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
两个人站在街边, 被昏黄的灯光拉出一长一短两条身影,明明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看起来仿佛肩并着肩。
陆靖文注意到, 周琎刚刚的走路姿势有些怪,虽然没到一瘸一拐的地步, 但总是左脚轻右脚重。
“你身上也受伤了?”
周琎想糊弄过去,抬头看见他的眼睛, 又觉有些困难,点点头。
陆靖文冷下脸来,站在街边要打车。年节路上车辆稀少, 只有公交集团下挂牌的出租车还在按规定运营, 陆靖文出来时能马上打到车纯属好运。
周琎问:“你要干吗?”
陆靖文道:“带你去医院。”
周琎老说陈思芸讳疾忌医,却没发现, 自己多多少少也继承了这个特点,她上前拉下陆靖文打车的那只手:“我不去。”
陆靖文被她抓住左手,就举起右手,固执得很。周琎急了, 立时空出一只手去拉陆靖文的右手, 却又扯到伤口, 低声痛呼。
陆靖文这才放下打车的手, 看向周琎,道:“手上也有伤, 是不是?”
他一皱眉就显严肃,而且以前皱眉看她,说的都是不中听的话, 周琎不爱看他这样。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在实话实说的基础上, 尽可能地大事化小:“我刚刚在超市里卷起衣服看过了,骨头没事,都是淤青,走起来疼,但过几天就好了。”
陆靖文认真问她:“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周琎也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非去医院不可?”
陆靖文道:“生病或者受伤就该去医院,这不是常识吗?”
“如果常识是指一个人在遇到类似情况时总这么做,那么对我来说,这不是常识,”周琎硬邦邦道,等反应过来陆靖文是好心而非攻击,才戛然软化:“对我来说,常识就是等它自愈,如果好了,万事大吉,如果过了几天仍不见好,再去医院也不迟。”
陆靖文突然感觉有些熟悉,想着想着,他想起了陈思芸。几乎一模一样的推脱让他恍然明白,周琎的生长环境使她确实没有去医院的习惯,而习惯是人遇到意外、受到伤害时,心理上最需要的“一如既往”。
他以为自己是为她好,却傲慢得连她想要什么都不听。
陆靖文沉默下来。
周琎不知他心中所想,道:“我知道很难理解,但我可能真的不太喜欢医院。”
她还记得那一道又一道的繁琐程序,仿佛签不完的通知与须知,以及医生护士因为忙碌到疲于奔命而难流露温柔的冷脸。
把这些东西留给更紧要的时候吧。
陆靖文已经准备妥协,只是忍不住最后努力一把:“我怕有意外。你自己觉得伤得不严重,但万一内脏有损伤呢?”
周琎眨眨眼,道:“人的身体会报警的,就算刚开始感觉不到,但从我打完架到现在,也有一个多小时了,还是没有正常受伤以外的不适。”
陆靖文抿着嘴。
周琎凑近看他:“而且,我才十七岁,哪有故事的主人公会因为不去医院在十七岁‘中道崩殂’呢。”
周琎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也给陆靖文一点莫名其妙的信心。但这话刚说完,她就觉得坏了,怎么那么像立flag呢?
——如果她真是故事的主人公,说完这句话就该开始出事了。
陆靖文抓住她的肩膀,有些气她这张嘴:“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
周琎想说两句来着。
但他们现在靠得太近了。
近到周琎能看到陆靖文皮肤的纹理和瞳孔的颜色。沉浸于细节就无法关注整体,她一心看着他因色泽黢黑而嫌坚硬冷淡的瞳孔,就看不到他近乎融化的怔忪面容。
她可能看了有一会儿,但又或许只是一瞬。
直到陈曙天出声,带着点疑惑:“你们俩在干嘛?”
他旁边站着怒瞪他的官倩倩。
两个人跟被抓包一样迅速弹开。
陆靖文回过神,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周琎莫名看懂了那个眼神,陆靖文在怪她没告诉他,她还叫了官倩倩,哦,甚至还有陈曙天。
事实上,在一时冲动打给陆靖文后,周琎就冷静下来,把官倩倩的号码也一并想起。她给官倩倩打电话时比跟陆靖文说得要更多一些,官倩倩听了马上就说要赶过来,颇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反倒是周琎注意到外边沉沉夜色,开始担心她一个人过来不安全,拒绝了。
没想到官倩倩带着陈曙天来了。
此刻,官倩倩对于带来陈曙天这件事深表歉意:“我担心只有我们两个女生不安全。”那时的周琎听起来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另外,她也没想到陈曙天会那么没眼色,更没想到陆靖文已经在这里。
周琎摇摇头,以示没事,转向陆靖文时,理直气壮:“打一个电话五毛钱,我请你帮我付了一块呀!陈曙天是倩倩带来的,我不负责。”
所以不怪她没说,怪他不食人间烟火。
陆靖文:“……”
场面一时安静,唯有只听说周琎需要帮忙就被官倩倩拉出来的陈曙天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周琎:“……”
四个人最后坐在药店里,拿着店员看过周琎身上伤口后建议的药,一边听周琎说话一边给她上药。
周琎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怎样和朋友们提起自己的家庭,在她的假设中,那应该是严肃的、压抑的、抛下所有自尊才能说出口的,最后所有人都苦着一张脸,想安慰都无从开口,她则故作开朗地笑笑,表示一切都已经过去。
她没想到,现实会……那么简单。
也许因为这是三个听说她有事,能在春节期间大晚上跑来帮她的朋友。
看着他们,她突然就有勇气说出口了。
周琎从陈思芸出车祸说起,深感第一句话最难出口,后面就轻松许多,像是这么多年压抑在心里秘而不宣的情感都一并迸发,得到彻底宣泄。
说到陈思芸的不幸时,他们帮她叹出心中那口气;说到周建业的离开时,他们为她谴责抛弃责任的人。
他们像是一面忠实可爱的镜子,照出她已然无波无澜的外表下,曾经波涛汹涌的心。
周琎终于说到今天,甚至能一比一地复述赵素英的原话。
陈曙天第一个跳起来,说要帮她“找回场子”,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古惑仔发言。官倩倩还在帮她的腿上药,不方便有太多动作,却也跟着一起破口大骂。
陆靖文倒是一如既往,冷着脸看她的腿,不知道是因为她腿上那一大片青青紫紫和破皮伤口皱眉,还是因为赵素英说的那些话。
周琎看着自己的朋友们,突然发现,原来此时此刻之前,她是孤独的。只是因为没有尝过真正意义上的陪伴,也就不知道那叫孤独,直到现在。
她笑了一下:“不过没事,我已经打回来了。”
她自信地秀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看到这些了吗?她伤得可比我厉害。”
陆靖文看着她身上,淤青的淤青,破皮的破皮,流血的流血。想要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点一下,又看到那一道依稀愈合了一些的血痕,动作不自觉变成从官倩倩手里接过碘伏,轻轻涂抹过她额头的伤口,在她的叫疼声中开口:“等你可以毫发无损的时候再炫耀吧。”
伤成这样了还笑。
官倩倩看着空荡荡的左手:“……”
她忍!
周琎微笑,点头,糊弄,继续往下说起来,直到说完她的惊天一踢。
不知道是不是男性在这事上有通感,周琎分明只是文字描述,连动作示范都没有,却清楚看见陈曙天的表情也跟着扭曲一瞬,好像被踢的是他一样。
陆靖文虽然没有这种夸张反应,却也流露出一种熟悉的不赞同来。
周琎心想,他俩要是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她是会生气的。毕竟他们现在都是她的朋友,对朋友,在轻易抛弃之前,是可以先选择生气的。
结果陈曙天一心沉浸幻痛难以自拔,陆靖文想说的也只是:“你这样激怒他很危险,他名义上还是你爸爸,也知道你们住在哪,他随时可以找到你,这不是你逃了一次就能解决的。”
官倩倩和陈曙天担忧地看向她。
周琎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理解她,宽容她,甚至支持她。没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讲“他怎么说也是你爸爸”“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女孩子家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以后是要去当流氓吗”。
没有这些指责真是太好了。
她说:“你们不用担心。他在好地方上班,讲风评。他穿鞋,我光脚,他是玉,我是石。真闹起来,他怕我,我不怕他。”
周琎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确实碰到一个问题。我妈过年刚给我买的手机落在他家了,你们觉得我还有办法要回来吗?”
官倩倩和陈曙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在周琎把周建业家闹得那样人仰马翻又跑出来后,能怎样取回自己落下的东西。
陆靖文想了想,道:“可以试一试。”
珍玉
陆靖文能想到, 而周琎没想到的方法,是报警。周琎不得不承认,在“光明正大解决问题”这条路上, 她实在没有什么经验,因为她从来没有依靠过这些正规机构, 就像不愿依靠医院一样。
但他们都陪着她,她或许可以试一试。
四个人在春节的晚上乌泱泱地挤进附近派出所的小门, 把值班的警察吓一跳,听完报案内容后才松一口气。
周琎没打算说谎,以让形势更偏向自己, 只是记着陆靖文的建议, 尽量不流露太多感情色彩,省得过于激愤反而让人觉得失于客观。只不过在提到周建业时, 没详述如何攻击他的“弱点”,只说为了不被他打,踢了他一脚就跑了。
周琎担心“先扬后抑”,在给值班民警看完比较显眼的伤后, 还特地强调:“我没吃亏, 我都打回去了。”
饶是如此, 年轻小民警心里也有计较, 什么样的大人会跟小孩子讲这种话?还打得难舍难分。
那种顽劣不堪、逼得大人拿皮带抽的少年不是没有,但眼前这个, 看着不太像。读书时大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姑娘要是混社会惹事的,也不至于自己连同一群朋友看起来都是正经读书的学生。
要真是这样, 他们也不用报警,拿着玻璃酒瓶去敲她爸的门就是。
小民警有了初步判断以后, 再打电话给周建业时就有心理准备了。电话那头是个女人,也不认真听他说的话,先把他当成骗子,骂到狗血淋头,最后更是直接拔了电话线,他再打过去都是忙音。
小民警看向周琎:“家里只有这个电话号码吗?你爸爸有没有手机?”
周琎强调道:“他们家固话只有这个号码,手机的话我不是很清楚,我跟他其实不熟。”
小民警看看外面天气,一抹脸,转到里间跟同事说了一声,出来着看四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感觉自己像鸭妈妈似的:“走吧,我跟你们上门。只是想把手机要回来是吗?”
周琎想了想,道:“还有我的大衣、鞋子和我家的保温饭盒。”
小民警:“……好,都帮你拿回来。”
他以为周琎还有别的诉求,结果是这!
一行人到周建业家门口,小民警让几人站在他身后,一边敲门一边报自己的警号和出警原因。陆靖文注意到,隔壁的邻居悄悄开了一条门缝,他故意不去看他,让他能多听两句。
张金芳来开的门,手里还抱着周成杰,看到警察神色一变:“警察同志,这是……”
她话说到一半,看到小民警身后的周琎,顿时把周成杰往地上一放,眉眼一吊,叉腰开骂:“你这丧门星还敢来?好啊,警察是你喊来的是不是?”
张金芳还伸手,想打周琎,被小民警一把制止:“干什么呢?”
张金芳立刻哎呦叫唤起来,毕竟是老人家,小民警也不敢用力抓,见她喊疼也就松手。谁知道张金芳只是使了一个老人特有的狡猾手段,一脱身又要来撕扯周琎。
但这次还是没成,她碰都没碰到周琎,就被陆靖文拦住了。张金芳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如果将这种辨别力放到做好事上,就叫明察秋毫,但是放在做坏事上,就叫欺软怕硬。
她一眼看出陆靖文不好惹,甚至比一旁的民警更让人顾忌,毕竟穿了一身警服就要守比普通人更严的规矩,而陆靖文说:“这位奶奶,请你站稳些,别往前凑,不然撞到我被反作用力不小心弹回去,我可付不起什么责任,最多也就赔你点钱。你这年龄要是摔一跤,就为换点钱,划不来的。”
他语气温和,内容却有够刺耳,张金芳被有意无意地威胁到哽住。
陆靖文还有闲暇侧身看周琎状态:“没事吧?”被亲奶奶追着打骂。
周琎乐呵着呢:“没事,看她急成这样,周建业应该痛得不轻。”
张金芳才不会为赵素英出头呢。
陆靖文拜服于她的心理健康程度,低头看到张金芳腿边的周成杰,白白胖胖的手上,套着一个模样眼熟的银镯。
他回头看了周琎光秃秃的手腕一眼,突然懂了。
张金芳看到两人情状,气得破口大骂:“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做狐狸精!”
周琎笑死了,管她这个受害者的女儿叫狐狸精:“你别乱讲,狐狸精是你儿子老婆!哪怕谁都能骂两句,你们家也不配骂的!”
小民警被她们吵得太阳穴都要凸起来了,又不好偏帮,只好对着周琎说:“你也少说两句!”
声音又轻,语调又平和。
周琎轻快地应了。
周建业和赵素英两口子终于姗姗来迟,盖因一个浑身酸疼,一个胜似扯着蛋,难免步履蹒跚,两人一看到周琎就想发怒,但看到旁边警察,又硬生生忍住。
赵素英是个窝里横,对着外人就像没生儿子时在周琎跟前的样子,她想着先前挂断的那个电话,一时不敢出头,躲周建业身后去了。
周建业强忍着,对小民警笑得春风化雨,询问他为何上门。
可他表现得越和气,小民警就越警惕,周琎身上的伤还没消呢,怎样温和的慈父才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小民警开始根据周琎报案时的描述进行问询。对周建业来说,这跟把他的脸撕下来放在地上踩没有任何区别,尤其这边邻里邻外的隔音并不算顶好,他都能看见对门人悄悄打开的门缝了!
周建业再三邀请民警进门被拒绝后,为了避免和周琎在这里争吵,抖落出更多丢人之事,只好火速一五一十地说出晚饭场景。
小民警在确认两方描述能基本对上后,把两边都批评教育一番,再要周建业家把周琎落下的东西拿出来,故意当着这一家子的面对周琎说:“东西收好,以后再碰到大人打你,还得记得报警。”
周琎应了一声,特地在大家转身离开时留了一小步,对周建业道:“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了,你也别来我们家,我知道你单位在哪。”
这话听起来像是约了在周建业单位见面,但该懂的人都懂,她在威胁呢。
周建业气得嘴唇发抖,但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那份小有体面的工作,听完以后,确实打消不少念头。
周琎说完,便快步赶上大部队,两手搂住旁边的人,然后说:“疼。”
左边的官倩倩无奈地看向她,右边的陆靖文冷酷无情:“活该。”
陈曙天把他们一个个看过去,问:“你排挤我啊?”
周琎大笑。
事情终于结束,陆靖文送周琎回家,陈曙天陪官倩倩。分别之前,官倩倩上来抱了抱周琎。
周琎抱着朋友,觉得浑身上下的疲惫都消了,还有空对官倩倩耳语:“你们和好了?”
官倩倩拧了拧她的脸,道:“看开了,不在意了,又一起度过那么长时间,不是和好,是本来就是朋友。”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时过境迁后的坦然,反而让周琎有些怅然。
陈曙天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只是为防“排挤”,主动上前:“我也要抱!”
像叠汉堡一样,把周琎和官倩倩一起抱住。
老实说,有点拥挤,但在这个兵荒马乱到有点神奇的夜晚,这样的拥抱竟是让人安心的。
陆靖文看见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盯着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把所有人都抱住了。
大家分别在路口。
陆靖文把周琎送回家楼下:“真不要送你上楼?”
周琎摇摇头:“这栋楼的隔音很差,你今天送我上去,明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有男生送我回家了。”
陆靖文只好作罢,将帮忙拿了一路的保温饭盒还给她。周琎挥挥手,转身上楼,却被陆靖文拎住后领子,硬生生拽了回来。
周琎:“?”
陆靖文欲言又止。
周琎道:“你再不说话我就上楼了。”
陆靖文方才道:“不要再以身犯险……你也是玉。”
周琎直到走到家门口,胸腔里还有什么东西在震荡,她想了想,又往下走了半层,透过露天的平台,看到楼下的陆靖文。
他朝她挥挥手,确认她到家了,才转身离开。
周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上楼,掏出钥匙进门。家里灯火通明,陈思芸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听到她的声响立刻起身,又因为站不稳而摔回沙发上,又急又气:“你去哪了?为什么不说一声?怎么才回来?我打你电话怎么打不通?”
周琎很少在周建业家待那么久,陈思芸有些担心,便给她打电话,谁知道一连几个都没有人接,再打电话给周建业,那边也只是吼了一句,说周琎已经离开,就把电话挂断,不肯再接,更不用说赵素英。
陈思芸急得要死,差点想要报警,好在周琎回来了。
周琎掏出手机,发现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她走到陈思芸跟前,已经编好一整套足以糊弄过去的完整谎话,脑海中却闪过陆靖文的那句话。
或许,她是足够重要的,重要到陈思芸可以为她放弃一些固有观念。
周琎第一次说:“妈,我疼。”
她脱掉外衣,卷起袖子和裤子,露出伤口,开始叙述今天、乃至从前所发生的一切。
开店
陈思芸抱着周琎哭了一晚上, 一边哭一边骂,甚至打周建业电话过去骂,周建业挂电话就打给赵素英, 赵素英挂电话就打他们家固话,打到他们关手机拔电话线为止。这么多年来, 纵使文化水平不高,也一直斯斯文文的女人, 愣是被逼着耍了一回儿流氓,骚扰得周建业全家不得安宁。
等过了一晚上,周琎早起, 以为会看见一个没精打采的陈思芸, 谁知道陈思芸除了眼下两个黑眼圈看起来像是熬了一宿,其他地方都神采奕奕。
陈思芸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后就没爸爸了。”
周琎早当自己没爸爸了, 乍一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应该惊喜,只问:“那奶奶呢?”她也不是很想认。
陈思芸看她一眼,没好气道:“我的意思是, 你以后就只有我啦!”
周建业那边的亲戚就当一个都没有。
周琎心想, 她早就只有她了, 只是陈思芸现在才发现而已, 面上只笑笑:“那最好啦。”
陈思芸马上宣布了她的第二个决定:“我想开家店。”
这回周琎切切实实吃了一惊。
陈思芸这样决定,自然也有她的原因。她从前总想着稳妥, 要给周琎一点点地攒钱,哪怕摆摊赚来的钱比想象中稍多一些,也不敢去想开店的事, 生怕万一赔了,这么多年辛苦倒贴进去不说, 周琎以后上学结婚都没积蓄可用。
当然,这种攒法也有不足,太少、太慢、太辛苦。但陈思芸那时总有一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在升学、结婚这种大事上,周建业这个做父亲的也会出一笔钱,两边一合,这钱便算不上少,不至于被人看轻。
而她摆摊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不算正式职业,但周建业的单位光鲜呀。父母两个能有一个撑得起场面,别人就不会太笑话周琎。
这些幻想都在昨天晚上破碎了。
陈思芸从来没想过,周建业不只没为周琎准备任何东西,还想连她们傍身的房子都拿走,哪怕拿四十万来换,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栋房子的价值马上就会超过四十万,归根到底还是要她们娘俩做亏本买卖。
陈思芸不指望这种人能在关键时候为周琎撑腰,也不指望他的光彩能落在周琎身上几分,让她跟着长面子。
周琎的面子和前程,还得落在陈思芸和周琎自己身上。
一旦明白周琎能依靠的人只有她,从前那些被陈思芸有意无意忽略,在想象中拿周建业填补,以为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东西也就浮现出来。
她不想等周琎结婚,父母桌上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她还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也不想万一周琎不结婚,没法跟人合力买房,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时,她却无法为她提供首付。
而这些,都是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摆摊所无法避免的未来。
陈思芸想改变这一切。
周琎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和周建业一家打架的时候,她以为这是她人生的低谷,却没想到会是变好的开端。
她并不觉得这生意一定能做强做大,但陈思芸愿意去拼去闯,哪怕最后结果不那么好,她也高兴。
周琎对陈思芸道:“妈,你放手去做吧,我会支持你的。”
陈思芸小心翼翼道:“我想把你上大学的钱和应急的钱各留一笔,剩下的钱都慢慢投到店里。”
再不济,她们还有这套小房子,哪怕始终拆不了,有这么个传言,也可能卖出一个还不错的价格。
周琎一点意见都没有:“妈,这本来就是你的钱。”
陈思芸应了一声,也露出点笑来:“这么大的事,我想还是跟你商量看看。”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有的时候,看得比她这个大人透彻。她也怕自己一意孤行,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这事就这么敲定,在周琎开学之后的第二个月,陈思芸的店开起来了。
周琎第一次邀请自己的朋友做客。
陆靖文是到的最早的一个。
陈思芸把店开在老街上,这里曾经非常繁华,但在新发展商业区的冲击之下日渐落寞,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不少学生逛街的时候会来这里,有一定人流量。
陈思芸盘下一家因为经营不善倒闭的小吃店,针对年轻学生,重新装修成明亮整洁的样子,平素弄吃食时也都注意口罩手套,看着就比别的店多一份干净。
至于菜单,还是她常做的那几样,除了卤味、麻辣烫、酸辣粉以外,再添一个凉皮,全是低价小吃,在学生的承受范围之内,做起来也不复杂。店里还招了一个手脚利落的大姐一起帮忙,一切都井井有条。
陆靖文踏进店里时,陈思芸的“要吃什么”已经问了一半,在认出他后变成一个亲近的笑,对楼上喊道:“小琎,你同学来了!”
然后招呼陆靖文坐下。
周琎过了一会儿才从二楼下来,手上端着托盘,里边是收拾好的碗筷和用过的餐巾纸,原来她刚刚在楼上帮忙。
陆靖文有些惊讶。
虽然那天晚上,周琎鼓起勇气在大家面前坦诚,但那更像一个特例。就像一只蚌类,只偶尔张开蚌壳进食,没有一直袒露柔软内里的道理。
周琎是害怕狼狈的人,现在却在不停地对他们自揭伤疤。
周琎对陆靖文笑了一下,转身先进厨房帮忙。她戴上手套,把厨余垃圾和普通垃圾分开,盘子泡到有洗洁精的不锈钢盆里先洗一遍,再拿出来用流水反复冲洗直至干净,最后放到一旁架子上沥干。
她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积年老手,利落如行云流水。
陆靖文的记性很好,所以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对周琎说——“对你妈妈好一点”,好像她是什么不知体恤母亲的人一样。事实上她远比他这种只动了嘴皮子的人做得多,只是他不知道。
等陈思芸看到,周琎把那一池子碗碟都洗完了。陈思芸赶忙推她出厨房:“赶快招待你同学去,这里不差你一个。”
周琎无奈,走向陆靖文,解释了一句:“帮工的阿姨家里有事,今天临时请假,但说的时间太晚,你们都出发了,我想跟你们改期都来不及。”
陆靖文道:“没事,要不要帮忙?”
周琎看着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因为想象不出他做家务是什么样子而认真犹豫了一会儿,好在最后还是礼貌占了上风,遗憾道:“让客人帮忙,我要被我妈念死的。”
两人说话期间,官倩倩和陈曙天前后脚也到了。官倩倩指责陆靖文不守时——来太早了,显得他们这些准时到达的人很没诚意。
几个人吵闹成一团,陈思芸也出来,笑眯眯地请他们点些吃的,点完就将人赶到二楼。
周琎原本想在一楼坐着,这样看到陈思芸忙不过来时还能去帮把手,但开店以后的陈思芸主见也硬了起来,说要她上楼就绝不改主意。
周琎最后还是带朋友上了二楼。
陈思芸做惯了小吃,东西都早早备下的,哪怕只有一个人也麻利得很,很快就把东西都端上来。
官倩倩下去拿了几瓶饮料。
他们边吃边聊,聊到后头,肚皮都撑得滚圆,陈曙天还在那感叹呢:“你妈妈做的酸辣粉真好吃。”
听了这句话,周琎才注意到,二楼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生意竟比往常差了很多。
她还来不及深想,二楼的灯就灭了。周琎吓了一跳,没有叫出声,只是道:“可能是短路了,我去看一下。”
她摸索着想要靠墙走,却被人一把抓住,没让。
黑暗之中,陈思芸端着插好蜡烛的蛋糕出现,烛光中隐约能看见她的笑脸。
周琎愣住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今天也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吃顿饭,感谢他们的照顾而已。
生日的事,她谁也没说,但他们还是知道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官倩倩带头一边拍着节奏一边唱起生日歌,陆靖文松开手,轻轻附和。
周琎在陈曙天的敦促下,闭着眼睛,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想来想去,最后希望,今晚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健康快乐。余事不求。
二楼的灯重新亮起,陈思芸分了一块蛋糕,笑吟吟地下楼。
楼下空无一人,为了今晚这顿饭,她早早关了店,只留一个窗口,像从前摆摊一样招呼外带的客人。
陈思芸坐在窗口,一边吃蛋糕一边落泪,一边落泪又一边露出个笑来。
她在想,有多久没见周琎跟同龄的孩子在她面前开心地玩在一起?她又有多久没给周琎买过蛋糕?
今天若不是周琎的朋友让她参与进来,大概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事,总是让周琎和她凑合着过。
好在,以后都会好的。
二楼上,周琎正在收礼物。
这些突如其来的好意将她打蒙,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然有些灵魂出窍。
直到最后一个送礼的陆靖文拿出一双鞋,放在她脚边,见她没反应,想帮她换上试一试。
周琎猛地一缩脚,瞪向他。
陆靖文还蹲在地上,抬头看她时倒是很坦然:“你自己来?”
周琎回过神,看着脚上那双“爱鞋”,有些犹豫,却听陆靖文道:“没关系,我挡着呢。”
他都知道,所以没关系。
陆靖文看见这双鞋的第一眼就想送给周琎,只是那时候,他连想要让周琎正经吃饭都只能通过请家教这种方式迂回。
可时至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这双鞋能直接送了。
他隐隐觉得,周琎不会拒绝,也不会被伤害。
周琎脱下旧鞋,还是忍不住藏到一边,最后穿上新鞋,合脚又漂亮。
陆靖文轻轻对她道:“不用把所有都展现给我们看,藏着点也没关系。”
他在说今晚请客到这里的事。
陆靖文理解了她曾经的自尊。
周琎却摇摇头,道:“我想习惯,不过可能要慢慢来。”
她为陈思芸自豪,所以不允许自己再为所谓贫穷自卑。比起伤神虚荣,她更想大大方方地承认已有的一切,再为未满足的欲望而努力奋斗。
传导
周琎期中考又往前爬了一名, 第六名,和榜一的陆靖文隔了四个人,差了十五分。
到了这一步, 每一分补起来都不容易,但好歹有个希望在前面吊着, 她现在连骑自行车都挂着耳机放英文歌练听力,用的还是从市场上淘的二手mp3。
抛却贫穷羞耻以后, 旧货市场就是藏宝阁。同样的东西,换上干净酷炫的外壳,再增加一些对周琎来说可有可无的高级功能, 便是她手里东西五到六倍的价格。如果她手里有充裕的钱, 当然可以精益求精,但眼下来看, 这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所以没什么好掩藏。
周琎甚至献宝一样,跟陆靖文炫耀:“你看我淘到了什么,只要五十块哦。”
陆靖文果然没有嫌弃亦或可怜她,很认真地从她手中接过mp3, 顺带测试了一下几个常用功能, 道:“不错。下次想要买电子产品可以叫上我, 我还是有一点点研究的, 保证帮你挑到性价比最高的那个。”
周琎说好,然后在一起骑车回家的那一小段路上被陆靖文摘了耳机:“路上危险, 不要听。”
周琎想说,她的声音开得并不大,如果有汽车鸣笛, 她能清楚听见,而她也真的很差这一点时间。
但她愿意接受这份关心。
晚上回去迟睡一些好了, 在家可以全神贯注,用新闻代替英文歌,效果更好,半个小时就能有路上几十分钟的效果。
高二下学期期中考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平静、忙碌、规律,像面包房里按点出炉的面包一样,平淡中又有浓郁香气。
周琎几乎沉浸在这种平实幸福中。
闹钟可以设到六点钟,时间充裕到能和陈思芸一起坐着吃完早饭;骑车到学校时教室已经零零散散有人,可以互相笑着点头问好;老师快要讲完高中所有课程,抓着进度想把高三一整年拿来复习,恨不得给所有学生做个开颅,把知识暴力填鸭;她急着将那些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的知识吞吃入腹,忙到无瑕悲伤烦闷,充实得好像所有努力都会得到回报。
而最幸福的是现在。
结束几乎所有作业和学习的晚上,和陆靖文又或朋友们走在前往自行车棚的路上,再结伴同行,度过一小段没有学习的谈天说笑。
今天只有陆靖文。
五月多的天气已经很热,他穿着短袖校服,露出小臂上修长的肌肉线条。周琎走在他身边,也许是靠得太近,有时会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臂,激起一片战栗。
周琎不自在地往旁边走了一步,隔出安全距离以后,难免有种不再亲近的失落,却也让人免去忽高忽低过山车一般的心跳折磨。
陆靖文却不知道她这番心理活动,单纯觉得她离得远了,投来疑惑眼神,轻轻半步又拉回距离。
周琎心里涌现一种微妙的欣喜与挫败。
开心他的亲近,无奈他的坦然。心里有鬼的人才做贼心虚。他心无一物。
周琎装作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样子,三两步跑进停车棚,也跑出这一瞬间的古怪氛围。
这个时间回家有个好处,学校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自行车棚里的车没几辆,找都不用找,往往顺着白天停车方向望去,遗世独立的那辆就是。
今天却没那么好找,周琎往惯常停车的角落看去,一辆车都没有。出于对自己爱骑车龄和磨损程度的信任,周琎没急,正常走过去,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躺倒的自行车,没有丢失,估计是其他人取车时不小心碰倒了。
周琎把车扶起,却发现链条掉了。
另一边陆靖文推车出来,没看见她人,又折返回来:“怎么了?”
周琎想踩下脚撑,让自行车立住,却一把将整个脚撑踩掉了,部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抬头,眼神有些放空:“……”
陆靖文偷偷抿嘴一笑,把自己的车往墙边靠,上前帮她扶住车头:“没事,脚撑掉了也不影响骑,买个配件改天我帮你装上。”
周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一边撸起袖子蹲下检查,一边道:“不用,这种活我也能干,其实只要有螺丝刀和老虎钳,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陆靖文都来不及换她扶车头,她人已经上手修链条了。
他有时候觉得她像野草,风一吹便蛮蛮生长,不被任何植物图鉴收录,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长成她喜欢的样子。
陆靖文看了一会儿,放弃上手帮忙,专心当好扶车工具人。他做得不会比周琎更好,如果她不需要他,他相信她的处置就好。
周琎沮丧地站起来,满手机油,道:“磨损过度,装不回去了。”
陆靖文看了眼这车,老实说,它从一开始出现就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出乎他的想象,但有些零配件的寿命就这么长,不是这个出问题就是那个出问题,干脆换辆车会比一个个换零配件合适很多。
他这样想,但没说。一次次的事情让他明白,他眼里的世界很少受到金钱束缚,所以他眼里的最好,未必是周琎的最好。他不愿把自己的想法凌驾于周琎之上,不想让她一次次从自己这里感到世界落差。
陆靖文只是从包里拿出湿纸巾,问她:“你想拿去修还是?”
周琎想了想,俯下身把几个关键部分的零部件又检查一遍,依依不舍道:“算了,再换就不划算了,它工作那么久也该退休,我重新买辆新的二手。”
“新的二手”在陆靖文脑子里一晃而过,这个词又好笑又辛酸,让他忍不住低头抓过周琎的手,用林漾塞到他包里的湿纸巾一点点给周琎擦手,连手指根都不放过。
机油难擦洗,陆靖文擦了几遍都不干净,几乎将这当做一件难事认真对待,直到不经意抬头,看见周琎死死盯着手心,完全不看他,脸却已经红透。
这股热意好像从她的面颊传到手上,通过两人相握之处迅疾传入他掌心,然后流入四肢百骸,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陆靖文顿在原地。
周琎趁势收回手,道:“我回家再洗吧,估计要用洗洁精。”
陆靖文才从那个轰鸣世界回神,看着周琎,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我陪你去买车?”
周琎有些犹豫。
陆靖文好似理智回归,冷静道:“明早还要上学呢,没车你怎么来?走吧,速战速决,不会浪费多少时间的。”
周琎最终接受了陆靖文的好意。
她第一次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座,将书包背在身前,还有未擦净机油的手心包着一张餐巾纸,紧紧抓住座位两边,好在不抱着身前人的情况下保持平衡。
陆靖文骑了一小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停了下来,周琎没有防备,手还紧紧抓着座位,人却往前撞去,一头砸上陆靖文的背。和想象中一样宽阔、坚硬。不算太痛,但有点尴尬。
如果这是游戏,对陆靖文来说,这伤害最多是hp-1,意思意思罢了。
他毫无反应地转过身,对周琎道:“你可以听歌。”
周琎一下没反应过来:“?”
陆靖文也没有不耐心,解释道:“你可以用这个时间练听力,我会好好骑车的。”
他还记得周琎的“高危行为”,但现在有他,可以安全听了。
周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话拿出耳机,播放出那些从陆靖文那里听来的英文歌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出软弱,轻轻将头靠在陆靖文的背上,沉浸在这一瞬的美好之中。
不够熟悉的语言应和着优美的旋律,将她短暂与现实隔离。
她闭着眼,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陆靖文时,他的样子。
周琎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明白。
她喜欢陆靖文,或者说,要比喜欢再多一点。
这曾经只是一点微妙好感,在他的不屑与刻薄之下变成敌意,让她充满和他互相伤害的欲望,后来又在他的愧疚和弥补之中被荷尔蒙裹挟着变回心动,叫她得陇望蜀地想要更多。
好在她很擅长压制欲望,也习惯了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只可惜她也是人,难免伤心难过。为了不再受这份没有回应的感情影响,她妄图不再喜欢陆靖文,却在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的事件中找到借口,继续接触着、留恋着,没能彻底离开。
就这么到了今时今日。
周琎已能清晰感到,哪怕陆靖文对她没有所谓男女之爱,也付出了一份弥足珍贵的真情。
也许她的本性就是这样,看着理智实则贪婪,说着知足,其实是害怕要丢失已经得到的东西。
她不愿意疏远陆靖文,因为不想失去他愿意付出的这份情,哪怕无关风月。
而她爱而不得的痛楚或许也不是全然无望解决,既然做不到不喜欢,那么就努力不渴望。
期盼,却落空,才是一切苦痛来源。
她想就这样,沉浸在喜欢他的幸福之中,不再期盼他也同样喜欢她。
而她会一直喜欢他。
直到他喜欢上某个其他人为止。
报错
陆靖文一直很用功, 最近更是尤其刻苦,闹得跟他一起上数竞小组的陈曙天也在不知不觉中努力起来,甚至学到流鼻血。
亲眼看见鼻血落到作业纸上的陈曙天:“……”
陆靖文不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 拿了包纸巾给他,叫他:“不要仰头, 人往前倾。”
陈曙天照做,还好本身流的就不多, 一会儿便没事了,方才悲愤道:“你最近那么努力干嘛!又不是我们高考。还有一年呢,现在就开始冲刺, 不怕跟我一样?”
陆靖文隐约嗅到一点怪罪他的气味, 一把拿回餐巾纸,道:“东西还我。”
陈曙天这才老实下来, 恢复平常:“说真的,你最近那么拼干嘛?”
陆靖文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道:“你没看见吗?周琎追我后头呢, 跟得可紧, 我要是再不加把劲,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超过去。”
陈曙天好奇:“周琎要是超过你, 你会怎么样?自尊受损、无颜见人、自惭形秽、反目成仇?”
前面也就算了,后面都什么东西, 陆靖文真诚建议陈曙天有空的时候把语文重修一下:“她要是能拿第一,我为她高兴。”
搬到古代,周琎也算十年寒窗的典范, 既有天资又有毅力,夺得桂冠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但我也不想输。”
换作从前, 名次对陆靖文没有那么重要,但周琎是个把想赢写在脸上的人,看久了那张脸,他便不想输了。如果真有败下阵的那一天,至少不能输得太轻易,连当对手都不够让人尊重。
陈曙天看他每次提到周琎表情语气都和日常有微妙不同,难免好奇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周琎……?”
陆靖文知道他想问什么,鄙夷地看他一眼,无比笃定道:“我们是朋友。”
陈曙天“切”了一声,小声阴阳怪气:“天天待在一起的朋友、看不得她受委屈的朋友、不习惯她和别人靠得太近的朋友……”
最后,他摇头晃脑地总结:“确实可以是朋友。”
脸上则明晃晃地挂着“鬼才信你们是朋友”。
陆靖文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气得拿刚刚那包餐巾纸砸他。
毕竟事不关己,陈曙天乐了片刻就把这事放下。陆靖文却倒了霉。
有些事不经想。
就像初学者打出一串莫名成功运行的代码,只要不去细究每一层的运行逻辑,它便能像一个怪物一样不停前奔,畸形,但实实在在前进。
哪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片刻,他觉得事情在超出他的想象,只要不细想、不剖问、不深究,保持缄默,一切都会如常。
可一旦深究其中某个逻辑错误,修复一个BUG之后,便是不停的报错警告,试图逐一修复往往会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窘境,若是乱到最后,想要彻底根治只有重建。
陈曙天不经意地碰了他的代码。
清晨到校时,陆靖文喜欢趴在桌上小睡五分钟,好让早读时的头脑更加清醒。但他现在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那么做了。
最后一排的视野太清晰,可以随意看见前面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周琎。她像是把睡眠进化掉了一样,每天到校都神采奕奕,问她,她就说从前起得早也会困,但现在能睡到六点,没什么好困。
六点。陆靖文偶尔也会觉得她是非人类。
对新睡眠时长的满足让她见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好像看到他们很高兴一样,这样不好。
容易被蹬鼻子上脸。
比如那个两次拉她去报长跑的体育委员,大概是自诩跟她有多年同学情谊,总是表现得很熟稔,喜欢在她路过时拉拉她的书包带子,亦或拍拍她的肩,表现出一种异父异母的亲兄妹范来。
让人看了不爽。
以至于周琎发作业路过陆靖文身边时,他也忍不住犯一回儿贱,先是伸腿想要远远拦人,在周琎看也没看直接被绊住时,又立马站起来一把扶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对不起,我腿伸太长了。”
周琎倒是没有怀疑他,被他环住手臂,保持住平衡以后还对他笑。陆靖文蹲下帮她一起捡作业本,还不忘说上一句:“别跟体委混那么熟,小心他明年又拉你去长跑。”
夹着真意的私心往往无法防备。
周琎听进去了。
但体委只是诸多让人不愉快之人中的一个。陆靖文没想过,周琎现在的人缘那么好。她沉着一张脸,站在人群中,独来独往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一转眼就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问题目的、开玩笑的、聊闲天的,总有人停留在她身旁,里面当然也有女孩子,算起来一半一半,可为什么只占一半的男生看起来那么多?
陆靖文知道,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来往。就算说是朋友,也只是见面能亲切寒暄两句的朋友,远远比不上他和周琎之间的友谊。
可他还是难以不在意。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在某一天云淡风轻地问她:“你跟张彬他们什么时候那么熟啦?以前好像都没见过你们说话。”
比起他的欲盖弥彰,周琎倒是全然大方,和他说起原委。
周琎周末都会和陈思芸一起去店里,一是人手不够的时候可以帮点忙,二是夏天店里有空调,反正她不怕吵,找个角落位置坐着学习反而比家里舒服。
陈思芸的店现在生意越来越好,还吸引了一些本校学生。
周琎起初有些躲避之心,不太想被其他人看到这是自家的店,但为了不让陈思芸难过还是努力变得坦然,虽然总会碰见几个人在背后喊她“卖凉皮的”,但更多人只是跟她打个招呼,最多因为不太自在选择打包。
当然,也有第三种人,就是像陈曙天一样,讲义气,特别照顾她妈妈生意。张彬也算这一类,虽然他的原因是“我是真心喜欢你们家凉皮的味道,吃起来和别家不太一样。”
周琎说到这里,脸上还带着笑。
陆靖文看着她,突然有些释怀。原本的她像只刺猬,遇人遇事只有两面,要么就是毫无防备易被伤害的柔软肚皮,要么就是粗硬尖锐充满敌意的一身棘刺。但现在,她已慢慢长大成人,柔软皮肤下是坚硬骨骼,看着不再有威吓他人以保护自己的随身武器,实际上却更加强大,三两句闲言碎语有如过眼云烟,无法阻挡她跑向未来的脚步,哪怕一刻。
所以,不管他多么怀念曾经只有他们四个,更甚至只有两个人的小天地,他也为她来到更广阔的世界而高兴。
唯独只有一个人让他不能释怀。
抢了他的座位,又在他之前送出外套的那个人。
高三的最后一考要比他们来得早。陆靖文在因为高考得到的那三天假期里由衷祝福这位学长能够好好发挥,考上心仪大学,然后早点离开这所高中。
他只是没想到,考完以后的高三生还会回学校看老师,更没想到陈曦会被数学老师邀请过来给高二生做分享。
陆靖文第一次发现,自己坐在讲台下面还有听不进课的时候。平心而论,陈曦做的分享生动有趣,用几道例题讲出了数学思维的破题优势,还能应用到选择题的快速解题中,算是干货满满。
只是他的有趣总带着互动,抽选学号还要提一嘴自己最爱的数字,最后还能刚好对应到周琎。
不管这是真巧合还是假巧合,陆靖文都能从各个角度找到理由不爽。
这种不爽在课后达到巅峰。
一堆同学围着陈曦问东问西也就算了,偏偏周琎也在人群里凑这个热闹。
陆靖文忍不住长臂一捞,硬生生把周琎给捞出来。周琎被人扣着肩膀往后拉,差点打人了,转身发现是他才收手,变成满脸疑惑。
陆靖文压下情绪,状若不解:“我们又不是联系不上学长,干嘛这时候挤着受罪?”快走吧,别留这了。
周琎道:“难得见面,等学长回答完问题还是要跟他打个招呼呀,也许以后就见不到了。”
陆靖文看她表情,不像有什么特别波动的样子,放了一半的心。
只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周琎对他也不再有这样的表情了。能让他恍惚意识到有点特别的,好像也就是陪她去买自行车的那个晚上,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一切都回归平和与自然。
周琎现在看他,和看陈曦有区别吗?
陆靖文看向周琎,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却发现曾经一目了然的东西开始看不清了。
她对他笑,眉眼弯弯,好像喜欢他,又好像只是把他当成最最要好的人。
这是他曾经想要的东西。
可现在,他看着人群散去,周琎走向陈曦,两个人互相鼓励地说了几句话,脸上都带着笑容。
他嫌她给陈曦的太多。
可如果她像对陈曦那样对他,他又有些委屈,觉得给的太少。
他的程序停止运行了。
一天
同一个班的何茵正在向他问题。
一道不算太难的物理大题, 只要画对受力分析图,就没有其他陷阱隐藏。
陆靖文将题讲到末尾,突然恍惚, 隐约觉得这个月看见何茵太多次。这是她第几次来向他问题了?遥遥隔着好几桌的人,跨过她物理成绩还算不错的同桌。
一个猜测浮现在他心里。
到何茵晚上结束自习后自然而然来到他们身边, 跟他们一起前行而不离开时彻底成型。
陆靖文本不至于那么迟钝。
他曾经很擅长发现那些刚刚萌生的毫末之情,在长成合抱之木之前就用疏离与冷淡生生断绝。
但现在, 大抵是学习和周琎分薄了他的精力,让他不知不觉间吝惜于给予他人太多关注,以至于忽略了这些潮起潮落。
何茵很健谈, 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 自然得令人找不到结束的时机。她对陆靖文笑笑,又和周琎说两句话, 慢慢就走在两个人中间。
陆靖文不喜欢这个距离。
他看向周琎,担心她会察觉到什么。
唔……周琎在笑,眼睛很亮,脸上有一条横着的浅浅笑纹。
或许她和何茵确实聊得来, 所以没注意到这变化的站位。又或许她不在意离他是远是近, 中间有无他人, 所以谈笑自如。
他分明怕她在意, 此刻又气她不在意。
三人共同骑行一段,来到往常与周琎分开之处时, 何茵还在。她对陆靖文道:“好巧,我跟你一个方向。”
陆靖文开口前看向周琎。她站在原地,倒是没有气人地摆摆手就走,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瞧着, 察觉到他的目光,还对他,不对,对他们俩笑了笑。
何茵察觉到一点气氛的古怪,又疑心只是错觉,便开口问:“你们不走吗?”
陆靖文抿着嘴不说话,周琎先开了口:“那我先走了,你们路上小心。”
她踏动自行车,没有回头,第一个走远。
这里只剩下何茵跟陆靖文两个人。
何茵对陆靖文道:“你家具体在哪呀?我只知道大概的方向,不知道我们可以一起走多长的路。”
陆靖文沉默了有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最后道:“我们不顺路,我要去坐地铁。”
何茵一下没反应过来:“地铁不就在我们学校门口吗?你现在过去还得再骑回去。”
陆靖文“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要多骑这段路,你甚至不需要自行车,走路就能……”何茵说着说着,突然懂了。
陆靖文要么是为了躲她才回头坐地铁,要么是为了和周琎同行一段,才选择了骑车。两个答案殊途同归。
他不喜欢她,也不希望她继续喜欢。
这算不算坦诚又礼貌的拒绝?
何茵站在那里,头脑空白。
陆靖文秉持风度,没有立刻离开,耐心等待她彻底反应过来。
或许有那么一秒钟,他会想,如果他和何茵同行一段路,周琎是不是真的还会无动于衷?但这种试探没有意义,伤人伤己,还卑鄙利用。
所以,就算周琎不在乎,他也想轻轻推远何茵,停止她无用的努力与可能存在的更多付出。
因为无论周琎怎么想,他的答案都不会变。
何茵终于回过神。
其实不是没人怀疑过,毕竟陆靖文和周琎总是同进同出,一起自习又一起放学,将每天中的大半时间都与彼此分享。但他们鲜少亲昵举动,不似情人,在这背景下,长时间的相处反倒成了一个不会对彼此动心的佐证,再次证实了清白的朋友关系。
但他们都遗漏了一点。
“朋友”也可能代表着,有人在静悄悄地动心。
何茵忍不住最后试探一次:“我会为你保密。”
陆靖文说:“谢谢你。”
如果没心动,何须保密。
何茵懂了。
她挥挥手,勉强对他笑,骑上自行车仓皇离开。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恋情像风一样拂过,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何茵不再找陆靖文问题,一切又恢复从前。陆靖文有时趴在自己的桌上,遥遥看着周琎,试图找出一点何茵来与不来她的区别,却始终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等到期末考,这种分心便显出它的威力。哪怕在时不时的烦心外,他比从前更加努力,最后也没能重新拉开和第二名的距离,落了个原地打转。倒是周琎一步一脚印,走得扎实,再次前进一名,到了第五名。
英语考试考的是冰山一角,她提的是前进一名的分,补的却是整座冰山的学习量。有这样的决心和毅力,等到高考,她必定是他在学校里最有竞争力的对手。
只是,何茵的出现看起来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哪怕这是该替她高兴的好事,陆靖文也忍不住抱怨一句:“……铁石心肠的家伙。”
然后他就去邀请铁石心肠的周琎暑假继续为林望星补课。
周琎一口答应,但这次不愿意拿补课费:“我才知道我们家租那个商铺林阿姨在中间出了好大一份力,我想帮点力所能及的忙作为回报。”
陆靖文不好再劝,转念又有了新的主意,只说:“那到时候我给你和望星一起补英语。”
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周琎没有再推拒。
放假第一天,陆靖文就把家里的旧吉他翻出来,擦干净以后慢慢调弦校准,确认音色依然清亮,方才出门随意买了把差不多能用的新吉他回来。
他是初中学的吉他。
那时他和林漾一起去看乐队演出,对
忆樺
别人在舞台上激情澎湃的样子感到好奇,天真地以为只要演奏音乐就能感受到这份狂热,便主动报了吉他的兴趣班。
最后陆靖文在兴趣班里波澜不惊地学了三年,能够精准无误地弹出每一首歌曲,也能自己扒出想要的谱子,只是从没在任何表演中感受过激情。他好像天生就缺乏高昂的情绪,镇定得像一潭死水。
但现在他才知道,死水也能泛起波澜,只要心中有风。
——
周琎在暑假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零花钱。
陈思芸摸着她的脑袋,说:“你长大了,是大孩子了,以后每个月都有零花钱,拿去买点吃的玩的,打扮一下自己也好。”
她的表情里还带着一些愧疚。
林菀很早就跟她提过,最好能给周琎一些零用,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周琎有一点可以支配的自由。
陈思芸那时没有听进去,她有太多东西需要操心,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而她也不觉得应该把钱浪费在那些一闪而逝的东西上,这点她比周琎更理性,钱放在她手里要比放在周琎手里好。
直到她开了这家店,忙碌但充实,因为有了希望和依靠,渐渐有了心灵上的休憩时间,让她得以停下为生存奔波忙碌的脚步,细细观察身边的人。
陈思芸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青春面孔在店里进进出出,听着他们的各种烦恼,发现从衣食住行到交友玩乐,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富有富的花法,穷有穷的攒法,但至少他们都有一个稳定的零花来源,也就有了各种丰富多彩的社交活动。而她斩断了周琎的这条途径,甚至在她自己赚到零花钱时因为她的“大手大脚”而冲她发火。
陈思芸希望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周琎很高兴收到这笔零用。
陈思芸过去的审慎让她相信,当这笔钱给到她时,必然是一笔可以无负担使用的零花钱。
她拿这笔钱买了一本有些贵的听力教材和一条便宜手链。在去陆靖文家前,把手链戴在手腕上,和她倍加珍惜的银镯互相映衬,虽不昂贵,但免去心魔作祟,看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廉价。
她原本以为坦然、自信这种东西和她一辈子无关,只有自卑自负会纠缠不休。原来不是,原来有些东西就这么简单。
周琎大大方方地穿了一身漂亮衣服,不再为打扮自己而难堪。
她来到陆靖文家门口时,汗水照样湿透衣背,毕竟客观世界不以意志为转移。不过也没什么好窘迫,换作陆靖文从她家到这,一样汗流浃背。
陆靖文开门看到她,笑容标准得像量过一样,连牙齿露出的程度都刚刚好。周琎有一种被亮瞎眼的错觉,隐约觉得陆靖文太客套,所以连接下来的赞美都照单全收,不再为一句场面话战战兢兢又或暗自窃喜。
她将那句“今天很漂亮”当作一个朋友真诚的夸奖,不管是真情实感还是想鼓励她,都是一份赤忱好意。
陆靖文的头发梳得很顺,没有乱翘,耳朵上的皮肤很薄,天气一热就红得烫人。
周琎看着他,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脸,比如何茵。
她知道,有很多人喜欢他。而爱情总是那么突然又不可捉摸,也许某一天,他就会和某个人不可避免地坠入爱河。
所以她把每一天都当做是喜欢他的最后一天,尽情享受,不留遗憾。
周琎看着陆靖文的眼睛,对他笑了一下。
填补
周琎和林望星是小有默契的半路师生, 已经逐渐磨合出一整套让两个人都舒服的相处模式。
要周琎说,林望星作为学生哪里都好,听话、乖巧, 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唯独有一点让人可惜, 就是他下不了狠心努力,总是得到一点成果就满足得不愿更辛苦, 最常跟她说的话是“小琎姐,不能再往下讲了,再讲我连刚学的都要忘了”。
周琎尊重他的选择。
她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 挂在悬崖边上,不进则退。林望星所处的环境允许他有退路, 让他不必疲于奔命,可以适当地学习,适当地娱乐,然后适当地成长。
如果是从前, 周琎可能还有些愤世嫉俗, 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得像东非大裂谷一样。但现在, 或许是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反而生不出什么嫉妒。
人生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沿途的风景决定了每个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觉得林望星这样纯真很好, 但在落过低谷,见过这世界阴暗底色之后,她不愿丢失这份因为饱经艰辛而生出的残酷理智和勃勃野心。
她只剩下一个天真烂漫的幻想, 就是一切努力都能得到回报。
因此,在陆靖文给他们补英语时, 周琎听得格外认真,哪怕知道英语不像数学,不是掌握了一个题型就可以迅速提升的科目,也还是把这些课程当做积累的一部分去查缺补漏。
学到最后,林望星先受不了,借着出去喝水的名义一去不复回。周琎虽然意犹未尽,但蹭蹭林望星的课也就算了,不好意思让陆靖文专门给她上课,便也起身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陆靖文叫住她:“望星不学随他,我可以接着给你讲。”
周琎知道,跟他实话实说就好,他会理解她的心情,不至于来回拉扯:“想听,但真的不好意思听。”
陆靖文状似想了想,道:“那我们放松一会儿,我教你弹吉他,唱英文歌。你不急着回家吧?”
周琎愣住了:“急倒是不急……”
但怎么突然就说起吉他和唱歌。
周琎因为惊讶,一时没来得及询问,陆靖文已经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两把吉他,将其中一把递到她跟前:“这是我以前的旧吉他,很久没用了,你不要嫌弃,先将就着用。如果今天学了感觉有意思,就先拿这一把练,练会了以后再挑适合你的吉他。”
周琎稀里糊涂地接过那把吉他,原本想要推辞的话因为人生第一次摸到一把切实存在的乐器而梗在喉头,无法言语。
她曾经无数次地从琴行门口路过,听着里边的悠扬乐声,却不敢踏进一步。知道自己既无法承担里面任何一把乐器的费用,也没有时间和金钱来负担一门长期的音乐课程。如果走进那个明亮的地方,就要装作有底气的样子挑挑拣拣,最后再自然地以任何除贫穷以外的原因进行结尾。周琎不太擅长,所以干脆选择从不进入。
她把所有渴望和羡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装作自己从来不需要,也从来不想要。除了某一年,她站在教室外面,看着里边翩翩起舞的人群,在某人跟前露出自己的真心。
她像被雨淋湿的狼狈小狗一样,说:“我什么才艺都没有。”
哪怕无心失落,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在自曝其短。
那时的陆靖文什么也没说。
现在的陆靖文递给她一把吉他。
她不知道陆靖文是有心还是无心,她只知道,她有些无法放弃这份好意。
陆靖文的旧吉他保养得相当不错,但难免有些岁月留下的痕迹,木头颜色不像陆靖文手中那把崭新油亮,细细抚摸琴身还能感受到一些细微划痕。
但这些痕迹反而让周琎安心。
她能勉强接受陆靖文顺手为之的善意,要是再多,就受不起了,因为没有自信能还。
周琎抱着吉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陆靖文。
陆靖文飞快地笑了一下,等周琎再认真看,已经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陆靖文道:“不急,我先弹一首歌给你听,让你感受一下如果认真学最后能学成什么样子。你确定感兴趣的话,我再慢慢教你。”
周琎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吉他放到一边,双手放在膝上,像是老师跟前最老实的学生一样,认真看着陆靖文。
陆靖文想了想,将椅子拉成和周琎面对面的样子,背上新买的吉他,试了两三个音后,弹起最近常听的英文歌里最喜欢的那首。
音乐有时候会模糊距离。
陆靖文弹前奏时,右手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过弦,乐声却一阵一阵,带着韵律,奏响了她心头的旋律。
周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乐声包围,无处可逃,只能深陷其中。
她原本没有觉得自己和陆靖文坐得那样靠近,但现在,她发现面对面演唱不是谁都能淡定消受的美事。
陆靖文偶尔低头看吉他,额前碎发因为不去学校无人督促已经慢慢变长,特定角度下遮去大半眉眼,少了那份与生俱来的凌厉,显出一点难得的乖顺,哪怕知道这是假象也令人有片刻心软。
也许是确实喜爱这首歌,已经练得十分熟稔的缘故,陆靖文更多时候都是抬着头的,像演出一样,目视前方,轻轻吟唱。
而她就在他的前方。
躲闪显得太过害羞,又仿佛服软,周琎一身反骨,天性不愿认输,哪怕再耳热,也要梗着脖子抬着头,直勾勾地看回去。
陆靖文和她对视着歌唱。
周琎觉得自己的灵魂不知不觉中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中,发挥着辛苦补课的成果,时不时能清晰听懂一两句歌词,另一半漂浮在天花板,像上帝视角一样,看着自己目眩神迷。
一曲终了,陆靖文看着她,眉眼含笑,应当没注意到她不争气的模样。
周琎低头揉了揉脸,将神情归位,抬头重回自然:“这是什么歌?很好听。”
陆靖文道:“叫《Lost Stars》,我也喜欢。”
“我可以学这首歌吗? ”
周琎尝试学着他的样子,将那把旧吉他背在身上,伸手扫了扫弦,发出不算难听但也不成曲调的声响。
陆靖文道:“一般建议从《小星星》学起,不过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专门练这首歌。”
周琎很清醒,不舍地看着怀中的吉他,笑了笑:“我能练习的时间也只有这个暑假,能学会这首歌就很开心了,不指望真的会弹吉他。”
陆靖文点点头,略微思考,便想好接下来的课程安排,带着周琎从最枯燥的指法开始练习。
周琎没想过他会这么有耐心,在他的温声细语中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弦,甚至感受不到指尖的疲倦与疼痛。
不过她在音乐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想象中的一点就通和进步神速都与她无关,只有笨拙的手指在颤抖着跳舞。
陆靖文最后走到她身后,俯下身想纠正她手指的动作,因为她突然的转头,被她飞扬的短发划过脸颊,捂着脸立在原地。
周琎茫然地看向他。
陆靖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深吸一口气,最后恢复平静,才将手伸到她的手边,问:“可以吗?”
周琎知道,这只是指导。
她点点头。
陆靖文带着她的手指,让她去感受一个正确的姿势是什么样的,手指覆盖在她的手上,带着她流利地完成一段指法练习。
很奇怪,指尖碰到指尖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接触,并不像所谓“触电”一样的感觉。但她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感到负担,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周琎再一次告诉自己,这只是指导,却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牵手会是什么感觉。
她不得不承认,青春期激素的影响比她想象中要更不可控一点。
她开始闭眼想最近解出的最得意的一道数学题,从题干开始,到答案结束,重新捋顺一遍,再睁开眼时,整个人都爽快了。
任陆靖文的呼吸就在左右,也自岿然不动,只在最后离开的时候,多问一句:“今天为什么会突然教我弹吉他?”
陆靖文低头摸着吉他的弦:“最近学习太辛苦了,我又开始迷上弹吉他,突然觉得给你们补英语也应该劳逸结合,再加上弹英文歌也算放松式的学习,不会太有罪恶感,就想推荐给你。”
周琎大抵有些失落,但还是感激:“谢谢你。”
陆靖文摇摇头,抬头看她,问:“你开心吗?”
好像这是他今天最关注的事情。
于是周琎也郑重地想了想,再真心地告诉他:“开心。”
感觉又一部分缺失的自己被填补了,她在慢慢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定格
距离高三开学还有三天。
这也是周琎在陆靖文家给林望星补课, 顺带蹭林望星课的最后一天。
周琎的吉他只能算勉强出师,弹起来还是磕磕绊绊,但演奏《Lost Stars》多少能听出歌曲旋律, 有种断断续续的美。不过这首歌她已经唱得很熟练了,没有了一开始时因为口音而不敢开口的胆怯。
陆靖文说得没错, 这确实是一个练口语的好方法,音乐让语言变成轻松的模仿。
陆靖文让她带走那把吉他, 因为“留在家里也是浪费,一直没人弹的话吉他会更容易坏”。一旁的林望星也跟着点头,表示自己对继承哥哥吉他这件事毫无兴趣。
周琎对旧物总是有些依恋, 弹了快两个月, 确实舍不得这把吉他就此荒废,想了又想, 觉得自己能为它再多一笔一次性的支出,便道:“那你卖给我吧。”
陆靖文早有准备:“二手吉他,不值钱,你就算到市场上去看, 也就是几十一百块的事。你教这小子都没收钱, 就别给我这个钱了吧。”
被提及的林望星瞪了他哥一眼, 但因为立场一致, 只好勉强忍耐。
周琎不同意:“我是给望星补课,但你也给我补课了呀, 还教我弹吉他,不能就这样扯平。”
一百块钱还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如果不是因为身上没有带钱, 她现在就塞给陆靖文了。
陆靖文大手罩住林望星的小脑袋瓜,道:“我给你补课的难度和你给这小子补课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林望星不满, 强行抬头对陆靖文怒目而视,又被陆靖文的手抓着脑袋转回去。
周琎被这兄弟俩逗笑,但还是道:“我坚持。”
陆靖文抿了抿唇,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道:“那你之后带一百块给我吧。”
周琎点点头,偷偷打量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
一旁的林望星挣开哥哥的手,朝他“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有了自己的小主意,对周琎道:“小琎姐,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我先上去找一下,你过一会到房间找我。”
周琎刚点头,他便“噔噔噔”地跑上楼,声音响得让人有点担心楼梯耐不耐造。
见林望星跑没影了,周琎才小步靠近陆靖文,问:“你生气了?”
陆靖文矢口否认。
但回答得不假思索本就是一种有预案的表现。
周琎问:“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要给你钱吗?”
她想来想去,陆靖文情绪变化前后也只有这件事了。
陆靖文无奈:“不是生气,我能理解你,只是觉得……还是见外。”
周琎解释道:“不是拿你当外人,是越当亲兄弟越要明算账。跟你好,所以不想有一天让你看不起我。你有前科的。”
说到最后,她轻轻睨他一眼。
这一下,攻守之势异也。
陆靖文苦笑,举起双手投降,道:“不翻旧账?”
周琎趁机拿捏:“不生气?”
陆靖文:“……不生气。”
周琎心满意足:“不翻旧账。”
她起身,道:“我上去找望星。”
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欲言又止的陆靖文。
林望星的房间没有人,不知道他要给她看的东西在哪,还要找多久,周琎索性先把自己给林望星准备的结业贺卡放到桌上。
她在里边写了一些真心话,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老气横秋又或指手画脚,只按捺克制地写了一点夸赞、一点鼓励和一点期望,是她对这个小朋友最诚挚的祝福。
又过五分钟,林望星终于抱着东西兴冲冲地跑进来。
周琎定睛一看,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手里抱着的东西是相册。
林望星把相册递给她,坏笑道:“小琎姐,里面可多我哥小时候的照片了,你好好欣赏一下,然后一会儿我们来拍照吧。”
周琎不太习惯照相,家里仅有几张老照片,但每一张都令她万分珍惜,哪怕有些照片里有讨厌的人。
时间总是无法挽回地向前走,但她相信,幸福可以被定格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里。
所以她答应了林望星的提议,想把幸福的当下好好记录。
周琎翻开他们家的相册,里边的照片是按时间排序的,第一张照片是林漾和陆成岩抱着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子。小孩只有一两岁,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来像谁,但从林望星的一举一动来看:“……这是你哥?”
林望星坐到她身边,乐不可支:“对呀,就是他,这相册是我去他房间偷出来的,他藏着不想给人看呢。”
周琎能理解陆靖文偶尔想打弟弟的想法了,但作为他的损友,她还是要摸摸林望星的小脑瓜,夸奖道:“做得好。”
林望星跟她介绍这些照片的由来:“我哥小时候身体弱,我奶奶去算命,人家说他三岁之前要当女孩子养才能留得住。我爸妈其实还是相信科学,那时候天天往医院跑,就想把他身体养好。但他们也想着以防万一,顺带安老人家的心,就把裙子给他穿上,还拍了不少照片呢。”
周琎没想到陆靖文还有这样的小时候,手指忍不住在照片上那一张小小年纪就冷着表情的肉脸蛋上戳了戳。
可爱死了。
三岁前的小孩子看不出性别,肉乎乎的一团,穿着各式各样的小裙子,漂亮极了。
“你们在干什么?”
周琎认真看着照片时,因为久不见林望星,隐约预感到不对劲的陆靖文找上楼来,看见她手里的相册时,瞳孔有一秒钟明显放大。
周琎笑嘻嘻地看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过来一起看?”
林望星立刻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正巧看见桌上有贺卡,便大声道:“这是什么?小琎姐,是你给我的吗?我要下去拆开看!”
然后一溜烟地跑了,避免被陆靖文打击报复。
陆靖文黑着脸坐到周琎身边。
周琎指着照片里他身上的小裙子道:“你那时候穿的真好看,我小时候要是见到你,会羡慕你的。”
陆靖文一愣,突然有些没法生气了。
她的语气很轻快,所以也不需要同情。
陆靖文偶尔会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拿她没办法。
周琎在陆靖文的默许下继续翻看这本相册。肉嘟嘟的陆靖文长大了,不再穿女孩子的衣服,身子像树枝抽条一样飞快拉长,脸上的五官依稀瘦出现在的雏形。
他和她确实生活在两个世界。
她看见他满世界地跑,到各个地方旅游,从被父母抱着,到抱着弟弟,再到推开粘人的弟弟,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臭屁,好像天生不知道怎么笑一样。
等到上学,他就开始学习各种才艺,参加各种官方非官方的千奇百怪的比赛。
周琎看到他穿着礼服坐在钢琴前一脸严肃地演奏,也看到他白花花的小身板在游泳池里扑腾,还看到他穿着跆拳道服和对手摆拍,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你小时候的业余生活这么丰富啊。”
陆靖文已经把脸埋在手掌里,耳朵红得要滴血。他不知道周琎看着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跟着一起回忆的他实在是莫名羞耻。
周琎接着往后翻,他的照片里渐渐出现一些同龄人,容舒也在里头。但陆靖文实在是不擅长微笑,要么就臭着一张脸,要么就假笑到让人怀疑拍照的人是不是在镜头后面拿武器逼着他笑。
周琎突然有些好奇,如果他们俩出现在一张照片里,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快门声音闪过,周琎和陆靖文同时抬头,原来是林望星站在门口抓拍他们。
陆靖文这回没有生气,反而道:“你再重新拍几张,我们准备一下。”
说后半句时,他看向周琎,征求她的同意。
周琎点点头,坐在原位,抬头看向相机,身体有些僵硬,略微局促地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秒,陆靖文坐得离她近了些,右手撑在她身后的椅子扶手上,没有碰到她,却又让人仿佛沾染了他身上的气息。
周琎抬头看他。
闪光灯一亮,被照下来了。
她又转过头,面向镜头,重新露出微笑,装作方才只是一个意外。
林望星一口气为他们拍了好多张,陆靖文起身替他,接过相机:“你去和你小琎姐拍。”
林望星的脸从相机后露出来,他们才发现,他已经哭成小花猫了。
周琎抽了几张纸,上前帮他擦脸,道:“你怎么哭了?”
林望星瘪了瘪嘴,问:“小琎姐,我们是不是以后不会见面了?”
周琎突然明白,他是看了那张贺卡以后哭成这样的。她承认,在写那封贺卡时,她多少有些当成以后不会再见到林望星来写。
毕竟高三一年,她要全力以赴地冲向那个目的地,哪怕是陆靖文也要被她放在一旁,只在偶尔疲倦休憩的时候拿出来回味,不太可能再抽出时间为林望星指导。
至于一年后的那个暑假,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无法预测,让她不能轻易地做出承诺。
但看着红了眼睛的林望星,她还是许下善意的承诺:“当然还会再见面,就是不能像现在这么频繁,我高三会很忙很忙的。”
林望星不说话。
陆靖文赶他坐到周琎身边:“快过去,我给你们拍照。”
这一刻,林望星觉得拍照就更像要彻底别离了,但他还是坐到周琎身旁,带着依依不舍。
陆靖文按下快门。
周琎不知道她的未来里有没有林望星,又有没有陆靖文。毕竟时间使人分离,命运总是无常。但至少这一刻的情深与快乐,可以永远定格在这张照片里。
烟花
周琎有时候觉得, 高三生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明明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教室虽然换了一间但摆设相差无几,老师也都是见惯了的熟悉面孔。可当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听着一旁的读书声时,就是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她偶尔学得太辛苦时会出现一些幻觉, 总感觉外面在下一场暴雨,电闪雷鸣, 亮着灯的教室像一座孤岛,是她在汪洋之中漂浮时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但它其实并不牢固,也算不上倚靠, 唯一能真正决定她前途的是命运, 并不全靠她的努力。
不过那样的幻觉来得快消失得也快,等她回过神, 依然是晴空万里,无风无雨。桌上还有很多没做完的题和没背完的书。
她废寝忘食地读。
又恰巧赶上身体发育,个子抽长,晚上在被窝里一阵阵地忍着脚抽筋的疼。
陈思芸看在眼里愁得不行, 开始给她煮各种听过没听过的进补食物。
周琎连喝几天加了醋的大骨头汤, 发现自己对醋的喜爱都有所下降。强烈要求换菜谱后, 又喝上加了田七粉的鸡汤, 苦到难以言喻,开始怀念酸到令人发指的大骨头汤。再后来, 更是吃了清炖的田鸡,连脚趾的形状都还清晰可见,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这种美味心有余悸。
除了学习和进补, 剩下的便是考试。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 有时学校里自己出排名,有时跟着区里市里。
周琎不记得到底考了几场试,只记得自己的排名总是那么一位一位地上下浮动,最后总算稳定在了第二名,距离陆靖文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还差他三分。
三分,不像一分两分那样只是一个粗心就会造就的差距,也不像四分五分那样仿佛能力所造成的鸿沟。
她想拿第一名,也觉得自己做得到。
就是需要咬紧牙关,就算天昏地暗也坚持不懈地努力。
日子就在这样的坚持、压抑、混乱和疲倦中飞速流逝,黑板右上方的倒计时从三百六十五一日日地擦拭变更,突然就只剩一百多天了。
班主任宣布放寒假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周围的同学满心欢喜地收拾书包走人,一股许久不见的自由松散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像是看到病毒一样,想躲开这种氛围,也急匆匆地收起书包,打算立刻回家,按照上课时的作息接着学。
陆靖文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吓了一跳,抬头时的样子有些神神叨叨。
陆靖文问她:“学魔怔了?”
周琎愣住了,摸了摸脸,好像意识到自己方才露出了不太正常的神情,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一样,她说:“没有,我就是想赶快回家,只剩下一百多天了,就算是放寒假也不能懈怠。”
她说的话没有一点问题,如果不是神情看起来那样仓皇无措,陆靖文会放弃打扰她。
他坐在她已经走人的前桌的位置上,面对面地问她:“除夕出来放烟花吗?”
周琎的拒绝已经是下意识的行为,几乎不需要本人思考就可以运转自如:“要做的卷子太多了,平均下来每天要做三到四套,如果有一天没做,就会摊到其他天,我完不成的。”
陆靖文道:“不会占用你一整天的时间,如果你来的话,我们大概会在除夕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到你家楼下接你,十二点跨年放完烟花就送你回家。”
周琎:“……”
陆靖文道:“两个小时左右,不会花你太多时间,你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这个词触动了周琎敏感的神经,让她应激一样皱起眉头。在她再次拒绝之前,陆靖文就察觉到她神情变化,补充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才能更好地努力。”
弦绷太紧易损。
周琎是知道的,她只是被焦虑和紧迫感追得不敢停下来。
高考也许是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错过了这样的机会,那么所谓理想和抱负都会变成笑话。毕竟如果她连递到眼前的机会都抓不住,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出身与平台的不同,难道给了她,她就能把握得住吗?
她在这种孤注一掷中走得太深,差点忘了停下来休整,以便走得更远。
但是休整并不意味着要一连几天地休息玩乐,那样只会打乱她的复习计划,让她更为崩溃而已。
只要让她精神上能够放松喘息,重整旗鼓就好了。陆靖文的提议刚刚好。
周琎答应了他的邀请。
——
除夕晚上,陆靖文带着陈曙天跟官倩倩一起来接她。陈思芸探出窗户,看到楼下几个精神奕奕的孩子,再看看学习学到面色发青的周琎,果断地把她送出门,只是让她回来的时候也要跟同学结伴,注意安全。
周琎挥别陈思芸后就冲下楼,来到朋友中间,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高一一样。
“无忧无虑吗?那时候可有两个人在明争暗斗,搞得我们里外不是人呢。”官倩倩听了她的想法,忍不住嘲笑。
陈曙天一把勾住官倩倩,感叹道:“那时候我们俩还天天猜你们是不是要在一起呢,没想到你们是这么纯洁的友谊关系。”
在陈曙天朴素的爱情观里,一男一女能当超过一年的朋友,肯定就只能是朋友。
官倩倩一个肘击,陈曙天登时痛得放手。
周琎看了一眼陆靖文,发现他也在看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今天是她辛苦高三中难得的休憩,她不想去想不开心的事,便对他笑了笑。
他们去河边放烟花。
陆靖文买了一大堆,是每年陪弟弟玩烟花攒出的经验,哪些烟花放着好看,哪些烟花拿着好玩,他心里门清。
陆靖文先把好看又不危险的仙女棒分给大家,自己用打火机点燃一支,上前将那支仙女棒和其他人手中的顶到一块,帮他们一起点燃。
周琎第一次玩烟花。
看着手里雪花一样的烟火,她有点新奇,又有点喜欢,在一支快要燃烧殆尽时,就用手里的另一支去接着续火,看它们源源不断地绚烂。
陆靖文准备了很多。
她脸上的笑很长。
陆靖文手里的仙女棒早就燃烧殆尽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杆子,看不出绽放时的美丽。他没有再去点燃新的一根,又或者拿出其他样式的烟花爆竹玩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沉浸其中的周琎,跟着露出一点点无法掩饰的笑。
陈曙天看到了这个笑。
他抓到过蛛丝马迹,甚至在本人尚未沉沦之时就预料到了现在的结局,只是再正确的猜测,在错误的阶段也只是不够准确的推理。
他早就抛却那个揣测了。
现在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现自己是对的。
陈曙天拉着陆靖文后退几步。
陆靖文回头看他。
陈曙天故意问:“你说,当了很多年的朋友,也会突然对对方动心吗?”
陆靖文不说话。
陈曙天就知道了。要是真没什么,他早就翻白眼骂他了。
陈曙天忍不住问:“她知道吗?”
陆靖文道:“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陈曙天想了想,道:“怕影响学习?”
陆靖文点点头。
教周琎吉他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她是一心不能二用的人。单学吉他又或者单学唱歌的时候都还好,一旦让她吉他和唱歌一起,她就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把注意力往哪放。
陆靖文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以她的坚定,如果真的影响到学习,恐怕他马上就会被抛弃吧。
这种假设虽然让人不爽,但还算安心,他只怕万一。
“高考太重要了,尤其对她来说。她的退路比我们少,重来的成本也比我们大,我不想影响到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原本这话陆靖文不想对任何人说,但他憋得太久,或许也需要一点安慰。
“而且……被拒绝的话,我也会伤心,我可不想因为这种原因分神,在考试上输给她。”陆靖文垂眼,看着手中焦黑的仙女棒。
陈曙天跟着叹了口气,感叹道:“可是爱情也是有时机的,真希望你们不会这样错过。”
陆靖文愣住了。
陈曙天倒是很快放下兄弟的感情故事,上前掏出各种摔炮和烟花,带着大家一块玩。
等时间来到十二点,陈曙天点燃了他们最后一个能在天空绽放出图案的大烟花。
他伸手拉走了官倩倩,给周琎和陆靖文留出空间后,下意识低头捕捉官倩倩的动作,以防被她再次肘击。
官倩倩这一次却没有搭理他,闭着眼睛在那认真许愿。光洁的额头,圆圆的脸,还是他认识她时的模样,但又多了一点因为久未端详而显出的陌生的可爱。
官倩倩睁眼,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脸蛋一起转向他,好像那么漫长的相识中,他们从未有过争吵、疏离与最后的和解:“新年快乐。”
她想,也许有些故事的结束就是没有结局。
另一边,周琎和陆靖文静静站在一起看烟花,一个围巾向左,一个围巾向右,下摆紧紧挨在一块儿,也像是牵手。
周琎许愿。
她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得到一个公平的回报,去她想去的学校,读她想读的专业,做她想做的工作,过上她想过的日子。
她的愿望里没有陆靖文。因为这不是凭借努力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她不想太贪得无厌,以免连已经得到的都一并失去。
告白
高考倒计时转入三十天的时候, 学校的氛围和季节的变化共振了。
夏天显出一点要发威的模样,温度最高的时候近乎接近人的体温,让人觉得又黏又腻, 好像要熔化在炎热的空气中。
学校里的气氛变得更差了,有时能在莫名的安静中听到某个人的啜泣。
周琎已经过了那个时节, 反而能冷静地剖析原因。人总是有惰性的,尤其在面对自己不喜欢的未来时, 能鼓起勇气迎难而上,下定决心去做出改变的人不多。
更多的人只是发一刻钟的狠心,然后又放纵自己沉溺在惰性之中, 因为不愿意面对惨淡的未来而愈加拖延, 沉浸在幻想之中,恶性循环。
可高考是肉眼可见的未来, 并不是永远存在于幻想中,到达不了的明天。当那个距离靠近到一定程度,心理防线弱的人便先一步崩溃了。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高三生里做出不理智行为的人格外多, 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因为高考而产生的压力都尽数转移, 犹如掩耳盗铃。
周琎庆幸自己清醒得早。
她坐在位置上, 写着卷子。所有知识点到此为止都已经复习过不止一遍,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放平心态,不停写卷子, 写到麻木,以此保持考试手感。
周琎写到自己头脑发昏才停下来。喝一口水,吃一个小面包, 感觉眼前不再发黑,只是额头还有些粘腻, 她方才起身,往厕所走去,打算洗一把脸,清醒一点再回去写卷子。
女厕所一向是排队的重灾区,但是升了高三以后,人却比从前少很多,可见大家实在是忙得连厕所都没空上。
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
周琎才走到厕所门口,便看见里边乌泱泱的一群人,中间好像还围着什么人,跟大街上看热闹一样。
周琎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只以为今天出了什么情况,厕所又开始排队。但她隐约听到里边有吵架的声响,突然有些担心里面是不是有人正在被霸凌,不免走近了一点,打算多听两句,实在不行就去找老师。
人群里传出一个女生嘹亮的声音:“容舒,你贱不贱啊?一天到晚地跟我男朋友在那里胡搞。真那么喜欢,当初他追你的时候你干吗不同意?偏要等我跟他在一起了,你再反过头来跟他勾勾搭搭。真不要脸!”
容舒?
周琎的脚步一顿,尔后意识到,围着的这群人可能真的是在看热闹。
她尝试挤进人群。
容舒看向自己曾经的朋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的偏见,又是如何一步一步,到了今天这样深刻。
她从口袋掏出手机,调出聊天页面,顶到对方眼前,道:“他以前喜欢我,后来又追你,我跟你提过这件事,是你自己说不介意的。至于你说的勾勾搭搭是指这种吗?他发十句消息我都不会回一句,除非说到班级里的公共事务,因为不想耽误正事,才回他一两句。”
周琎好不容易挤到最内圈,刚好站在那个发难的女生后面,正对着容舒的手机屏幕,将她公事公办的备注和几乎没有回应过的对方的单方面消息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实在很清白。
但那个男生的女朋友不这样想:“聊天记录是可以删的,如果你一句都没有回复,他怎么会给你发这么多?你不要以为把记录删得只剩下这些,看起来就很清白。我问过他了,你总是在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给他希望,因为没有外人,所以没有证据,你真的很狡猾。”
周琎听不下去了。
如果她已经判定容舒有罪,甚至不需要任何实质存在的证据,只要那个男生的一面之词,那容舒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容舒也是这么想的。
当她认真解释却只得到这种回应,心中突然就明白了,对方把她叫出来并不是想知道真相,只是单纯想报复她而已。
大吵大闹到引来那么多围观的人,然后说出这种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话,自然而然地搞臭她,让她陷入没完没了的流言中。在高考前夕。
容舒看向周遭围观的人,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在意,还没有被曾经的朋友背刺令人心情郁闷。
她的目光只在看到周琎时颤抖了一下,没想到还要给她留下这样不堪的印象。
容舒开始有些生气了。
她看向那个女生,因为了解,所以知道该怎么伤害回去。
容舒嗤笑一声,不屑道:“你再撒一百个谎,我也不喜欢你男朋友。你就把他死死护在碗里吧,这种垃圾,不会有人想要的,除了你。”
没人看得上她男朋友。
这大概是一句侮辱性极强的话,那个女生瞪着容舒的眼神都变阴狠了。
容舒不害怕,她只是想,要打一架吗?她可不会打不过她。
如果不打,她现在就要走了。
容舒没想到的是,那个女生开口了,语气是开始争执以来难得的诡异平静:“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因为你是同性恋,对吧?”
整个厕所都安静了。
“同性恋”这个词,在学校里是隐秘的、避而不谈的。它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故意惹怒人的玩笑中,但它不能是真实用来形容某个人的。
如果是——那么那个人就是异类。
他们并不真正讨厌异类,只是不想和异类一起,被迫离群索居。
容舒的手在抖,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们曾经是亲密的朋友,也许这个秘密她藏在心里没有办法真正说出口,但在朋友跟前也没有过多地掩饰自己。
也就是说,她看出了她的取向,清楚知道她的清白,却仍然记恨那个男生对她的念念不忘,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她最不能言说的秘密来刺痛她。
容舒因为太过愤怒震惊而无法撒谎否认,只能用哑口无言来被迫承认。
——她是同性恋。
这是一个足够羞耻的公开方式。
而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那个女生还在滔滔不绝:“你藏着你的性取向,之前跟多少女生勾肩搭背,是不是在占她们的便宜?”
是她们不知真相,跟她表示友好,她默默避嫌,不被大家当回事。
“还有之前班级表演的时候,大家一起换表演服,你是不是偷看了?”
她是同性恋,不是色情狂,没有那么下作。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哪怕绝大多数人在震惊之中没有发表公开评价,也有个别不知道是那个女生的朋友,还是听了那几句话后“回忆起什么”的人开始似信非信。
“所以那时候她跟我们搂搂抱抱……”
“啊,她还跟我们一起换衣服。”
“谁知道以前跟她一起玩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啊。”
“难怪那时候对我们那么好,热情得有点吓人。”
“好恶心啊。”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容舒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
她做错了什么?错在……她喜欢女生。
容舒和那个女生对视,那个女生对她微微一笑。容舒一阵眩晕,恶心得想吐,她移开目光,看到旁边的周琎,不敢看她的表情,于是接着迅速移开,直到看着一旁的瓷砖,才能勉强镇定。
周琎推开那个揭露容舒性取向的女生,看着一向开朗大方的容舒站在人群中间,头一次显出瑟缩模样,长手长脚无处安放。
周边还有分明不关她们事,却能说出“恶心”的围观群众。
周琎想,高考对她也是有影响的,那股躁郁不安的火气压在她心里,在不断的调节中,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勉强消化,从来没有真正地宣泄出去。
所以她现在也有些头脑短路了。
周琎走到容舒跟前,拉着她的手,让她俯下身,在她的右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说:“容舒,你不恶心。”
所有人都惊呆了。
周琎的举动却还没完,趁大家太过惊讶,动弹不得,她把站在一边,却一句坏话都没说过的女生亲了个遍,最后道:“我也喜欢你们。”
然后拉着容舒跑了。
容舒从一开始的呆滞到中间的震惊再到最后的放声大笑。
周琎冲她“嘘”:“小声点,别把老师引来。”
容舒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问:“我喜欢女生,你怕不怕?”
周琎道:“我喜欢的女生比你喜欢的还多,你怕不怕?”
容舒知道,她指的是刚刚亲了一圈女孩的事,笑得想死:“你要一战成名了。”
周琎叹口气:“本来想安安分分过完高三,这下好了,大概再过十年,我也是举校闻名的亲吻狂魔。”
容舒道:“你怕不怕被学校处分?”
周琎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不理智,明明有一百种处理方式,偏偏选了最抽象的一种。但这种戏剧场面也有一个好处,明天起来,比起讨论容舒疑似喜欢女生,也许大家更愿意传播周琎胡乱亲吻这件事。
“怕,但我觉得学校不会处分,因为他们不承认两个女生也可以相爱。如果不是公开的早恋和过于亲密的行为,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分呢?只是朋友间亲密一点罢了。”周琎说到最后,对容舒道:“你以后会很辛苦。”
容舒笑了一下:“现在已经很辛苦了。”
周琎陪容舒在操场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打算起身回教室上课的时候,容舒拉住了她:“周琎,我喜欢你。作为朋友。”
周琎回头,容舒嘴角带着笑意。
于是她说:“我也喜欢你,作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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