注意到她穿着那双被人阴阳怪气过的鞋。
周琎看着他的举动,有一瞬间不那么局促。她长舒一口气,三两下换好鞋,打算立刻进入正题:“你弟弟在哪?”
陆靖文领着她走:“他房间在二楼。”
周琎从没在电视剧以外的地方见过谁家里有“二楼”,这地方也不像别墅,对于这种问出来就仿佛露怯的事,她向来沉默相对,仿佛不以为奇。
倒是陆靖文随口说了一句:“我们家把楼上也买了,打通以后更宽敞。”
林望星听到声音,跑了出来,对周琎既有点抵触,又有点好奇,被陆靖文看了一眼,就老老实实跟周琎问好。
林望星的房间大而明亮,墙壁上贴了各种各样的动漫海报,见她多看两眼,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这样想有些对不起林望星,但看他比她紧张,周琎一下就找回原本游刃有余的感觉。
陆靖文为他们两个简单介绍,先说林望星:“这是我弟弟林望星,数学比较薄弱。上课的话就跟之前和你说好的一样,一周三次,每次两个课时,前面一半专门教他数学,后面一半陪他写其他科目作业,中间的休息时间你看着办就好。”
再对林望星介绍周琎:“这个姐姐是我同学,叫做周琎,她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你要好好听课,听不懂可以问,但不准捣乱,要是让我知道你不配合……”
陆靖文显然深谙威胁弟弟之道,未尽之语远比挑明的惩罚让人害怕,尤其他这种收拾弟弟不手软的人。
林望星在心里做了个鬼脸,把晦气的哥哥赶出去,将门狠狠关上,带周琎到书桌前坐下。
就在林望星打算跟小老师套个近乎的时候,陆靖文又推门进来了。
林望星怒目而视。
陆靖文神态自若,举着一盘水果和一杯汽水到桌前,对周琎道:“我妈特地准备的,你一会儿记得吃。”
林望星还没被陆靖文这样伺候过,他一般是被他喊去跑腿的那个,有些酸溜溜地盯着他抬着托盘的手,突然注意到陆靖文左手的石膏下写着字:“Keep the doctor away……哥,你石膏上写着什么东西呢?”
“什么?”陆靖文先是愣了一下,抬手想看却看不到,突然反应过来,看向了周琎,是她告诉他,她以后想当医生的那个晚上。
周琎神色平静,没有什么反应。
心里却在想,哈,原来他连记都不记得,更不用说是否对她想说的话有过一丁点好奇。
陆靖文收回眼神。
他回到房间,用手机拍了一张石膏上他看不见的地方,看到了那句话:Keep the doctor away.
像是截了一半的苹果俗语跟他开玩笑,祝愿他不要再倒霉到生病受伤进医院。
又恍惚像是说他,将人推得太远。
渐渐
周琎有一瞬间觉得胸闷, 因为呼吸不上来而有刺痛,好在下一秒就缓了过来。感情这种东西,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容易这样, 所以要尽力收回来。
她放下思绪,看着林望星, 问:“开始补习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对数学是什么感觉呢?”
林望星有点惊讶,但能不马上开始上课,先聊聊天也是好的, 想了想, 道:“数学太难了,让我感觉自己很笨。”
周琎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自己跟不上的呢?还是从一开始就觉得很难?”
林望星道:“刚开学的时候还好, 大概知道老师在讲什么,普通题目也能做出来,从下学期开始就慢慢跟不上了。”
周琎翻了一下数学书,确认他是从学几何开始犯迷糊的, 前面的内容估计学得也不扎实, 便决定还是从头开始复习, 给他建立一点自信心, 后续过程里再重点关注几何。
想好以后,周琎便对林望星道:“那我还是带你从头开始学吧, 开头的内容比较简单,但是打好基础很重要。有时候不是因为你太笨了所以学不会,而是因为中间有一些知识点吸收得没那么快, 马上又到了下一个知识点,一旦没有跟上, 就很容易导致后面更难学懂。”
林望星觉得自己就是这种:“是的!我就是中间有一阵子没学懂,后面就越来越听不懂了。像我这样该怎么办呀?”
周琎笑了一下:“很好办,你才初一,只要从头再来就可以了,时间还很充足。”
真是令人羡慕的年纪,还有重来的时间和机会。不像她的英语,积重难返,只能缝缝补补,多学一点是一点。
周琎的语气很轻松,林望星也不免乐观起来,轻快应了一声,倒是不排斥上课了。
周琎翻开课本,开始讲最基础的知识点,每个知识点再配几道由易到难的题,就像是开卷考一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可以用这个知识点解。但要用上这个知识点,还得拐上几个弯,这就是锻炼他的地方了。希望能通过这种方法帮他培养出一点自信心,也多教会他几个解题思路。
一小时的课结束得很快,周琎跟林望星说课间休息时,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么快?”
学生反应好,第一次当老师的周琎也高兴:“怎么,还没上够啊?”
林望星:“……”
那倒也没有那么爱上课,只是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他好像才进入状态,一晃眼就做了那么多题,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有些惊奇。
周琎不逗小朋友了:“你不累我也累啦,休息一会儿吧。”
林望星高兴地应了一声。
然后两个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周琎是因为无处可去,林望星则是想打游戏,但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打。
最后是林望星急中生智,冲出去大喊一声:“哥!”
陆靖文出现的时候,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林望星缩了缩脖子,道:“老师说中场休息,你带她玩会儿呗。”
他好自己偷偷放松一下。
陆靖文知道他的小心思,但也觉得周琎在这里未必能放松,便邀请周琎到客厅喝茶。
周琎把他最开始和水果一起送来的杯子拿在手上,对他道:“我喝茶睡不着,喝水就好了。”
陆靖文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
周琎两只手拿着杯子,坐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地喝,好像把嘴占满就不用讲话。
陆靖文对别人的情绪并不敏感,可能因为他大多时候并不真正关心,但几句客套话在嘴边盘桓多时,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你在生气吗?”
脑海里不知怎么回事,闪过写在石膏上的那行秀气英文。
周琎呛到了,咳嗽咳得肺疼。
陆靖文立刻上前,拍背的手在即将碰到她时停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拍上去,想让她尽快平复。
周琎好不容易不咳了,问他:“你说什么?”
她扪心自问,确实有些生气,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表现明显,他为什么能够知道?再深想下去,一点怒火就要燎原。
陆靖文看她,如果说原来只是若隐若现,薛定谔的生气,现在就是怒上眉梢,明晃晃的火气了。
他决定避战:“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我弟学得怎么样,还好教吗?”
周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表情才勉强和缓下来,说起林望星的情况。林望星有个优点——他受管,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不够勤勉自律,但在有人盯着的时候,学习效率并不算低。他在做数学题目时不够灵光,但未必是脑袋瓜转得不够快,也可能是类似的套路解得太少,外加天生擅长放弃,遇到一点难题就坦然略过,不去深究。
“听他说的一些事,能感觉到你们家很开明,不怎么给他压力,但没有压力也代表没有期待,或许有时候,还是可以对他有一点期待的。”周琎建议。
周琎说这话时很诚恳,完全放下他们俩之间那点不自在,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她不喜欢指点别人的人生,好的变化未必会受到感激,坏的变化却一定会迎来斥责,多一句嘴,就多一份大概率会引向坏结果的责任。
但身处其中,一句轻飘飘的话好像就能让事情变得更好,她到底还是没忍住一脚迈入,只希望踩到的不是浑水。
陆靖文突然感到一种少有的情绪。
隐约有点疼,又好像是后悔,更多的是不想见光。他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揉在一起,终于明白,原来是羞惭。
纵使是好意,也终究意味着目的不纯,他们请周琎来当这个家教时,哪怕都在尽力表现出不是为了照顾她的模样,心里却又确实把这当做一种照拂。
但周琎不知道,她是全心全意想做好这件事的。不论是精心准备的教案还是耐心细致的辅导,又或者现在诚心诚意的建言,都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点丑陋。
陆靖文道:“我会和爸妈说的。”
周琎反而有点不放心:“你们可以再观察一阵子,毕竟我说的话也不一定准。”
陆靖文没有一点反对意见:“好。”
这话说完,他们便没了话题,两个人沉默着喝茶,直到周琎说时间到了,匆匆起身。从他身边走过时,隐约能看见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陆靖文一个人在客厅里又坐了一会儿。
——
把陆靖文关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不再放他随便出来扰动人后,周琎给林望星补习起来渐渐如鱼得水,渐入佳境。
林望星很少在数学上获得那么多成就感。哪怕是把知识点明摆着贴在题目上,想要解出一些难题也不容易,周琎引导他几次,慢慢他自己也能做出一两道,堪称突破性进展。
他从没尝过这种甜头,一尝,就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周琎不怕他学不会,只怕他不想学。现在难得他有这种劲头,哪怕碰到一些知识点掌握得很慢,周琎也不催他,淡然得好像这个知识点本来就是这么难。
林望星学着学着,就学进去了。
周琎改完林望星做的最后一道题,满脸笑容:“今天全对。”
林望星拿回习题,看着上面的红钩,小脸涨得通红,激动道:“小琎姐,我想去跟我哥炫耀一下。”
周琎看了看手表,笑道:“去吧,已经下课五分钟了。”
林望星欢呼一声,跑了出去。周琎摇头失笑,收拾好东西,下楼的时候却被陆靖文拦住:“今天能迟点走吗?我妈想面对面地谢谢你,再等十五分钟她就到家了。”
林阿姨呀……
她点点头,乖乖坐在沙发上等待。
周琎其实知道陈思芸和林漾是常常联系的朋友,她们的房子太小、隔音太差,母女间很难有长期隐瞒的秘密。只是陈思芸从来不说,她也就假装不知。
林漾回来得比想象中快,她一看到周琎,就露出一个笑容。周琎还来不及紧张,就被她拉着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捏捏脸蛋又摸摸头,好像变回十岁的小女孩,而林漾是楼上楼下从小看她长大、和陈思芸关系最好的那个阿姨。
林漾夸个不停,夸到她头脑空白,等挥别林漾和林望星,只有陆靖文在身边送她下楼,周琎才突然晃过神:“等等,我手里怎么有这么多钱?”
陆靖文扶额,林漾的热情不至于让他感到丢脸,但多少有些无奈:“是学费。”
周琎的记忆回来了。
她才给林望星上了几节课,林漾就把一个月的学费都准备好了,说这是“预支”。哪怕知道自己一定会把课上完,周琎也不想占这份便宜,林漾却摸摸她的脸蛋,笑着说:“要是真等所有课都上完再发工资,暑假岂不是也要结束了?这是你凭自己能力赚的工资,趁假期好好玩,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周琎沦陷在这种温柔纯粹的好意中,好像她做什么都不算错。
于是没能拒绝。
放纵
林漾按着一个课时一百元的标准, 付了她一个月的家教费,足足两千四百元。
回到家后,周琎忍不住把钱从信封里拿出来数了好几回, 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放在手里和那些零碎的五块十块凑出来的一千块不是一种感觉。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同省出来的钱相比, 赚的钱来得更容易的缘故,先前存的一千多块放在储蓄罐里, 她一分也舍不得花,现在脑海中却冒出层出不穷的花法。
陈思芸知道她赚钱了也高兴,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花。周琎只好把那些念头在心里压了几天, 但辗转反侧, 抓心饶肺,最后还是没压住。
她不好意思花陈思芸的钱, 怕为一些本可以装作毫无影响的事情加重陈思芸的负担。但现在她能挣钱了,为什么不能稍稍满足一下自己的需求呢?
她已经忍耐了太久。
周琎在某个下午下定决心出门,突然得甚至没来得及约上官倩倩。
七月的太阳堪称歹毒,晒得柏油地面都要融化,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高温天独有的味道。公交站到书店的路程不长也不短, 周琎从公共汽车的冷气走到热浪之中, 没两秒就蔫了。
她撑了一把雨伞, 勉强挡些太阳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里偶尔有觉得她奇怪的, 心里不免想,如果此时撑的是遮阳伞,是不是就不奇怪了?
想着想着, 就忍不住往购物清单里再加上一把伞。
周琎走进书店,径直奔向那个熟悉的专区, 一眼看到曾经想买却舍不得下手的那套辅导书。高一的系列现在已经用不着了,高二高三的却还来得及买。
周琎还记得当时上面挂了一个八折,整套书共有九本,一起买将近四百块;现在则是八五折,整套是分科后的六本,一起买要三百多。
不划算。
但她不想等到开学以后再来看是否有更大的折扣了。她习惯了等待流行过时,习惯了把所有需求都变成非必要然后慢慢划去,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能要、什么都不敢要的她自己。但现在,她赚到钱了——能花、也想花的钱。
周琎一口气把高二高三的教辅书全买了,还捎带一本眼馋已久的奇幻小说,眼都不眨地花出去七百块,感觉一直捆在身上的枷锁终于松开,全身上下到头发丝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因为还要接着逛街,周琎把书寄放在前台,自己接着往商业街里走,把想逛的店铺都雄赳赳气昂昂地看了一遍。
她以前也是来过的,但大多时候只是走马观花,老板一问想买什么,她就情不自禁地开始心虚,快速走过一排排衣服,不敢拉出来一件件细看,更不用说拿着有些吸引她的款式去试。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每踏进一家店,都带着一股“今天必要买几件衣服走”的底气,耐心地一件件拉出来看,有心动的也能理直气壮地跟店员说要试穿,试完不满意便落落大方地说出缺点,也不怕别人以为是借口。
反复的挑选与尝试中,周琎开始找到合心意的衣服。
一次花一百块好像算不上多,人的感官也随着这个念头渐渐麻木,钱慢慢变得不是钱,只是别人口头的一个数字,钞票在这种氛围中一张张消失。
直到身上剩余的一沓钞票明显轻薄了一半,周琎才拎着七八件衣服勉强清醒一瞬——是不是有点买多了?
但每一件衣服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哪一件都不能少,它们甚至还缺一双相配的鞋。
周琎的脚像着魔一样,一路往鞋店集中的方向走去,步伐越来越轻快,好像穿上童话里那双让人永不停息的红舞鞋。
突然间,魔法解除,她停了下来,在一家金店门口。玻璃橱窗里摆着许多首饰,金光灿灿,但她没打算肖想。她是被角落里的一抹银色吸引而来。
那是一只银镯子,看粗细略有分量,上面裹着莲花纹,还刻了“岁岁平安”四个字。
金店的店员看到了她静静立在橱窗前。但她这种脸蛋还很稚嫩的小女孩看着就不像店里的消费群体,所以也没人出来招呼,让她得以在内心独自挣扎一会儿。
周琎可以找出一百个不买这只镯子的理由,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心动。她太想要这只银镯子了。
周琎走进店里,店员看了她一眼,哪怕知道她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温柔上前:“想要看什么?”
周琎直直走到那只银镯子前,眼巴巴地看着三百七十五的标价,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我可以试戴一下这只手镯吗?”
那种不自信又回来了。
店员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似乎在评估她想要这个镯子的欲望有多强烈,即使自己负担不起,又是否有可能把家长带来购买。
这种观察并不明显,也算尽力避免让人难堪,只可惜她太敏感,辜负了这份美意。
周琎想,她能怎么办呢,把钱包里剩下的钱拿出来,显示自己确实有购买能力吗?这好像只会让场面更尴尬。
于是她一声不吭,等待审判结果。
好在最后店员还是笑着应了一声,只是让她等等,从里间拿出纸巾、护手霜和一盆水。
周琎的手很瘦,再加上店员在她手掌最宽的两侧都抹上了护手霜,套上镯子时几乎没有任何卡顿,很顺利地落进手臂,再张开手掌向下轻晃时,银镯也能卡在手腕,不至滑落。
镯子的份量落在手上,沉甸甸的,让她的心像跟着坠住了一样安稳。
周琎的手抚过上面的刻字,好像她也是从小就被长辈无微不至爱着的小孩,因为不能时时刻刻照看她,所以拿来一只银镯锁着她的平安。
这样一份情意比什么都珍贵,只要戴在手上,即使其他衣服鞋袜亦或首饰再廉价也无妨,一只手镯足以遮蔽她的所有尊严。
周琎下了决心:“我想买两只。”
一只给自己,一只给妈妈。
店员脸上的笑容显得更真切了,又重又长地“哎”了一声,殷勤地帮她把手镯褪下,用脸盆里的水替她洗去护手霜,再用纸巾擦干。
周琎不怪店员前后态度的微妙差别,毕竟对方从一开始就很温柔,换做是她,也会在有钱赚时更开心些。
只是……她摸着口袋里的钱,想着付完两个镯子以后,能花的钱就只剩两百了。就像心里有个窟窿似的,她今天花钱时得到的所有张扬、自信,都穿过那个黑洞一样的窟窿飞速流失,让她一瞬间又变成昨日的自己,惴惴不安地等着店员为她打包结账,试图从这些东西身上重新汲取满足感。
周琎带着一堆东西,赶在陈思芸到家之前回家。她知道多了这么多东西瞒不了陈思芸,也没打算藏,但掩耳盗铃一般,至少不想在回家时被她直接撞破。
她把那个银镯放在了陈思芸桌上。
又把两百块钱投入储蓄罐。
周琎隐隐觉得,这两百块钱不能再花,否则连同剩下已经换成实物的两千两百块一起,都像根本没来过一样。
周琎做完晚饭,把陈思芸的那一部分留出来放到冰箱,自己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客厅里的灯光不够明亮,照得整间屋子都嫌老旧,她手上的镯子看起来和她的家格格不入。
她沉默地吃饭洗碗,把新买的衣服过水晾晒,心里短暂得到满足,又渐渐惶恐不安,最后早早躺上床铺,蜷缩成虾米姿态,皱着眉头睡着了。
陈思芸回家时,家里异常安静。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周琎房间,看见她早早入睡,有些担心,上前摸了摸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放松些。
客厅的灯照进房间,让陈思芸看见了她手上的银镯和桌上的一堆新书。陈思芸一下想起林漾给周琎的两千多块,有些发急,想要推醒她问话,又强行忍住。
她推门走到阳台,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以此平复心情,却因为看见一排新衣而怒火中烧。
陈思芸走回周琎房前,却发现门关上了——周琎刚刚是醒着的,她锁了门。
陈思芸就连发火都不够凶恶,声音还是轻柔,只是语速变得飞快,反复地跟周琎说钱要省着花,她们的生活条件确实不如别人,不要去做这个攀比。
陈思芸说到口干舌燥,房间里也没有传来一点声响,气得她不停敲门,反复询问周琎有没有听到。
周琎没有应声。
陈思芸盯着那扇门,不踢不打,只是继续锲而不舍地敲起来,不得回应誓不罢休。
周琎终于出声,她说:“妈妈,我给你买了礼物,在你桌上。”
陈思芸听出来,她哭过了。
周琎很少哭,难得哭一两次,也不是因为伤心,总是因为愤怒。可她现在听起来不像愤怒。
陈思芸不再敲门了。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房间,在镯子上看见一个盒子,打开是一只泛着莹润光泽的银手镯。
是不适合摆摊佩戴的东西。
也是她再也没有给自己买过的首饰。
陈思芸趴在了桌上,肩头耸动。
正视
母女俩默契地没有再提当天晚上发生的事, 陈思芸用一句“有钱还是存起来,不要乱花”作为结语,周琎买来的那些东西算是过了明路。
这天的补习在下午, 碰上陈思芸难得休息,周琎出门时没有穿新衣服, 只戴了手镯,被她喊住:“衣服都买了, 为什么不穿?”
这是一句隐晦的和好。
周琎犹豫了。
她不穿新衣服,既是不愿刺陈思芸的眼,也是不愿在见陆靖文时一副特地打扮过的样子, 可陈思芸架了梯子, 她不想视而不见。
周琎最后反过来说服了自己——如果特地为了陆靖文不打扮,那不还是把他看得和别人不一样吗?买了新衣服本来就是想漂漂亮亮地出门, 凭什么要为了表示对他的不在意而灰头土脸。
周琎换了一条裙子,裙摆轻盈,布料偶尔贴到小腿上也觉清凉。
陈思芸看着她,说:“好看。”
周琎有些生涩地抚摸裙面花纹。
她出门, 一路公交转地铁再步行, 几番冷热交替下, 汗流浃背。小区门口的保安是轮值, 周琎每回来都能看见新面孔,好在她把门牌号和手机号背得滚瓜烂熟, 每次进门都算顺利。
电梯里有镜子,但除她以外还有别人,周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电梯按键, 确定其他人会先出电梯,便安静站在角落, 等他们都离开电梯才对着镜子擦干微湿额发,整理一番仪容仪表。
周琎按下门铃时,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有点紧张,她摸了摸左手腕上的镯子,让自己镇定下来。
陆靖文今天穿的是蓝色短袖,头顶乱糟糟的,像是午睡压翘了头发,怎么梳都梳不平。
周琎瞄一眼,再瞄一眼,最后在陆靖文无奈的眼神中直勾勾地盯着看,她还没见过陆靖文这么有人味的样子。
陆靖文请她进来,打断了她的“欣赏”,周琎遗憾上楼,一见到学生就彻底收心,驾轻就熟地上起课。
随着两个人渐渐熟悉,补习效率大大提升之后,两人时不时也会说些小话。好比此刻,陆靖文进来送水果,周琎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林望星就立马在陆靖文出去以后八卦:“小琎姐,你喜欢我哥啊?”
周琎猝不及防,露出了少有的不太聪明的面貌:“啊?你说什么?”
林望星道:“没事,喜欢他不丢人。虽然他很凶,但他确实很优秀。”
然后周琎就听到他去陆靖文房间找书,结果不小心打翻一个铁皮盒子,发现里面都是陆靖文收到的情书的故事。
林望星耸耸肩,感叹道:“除了第一封我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拆开看了以外,其他信我都没拆,不过从信封上的字来看,像是不同人写的。他应该是把收到的信和东西都放在里面了。”
周琎脸上在笑,心里却有些发酸。也不知道是羡慕陆靖文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许多人的爱,还是羡慕别人能够大大方方地将这份感情坦诚。她试图喝水掩饰情绪,却觉嘴里酸得发苦。
林望星这个小机灵鬼凑过来小声道:“不过你放心,我觉得里面没有哥哥喜欢的女孩子。”
周琎想,她应该表现出不感兴趣的,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溜出一句故作平淡的“为什么?”
林望星言之凿凿:“因为那个盒子上面全是灰,一看就知道他把东西放进去以后再也没打开了,如果里面有喜欢的人的信,他肯定会时不时打开看,而且也不会和别的女生给的东西放在一起。”
放在一起,就是都一样。
而人无法同时真正喜欢那么多人,所以就是都不喜欢。
周琎想,他不需要这些情意,但也没有弃如敝屣,勉强也算妥善保管。
陆靖文好像就只对她一个人刻薄。
林望星对她坏笑:“小琎姐,要不要我帮忙呀?”
别人的热闹总是有趣。
周琎道:“你想多了。”
林望星:“啊?”
周琎道:“我说你想多了,不喜欢。”
林望星还想再说什么,周琎就问:“小鬼头,你说的这么头头是道,好像经历过一样,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林望星一下红了脸,不说话了。
两个人和平休战。
两个小时过得很快,下午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换了衣服的陆靖文过来敲门,请周琎结束以后去找他一下。
林望星耳朵都竖起来了,周琎在他脑袋瓜上轻轻弹了一下。
林望星觉得有点可惜:“你真不喜欢他吗?他卖相不错的呀。”
周琎道:“你哥不缺人喜欢,你就别替他操心了。”
林望星惋惜道:“可是我觉得你们的智商很般配。”
周琎哭笑不得,没想到他念念不忘的点在这儿,头也不抬地重复道:“不喜欢。”
“好吧好吧。”
林望星投降,继续做起收尾的题。
等补习结束,目送周琎去找陆靖文后,他又坐回书桌前,拿出周琎拒绝指导的英语作业,打算趁着学习状态正好的时候一气呵成地写完。
碰巧看到一题要分析句子结构,林望星不知怎么就在想,“不喜欢”既没有主语又没有宾语,空落落一个谓语放在那里,怪单薄的。
给出单薄理由的周琎第一次进陆靖文房间,闻到淡淡草木清香,把外套和铁盒从脑袋里扔掉,坐在陆靖文示意的椅子上,忍不住看他。
他不止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不翘了。
陆靖文坐在床边,皱了皱眉,因为些微的不自在,解释道:“我洗了个澡。”
“哦。”开始轮到周琎不自在了。
陆靖文愣了一下。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没人开口说话,最后还是陆靖文道:“新衣服?”
微妙的气氛荡然无存,周琎被踩中雷区,一下警惕起来,盯着他道:“怎么,买衣服也不行?”
陆靖文仿佛现场观看刺猬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团成球准备战斗,一时哑口无言。但他知道周琎为什么这样,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不过这一次,他确实没有妄加评判的意思。他看到了她几件便服来回反复地穿,也看见她在那些不算漂亮合身的衣服里,抬眼看人时的闪躲和倔强。
他真心想说的话很简单——新衣服很适合她。这一句话比想象中更难出口。
周琎向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强迫自己笑道:“我不只买了衣服,我还买了小说,买了镯子,我花光所有钱,就为了买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想批判就批判啊。”
也许她知道自己是错的,所以没法面对陈思芸,只能在这里对陆靖文发疯。反正陆靖文怎么看她都不奇怪,如果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也可以强行认为这是陆靖文对她的偏见。
周琎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阴暗。
陆靖文看她,嘴巴在笑,眼睛却生气又无助。所以他问:“为什么要批判?”
“因为穷人不该花这些钱。”哪怕她像他们一样有欲求,可她没有资本像他们一样花钱。
将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周琎明白了自己在生什么气,也明白了为什么快乐的满足之后是无尽的空虚与不安。
陆靖文否定道:“不是的。”
周琎看着他的眼睛,道:“别否认,起码你从前就是这样想的。其实你没错,生存才是要务,我有什么资格在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身上花钱?”
陆靖文几乎说不出话,他想反驳她,却又深知不够有力的安慰不能说服她,只会变成不痛不痒的敷衍。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点点黯淡,突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你不是机器人啊,不是通着最低限度的电流就能生存。你也会有感觉,也会有欲望。”
穿着旧衣服、骑着破自行车、吃着因为便宜所以清汤寡水的饭菜。还要不自卑、不嫉妒、不动摇,那是在逼她做圣人。
这是他从前做的事。
他现在不想这么干了,也不想让她这么干。她凭什么不能有七情六欲?
陆靖文道:“满足欲望不可耻。可耻的是超出自己能力范畴、拖别人下水的挥霍。如果你赚十块,花两千块,那你可耻。但你赚两千块,就算全花完了又怎么样?”
周琎的眼珠还是那么黑黢黢,却又蒙上一层莹润的光,像是积起一片水雾。但陆靖文知道,她是不会哭的。
他却有点想摸摸那双眼睛。
陆靖文的声音很轻:“而且,你会再赚钱的。”所以不必有负罪感。
周琎看向天花板,道:“你今天人味真足。”
陆靖文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眉毛动了动。
周琎看向他,道:“谢谢你。”
曾经对她那样坏的人告诉她,她可以有这样的欲望,确确实实是种安慰,也让她相信自己没有那么可耻。
不给陆靖文客气的机会,周琎放松身体姿态,道:“你原本叫我来,是想说什么事?”
陆靖文差点忘了还有正事,他从桌上捞了一本初一英语,向她展示封面一样在她跟前晃了晃,道:“我想说英语这件事。”
英语?
周琎坐得直了些。
醒悟
陆靖文道:“我听望星说了, 英语你是不指导的。”
“因为我英语没那么好,不想耽误他。”周琎一边解释一边警惕:“你当初也没说要让我辅导英语,只说后半节课辅导他其他科目的作业, 除了英语以外,剩下几门主课我都有好好辅导。”
陆靖文看她这样, 不太明显地弯了一下嘴角,拐入正题:“嗯, 我没怪你。我是觉得你的方法很好,也想给林望星从头补起,不知道你想不想一起听。”
英语是一门靠积累的学科, 单词需要背诵, 语感需要大量通读,唯一能算作基础、让人从头开始学习的是音标、词性和句型, 都是她奋力猛补但仍有薄弱的地方。
周琎难免心动,思考片刻,问:“学费怎么算?”
陆靖文道:“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两只羊也是放。没有你我也要给林望星上, 所以不收钱。”
周琎摇摇头, 道:“我不想欠你人情。”
陆靖文犹豫, 终究还是开口:“是我欠你。”
周琎知道他在说什么。其实到了今天, 那一笔烂账在她心里已经清了,但如果他需要……
“那这次之后就一笔勾销。”
周琎接受他的好意。
陆靖文道:“好。不过今天就不临时给他加课了, 不然他又要在那里哇哇叫,我先给你把音标讲一遍吧。”
周琎点点头。这样更好,林望星要是在这儿, 她还有点张不开口,毕竟偶尔听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背单词时, 明显感觉他的发音比她标准多了。她在学生面前还是有点好面子的。
陆靖文教她发音时要注意唇形和舌位,个别发音的姿态看起来有点傻气,周琎难免放不开,但这种一对一教学弥足珍贵,容不得心猿意马,她很快就放下面子,认真模仿。
个别容易混淆的发音会被陆靖文抓着不放,不练出点味道就绝不放过。周琎第一次把几个一碰到就羞于启齿的音节弄清晰,带着期待与忐忑,一遍遍脱于唇舌。
陆靖文眼睛微弯,难得看起来不那么冷漠。他夸她学得很好。
周琎问:“那为什么我的发音听起来还是和你不一样呢?”
陆靖文想了想,道:“可能因为英文集中在口腔后侧还有胸腔发音,中文更多是在口腔前侧,你还不习惯这种发音方式,听起来就不太一样。”
“胸腔发音?”周琎把手放在自己胸口,不断切换着中英文,试图感受其中差别,但显然有些不得要领。
陆靖文道:“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感受一下我发音时胸腔共振的感觉。”
他说这话时太过自然,以至于周琎觉得自己但凡有一点犹豫都显得龌龊。
她伸出手,不知道该放在他胸膛何处。
陆靖文轻轻握住她手腕,因为那凸起的腕骨而微微一愣,回过神后将她手掌压在他胸膛正中。
陆靖文随口念出英语老师上课分享过的诗句:“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①
他用中文又念一遍:“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哪怕隔着一层厚实的棉料,周琎依然能感到他胸膛的炙热,和说话时共振起伏的频率。
中文一样会引起胸腔共振,频率和幅度却有明显区别。
周琎的视线慢慢停在陆靖文念白的唇上,他的嘴巴很坏,光是看着,却没那么讨厌。
陆靖文的手机响了。
周琎并非故意,只是下意识看向声源,匆匆一瞥“容舒”二字,便让她立刻清醒,收回逗留他胸膛的右手。
陆靖文接了电话,用“在”“没空”“可以”“嗯”结束整个对话,对周琎道:“容舒来借东西,我去给她开门。”
周琎不知道是该跟他一起下去,还是坐在这里等他回来,好像怎样都奇怪,怎样都像傻瓜。
陆靖文原本想让她在坐这里等,但回头看她小小一个,在他那张大大的椅子里既不自在又孤单的样子,还是说:“你们不是同班吗?要不然一起下去见一下?”
周琎愣愣地跟下去,想起上次他们也是一起回家,问:“容舒为什么会来找你借东西?你们家很近吗?”
她尽量放轻松语气,好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一样。
陆靖文道:“她家也在这个小区,我们从小就认识。”
青梅竹马啊。
周琎不说话了。
陆靖文刚把门打开,容舒就在抱怨他们家门铃跟摆设一样,十次来有八次他都听不见,手上自发打开鞋柜,熟练地从里面拎出一双自己能穿的拖鞋。
等她再起身时,才注意到陆靖文身旁还站了一个周琎。容舒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空白,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周琎跟她一样僵硬。
陆靖文站在她们中间,顺口就回了:“周琎在当望星的家教。”
容舒的眼睛才从周琎身上匆匆转向陆靖文:“你怎么不告诉我?”
陆靖文奇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容舒“嘁”了一声,催他:“赶快把东西拿给我。”
陆靖文转身跟周琎说了一声:“我去拿游戏卡带给她,你坐一会儿。”
周琎点点头,在沙发角落坐下。
容舒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在周琎身边坐下,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她。
她有水了,周琎想说。
手上的动作却是接过水杯。
这栋房子曾让她有距离感,但在一次又一次的上门中,好像也渐渐熟悉,变成一个常来的客人,偶尔还能放松地待在最喜欢的角落。
但容舒像这里的第五个主人。
她手上戴了一条手链,红色的细豆,映衬着白皙的皮肤,十分美丽。
周琎逛街时看到过这条链子,十几块钱,于是戴在手上也不觉美丽,直到它戴在容舒手上,看起来仿佛有了几百块的美丽。
周琎终于找到自己欲望与抗争中的最后一片拼图。
贫穷的人背着一万块的包包,希冀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困顿,却又因为内里的一穷二白而惴惴不安;富裕的人戴着五块钱的草帽,只因刚好需要,大方坦荡地走在人群中央,不怕被人看不起,因为他无需证明。
她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所以饮鸩止渴一样渴求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但这治标不治本。
她大抵这辈子都做不到超凡脱俗,没法不因贫富之差而自扰,那就只能努力变得比现在富有,哪怕最终无法到达目的地,在追逐的路上也会觉得心里圆满些吧?
周琎和容舒一起坐到陆靖文回来,期间两个人都没再开口,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只是有些微妙。
陆靖文把袋子递给容舒。
两个人离得近了,周琎才发现,他们连穿搭都类似。容舒身高腿长,也是一件宽松短袖和长裤,和陆靖文一站一坐,看着像是约好了一样。而她在这里,像是场景里最多余的人物。
其实这样挺好。
每当她有点沉迷,就有意外推着她清醒,让她不要忘记自己做下的决定。
陆靖文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周琎起身,对两人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陆靖文道:“课还没有上完呢。”
周琎笑笑:“下次吧。”
虽然被林望星看着有点丢脸,但以她现在的自制力,还是不要单独跟陆靖文待在一起了,她会重新生出妄想的。
周琎很快就上楼收拾好东西,走的时候还不忘跟两人打个招呼。
陆靖文看着她上楼下楼出门关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甚至无处插手。
“人都走了,还看呢?”容舒笑了一声,刺他一句。
陆靖文到周琎方才坐的地方坐下,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容舒道:“没,我就给她递了杯水。陪我打两局?”
她本来就是来找陆靖文打游戏的,陆靖文说没空,她才想把卡带借回家自己一个人玩,但很显然,他现在又有空了。
陆靖文不置可否。
容舒上前打开电视屏幕,把卡带装进设备,调出双人竞技游戏,选了一个常玩的人物和陆靖文对打,战斗音效响个不停。
容舒漫不经心地问:“你们现在这么熟啦?”
陆靖文:“嗯。”
容舒的游戏人物往陆靖文的游戏人物脸上狠狠揍了一拳:“你多说两个字会死啊。你们到底为什么变得那么熟悉?”
大屏幕里,陆靖文把容舒一个背摔,狠狠掉了一截血。陆靖文道:“因为我想为我曾经的偏见做些弥补。”
“所以是愧疚?”容舒停下手中动作,看向陆靖文。
愧疚吗?应该是吧。
陆靖文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一套连招把毫无反应的对手痛揍一番,清光血条。
“K——O——”
系统自带音效报喜。
容舒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大怒:“你耍赖啊!”
陆靖文看着屏幕,眼睛一转不转,道:“你自己停下来不动,就不要怪别人努力赢得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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