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
官倩倩和周琎约在河边绿道见面。
周琎提前五分钟到目的地, 官倩倩却已经在这里了。
她坐在绿道边供人休憩的长椅上,身边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远远看见周琎,像小狗一样对着她笑, 还把塑料袋两边的提手拉开,对她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饮料罐。
周琎快步上前, 走近了才发现,她以为的汽水是含酒精饮料, 而官倩倩弯弯的笑眼已经红了一圈,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得快要落泪。
官倩倩对她张开双手要抱抱。
周琎对拥抱还是不那么习惯,但只犹豫一秒, 就上前抱住了官倩倩。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行为, 肢体间的交缠让人跨越独立灵魂间必有的距离,两股意识短暂地交融在一起, 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同频共振。
官倩倩从她身上汲取到了安慰,泪意便再也忍不住了。炎热的夏夜里,周琎还来不及因为紧紧抱着的身体感到闷热黏腻,就先被官倩倩的眼泪砸湿后颈, 一片冰凉。
她摸了摸官倩倩的脑袋。
等官倩倩松开手以后, 她一把提起那个大袋子, 问:“真的要喝?”
官倩倩看了一眼, 也觉得买得有些多了,但还是坚持:“想喝。”
借酒消愁不是好方法, 但有时候愁肠难解,难免什么都想试一试,她不敢买真正的酒, 只敢小小叛逆,买些酒精饮料, 也算尝过味了。
周琎一边提着酒精饮料,一边拉着她走,问:“以前喝过酒吗?能喝多少?”
官倩倩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长辈的压迫感,老老实实道:“喝过一点点,不知道能喝多少。”
舅舅拿筷子沾白酒给她尝过。
周琎懂了,那就是不会过敏,但未必有酒量:“你现在住哪?几点之前要回家?”
官倩倩的爸妈已经彻底离婚,她一学期跟妈妈住,一学期跟爸爸住:“我现在跟我爸住,他不管的,没门禁。”
周琎知道是哪里了,接着问:“你爸发现你喝酒会不会生气?”
官倩倩呵呵了一声,道:“他要是能发现,生气我也认了。”
周琎把该问的都问了,官倩倩才发现,趁着说话的功夫,周琎已经拉她走到一个亮堂得不得了的地方。这里人来人往,不远处还有广场舞的歌声在欢乐响起,她的伤心每次涌起都被高昂的歌声微微打乱。
官倩倩看着周琎,有些无语凝噎。
周琎拿出一瓶酒精饮料,轻而易举地拉开易拉罐,递到官倩倩面前:“我看你喝。”
官倩倩问:“你不喝吗?”
周琎道:“我们不能一起醉。”
官倩倩点点头,靠在周琎身上,突然就很有安全感,仰头喝了一口。
“好喝吗?”周琎问她。
官倩倩沉默片刻,还是决定诚实作答:“还可以,但好喝的主要是果汁饮料那部分,酒的那部分还是难喝。”
这就显得她买酒精饮料的行为很有些自作自受。
周琎没有说她。
官倩倩又喝几口,慢慢也习惯了,对周琎道:“他有女朋友了。”
官倩倩最开始只是觉得陈曙天很帅,不管是又高又瘦的身材,还是晒得黝黑的皮肤,都完全戳中她感兴趣的点,哪怕不是大众标准下的完美帅哥,也格外合她眼缘。
但陈曙天一张口就破坏了这份憧憬。
他们就像磁铁的南北极一样,互相排斥,难以接近。
只不过时间是很奇妙的存在,两个人长久地待在一块儿,渐渐磨去彼此最讨厌的部分,露出一部分原本没想展示的内里。
官倩倩发现,陈曙天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因为万事不挂心,所以旁人再冷淡再过分他都可以原谅。
某次和他吵架,她性子又冲又急,话赶话中说了两句回想起来无比后悔的难听话。他也只是沉默。当她反应过来,因为无法撤销只能梗着脖子道歉时,他还能大大方方地搂她肩膀,揉乱她头发,笑说:“咱俩谁跟谁?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我不生气。”
但人心肉长,又怎么可能真的不伤心不生气呢?
官倩倩开始舍不得。
起初是舍不得骂他,后来是舍不得别人骂他,最后连他自嘲都舍不得。
现在回想起来——
“我活该,喜欢一个人当什么不好非要当他妈。”官倩倩捏瘪手中的空易拉罐,自己再开了一个,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才接着往下倾诉。
官倩倩不知道陈曙天有没有感觉到这份特别,反正他们的关系在那之后变得更亲近了。
因为周琎没有手机,也不会每天都开电脑,想要找她其实挺费劲的,有些东西也不方便打电话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官倩倩因为父母问题心里难受时,能马上找到的倾诉对象是陈曙天。
他看着像个漏斗,见谁都大嘴巴,但从没有泄露过她的心里话。最困难的那段时间,他和周琎一样,是搀扶着她熬过来的人。
很难说有没有移情作用在里面,毕竟一下要把对父母、对家庭的感情剥离开来太难,也许她确实不知不觉中将这些情感寄托在朋友与喜欢的人身上,使得她对他们的感情过于沉重。
“我原本以为,他对我也是不一样的。”官倩倩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傻。
就像她对他坦诚心中隐痛一样,他也只在她跟前慢慢展示自己不那么大大咧咧的一面。
她或许是唯一知道他学期末为何心绪不宁的人,哪怕他什么也不说,怎么也不承认。可他对着成绩条发呆,一见人就藏起条子,总是极尽夸张自己有多不努力,她一看就懂了。
这个总是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在为成绩焦虑。他想努力,又深感天赋有差,生怕自己努力过后反响平平,反而暴露平庸,最后只能故作淡定,一看别人努力就抓心饶肺。
官倩倩那时把他这份“纠结”当可爱。
现在想戳瞎那时的自己。
官倩倩没有提陈曙天因为成绩焦虑的事,只含糊道:“我以为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但越了解越觉得,只是那个女孩刚好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听不得一切关于成绩的事,又克制不住自己关注的冲动,迫切地渴求一些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个女孩表露喜欢的时机刚刚好,他几乎毫无挣扎地沉浸其中,迅速动心了。
“他对那个女孩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单纯沉浸在恋爱的快乐中,让我感觉,这个恋爱对象不必非是那个女孩不可,换做任何一个符合他要求的女生都一样。”
官倩倩抱着周琎的胳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是睡着了一样。
周琎捏捏醉鬼脸蛋:“醉了吗?”
官倩倩强行睁开眼睛:“没有!”
周琎看了看一旁的三个易拉罐,拍板道:“那趁你还没醉,我们打道回府。”
官倩倩挣扎:“我还没有说完!”
周琎道:“送你回家,边走边说。”
官倩倩满意了。
周琎把空易拉罐扔进垃圾桶,一手提着剩下的饮料,一手拉着官倩倩,走了没两步,官倩倩腿一软蹲地上了,还笑眯眯地让她等一等,说自己过一会儿就有力气了。
周琎无奈,蹲下身,把官倩倩背了起来。官倩倩埋在她肩头,小声地呜咽,说自己没有醉,只是脑袋里塞了太多东西,不说出来就要爆炸,然后开始上句不接下句地倾诉。
“我真的很难过。我一边觉得他谁都可以,太恶心;一边又觉得既然谁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也好恶心。”
“其实我知道。不是我的原因很简单——他不喜欢我。哪怕他对那个女孩的喜欢轻浮、飘忽、随时都能改变,但那也是喜欢。”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们认识那么久,关系那么好,偶尔也暧昧,有那么几个瞬间被我反复回味,觉得是他也喜欢我的证明,结果是我自作多情。烂透了。”
“你说,爱情是不是只存在于女生的脑子里,男生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他们可能只有需要人陪伴的渴望,是谁不重要,是不是唯一也不重要。”
官倩倩开始针对性别进行攻击。
周琎把快要下滑的她往上一颠,背得更紧了些。
官倩倩说累了,伏在她肩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周琎提醒她:“快到了,先别睡。”
官倩倩又勉强睁开眼,喃喃自语:“我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快乐的,但我现在发现,喜欢一个人也许是痛苦的。”
从前,想到陈曙天就让她快乐;现在,陈曙天却成为她痛苦的源泉之一。
周琎回想自己已有的人生,只能说:“也许是快乐的感觉太容易被遗忘,痛苦的印记却像被刀刻一样难以释怀。”
回望过去,如果人生是一本月历,也许还是快乐的格子多,痛苦的格子少,但人的记忆太坏,让她怎么想都只能想起满腹心酸。
官倩倩不知有没有听到,她只是撒娇一样,说:“头疼,我再也不喝酒了。”
不值得。
分班
暑假结束得比想象中快, 周琎还没能适应总是让人汗流浃背的酷热,夏天就过去了。她几乎花光第一个月的两千多块,却存下了第二个月的两千多, 还在陆靖文的帮助下恶补了英语,收获斐然。
林望星在最后一节补习课上因为舍不得她偷摸哭鼻子。周琎想, 如果小孩都这样乖巧可爱,她也可以喜欢小孩子, 然后自掏腰包请林望星吃饭安慰。
林望星还不死心,和她说:“小琎姐,你在的时候, 我哥对我都更温柔了。”
周琎内心毫无波澜, 笑他太天真:“那是因为我是外人。”
在外人面前,总归会更有耐心。
林望星哑口无言。
周琎结束了自己的第一份半正式工作, 重返校园。分班结果贴在公告栏上,周琎到的时候,公告栏前人山人海。
有的人在新班级里看到了想要分到一起的人,喜气洋洋;也有人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一身丧气;还有人看遍全班, 一个熟人都没有, 满脸迷茫。
但不管怎么样, 他们都得到了一个“结果”。
周琎也想知道自己的“结果”。
年段有二十个班级,六个文科班, 十四个理科班,其中理科有两个实验班,也就是说, 只要一直保持年段前百,大概率就能稳进实验班, 享受最好的师资,区别只在会和谁同班而已。
周琎犹豫着要不要挤进她最讨厌的拥挤人群。
“你分到哪个班?”陆靖文的声音前一秒从身后响起,后一秒人就站到她身旁。
周琎侧身看他,不知道是会和他坐在同一间教室,还是和从前一样,只能在走廊巧合相遇:“还没看,人太多了。”
陆靖文显然也不喜欢人挨着人,周琎并不指望他会挤进去看,只是想着能碰到一个陆靖文,就有可能碰到第二个、第三个老同学,说不定里边就有一个刚好看见过他们分班结果的好心人。
结果陆靖文二话不说,往人群里去了,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不用挤到最里侧也能看见分班结果,不多时就回来了。他指指自己,指指周琎,言简意赅:“十九班。”
周琎笑了一下,又收起来,将之归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问:“倩倩呢?”
“文科班离得远,没看。”陆靖文顺带把陈曙天也看了:“陈曙天在隔壁班,没和我们一块儿。”
“我们”这个词在脑海转了一圈就被周琎一拳打飞,两个人往十九班走去,到班级门口了才发现这里还单独贴着一份十九班的名单。
周琎驻足,从头看到尾,发现熟悉的人有,多半是数竞小组里的成员,但真要说“要好”的……对她来说竟只有一个陆靖文。不知道对陆靖文来说是否也是如此。
她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和陆靖文隔着大半个班,是L到Z的距离,但他还是看到了她。
周琎想着想着,想到官倩倩那晚的话,果断在想象中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醒一下,细节无用。
“怎么了?”陆靖文问她。
周琎还没想好怎么糊弄,就被隔壁传来的叫声吸引了注意力。她和陆靖文一起回头,发现是陈曙天在那兴奋,高兴得像惴惴不安了一整个暑假后,出乎意料地得偿所愿了。
以前可没见他这么爱学习。
“他压力不小,希望这次能抓住机会。”陆靖文说。
周琎问:“压力不小?”
她和陈曙天仍算朋友,因为官倩倩不允许她“小题大做”,“显得谁真在乎他似的”。
陆靖文点点头,没多解释:“我开始也没看出来,后来才发现。”
看来他对朋友都是有这么一份关心的,周琎不再纠结,踏进教室。
开学了。
新学期新分班,除了班主任还是熟悉的物理老师外,其他人老师都换了人。老张让他们男女分开,根据身高排出两条长队,男女错开地安排座位。
周琎一如既往地分到了第二排,转头,发现陆靖文在隔壁组的最后一排。说不上近,但也算不上远,隔着一条走道,回头就能看到。周琎收回目光。
学校照旧要给玩疯的学生一个下马威,分班引起的热闹还没结束,三天摸底考就来了。周琎和陆靖文更倒霉,光是应付学校的考试都不够,还要抽空参加九月的数学竞赛省赛。
周琎复习得人都干了。
下课时间连往常要写的作业都写不动,只能将手臂垫在桌上,脸贴手上,侧着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什么也不想。
人的脚步声是有规律的,此刻周琎哪怕不看,都知道陆靖文正在通过她身旁走道。他来到她身边,短暂地遮蔽她视线,她没有抬头,装作不在乎是他。
他的手很长,走路时摇摆的幅度并不大,此刻却过于巧合地拂过她的桌面。陆靖文彻底路过,没有留下一句话,桌面却多了两颗糖。
轻轻地,随意地。
这是没有人注意到的冷清角落,周琎拆开糖,含着,带着一点微咸的薄荷糖。
她喜欢这个味道,大脑像是补充到虚假的糖分一样,又开始兴奋着想要工作,为了避免它用这份精力造些白日幻想,周琎鲤鱼打挺一样坐直身子,开始学习。
实验班的课业压力很重,老师们恨不得打开他们的脑子把知识一箩筐地倒进去,再做个外科手术死死缝合,不让一丁点知识往外倒流。
在这种高压之下,时间就像被按下快进键一样疯狂推进,第七名的摸底成绩才让人高兴不久,一转眼就是省赛的排名新鲜出炉。
作为曾经唯二通过预赛的高一生,周琎和陆靖文升上高二后的首战告捷,和学校里的一批种子选手一起拿下一等奖,哪怕只是挂在中游偏下,也相当值得骄傲。
周琎对着红榜道:“看,我在你前面几名。”
曾经的她说这句话,是为了找回所剩无几的自尊,勉强留住一些优越,现在大抵能算朋友间的得意洋洋。
陆靖文听着她的得瑟,看着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应了一声。发现比起不甘,更多的居然是一种难以分辨的陌生心情。他还笑得出来。
陈曙天以为这仍是一场战争,调停道:“他们高三那批人里还有不少只拿二等奖呢,你们俩都了不起。”
他也为自己感慨:“等我到高三,可能也就是一个二等奖的水平,说不定还不如他们。”
考上实验班对他来说是个意外之喜,让他高兴到连之前的小矫情都愿意拿来同人分享,此刻虽然感叹自己天赋不如人,却没有垂头丧气,打定主意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实验班里好好努力。
了不起的周琎和陆靖文则被老苏提溜到另一个班:“可以开始准备冬令营了,以后你俩跟他们一起学,决赛结束以后再看要不要回原来班里。”
周琎往台下一看,数量一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更多资源欢迎加群摸,和榜单上剩下的一等奖对上了。
老苏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俩,就把人赶下去听课。这里算是数竞小组里的精英,真正的小班教学,每个人都独占一张桌子,周琎和陆靖文也没有非坐一起的意思,各寻一张空桌坐下,开始认真听课。
老苏在这里讲的内容明显比之前深,周琎听得有些吃力,第一次明白陈曙天先前说过的烦恼是什么意思——全心全意投入了,笔杆子就跟不上,如果一心想要抄全笔记,脑子的理解就跟不上。
两难之下,周琎选择了理解为先。毕竟笔记总能借到,能为她耐心讲解的人却未必能找到——教室里和她关系最熟的陆靖文大抵也在面临相同难题。
话虽如此,在老苏用他的经典姿势把手里粉笔潇洒扔回粉盒后,周琎还是第一时间转身去问陆靖文:“做笔记了吗?”
陆靖文摇摇头:“只记了前半部分。”
周琎想了想,拍了拍前面没急着走的男生,问:“学长,请问陈曦学姐是哪一位?”
陈曦是排行榜上一等奖里的第一。周琎倒不是觉得笔记一定要向最厉害的人借,她纯粹是有些私事想请教陈曦,如果能从借笔记开始稍微拉近一下距离就再好不过了。
“陈曦?是耳东陈,晨曦的曦吗?”
被她临时抓差的学长转过身,露出一副数学应当学得很好的聪明长相。皮肤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修长手指在说话时推了推镜架。
周琎已经觉得不对,但还是善始善终地点了头。
学长对她笑了一下,道:“学妹你好,我是陈曦。”
兴许是怕她尴尬,他还伸出手,像是正式认识一样,打算与她“一握泯恩仇”。
在周琎克服社死,握上那只手之前,陆靖文先一步抓住陈曦的手,以一种极其淡定的语调道:“学长你好,我崇拜你很久了,今天的课你有记笔记吗?方便借我们抄一下吗?”
周琎看着陆靖文突然插入的背影,想着他到底是真心实意、不为人知地崇拜了陈曦很久;还是满嘴胡话,只为借到笔记一览。
想到最后,笑了一下。
想在他雪白的校服背后写上两个大字:骗子。
说谎都不带脸红的那种。
不舍
周四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刚好和官倩倩他们班一起上,练完老师交待的排球运球后,还有小半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 周琎和官倩倩就坐在一起说话。
开学以后,她们见面的频率比以前低了许多。原本约着和以前一样, 在一块儿自习,再一起回家。
但新的环境也会带来新的朋友、新的社交, 不可能全然抛下不管,慢慢的,那个约定也就不作数了。
只是再见面时还是会想念对方, 就像从来没有分开一样。
周琎正跟官倩倩感叹运动会的事:“感觉报过一次名就甩不脱了。”
她在新班级的老熟人不多, 除陆靖文以外,说过最多话的就属原来的体育委员。体委成天上蹿下跳, 没想到成绩居然也很不错,踩着线到了实验班,再一次继承了体育委员这个位置。
女子两千米的空眼见又要填不上了,体委找上周琎耍无赖的样子和他去年缠着容舒时一模一样。
不过体委是个仗义人, 平素顺手帮过大家不少忙, 周琎都记着, 最后也就应了。
官倩倩是个运动废柴, 对周琎又要跑两千米这事抱有深切同情,拍了拍她的背。两个人从运动会聊到班上老师再聊到新认识的朋友, 直到官倩倩不知怎么突然提到陈曙天,话题才戛然而止。
他们四个人偶尔还会见面,但在这种场合里, 官倩倩基本不搭理陈曙天。陈曙天一开始还满头雾水,几番求和无果之后, 正式同她陷入冷战。
周琎怀疑他们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官倩倩不说,她就不问。
两个人难得沉默。
恰逢足球场上陆靖文下场,掀起衣服一角去擦脸上的汗,因为弯腰幅度够大,只露出一小块腰腹,还是一闪而过。但已经足够在他朝她们走来时,让官倩倩伸手在周琎身后猛戳她的腰。
周琎问:“干嘛?”
官倩倩扼腕:“男色当前,你不该有点表示吗?”
周琎迟疑道:“你是要我吹流氓哨?”
官倩倩:“……”算了,想看榆木脑袋害羞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陆靖文已经来到周琎跟前。官倩倩才发现,原来周琎旁边放着的那个书包是陆靖文的,外套是陆靖文的,就连水杯也是陆靖文的。
此刻陆靖文把东西全部拿起,自己就在周琎身边顺势坐下,自然得好像他们俩已经背着她偷偷在一起了。
官倩倩狐疑地打量他们,却发现两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没有一个人想跟她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靖文出了一身汗,没敢离周琎太近,他和她们坐在同一级阶梯上,两条腿长长伸开,手臂后撑,半侧身子看着她们,好像平时一样,只随意听她们聊天,并不参与。
周琎则是在想,陈曙天说得没错,陆靖文果然没有他们臭,虽然她还是有点嫌弃他。
她从包里掏出已经用了大半包的纸巾,扔到陆靖文怀里,这包纸从放到她书包里开始,好像都是体育课上拿给陆靖文用的。
陆靖文也不说话,从里面拿出一张,擦去脸和脖子上细细密密的汗水。
官倩倩发现,坐着坐着,她多余了。
——
运动会在十月下旬举办,温度比去年适合多了,周琎没有特地换运动装,照旧穿着校服,只是脱了外套。
她脸色苍白,正在做准备运动。不知道是不是比赛让人焦虑的缘故,她的生理周期已经迟了整整一周,好几次都感觉要来了,去厕所一看又是错觉,让她不好无故弃赛,只能硬着头皮站上赛道。
发令枪响。
周琎像计划中一样,抢在了第二位,却在跑完第一圈后开始腹部坠疼。这种疼痛并不陌生,她上一次因为粗心大意,不小心在生理期剧烈运动时也是这样疼。
周琎痛恨女生有例假。
她的脚步明显慢下来,被人一个个超过,哪怕心里发急,也抵不过腹部一阵阵抽疼。这疼仿佛顺着神经沿路而上,开始一并攻击她的脑袋,让她头疼欲裂。
周琎疼得开始出冷汗,全身像失温了一样凉,汗水一点点冒出来,一滴滴往下落。
直到她眼前一黑,像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一样开始闪烁雪花纹,她才有种一了百了、松了口气的感觉。
周琎在一片惊呼声中倒在地上。
人倒是没昏,只是有一瞬间大脑和身体断了联系,将她摔个仰倒。
周琎的第一个念头,真疼。
第二个念头,还好提前垫好了卫生巾,她可不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血流成河,然后变成谈资。
“请让开!都请让开一点!”
某人的用词很文明,却在收效甚微后变得语气恶劣。
周琎的视觉终于恢复,看见陆靖文推开周边围着她的同学,上前将她一把抱起,腾空而起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生怕他一个手滑把她落在地上。
陆靖文被她一搂,低头来看,眼睛里是周琎从没见过的担忧。他总是从容不迫、神态自若,那双眼睛看她时有过冷漠、有过轻蔑、有过厌恶、有过愧疚,却从没见过关怀。这是第一次。
他为她方寸大乱。
周琎没被陈思芸以外的人这样珍而重之过,或许官倩倩也能做到,但此刻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是陆靖文,她无法不动容,也无法不贪恋。
她终于承认,自己没有毅力割舍这个人,喜欢也不是说抛弃就能抛弃的一次性情感。
或许是她拥有的东西太少,攥到手里了,哪怕只有一点也舍不得放手,做不到官倩倩那种“不喜欢就连朋友都别当”的魄力。
她想,就这样吧。
当他的朋友,一个默默喜欢他、没想要得到的朋友。
陆靖文终于恢复理智,因为双手抱着周琎,便对周边人讲:“请帮我打一下120。”
周琎急了:“不要打,我去医务室就好了。”
陆靖文看她,眉心一皱,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围观的人太多,周琎没法大声说话,只能不动声色地向下压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小声解释。
陆靖文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尔后又恢复到平时模样,对赶过来的老师说:“老师,我送她去医务室。”
得到批准后,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往医务室走。
周琎松了口气,抬头却看见他耳根红了,她一怔,也不敢说话了。
周琎躺在了医务室的床上,和温柔的校医说清自己的情况,回过神又被头和肚子的疼痛席卷。
她翻身侧躺,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只在听到陆靖文脚步声时抬头看了一眼。
她以为他把她送到就走了。
陆靖文用校医室的暖水壶打了一瓶热水回来,给她倒了一杯。
周琎起来喝了一点,又躺回去,问:“你要回去了吗?”
她以为自己只是很寻常地问出了这句话,却没想过自己现下看起来有多狼狈,汗湿的刘海粘在额头,嘴巴没有一点血色,说的是问话,听起来却像挽留。
陆靖文原本就没想过走,听完干脆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我不走。”
周琎放心了。
疼痛使得困意跟着明显,没一会儿她便眯起眼来。
方才维持秩序的老师来看了一眼,跟校医确认周琎没什么问题后才离开,目光虽然在陆靖文身上逗留了一瞬,到底没说什么。
陆靖文跑了一身汗,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放下一件事,一下就热得受不了,将外套脱下放在腿上。目光在周琎半睡半醒的脸上看了一会儿,便不自然地移开,试图环顾四周。
这一转,就转到周琎床边的鞋上。她刚刚实在痛得厉害,被他放到床上后,迷迷糊糊地蹬掉两只鞋后就万事不顾。
陆靖文弯腰,捡起两只东倒西歪的鞋,想要整齐地放在她床边,却动作一顿。
这双运动鞋他见过,周琎高一时常穿,后来穿得少了,只有体育课时穿,原来不止鞋面洗得发白,鞋子里面已经破成这样了。
陆靖文看着鞋里的补丁,想起曾经那些误解与偏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医务室里不常有人,但运动会有个跌打损伤是很正常的事。他想了想,把鞋子放进床底,只露出一点鞋尖,这样纵使人来人往也不容易发现鞋里奥秘,周琎醒来也不至于找不到鞋。
陆靖文做完这件事,重新坐直身子,却对上周琎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双眼。
醒了?
周琎伸手,抓住他脱下外套的袖子,紧紧握住,好像怎么也不会松开一样,心满意足地又睡过去,脸都红润一些。
原来是半梦半醒,迷迷瞪瞪。
陆靖文想,不必放在心上。
视线却在她握住衣服的手上久久停留,难以离开。
半晌,陆靖文低下头,将脸埋入手心。眼前一片黑暗时,心就会更加明显。
他安静着,脑袋却一片空白,只有心跳如擂鼓,宛若响在耳旁。他从未如此混乱,也从未这么为难。
周琎果然是他的克星,横眉冷对时不好对付,眉眼盈盈时,更难。
心迹
高二是人心最浮动的一年, 不像高一那样懵懵懂懂,也不像高三那样死气沉沉。压力像一条流动的河流,时而凶猛席卷, 时而平缓淌过。
每个人都在寻找情绪的出口,以此在忙碌课业中短暂自我麻痹, 就像陈曙天曾经做的那样。
只不过陈曙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因为无法同时兼顾恋爱和学业而选择分手, 还戏剧性地挨了一巴掌,成为著名八卦主人公。
剩下的人还在河里挣扎。
开学才两个多月,周琎已经听过无数流言, 件件都是大家高一时做不出来的事, 很难说这种放纵叛逆与压力无关。
就连周琎有时写着作业,都会突然觉得害怕, 怕自己辛苦那么久,却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压抑的时候,她甚至会看着窗户想象跳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好在最后总因为怕疼而放弃幻想。
周琎的期中成绩在原地踏步, 第七名不坏, 但对不起她的努力和期盼, 只能说竞争对手比她更用功, 数学竞赛到底还是分薄了她的精力。兼顾向来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
周琎连体育课上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都不要了,一个人跑回班上写作业, 写到头脑发昏就去厕所洗脸,打算清醒一下再接着努力。
但她没想到上课时间教学楼的厕所里还会有第二个人。
女厕里有一个挺高的窗户,装的磨砂玻璃, 此刻被推开很大一条缝通风。
容舒正站在窗下抽烟。
周琎暑假才见过容舒,那时的她还是一头黑长发, 和现在迥然不同。
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只比男人留的寸头长一些,仔细看还有几绺头发染了青灰,配上她的脸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容舒也看见了她。
管教她吗?以什么资格?
抛弃她吗?就这样离开?
虽然一言不发,但是对上了眼神,周琎无法迈出离开的脚步。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毅然决然地走到容舒跟前。
容舒向后靠墙,一条腿移过她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琎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后脖子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极度厌恶这种感觉,却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处感到这种不适。
直到容舒低头凑近她,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她能看见容舒脸上的斑点与皮肤纹理。容舒笑着向她吹了一口烟。
飘渺的烟雾遮去人的神情,她看不清容舒的长相,从未觉得容舒如此陌生。
等到烟雾散尽,容舒还看着她,好奇地等待她的反应时,周琎明明白白地皱眉侧脸,叫容舒知道她厌恶。
容舒愣住了。
像被一把短刀在脑子里胡乱搅了搅,说不上清醒,但至少够疼。她按灭手里的烟,顿了顿,道:“对不起。”
周琎看向她,不再有那种仿佛被当成猎物的不适感,于是还当她是五分钟前的容舒,多管闲事道:“抽烟不好。”
见她又如从前,容舒暗松口气,道:“我知道。”
周琎盯着她,一错不错,道:“牙会黄。”
这竟是个很有力的劝说理由,容舒再开口时竟有些不敢露牙,懊恼道:“我就抽着玩玩。我不抽了。”
周琎这才离开。
容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走到隔间里,想了一会儿,把烟头冲进下水道。
——
容舒对陆靖文的自行车并不熟悉,记忆中好像是黑的,但想想又可能是白的,她来回绕了几圈,也没找到哪辆最像,反而召来自行车棚大爷怀疑的眼神:“小妹,车丢了?”
容舒只好走出车棚,在门口守着,也不知道陆靖文到底回家没有。她来这是临时起意,也没联系过他。
正在容舒拿出手机想要打个电话时,她看见远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朝自行车棚走来。
高个子是并不重要的陆靖文,矮个子是周琎。
他们没有看到她。
陆靖文走在前面,两眼看着平视前方,实际不知道神游几万里,亦或就在身后。
周琎走在他后头,眼睛盯着地上的影子,一步步踩在他肩头,脚步轻快雀跃。她还轻轻摆手,用和陆靖文相反的方向,这样,在某一刻,他们的衣袖就会擦肩而过。
容舒从未见过这样的周琎。
哪怕在一次又一次的偶然窥见中,她早有这种不祥预感,但亲眼目睹还是如同重鼓击顶,让人神晕目眩。
周琎抬眼看见她时,脸上还带着些微笑意,却在看到她之后迅速冰冻。哪怕很快甩去碎冰,重新对她露出不含虚假的真心笑容,容舒也知道,这是不一样的。对陆靖文的笑,和对她的笑,是不一样的。
周琎一停下脚步,宛若行尸走肉的陆靖文立马察觉,回头看她。
周琎没有理他,对容舒挥了挥手。
陆靖文这才回身看到容舒。
容舒的眉头挑得老高。
周琎没有给他们俩开口的机会,相当“懂事”地上前取车,用一句“我先走了”当告别,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人。
陆靖文看她骑车走远了,才回头问容舒:“有事?”
容舒道:“嗯,想跟你聊聊。”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到了家附近的儿童公园,在专门用来搭帐篷的草坪上一坐一躺。
这里算是他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容舒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陆靖文想了想,道:“十多年吧。”
他们算幼儿园同学,原本不熟,因为住在同一个小区而被父母带着认识,后来小学同班,初中同校,莫名其妙就变成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算缘分。
容舒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陆靖文“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容舒好奇:“从什么时候开始?”
陆靖文道:“说不清,隐约有点感觉,但也不能确定。因为不重要,所以没深究过。”
陆靖文从前对“喜欢”这种感情并不感冒,容舒喜欢男生也好,喜欢女生也罢,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如果她困惑迷茫,需要支持,他可以作为朋友陪伴,可她并没有表现出这种需求,而是将之当作一个秘密,默默藏在心里。
容舒追问:“总要有个契机吧?”
陆靖文刚想说“没有”,却突然发现,确实是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从隐约察觉变成无比笃定。
——容舒拉着周琎跳舞,最后抱住她的那个瞬间。
他看见了她的情不自禁。
陆靖文反问:“这很重要吗?”
容舒道:“当然。当局者迷呀,你也许很早就察觉我喜欢女生,但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男生而已。也许我现在还有点不死心,不想承认吧。”
陆靖文终于吐出两个字:“周琎。”
容舒将手背附上眼睛,笑了,不甘道:“果然呀。”
她的心动始于周琎和人对峙开口说出的第一句威胁。疯的不轻,又理智到可怕,让人无可救药地沉迷。
但人在足够成熟与坚强之前,总是天生想从众的,她并不想喜欢女生。至少不想那样清楚明白、无可挽回地喜欢上一个女生。
她想要自我保护的本能开始疯狂呼救,让她下意识和周琎保持距离。但每一次巧遇都是她难以抗拒的自制力崩塌之时,让她被迫流露真心,一步步走向不可挽回的自我发现。
时至今日,她已回不了头,再也无法假装她只是没碰到“喜欢的男生”,因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碰到。
陆靖文认真听完这一切,像从前一样,做个安静的倾听者。
直到容舒说:“我喜欢周琎。”
她终于有勇气告诉自己,她喜欢周琎。
陆靖文看向她,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句话?
容舒自己也不知道。
是希望好朋友支持,还是故意恶心情敌?亦或两者都有。
她才开窍,何必对她这么苛刻。
“取向和其他人不同没关系,”陆靖文道:“但是,不要尝试引诱周琎,那只会让你们俩都受伤。她的时间和精力比我们更宝贵,要小心呵护,不能浪费。”
容舒的眼神从疑惑到震惊,一下坐起身:“你都知道对不对?你不只知道我喜欢她,你还知道她喜欢你!”
因为周琎喜欢他,所以容舒的喜欢注定空付,徒惹伤心,只会给彼此带来负担。
是的,他知道。
一开始是饱含恶意随心猜测,所以有意冷待、让她伤心;再来是心怀愧疚不忍多想,所以划清界限、禁止玩笑。
现在是……
容舒突然问:“那你呢?你喜欢她吗?”
她其实已有答案。
但陆靖文说:“不。”
他不像容舒满目沦陷,意乱情迷,哪怕仍想对周琎好,也是愧疚作祟,又兼愈了解愈敬佩、愈亲近愈心疼,一切情感皆有迹可循。
容舒看他,心想,是吗?
还未喜欢便已排他独占。
她也会嫉妒的呀。
他已被喜欢,也终将得到。那么有些话她不说也可以吧?最多给他添点波折。
于是容舒说:“原来如此。”
备赛
周琎第一次参加冬令营, 从坐高铁开始就很激动,这股新鲜劲直到坐上前往酒店的大巴都没有消失。她率先挑了一个靠窗位置,兴致勃勃地欣赏窗外景色。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这辆车大得很, 以他们的人员数量,根本不需要两个人坐一块, 会坐在一起的,都是关系不错想要聊天的人。
她笑着转头, 发现竟是陈曦。
周琎和陈曦的关系出乎意料的不错。他的生活简单得令人发指,除去日常学习和数学竞赛,就是电子游戏, 也算某种程度的三点一线, 连带着人也单纯直接。
两人聊天大多是在说题,偶尔闲聊也没太多曲折复杂的事, 最多说说游戏,倒是让从没打过游戏的周琎在陆靖文和陈曙天聊MOBA游戏时开始听懂一点专业术语。
陈曦看着她,满脸期待:“我们来对对昨天那套卷子吧?”
“曦神你做个人吧!妹妹做错什么了,这种时候都要被你抓着学习!”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吐槽声。
周琎抿着嘴笑。
她很喜欢数竞小组的氛围。起初或许稍显冷漠, 但大家都埋头苦学, 顾好自身, 没什么不好, 随着日渐熟悉,也会开一两句熟稔的玩笑, 却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
就算陈曦主动坐在她身边,比起“他们是不是在暧昧”,大家都更愿意想“陈曦这个卷王太可怕”。
周琎从书包里拿出卷子递给陈曦。
陈曦是她见过的人里, 最有天分,也最热爱数学的人。他看周琎的卷子, 并不是因为他有解不出来的题,而是想要一并学习其他人的解题思路,而在所有“其他人”里,他最好奇周琎。
他曾说周琎:“你解题的方法怪麻烦的,但不管换了什么题,都解得出来。感觉不像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撞运气,是有章法在里头的,我要多学学。”
周琎那时问他:“你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能够破题,为什么要学我的呢?”
陈曦不解地看她:“越简单的方法越不容易想到,越复杂的方法越容易入手。虽然我现在总能想到能很快解题的方法,但也许某天就会碰到某个想不到的题目,那时候就可以用你的方法入手啦。”
周琎在他不解的目光里看见了疲于奔命、应付多于喜爱的她自己。她的那点灵光在他跟前就是零星火苗,有时不用风吹都会自行湮灭。
而他在数学上的灵性和热爱像一团熊熊火焰,出现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会化作养料被火焰吞噬,水土难熄。
比如,他的竞赛成绩虽然顶尖,日常成绩却因分薄精力而有所欠缺,哪怕同样优秀,拿了降分一样能去最好的学校,也不是周琎想要的。
越了解陈曦,周琎越觉得,有些最开始时想问的问题已经不必要问。
陆靖文的声音打破了周琎的出神,她的目光从陈曦的侧脸移到站在过道里的陆靖文身上。
陆靖文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看着她和陈曦,随手递了一个东西给她,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后。
周琎一头雾水地接过那个像唇膏一样的小玩意儿,看陆靖文也不解释,转身扶住座位,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他。
他已经戴上耳机,左手撑着脸看向窗外,露出半张生人勿扰的臭脸,看上去心情相当一般。
周琎有些犹豫要不要和他讲话
铱驊
,索性先欣赏一会儿他的皮相。
她听官倩倩说,喜欢一个人最重要的是生理吸引,毕竟如果看到对方就生理性反感,想要跨越阻碍灵魂共鸣也是天方夜谭。虽然不知道这又是她从哪里看来的“科学”,但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
而她看他,确实很顺眼。
陆靖文没穿校服,外套像是登山用的灰蓝色冲锋衣,线条锐利,配色简单,将他衬得格外利落。眉骨立起的形状、鼻梁高耸的挺度、下颌拉出的弧线,都是她喜欢的样子。
陆靖文不是死人,也没有瞎。余光看得见周琎,只不过一开始不想搭理她,但现在被她盯得脸上都要烧出个洞了。
他转头看向周琎,问:“怎么了?”
他没摘耳机,不礼貌。
周琎突发奇想,伸手摘了他一边耳机,往自己耳旁一放。知道这家伙有点小洁癖,她没把耳机塞进去,但已足够确认里面一点声音没有。
她控诉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是成心不理人的。她晃了晃手里的“唇膏”:“为什么给我这个?”
陆靖文抿抿嘴:“清凉膏,防晕车的。不舒服的时候打开闻一下。”
说完又把耳机从她手里夺回来,塞进耳朵里,拿出mp3,按了一下,放到周琎跟前,让她看到里面音乐正在播放。然后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讨厌鬼。
周琎看着手里的东西。坏,但又没那么坏,所以最讨厌。
她回过身,发现陈曦在看她:“怎么了?”
陈曦笑笑,摇头,又低头看卷子,好像只是刚巧看了一场热闹。
周琎提醒一句“开车了,看字容易眼花”,就不再多言,有些不舍地多看两眼窗外风景,就握着清凉膏闭眼睡去。
——
基地里的生活很单纯。
除了吃饭休息就是上课做卷子,老师们总想争分夺秒地把尽可能多的知识塞进他们脑海,让他们在几天后的考试里能多做对几道题。
周琎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像傻子,做一题要花那么长时间,几乎笃定对她来说考试最难的部分不在于做不做得出来,而在于做不做得完。
可笑她来之前还以为时间充足,甚至带了一本厚厚的四级单词,想等有时间再多背两个。结果在这里忙得脚不沾地,还因为越来越近的考试焦虑不安,闹得白天睡不了,晚上睡不好,眼下乌青越发明显,活像被蒲松龄故事里的狐鬼吸了精气。
同屋学姐在学到晚上十点半时突然心态大崩,披头散发地问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说是到操场上跑两圈,然后看一会儿星星,十一点前回来。
周琎想了想夜空的能见度,就知道张杨同志已然学到神志不清,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作业,舍命陪君子。
两个人到操场跑了两圈,差不多八百米,周琎还没什么感觉,张杨已经快累趴下。周琎这才知道,这位学姐说跑两圈就是真两圈,不是虚数。
周琎扶她到一旁坐下,两人看着天上小到几乎看不出来的星星,默默无语。
张杨干笑两声。
周琎乐了。
冬令营里的女生少,难免有种亲近感,她们又一起住了几天,此刻其实有种互相依靠的感觉,周琎和她靠在一块儿。
张杨看着她的黑眼圈,说:“你这都快成熊猫了,心理压力这么大啊?”
周琎摸摸眼下,叹一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
张杨自己也不轻松,还安慰她:“别怕,你才高二,明年还有一届呢。放轻松了去考,考得好是意外之喜,考不好是积攒经验,明年还能从头再来。我们才该紧张呢,最后一次机会,只能背水一战了。”
明年吗?周琎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有明年,她看向张杨,问:“学姐,你参加数学竞赛是为了什么?”
张杨被问住了,像她这样的优等生,习惯于抓住一切最好的机会和资源,数竞小组这种优中选优的地方,一看就会选最好的老师教导,她能来,所以就来了,倒也没想过参加会怎样,不参加又怎样。张杨试着组织语言,把心路历程说明。
周琎恍然,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做事没有那么多顺其自然,总是有目标、有所图,说难听点就叫无利不起早。像张杨这样,随便撒一波种子,来年能结出什么花都笑眯眯地收获,在周琎这里是不存在的。
她的时间和精力都很珍贵,没有多少从头再来的机会和成本,所以每一步都要走得审慎,不能浪费。想要水稻就种水稻,想要花生就种花生,种着花生想水稻,是会让她饿死的。
“好冷啊。”她们从宿舍出来没穿大衣,跑步的时候浑身发热也不觉得冷,现在才坐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张杨打了个哆嗦,抓着周琎的手,发现她的手更冰,有些舍不得道:“要不我们回去?”
周琎看了一下时间,离十一点还有十分钟呢,但冻感冒也不划算,正犹豫着想点头,一件外套从天而降,披在了她身上,带着温暖气息。
她懵了一下,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去看,却听见张杨怒气冲冲:“陈曦你个没良心的,眼里只有学妹,我不是人啊?”
周琎为自己在感激之前先生出失落而感到羞愧,回头去看,陈曦正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披在张杨身上,自个穿着一件毛衣抖了抖:“远远就看见你们俩个在这瑟瑟发抖,别待太晚,我走了。”
说完挥挥手就离开了,仿佛只是特意过来做个好人好事。
周琎失笑,将他的外套裹紧了些。
不知道远处还有一个同样脱了外套,最后又把外套穿回去,头也不回走了的人。
决定
不知道是不是太辛苦的缘故, 冬令营里的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可等到考试那天再回头看,时间就像流水一样, 倏忽之间就奔流不复返。
他们一起出发前往考场,下了大巴彼此之间互相打气, 周琎不知不觉就走到陆靖文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觉得也不是非要说些什么。
张杨一拉她的手,她就侧过脸对着她笑,脚步没停。结果下一刻脸刚回正就撞上陆靖文的背——他不知道为何突然停住了。
周琎捂着脸, 鼻子发酸, 开始害怕自己会流鼻血。陆靖文挨这一下,自然转身来看, 看见她捂脸,眉头就皱起来了,轻声问:“撞到鼻子了?”
周琎点头,不说话。
陆靖文道:“我看看。”
周琎摇头。
陆靖文轻扣她手腕, 没使劲, 等她自己拿开手。
周琎一动不动。
陆靖文不高兴。
一旁的张杨开始觉得气氛古怪, 仔细想了想, 发现是这俩人太旁若无人,她还在呢!
张杨挤开了不解风情的陆靖文, 对周琎道:“我先帮你看看?”
周琎把手打开一点,让张杨看了一眼。张杨道:“放心,没事, 只是有点撞红了。”
不用担心在喜欢的人面前露丑,张杨朝她眨眨眼。
周琎这才把手放开, 陆靖文看了过来,看到她红通通的鼻子,手抬了一半,又放下:“真没事?”
周琎道:“没事,走吧。”
莫名变成三个人并排走。
周琎没想说话,陆靖文本就不爱说,张杨倒是喜欢说,但看看他们俩,又咽下了。
他们走进考场的时候,阳光正好,照进窗户里,洒在桌上,让人在冬日里感受到一点难得的暖意,有些懒洋洋的。
只可惜考试就像打仗,容不得人三心二意,又或妄图浮生半日闲。
周琎凝心静气,拿到卷子先把题目快速扫一遍,心里有个底了,才从第一题开始认真拆解题干。
这世间,天才的名额是有限的。人总有某个阶段感觉自己有超出常人的才能,可才能也有高低,触顶之前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天赋异禀,直到看到尽头,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有些聪明的普通人。
可这份聪明也值得珍惜,而不是怨怼老天没有给予更多。
周琎做完第一题就知道,她不会拿到太惊艳的成绩。天赋这种不知怎么就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知怎么就失去,只有努力能永远留下痕迹。她没有去等灵光一现,按着自己的习惯,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解着题,直到铃声响起,看着没来得及写完的试卷上刺眼的空白,心想这就是最后了。
交卷了。
周琎走出教室,看着一堆人挤在陈曦身边,想和他对答案。
“你不过去?”陆靖文走到她旁边,很平淡地问了一句。
周琎抬头看他,总觉得哪里味不对,但看陆靖文眉眼平静,又好像只是错觉。她摇摇头:“我心里有数,何必过去。”
陆靖文应了一声,倒显温柔许多。
周琎开始不爽,她考得不好,他这么高兴做什么?
周琎径直往大巴上走,陆靖文毫不费力地跟在她身边,直到她随意挑了一个座位坐下,陆靖文都没意识到她曾经试图把他甩开。
周琎有些泄气,等着陆靖文在她身后坐下。
他却坐在了她身边。
并不是不可以,毕竟陈曦也会坐她身边,朋友的话,亲近一点也很正常。
她只是很难不在意。
周琎像是被冒犯领地的野生动物,哪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都能看见浑身上下的僵硬紧张,以及那一点难以克制的进攻性。
陆靖文忍不住想,陈曦坐她身边时,她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吗?
陆靖文不笑就是一张臭脸,失去说话欲望,从书包里掏出耳机,戴上左耳,正要将右耳也隔绝上时,侧过脸看了一眼周琎。
她也在看他。
他的身体反应快过心理活动,右手拿着右边的耳机,一下就伸过胸膛前,戴在了她的右耳里。快得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反应,更不用说周琎。
周琎摸着右耳里的耳机,看着陆靖文把mp3递到她跟前,她再抬头看他,他已经把脸转向另一边了,只能看见他的左耳和一点点侧脸。
周琎接过mp3,随机挑了一首开始播放,是首英文歌,偶尔能听到几个熟悉的单词,旋律比她想象中更美。
周琎其实没有听歌习惯。
因为她没法一心二用,不像其他人可以边听歌边写作业;也没有富余时间,能奢侈到腾出来专门听歌。
今天居然算头一次专心享受音乐。
周琎在悠扬的乐声中感到放松,神经一旦不再紧绷,晒太阳时累积的倦意便席卷而来,不经意间就悄然睡去,滑落在陆靖文肩头。
陆靖文感到身上一重,转过头去看,周琎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哪怕他因转头微微动了一下,也没能将她惊醒。
车上人来人往,会有很多人看见,哪怕这些同学心思再单纯,看见两个过于亲密的人也会有想法。
而且,周琎也会误会。
陆靖文想了这么一堆有的没的,好像将一切道理都理顺,人却动也不动。
直到陈曦上车,刚好来到他们跟前,看见眼前场景,面上笑容微顿,陆靖文才像活过来一样。
他用没被压住的右手比出噤声手势,示意陈曦不要说话——周琎睡着了。
陈曦知道,陆靖文是故意的。
他对陆靖文点点头,往后边的空座去了。
陆靖文闭上眼,听着只有一边的音乐,感受着肩头的重量与热度,在大巴启动后的摇摇晃晃中一起坠入梦乡。
——
周琎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
陈思芸许久不见女儿,特地提早收摊回家准备晚饭,只可惜时间没掐好,等周琎到家东西都凉了大半。
陈思芸把周琎的行李箱往屋子里拖:“你赶快坐下休息,我一会儿把菜热好叫你吃。”
哪用费这功夫?周琎洗手,把袖子一卷,就自己热菜去了。
阳光、操场、校服、试卷、油墨,单纯只有这些东西的日子结束了,她又回到了生活里。
周琎和陈思芸吃完晚饭,帮着收拾碗筷后,陈思芸少见的没有立刻上床休息,而是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盘账。
周琎不想打扰她,回到房间补习这几天落下的课。中途出来客厅倒水,听到异响,才快步来到陈思芸房间,发现她抱着腿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痛苦□□。
周琎不是第一次撞见这种场景。
头一回看见时,她还在上小学,身体凉了半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害怕又是一个新的打击。现在的她已经有了经验,瞳孔还是止不住地放大,担忧情况再度恶化。
周琎快步上前,扶着陈思芸躺到床上,帮她按摩腿上的肌肉。
陈思芸的腿往后缩了缩,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喜欢别人触碰她受伤的那只腿,却被周琎牢牢把住,不让逃跑。
“妈,还是再去医院看一下吧。”
时光流逝纵有一百个缺点,也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优点——从前治不好的病痛,或许现在可以了呢?
“老毛病了,不用看,去了医生也只会说没什么办法,浪费钱罢了。最近多忙呀,哪有空花时间在这种事上。”陈思芸总有那么多理由。
周琎沉默着,按得更努力了些。
陈思芸没多久就喊着:“好多了,不疼了!你快忙你的去!”
周琎不听。
陈思芸无奈:“我还得算账呢。”
周琎道:“我帮你算。”
陈思芸也是头疼:“我记的那些符号你哪里看得懂呢?我真的不疼了。”
周琎怀疑地看着她。
陈思芸道:“你这小屁孩,我还骗你不成?”
又不是没骗过。
周琎撇撇嘴,再给她按了一会儿,见她神色自然,才扶着她坐回书桌前。
陈思芸看着账页,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回头意识到周琎还在,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周琎问:“最近生意不好?”
陈思芸叹口气,想了想还是道:“最近常去摆摊的那些地方开了几家小吃店,我这里的生意一下少很多。不过没事,做生意总是这样,有时候赚得多,有时候赚得少,总归到现在都没有亏本,就不用你担心。你呀,只要把学习学好,就比什么都强。”
学习,对她来说不只是学生的本份,更是母亲的希望、唯一的出路,容不得半点轻忽。
那些因为数学竞赛得到的静谧时光终究只是意外得来,再留恋不舍,该放下时也要放下。
她喜欢大家沉浸解题无暇他顾,眉眼相笑便能成为朋友的单纯氛围;喜欢谦逊天才让她照见自身不足,不再沉浸虚假幻想的完美……也喜欢和陆靖文之间相同的话题、意外的相撞和偶然的依靠。
离开竞赛以后,也许这些东西都不能再拥有。那便让它们永远留在她的回忆中。
承诺
属于高三的数竞小组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解散, 不管这次国赛成绩如何,他们都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自然不需要继续培训。至于少数能进入国家集训队的尖子生, 也不是老苏能够继续教导的学生了。
在这个情况下,周琎和陆靖文被短暂放生, 既没有高三小组的课可上,又没有回归高二小组的班。曾经一起自习的习惯也被打乱, 纵使前后坐着,也没有人主动说一句话,好像在玩谁先说话谁就认输的游戏一样。
他们像两只偶然被捞到一个缸里, 意外相处一段时间, 又被放回江河的鱼。烟波渺渺,再难相逢。
周琎和陆靖文缘分有限, 需要努力才能有自然搭话的契机,否则就连多看一眼都要特地回头,平白惹来怀疑。
她不喜欢“特意”,宁愿花时间把因为冬令营错过的课再多补两页回来。
于是, 直到国赛成绩新鲜出炉, 站在光荣榜下相逢时, 他们才正式说上话。
成绩早就听老苏公布了, 但看着自己的名字挂在铜牌下面还是觉得奇妙。
“有种同进士的感觉。”周琎说。
陆靖文差点笑出声。
从全国排名来说,也确实像同进士。
他们俩的排名说好不好, 说差不差。铜牌无缘国家集训队,但高二就能在铜牌里名列前茅,怎么看都觉得再努力一年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
陆靖文对此说不上满意, 但也不怎么失落。他是个深信付出多少得到多少的人,眼下的收获也对得起他的付出, 想要更辉煌的成绩,就等明年拿更多的努力来换吧。
他只是好奇周琎在看什么。
于是,陆靖文顺着周琎的目光抬头,看见了光荣榜上最顶端的那个人,陈曦。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不那么美妙。
周琎恰好在这时候开口:“你知道陈曦去年拿了什么奖吗?”
陆靖文没有说话,好在周琎也不需要他,这本就是自问自答:“他去年就拿银牌了。”
“所以呢?”陆靖文问。
周琎道:“我相信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考得比现在更好,因为还可以再努力一整年,哪怕不那么聪明,也不可能一点进步都没有。但是……我想,我没有陈曦这样的天赋。”
陆靖文看向她,坏心情转变成疑惑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你在自卑吗?我以为你是那种看到差距会想跳起来追的人。”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好像说话大声点会伤到人。
周琎笑了一下,不算灰心,但多少有些感慨:“如果看到差距就要拼命去追,那我要追的东西也太多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只能用我的长处来努力追上你们。
“我跟你提陈曦,不是因为自卑,而是觉得,我在数学上的才能确实没有好到让人觉得放弃是在暴殄天物。所以,我没有理由再坚持了。
“毕竟就算再努力一年,能够拿到银牌,又或者再痴心妄想一点,能进入国家集训队,所得到的好处不过是能更简单地进入A大或B大的数学学院。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说得难听一点,数学竞赛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无限分散我的精力,阻止我备战高考,让我来不及复习我的弱项,填补一开始就埋下的弱点。
“我家的情况……你很清楚。我不能接受高考失利,就要付出更多。书读一百倍,就算有意外有紧张,影响也能降到最低吧。”
周琎说得很坦然,脸上还带着笑。
陆靖文却道:“微笑的表情超过四秒,大概率就是在假装,你脸上的肌肉累不累?”
他听完竟然只是评价她的笑容。
哪怕周琎确实假笑到面部微微发僵,也要毫不客气地瞪他一眼。
陆靖文下一秒却犹豫着将手搭上她的脑袋,摸了摸她的头,算作安慰。
从她的笑容里,他能感觉到这个决定做得有多不容易,哪怕从理智来看,他也相信这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但人难免被情感左右。
也不知道让她不舍的是什么。
特别的时光,同学的情谊,又或者除此以外的东西?
触摸着的头发又干又硬,倔得像它的主人一样,陆靖文却没有放手。他说:“你很棒,你做了最好的选择。”
人是不能被安慰的。
安慰之前觉得自己理智冷静,安慰之后却觉得软弱委屈。
周琎道:“我好功利啊。”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同龄人里格格不入,没有纯真,也不够清澈,像泥潭里的水,挣扎着想要一起流向大海,却不知何时就会蒸发在泛着鱼腥味的菜市场里。
陆靖文却说:“或许有人不功利是因为不愿意,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根本没到愿意不愿意的程度,他们只是不需要。”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手却是温暖的。周琎因为下了决定而空了一块的心被微微填补了一些。
会长好的。时间是最有用的。
更不要说她向来擅长舍弃喜欢却又无法承担的事物。
向陆靖文道别只是开始,最难的是告诉师长自己选择了不战而退。
周琎走到老苏办公室门前,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有些踏进去的勇气。
老苏的办公位置是整间高三办公室光线最好的一个,此刻,他并不像往常那样和其他备好课的老师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而是戴着眼镜,给前来提问的学生答疑解惑。
那个学生周琎也认识,正是上了高二以后突然开始悬梁刺股的陈曙天。
周琎想退回门外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人耳聪目明,听到脚步声便一起抬头看她。老苏直接朝她招招手,笑眯眯道:“来找我啊?你过来等一等。”
周琎硬着头皮走过去。
陈曙天在老苏的指点中频频点头,等把题目都捋清楚,要离开了,还有些恋恋不舍。
老苏这边已经摘下眼镜,捂上茶杯,笑着问她:“怎么了?”
周琎也顾不上确认陈曙天有没有走出办公室,反正他们迟早会知道:“苏老师,我打算退出竞赛小组。”
老苏一愣,脸上的笑下意识收敛,看着又有了往日的严肃:“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不待周琎回答,他便率先揣测起来:“是对这次的成绩不满意?确实,我也对你和靖文有更高的期望,没拿到银牌很可惜,但这不意味着你们这个年纪拿到这个成绩不够好。你们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有信心帮你们提高。”
老苏是认真的,这让周琎有些难过,因为她只能说:“不是竞赛成绩的原因,是我个人的原因。”
很奇怪,哪怕在最清楚她家情况的陆靖文跟前,她都因为保有最后的自尊而无法坦诚得太过详细,在师长面前却没有这个顾虑。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尊敬的老师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误会,毕竟放弃已经让人足够伤心。周琎慢慢说起家里的情况,最后道:“……冬令营结束回家,我看见我妈妈又在为生计发愁,时不时还腿疼,实在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再学竞赛。我们家的情况虽然没有糟到让我现在就要出去打工,但留给我的容错实在不多。我唯一的出路就是高考,上大学的专业也不能乱选,最好毕业就能有稳定的工作,才能减轻我妈妈的负担。从这点来看,数学竞赛帮不了我。而我在竞赛上的天赋,也没有高到不走这条路会让人觉得可惜。它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负担了。”
周琎说到最后,目光移向鞋尖,不敢对上老苏的眼睛。
老苏沉默了好一阵,问:“你怎么低着脑袋?”
周琎这才抬头。
老苏定睛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这表情,是怕我劝你?”
周琎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怕,是因为不想让老师怀有希望又再度失望;不怕,是因为她心意已决,无论什么样的言语都难以动摇。
老苏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个和煦的笑来:“如果换一个人拿了铜牌就想走人,我肯定要把他骂到清醒,但是你,我不骂。”
周琎的手抓着衣服,把布料都攥成一团,不知道老苏是失望还是什么。
老苏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竞赛带的也不是一两届,你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也见过。你退出了,我这队里又少一个好苗子,确实是个损失,但对你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以前我有两个学生跟你一样,聪明,但又不是老天爷喂饭到嘴里的那种天才。家里条件不好,可自己有主见,能决断,还狠得下心努力。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算得上出人头地。
“你现在的日子是苦,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傻乎乎的,即使想不明白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未来也能有一份出路。你一步都不能踏错。但等过几年,你再回过头来看,肯定会感谢现在的自己。
“你想的清楚,也真能做到,要退出竞赛小组,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但你要是学习上懈怠了,对不起你今天下的决心,哪怕你不在小组里了,我也要把你叫到办公室来骂。”
周琎听到最后,眼角发热,笑着抬头眨眼,抿去眼里泪意,方才对老苏重重点头,像承诺一样。
依靠
今年春节格外早, 期末前的课程挤成一团,险些让人喘不上气,还来不及做好复习, 考试就像梦一样结束。
周琎的名次没能继续前进,又跌落回第九名, 这个她分科之后第一次考试就取得的成绩。
这事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毕竟数学竞赛占用她太多精力,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放弃。
下学期开始再全心全意地努力就好,周琎打定主意之后, 看到这个成绩便不那么失落了。
寒假开始了。
除了不用上学以外, 周琎的日常没有发生多少改变,除非被官倩倩约着出门, 否则她在家的生活规律得令人发指。
周琎每天早上起来给陈思芸帮忙,等陈思芸出门再写作业,中间自己做两顿饭,学到晚上陈思芸回来以后搭把手一起收拾, 整天的劳作结束, 再坐在电脑前玩一会儿, 算是全部的放松。
这种辛苦让她踏实。
陈思芸的生意在寒假之后又好起来, 每天回来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是寒假人流量带来的改变,周琎还是忍不住想, 或许也是她做了正确选择之后,冥冥之中的奖励。
除夕夜的饭菜比去年更好,陈思芸下了血本, 葱爆羊肉、蒜末鸡翅、脆皮烤鸭、螃蟹炒年糕、玉米炖排骨、番茄炖牛腩,周琎吃得肚子滚圆。
陈思芸酒喝多了, 有点上头,拉着周琎盘这一年的账。她这一年赚得不少,但周琎知道她是如何起早贪黑全年无休换来的,这样一想,也就不算多了。
陈思芸说到最后,从房间拿来一个盒子,笑盈盈地递给周琎。
周琎从看到外包装起就愣在原地,那是手机的盒子。
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手机,毕竟陈思芸最擅长利用一切丢了可惜的外包装,矿泉水瓶里装的是油、是醋、是酱料,唯独不是矿泉水,不知道这个盒子会不会也这样。
她告诉自己,别期待,有是意外之喜,没有也不应失落,心却还是不听使唤地期待起来。
手机联通网络,开辟出一个新的世界,哪怕她拿着固话、抱着电脑,勉强开出一条细窄的路通向那个世界,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没有手机,她就不能随时随地地收发信息,用文字不出声地交流心情,时时刻刻记录一些只有自己能看的秘密。
这样的她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孤独之人。
有时候,她也会没有勇气地想要从众,想要和其他人一样,想要和他们在一个世界。
周琎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部崭新的手机。她想了很久,却又羞于定义为必需品,于是一次次默默隐去,从未跟陈思芸提过的东西。
她买给她了。
陈思芸的脸因为喝酒涨得通红,她有些醉了:“那些人总喜欢跟我说什么女孩发力早,男孩发力晚,上了高中以后,女孩的成绩会一落千丈。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真的觉得男孩子脑袋有多好用,他们是想告诉我,不要太得意。”
陈思芸揉揉她的脸蛋,好像她还是十岁的小朋友一样:“但是小琎你争气,上了高中成绩还是那么好,把他们堵得说不出话,甚至开始装作自己从来没有说过那些风凉话,真可笑。”
周琎的脸都给揉红了,还特地腾出一只手没收陈思芸的酒杯,嫌她喝得太急,怕她明早起来头疼。
“我一年到头就今天喝点酒,你都不让我喝!”陈思芸缓缓拍着桌子,委屈地抱怨,下一刻又突然伸手,把周琎搂在怀里,摸摸头,拍拍背。
周琎被抱得猝不及防,手里酒杯一晃,酒就洒在地上。她看看空酒杯,也不怕陈思芸再一口干了,放回一旁桌上,心里想着一会儿把这醉鬼送到沙发上躺着,她再把地拖干净。
谁知道下一秒陈思芸抱着她哭了起来,周琎手足无措。
她们从来不明晃晃地表现爱意。
周琎没有听过一句“我爱你”,也不曾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让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陈思芸喷薄而出的情感,她不擅长这个,只能一下又一下,踩着节奏轻拍她的背,让她不要哭得那么厉害。
陈思芸哭得累了,最后才说一句:“做我的女儿实在太可怜,太辛苦了。”
周琎推开她,不让抱了,认真看着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我乐意,不苦不累不后悔。”
不苦不累是安慰陈思芸的。
不后悔是真的。
哪怕在她最疲倦、最灰心,忍不住去幻想自己有一个更美好的家庭时,母亲那个位置出现的人也永远是陈思芸。
她希望她们一起变得更富有,如果不行,那她宁愿选择维持现状,哪怕是在梦里。
——
陈思芸没有再提除夕晚上的事,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提,还是喝多了断片,但以她过往的饮酒表现来看,像是前者。
周琎十分理解。
母女俩当一切没发生过,继续热热闹闹过节。
周琎还沉浸在拥有新手机的兴奋中,把陈曙天等人的手机号码一个个存在通讯录里,好像真的会打一样。输到陆靖文和官倩倩的号码时,几乎不用看原来的电话本,便熟稔地背诵出来,哪怕她分明一次都没打过陆靖文的号码。
不过这一回儿,她可以用手机给他们发新年祝福了,顺带告诉他们这是自己的手机号码。
周琎想起去年那条因为不愿只有自己一人烦恼而发出的祝福,心中五味陈杂。今年,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祝福陆靖文,看着好像比从前更进一步,却又感觉更遥远。因为她是他的朋友了。
周琎没被这种情绪纠缠太久,便陷入下一个烦恼——她最讨厌的、一年至少一度的,拜访周建业。
出门那天,周琎穿上陈思芸给她买的新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也挑了内里没有补丁、进门能脱下的一双,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露出一股不能输的气势来。
唯独摘了那只银镯。
陈思芸拿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还问她:“怎么把这镯子摘了?”
平常喜欢得睡觉都要戴在手上。
周琎表情未变,轻轻巧巧地带过去:“衣服穿太多了,袖子紧,戴着难受。”
陈思芸一听便不说话了,只把自己前几天包好冻在冰箱的水饺和包子拿出来,放到保鲜盒里,连带着狠下心买的樱桃也分出一大部分,要周琎一起带去周建业那。
周琎不愿意。
辛辛苦苦包的面食,自己赚钱买的水果,凭什么给那一家人?
陈思芸说她:“他到底是你爸爸,以后真遇到什么事了,还指望他搭一把手,哪能真不往来呢?你脾气别这么硬,一年到头也就给他们这些东西,吃个新鲜罢了,哪里就贵重了?”
周琎在心里呸了一声,仍是一丝一毫都不想给他们,但知道不能跟陈思芸这么说,便推脱道:“妈,从我们家过去公交转地铁要一个多小时,太远了,到时候东西路上化了坏了。”
陈思芸嫌她生活经验不足:“大冬天呢,又不是夏天,你就算在路上晃荡两个小时都不会坏。”
周琎垮着张脸站在原地。
陈思芸干脆转身回厨房,把那些冻品从保鲜盒转移到不锈钢保温饭盒里,重新递到周琎手里,让她连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陈思芸强行把周琎送出了门。
周琎只好提着这些东西,摇摇晃晃上一个多小时,来到周建业门前。
叫门之后照旧是张金芳开的门,怀里依然抱着她的大孙子。周成杰长大一岁,变得更高更壮,五官也和赵素英越来越像,看见她时嘴角下拉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周琎一眼扫过去,仿佛看到一个男版赵素英,心里忍不住生出厌恶。这神情被张金芳看见,立刻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仿佛警告。
她大包小包地站在门口,没有人打算帮她拿一下。她把东西先放到地上,脱鞋关门以后,把外套放到架子上,再自己拿东西进门。
周琎对客厅里的人道:“我妈送了自己包的饺子和包子过来,要放冰箱冷冻,不然会坏。”
她没有自己去开冰箱的门,因为吃过教训。在这个家里,她是什么东西都不能碰的,一旦碰了,万一出点问题又或找不到东西,就会赖在她身上。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在这个地方偷鸡摸狗,损坏物件的。
周建业听到声响过来,有些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客套道:“你妈太客气了,让你带这么多东西,东西在哪?我先放到冰箱里去。”
周琎拿出水果和保温饭盒,道:“麻烦拿个盒子来装,这几个饭盒我要拿回去的。”
她什么东西都不想留在这里。
赵素英杀了进来:“什么东西那么金贵?又要放冰箱,又要换盒子的!”
她看了一眼刚刚打开的保温饭盒,从里面拿出一个褶边精致的手工饺子,轻蔑地扔到案板上:“这么宝贵的包子饺子,赶快全煮掉,正好晚上让她一个人吃完,省得说我们占她的便宜!”
周建业劝了两句,被骂得狗血淋头。
当天晚上,够一家四口吃的包子饺子全端上饭桌,尽数堆在周琎面前。
算盘
饭桌不大, 放了一盆包子和饺子以后更嫌拥挤,把其他刚出锅的热乎菜肴都挤到除她以外的人跟前去。
周琎有时候也好奇,分明是他们做了错事, 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反过来对她恶声恶气?
她举起筷子,一边想着越不让她吃她越要吃, 气死他们,一边觉得再好的食材由他们做出来都恶心人, 吃了要消化不良,一时举棋不定。
倒是周建业佯装好心,从周琎面前的盆里夹了一个包子。赵素英斜眼瞧着, 没有立时说话。
另一侧的周成杰还不会自己吃饭, 但已经开始挑拣食物,闻到肉包的香味就开始嘴馋, 指挥着张金芳去给他夹。
赵素英看见发了大火:“吃吃吃,成天就想着吃!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嘴里塞!”
周成杰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没被赵素英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一时愣住, 等反应过来便哇哇大哭, 嚎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张金芳一下心疼了, 瞪了赵素英一眼:“有话好好说, 他人小嘴馋,吃个包子怎么了?”
赵素英也够狠心, 看都不看还在嚎的周成杰,只拿眼睛瞅着周建业。周建业的包子才咬了一口,沾了点肉馅, 吞到嘴里的包子皮蓬松柔软,又浸满汤汁, 鲜美极了。他在赵素英的注视下,夹着缺了一口的包子,慢吞吞地放到一旁用来扔骨头的碟子里。
赵素英这才满意了,得意洋洋地夹了块排骨塞到他碗里。
周琎冷眼看完这出戏,方才慢条斯理道:“脏的臭的不能往嘴里丢,怎么就能往家里放?往嘴里丢最多也就是上吐下泻,往家里放是要家宅不宁、人畜不安啊。”
说到人畜不安时,她特地咬着“畜”字重重落音。
周琎的底线很分明,赵素英说她不好,她当她放屁,丝毫不去理会,但要敢提陈思芸半句不好,她必然要骂回去,将这盆污水如数奉还。
张金芳不爱管这摊烂事,抱着还在哭的周成杰回屋哄了。
赵素英大怒:“小畜牲骂谁呢?”
周琎神态自若:“骂老畜牲。”
赵素英拍案而起,伸手想打,却被周建业一把拉住,低吼一声:“够了!”
此时此刻,他又显出点能做主的样子,与放下包子时判若两人。赵素英不满地瞪着他,却没再撒泼,被拉扯着坐下,耷拉个嘴角,阴沉沉地盯着周琎。
周琎决定还是不吃那些菜了。
一是看着他们的脸就倒胃口。二是知道,赵素英这样一闹,陈思芸辛辛苦苦包的这些东西,在这家里除她以外没有人会吃,等她一走,就会被丢到垃圾桶里,和臭烘烘的垃圾一起等待处理。
这是陈思芸一褶一褶亲手包出来的。
哪怕知道吃不完,周琎还是想着能少浪费一点是一点。
她包子饺子轮着来,上一口才咽下去,下一口便接着咬。
赵素英嘴上不得闲,还要盯着她嘀咕一句“饿死鬼投胎”,周琎看都不看她一眼。
陈思芸做人实诚,哪怕是做给周建业一家子的东西,也没偷工减料,大抵是想着善始善终,既要维系这份关系就没必要在细节上恶心别人,只可惜没人领她这份情。
周琎吃得发撑,饱胀的感觉从胃部一路上涌,火烧火燎得满到喉头,最喜欢的味道逐渐变成令人反胃的东西,血液好像直往脑袋冲,没一点留在胃部消化。
周建业问她:“现在书念得怎么样?考了第几名?”
周琎一边想“你知道我上几年级吗就问”,一边道:“期末考第九名。”
“第九名?”周建业有些吃惊,这几年他偶尔也会听别人说周琎成绩优秀,但他以为就是客套,而且小女孩嘛,比较自律,小时候课程简单,成绩好一些也正常,越往上读就越不行。
赵素英听不得他们在那“父女情深”,阴阳怪气道:“考那么好有什么用?她那个瘸腿老妈有办法供她上学吗?你以为她妈为什么做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过来,不就是想从我们手里抠钱吗?”
周琎把筷子重重扣在桌上,盯着赵素英,一字一顿道:“不、准、提、我、妈。”
她知道,陈思芸让她来是不想她和周建业太疏远,也希望以后真遇到什么大事,周建业能一起帮她一把。
她不认同陈思芸的打算,可这不代表赵素英能说这话。
周琎冷笑一声,指着周建业道:“如果当年他没有出轨你这个插足别人婚姻的人,也许他现在还是我妈妈的丈夫。就算现在你们结婚了,他也还是我爸爸。这么多年了,他有给过一点抚养费吗?就算我今天真的是来要钱的,那也不是从你们手里偷钱,而是拿走他应该给我却没给的那一份。”
赵素英呸了一声:“老贱人生出小贱人!”
周琎立时扑了上去,才刚揪住她的领子,就被周建业一把抓住,赵素英逮住机会,趁她双臂不能施展,抬手狠狠打了一巴掌。周琎的半边脸都红了。
周建业大惊,又反身去拦赵素英:“你大过年的打孩子干什么?”
没等赵素英回答,双手刚获自由的周琎便把那一巴掌十成十地还了回去。有的亏不得不吃,但吃这种人的亏,她图什么?
赵素英大概是不留疤的体质,狠狠挨了一巴掌,脸上几乎没什么痕迹。
周建业两眼一黑,知道现在不是拉住其中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场面一片混乱。
赵素英和周琎撕扯在一起。
按理说,周琎再能打,也只是一个个头不高的未成年人,和赵素英打起来要占下风。
但有时候“逞凶斗狠”这四个字是有道理的,打架最怕不要命的人,因为他们下手没轻重。
赵素英现在就有些怯了。
她自知和陈思芸母女俩的关系说是烂透了也不为过,突然就怕周琎脑子不清楚,是真要对她下狠手。
赵素英声音一下尖利起来:“周建业!你和你妈是死人啊!就这么看着她打我?”
周建业倒是想拦,但从何拦起?要是像之前一样,抓住其中一个,另一个肯定还要不依不饶地再补几拳。
在周建业一筹莫展之时,张金芳听到动静,抱着周成杰出房间来看,撞见这副场景,竟然只丢下一句话又转身回去:“建业,你拦着点,我怕伤到小杰,先带他回房间。”
赵素英气得吐血。
周琎却一点都不意外,她曾听过张金芳背后骂赵素英破鞋,可见张金芳只爱周建业和周成杰,接纳赵素英也就是为了她生的儿子。她、陈思芸以及赵素英,在张金芳眼里一文不值,今天就算打死一个在这里,她也只会嫌晦气。
周琎没想到赵素英连这点都看不清。
赵素英实在是被压着打到疼了怕了,又兼心里一股怒火,劈着嗓子喊周建业:“你这个死人到底在等什么?真想着她和那个瘸子能把那间破房子给你啊!我呸!她们娘俩不从我们手里偷钱就不错了,还想着人倒贴你,你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做你的春秋大梦!”
周琎的动作慢了一瞬。
她以为自己对周建业的评价已经够低,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难免有些惊异地看向他。
赵素英难得喘息,也不敢再撩架,往周建业身后一躲。
周建业对上周琎眼神,有些抹不开脸,但他一整天都想着这事,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眼下这个开场虽然糟了点,但话赶话说到这儿,也许正是坦白的好时机。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点慈父的样子:“别听你阿姨的,我确实想跟你妈妈聊一聊房子的事,但不是想白拿你们的房子。你妈妈的情况你也知道,她那生意朝不保夕的,什么时候要查市容市貌了,她都没地方摆摊。到时候你上大学、工作,甚至结婚,钱从哪来?我倒是想给你,但你也看见了,我这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养呢,就算想帮你们,也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啊。”
周琎冷冷看着他,没露出一点动容,周建业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差点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是这样想的,拿四十万给你们用,让你妈妈把房子卖给我。那房子你也知道,地段不好,又老又破,根本卖不出这个价格,四十万绝对绰绰有余,多的是我补偿你们母女俩的。我拿了这个房子,到时候隔个几间,往外面租,哪怕便宜一些,每个月起码有一些进账,也能填补一点这里的家用,算是拿了这四十万的说法。”周建业说得十分诚恳。
但周琎不是八九岁还哭着想要爸爸的小孩了。
她知道,此刻保持沉默最为明智,反正这些东西听了就当耳旁风,回家也不必和陈思芸讲,今天就能顺顺利利结束。
但她就是忍不住,就是不甘心,就是想要撕开那层虚伪的皮,把周建业的脸放在地上,狠狠踩烂。
她说:“真这么让我们占便宜,你旁边这位怎么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讲啊?”
赵素英气急败坏地瞪着她。
周琎对周建业道:“我没那么蠢,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要我们家那破房子。拆迁的风声,我们早听了好几年。我不觉得那房子会拆,但谁知道呢?万一落你们手里拆了,那可太恶心人了。”
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轻声说了一句:“一家子人面兽心,和你们沾上点关系,简直要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翻脸
先前不管什么情形, 周建业都是一副“她们两个为了小事吵起来,让他不知道如何从中安抚”的头疼模样。
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不管赵素英如何辱骂周琎母女,也不管周琎怎样压着赵素英撕打, 他只觉得“我老婆不够贤惠,我女儿也不够懂事, 我夹在中间可真难做人”。
现在周琎骂到他头上了,眼里全无对他的尊敬, 充满轻蔑与看不起,他那当人丈夫的自尊、为人父亲的威严和所谓的大男子气概一下就熊熊烧起。
“你这没教养的样子是跟谁学的!”
周建业怒目圆睁,老脸涨得通红, 手高高举起, 眼见就要重重落下。
他的力气和赵素英的力气不可同日而语,又是盛怒之下出手, 真挨结实了,嘴角破裂流血是小,万一被打掉牙就麻烦了。
也许是潜意识知道,这里没人会帮她, 只能指望自己, 在那一瞬间, 周琎没把周建业当父亲。这只是一个对她使用暴力的男人, 不管他如何用语言粉饰这种行为。
而像她这样个子矮小的女孩,对待这种力量又大、身形又魁梧的男人, 最有用的方法不是逃跑。
周琎看都不看他落下来的手,一脚狠狠踢出,毫无留力, 正中周建业下/体。
周建业惨叫一声,捂着下身倒下, 赵素英惊慌失措,张金芳被他的声音吓一大跳,出门来看。
周琎趁机跑了。
这回要是被周建业缓过气来,多半要被他打个半死。周琎只恨自己长得不够魁梧,力量也无法大到能和周建业媲美,此时只能一刻不停歇地往街上跑,跑到肺里热到爆炸,嘴里出现铁锈味,才不得不停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回张望,以此获得一点安全感。
周琎的一身热汗很快就被深冬的刮骨风吹干,过热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下来。人一清醒,她就发现,刚刚跑得太急,把大衣落在周建业家,手机和钱都在里面。这下糟了。
她有一瞬间想要折返。
毕竟没钱回不了家,新买的手机也不舍得就这样不要了。
但理智阻止了她。
周建业可不会刚挨一脚,转头又能装出个好爸爸的样子来,把东西都好心还她。
周琎游荡在街头,一时间竟有些头脑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寒风把周琎吹到了一个小超市门口,里面透着昏黄的灯光,老板一头短卷发,裹着厚实的大衣边看电视边看店,看起来很温暖的样子。
周琎忍不住徘徊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借几块钱,先回家再说。
老板也许是在余光中看到她的举动,竟放下手里的瓜子朝她走来,周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不好的心思。
好在老板先开了口,全然没有因为她的鬼鬼祟祟而产生误会:“妹妹,怎么了?”
周琎眼睛有些发酸,揉了揉,再张张嘴,实在说不出向人讨钱的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口就成了:“老板,我想打个电话……但我身上没有钱。”
老板很好心:“没事,收银台就有电话,来这打。妹妹,你脸上怎么回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周琎往旁边玻璃门上看了一眼,才发现方才打的那一架显出痕迹,右半边脸又红又肿,嘴角破了一小块,有干掉的零星血迹,额头还被指甲划出一道伤口,头发也被揪得乱七八糟。
不过比起身上,脸上已经算好了,只是看着可怖而已。赵素英倒是想打她的脸,但总被周琎压制着不好施展,只好拼命往她身上招呼。最严重的是腿,在打架的时候撞到茶几尖角,方才只顾逃命察觉不出来,现在站在暖和的店里,反而透出一股钻心的疼。
周琎对老板笑笑,道:“刚刚摔了一跤,还把钱包也给丢了。”
那些事情实在不好说出口,涉及太多家庭隐私,若是过度简化,便只剩下她和她爸,以及她爸曾经的姘头、现在的老婆打了一架。也不知道老板听完还会不会让她免费打电话。
见周琎不愿说,老板也没深究。她是个好心人,但店没长脚,遇到事也跑不了,能不多管闲事自然还是不管。
周琎拿起电话筒,突然有些犹豫。
大晚上的,她又身无分文,陈思芸接到电话肯定会赶过来。陈思芸腿脚不便,急着从家里过来有些不安全,而且,她来之后又会怎么样?
周琎既怕陈思芸看到她伤成这样,怒气上头,会想去同周建业讨个公道,又怕陈思芸对她生气,觉得是她做错事,再如何也不能对长辈动手。
犹豫间,周琎下意识播了另一个号码,除陈思芸外,少数她能背下的号码中,第一个闪过她脑海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比想象中快,陆靖文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喂,您好?”
周琎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陆靖文,我是周琎。你……方便来借我几块钱吗?”
周琎看着一旁竖起耳朵的老板,将整件事都说得相当语焉不详,值得庆幸的是,陆靖文问清地点以后说能来,而且很快就会到。
在那一瞬间,周琎突然就踏实了,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而生出的惶恐也去了大半,她想着现下处境,有些不好意思:“可能还要麻烦你多带一件外套。”
陆靖文一口答应。
挂断电话,周琎再看向老板时也多了几分底气:“老板,谢谢你,一会儿我同学来了,我会把电话钱也补给你的。”
老板道:“这么客气做什么?一个电话才几毛钱的事儿。”
周琎抿嘴摇摇头:“事情不是这样办的,我妈妈也做生意,钱不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挣下来的吗?我要实在没办法,占了您的便宜也就算了,现在既然能给上,肯定还是该给您的。”
确实是这么个理,周琎话又说得好听,老板便不推辞,笑眯眯地看着她,只在心里想,这大过年的晚上,来接的偏偏不是父母,而是同学,可怜啊。
周琎不知道老板的想法,站在玻璃门前向远处眺望,竟找到一点小时候等待爸爸妈妈来接的感觉。只可惜这四个字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烂掉一半。
他说很快,可很快是多快呢?
陆靖文打车到附近只花了十五分钟,一路小跑问路,找到这家不知名的小超市又花了七八分钟。
远远看到周琎趴在玻璃门上时,他已经热得脱了外套。
找到了。
陆靖文终于停下来,感到肺部的不适,和近乎失常的心跳。
他来到周琎跟前,隔着一道玻璃门,看到她现在模样。一头短发炸毛一样散着,额头上的血痕看着骇人,右边的脸颊明显红肿,让她看着有些不对称。她只穿了一件薄毛衣,没有外套,脚上是厚袜子和夏天拖鞋。
陆靖文难受得喘不上气,有无数话想问,却又不想惊扰她,千挑万选之后,开场白却是:“你在门上写什么?”
他尽一切努力,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但还是太慢。她大概是等得久了,在玻璃门上哈气写字,消磨时间。陆靖文到的时候,门上新写好的是四个字,因为左右颠倒,他一时有些瞧不出写的是什么。
周琎告诉他:“新年快乐。我写了新年快乐。”
在这一瞬间,陆靖文突然非常为她难过。周琎还在对他笑。
陆靖文推开另一边的门进入超市,把带来的外套披她身上,见周琎伸手时脸上表情微变,抿了抿嘴,帮她拿着外套,让她好穿一些,等她两只手都穿进袖子里了,才蹲下把拉链一并代劳,起身拉到最顶上。
陆靖文道:“出来的太急了,衣服随便拿的,可能有点长。”
周琎摇摇头,像只企鹅:“没关系,刚好暖和。”
陆靖文问:“到底怎么回事?”
周琎道:“能先帮我付老板一块钱吗?是刚刚打电话的钱。”
陆靖文回过神来,知道她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事,点点头,刚往收银台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向货架。
周琎则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长羽绒服,再一次看到脚上穿的周建业家的拖鞋,尴尬得脚趾蜷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今天要来周建业家,她挑了最好最新的衣服,不让他们看笑话,袜子也都完完整整,没有补丁和破洞。
周琎在心里轻轻松口气。
听到另一边陆靖文和老板结账,不知买了什么东西,一下花了几十块。
陆靖文塞了一听保温的罐装咖啡到她手里,在她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头脑空白时,又蹲下身把毛拖鞋放她跟前:“换双鞋穿。”
周琎几乎停止思考,听他的话照做了,脚放进毛绒拖鞋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温暖——原来之前是冷的啊,她都没发现。
陆靖文拿起原来那双夏天拖鞋,想处理掉,被周琎拦下,用袋子装起来:“可能还得还给他们。”
陆靖文问:“到外面说?”
周琎点点头,走之前,对老板挥挥手,再道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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