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客人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让你老板去的, 你吼我干什么?”
黎婧一愣,按捺着脾气道歉:“对不起,我刚太着急了。”
客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没说什么就走了。
柜台前后一剩下自己人, 黎婧又是满脸的火气:“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想死吗?!”
小丁抽气:“婧姐!”
从小邱进来就站在炉边没动的纪砚清心一沉, 脑子里有个清晰的念头一闪而过:翟忍冬不是想死, 是想避开那晚, 避开她……
呵。
避得可真彻底。
纪砚清笔直地站在那儿, 嘴在笑,眼神却冷到了极点。
好样的翟忍冬。
一声不吭,一面不见, 一个道歉的机会不给就跑了。
你他妈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后半辈子也别想好过是吧?
行, 不愧是你, 又疯又狠。
我她妈怎么就没把你那条胳膊咬断,让你想找死都端不住方向盘!
纪砚清胸口起伏, 脸色阴沉紧绷。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爆粗口,说得不假思索, 驾轻就熟。
说完瞬间,紧闭着的嘴唇上多了一丝她没有察觉的颤抖, 持续不断, 到最后身侧死死掐住的双手也开始发酸发抖。
柜台旁, 小邱留下一句“我去找冬姐”, 转身就走。
吴婶快步从房间里出来说:“站着。”
吴婶因为样貌不佳,没来这里之前受尽白眼, 导致她一直以来自卑话少,也就纪砚清补过生日那天喝了点酒才能多说几句, 其他时间连她的人都很难见到。
今天她骤然出现,语气里还带着长辈的威严,着实将黎婧吓了一跳。
黎婧:“婶儿,老板去冰川了。”
吴婶往过走:“我听到了。”
黎婧:“那你就一点不急?她之前几次去冰川,哪回不是折腾得剩下半条命才回来?这次身上还有伤……”
黎婧话留半句,脸都白了。
吴婶却说:“忍冬知道分寸。”
黎婧:“屁!不是,我的意思那个地方太危险了,真碰到什么意外,人力根本对抗不了。”
吴婶朝窗外看了眼,说:“再等等。”
黎婧欲言又止,心急如焚地去看小邱。
小邱沉默半刻,说:“明天中午还不回来,我去找。”
话落,小邱拉门离开,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她的干脆利索是对下个楼、发条微信都要再三犹豫的纪砚清赤.裸裸地嘲讽。
窗外的风大片大片,风灯在晃。
纪砚清冷着脸,转身往楼梯口走。
拐上去之前,黎婧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婶儿,老板这次真的会和以前一样,平安回来吗?”
吴婶看了会儿外面凶残的雪和黑暗诡异的夜,语气依旧肯定:“会。”
可事实上,翟忍冬自己都不知道这次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租借的雪地摩托抛锚了,开不了,徒步走出去就更加没有可能——上百公里的冰川,风雪狂怒着涌来,她在看见明天的天光之前早已经被埋在了雪里。
明知道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来,而且是一次又一次?
翟忍冬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靠坐在雪地摩托旁边,守着两具刚从冰里凿出来的无名尸骨,沉默地说:她是真的爱积德行善。
这个镇子上的人都信神佛庇佑,因果缘法,很多年前她来了,就也信了。
这些年生活在这里,她能帮的都会顺手帮一把,像黎婧她们,像孙奶奶和金珠,像老街卖香的,疾控中心做动作血液采样的,像阿旺,还有很多。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来冰川走一圈,找一找那些被冰冻住的探险者的尸骨,凿出来,带回去,找到他们的亲人团聚,或者找一个见得着太阳的地方安葬。
她在积德,用心得连一串被风刮断的风马旗都要从雪里刨出来带回客栈。
她信自己做的好事越多,母亲在那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就能过得越好。
但这一次,她不够虔诚。
她带着愤怒进来,只想发泄。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骑过快四十次的雪地摩托才会半路抛锚,把她困在这个看不见边际的冰川里。
翟忍冬平静地仰头看着不见星月的雪色夜空。
夜里风声凄厉恐怖。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
“妈,我以为没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我和她见面了。”
“她来的时候正直巅峰,风头正盛,还有稳定交往很多年的女朋友,可我现在只有一家不盈利的客栈,没钱,没前途,没名望,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配不上她了。”
“我不能看她。”
“我避开她投来的目光,转身去关门,也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重新关进不见天日角落。”
“只关了那几秒。”
“过后,我抢黎婧的活儿给她办入住,问她要一个确切的离开时间,好让自己知道这一趟能见她多久。”
“我把一楼最亮的几盏灯都给她开了。”
“我明知道自己需要安全距离,还是忍不住坐到她旁边,帮她生了一炉火。”
“她问我名字的时候,我的嗓子在抖。”
“听到她和女朋友分手那秒,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然后才是心疼。”
“我明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她了,还是觉得高兴。”
“妈,我是不是自私又可怕?”
“我一直都是这样。”
“对她是,对你也是。”
翟忍冬头枕着冷冰冰的雪地摩托,雪在肩上落了一层又一层,压着她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
“知道她晕车,我随手往头发抹一把柴火灰,就和跟踪狂一样跟她上了车。”
“她的门敲不开,我翻出退烧针,和强盗一样闯进去。”
“她吃饭钱不够,我急。”
“我没钱,还给她买最贵最好的头盔。”
“妈,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她躺在铁轨上那晚,我是真的想过撞死那个人,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也还是想撞死他。”
“她给我的披肩、衣服、补品,揉在我背上的手,明知道会勾起心里的刺还要帮我的忙,给我的那根生日蜡烛,向我剥开的过去……”
翟忍冬抬起手臂搭着眼睛,嘴角绷紧,松开,绷紧,松开……最后还是向自己妥协了一样,迟滞地咽了一口喉咙,吐出声音。
“我想抱她。”
“她被往事纠缠得越深越痛苦,我越想走近她。”
“可她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别人了,也还是不喜欢我。”
“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主动和我接吻?”
“她把我当谁?”
“妈,她把我当谁!”
“……”
翟忍冬重复着最后一句话,从疑惑到愤怒,到不甘,最后全部都变成了墨色的寂静。
就是纪砚清哪天真来问她了,她也不敢说自己是谁。
她的过去又脏又烂,一想起来就直犯恶心。
狂风把头发吹到翟忍冬脸上,裹着雪,她的轮廓变得朦胧,模糊。
她动了一下,垂下已经冻到开始发僵的手,但没有去管不停往脸上抽的头发,而是拉开衣领,从脖子里摘下不知道哪天重新戴回去的项链,悬在眼前。
项链是个身着舞裙的女人,仰身踹燕,银质的,戴的年份太久,上面已经满是划痕。
黎婧有一次看见,撇着嘴说就是把它扔在路上,也不会有几个人捡。
翟忍冬也这么觉得。
可就是这样一条项链,翟忍冬打了整整三个月的工,才从别人手里买过来。
那时候她15岁,提前考上大学,一个人坐了三天的火车,什么都没带,也没有钱,两手空空地跑来上学。
她的第一床被褥是辅导员买的,每天靠着勤工俭学的微薄工资度日。
她那么穷,哪儿买得价格虚高的周边。
还是一个刚刚成名的舞蹈演员的粉丝自己花钱做的周边,量少,银质,价格可想而知。
她开始找工作。
没成年很难找。
找到了工资也不高。
她只能不断问,不断试,等她好不容易攒够钱,那个人却说绝版了,想要的话加价。
加得很离谱。
她想了几秒,只说一句“我要”就又开始打工,从冬天开始到寒假结束,终于在来年得偿所愿。
舍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问她是不是疯了,一条银项链而已,哪儿值得她一边在繁重枯燥的学业上拿第一,一边起早贪黑去打工。
她当时说了什么?
翟忍冬盯到发虚的视线聚拢到项链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她说:“嗯,我是疯子,疯子的命不值钱。”
所以什么都敢做。
时至今日,这种恶劣的品性还在她身体里存在着,还被用在纪砚清身上。
翟忍冬忽然有点同情纪砚清,她来这里只是想逃避一些不愉快的现实,怎么就会遇上个她?
一无所有,却贪得无厌,还不知悔改。
昨晚在帐篷里躺着,她又一次回顾纪砚清喊的那声“骆绪”,把它改成自己的名字,把“你怎么敢碰我”,改成“你为什么还进来”。
她就为了让自己舒坦一点,背地里无限下作。
翟忍冬被越来越重的寒气包裹,浑身冰冷。她像是察觉不到似得,把项链攥进手心里,平静地说:“妈,我这样的人,是会有报应的吧?”
“可是一个人的路走久了,真的孤独。”
轰隆的风雪随着翟忍冬的声音奔腾而来,像是要讲这个世界颠覆。
远在客栈房间里的纪砚清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喘着气坐了一会儿,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打火机。
“咔”一声,黑暗中亮起蓝色的火苗。
纪砚清开机,点进微信。
和翟忍冬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句“什么时候回来”上。
冷冰冰的文字闪在打火机微弱的光里。
纪砚清盯看着屏幕里加粗的两个字——忍冬,又一次百思不解地问。
翟忍冬,你到底是有多生气才会不要命的跑去那里?
你既然那么生气,为什么还要在走之前对我的事面面俱到??
纪砚清呼吸加重,抿着唇冷着脸,脑子里是舞蹈教室翟忍冬把胳膊抵到自己嘴边时挥之不去的脸。
不是说破皮了会咬回去吗?
连夜逃跑算什么本事!
“咚!”
纪砚清一甩手,将打火机狠狠砸在罗汉榻里。
————
翌日,整个藏冬都死气沉沉的,一直到临近午饭,人慢慢多起来,才有了点声音。
黎婧和小丁心不在焉地招呼人。
小邱靠在门口,十二点一到,她说:“我去找冬姐。”
黎婧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说:“我跟你一起去。”
小邱:“去了可能回不来。”
黎婧笑了声,去裹围巾:“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老板救的,真回不来就当还她了,不对,是去陪她。她的嘴太毒了,除了我,没人受得了。”
黎婧跟着小邱往外走。
炉边,纪砚清在小邱开口的那个刹那脚往回撤了一下,又死死踩在那里,没有起身。她抿着唇,握着火钳子上的手骨节紧到泛白。
短短三四秒过去,门外骤然一声惊呼响起,纪砚清手一抖,火钳子狠狠磕在了桶上。
黎婧:“老板,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们都快急死了!”
有人说:“这次还真有点惊险。要不是科考队的人经过那儿,翟老板已经被昨晚那场暴雪埋了。”
黎婧倒吸一口凉气:“以后不许再去!”
“咳。”
门口传来一声气虚的咳嗽。
纪砚清一瞬间咬紧了牙齿,过后冷静地放下火钳子起身,抱着双臂,下巴微抬,一身冷傲地看向门口。
四天半不见,翟忍冬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发青,肩膀微微弓着,脚步虚浮到需要小邱架着才能直立行走。
纪砚清脑中一空,僵在原地。
翟忍冬就那样被架着走过来,看见她,然后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视线漠然地从她身上经过,上了楼。
纪砚清听着楼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高高提起的心跳慢慢沉下来,心脏像被拧着,泛起一阵阵疼。
第32章
纪砚清没意识到心脏上的不适, 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十二点十分的一楼人满为患,黎婧看到翟忍冬平安回来,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和小丁两人跑前跑后忙得像陀螺。
黎婧给客人添好水, 提着水壶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人, 急得赶紧鞠躬道歉, 连说了两遍“对不起”。抬头看到是纪砚清, 她一愣, 说:“纪老师,你站这儿干嘛呢?”
纪砚清恍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炉边站着, 橡根木头一样,脑子是空的, 眼神也只是望着某处虚空, 没什么实际内容。这种感觉让她莫名的烦躁,隐隐怒火在胸腔里迅速滋生。
纪砚清沉下呼吸, 给黎婧让路,下一秒, 脸色突然变得异常难看。
她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肢体上重复固化的动作,以前练体态, 她可以重复一个姿势两三个小时不带变形的, 可刚才就十分钟, 十分钟!她的四肢竟然已经僵到酸疼发麻了?
纪砚清难以置信的同时眼神降到冰点。
黎婧吓得缩了下脖子, 弱弱地问:“纪老师,你没事吧?”
纪砚清极慢地勾动嘴角, 一笑,温柔极了:“我能有什么事, 我好得很,倒是你老板,何止是半死不活,我看再晚几分钟,她的小命都得丢。”
黎婧觉得纪砚清这话说得有点狠,但她非常认同,于是疯狂点头:“她就是活该!”
纪砚清:“……”
黎婧和翟忍冬的这份劳资关系是不是亲的?
显然不是。
纪砚清提步要走。
黎婧说:“纪老师,你还没吃饭呢!”
小丁路过,也说了句:“纪老师,你早饭就没吃,午饭再不吃,哪儿来的体力教阿旺。”
纪砚清后知后觉记起阿旺,心口憋了一下,有种火发到半路突然被堵墙怼回去的郁抑。她的目光扫过眼尾方向的楼梯,沉着脸说:“还是我平常吃的那几样。”
黎婧忙不迭点头:“好!小丁,你给纪老师找个地方坐!”
小丁应一声,给纪砚清找了地方,倒好热水,就去忙自己的了。
纪砚清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抬头就是楼梯——小邱来回跑了两趟,一趟是去厨房给翟忍冬拿吃的,另一趟出去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再回来手里攥着一袋子药。
纪砚清捏了一下筷子,看到黎婧大步跑过来问:“老板的情况很严重??怎么还吃上药了??”
“不是药。”小邱提起袋子,给凑着凑着往自己手上盯的黎婧看了眼,“冬姐体力透支,让我去药店买了点葡萄糖。”
“这能行不?”
“冬姐让买的,她心里有数。”
黎婧瞪眼:“什么有分寸啊,心里有数啊,我现在最烦这些词,你别跟我说!”
说完黎婧眉毛一拧,不放心地问小邱:“老板现在怎么样?”
小邱嘴唇抿直,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那个瞬间,捏着筷子半天没吃一口的纪砚清莫名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锋利阴沉,带着怨气。
纪砚清抬头。
小邱看着黎婧说:“不怎么样。”
小邱话一说完就走了,留下黎婧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追:“什么叫不怎么样啊?老板到底有没有事嘛?”
小邱站在楼梯口回头:“没死没缺胳膊少腿就是没事!”
小邱给人的感觉确实和翟忍冬像,非常像,像是照着她长的一样,但因为太年轻,藏不住一身脾气和戾气,冷脸沉声的时候显得非常凶。
黎婧之前没见过她这样,吓得愣住,半天没吭声。
小邱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说了声“对不起”,放松语气:“冬姐说她后备箱有两个人,让你联系派出所找家属认领,如果没人认领就把他们埋在一起。他们是情侣,分不开。”
黎婧讷讷地点头:“我知道怎么弄,你让老板放心。”
小邱“嗯”了声,快步上楼。
黎婧站在楼梯口看了一会儿,匆匆把热水壶交给小丁:“你招呼人,我给老板办点事。”
小丁:“好,你快去吧。”
黎婧大步跑过去拉门,风雪窜进来,引得靠近门口的人一阵轻呼。
除了纪砚清。
纪砚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空了的楼梯,半晌,忽然皱了一下眉,放下筷子起身。
外面,黎婧已经确认好翟忍冬后备箱里的情况,在给派出所打电话。
“唉,您好,我这儿是藏冬。”
“对,镇口那个。”
“我们老板又带了两个人回来,您看方不方便尽快过来一趟?”
“对,冰川里的。”
“好的好的,麻烦了,我在门口等你们。”
电话挂断,黎婧把手机塞进口袋,准备关尾门。
纪砚清说:“等一下。”
黎婧侧身往过看:“纪小姐,你怎么穿这么点就跑出来了?外面冷得很。”
纪砚清没有回答黎婧的问题,径直走到车后,看了后备箱里装有白骨的两个箱子几秒,说:“他们是谁?”
“啊?”黎婧有点蒙,“尸体啊。”
纪砚清:“身份。”
黎婧摇了摇头:“不知道。”
纪砚清转头看向黎婧。
黎婧想了想,看着后备箱里的尸骨说:“老板每年都会去几次冰川,运气好的话会遇到和他们一样跑去探险,但再也没有出来的人。”
“老板有工具,基本上凿个四五小时就能把骨头都凿出来,然后一路带到镇上,交给派出所去比对DNA。”
“比对上的,有家属领回去安葬,比对不上的去公墓。”
“老板出钱给他们买地方。”
黎婧撇撇嘴,声音低下来:“我们店七八年涨不了一回价,赚的就是个辛苦钱,老板全拿去给他们买墓地了。有回是真没钱了,我账死活算不出来,刘姐就说埋她家地里,老板只出口棺材钱,结果老板说不行。”
黎婧说:“纪老师,你知道为什么不?”
纪砚清:“为什么?”
黎婧:“老板说背井离乡的人只剩来处,没有归途,让他们各处各的,他们一辈子都孤独,但要是把他们埋一块儿,早起晚睡逢年过节的,他们互相之间好歹能说上句话。”
黎婧笑了声,抬头看着风雪里孤零零的阁楼:“我老板迷信吧,人死了就一堆骨头,她都凿多少块儿了,还能不知道?用烧的就更少,一个盒子都装不满,还哪儿来什么逢年过节。”
纪砚清短暂握了一下凉透的手指,按捺着胸腔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澎湃的热意,不带偏见地说:“她不是迷信,是尊重生命。”
黎婧笑一声,红了眼睛:“我知道,我就是心疼她。”
“冰川里找人难,得碰。”
“碰上了是他们运气好,老板就遭罪了。”
黎婧吸吸鼻子,声音有点哽:“她在冰天雪地里一待三四天,吃喝凑合,没人说话,还要费劲儿凿冰,所以每回回来都挺不好的,但我真没见过她走路都需要人架着的时候。”
黎婧说着,掉了眼泪。
纪砚清看她一眼,已经蔓延至整个胸腔的澎湃热意慢慢沉寂下来,脑子里浮现出翟忍冬进门时的脸。
没血色,但有魅力……
纪砚清的思绪卡了一下,风吹过来,一半凉,一半带着微不可察的热度。
是来派出所的人刚从出开足暖气的车上下来。
黎婧连忙过去和他们说明情况。
“就这两箱,两个人。”
“骨头应该分好了吧,我老板没说,不过她之前一直有分,这次应该也一样。”
“DNA比对结果出来了,还得麻烦您来个电话,我好看买不买墓地。”
“唉好,您慢走。”
黎婧目送白花花的警车消失在白花花的雪幕里,回过来关车尾门,上锁,往店门口走。经过纪砚清,她往手里哈着气说:“纪老师,你要不先进去?现在还不到一点,离去培训中心的时间早着。”
纪砚清应了声,却是站在风雪里没动。
黎婧奇怪地看了纪砚清一会儿,没敢说什么。她现在是不跟纪砚清用您了,但开始怵她皱眉,特像她以前的班主任,不,她班主任动不动就骂人,像个泼夫,纪老师就不一样了,眉眼一敛,目光一沉,那压迫感,嘶,还好他们国家不是君主制,不然她现在得跪。
黎婧摸摸脖子,缩回店里。
纪砚清在空无一人的门前站了很久,抬头向不见窗的阁楼。她刚刚被卡住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往下走,想起黎婧说翟忍冬的那些好,想起阿旺,想起那两具刚刚被带走的尸骨,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不想学跳舞的时候,身边怎么就没个翟老板帮我一把。”
这个自言自语似得失落声音在她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被同一个音色,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不甘语调盖过,“我怎么就没和辛明萱一样,身边有个你。”
“???”
纪砚清回神的瞬间面冷如霜,觉得自己快被这位大老板每天往外掏,每秒往外掏,但就是掏不尽的魅力吃了。
好得很。
一趟冰川英勇高尚,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回来之后漠然置之,把她吊得神经错乱,她……
她活该。
一顿酒而已,她都忍了三十多年了,还有那么难以接受吗?
纪砚清扯动一侧唇角,嘲讽地笑了声,对着阁楼的墙说:“翟忍冬,要不我也去趟冰川吧,改天你给我收尸,我出钱给自己给你以后带回来的那些人买墓,咱们两清。”
————
培训中心。
阿旺一来就注意到了纪砚清情绪的反常,只是她专业,一旦开始教她立刻就会变得一丝不苟,什么都看不出来,但稍一停下,她就会走神,表情也很凝重,看起来心事重重。
阿旺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在走之前问:“纪老师,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正在收拾东西的纪砚清一顿,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卡了两秒,站起来说:“阿旺,你阿姐喜不喜欢吃蛋糕?”
纪砚清从来没向谁低过头,印象中,道歉也只有对翟忍冬的那一次。
她不知道怎么哄人,更没人哄过她。
思来想去,她唯一一次只用很短一点时间就从阴郁情绪里拔出来的情况是某一年脚扭伤,去医院的急诊。
***
那天是阳历新年前夕,外面热热闹闹,人潮如织,连急诊都是拖家带口,吵吵嚷嚷,只有纪砚清是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金属座椅上,手里捏着还很靠后的号码纸。
几个小时前,她因为脚扭伤,错失了一次重要的演出机会。
听到这个消息,她爸立马急了。
急得不是她的脚伤得怎么样,而是她少了一次超越她妈的机会。
他怒不可遏,当着骆绪的面对她大声训斥,而她呢,除了冷笑,嘲讽,再没有其他反应。
偏就是这种轻蔑,最容易激怒一个男人早已经腐烂发臭的自尊心。
他和小时候打她一样,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骆绪当即还了他更重的一巴掌。
但有什么用,巴掌印已经有了,耳朵已经在嗡嗡了,不是加倍还回去,她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把要送她去医院的骆绪拉下车,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游游荡荡,漠视所有幸福,讽刺所有甜蜜,一直到脚疼得难以忍受了,戴着口罩过来急诊。
晚上十点的急诊像热闹的剧场,往来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千奇百怪的病例故事,准备创造震惊中外的医学奇迹。
她不想成为其中一员,不想和任何跟舞台有关的事再扯上关系,一个人冷漠地坐着。
坐到旁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才突然意识到晚上的急诊可能不叫号,要自己去排队。
可她的脚疼得根本站不住。
那一秒,席卷她的不是孤立无助,而是滔天愤怒。
她想,要不就这么疼着吧,最好疼到截肢,疼到死,她就不用再为了谁去跳舞。
她才24,却已经对生活里的一切厌恶至极。
于是她一动不动地靠着墙,等死。
结果事与愿违。
临近零点的时候,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孩子过来医院找值夜班的妈妈跨年。
可是不巧,她妈妈被急诊主任叫去会诊了,她只好坐在走廊里等,怀里抱着一个小蛋糕。
纪砚清闻到了蛋糕香甜的味道——她这辈子最陌生的味道,一丝一缕刺激着她的神经,加重她的愤怒,直到女孩子去而复返,把切下来的一小块蛋糕递到她面前说:“姐姐,新年快乐。13年前的今年,我出生了,请你吃我的生日蛋糕。”
那一秒,纪砚清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眼睛里藏着那么多的泪水,好像怎么掉都掉不完。
她在人前崩溃,也被那块蛋糕暂时治愈。
女孩子叫来忙完的妈妈给她看了脚,安排了床位,留下一句“姐姐,再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但纪砚清一直记着那块蛋糕的味道——像忘川水,忘的是今生痛苦的事。
***
纪砚清也想给翟忍冬买一块。
不是为了让她忘记那天晚上的事。那是她的错,她怎么都会还。
她是想让翟忍冬忘了她带过去的麻烦,别再折腾自己。她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镇上的,甚至是县城的人都喜欢她,没必要因为一个她,把自己弄得剩下半条命。
不值得。
纪砚清眼瞳清浅,等阿旺的回答。
阿旺却说:“阿姐从来不过生日,每年1月3号那天,她都是一个人在山坡上待着,待到天亮才回来。”
纪砚清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微愕。她听阿旺说了半天山坡上怎么冷,怎么黑,最后确认似的问:“你说她从来不过生日?”
“对啊。”阿旺点了点头,“阿姐好像不喜欢过生日。”
不喜欢为什么要在那天请她去吃饭?
为了安慰她?
纪砚清目光震动,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汹涌猛烈的歉疚,沉重到……她想要逃避……
纪砚清在教室里站了很久,其他教室陆陆续续下课了,她才去换衣服离开。
外面的风像刀子,空气暴力,骨头缝里都好像嵌了冰棱子,一下下刺着疼。
纪砚清只能逼自己走快一点,再快一点,路上似乎差一点撞到电杆,她想不起来,再回神人已经站在了翟忍冬门口。
门边的柱子上钉着一盏灯。
和翟忍冬房间里的那盏一样,用还是老式灯泡。
纪砚清在电灯下站了一会儿,抬手敲门。
“叩叩。”
门里很快响起人声:“谁?”
纪砚清:“我。”
门里没了声。
静默像钢丝,藏形匿影,悬在纪砚清脚下。
纪砚清没发现,只觉得这静让人心生烦躁。
纪砚清的眼睛钉在门板上,冷寂,紧绷。
很久,翟忍冬终于再次开口:“有事?”
纪砚清视线一松,脱口道:“翟大老板今天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让人架着走的?难得见到翟大老板这么虚弱的样子,我不得抓住机会围观一下?”
话落的瞬间,纪砚清满脸阴沉。
她是失心疯了吗??
回来路上明明已经把“谈谈”两个字背得滚瓜烂熟,怎么一到嘴边全变了味儿??
因为阿旺那句“阿姐好像不喜欢过生日”?
还是,被那句话勾起的无数个翟忍冬?
她匆匆去饭店救急的脚步和拍在她头上的新头盔;
她抽在贼手上的鞭子和香摊老板突然低廉的价格;
她从雪地里刨出来的护目镜和差点撞上贼的车轮;
她一只胳膊一只胳膊穿在她身上的羽绒服和毫不犹豫垫她身下的身体;
维护她的名誉,接受她的道歉;
给她手套,挡她身前;
她说“你开心就好”,然后每天早上送晚上接,拍她的头,也给她按摩脚;
她又一次被打,嘴里说的还是“以后开心了就好”;
还有刚刚和解就发来的微信:【春天不远,玩得开心。】
……
纪砚清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在怀念翟忍冬的好,她很早就嫉妒别人有翟忍冬的好,她正在从对周围的人事漠不关心的极端走向另一个影影绰绰的极端。
这个极端里除了怀念和嫉妒,应该还有别的东西,纪砚清正在对它们思考剖析,明朗之前,门里倏地传来一道声音,“我已经睡下了。”
纪砚清一愣,思绪定格,一动不动看着紧闭的门板
终于,她反应过来,她被翟忍冬拒绝了。
相识以来的第一次。
她心一沉,下意识想说什么,却张口结舌。
空间不大的门口陷入死寂。
楼下有人摔着门出去。
纪砚清一晃神,胸腔里延迟涌起强烈而复杂的感觉,有震惊错愕,也是意料之中,还有一些将明未明的未知。她笔直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说:“那就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纪砚清转身离开。
很快,楼下的门开了又关,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房间里,披着衣服靠坐在床头面无表情的翟忍冬慢慢捏缩起了手指。
房间里开着灯,翟忍冬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打开的论文,已经校对完了。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没度数,用来过滤强光的。她沉默了几秒,将投在门板上的视线挪动到电脑上,滑动触摸板点开任务栏里闪了很久的微信图标。
梁老师:【这是最终版?】
翟忍冬:【是。】
梁老师:【还是不署名?】
翟忍冬手指微顿,回复:【不署。】
聊天界面静了几秒,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梁:【你犹豫了。为什么?】
忍冬:【我遇到她了,她比以前更有名气,我现在一无是处。】
梁:【她?】
忍冬:【嗯。】
对话框里很久没再有消息弹出来。
翟忍冬快速打了句“年后去看您”。
发出去之前,聊天突然更新。
梁老师:【有时间过来找我一趟。】
翟忍冬嘴唇轻抿,半晌,回复:【好,年一过就去。】
简要的对话结束,翟忍冬关了电脑,连同眼镜一起放进九斗柜最下面的抽屉,挂上锁。
房间重新恢复安静。
翟忍冬靠在床头,看了眼已经充好电的手机,伸手拿过来。
纪砚清的那条微信,她今天回来一充上电就看到,看了很久,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删,删了打,最终还是选择让它石沉大海。
因为她确信纪砚清会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就算想不起来,也一定猜得到。
那天晚上她手指上的感觉太明显,又不可能像是清理地毯酒杯一样,帮纪砚清把那里也清理了,那她只要有脑子就一定会意识到自己怎么了。
之后呢。
纪砚清如果想承认差点和她发生关系这件事,会在第二天一起来就给她打电话,而不是隔了整整三天才问她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又在刚刚说出那样一番想看热闹的话。
一开始,她还以为有人终于舍得正视才会上来。
翟忍冬上滑了一下屏幕,“什么时候回来”紧随其后落回去。
她不清楚纪砚清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现在也没那个精力想,体力透支,低温伤害,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她再去揣摩谁的心思。她只确定一样:如果说纪砚清抬头吻她那秒,她还愿意给她反悔的机会,让她再考虑一阵子;那她触摸到还没谁真正触及过的抗拒与惊慌时,这件事就再没得商量。
冰川里的话是她的反省。
反省过后,她还是那个翟忍冬,因为一声“骆绪”,往后只会变本加厉。
“咔!”
翟忍冬锁屏手机,扔在床侧,一瞬间幅度过大的动作让她头晕目眩。
纪砚清低头缓了一会儿,穿上外衣下楼。
光靠葡萄糖,她的体力恢复太慢了,还需要补充一些高热量的食物。
翟忍冬下楼的速度很慢,每一步都要缓,走走停停差不多六七分钟,她的步子定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同样静止的还有坐在炉边的纪砚清。
两人对视着。
翟忍冬走过来,看了眼纪砚清眼底未消的烦躁和视线对上她时一闪而过的沉郁,在她对面坐下。
那个瞬间,纪砚清的脚明显往回收了一下,是要起身离开的预备动作,不知道经过了什么心理思考,转眼的功夫,她整个人又放松下来,笑看着翟忍冬说:“翟老板,不是已经睡下了?”
翟忍冬提起落在纪砚清脚上的目光对上她,但没有说话。
静默突如其来。
翟忍冬CHI裸裸的目光让纪砚清莫名烦躁。
纪砚清蹙眉。
不久,翟忍冬嘴唇动了一下:“那天晚上……”
纪砚清:“那天晚上怎么了?”
纪砚清表面是在问翟忍冬,但飞快的语速,生硬的语气,打断形式的反问,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回避。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但就是说了。
说完之后,翟忍冬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看着她,过去好几秒,突然叫她一声:“纪砚清。”
“有种,你永远都不要承认。”
第33章
翟忍冬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纪砚清脸上, 她的整个脑子都在嗡嗡。
她这辈子,哭过痛过崩溃过,但从来没有窝囊过。
翟忍冬不慌不忙的神色,游刃有余的语气几乎是把她全身的骄傲扒了捏在手里把玩。
她愤怒不已, 又不得不认。
是。
她就是没种, 就是在回避。
怎么了?
她连做人最起码的道德感也放下了, 连承担错误最基本的责任感都不要了, 就为贪她的好。
怎么了?
没用了。
翟忍冬从漠视到直视, 就是要逼她正视。
没什么大不了,一个朋友而已,没有就没有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
纪砚清心脏紧缩,像针扎, 她无所谓地垂了一下眼睛, 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掐在手心里的指甲,身体后倾靠向椅背, 双臂环胸,双腿交叠, 唇一勾,笑得戏谑又挑衅, “既然翟大老板这么想知道, 我就不继续藏着掖着了。”
纪砚清话到一半, 手指在胳膊上不慌不忙地轻点, 上,下, 上,下……
炉子里即将熄灭的火悄无声息, 冷意弥漫。
翟忍冬眼神无声,盯看着她。
纪砚清嘴角上扬的弧度却越来越深,直直地和翟忍冬对视着,说:“那天晚上,我碰了你。”
话落,纪砚清看到翟忍冬寡如水的目光骤然深仄,像轰然倾倒的高山层楼,烟尘四起,又迅速陷入深不见底的幽黑寂静,紧紧捏攥着纪砚清的心脏。她满不在乎,依旧高傲地抱着她的胳膊,抬着她的下巴,字字句句直逼翟忍冬。
“怎么碰的我想不起来,那晚喝太多了,但我应该和翟大老板说过,我这人冷血。”
“具体冷到什么程度呢?”
纪砚清挑挑眉,自问自答,“对性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这点翟忍冬比谁都清楚。
如果不是这样,纪砚清和骆绪在一起十几年,会有无数次的水到渠成,一时兴起,不可能还对她的手指那么抵触惊慌。她应该欣然接纳,然后享受的叹息,毕竟,那晚的她叫骆绪,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去而复返的惊喜交织着嫉妒一瞬间疯狂生长,在翟忍冬深色的瞳孔里燃起一把火,烧的却是唯一能看到这一幕的纪砚清。她被捏攥到麻木的心脏彻底静了,想说什么话只需要张一张口,“但是翟大老板知道吗,那天晚上我SHI了,第二天中午醒来,我还是SHI的。一个对性提不起兴致的人,因为碰了一个人SHI了一整夜,到第二天也是花了足足六七秒的时间才将自己冲洗干净,你说,她是怎么碰的?都碰了哪儿?会是浅尝辄止,浮光掠影吗?”
纪砚清的话CHI裸带刺,没给自己留下一分的余地。她盯着翟忍冬想,爆发吧,要打要骂要绝交统统来吧,她连拖着骨折的腿跳舞都受得起,还有什么是不行的。她本就历经淬炼金刚不坏,不需要谁温柔以待。
火炉两侧,两人的对视野蛮而无声。
翟忍冬下来之前随手装进口袋的手机响铃急促。
翟忍冬没管,总是情绪冷淡的胸口此刻微微起伏,她舔了一下因为缺水起了皮的唇沿,低低沉沉的嗓音在炉边响起,“反感吗?”
纪砚清一愣,眼里的挑衅有瞬间定格。
什么叫,反感吗?
不该是“你怎么那么恶心”?
纪砚清的目光冷下来,眉心紧蹙:“翟忍冬,你什么意思?”
口袋里的手机停下又响。
翟忍冬依旧只是望着纪砚清,不答反问:“不反感对不对?”
纪砚清一顿,恼羞成怒:“翟忍冬!”
是!
她除了内疚,完全没有想起来反感这回事!
这位大老板看出来了吧?
对啊,她那么细心,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何况是这么面对面坐着!
她早就已经把她的骄傲扒了。
纪砚清冰冻的目光寒光凛凛,又想赞叹这位大老板的厉害——杀人挫骨,手上别说是沾血了,到现在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
纪砚清意识到这点,忽然觉得身上疼,连皮带骨,她混不在乎,兀自笔直地坐在那儿说:“翟老板,说吧,你想怎么样?”
翟忍冬想把那晚因为一声“骆绪”骤然中止的事进行到底。
但时机还不够。
现在的纪砚清对她只是不反感,还没有占有欲和看一眼就迅速滋生的冲动,她有,所以她要,一点就够。
这是平等,也是她对那声“骆绪”的报复。
在那件事上,她不无辜。
骆绪那么背叛纪砚清,她怎么刻骨铭记都正常。
而她,非要在纪砚清刚刚剖开伤疤的时候就去动她,是她活该,她不无辜。
她就是疯。
眼里揉不了一点沙子。
翟忍冬眼里的火势渐渐慢下来。
手机第三次响起。
她想接了。
翟忍冬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顺势垂下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下一秒,目光骤沉:“怎么了?”
小邱声音发抖:“冬姐,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妹叫不醒了。”
翟忍冬:“马上。”
翟忍冬电话没挂就想起身,却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瞬间的无力和眩晕袭来,她撞似的弯腰撑在炉子上,发出一声重响,手机也砸在了炉子上。
纪砚清见此心一磕,胸腔里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了翟忍冬惨白的脸上,下意识起身想扶她。
手碰上之前,翟忍冬已经抄起手机往出走。
纪砚清的情绪转折太巨大,反应不过来,木讷地看着明明走都走不稳,步子却还迈得极大的翟忍冬拉门离开,才恍然回神,想起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小邱。
火气直冲而上,烧得纪砚清只剩一声咬牙切齿的“想死就去”!
纪砚清怒到极点踢了一脚椅子,转身上楼,不久,和不久之前进房间一样,拉开又关上,直接下来一楼将椅子扶正,推回去,然后上楼,带着满身剖析过后的空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静夜安抚着她所有的不适。
又被一声沉重的“咚”骤然惊醒。
纪砚清一身警惕坐起来,看向黑漆漆的房门。
那儿再没有其他动静。
纪砚清的眼神又沉又暗,半晌,掀开被子下床,拿了桌上的空酒瓶往门口走。
“吱——”
走廊里的灯光随着纪砚清开门的动作一点点漫进来。
彻底清晰那秒,纪砚清瞳孔骤缩,看到满身风雪气的翟忍冬晕倒在她门口。
纪砚清迅速镇定下来,冷眼看着,握着酒瓶的手紧了又紧。
半分钟后,酒瓶被放在门里的地板上。
纪砚清屈膝在翟忍冬跟前蹲下,俯身,一手从她膝弯穿过,一手勾住后背,把她抱了起来。
纪砚清大步进屋,踢上门,把翟忍冬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然后去穿衣服,给手机开机,拿出钱包里全部的现金和一张银行卡。
前后不过五分钟。
纪砚清抱着翟忍冬下来,敲黎婧的门。
“叩叩叩!”
黎婧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谁啊?”
纪砚清:“纪砚清。”
黎婧连忙打开灯,披了件衣服过来开门。
看到晕在纪砚清臂弯里的翟忍冬,黎婧大惊失色:“我老板怎么了?!”
纪砚清:“不知道。我现在送她去医院,你来指路,顺便照顾她。”
黎婧嘴都在抖:“好!”
黎婧火速折回去套衣服。
和黎婧睡一起的小丁快步出来说:“我一起去。”
纪砚清:“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你留下看店。”
小丁明白纪砚清的用意——她们店里人少,柜台就她和黎婧两个人,都去医院了,其他人连入住退房都不会办。
小丁欲言又止片刻,最终只是忧心如焚地把翟忍冬垂下来的手放在腹部,对纪砚清说:“麻烦您了。”
纪砚清没接话,双臂用力将翟忍冬往上托了一下,说:“把她的头扶到我身上”
小丁立刻扶起翟忍冬后仰在空中的头,小心翼翼放到纪砚清肩膀上,做完看到翟忍冬因为没有意识,在往下滑,她心一急,把翟忍冬的头放到了纪砚清颈边。
纪砚清皱眉,眼尾的目光往下瞥了一瞬,没有动。
很快,黎婧出来,纪砚清抱着翟忍冬往出走。
镇医院离藏冬很近,但晚上没几个医生值班,急诊草草看了眼,给翟忍冬挂上水,吸上氧气,让她门去县医院。
纪砚清又马上往县城开。
去县城的路纪砚清走过,很差,不可能同时兼顾速度和平稳度,颠了两次,直接把黎婧颠哭了。
黎婧:“纪老师,我老板不会有事吧?”
纪砚清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对翟忍冬,纪砚清本来就有一摊子事攒着,突然来这么一出,她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她现在所有的冷静都在方向盘上。
黎婧原本也没指望纪砚清能说出什么让她把心搁回肚子里的贴心话,她才来几天啊,对这里的常见病根本不熟,而且她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差。
黎婧问,只是想求个心理安慰。她老板一直以来都可皮实了,走悬崖,过冰川,勇斗狼群棕熊小雪豹,受伤从来不喊疼,可现在,现在……
翟忍冬的头又一次因为颠簸差点磕车门上的时候,原本只是抽抽噎噎的黎婧开始放声大哭。
纪砚清听着,渐渐感觉到烦躁、紧绷,心像是被人揪着,还是从四面八方一次性过来的,她忍无可忍,“你老板还没死,别急着给她哭丧!”
黎婧的哭声戛然而止,扭头看了会儿双眼紧闭的翟忍冬,眼睛又开始变得模糊。
……
之前近三个小时的车程,因为纪砚清开得猛,只用了一个半不到。
车甫一停下,就有急诊的人过来接。
纪砚清让黎婧先跟着,保持手机畅通,独自去找地方停车。
车轮压过雪的嘎吱声让人烦躁,脚一旦踩上去就好像再也摆脱不掉那种声音的时候,纪砚清咬了一下牙,放弃什么体面、形象,朝急诊跑。
风一下子就更狠了,纪砚清一度怀疑她的脸和耳朵是不是被割出了口子,不然怎么一动不动都疼得她想咬牙。
不出五分钟,纪砚清在急诊找到了黎婧。
纪砚清稳了稳步子,压着急促的呼吸走过来问:“你老板呢?”
黎婧红着眼睛往里指:“里面,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进去了好几个。”
话一说完,黎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嘴上说着她老板死了,她能陪葬,但其实打心底里希望她好好的,再活个一百年。
那么好的人,帮了那么多人,不活着多可惜的。
黎婧越想越难受,眼泪跟没关严实的水龙头一样,掉个没完。
纪砚清心烦,绷着脸,一改平时端正的站姿,抱着胳膊靠在墙边。她的心跳还很快,一下下撞在心口,跟跑了几十公里一样,怎么压都压不住,但其实就几百米。
这种因果不符的感觉和上午那十分钟异曲同工。
纪砚清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她搭在胳膊上的手一掐,眼神也跟着冷下来。
她的胳膊酸得在抖,明显是一路神经紧绷导致的。
那手呢?
纪砚清冷冷地看了几秒,用力握住手臂。
她隐约知道手抖和什么有关——那个她正在往过走的,影影绰绰的极端。
她会把晕在门口的翟忍冬抱起来,应该也和它有关。
但它是什么,纪砚清现在不想想。
翟忍冬还没回答她,她想怎么样,在她用最刺激的语言坦诚了所有错误之后,还是没有回答她,她想怎么样。
她现在像被绑了手脚吊在高空,周围狂风肆虐,她所有的思绪都在期待坠落。
……
里面,医生正在给翟忍冬做急救,中途断续有护士出来让她们缴费。
纪砚清不想再跟女疯子一样跑来跑去,直接把现金和银行卡给了黎婧,让她去办。
黎婧来来回回五次,终于有位戴着眼镜的女医生从里面出来。
纪砚清快步上前问:“怎么样?”
医生看一眼她简单但时尚的穿着,说:“再拖就成肺水肿了。”
黎婧嗓子发颤,竭力压抑着抽气声:“现在呢?”
医生:“她应该有很丰富的登山经验,除了轻微冻伤、失温、体力透支,没什么大问题。”
纪砚清绷着嘴唇抿了一下:“确定吗?”
年过半百,行医半生的医生面露不悦:“什么叫确定吗?”
纪砚清说:“她今天上午就不对劲,晚上还出去了快三个小时。”
医生:“就是因为出去了那三个小时,人才会在这儿,不然完全可以靠她自己的经验顶过去。”
这里的医生每年都会遇到为数不少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他们总觉得我能行,我还能坚持,最后呢?被救了是命大,救不了的笑着来,躺着回,一害一大家子。
医生心里本来就对这种人有成见,纪砚清再来一句“晚上还出去了三个小时”,她的气顿时不打一出来:“后面几天好好卧床休养,再折腾,直接去买棺材。”
纪砚清冷脸,不满于医生的用词。
黎婧却是赶紧仰头,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全咽回去,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看好她!”
医生很快离开。
黎婧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一看到脸上罩着氧气罩子的翟忍冬就哭。
纪砚清晚几步。
黎婧余光看到,马上收了哭声,只敢咬着嘴唇小声哽。
纪砚清没管黎婧,一步步走到床边,垂视着床上的翟忍冬。
到这一秒,纪砚清才发现她的呼吸轻得像是快要消失了,镇医院的被子那么薄,她的呼吸那么急,一次连着一次,竟然从被子上看不到任何起伏。
————
次日一早,把翟忍冬转到病房后,黎婧跑去给几人买早饭。
纪砚清进来病房的卫生间漱了口,用从黎婧那儿要的皮筋绑了个花苞低丸子,洗着冷水手缓神。
昨晚,黎婧趴在翟忍冬床边断断续续睡了近四个多小时,精神还行。
纪砚清个子高,趴不住,心里也烦,只是要了张椅子在床边一坐大半个晚上,现在头昏脑涨,四肢僵硬。
纪砚清关了水,手撑在水池边,低头闭眼,缓解不适。
这里的病房是三人间,翟忍冬靠窗,另外两张床上也都有人。
黎婧自来熟地和她们聊了几句,得知她们都是从外地过来旅游的,结果半路倒下,计划夭折。
纪砚清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忽略来自她们的探究目光,径直朝翟忍冬床边走。
翟忍冬床头的氧气罐卖力的滚着,桌上的移动监护仪也显示正常,只有翟忍冬还是昨晚送来的那样,双眼紧闭,呼吸短促,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打了一晚上针的手泛着青,任黎婧揣着捧着怎么捂都捂不热,像冻透了的冰块。
纪砚清低头看着,胸腔里的烦躁跟热锅边的蚂蚁一样,闷头乱撞。她狠狠地“嗤”了一声,伸手把只盖到翟忍冬肩头的被子扯上来,摁进脖子里。
翟忍冬枕着枕头,头被托起,下巴就会落低。
纪砚清往下面摁被子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下巴。她停顿两秒,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保持着自然弯曲的弧度往下落了一截,贴在翟忍冬颈部。
体温很低,心跳很慢,才几天不见,下颌线条就变得比之前还要清楚。
纪砚清冷笑,不想被继续吊着了,她想趁床上这女的不能反抗,就地掐死。
于是黎婧提着早饭一进来就看到纪砚清站在她老板床边,个儿高,瘦,全身上下只有头低着,一只手装在口袋里,一只悬在半空,食指外侧贴着她老板下颌,跟……
黎婧想了想,跟她老板以前捡了小羊,坐门边逗小羊一样,特随意,但特霸气,额,纪老师还特阴沉。
黎婧忽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昨晚和她纪砚清一人占了床一边,相当于面对面,她一抬头就能看到纪砚清的脸,基本上全程风雨欲来,差点没给她的魂吓跑。
她现在还怵着呢。
要不等等再进?
没等黎婧想好,纪砚清已经收回手指往出走。
黎婧来不及躲,缩着脖子朝纪砚清抬了一下手:“纪老师。”
纪砚清面无表情地“嗯”了声,继续往出走,看着是要离开。
黎婧忙问:“纪老师你不吃饭?”
纪砚清:“不吃。”
吃了消化不了,全堵着。
纪砚清顺着楼梯下来一楼,旁边就是急诊,有医护推着抢救床匆匆经过。
纪砚清随意扫了眼,往出走。
走到门口,她步子猛地一顿,迅速回头,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被推进去的那个人好像是辛明萱。
她和辛明萱虽然没有过什么实质性接触,但她长得出众,气场也足,即使浑身是血躺在抢救床上,也抹不开那身独特的气质。
纪砚清蹙眉,转身往急诊走。
急诊的护士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很忙,纪砚清在旁边等了三四分钟才等到一个空隙,走过来问:“刚才推进来的女人什么情况?”
护士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纪砚清想说和她没关系,想起翟忍冬,纪砚清眼神微凉。
护士瞧着发怵,补充道:“我们医院有保密规定,不能随便透露病人病情。”
纪砚清敛起外露情绪,但嗓音依旧不太温和:“她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护士看纪砚清一眼,没多想:“追人贩子团伙的时候被捅了一刀,具体情况还不知道,医生正在检查。”
护士话刚说完,里面就传来“马上送手术室”之类的话,因为隔得远,纪砚清听不清楚。她在导诊台前站了一会儿,快步往住院部走。
人贩子团伙不会是什么有良知的人,他们动刀必定是朝着要命的目的去,辛明萱不可能好过,那万一手术中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或者结果不好,翟忍冬怎么办?
退一万步讲,真有什么事,翟忍冬今天在这儿,才知道往后怎么办。
生离死别可能恐怖,遗憾也未必轻松。
纪砚清上到四楼,迎面遇上昨晚接诊翟忍冬的医生,她戴着口罩,眉目严肃。
医生:“我再提醒你们一次,她现在是没什么大问题,但如果再折腾,就不是我们小小一个县城医院能治得了的。”
医生话一说完就走了。
纪砚清站在楼梯口,眉头紧蹙。
辛明萱的手术时间不会短,县医院的条件又没那么好,以翟忍冬现在的情况,真在手术室门口冻到辛明萱出来,她也离进去差不多了。
这怪谁?
谁昨晚虚得都站不住了,还因为一个电话就顶着风雪跑出去的?
姐姐妹妹那么多,一个两个放不下,那就自己去解决,她一个罪人哪儿来的资格对人大老板的事指手画脚。
纪砚清怎么上来的怎么下去。
半小时后,冷着一张脸站在了手术室门口。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
辛明萱那一刀虽然深,但没伤到重要器官,手术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被送去观察。
纪砚清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还好没有叫翟忍冬,过后面无表情地下楼,去医院旁边的酒店开房,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晚上八点。
纪砚清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外面,下楼退房,过来医院,然后猝不及防地在楼梯上和翟忍冬相遇。
翟忍冬因为私自拔针,手背上挂着血,走路也摇摇晃晃,脚步虚浮,看着随时可能顺楼梯滚下去。
纪砚清声音冰冻:“干什么去?”
翟忍冬扶着楼梯轻喘:“辛姐受伤了,我下去看看。”
纪砚清的怒气跟藏冬炉子的火舌一样,噌一下冒出来,燎着她的冷静。她盯着翟忍冬干裂起皮的嘴唇冷笑一声,语气嘲讽,“翟忍冬,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深情种。”
翟忍冬抬头,冷色光打在她脸上,白得恐怖。
纪砚清说:“辛明萱就是个没伤到要害的小刀伤,手术不过花了1小时26分钟,至于把你急得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去看她一眼?你就那么喜欢她?”
最后一句话出口,纪砚清脑子里嗡了一声,觉得哪里不对。没等她分辨,翟忍冬已经撑了一下扶手直起身体。
纪砚清在楼梯拐弯的平台上站着,翟忍冬高她两级台阶。
被俯视本来就让纪砚清不悦,翟忍冬一开口,她胸腔里的抵触情绪直接达到巅峰。
翟忍冬说:“纪砚清,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34章
翟忍冬用的疑问句, 语气和神态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她笃定得像是看进了纪砚清心里才会得出这个结论,但这个结论对还被悬吊在高空的纪砚清来说无疑是根闷棍,猛一下子抡过来, 她觉得自己的头骨都要裂了, 剧痛让她愤怒, 紧接着就是说出那句“你就那么喜欢她”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嗡, 它去而复返, 势不可挡。
纪砚清盯着站在台阶上的人,那个没来得及思考,后来不想思考的, 影影绰绰的极端像遇见了太阳的云雾,一点点变淡, 消失。
她早就应该想到了……
她在意翟忍冬。
在意了, 才会嫉妒黎婧“遇到她”,才会羡慕阿旺“有个她”, 才会在那个醉酒的晚上主动靠近她。
这么多年,她难得处处被谁护着, 处处受她的好。
她抗拒过,甚至因此打她, 但其实就想她反思的, 翟忍冬的好细致入微, 根本让人防不胜防, 她的潜意识可能早就已经开始偏向翟忍冬了,只是这方面的经验匮乏, 无法对号入座,更因为有辛明萱在前面死死挡着, 她过不去,就没办法往深处想,直到现在,翟忍冬的一句话让她豁然开朗。
吃醋。
对了,如果她只是单纯站在朋友的角度贪翟忍冬的好,翟忍冬现在用到的词会是嫉妒、羡慕,而不是吃醋。
她就是在意了。
只是可惜,她在意了的这个人心里有别人。
为她,她急得命都不要才会站在这里。
意识到这点,在纪砚清心里反复出现过的酸、疼、异样一股全脑涌过来,想要将她淹没。
她怎么会允许。
昨晚,翟忍冬那声“有种,你永远都不要承认”已经扒过一次她的骄傲,她不能再把做人最起码的道德也输在她手里——在意有女朋友的朋友,这个人对她很好。
纪砚清抱着双臂,下巴微抬,冷声说:“翟忍冬,你是不是把我说过的话全都忘干净了?”
翟忍冬垂视的眼里有喜悦的光微微闪动:“什么话?”
纪砚清走近一步,自下而上看着翟忍冬的时候也丝毫不影响她的高傲:“果然是忘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我是同性恋,但不是是个女人,我就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纪砚清仰着头,被头顶刺亮的光一照,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点问题:疼。
但是还好,她这辈子最擅长忍受的就是疼。
于是一如往常的轻笑在楼梯间响起,又被从楼下快速逼近的脚步声骤然打乱。
来人看到翟忍冬猛地一愣,快步过来扶她:“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好好回去休息,明萱那儿有我。”
翟忍冬脸上没什么血色,喜悦散去后的深黑目光紧随着带了一身傲气从自己旁边经过的纪砚清。
半晌,纪砚清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她的提醒还言犹在耳。
翟忍冬扶住楼梯扶手的手握紧,对来人说:“我没事。”
来人是杂货铺的任姐。
因着翟忍冬带辛明萱去任姐店里买过几次东西,任姐认得她,后来无意知道她的故事,对她心疼又佩服,经常在进货的时候买些好东西给她。
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了起来。
今早任姐去县城赶集,在路上遇到受伤的辛明萱,赶紧把她送来医院,之后按照她交代的,去报警,接郭大姐。等她再回来医院,辛明萱已经做完手术醒了过来,身体各项指标合格,情绪稳定,越是这样任姐越担心——来的路上,任姐亲眼看过她失控发狂的样子。
所以任姐给藏冬打了个电话,想着翟忍冬说话能说到点上,请她过来照看辛明萱再合适不过,结果小丁告诉她翟忍冬住院了。
任姐看了眼翟忍冬额角的虚汗,轻斥:“没事什么没事,赶紧回去躺着。”
任姐要扶翟忍冬上楼。
翟忍冬抬了一下手拒绝:“不看一眼辛姐,我不放心。”
任姐皱眉,迟疑了几秒,说:“那就快去快回。”
任姐扶着翟忍冬下楼,虚浮的脚步一声声全进了站在墙边没有走远的纪砚清耳朵里。
她动了一下,肩往后抵,靠着冷冰冰的墙壁。
在意一个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人心都是肉做的,天天被温水浇灌,怎么都要开出一两多野花,拔掉就好了。
野花而已,根不深,拔起来轻而易举。
只是她注定要辜负翟忍冬的那些好了,没人会跟一个因为私自动心就对自己做出那种事的人做朋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她拔掉那些野花之后的内心会有多贫瘠。
那是她生来就带着的命,该她受着。
就是,怎么做,才能让翟忍冬忘了那些私心带过去的伤害。
她人真挺好的,就算一次两次扒过她的骄傲,她也还是希望她往后好好的。
纪砚清盯着对面的墙看了很久,最后视野里只剩大片的白,透着几个刺眼的光圈。她闭上眼睛,抬起一只手压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掌根的水痕抹进口袋,转身下楼,离开了医院。
————
翟忍冬走得慢,和任姐过来的监护室的时候,护士刚给辛明萱推完针从里面出来。
看到两人,护士不高兴地说:“病人刚才突然情绪激动,差点扯裂伤口,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你们作为家属,既然来陪护了就上点心。”
任姐急声问:“现在怎么样?”
护士:“打完针睡着了。”
护士提了一下口罩,看向穿着病号服的翟忍冬:“你是几楼的?”
翟忍冬:“四楼。”
护士:“先回去吧,她今天晚上不会再醒了。”
翟忍冬说了声“谢谢”,透过玻璃窗看向病床上的辛明萱。
“辛姐怎么弄成这样的?”翟忍冬问。
任姐叹了口气:“一开始是找那个郭大姐的女儿,找到了,但她养父母很警觉,连夜带着她跑路。他们是本地人,知道哪儿好躲难走,故意带着明萱绕圈,但好在最后追到了,孩子也愿意见郭大姐,和她谈谈后面的事。”
任姐说到这里,抬手捏了一下翟忍冬的肩膀说:“虽然只是其中一个孩子,但足够郭大姐打起精神继续生活。忍冬,你又做了件好事。”
翟忍冬说:“人是辛姐找到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任姐看翟忍冬一眼,继续往下说:“出问题是在回来的路上,明萱说她遇到那伙人了。”
翟忍冬目光一顿,转头看向任姐:“拐辛姐妹妹那伙人?”
任姐:“嗯。”
辛明萱的事翟忍冬很清楚,她有一个妹,比她小两个月,一开始是她高中学校的同班同学,后来她爸离婚再结,后妈把她同学带过来成了她妹。
辛明萱爱自己母亲,恨只会喝酒打牌的爸,连带的对那个后妈和没什么错的妹也看不顺眼,没少在家里学校跟她过不去。
但对方是个寡言面冷却心好的人,会给晚回去的辛明萱留灯留门,给偏科的她总结考试重点,给罚站的她手里塞巧克力,给体育课上得满头大汗的她一瓶冰水,给生了病缩在床上哭的她一整夜的陪伴。辛明萱被爷爷拒绝一起生活崩溃大哭的时候,对方在旁边陪着,说“我妈跑了,我没亲人了,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一直陪着你”;辛明萱看到她爸为了打牌卖她妈陪嫁和他大打出手的时候,对方拉开她,一板凳把她爸打进了医院。
那一板凳,她爸后来只要喝了酒就会加倍还回去。
她哥表白不成,跟在后面有样学样。
这些都是辛明萱有一天突然接到邻居的电话,说她爸她哥快把那个人打死的时候才知道的。
辛明萱立刻从学校往回跑,还是只看到了地上的血和一个摔烂了的圣诞礼物。
是那个人攒了半年钱买给辛明萱的。
辛明萱说她就是在那一秒忽然意识到自己喜欢那个人的,但不论她是疯了一样掐着她哥的脖子,还是拿刀砍他爸都只得到了一个答案:那个人跑了。
跑去哪里辛明萱不知道,她在那座城里兜兜转转一整年,高考都结束了,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那个人好像从人间蒸发了。
几年后,辛明萱大学毕业,去了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因为表现出色,工资和职位一升再升,可她却在第三年毅然辞职。
翟忍冬问过原因,她说从一个人贩子嘴里听到了那个人的消息。
之后,辛明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打拐上,从一个人孤军奋战到现在十五人的团队,她们分散在全国各地,让很多家庭重聚,包括即将和女儿见面的郭大姐,但辛明萱真正想找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消息。
翟忍冬知道那种盼了一件事很久,终于要得偿所愿时失控疯狂的心情,就像她突然遇见纪砚清,她们的行为、理智全都会大打折扣,失去该有的冷静。
翟忍冬看着辛明萱说:“辛姐太着急了?”
任姐:“嗯,明萱和人贩子打交道十几年,不会轻易受伤,这次完全是她不够冷静。”
任姐叹了口气:“希望、失望,明天醒来不知道明萱会是什么样子。”
翟忍冬没接话。她大概知道,应该和从纪砚清口中听到“骆绪”后的她一样,发一场疯,然后变本加厉。
两人沉默着看了辛明萱一会儿,任姐扶着翟忍冬上楼。
病房里的其他两个人已经睡了,黎婧正缩在翟忍冬床尾打盹。
纪砚清不在。
翟忍冬在门口顿了一下,让任姐去陪辛明萱,自己走进来上床,躺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纪砚清打电话。
能打通,但没人接。
翟忍冬踢了脚已经睡迷糊的黎婧。
黎婧惊醒:“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翟忍冬靠在床头,说:“纪砚清去哪儿了?”
黎婧打了个哈欠,困顿地说:“回藏冬了啊。”
回藏冬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纪砚清现在肯定还在路上,那手机只会车上——在纪砚清包里或者口袋里,离得很近,但没有人接。
被她那句“吃醋”惹恼了?
翟忍冬回忆着楼梯上,她一语挑破那秒,纪砚清脸上的表情——愤怒、微惊、自嘲,然后顺从。
这个反应明明白白就是被她那句话戳中了。
存在,才会被戳中,情绪最后的落脚点才会是顺从。
可几秒后,她再次提醒她,她不是是个女人,就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又看不出来丝毫异样。
她会错意了?
翟忍冬握着手机走神。
黎婧精神一上来,隔着被子拍拍翟忍冬说:“老板,纪老师留了张银行卡给我。”
黎婧拉开口袋上的拉链,拿出卡给翟忍冬看:“纪老师说给你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买什么,让我不用省着花,还说出院了给她打电话,她过来接。”
黎婧忍不住感慨:“纪老师真的好好啊。”
翟忍冬的视线定格在黎婧手中那张卡上,过了几秒,问:“昨天是纪砚清发现我晕倒的?”
“对啊。”黎婧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说:“纪老师直接抱着你下来敲我的门,我都快吓死了。”
翟忍冬:“她呢?”
黎婧:“昂?她什么?”
翟忍冬:“她有没有紧张。”
黎婧想了想:“没注意,过来路上我光顾着哭了。”
翟忍冬不说话,深色的眼珠钉在黎婧身上。
黎婧莫名觉得脖子有点凉。她抬手摸了摸,把拉链拉到最头,说:“应该很紧张,不然也不会坐你床边一整晚都不睡,哦对了!”
黎婧突然往前一趴,手指着翟忍冬的下巴说:“早上我买饭回来,看到纪老师摸你这儿了。”
翟忍冬眼睫轻闪,问:“怎么摸的?”
黎婧坐回去,盘着腿抱着胸,老神在在地说:“像你以前坐店门口摸小羊,特随意,特霸气,特阴沉。”
三个“特”后的形容词没什么直接关系。
翟忍冬想象着那一幕,半晌,点开微信。
离医院不远的小卖部,纪砚清付了买烟的,拿着手机往出走。
突然听到微信提示音,她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不是黎婧。
忍冬:【你早上是不是动我脖子了?】
纪砚清的表情一秒变凉。
她现在对“动”、“碰”这些字眼很敏感,像被道德感绑了扔在火上烤油里煎,再加上“翟忍冬”几个字就更不得了,尤其还是被她点破真实的心思之后。
可翟忍冬到好,主动带着“我的脖子”找上来。
纪砚清打开车门坐上来,靠了两秒,把手机砸进副驾,去口袋里摸打火机。
蓝色火焰亮了又灭。
纪砚清吸了口夹在唇边的烟。
很烈,也很劣。
烟味刚一入喉,纪砚清就被刺激得眉头紧蹙,剧烈咳嗽。她不信邪,继续抽,抽完继续咳,反复多次之后,纪砚清额头抵着方向盘一动不动。
这是她第一次抽烟,和学跳舞一样,带着一身抗拒做到了游刃有余,同样也和跳舞一样,体会到的只有痛苦。
纪砚清睁着眼睛,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腿上砸,不知道是生理不适导致的,还是别的什么。
呵。
这时候了还拽什么绕口令。
她就是心里难受。
第一次,第一次她在意了一个人,就全搞砸了。
她的命到底是有多贱?
别人遇到个有对象的也就是求而不得,难受几天就过了,她直接贴脸开大,弄得两败俱伤,后半辈子全他妈得记着她因为在意一个人,欠了一个人。
要不把她脑子挖了吧?
记不起来最多是她这人没道德,记着……她已经体会到那种被小刀子剌心脏的感觉了,不想一直体会到……
“叮。”
微信又响了一声。
纪砚清搭在方向盘的手跟着抖了一下,烟灰折断一截,掉在她腿上。
纪砚清看了几秒,头没抬,只伸了手去摸手机,点开。
“啪。”
已经成型的眼泪猝不及防砸到屏幕上,显出一圈透明的纹路,里面圈着两个黑色的字:下颌。
忍冬:【还是下颌?】
你早上是不是动我脖子了?
还是下颌?
纪砚清把这两句话连起来读了有半分钟之久之后,怒气窜天而起。
以前给她抹个药都三躲四藏,好像她是什么见个女人就会扑上去的混账玩意。
现在一句问不出来,追问一句。
不愧是杀人不见血的翟老板,她现在内疚得想自裁。
自裁之前,她还想发疯。
纪砚清坐起来,把烟咬在嘴里,两手捧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点的啪啪响。
【摸了又怎么样?你是想我把手剁了,还是干脆把我骨头拆了?!】
几秒后,微信发出。
纪砚清切出来,短信黎婧“有事打柜台电话”,关机,扔手机,下车在雪地里捻灭烟,上车回镇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一觉睡到天明,小丁上来敲门。
纪砚清拉开门:“什么事?”
小丁说:“老板打不通你手机,就打到了前台,让我给你带句话。”
纪砚清冷着脸问:“什么话?”
小丁的脸一瞬间红透,支吾半天,才蚊子嗡嗡似得说:“你对她有没有意思?”
纪砚清:“……?!”
一刹那的愤怒过去之后,纪砚清陷入死寂,她说不上来自己心里那种感觉,像柠檬酸,缩着,也像滚刀肉,麻木,还像砧板鱼,知道刀迟早会落下来,但猜不到会是什么时间,从哪个部位落下来。
她得承认,这一把,翟大老板完胜,她惨败。
但还是不甘心地想问一句,“她不是活菩萨吗?”
之前无所不能,这会儿怎么不显显灵,放她一条生路?
纪砚清没问,和站在门口不动的小丁说了句“还有什么事吗”,关上门直到去培训中心才下来。
第二天一样。
第三天也是。
……
第五天晚上,医生查完房说:“明天出院。”
黎婧谢天谢地,一送走医生,立马拿出手机给店里打电话。
病床上,盯了手机五天,五天动静全无的翟忍冬说:“开免提。”
黎婧:“这里是病房,有点公德心好吗?”
翟忍冬不语,只给了黎婧一个眼神。
黎婧立刻点开免提,把手机扔在翟忍冬腿上。
“嘟——”
电话响了四声才被接通。
小丁:“你好,藏冬。”
黎婧:“小丁!是我!纪老师在吗?”
小丁:“在呢,在烤火。”
黎婧:“哦,你……”
黎婧话到一半,手机被翟忍冬拿过去,切换成听筒模式放在耳边说:“让她接电话。”
小丁应了句,声音拉远,“纪老师,老板电话。”
听筒里没有出现纪砚清的回应,但几秒后传来了她熟悉的脚步。
“喂。”
翟忍冬朝手机方向看了眼,说:“我明天出院。”
纪砚清:“我十点到。”
短得不能再短的对话结束,听筒里陷入沉默。
纪砚清握了一下电话,说:“翟忍冬,明天聊聊。”
翟忍冬:“聊什么?”
纪砚清说:“那天晚上。”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拖不过去就趁早。
翟忍冬静了一秒,说:“嗯。”
次日七点,纪砚清开车从藏冬出发,九点三十就到了医院,病房里却不见翟忍冬的人。
纪砚清问办完出院手续上来的黎婧:“你老板呢?”
黎婧挠头:“不知道啊,刚还在呢。我给她打电话,她这几天手机不离身。”
黎婧麻利地掏出手机拨号。
三秒后,手机铃声在床头柜里响起。
黎婧听到自己脸上传来可清楚的“啪”。
纪砚清站了一会儿,把车钥匙给黎婧,说:“你先把东西往车上拿,我去找她。”
黎婧:“你知道去哪儿找吗?”
纪砚清:“不能再清楚。”
纪砚清顺着楼梯下来三楼,去护士站问了辛明萱的病房号,顺着往里找。
到了。
纪砚清的步子朝门前一拐,又倏地顿住。
“辛姐,你已经找了她13年,确定还要找?”翟忍冬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
辛明萱:“为什么不找?”
翟忍冬:“她和你同龄,38,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几个还是单身。”
辛明萱:“那又怎么样了?”
翟忍冬:“她不是单身,你们怎么在一起?”
辛明萱笑了声:“那是我活该,但凡我的脾气小点,早点发现她的心意,也不可能弄到现在这种地步。”
翟忍冬停顿了很久:“你好好休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辛明萱:“我这就是个小伤,你管好自己就行。”
病房里传来脚步声。
很快,门被拉开,翟忍冬猝不及防和站在墙边的纪砚清撞上视线。
翟忍冬本能往病房里看了眼,拉上门:“你怎么在这儿?”
“当然是接你出院啊。”纪砚清勾了一下唇,目光冰冷,“天不亮起床,饭没吃出门,怎么样翟老板,我这个司机当得还称职吗?”
翟忍冬听出了纪砚清话里的嘲讽,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捏:“时间还早。”
纪砚清:“可我迫不及待想和翟大老板聊一聊。”
纪砚清瞳孔里渐渐翻起巨浪,将她的理智掀翻之前,她转过身,往楼梯方向走。
翟忍冬看了纪砚清的背影两秒,提步跟上去,一转弯,就看到她抱着胳膊站在窗边,明显是在等她。
翟忍冬站定:“在这儿聊?”
纪砚清:“不然呢?坐着喝茶聊?我怕我一不小心手抖,把茶泼翟大老板脸上。”
纪砚清的语气阴沉生硬,竭力压抑着怒气。
翟忍冬看着她:“那天晚上……”
纪砚清:“那天晚上的事不着急。”
同样的话题,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被同一个人打断,态度却截然不同。
这次的纪砚清语气里只有随时可能压不住的愤怒,她的眸光很深,盯着翟忍冬,恨不得把嘴里的字一个个咬碎:“你和辛明萱什么关系?”
翟忍冬目光微动,默了片刻,说:“朋友。”
纪砚清:“什么朋友?”
翟忍冬:“我的眼睛瞎过。”
纪砚清:“我知道,我现在问的事你和辛明萱是什么朋友。”
翟忍冬说:“刚出院的时候,我因为看不见被人跟踪,差点出事,是辛姐救了我,一路开车送我回来。”
纪砚清:“之后呢?”
翟忍冬:“她找她的人,我开我的店,偶尔见面。”
纪砚清:“你们睡没睡过?”
翟忍冬眼睫颤了一下,有隐蔽的光在瞳孔深处浮现:“没有。”
纪砚清:“在没在谈?”
翟忍冬:“谈什么?”
纪砚清眼里的愤怒窜出来,直逼翟忍冬:“你说谈什么?”
翟忍冬不语,脑子里只有一声“她没会错意”。
纪砚清就是吃辛明萱的醋了。
辛明萱离开藏冬那天,纪砚清看到过她们靠在车边抽烟,动作应该像接吻。她当时还因为纪砚清除了戏谑、玩味和了然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态度产生过心理低潮。后来纪砚清又说她不是是个女人,就会想和她发生点什么。
她的每一个态度都很明确。
她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现在她基本确定——那晚之后,纪砚清迟迟不联系她,对所发生的一切的回避,对她那句“你是不是吃醋了”的否认,应该全和这件事有关。
纪砚清已经对她动了心思,但因为有辛明萱在前面挡着,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
翟忍冬眼波轻晃,透出来光:“没在谈。”
纪砚清放下胳膊,向前一步,逼视着翟忍冬:“那你为什么去冰川?”
翟忍冬看着她,说:“生气。”
她已经从纪砚清的表现里触摸到了她想要的“平等”,那就可以让纪砚清知道一点她“想怎么样”。
纪砚清愤怒到极点,话到嘴边脱口而出,“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喝醉酒碰了你?我让你恶心?”
翟忍冬说:“不是。”
纪砚清一愣,后知后觉记起翟忍冬对那晚的态度——她只问她反不反感,没有提到恶心。
她当时不解。
现在……
和辛明萱没睡没谈是吧。
纪砚清手重重往下一指,怒得眼睛都红了:“今天,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为什么生气?!”
翟忍冬感受到了纪砚清扑面而来的怒火,越是这样她越兴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着,目光笔直深黑:“因为我在睡你的时候,你喊的是别人的名字。”
纪砚清狠狠怔住。
什么叫,她睡她?
主动的才会直接用一个“睡”字,被迫应该用被她睡才对啊??
纪砚清被翟忍冬眼里几乎藏不住的光刺痛,有个荒唐的念头迅速在脑子里滋生。她瞳孔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瞬间熄灭,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翟忍冬:“因为我在睡你的时候,你喊的是别人的名字。”
纪砚清:“你睡谁?”
翟忍冬:“你。”
“清醒的?”
“清醒。”
“没有被强迫?”
“没有。”
“啪!”
纪砚清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翟忍冬头偏向一边。
从楼上下来的人看到这一幕,吓得惊呼一声,连忙推着同伴往上走。
楼梯间还是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已经交换了情绪,现在是纪砚清深如寒潭,翟忍冬狂如烈风。
翟忍冬咽了一口喉咙,动作缓慢地转过来,深黑双眼紧锁着面前的人,“纪砚清,第一天见面,我就想睡你。”
第35章
纪砚清嘴角难以控制地抽动着, 眼底浓烈的黑鼓荡翻涌,唇稍一动,就气得笑了出来。
用荒唐形容这位老板哪儿够啊,她就是她之前想的, 又疯又狠, 对自己是, 对别人更是。
一面不露声色地向她展露各种好, 让她靠近, 拉她陷落,一面站在上帝视角,嘲讽她为什么不承认, 有没有反感,是不是吃醋, 摸了她的脖子还是下颌, 把她耍得团团转。
她偏还就一次两次全都跳进去了。
一边怀念她的好,希望她好, 疑惑怎么才能让她,一边纠结矛盾, 觉得自己精神错乱,恨不得掐死自己, 然后窝囊得不敢想不想想, 一边又在短短十分钟里站得四肢僵硬, 在送她来医院后双手发抖, 在站到她病床前,看着瘦削发白的脸时忍不住伸手触摸, 另一边还在反省自己恩将仇报,在反问命贱, 在体会小刀剌心,在反复抽烟折磨自己。
她这段时间矛盾得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几瓣。
到如今真相大白,她一巴掌扇过去除了愤怒、耻辱,竟然还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她没破坏这个人的感情,没欠她,没完全搞砸自己第一次的“在意”。呵。她还没恋呢,恋爱脑就已经长出拳头大了。
纪砚清觉得自己也离疯不远了,全是这位老板逼的。
把她掐死泄愤?
未免便宜。
而且,涉及到感情的事就怕柳暗花明,那一秒带来的威力简直势不可挡,能把一分变为两分,再让两分加倍。
她现在看着翟忍冬,觉得那个一点修养都没有“睡”字儿都格外清新脱俗。
纪砚清长久地沉默着,冷风疯狂往她瞳孔里刮。她仍然站在低翟忍冬两级台阶的地方,冷白右手一点点抬起来,从前额到头顶,把头发统统拨到脑后,然后短促地笑出一声,猛抓住翟忍冬前襟,把她拽到几乎鼻尖相触的地方,逼视着她那双难得泛着光的眼睛,一字一顿,“想睡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楼梯间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黎婧放完东西一上来,就看到自家走悬崖,过冰川,以下省略五百字后仍然猛得不像话的老板,被看起来更猛的纪老师揪着衣领揪到弓身弯腰,毫无反抗余地。
这画面,这气氛……
黎婧自认矮子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上去拉架除了变炮灰没有第二种可能,于是老老实实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往后退。
只退出半步,楼上骤然传来一道声:“上来。”
冷得黎婧腰杆立刻一挺,差点喊“是”。
黎婧在心里“嘤”了两声,心说到底是头衔里带“老师”的,一开口这压迫感简直扑面而来,也不知道她老板刚才怎么受得了的。
黎婧双手合十,幸灾乐祸半秒,磨磨蹭蹭地贴着楼梯扶手上来,偷瞟翟忍冬。
前襟上都留褶子印了,可见纪老师出手之猛。
“???”
脸上怎么有这么深个巴掌印???
黎婧大叫:“老板,谁打你!谁!你说,看我不打挖烂她的脸!”
黎婧撸着袖子义愤填膺。
翟忍冬侧身靠着楼梯扶手,朝她后方抬了抬下巴。
黎婧立马扭头,一愣,规规矩矩地放下袖子说:“纪老师,手疼不疼?”
怎么说呢。
这几天她反复回忆纪老师送她老板来医院的情形,回忆着回忆着,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句话——他们国家还是不是君主制不重要,纪老师像不像女王才是重点。
她吧,天生腿软,真不能怪她这么轻易就屈服了强权的淫威。
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她老板把纪老师怎么了,惹得纪老师下手这么狠。
黎婧盯着翟忍冬的巴掌印,只是稍一想象就觉得脸蛋生疼。
反观她老板。
疯了吧???
不生气,她可太能理解了,是不敢。
可盯着纪老师的眼神肆无忌惮,甚至有点上去撩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会是脑子被抽坏了吧?!
黎婧大吃一惊,不敢继续往下想。她衣不解带的在医院伺候翟忍冬五天,已经受够她了无缘无故的嘲讽和莫名其妙盯着手机不理人的模样了,再多几天,她真要折寿。
黎婧用力摇头把魂摇回来,目光灼灼地盯向纪砚清,等她下文。
纪砚清眼神像刀:“带你老板去看看心脏。”
说完就走。
黎婧石化两秒,心惊胆战地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看:“纪老师,我老板心脏又咋了??”
纪砚清踩着台阶冷笑:“黑了。”
黑得她想挖出来一刀刀剁碎了喂猪。
————
回去路上,黎婧一个人缩在后排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真不是她贪生怕死,她只是从上车就有种前面那俩大佬下一秒就会打起来的错觉。
嗯——
也不一定。
据她的观察,今天的纪老师的确像是吃了枪药,整个人看起来又火又沉,但她老板呢,一改平时看谁都像在嘲讽的讨厌模样,今天像是修炼千年终于得道升仙的世外高人,往副驾里一靠,淡定又安详。
啧啧啧。
就这状态,真打起来,也是她老板被单方面碾压吧。
“哇哈哈哈!”
黎婧一个激动笑出声来。
纪砚清抬眼,从车内后视镜扫了眼黎婧。
黎婧觉得自己不止死了,还已经凉透了。
后半程,黎婧一言不发地缩着,左看看右看看,一看到了藏冬,立马拉门下车,拎着翟忍冬的东西丁零当啷往里跑,嘴里还不停嚷嚷着“要死了要死了”,看得正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小丁莫名其妙。
小丁抬起头问:“老板呢?”
黎婧:“车上。”
小丁扭头往出看:“怎么不进来?”
说话间,小丁把账本放进抽屉站起来,准备出去迎一迎翟忍冬。
黎婧立刻拉出:“劝你惜命。”
小丁:“?”
黎婧说:“我觉得老板和纪老师迟早要打一架的,我还觉得这种事赶早不赶晚,可能就是现在,所以!”
小丁惊得长大了嘴巴:“她们在车上打起来了??”
黎婧往椅子里一靠,一言难尽地说:“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唉——”
黎婧一声叹气落地,翟忍冬解开了安全带。
“咔!”
纪砚清手一抬,又按着翟忍冬的手给她按了回去。
翟忍冬抬眼。
纪砚清偏头,浅色眼珠透着漫天的雪色:“看到翟老板的手机,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纪砚清眼皮微垂,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翟忍冬已经恢复血色的嘴唇上:“是不是想知道我对你有没有意思?”
对标翟忍冬那句“你是不是吃醋了”,但主客颠倒。
翟忍冬盯着纪砚清,眼里是答案已经非常明确的平静淡漠。
纪砚清现在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恨得牙痒。
纪砚清冷哼一声抬起手,拇指抵着翟忍冬的下唇,声音比她的眼神还要冷:“有没有意思是一回事,这个意思我想怎么进行,进行到什么程度是另一回事。翟忍冬,我们来日方长。”
话落,纪砚清的拇指从翟忍冬唇上狠狠抹过去,推门下车。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靠坐着,半晌,目光从眼眸里投下来看向嘴唇所在方向。
看不见,但触感异常强烈。
翟忍冬按下安全带锁扣下车。
往前走到第二步时候,一声短促的“滴”伴随着门锁统一落下的声音,在翟忍冬身后响起。
翟忍冬步子微顿。
已经进去藏冬的纪砚清松开“锁车键”,把车钥匙扔进口袋,曲指敲敲柜台:“来壶热茶。”
黎婧一个激灵,弹射起立:“马上!”
黎婧跑去泡茶。
刘姐、吴婶等听说翟忍冬回来了,纷纷跑过来慰问。
刘姐:“你这脸怎么回事?!”
翟忍冬:“黎婧睡懵了打的。”
黎婧想死,但不想死在刘姐的大铁勺下面,提起热水壶就跑。
刘姐追不上,指着她的脸骂了半天。
吴婶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翟忍冬:“真没事了?”
刘姐回来:“我觉着还是不行,脸比之前小了一圈呀。”
后勤红红:“老板,你最近还是别出门了,我感觉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
刘姐:“对对对!我抓紧时间,争取半个月给你养一二十斤出来。”
黎婧咋舌:“又不是喂猪,哪儿能长那么快。”
黎婧话一说完就刘姐等人的眼神围攻了。她弱弱地“哈哈”两声,给纪砚清倒上水,说:“老板住院这五天,用最好的药,吃最贵的饭,真没事了。哦,对了,”黎婧忽然想起来,把纪砚清的银行卡往她跟前一放,扭头对翟忍冬说,“钱都是纪老师出的,老板你记得还。”
翟忍冬闻言转头,隔空对上纪砚清的视线。
黎婧莫名觉得噼里啪啦又踢里哐啷,赶紧放下茶壶说了声“纪老师,您慢用”,脚底抹油溜走了。
刘姐几人又围着翟忍冬问了半天,确定她是真的康复了,才安顿她们三个去吃午饭。
一张桌上三个人,黎婧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俩人明明面对面坐着,却好像不认识似得,不搭话,不对视,搞得黎婧一顿饭差点吃到胃出血。
饭后,翟忍冬想走。
小丁叫了她一声,说:“小邱这几天陆续来过几次,好像找你有事。”
翟忍冬:“我去看看。”
“不行!”黎婧嗖一下冲过来,挡住翟忍冬的路,“你忘了出院的时候,医生怎么说的?”
翟忍冬:“忘了。”
黎婧气得磨牙:“医生说!你最近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受风受寒,不要奔波劳累!”
翟忍冬垂着眼皮看向黎婧:“知不知道‘最好’什么意思?”
黎婧直觉有诈,盯着翟忍冬不吭声。
翟忍冬说:“就是还有很多可以活动的余地。”
说完,翟忍冬伸手把眼睛瞪成铜铃的黎婧拨开,准备出门去坐公交。
她的确还不能吹太多冷风,所以没办法骑摩托车。开车过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小邱那儿就是修车的,有的是地方停,但她不能这么做。
小邱是个性子很拗的人,她既然说了要给她免费看车,就一定会一毛不收地帮她把需要换的零件全换一遍。
她那车什么情况心里有数,一整套换下来,小邱半个月就白干了。她家里有个身体不好的妹妹要养活,浪费不起这些钱。
翟忍冬拉高衣领往出走。
经过纪砚清的车时,又是一声“滴”,但这次同时出现的不是下沉的落锁声,而是上扬的开锁。
翟忍冬回头。
纪砚清勾着车钥匙从门里出来,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没火气,没怒气,只是单纯看着。
翟忍冬说:“你看什么?”
纪砚清微挑眉,语气里三分挑衅:“看你脸上的巴掌印怎么那么好看。”
纪砚清拉门上车,很快,车子发动起来。
翟忍冬站在旁边没动。
车窗哗啦啦降下来,纪砚清双腕搭在方向盘上方,细白双手自然垂下,身体前倾,偏头看着翟忍冬说:“翟老板,敢上我的车吗?敢的话,捎你过去。”
赤.裸裸地宣战。
纪砚清要开始算账了。
被人耍,还是一次接着一次被耍,这种账她不止会算,还很清楚怎么加倍去算,就是不知道这位老板想拿什么跟她结算。
呵。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笔账,她,纪砚清,非算不可。
她一个无业游民,最不差的就是时间。
她现在也非常得有耐心,有兴致,陪着这位老板玩。
纪砚清勾着嘴角,身体又往下压了一点,额角抵着一侧腕骨。
翟忍冬站在车外,垂眼和她对视。
两人中间隔着密密麻麻的飞雪。
片刻,翟忍冬拉门上来。
同时,纪砚清坐起来,升车窗、换挡,车子快速拐上街道。
两人一路无言。
到了小邱的修车铺。
翟忍冬余光看到纪砚清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便也没吭声,径直下车往里走。
不想,纪砚清的车也在往里跟,很快绕过翟忍冬,开进了侧面的修车间。
小邱正在忙。
听到声音,小邱从一辆半新的五菱后面站起来。
小邱摘着手套打招呼:“你好。”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是纪砚清,小邱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车——是停在藏冬门前那一辆。
小邱攥着手套,语气冷冷的:“修车?”
纪砚清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反手在车窗玻璃上敲了一下:“过来你们这儿开了四千多公里,有些地方路况很差,整体检查一遍,该换的换,该清洗的清洗。”
小邱说:“你这个车贵,全用原厂配件的话价格不会太便宜。”
纪砚清笑了一声,转头看着已经走进来的翟忍冬说:“没事,邱老板按原价收费就行。”
翟忍冬迎着纪砚清的目光,发现她在说到“原价”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勾起的弧度变得明显了几分。
小邱:“行,我先看看情况。”
纪砚清:“有劳。”
纪砚清把车钥匙留在车顶,转身往出走。
她走的路线笔直笔直对着翟忍冬,但相遇的时候,又只是目不斜视地经过她。
翟忍冬下意识往眼尾看。
纪砚清远离她的那侧嘴角轻勾,接着恍然大悟般吸了口气,一脚向外摆一脚向内扣,若有似无地贴着翟忍冬的肩膀走了两个收着细节的掰扣步,从她背后绕到身前,微微俯视着她漆黑的眼睛说:“大老板,我先走了,晚上来接你。”
不久之前,这话是由翟忍冬说的。
那天纪砚清因为网吧里的男人和父亲的电话情绪突然爆发,在网吧打了翟忍冬的手,她却毫无怨言地帮她把视频拷进手机,在培训中心外面的雪地里一等再等,一直等到她开始给阿旺上课,才和及时雨一样出现,把手机送到她手里。
为她那声“来这儿的路,我比你熟”,她在阿旺走后肆意发泄,又在晚上对她倾吐所有。
那时候应该是她对翟忍冬的防备最薄弱的时候吧,否则怎么会把藏了三十多年的事,一股脑全说给她听?
结果呢?
蓄谋已久是吧。
谁不会。
纪砚清说完即走。
小邱立刻大步走过来,问:“你们在一起了??”
翟忍冬从肩上若有似无的触碰中回神,抬手撸了一把小邱的头发,往后走:“大人的事,小孩儿少操心。”
小邱:“我已经26了!”
翟忍冬“嗯”一声,取下纪砚清留在车顶的钥匙,勾在指尖说:“想结婚了?”
小邱:“不想!我早就和你说了,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结婚!”
翟忍冬转头看向小邱,目光平静:“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
小邱猛地一愣,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
翟忍冬没接话,指肚摩挲着纪砚清车钥匙上的挂饰。
小邱说:“你脸怎么了?”
翟忍冬:“没怎么。”
小邱想说“是不是她打的”,话到嘴边,看出翟忍冬不想谈,只能把话都咽了回去。
翟忍冬说:“小丁说你去店里找过我几次,有事?”
小邱点了点:“我妹不舒服,一直哭着要找你。”
翟忍冬:“我去看她。”
小邱:“不用了,你来之前她吃了药,不到晚上不会醒。”
翟忍冬应一声,把纪砚清的车钥匙装进口袋,拉着外套拉链说:“给我找身工作服。”
小邱微怔:“你要帮她修车??”
翟忍冬:“不行?”
“你已经很多年不动车了!”
“现在突然想动。”
“你才刚出院!”
“拧个螺丝的劲儿还有。”
小邱咬着牙,用力攥紧拳头看了翟忍冬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是我的客人!”
翟忍冬脱下外套,搭在胳膊上,淡声说:“她会是我的人。”
小邱脸上快速闪过震惊、伤心、犹豫,最终只是低着头从翟忍冬旁边快步经过:“前阵子刚买了套新的,我去拿。”
翟忍冬没接话,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小邱身上。
纪砚清的车是进口车,性能有保证,买的年份又很短,翟忍冬和小邱只用不到两个小时就全部检查了一遍。
没什么问题。
翟忍冬换上机油,把还不算太脏的空调滤芯拿出来清理了一下,开到旁边放着,等纪砚清过来取。
翟忍冬洗了手,换好衣服出来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小邱已经回过去修那台五菱了,闻言说:“就那样。”
翟忍冬:“钱够不够用?”
小邱停了一下手里的干磨机,好让翟忍冬能听清楚自己的声音:“够。”
翟忍冬走过来,看着她正在进行钣金修复的位置:“不够了随时开口。”
小邱手抖了一下,还好再次打开的干磨机没有碰到车身:“你跟我们非亲非故,不能帮我们一辈子。”
翟忍冬伸手拨下小邱头顶的线头,说:“我无亲无故,把你们当亲人。”
小邱低头不语。
翟忍冬收回手装进口袋,看了她两秒,说:“我去歇一会儿,最近精神不太好。”
小邱紧攥着干磨机,延迟片刻才说:“工作间不能见明火,你去旁边,炉子烧着。”
翟忍冬:“嗯。”
翟忍冬从工作间里出来,去了旁边小邱和妹妹生活的地方。
很简陋。
翟忍冬靠在小邱奶奶留下的躺椅里,很快睡了过去。
自从住院,她就很容易犯困。
护士说是每天用的药里有助眠成分。
现在出院,药效似乎还在。
小邱的店不在镇子里面——修车要先停车,需要的空间大,镇上找不到那么多地方给她。
所以纪砚清从那儿出来后,等了趟公交,一路摇摇晃晃过来培训中心。
时间刚好。
阿旺说:“纪老师,您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纪砚清正在调整舞鞋,闻言淡淡的:“确实。”
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突然找到一件好玩的事,怎!么!能!不!开!心!
阿旺看纪砚清一眼,跑去旁边拉伸。
过了会儿,纪砚清忽然出声:“我今天有点事,六点走。”
阿旺点了点头:“您忙,您给我买的平板电脑我已经用熟了,可以自己对着视频讲解练习。您录的视频很清楚。”
纪砚清应一声,起身帮阿旺拉伸。
三个小时转瞬即逝。
纪砚清换了衣服,坐着同一路公交过来小邱的修车铺,远远就看到小邱一动不动地站在翟忍冬面前看她。
翟忍冬还在躺椅里睡着。
小邱看着她的脸,心里像有八匹烈马在朝不同的方向拉扯,一时远了一时近了,蓦地翟忍冬偏头,小邱眸子一缩,看到了她脸上的巴掌印。
小邱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心里的烈马像是终于达成统一了一样,奔腾着朝向翟忍冬。
小邱顺从地俯身。
嘴唇即将碰到翟忍冬脸上的巴掌印时,余光里忽然闪过一抹白,接着脖间一紧,被她勾着后衣领勾开。
翟忍冬坐起来,支腿弓身,闭着眼睛醒了好几秒的神,才起身说:“走了。”
小邱脱口而出:“冬姐!”
翟忍冬没有回头:“去给你妹弄吃的。”
翟忍冬的语气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一点厌恶、责怪,临出去之前,她还给门口的柜子上放了个什么。
小邱定睛看到对折的一厚沓钱,瞬间红了眼眶。
“冬姐……”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装回口袋里的手玩着纪砚清车钥匙的人形挂饰。
挂饰是纪砚清某一支舞里的经典动作,脚尖起舞,轻盈飘逸,翟忍冬玩着它往出走。
走到工作间门口,翟忍冬步子一顿,看到站在车边的纪砚清。
纪砚清像是在等她,脸上的表情跟撞见她和辛明萱靠在车边抽烟那天的表情大差不差。
工作间没开大灯,光线不好,翟忍冬分辨不了差的部分是什么。
纪砚清却已经在小邱俯身过去的瞬间,清清楚楚地把翟忍冬从冰川回来那天,落在自己身上的锋利目光和来源对了起来——是小邱。小邱喜欢翟忍冬。
纪砚清细眉轻抬,朝翟忍冬走,一直走到她面前远小于正常交谈距离的地方才停下脚步:“翟老板还真是魅力无限。”
话落倾身,视线笔直地勾着翟忍冬,食指也是。从她手背到指尖,钻进同一个钥匙圈里,缓慢地绕着她指尖转一个圈,而后果决迅速地把车钥匙勾到自己手指上,转身就走。
快与慢的衔接极端生硬,界限极为分明,最容易挑起心跳。
翟忍冬蜷了一下那根手指,看到纪砚清拉开车门上车。
很快,车灯亮起,纪砚清按了一下喇叭。
工作间三面活动板房,自带混响。
翟忍冬轻捏指尖,让到旁边。
隔壁,小邱听到声音已经出来了。
纪砚清把车停在她面前,降下车窗说:“多少钱?”
小邱余光看了眼旁边的翟忍冬,说:“换了机油,650,清洗空调滤芯是冬姐,多少钱你跟她算。”
纪砚清:“检查的工时费呢?”
小邱:“一小时50,你给200,一半是冬姐的。”
句句不离冬姐。
冬姐事事没离她的车。
纪砚清搭在方向盘的手指轻点。
后半部分正合她意。
纪砚清从包里拿出七百五十块钱递给小邱:“你的。你冬姐那份……”
纪砚清话到一半暂停,视线不紧不慢地移到翟忍冬脸上:“我慢慢跟她算。”
灯泡橙色的光里,两人无声对视。
小邱仿佛站在世界之外,眼神渐渐暗淡下来。
纪砚清朝右歪了一下头:“上车吧大老板,说好了的,晚上来接你。”
纪砚清本来就有一双容易让人沦陷的桃花眼,带着似醉非醉的朦胧感,说话的时候再把目光钉在一个人身上,尽数展现她的专注,那个人基本就没得选。
翟忍冬和小邱说了声“有事直接打我电话”,绕过车头上车。
车子从小邱店里开出来,十分钟后到藏冬,一楼灯火通明。
纪砚清疑惑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吃饭的时候,翟忍冬已经推开了门,只有炉边围着的那一群——藏冬上上下下全部的员工。
清一色女性,纪砚清到今天才发现。
纪砚清晚两步进来,听到刘姐对翟忍冬说:“你最近不是受伤就是住院,太晦气了,今天大家凑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
刘姐已经做了满桌子菜,全在炉子上热着。
黎婧和小丁见翟忍冬回来,正麻利地往桌上摆。
刘姐侧头,看着正在往里走的纪砚清:“纪小姐,你也来吧,今天接送忍冬辛苦了。”
纪砚清笑笑:“谢谢刘姐。”
刘姐好酒,凑一起吃饭必热酒。她给桌上的人倒了一圈回来,像是没看到翟忍冬举在半空的酒杯一样,抬抬酒壶,热情地问纪砚清:“喝点?”
纪砚清原本不想喝。
那晚之后,她对“酒”这个字严重“过敏”。
抬眼看到翟忍冬捏了一下手里空酒杯,怎么拿起来的怎么放回去,纪砚清拿过筷子旁的酒杯,左手托着,递到刘姐面前说:“谢谢。”
刘姐一口气给纪砚清倒满,扭头拍拍桌子,招呼大家一起喝酒。
翟忍冬喝白水,连片茶叶都没有。
纪砚清越看越心情越好,酒就喝得格外爽快。
刘姐就喜欢她这样的,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多久,就喝了多久。
九点结束的时候,纪砚清已经有些飘了,但离醉还差得很远。
她和翟忍冬一前一后上楼。
翟忍冬在后面。
纪砚清从包里拿出钥匙,准确无误地插进钥匙孔里拧开锁,推开门的那秒,翟忍冬恰好从她房门口经过。
纪砚清说:“大老板。”
翟忍冬偏头,下一瞬,她的前襟被纪砚清攥住。
翟忍冬本能低头去看。
没等视线聚焦到纪砚清手上,就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用力一拽,拖进了没开灯的门里。
“咔。”
门被关上。
翟忍冬的视线陡然陷入黑暗。
同一秒,她的前襟被松开,双手被扭到身后,手腕交叠,被纪砚清用从包上拆下来的金属链条缠一圈卡住,另一端捏在手里,用力往上一提。
“翟老板,我说过了,想睡我,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女人慢悠悠中带着点狠的声音落地,翟忍冬的脸被她单手掐住,被迫张口,浓烈的酒气和灼热的湿气齐齐扑入口中。
第36章
翟忍冬像是被纪砚清身上的酒气灌醉了, 头有刹那的眩晕。
过后,她肩抵着卫生间门口的墙壁,透过灯光雪色,看到了纪砚清紧闭的睫毛——和她凶猛的吻一样, 带着烧不尽的怒火。她身体里纠缠多日的内疚自责、矛盾反复和心酸不甘, 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每一次勾缠碰撞都像掠夺, 带着野蛮的力量, 像是要将翟忍冬咬碎了吞掉。
沉重猛烈的入侵让翟忍冬无法正常呼吸,她却只是张口受着,没有任何一丝抗拒, 对自己涌动蓬勃的渴望也没有任何一丝放任。
这是她“报复”纪砚清在前,该受的, 所以这一次, 纪砚清想怎么样都行。
纪砚清察觉到了。
酒气本就催烧着她的愤怒,翟忍冬的退让更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手下移抵住翟忍冬的下颌, 短而有力地向上一抬,舌进入得更深, 齿吮咬得更重。
浓烈粘稠的纠缠声从两人唇口想接的地方源源不断溢出来,响在玄关里。
纪砚清又下移了几寸的手握住翟忍冬颈下的脉, 一跳一跳, 撞着她的拇指, 带来另类的刺激。她的理智被这种刺激掳劫, 提着链条的手一点点收紧,一圈圈缠入虎口。
不断缩短的链条像是困住翟忍冬的锁, 越收越紧,越紧她危险的神经越想挣脱。
理智却又死死压制着她, 反复告诉她,这是该她的。
她就只能保持仰头张口的姿态,不做任何反抗。
风灯摇晃的光影让房间变得动态,微弱的“嘎吱”声中穿插着呼吸,翟忍冬被缚在身后的手渐渐扣紧了冷冰冰的链条。
……
很久,灯影终于在夜色中沉寂下来。
纪砚清微微让开,视线从眼眸里投下来,落在翟忍冬嘴唇上。
润得透着水色。
如果此刻亮灯,一定能看到血气充盈的红。
纪砚清被酒精勾出来的怒气暂时平息,恢复到算账的状态。
纪砚清握在翟忍冬颈部的手抬起来,拍了拍她的脸:“大老板,喘这么急,初吻?”
翟忍冬头偏向一侧平复呼吸,但没有什么效果,过了一会儿,她转回来看着纪砚清说:“不是。”
纪砚清薄雾轻笼的眼睛微眯:“初吻和谁?”
翟忍冬闭了两秒眼睛,才又睁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纪砚清。
深色眼珠带着天然的攻击性和穿透力。
纪砚清现在最烦的就是翟忍冬对她的打量和刺探。她松了一圈链条,给翟忍冬调整姿势的机会,又在她动之前骤然上提,逼得她肩向后压胸向前挺。
纪砚清在昏暗的色调里勾唇,一圈圈松开链条,但仍牵在手里,漫不经心地轻扯一下,说:“翟老板,刚那个吻够不够你的工时费?”
翟忍冬的呼吸还不那么平稳,闻言嘴唇动了动,片刻后说:“不够。”
“不够?”纪砚清轻笑,扯着链条的动作跟牵羊似的,“翟老板不止喘得急,心跳也这么快,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应该是付了翟老板双倍的酬劳才会有这个结果,怎么能说不够?”
翟忍冬瞥了眼纪砚清的手,声音沙哑:“特殊情况下,呼吸会影响心率,本质是一件事。”
“是吗?”纪砚清食指关节抵住翟忍冬的下颔,拇指轻拨她的嘴唇,在它微微张开时又偏头吻了过去,“那就把短的补给翟老板。”
补的方式和上一次截然不同。
纪砚清含住翟忍冬的下唇,轻柔地吮着,一点点润湿,细微的压迫感里携带着眷恋,才像是接吻。
翟忍冬眼发酸,像被朦胧雪色刺得。她连着阖了两次眼,彻底闭上,唇上的感觉顿时就变得更加明显,少了激烈的碰撞、吮咬,带着酥酥麻麻的颤意,唤醒着翟忍冬最诚实的本能。
翟忍冬微微张口,捕捉纪砚清的节奏,和她同步地吮着对方的嘴唇。
真实的潮热在口齿间酝酿着,随着渐渐清晰的呼吸声和接吻声蔓延开来。
翟忍冬觉得不够了,将嘴张开来,去找纪砚清的舌。
纪砚清却在舌尖相抵的那个瞬间骤然退离。
两人唇间水银色的暧昧被拉扯出很远一段距离才绷不住断裂,一半挂在翟忍冬唇上,一半归纪砚清。
纪砚清抬手抹掉,顺势按下翟忍冬脸侧的灯光开关,在从卫生间透出来的橘色光里说:“这次应该够了吧。那翟老板请回?”
纪砚清话一说完就推门进了卫生间。
可戛然而止的吻并没有让震荡的空气安静下来,也没有减缓翟忍冬的心跳和呼吸,她大半个脊背抵着墙,余光看着敞开的门。
很快,门里传来水声。
纪砚清慢条斯理地在水龙头下洗了手,用湿淋淋的手指整着头发。
翟忍冬套路她的时候,她不知情,躲不过,让翟忍冬赢了一回。
现在一切摊开,她没办法和翟忍冬一样,反过去套路她,让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心动,然后在她的心上狠狠捏一把。
毕竟!这位老板第一天见面就想睡她,该省的不该省的麻烦过程早就已经省完了!
那她唯一能想到的算账方式就是让这位老板吃到又不能完全吃到,撩得她晕头转向。
这位老板的心思太野了,纵容甚至是陪着她野,又在关键时候勒紧缰绳,这种事她本来就很擅长——她在有关野马长风那支舞里,无数次尽享驯服的快GAN。
那不是刚刚好?
再者,这位老板处处向着她,事事不离她,也格外得配合。
既然不想逃,那就尽情憋着吧。
憋不住服软了,这笔账就算完了。
纪砚清取下牙刷牙膏,不慌不忙地往出挤。
外面,翟忍冬靠了一会儿,直起身体往里走。
准备刷牙的纪砚清闻声抬头:“账都算清楚了,翟老板还不走是什么意思?”
翟忍冬背在身后的胳膊往右推,露出提在手里缠在腕上的链条:“手。”
纪砚清扫了眼:“一按就开的活扣需要人解?”
翟忍冬说:“柔韧度没你好,手腕弯不到能碰到扣的程度。”
纪砚清“嗤”一声,放下牙刷,走来门口。
纪砚清:“转身。”
翟忍冬转身。
卫生间里响起金属链条哗啦啦的碰撞声,纪砚清随手扔在地上。
翟忍冬终于得以放松,低头揉着手腕。
纪砚清瞥她一眼,准备去回去刷牙。
视线转到一半,纪砚清眼尾忽然闪过一抹白。
她下意识回头。
翟忍冬右手撑在她身后的洗脸盆上,左手也很快跟过来,几乎是一个正面拥抱的姿势,纪砚清被迫后退一小步,身体抵住洗脸盆。
纪砚清蹙眉。
翟忍冬抬头看着她说:“我的工时费算完了,纪老师给我出的医药费还没有算。黎婧叮嘱我要还你。”
纪砚清绷着脸,目光发沉。
现在这个姿势,翟忍冬是倾身向前的,身高上就更加不如纪砚清,可她自下而上看过来的时候,纪砚清莫名觉得她才是掌控局面的那个人。
纪砚清不露声色地捏了一下手指,稳着声音:“纪老师大度,不计较那点钱。”
翟忍冬:“我小气。”
翟忍冬往前凑了一下,抬起的头在纪砚清唇边:“我还能喘得更急。”
纪砚清:“……?”
翟忍冬说:“想不想听?”
向来刺人的嘴刻意放缓了声,说的是极挑战理智的话,响在逼仄的卫生间,用最暧昧的姿势,必然就带上了势不可挡的诱惑力。
纪砚清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那么稳,有种……被激起来的冲动……
纪砚清捏着的手指猛地一紧,然后慢慢松开。
不愧是翟老板,一个动作两句话而已,就差点反客为主。
纪砚清单腿微曲,放松站姿,在仍能俯视翟忍冬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说:“没什么特色,不太想听。”
“没特色……”翟忍冬重复了这个词,半晌,直起身体说:“那就不打扰,来日方长。”
纪砚清的词。
纪砚清目光迅速收了一下,看到翟忍冬转身离开。
不过两三秒,外面就响起了开门声又被锁上。
纪砚清靠在洗脸盆上的身体动了一下,黑着脸冷哼。
楼上,翟忍冬慢吞吞地开门,脱外衣,用毛巾拂干净浮尘后挂在衣架上,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里的灯昏黄局促,还是藏不住她脖颈里惊人的血气。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抬起右手摸了摸喉咙,嘴里吐出一声缓慢的轻喘。
这样是没特色。
那什么样才是有特色?
翟忍冬默了几秒,下巴微抬,嘴微张,看着镜子上沿干涸了的水滴,动了动喉咙。
“啊——”
————
纪砚清洗漱结束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她照旧拿了纸笔坐在床尾的地毯上记录阿旺每日的练习情况,从中挑选优点,勾圈缺点,然后针对性的调整第二天的训练计划。
阿旺身上除了破釜沉舟的韧劲儿,还有天然奔放的热情,她一旦投入进去,跳舞就不再是能拉她出牢笼的绳索,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这点纪砚清自愧不如。她的舞蹈始终只能感动别人,感动不了自己,所以她至今也没能成为受人尊敬的艺术家,最多被很多人喜爱。
阿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纪砚清既然答应一直教她,就不会对她有任何保留,所以调整好计划后,纪砚清拿来手机,准备再录点教学视频给阿旺。
她每天在家的时间太长了,自己抓瞎,不如有视频指导效果好。
纪砚清开机、联网,看到屏幕上方的横屏通知,她动作一顿,顺势点进微信。
半小时前,翟忍冬发来了两条微信。
忍冬:【初吻和你。】
忍冬:【你喝多的那天晚上。】
不刮风的小镇万籁俱寂。
纪砚清捏着笔的手指蜷了一下,看着屏幕很久,才点开键盘:【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翟忍冬回得很快:【确定想知道?】
纪砚清:【少废话。】
翟忍冬那边静了有半分钟之久,才又发过来一条。
忍冬:【我右手最长的那根手指摸到了一个秘密:你还没人碰过。】
翟忍冬这句话有点长。
纪砚清一个字一个字往过读,读完一遍像是没读懂,又看了一遍,然后脑子里嗡地一声,视线都白了。
这位老板是真不怕死,还是野人基因没进化完全,或者天生爱撩架?
出口必让人火大,什么毛病。
纪砚清一张脸黑如煤灰,用力戳着屏幕:【以后也没谁能碰。】
————
次日八点,纪砚清下楼吃饭。
住在她头顶的某位已经在炉边的椅子里靠着了,炉子上坐着一壶水,马上要开。
纪砚清拉开椅子在旁边坐下。
翟忍冬偏头看向她。
纪砚清不客气地回视。
黎婧莫名觉得恐怖,在厨房门口磨蹭半天,才顶不住刘姐的催促,端着她给翟忍冬熬的十全大补水过来,往翟忍冬跟前一蹾,扭头问纪砚清:“纪老师,早饭吃什么?”
纪砚清说:“没胃口,不吃。”
话落,旁边传来一声“嘶”。
黎婧看着翟忍冬:“一大早的,你别找我事。”
翟忍冬伸腿靠在椅子里,一身懒劲儿和大病初愈的虚弱劲儿愣是没挡住慢慢腾腾抬眼皮时的嘲讽劲儿。
黎婧抬手就指她鼻子:“你别说话!说了我也不听!”
翟忍冬说:“水太烫了。”
黎婧“咦”一声,凑过来看:“不会啊,刘姐说已经晾好了。”
翟忍冬:“那可能是我的舌头突然变敏感了。”
黎婧:“……”
纪砚清心说昨晚就该直接咬断。
纪砚清最终还是没拗得过黎婧,在她再三的说服下点了两样清粥小菜,坐在桌边吃。
饭后,翟忍冬被刘姐赶回阁楼休息。
纪砚清无事可做,回到房间看了一上午的老电影。
这一上午,楼上那位老板的脚像是被剁了一样,没有发出来任何一点声音。
午后,纪砚清看好时间去培训中心找阿旺。
和之前一样走着去的,但风刀似乎没有之前利,所以在集市旁边迎面碰到饭店老板娘的时候,她主动打了声招呼。
不想,对方像是丢了魂,两眼无神地和她擦肩而过。
纪砚清回头看了一会儿,推门进去培训中心。
现在离电视台过来选人只剩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纪砚清没再让阿旺继续照着一个动作反复练,而是选了和她更契合的音乐,陪她一起自由发挥,练练即兴能力——电视台选人除了看外形条件、基本功,还注重临场反应。
阿旺有少数民族天然的舞蹈触觉,表现远超纪砚清想象。
纪砚清自然也就没吝啬语言:“阿旺,你会出去的。”
纪砚清这话说得突然,也不够直白。
阿旺闻言怔愣两秒,才快速红了眼眶:“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谢你阿姐。”
阿旺点了点头,跟着纪砚清往出走:“阿姐喜欢喝集市边上那家饭店的黄酒,等选拔结束了,我打酒给阿姐喝。”
纪砚清听到“老板娘”几个字,想起了下午和她的碰面。
纪砚清步子一顿,问阿旺:“饭店老板娘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阿旺:“我不知道啊,我和友红婶不熟。纪老师想知道的话,可以问阿姐。”
纪砚清冷哼:“她在阁楼里修仙,见不到人。”
阿旺张张嘴,指着路边的点灯说:“不是在那儿吗?”
纪砚清本能抬头。
翟忍冬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全身上下就露一双眼睛。
还有一只手。
提着刚从路边买的烤甘蔗。
阿旺快步跑到翟忍冬跟前说:“阿姐,你不是刚出院吗?怎么不好好休息,跑来这里了?”
翟忍冬抬眼看向前方,一开口,声音闷在刘姐堆了足足三层的围巾里:“来追个人。”
阿旺回头。
雪地里只有一个款步而来的纪砚清。
第37章
阿旺左看看右看看, 慢慢红了脸。
“阿姐,那你继续追纪老师,我先回家了。”阿旺蚊子嗡嗡似得说。
翟忍冬:“嗯。”
阿旺又和纪砚清说了声“再见”,才狗撵似得抱着包离开。
灯下只剩翟忍冬的影子朝纪砚清追了半截。
纪砚清说:“翟老板, 这是在大街上。”
翟忍冬收回落在阿旺身上的视线, 看向纪砚清:“我知道, 刚给黎婧买了烤甘蔗。”
纪砚清:“那你刚刚在说什么鬼话?”
翟忍冬:“人说不出来鬼话。”
纪砚清不动声色地提了一下嘴角。
真话啊, 多勾出来点再让这位老板憋回去, 应该挺难受?
纪砚清:“行,那我听听翟老板想怎么追。”
翟忍冬:“没什么经验,走一步看一步。”
纪砚清:“???”
这么敷衍, 她还怎么勾?
正想着,纪砚清手背上一热。
翟忍冬给黎婧买的烤甘蔗从她手背上蹭过去, 和之前数次接送她一样, 拿走她手里的布包,说:“走吧。”
翟忍冬话一说完, 就转身朝路边走。
纪砚清捏了捏被翟忍冬拿包时不小心勾到中指指尖,隔着口袋在手机上轻点, 说:“等一下。”
翟忍冬站定回身,刚好在灯杆下, 她顺势侧身靠上去, 撑着一身的软劲儿。
出门之前, 翟忍冬被黎婧盯着吃了出院时医生给开的药, 现在药劲儿上来了,她走哪儿就想躺哪儿。
翟忍冬没骨头似得靠着, 垂眸看了眼纪砚清踏在雪上的双脚。她步子放缓的时候,正常走路也像跳舞, 轻盈曼妙,但不夸张做作,是她已经深入习惯里的优雅气韵。
翟忍冬润了一下唇沿,抬起眼皮。纪砚清在看她,她也看她,目光不闪不躲,笔直又坦荡。
纪砚清一直走到翟忍冬触手可及的地方,才停下脚步。风撩起她已经拆开的头发,飞在翟忍冬眼前。
翟忍冬本能眨眼,一明一暗的短暂变化里,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手,脱了手套,温热干燥的手指怼上她的睫毛,说:“雪飞上来了。”
成了新的勾子。
纪砚清放在指尖,轻柔地抹着翟忍冬的睫毛。
睑缘前唇上的感觉微不可察。
翟忍冬没动,下垂视线安静地落在纪砚清手心里——感情线深长清晰,一直延伸到食指根部。
这类人,对待感情忠贞不渝。
翟忍冬阖眼,睁开。
纪砚清的手指已经从她睫毛上离开,勾下她的围巾露出嘴,视线直白地停在上面。
如果说对视是人类不带情欲的精神接吻,那看一双唇就是对一个人最直接的生理渴望,只不过纪砚清没往那儿想而已。
纪砚清和黎婧在病房门口看到一样,全身上下只有头微低着,手指抹上翟忍冬的唇:“初吻给我了,你那个小邱怎么办?”
纪砚清抬眼,对上翟忍冬:“小姑娘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翟老板搞得定?”
翟忍冬闭了一眼,这次真有雪花飞上来:“吃醋了?”
纪砚清:“吃了,翟老板说怎么办吧。”
和医院楼梯上截然不同的态度。
翟忍冬很轻地抿了一下唇:“你想怎么办?”
纪砚清:“我想……”
纪砚清偏头靠过来,一瞬间的吐息中带着浓烈的热度。
翟忍冬轻抿的唇不自觉张开。
纪砚清目光落在上面,勾了勾嘴角,说:“我想,那是翟老板的魅力,我管不着。”
话落,纪砚清干脆利索地离开,一边戴手套,一边迎着雪飞来的方向往前走。她看起来说放自如,翟忍冬垂下眼皮看着自己胸口。
心跳已经变快了。
翟忍冬在灯杆下靠了几秒,吐一口气,吹化了半片雪,才把围巾提回去,跟上纪砚清。
纪砚清要去任姐的杂货铺买睡衣。
这里室外温度极低,又没有集中供暖,单靠藏冬自己烧,室内温度提高不了多少。
纪砚清带过来的睡衣虽然已经是她衣柜里最厚的冬款,但穿久了还是觉得冷,偏她在舞蹈室待了太多年,习惯性坐地上,盘一条腿支一条腿休息。
任姐一听是纪砚清买,连忙拿了件最贵的出来介绍:“这可是上好的牛奶绒,你摸摸这手感。”
纪砚清摸了。
不怎么样。
纪砚清问:“没有更好的了?”
任姐:“这还不好?”
纪砚清说:“就这套了。多少钱。”
任姐:“最低220。”
翟忍冬:“100。”
任姐:“180。”
翟忍冬:“120,能行行,不行算了。”
任姐瞪着翟忍冬的眼珠子快冒火了:“150,我真不赚你钱了!”
翟忍冬“嗯”了声,从口袋里掏出120块钱放在柜台上,无视任姐的眼刀,从柜台旁边扯了个黄色的大塑料下来,装上睡衣问纪砚清:“还要不要别的?”
纪·不知道砍价是什么东西·还能这么砍价·没被人主动付过钱·付完再问一句还要不要别的·砚清看了翟忍冬几秒,忽略胸腔里微妙的感觉,说:“再来一套群青色的。”
翟忍冬:“你不穿深色亮色。”
纪砚清戴上手套往出走:“今天突然想穿了。”
翟忍冬静默片刻,掏钱,扯塑料袋,自助找到纪砚清所说的群青色睡衣看了看,从旁边取下件茶白色的装进袋子,又顺手拿了双棉拖鞋,对跟在旁边的任姐说:“拖鞋当是赠品。”
这回任姐真就是一毛钱不赚,气得她咬牙:“你以后别来我这儿买东西了!”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淡定地说:“下次进货带点高档的,这种档次配不上她。”
任姐想提扫把赶人!
翟忍冬从任姐店里出来的时候,纪砚清已经走出一段,好在她走路“端着”,步速不快,翟忍冬不用怎么跟就走到了她旁边。她在同一时间,拿出降噪耳机,只戴了翟忍冬那边的。
二十来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进门,例行在柜台后面追剧的黎婧和小丁齐齐站起来,前者问:“老板,你睡觉不都是T恤长裤么,买这么多睡衣干嘛?”
小丁:“还这么厚,在被子里翻个身都难吧。”
翟忍冬:“进房间之后,上床之前穿。”
黎婧和小丁一眼。
黎婧说:“你一个吃糠咽菜的粗人,什么时候也讲究起来了?”
翟忍冬偏头瞥了一眼,目光轻得让黎婧想炸。
炸之前听到纪砚清说:“睡衣是我的。”
黎婧一愣,“哦哦”两声,盯着翟忍冬阴阳怪气:“这么一说,还真就有点跟班那意思了。”
说完笑眯眯地看向纪砚清:“纪老师辛苦,晚上早点休息。”
纪砚清不咸不淡地“嗯”一声,转身往楼梯方向走。
翟忍冬慢两步。
黎婧眯着眼睛往小丁身上一靠,十分不屑地盯着翟忍冬:“我就说她背着我勾搭纪老师吧,还不承认。啧,拉手,叫姐,当跟班,你小子可以啊。”
小丁看黎婧一眼,纠正:“老板是女的。”
黎婧:“女的该咋说?你丫头?”
黎婧打了个哆嗦,想死。
“看电视看电视。”
黎婧草草拉着小丁往回坐。
屁股刚挨上椅子,忽然想起什么,黎婧扯着嗓子就喊:“唉!我的烤甘蔗!”
楼梯上已经没人了。
纪砚清开门,拿走翟忍冬手里的东西,“砰”一声向她送上碗闭门羹。
翟忍冬站着没动,垂在身侧的手一握一松活动了几下,等那股被勒出来的紧绷感淡了,把口袋里还热乎的烤甘蔗挂纪砚清门上,转身上楼。
房间里,纪砚清抱着胳膊靠在门边,觉得某位老板拖沓的脚步声意外好听。
纪砚清手点两下胳膊,觉得翟忍冬应该已经上楼了,伸手打开门,看到甘蔗一晃一晃地往外冒着热气。
————
次日中午。
纪砚清提着睡衣去找黎婧,她和小丁的房间大,装了洗衣机,平时翟忍冬她们洗衣服都在这儿。
黎婧欣然应允:“洗好了,我给你送上去。”
纪砚清道了谢,出来烤火。
不久,翟忍冬裹着围巾下来,步子迈得很大。
小丁问:“老板,你出去?”
翟忍冬:“去趟县城。”
小丁:“你能开车了吗?”
翟忍冬:“小邱去县城,捎我。”
小丁点点头,送翟忍冬出门。
炉边,纪砚清搭了柴,用火钳子拨了拨,火很快烧起来,映得炉膛一片橙红。
纪砚清坐起来,叠着腿,看了会儿脚上翟忍冬买的完全可以外穿的棉拖鞋,慢腾腾靠近炉子,燎了一根炸起来的杂毛。
黎婧路过,闻见味儿不对,勾头提醒:“纪老师,炉子旁边热得很,小心别把鞋烫烂了。”
纪砚清不慌不忙地应一声收回脚,在空中悠了悠,说:“知道了。”
————
翟忍冬来的是县城警局。
之前辛明萱和郭大姐女儿的养父母已经谈好,孩子的去留在她见过郭大姐之后自行决定。
今天是双方见面的日子。
那对已经年过半百的男女却忽然反悔,没带孩子过来,郭大姐气急,和他们动了手,现在在警局调解。
翟忍冬让小邱在路边停车,解着安全带说:“你去忙你的,事情处理完了,我自己想办法回。”
小邱脱口而出:“我没什么事。”
翟忍冬转头,目光很淡。
小邱心虚地抓了一下方向盘,低声说:“我就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开这么远的路,你才刚好。”
翟忍冬:“不想让我开车,就不管你妹了?她也才刚好。”
小邱抓着方向盘不吭声。
翟忍冬说:“她今年13,没朋友,没亲人,不能出门,不会做饭,你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知道!”小邱恨恨地咬了一下牙,偏头避开翟忍冬,声音弱下来,“我爸来了,我不想见他。”
翟忍冬看了两秒小邱泛红的眼睛,推门下车:“在这儿等着。”
翟忍冬快步往警局走。
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郭大姐忽然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往前跑,转眼就跑上了马路。
警局在镇中心,往来车多。
翟忍冬定了一下,大步往上追。
小邱下车就看到这幕,失声大喊:“冬姐!回来!”
翟忍冬置若罔闻,伸手拦停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翻过路中心的护栏,在车冲向郭大姐的一瞬间,把她拉了回来。
第38章
“砰!”
翟忍冬的脊背撞上护栏。
护栏只起隔离作用, 没有固定在地面上。
翟忍冬和被她拉回来的郭大姐撞上去后跟着护栏一起向后摔,身体砸在坚硬的金属上。
一瞬间的疼痛袭来,翟忍冬抿了一下唇,立刻起身, 把失心一样神情呆滞的郭大姐背在背上, 对已经跑过来的小邱说:“把郭大姐的东西捡一捡, 那里面有她和女儿的合照。”
小邱眼里只有翟忍冬, 跟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过来要看她的情况。
翟忍冬说:“去捡东西。”
越短的话越有分量。
小邱一顿, 咬着牙快步去捡东西。
翟忍冬避着车流,把郭大姐背到路边。
晚几步出来的警察立刻过来帮忙,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过半百的局促男女, 应该就是郭大姐女儿的养父母。
郭大姐靠在其中一位女警身上,两眼无神:“她为什么不见我?我是她妈, 我找了她八年, 八年啊……”
“我不信!”
郭大姐突然大喊,推开女警就要再次往马路上跑。
“我要去找她, 我不信她不想见我!就是他们反悔,不让她来!”
女警这次有防备, 眼疾手快地把郭大姐拉回来,大声道:“我们安排人去接了, 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郭大姐听不见似得疯狂往前扑, 嘴里反复说着她不信。
翟忍冬看了几秒, 抬手扯下围巾递给小邱。
小邱错愕:“你已经救了她一次了!”
翟忍冬转头看向小邱, 眼神和表情都很静:“拿还是不拿?”
小邱执拗得不肯接。
翟忍冬直接扔在地上。
翟忍冬今天围的围巾是刘姐给她打的,大红色。
郭大姐女儿被拐那天在过周岁宴, 也穿着大红色,这个色对郭大姐来说既是希望, 也是刺激,分情况。
眼下的情况显然是后者,所以翟忍冬不能围着。
翟忍冬快步往郭大姐旁边走。
郭大姐依旧回不了神,手抓在女警脸上,满是污垢的指甲里立刻有了血。
旁边的男警见此,直接拿出手铐,准备强行制服郭大姐。
翟忍冬在他们动手之前攥住郭大姐的左臂,另一手捏着肩膀,用寸劲儿往下一拖。
“咔。”
郭大姐脱臼的胳膊像是掉了一样挂在肩上,一刹那的剧痛让她定格,神情呆滞地看了翟忍冬很久,才像是有了意识一样,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痛哭着靠在翟忍冬身上。
旁边两个男警几乎看呆。
翟忍冬说:“习惯性脱臼。”
男警:“你就直接给卸下来了?!”
男警声音高得像呵斥。
翟忍冬抬眼从他脸上扫过,没说话。
习惯性脱臼是郭大姐自己告诉翟忍冬的。她找女儿八年,精神受尽折磨,很容易失控说出不该说的话,或者像今天这样回不了神,所以她很早就把习惯性脱臼的事告诉了翟忍冬,说如果有万一,脱臼的疼能让她清醒。她说自己现在可能丑可能老,但还是想保留着最起码的人样,不然女儿见到她也不敢认她。
翟忍冬今天照着她的话办了。
办完之后依旧攥着她那条胳膊,按摩上臂,移到下臂,缓缓上提,内旋,感觉到了轻微的弹跳。
翟忍冬把郭大姐已经复位了的胳膊放回去,说:“你女儿接来了。”
郭大姐一愣,迅速转身往过看。
一个和她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子站在警车旁边,眼神闪躲,浑身紧绷。
郭大姐一喜,抬脚就往过走。
女孩儿下意识往后退。
这一本能的反应让郭大姐如遭雷击,定在原地。
女警快步走到女孩儿面前,扶着她的脊背说:“别害怕,她是你亲生母亲。”
女孩儿咬唇不语。
男警说:“先进去。”
一行人三三两两往警局里走。
翟忍冬余光扫了眼已经把她的围巾捡起来的小邱,跟在最后。
一进来,男警就安排着,想让三方坐下来,面对面谈。
翟忍冬看了眼面色发白的女孩儿,说:“我和她聊聊。”
男警冷脸:“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女警是上次给翟忍冬做笔录的人之一,听到这话快速说:“翟老板为人很好,让她试试吧。”
男警:“她有调解经验?”
女警:“我们有,可我们都聊了一上午了,有结果?”
男警吃瘪,对翟忍冬说:“跟我过来。”
几分钟后,警局会议室。
翟忍冬和郭大姐女儿分坐两侧,一个紧张得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一个靠着椅子,神色平淡。
“为什么不见她?”翟忍冬开门见山。
女孩儿迅速看她一眼,嘴唇在颤:“不知道怎么见。”
“她是你亲妈。”
“我知道,可是……”
女孩儿欲言又止,眼底泛起了红。
翟忍冬说:“可是什么?”
女孩儿无措地攥着衣角,嗫嚅道:“我已经不记得她了,我现在有一个妈妈,她对我很好。”
“两个人疼你不是更好?”
“我,我……”
女孩儿低着头小声啜泣。
翟忍冬说:“只是多一个人无条件对你好而已,又不用你选,你为难什么?”
女孩儿的眼泪掉下来。
桌上就有纸,翟忍冬没递,纹丝不动地靠在椅子里,眼睛被没关的投影仪刺得发疼。
会议室里陷入沉默。
半晌,翟忍冬的声音突如其来。
“你知道没妈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
女孩儿缩了一下,不解地抬头。
翟忍冬说:“什么都要靠自己,委屈藏着,想哭憋着,疼了忍着,受伤撑着,高兴了不过是吃面的时候少嚼两口,逢年过节是房间里多了一道电视声,明明有住的地方身边有很多人却每天都觉得自己四海为家,出去了从来不着急回,也不在乎这次出去还能不能回……”
翟忍冬搭在椅子扶手的右手握了一下,垂在身上:“压力和石头一样,一块一块往上摞,等哪天扛不住了,想死都没人拉着。”
翟忍冬淡淡的声音落地如惊雷。
女孩儿满脸惊愕。
翟忍冬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怕吗?怕为什么不趁机给自己双倍的保障?”
女孩儿嘴唇一抖,大声哭了出来。
翟忍冬直起身体,把纸巾推到她面前说:“她找了你八年,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爱你。”
女孩儿哽咽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去认她。”
翟忍冬:“那就爱她。”
女孩儿:“可是,我真的,不记得,她,了,一点,都,不记得。”
翟忍冬:“不记得才要给她机会。和你有关的记忆全在她脑子里,你给她机会了,她才能有机会让你想起来她是谁。”
女孩儿醍醐灌顶,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看着,右腕上丑陋的陈年旧伤疤一阵阵泛着疼。
————
翟忍冬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小邱还在雪地里站着,怀里抱着她的围巾,肩上头上全都是雪。
看到翟忍冬,小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猝然停住。
这个反应丝毫不符合她带刺的性格。
翟忍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走过来拿围巾。
一点雪都没沾。
翟忍冬低头围上,说:“饿不饿?”
小邱一愣:“饿。”
翟忍冬:“开车,带你去家老店吃私房菜。”
小邱:“嗯。”
翟忍冬点得不多,但都是小邱爱吃的,重盐重辣。
翟忍冬吃不了辣,一碗面下肚就只是坐在对面出神。
“冬姐,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小邱忽然问。
翟忍冬:“想听?”
小邱捏着筷子的手收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今天应该听不进去,能不能改天?”
翟忍冬:“改哪天?”
小邱:“大后天吧,我们认识满14年。”
翟忍冬有一瞬间的恍惚。
小邱、辛明萱、郭大姐、她。
她们这些人说起时间都按年算,好像一年一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可其实有三百多个日夜,三千多万秒。如果人的心境变化真的只在一刹那,那她们的心脏已经起起落落了三千多万次,饱经历练,如今勉强安然无恙。
翟忍冬说:“行,后天我去找你。”
小邱:“好。”
翟忍冬:“快吃吧,等会儿送我去趟县医院。”
小邱:“你不舒服?救郭大姐的时候撞到了?严不严重?”
翟忍冬:“不是我。去看个朋友。”
小邱松一口气,端起碗快速往嘴里扒。
翟忍冬伸手去拿茶壶,想给小邱添水。
看到不自觉在抖的手腕,她停了一下,换成左手。
下午三点,县医院。
辛明萱还在挂水,有团队成员专门赶过来照顾她。
翟忍冬和对方寒暄了一会儿,对方借口给辛明萱买晚饭,把空间留给两人。
两人话都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天色暗下,街灯亮起的时候,辛明萱问翟忍冬:“心情不好?”
翟忍冬靠在窗边:“没有。”
辛明萱:“没有你一直恍恍惚惚的。”
翟忍冬默了默,说:“想起一点事而已。”
辛明萱:“什么事?”
翟忍冬回想郭大姐差点被车撞上的那一幕,偏头看着外面说:“我眼睁睁看着我妈死的。”
辛明萱心一沉:“你尽力了。”
翟忍冬“嗯”了声:“我一直后悔我那么尽力,如果我没有,她可能还能走得轻松一点。”
辛明萱:“忍冬!”
翟忍冬说:“我自私又可怕,以前对我妈这样,现在对她这样。”
辛明萱微顿:“你们怎么了?”
翟忍冬说:“我和她坦白了,也知道她对我有意思。”
“这不是挺好的?”
“从这里开始是挺好的,但在这之前我先动了她,过后也是我先发的火,想报复她,所以吊着她,逼着她。她现在知道了,在生气。”
“感情不是靠逼的。”
“我知道,我这两天在试着顺从她,讨好她。”
“你会?”
“不会。”
无意识就在挑衅。
不挑衅也不过做个跟班,没什么钱,买不起好东西给她。
这样只会原地踏步。
翟忍冬收回视线,看向辛明萱:“你会不会?会的话教我。”
辛明萱:“我会就不会十几年了,连她的人影都没找着。”
病房里突然陷入寂静。
片刻,翟忍冬说:“你说找她睡一觉会不会好点?我问她想不想听我喘的时候,感觉到她的心跳变化了,她应该想听,但说没什么特色,所以我试了试别的。”
翟忍冬喉咙里咽了一口,看着辛明萱说:“我的声音偏低,叫起来很好听的。”
辛明萱面无表情:“我还没和谁睡过,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别刺激我。”
翟忍冬“嗯”了声,自言自语:“我中意她,她对我有意思,睡是迟早的事。”
所以纪砚清说“来日方长”,她就觉得确实该循序渐进,或者至少等她先玩够她,解了气。
贴着她肩膀的掰扣步;
晚上去接她;
戛然而止的吻;
怼在她睫毛上的手指和撩起来又放下去的心跳;
故意戴上的耳机;
房门口的闭门羹。
她都还没玩几次,更没有玩什么大的,她应该配合她继续,直到一切水到渠成。
可看到车朝郭大姐撞过去的那秒,她又在想,如果一个人注定死在春天,那为什么不在冬天试着拥有她?
春天是山高水暖,花开明艳,适合谈情说爱,可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过是凑巧罢了。
能凑多少是多少。
譬如她们现在彼此心动。
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翟忍冬靠了一会儿,说:“我先回镇上了。”
辛明萱被她刺激得胸口还酸着,闻言硬邦邦地说:“别再来了。”
翟忍冬顺势:“刚好最近精神不太行。”
辛明萱听到这话,猛地想起来她住院的事,皱着眉问:“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去冰川?往年不都是五六月,温度升高,雪少的时候去?”
翟忍冬:“和你受伤的原因差不多,急了。”
辛明萱一愣,发酸的心里泛起疼。
翟忍冬说:“去过一趟之后发现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不过让周围的人跟着一起难受而已。”
辛明萱迟滞地应了一声:“我以后尽量冷静。”
让她有了这个觉悟的翟忍冬却垂眼看着手腕想,纪砚清还要气几天?能不能今晚就结束?
————
晚上八点四十,纪砚清一路从培训中心走回来,看到门口多了辆车,没熄火。
纪砚清扫了眼,往门口走。
近了,看到风灯的光穿透车窗玻璃,投在里面——副驾放低了的椅背里睡着翟忍冬,小邱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交织着狂热的恋慕和退缩。
纪砚清没觉得小邱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二十来岁正是谈恋爱的好年纪,相反的,翟忍冬什么都知道却不作为,更像混蛋。
呵。
之前还吊她。
纪砚清冷哼一声,想用眼神掐死这个混蛋。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心灵感应这回事。
纪砚清视线在翟忍冬脸上停留的第五秒,她睁开了眼睛,同她对视片刻,坐了起来。
翟忍冬看了眼时间,推门下车:“回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和你妹心里痛快就行,其他的,搞不定了给我打电话。”
小邱后知后觉记起家里那个不速之客,攥紧方向盘说:“我能行!”
翟忍冬看她一眼,关上车门。
翟忍冬目送小邱离开,进来店里的时候,黎婧正在把刘姐给她和纪砚清留的晚饭往出端。
因为灶下没火,刘姐走的时候只用热水温着,黎婧摸了摸,觉得凉,拿盖子封了炉顶,把饭菜放在上面热。
翟忍冬走过来坐下,对面是纪砚清,两人和初遇那天晚上一样,面对面坐在炉边吃饭。
黎婧在下面拼命加柴烧火。
总算烧得空气开始发烫了,黎婧坐起来问翟忍冬:“老板,你今天跑去县城干嘛了?”
翟忍冬言简意赅说了郭大姐事。
黎婧叹气:“也不能全怪那个小姑娘,第一次见面没感情很正常。”
翟忍冬没说话。
黎婧撑着下巴坐了一会儿,腿被烘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溜去了柜台。
纪砚清也有点撑不住。她把凳子往后挪了点,侧着坐着,指尖在桌上轻点:“翟老板,第一次见面没感情很正常?那你当时怎么想的?”
纪砚清这话问得迂回,翟忍冬听得明白,她把嘴里的菜咽下去,说:“长得好。”
纪砚清侧目:“真够肤浅。”
纪砚清说完,点在桌上的手指蓦地顿住。
皮囊之好,能好几时,能有多深?
等她哪天老了丑了,翟忍冬是不是就倦了?
或者只需要等到下一个合她眼缘的人出现?
所谓睡,仅仅只是想睡?
纪砚清手指在滚烫的桌上用力压了一下,收回来,起身离开。
翟忍冬看着她的背影,手腕上的旧伤疤还在一阵一阵刺着疼。
听到筷子掉落的声音,黎婧探头往过看:“咋了老板?”
翟忍冬:“你说呢?”
黎婧:“我不说。”
翟忍冬:“炉子是用来烤火的,不是烤肉。”
黎婧撇撇嘴,坐回去。
翟忍冬握着手腕活动了几下,捡起筷子继续吃饭。
翟忍冬上楼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经过纪砚清门口,她的脚步顿了很久。
“叩叩。”
门里传来声音:“哪位?”
翟忍冬:“我。”
里面静了一会儿,门被拉开。
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休息的纪砚清站在灯下说:“什么事?”
翟忍冬:“想不想听点有特色的声音?”
这话耳熟,但纪砚清心里不痛快,没去想,只抱了个胳膊说:“什么声音?”
翟忍冬走进纪砚清房间,反手推上门,于一片暗色里凑在她耳边,微微张口,吐出一声缠绵销魂的夜鸣。
第39章
翟忍冬那一声是热的响的, 持续过程缠绵婉转撩人心扉,开始和结束又意外得畅快利索。
纪砚清是舞台上的强者,挑选的对手、搭档也都是强者,她骨子里钟情那种不拖泥带水的果决, 于是不意外的, 她的思绪被翟忍冬干脆的那一声劫持, 它便直直钻进了她的耳朵, 引得她浑身战栗。
完全陌生的感觉。
纪砚清一顿, 理智顷刻回笼:“翟老板,你什么意思?”
翟忍冬视线往纪砚清绷着颈部看了眼,后退一步靠着门说:“表面意思——你喜欢听。”
纪砚清:“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了?”
“没看到, 感觉到的,”翟忍冬说, “你刚才抖了。”
纪砚清又一次被看破揭穿, 脸上的表情沉下来,眼神笔直地盯着翟忍冬:“有人靠近的正常反应而已。”
翟忍冬:“正常反应……”
翟忍冬抬手, 从纪砚清脸侧经过。
纪砚清的视线本能往过瞥,却发现翟忍冬真的只是经过, 然后贴到墙上摸索着,“啪”, 玄关的灯猝不及防亮起来。
纪砚清无法适应, 闭上眼睛偏头躲避。
一两秒的功夫。
翟忍冬说:“正常反应耳朵会红?”
纪砚清定了一下, 头向回转:“翟忍冬, 你专门过来找事儿的?”
最后一个音落下,纪砚清的视线对上翟忍冬。
翟忍冬没直接看她, 而是眼皮稍垂了一点,眼珠微侧, 在看她的耳朵,像在挑她的弱点。
纪砚清盯着翟忍冬,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翟忍冬像是有了预感,抬眼看过去。
纪砚清正不紧不慢地往她跟前走,走过来站定,说:“我的耳朵很红?”
不红。
但如果她后面的目的还想达成,就只能说:“红。”
纪砚清:“没开灯的时候,你怎么知道?”
翟忍冬:“猜的。那晚在卫生间,我说我还能CHUAN得更急的时候,你嘴上否认,但心跳加速了。情绪反应导致的心跳加速,耳朵可能也受到了影响,会变红。”
纪砚清:“所以你今天就换了个更狠的花样来验证?”
翟忍冬不语。
沉默表示默认。
纪砚清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被翟忍冬这么一挑衅,火气立刻就上来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抬手捂住翟忍冬那双总想要把人穿透的黑色眼睛,另一手扶在她颈侧,拇指抵了一下她的下巴。
翟忍冬抬头,脖颈里拉出清晰的美人筋。纪砚清视而不见,偏头在她喉咙处说:“信不信我咬断它,让你后半辈子彻底闭嘴?”
翟忍冬眼睫轻颤,说:“不信。”
纪砚清凑近,张口。翟忍冬随之仰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和先前相差无几的音。
差的是真实性和真实背后本能的克制。
这一道音才更符合翟忍冬的性子,响起来时带着微不可察的震动。
就在纪砚清唇下。
她不自觉地抿了一下,舌尖扫过翟忍冬的喉咙。
“啪。”
玄关恢复到它原本的暗色。
翟忍冬手仍贴在开关上,偏低的嗓音在暗色里变得有些模糊:“继续。”
继续什么?
咬?
再咬真要见血。
翟忍冬明明知道,还让她继续。
她就那么不怕死?
还是,就那么想看她陷落?
纪砚清落在翟忍冬耳后的目光凉下来。
她陷落了,她就能名正言顺地睡她。
是这样吧。
做梦。
纪砚清发狠地咬了翟忍冬一口,又骤然慢下来,唇舌并用,耐心十足地撩拨着她的神经。
她不信翟忍冬忍得了。在这里接吻那晚,她就完全笃定。
忍不了,结局就未可知。
纪砚清的左手仍然捂着翟忍冬的眼睛,掌心偶尔有她的睫毛刷过,轻得像是搔痒,从皮肤传到纪砚清的唇齿,她半睁的眼睛阖了两下,从翟忍冬耳后落到肩上。
翟忍冬穿着粗线条的宽松毛衣,领口大,锁骨半露,肩颈交界处平得看不出任何一点会拉低美感的斜方肌影子,只有突然将头偏向另一侧时绷直的线条,清瘦却有力,充满了蠱惑力和X張力。
纪砚清的视线定格般停了几秒,伸手拉開翟忍冬的衣領,吻上去。
翟忍冬攥紧手,眼底浮起湿热的雾气,围拢着她理智,也熏染着她的嗓子,她从喉咙底沉沉说了句,“想不想動我?”
翟忍冬话落,纪砚清的手已经速翻过她毛衣扯下心衣。翟忍冬的身体在一瞬之间绷紧。
纪砚清从重到轻,吻回到她唇上,一下一下地吻着她微微张开的唇缝:“翟老板,什么感覺?”
够不够沦陷?够不够失去理智?够不够低头认错?
纪砚清迫不及待想知道翟忍冬的回答。
翟忍冬张了张口,说:“没感覺。”
纪砚清一剎緊握。翟忍冬本能地弓身,却被捂住眼睛的手用力挡住:“这样呢?或者,这样?”
纪砚清漫不经心地撥弄了一下,问:“还是没有?”
翟忍冬的呼吸早已經亂了節奏,一开口,声音竟然还能保持平稳:“這裏的神經不太敏銳,你可以換個地方。”
纪砚清轻笑:“谢大老板提醒。”
纪砚清的手往下走,過腰,過腹,游刃有余地在翟忍冬的反馈下进行调整、发现,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引入自己的节奏,引入纪砚清并不打算触及的秘密之地,所以骤然触摸到一片濕潤那秒,纪砚清浑身一震,回过神来,几乎是气极地想离开。
翟忍冬早有预料,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说:“就剩這裏了,確定不試一試?”
试是输,不是还是个输!纪砚清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她“同归于尽”,不想,玄关里突然陷入寂静。
纪砚清放下捂住在翟忍冬眼睛的手,看着她说:“大老板,原来你也没人動过。”其实这是很显而易见的结论,翟忍冬连初吻都是她的,还有什么会属于别人,但默认和说出来能获得的心理优越感截然不同。
纪砚清突然就不那么气了,神情挑衅地盯看着翟忍冬,手也不遑多让。
翟忍冬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等你。”
纪砚清:“?”
等你来动?
纪砚清没听过什么缠绵悱恻的感情段子,翟忍冬的话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修饰,没有丰沛的情绪晕染,最多只算直抒胸臆,可纪砚清的心却忽然跳了一下,有隐秘陌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快速增长,顷刻就漫过了喉咙。她被那股膨胀汹涌的情绪逼着靠近翟忍冬,手也同步向LI,在翟忍冬炽热的气息中问:“翟忍冬,除了长得好,我还有哪些地方值得你这么纡尊降贵,费尽心思?”
说,只要翟忍冬能说出来一点她满意的,她就考虑放过她。
纪砚清笔直地注视翟忍冬。
翟忍冬也看着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寂静舞台、深夜河边、学校礼堂、街头、门外,还有,大雪的路边……她看着一辆白色的车子渐行渐远,哭都哭不出来。
那天冷到了骨子里。
她一个人,送走了身边唯一爱她的人。
送向不见天日的牢笼,葬送了她一辈子。
她却一点也不怪她,弥留之际想的全是她往后怎么办。
“忍冬,你不能靠一个人的名字活一辈子,喜欢她就想想办法去见她。”
“我去了,带了一束她喜欢的百合,可她有别人,我看到她们在接吻。”
“那你怎么办?妈一走,你就又是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
“你要不要试着换个人,昨天梁……”
“妈,我只要她。”
翟忍冬目光震动,手腕上的伤疤像是被再次剖开一样,一瞬间的凉意闪过,她抓在纪砚清腕上的那只手一松,握住她的下巴就偏头吻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主动让纪砚清有片刻空白,她被推在墙上,唇舌之间蛮横的吮吻又野又疯,深得像是要吃了她,但没任何一丝那种浓烈到会让她心跳加速的情绪……
纪砚清猝然回神,沉而静的双眼盯着翟忍冬。
连个“走一步看一步追她”那种敷衍的理由都不愿意找是吧。
就这么迫不及待?
行啊。
纪砚清手的幅度速度带上了怒气和凉意,另一手贴在翟忍冬颈下,她的心跳隔着筋骨撞在她手指上,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所有情绪戛然而止。
翟忍冬定着,睁眼看着纪砚清。
纪砚清说:“想骗就骗,想吊就吊,想SHUI就SHUI,翟老板,你当我是什么?”
纪砚清后退一步拉开门,站在光里,看着暗处翟忍冬说:“别让我请。”
翟忍冬衣服还乱着,呼吸急促。她在纪砚清冷冰冰的目光中闭了闭眼,直起身体往出走。
纪砚清面无表情地等她离开后推上门,握着门把一动不动。
……她也不是非要这么对待一个数次帮过她,救过她,护过她的人。
如果翟忍冬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可能上一次在这里,她就已经和她进行到底了,隔天该干嘛干嘛,走的时候不拖泥带水。她真不是什么温良恭谦的好人,做得出这样的事。
可翟忍冬偏就是为她做了很多,一件两件跟小钉锤一样,敲开她心脏外面那层冰雕泥塑的灰暗外壳,让她不自觉的向她靠拢。
她已经被翟忍冬逼得往前走过太多步了。医院的楼梯上,一切被披露出来那秒,她除了气愤,也如释重负。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否则翟忍冬不可能只是挨一个耳光那么简单,她的账也不会是用靠近她,吻她来算。
但她的脾气是真差,还心胸狭隘,爱斤斤计较。
翟忍冬如果说不出来她哪点好,那她宁愿在账清算结束之后,回退到朋友的状态,或者干脆回到最开始的关系。
她可怜,没被人爱过。
她几乎倾尽手里的一切爱过两个人,还被那两人背叛了。
所以这次,她就是要把自己摆在第一位,行就行,不行她绝不留情。
“咔!”
纪砚清拧上防盗锁,大步走到床边仰面躺下。
刚才动翟忍冬的时候,她不知不觉进入状态了,前所未有的汹涌情绪现在还在她身体里堆积着。她不屑Z/W,只是攥着手躺在那里,躺到楼上的脚步声消失在床边,才起身去卫生间清理自己。
此时的时间已经走过了十一点。
在九斗柜前站了快半个小时的翟忍冬翻起反扣柜面上的相框,看着才44岁就已经白发满头的母亲说:“妈,我能告诉她14岁的翟忍冬差点杀人吗?”
————
次日中午,纪砚清和翟忍冬一前一后下楼。
看到翟忍冬,纪砚清没再和前两天一样主动招她,也没说完,就让过她去了炉边。
后来吃饭,翟忍冬在厨房,纪砚清在桌边。
两点半出门,翟忍冬穿戴严实,手里拿着摩托车钥匙站在门口,纪砚清像是没看见,手套一戴就走进了大风里。
今天没雪,反而更冷。
隔天有雪,温度也不会回升。
培训中心,阿旺和往常一样换好衣服,在旁边拉伸。
纪砚清调好音响偏头,不经意看到了阿旺后领口处露来的一块青紫痕迹。她眼眶一收,快速走过来拉开了阿旺的衣领。
背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淤青。
“怎么回事?”纪砚清的声音阴沉冰冷。
阿旺淡淡的,像是放弃了一样:“我爸给我说了个男人,我不想嫁,他拿火棍打的。”
“你没还手?”
“我不是阿姐,不敢还手,也不知道怎么还手。”
“那就活活受着?!”
纪砚清的指甲掐在手心,脑子里年幼的纪砚清站着一动不动,被风衣腰带一次次抽在身上。
风衣腰带不会留下和阿旺一样扎眼的青紫,但疼,疼得她麻木到现在才想起来出声。
“去换衣服。”纪砚清说。
阿旺抬头:“换什么衣服?”
纪砚清:“来穿的什么换什么。”
阿旺一愣,脸就白了:“您不想教我了?电视台的人马上就来了,我一定要选上,纪老师,我一定选上!求您再教我几天!求求您了!”
阿旺的恳求一声接着一声。
纪砚清面无表情。
跳舞。
有人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出不去,有人却拼了命地想往里挤。
它真的能救命吗?
……可能吧。
纪砚清看着阿旺说:“以你现在的水平,只要选人当天正常发挥就一定能选上,不用急在这两天。”
阿旺眼泪直流:“真的吗?”
纪砚清:“真的,所以现在跟我去医院,到选人那天能恢复多少是多少,尽量不要让这些伤影响你的发挥。”
阿旺发青的嘴唇抖了又抖,最后只是突然扑过来,抱着纪砚清失声痛哭。
纪砚清站着,垂在身侧的手捏了一下,抬起来摸了摸阿旺的头,就像当年幻想的,有个人来摸一摸自己。
————
医院,阿旺的伤比纪砚清预计的轻,可能她爸也顾忌着电视台选人,没下狠手。
纪砚清帮阿旺拿了药,在街边叫了辆三蹦子,把她带来藏冬。
现在还早,阿旺回去也是干活,还不如在藏冬烤烤火,让刘姐给做点吃的。
黎婧正在忙,乍一看纪砚清回来,惊讶地问:“纪老师,今天怎么这早的?”
看到跟在后面,眼睛还红的阿旺,黎婧明白点什么,立刻笑着说:“你们先找地方坐,我马上过来!”
纪砚清应了声,带着阿旺往里走。
走到炉边,要给阿旺拉椅子的时候,纪砚清手一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不坐桌子坐炉边。
除了心思,她的行为也在潜移默化得向翟忍冬靠拢。
这让她低压的情绪立时就翻滚了起来,但因为有阿旺在,她没表现出来。
很快,黎婧提着热水壶过来,说:“纪老师,你们是单坐着,还是点点什么?”
纪砚清:“阿旺上次吃的东西,让刘姐再做一份。”
阿旺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吃过午饭了。”
黎婧笑笑:“刘姐忙着呢,等她忙完给你做就快到晚饭了,先喝水。”
黎婧给阿旺和纪砚清倒上水,提着水壶要走。
纪砚清忽然说:“你老板呢?”
黎婧:“去小邱那儿了,刚走。”
纪砚清:“去干什么?”
黎婧想了想,念念叨叨地说:“没开车,肯定不是修车,小邱妹妹也没什么事了,那肯定不是看她妹。”
“应该是去找小邱闲聊吧。”黎婧撇撇嘴,酸溜溜地说:“她们认识十几年,可亲了。”
纪砚清一手托一手握,扶着茶杯不语。
难怪翟忍冬对小邱的感情不接受也不拒绝,情分在那儿摆着呢。
呵。
吊还是会翟老板会吊,老的,小的,没一个逃得过她。
纪砚清冷着脸把茶杯放在炉子上,想起身上楼。
余光扫见阿旺,她定了一下,转头过去。
阿旺身体下压,胳膊缩在腿上,整个人看起来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眼泪却跟断线珠子似得,一直往下掉。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放空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纪砚清蹙眉。
阿旺的心理状态已经不行了,晚上回家之后,她爸再做点什么,或者明天后天再把她打一顿,她可能就撑不到电视台的人过来了。
这件事要尽快解决。
纪砚清步子一转出门,在公交站等了一会儿,招收拦下车,竟然是她来这里第二天坐的那趟公交。
司机一眼认出她,连忙捂住投币口说:“你是忍冬店里的人,不用投币。”
纪砚清嘴唇动了一下,说:“谢谢。”
纪砚清往车厢里看了眼,在前排坐下。
你是我的店里的人。
翟忍冬用这话骗了多少人,骗了她多少次。
她刚才再次听到,第一反应竟然是有光可沾的骄傲。
一个被人沾光沾习惯了,从来不想着要去靠谁的人,竟然开始借另一个人光,这代表什么?
纪砚清烦躁地拨了一把头发,看向窗外。
车子走走停停,花了快半小时才到小邱的店。
纪砚清下来往里走,远远就看到小邱抱住翟忍冬说了句,“冬姐,我喜欢你。”
————
翟忍冬曲腿靠在墙边,装在口袋里的手没有动,没有拉开小邱,也没有回抱。
小邱发泄着在翟忍冬肩上哭。
冷风顺着墙根窜上来,吹得翟忍冬肩上冰凉一片。
这片凉意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变成两个人拥抱着,相互取暖,所以小邱哭得再崩溃,翟忍冬也没有给她语言或者肢体的安慰。
徒增幻想而已。
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之久,小邱红着眼睛退开,说:“冬姐,你是不是嫌我初中毕业没文化,才不喜欢我?你那么厉害,在那么大的……”
“小邱,”翟忍冬打断,“和这个没关系。”
小邱:“那是为什么?”
翟忍冬:“因为我在你之前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邱:“她差点害死你!”
翟忍冬:“我说了,我去冰川是因为我性格里的缺陷,和她有关系,但不是最根本的因果关系。”
小邱语塞,不甘心地咬了一下牙说:“就因为她救过你,你就喜欢她?”
翟忍冬:“是。”
小邱:“那你也救过我妹,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翟忍冬说:“一,我救的是你妹,不是你,二,我没说你不能喜欢我,只说我不会接受她之外的任何人。”
翟忍冬的话清楚明白,不留余地。
小邱发白的脸上一阵阵透着绝望:“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翟忍冬说:“没有。”
小邱手发软,看着翟忍冬,嘴唇在颤:“14年也没有可能?”
翟忍冬:“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说你一开始为什么喜欢我?”
翟忍冬:“小邱,听清楚,我说的是一开始。”
小邱面上一慌,避开了翟忍冬的视线。
翟忍冬:“不敢说?”
小邱攥着发软的手,片刻,倔强地抬起头说:“没什么不敢!我就是为了报恩!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坐在山坡上发呆,我心疼你,想着陪你!我怕哪天一眼不见,你又像我发现你的时候一样,满手的血倒在雪地里,跟死了一样!冬姐……”
小邱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12岁,我在那么大的城里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帮了我,15岁再去,还是你在。你让我妈多活了三年,让我妹活到现在,这么大的恩情,我不可能不感激你,可我那时候身无分文,根本还不起。”
“那也不能是拿你自己还。”
“……后来不是了。”
小邱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你出钱帮我开店;知道我妹离不开人,就自己去县城学修车,学会了回来教我;你还给我钱,让我和我妹能活下去……我每天睁眼闭眼全是你的好,那些好就像慢性毒.药,我从感激你到真的喜欢你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翟忍冬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心里有人,何必费这个功夫。”
小邱:“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小邱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就意识到错了,慌忙道歉,“对不起!冬姐,我……”
翟忍冬:“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没说错,我们那时候确实不是一路人——她是海报挂在楼上,我一个穷学生,每天起早贪黑,口袋里干干净净。后来我们差点成为一路人,现在依旧分道扬镳,可那又怎么样?她就在我心里,到死也在。”
小邱不可置信地看着翟忍冬,咬紧牙,不知道究竟是痛苦还是愤怒,只在翟忍冬转身要走的时候,不甘心地喊了一句,“那她喜欢你吗?!”
翟忍冬步子顿住,想起纪砚清这两天的回避和冷淡。她好像在慢慢把对她的那些“意思”回收。
小邱看出翟忍冬迟疑,立刻说:“喜欢我就放弃!”
翟忍冬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看着前方的路:“我不会放弃。”
话落,翟忍冬提起围巾,离开了小邱的店铺,一路走走停停,从天微沉想到天全黑,推开了培训中心的玻璃门。
前台一愣,说:“冬姐,你怎么来了?”
翟忍冬:“接人。”
前台:“她三点多就带着阿旺走了啊,你不知道?”
翟忍冬:“去哪儿了?”
前台摇了摇头:“走的时候脸色特别不好。”
翟忍冬“嗯”了声,往出走,走到半途停了一下,掏出手机给纪砚清打微信语音——她还没有纪砚清的电话。
枯燥的提示音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出现对方手机可能不在身边的提示。
翟忍冬挂了继续打。
第二次终于接通,里面却只有纪砚清奄奄一息的咳嗽。
翟忍冬的步子在雪地里定格:“在哪儿?”
纪砚清:“咳,饭,咳咳,饭……”
“都把路腾开!友红婶的饭店着火了,消防马上来,要进车!赶紧腾!”
有人站在集市的门下大喊。
冷风涌动,翟忍冬握了一下手机:“撑五分钟,最多五分钟,听明白了吗?纪砚清,就等我五分钟。”
一句话的时间,翟忍冬已经跑进了集市。
路上站满了人,翟忍冬不记得自己撞到过几个,谁给她白眼,谁和她搭话,到饭店的时候,火已经烧到隔壁了。
翟忍冬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大步往里跑。
有人拉住她喊:“你疯了!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里面煤气罐、面粉、油、酒堆满了,你现在进去就是送命!”
翟忍冬回头,深黑瞳孔里带着冷静的疯狂:“我的命就在里面。”
对方被震住,手一抖,眼睁睁看着翟忍冬一头扎进火里。
火烧起来的地方,纪砚清抱着昏迷不醒老板娘缩在墙根。
纪砚清刚才的意识已经非常薄弱,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起来,她被惊醒,现在已经晕在了浓烟里。
翟忍冬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安全感。
纪砚清蜷缩着,迟滞地想起铁轨旁,她抓着那件白色的羽绒服,从雪雾里朝自己走过来的画面——表情很淡,步子很稳,周围风雪狂怒,风哨声尖锐恐怖,她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笔直漆黑的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她在的方向。
“呵,咳咳咳……”
那时候就心动了吧。
只是她这人高傲,脾气又差,不愿意往那里想。
现在倒是想了,想得矫情又较真,非得要她一句真心话。
纪砚清忍不住笑,周围却浓烟滚滚,她的嘴稍微一动就咳得撕心裂肺。
好不容易缓过来,她把唯一一块湿抹布——老板娘用来洗锅的抹布,捂回到老板娘口鼻上——刚才她咳嗽得幅度太大,抹布移位了。
纪砚清躺着,耳边回放着翟忍冬的话。
五分钟……
她不是在小邱那儿吗,那么远,五分钟怎么过来?
她既然没有推开小邱,又为什么要让她等五分钟?
纪砚清想起那一幕,心口忽然疼得厉害,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嫉妒的,或者,难受的。
难受的吧。
不然怎么会看到一辆车就跑上去,一路冷着脸坐到集市,站了几分钟,忽然想起老板娘说她的店是地道的酒馆,就草率决定过来喝一杯。
————
店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正要关门。
看到纪砚清,老板娘顿了一下:“吃饭?”
纪砚清:“喝酒。”
老板娘看她两秒,让过门口的位置说:“进来吧。”
老板娘给纪砚清热了酒,坐在旁边问她:“怎么了?”
纪砚清笑着摇摇头,反问:“老板娘怎么了?”
老板娘:“我能怎么?”
纪砚清看了眼她的脸:“前几天见你就不太好,今天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
“是吗?”老板娘用力搓了搓脸,问:“现在呢?”
纪砚清:“心事藏不住。”
老板娘笑了一声,低声说:“是吧。”
老板娘翻了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点酒,喝了几口:“今天是我姑娘忌日。”
纪砚清抿酒的动作定住,片刻,放下杯子说:“抱歉。”
老板娘摇了摇头:“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没那么多忌讳。”
纪砚清欲言又止。
老板娘主动说:“我姑娘是村医。那会儿也是下雪天,她挺着个大肚子去给别人接生,道不好走,掉悬崖里了。忍冬和派出所、救援队的人下去找了好几天才找到,带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没合上。”
老板娘杯子里的酒洒出来,纪砚清握了一下她剧烈发抖的手腕。
老板娘笑笑,说:“没事,就是心疼我姑娘最后那几个小时怎么过的。她到死都在治病救人,最后却落得个死不瞑目。你说这老天爷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说他不公平吧,他让我姑娘生前受人尊敬,死后也不寂寞,逢年过节的,总有人去看她;可你要说他公平,他又不让好人长命。唉,弄不明白。”
老板娘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抹了抹眼睛,说:“光喝酒容易醉,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纪砚清想说不用。
没等开口,老板娘已经起身离开,背影跌跌撞撞的,路都走不稳。
纪砚清想问不敢问,兀自坐在桌边喝酒。
酒上头,意识就变顿了。
纪砚清再次想起来老板娘的时候,她已经进去厨房快一个小时。
厨房另一面是空地,抽油烟机朝着那边,把已经烧起来的浓烟全吸到了外面,店里很难闻到,加上厨房离得远,动静很难传到前厅,所以当纪砚清察觉到不对,一路找过来的时候,火势已经非常猛烈,还不断有酒坛子炸开,加重火势。
老板娘晕倒在灶下,身上的衣服已经烧了起来。
纪砚清当机立断拿了灶台上的湿抹布捂住老板娘的口鼻,拖着她贴墙往出退。
退到一半,烧久了的横梁突然垮下来,砸在橱柜上,橱柜支撑不住往下倒。
纪砚清一顿,想起翟忍冬把她从铁轨上拉起来那天的动作,立刻一脚踩住旁边的面粉袋子,双手抓住老板娘的衣服,猛往后一扯。
老板娘没被砸中,纪砚清的脚卡下面了,动不了,出不去,她还以为这次只剩等死。
————
她就只是等着,稳定的情绪和上一次在酒店遇到火灾时一样,至于心态……
上一次,她想的是:死是种解脱。
这一次,她想:她死了,翟忍冬会不会难过。
挺可笑的。
不接受她的主动,又不甘心她马上就忘。
她这种人……活该没人爱吧……
纪砚清咳着,意识越来越模糊。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口鼻上陡然传来一片凉意。
纪砚清眼皮动了动,艰难地撑开一条缝。
翟忍冬扯断了一半湿围巾给她,另一半自己留着,正在推卡住她脚的橱柜。
橱柜是实木的,非常大,一般人根本推不动。
翟忍冬肩膀顶上去的时候,像水浇在火上,发出刺耳“滋啦”声。她全部在乎,用尽全力往上推,但仍然只能推动分毫。
她的身体才刚好,没那么大力气。
可好像有那么大的勇气。
纪砚清怔愣又错愕地看着,反应过来的时候,沉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手已经顺着地伸过去,扯了一下翟忍冬的裤腿。
翟忍冬的动作戛然而止,快速退回到纪砚清身边蹲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火光烟雾中的对视其实看不清什么,纪砚清现在的意识也不那么清醒。
可似乎就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环境模糊了她心里的那本账,让她此刻看到的听到的,只剩下有个人在为她奋不顾身。
真真正正为她。
她从前没有,遇见这个人之后比比皆是。
纪砚清的眼睛被烟熏得发酸。她说不了话,手指勾回来指了指更好救的老板娘。
翟忍冬懂了她的意思。
翟忍冬没有任何犹豫地把老板娘扶起来,迅速把老板娘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另一手用力抱了一下纪砚清的肩:“再等我两分钟!”
话落,翟忍冬抱着老板娘往出走,身后是接连不断的倾塌声,可她不能回头。
她想要在两分钟内再回来,就只能用尽全力往前走。
纪砚清给她算着时间,心里想着,她死了,翟忍冬一定会难过。
她从刚才那个短暂,但紧到她骨头发疼的拥抱里感觉到了。
一清二楚。
抽油烟机早已经被烧断了线,停止工作,厨房里浓烟滚滚,只有猩红的火带不断往出冲。
火苗越升越高。
墙根的酒坛骤然炸开,一秒就将火引到纪砚清身上。
同一秒,她被翟忍冬湿到滴水的外套裹住。
翟忍冬把纪砚清扶起来靠着墙,立刻转手拿起脚边的小型千斤顶,放到橱柜下面,一脚踹进去卡着,回头对纪砚清说:“橱柜马上就要快烧断了,顶起来之后在半空撑不住,你看准了把脚抽出来。”
就一次。
错过了,断裂的实木橱柜会砸上纪砚清的脚。
翟忍冬知道,但她说得没有任何的煽情犹豫。
纪砚清也知道,只说了一个字:“按。”
说得气若游丝,但坚定不移。
翟忍冬立刻按下按压杆。
每按一次,千斤顶就升高一点。
纪砚清试着活动脚。
橱柜轰然砸下的瞬间,翟忍冬抱起已经抽出脚的纪砚清大步往出走,烈火追着她们,带着一道巨大的轰鸣。
那一声震得纪砚清耳朵都在嗡嗡,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冲击,就像那年在酒店。
她睁不开眼睛,抵在翟忍冬胸前的手一点一点抓紧了她的衣服。
外面,消防和救护车都已经来了。
翟忍冬把纪砚清抱过去,言简意赅说了情况,退到一边靠着。她虽然浑身湿透,但脸色平静,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熟人过来给她递干外套,她都是说了声“谢谢”才伸手接住,可几秒后,她慢慢弯了腰,手撑在膝盖上,呼吸急得像跑了几万米。
————
纪砚清的问题不大,只是吸了烟,医护给她做了胸外按压,吸了一会儿氧就醒了。
醒来没看到翟忍冬,纪砚清问旁边的医护:“救我的人呢?”
医护愣下:“哦,你说翟老板啊,回店里了。她为了救你们,第一次往身上浇了一整桶水,第二次直接蹲水缸里泡透了才进去的。这么冷的天,风又大,她还在这儿待着的话,早冻僵了。”
纪砚清迟缓地应了声,目光落在头顶的灯上,沉默着出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纪砚清摘掉氧气罩,坐起来说:“我没事了,谢谢。”
医护只来得及说句“唉”,纪砚清就弯腰下了车。
纪砚清走到路边,给了看热的三蹦子一百块钱,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藏冬。
三蹦子喜上眉梢,一把将油门拧到底。
到的时候,黎婧正戴着帽子往出跑,准备替翟忍冬去照顾纪砚清。
猛地看到她就在路边,黎婧定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岔了。
直到纪砚清出声:“你老板呢?”
黎婧没搞明白情况。
她老板明明说纪老师被烟呛晕了啊,怎么看起来像是没事人一样?
不对!
纪老师的精神明显不好,衣服也脏得很!
黎婧伸手就要去扶纪砚清。
纪砚清抬手躲了一下,重复:“你老板呢?”
黎婧懵着:“她房间。”
纪砚清“嗯”一声,上楼,敲门,没人回应,只有门口两个湿漉漉的脚印在告诉她,翟忍冬确实回来了。
纪砚清顿了两秒,握住门把往下按。
翟忍冬果然忘了锁门,可见进去得有多匆忙,身上有多冷。
纪砚清推门进来,上了锁,在有水声的卫生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抬手打开。
正在冲热水澡的翟忍冬怔住。
过了两三秒,才想起来要去扯浴巾,关水龙头。
纪砚清又立即把热水打开,浇在翟忍冬泛着青身上,另一手用力抓住她刚触到浴巾的手,说:“翟忍冬,回答我一个人问题。”
翟忍冬蜷了一下手指,说:“什么问题?”
纪砚清:“你说的睡是一YE情,一段路,还是一辈子?”
第40章
水溅在纪砚清身上, 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她用力攥着翟忍冬的手,眼神笔直地看着她:“翟忍冬,我就要你一句话, 应该不难。”
翟忍冬说:“不难。”
纪砚清向前走了一步, 声音低下来:“那就告诉我, 你是只想跟我有一夜.情, 走一段路, 还是想跟我一辈子?”
“翟忍冬,今天只要你说了,我就信。”
除此之外, 没有其他任何要求。
她不信自己还能遇到第二个翟忍冬这样的人——敢在她崩溃的时候,迎着她的刺抱她, 也敢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 不要命救她。
既然机会只有一次,她想抓住。
她已经浑浑噩噩浪费了37年, 什么狭隘计较,这次要把自己摆在第一次位, 听起来是种自我保护,其实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继续之前的人生——没有跳出来的意识, 没有改变的勇气, 太失败了。
可怜是外部强加给她标签, 失败是她主动选择。
她自诩骄傲, 又怎么会允许失败缚住手脚。
她想要一段轰轰烈烈的人生,恣意奔放, 想爱就爱。
她来这里是为了看一看天堂的样子,寄希望于死后的轻松自在, 现在她看过不一样的人间,想托付后半生给翟忍冬,去体验疯狂的今生。
纪砚清说:“翟忍冬,我想跟你谈场恋爱,在这里,从现在开始,不问前因,不管后路,你敢吗?”
翟忍冬望着纪砚清的眼睛,寂静心跳撞在胸口:“因为我救了你?”
纪砚清:“因为早在铁轨上,你就救了我,我就对你心动;因为刚刚在火场,你为我拼过命。”
“吊桥效应?”
“我管?”
纪砚清握着翟忍冬的手用力朝后一拉,翟忍冬被迫靠近。纪砚清和她对视着,于近在咫尺的地方说:“我疯了,你逼的,还敢跟我SHUI吗?”
纪砚清不假思索的回答和提问震耳欲聋。
翟忍冬静了一秒,反握住她的手,说:“身上太涼了,用熱水沖好像沒多大效果,紀老師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纪砚清一顿,嘴角迅速勾起來吻在翟忍冬唇上,同時握著她的手勾開外套的一顆扣子:“你来。”
翟忍冬抬手,不過須臾,兩具成熟的身體就緊緊擁抱在了一起,一冰冷一火熱,溫度快速傳遞著,Q/Y激烈地交換著,互動著,翟忍冬冷冰冰的身體很快便由內向外,自主地開始散發熱度。
从卫生间到房间,纪砚清俯身在翟忍冬眼前,濡湿手指摩挲着她泛红的眼角:“差点忘了,我们大老板眼睛不好,不能直视亮光。我把灯关了?”
翟忍冬眼睫翕张着,闭了一下:“不用。”
“正和我意。”纪砚清轻笑一声,低头吻翟忍冬的唇,“今天想看无所不能的大老板哭,给吗?”
翟忍冬很轻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唇缝:“各凭本事。”
纪砚清挑眉,忽然发现自己爱极了这位老板怼天怼地的模样,她的舌急迫而靈活地闖入翟忍冬口中,又一次將她的呼吸攪亂後,低在她耳邊說:“既然是各憑本事,那就有勞大老板轉個身,免得明天起來,有人拿燈太刺眼說事。”
翟忍冬“嗯”了声,说:“直接关了吧。”
这么不愿意服输?不愧是翟老板。
纪砚清起身,按下床头的开关,再回来的时候,翟忍冬已經轉過去背對著她。
不一樣的角度帶來的感官刺激截然不同。
翟忍冬额头抵着手臂,视线不清地往后看了眼,看到纪砚清撑在身侧的左腕,借了天窗隐隐的一点雪光,衬得轮廓异常清瘦。翟忍冬知道不是这样,她的手很有力量,和看不见的那只一样,带着四两拨千斤的震撼之势。
翟忍冬的眼睫上慢慢有了潮氣,明顯到可以被人觸摸之前,她背手抓住纪砚清的小臂,问:“我是谁?”
纪砚清轻笑:“这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翟忍冬手下移,扣入纪砚清指间,重复道:“我是谁?”
纪砚清眉一拢,蓦地想起医院台阶上翟忍冬那句“因为我在SHUI你的时候,你喊的是别人的名字”。那种情境之下被当做别人,就是不爱也会备受打击。
纪砚清俯身碰了一下翟忍冬的耳朵,说:“头偏过来。”
翟忍冬垫着额头的手抓了一下,转向右侧。
纪砚清吻过来,温柔至极:“你是翟忍冬,是我想拉着后半辈子一起去疯去狂的女人。”
这句话翟忍冬从小等到大,从放弃到重拾,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她低低地应了声,神经随着跳动心脏打得更开,接纳度更高,也绷离得更快。
————
隔天中午,纪砚清是被自己咳醒的,睡了一夜,她被咽熏过的喉咙反而更不舒服。
纪砚清皱眉躺了一会儿,转头看到身边还在熟睡的翟忍冬。她脑子里有几秒空白,觉得像做梦。
她们之间的发展太快了。
仔细想一想,从头到尾都只是她在卡着那一步,过去了,自然该干柴烈火水到渠成。
纪砚清在天窗透进来的一方光里笑出声。
翟忍冬紧闭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
纪砚清转头看着她:“什么感觉?”
翟忍冬:“什么什么感觉?”
纪砚清唏嘘:“翻脸不认人?”
翟忍冬说:“翻身。”
说话间,翟忍冬侧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看看时间。
床头柜离得有点远,翟忍需要撑起来很多才能够得到。她刚起来,脑子还不那么清醒,忘了她们昨天折腾得太晚精力耗尽,所以结束直接就睡了,没去找衣服穿。她这一撑,后背的淤青一览无余。
纪砚清看到,直接给翟忍冬摁趴在床上说:“你背上怎么回事?!”
翟忍冬后背的淤青是一道一道的,绝不可能是昨天爆炸留下的。她能直接回来店里,也侧面说明她没受伤,不然她昨晚不会按着她弄那么久。
难怪昨晚出尔反尔,一开始不让关灯,后来又让关。
纪砚清越看越恨得牙痒:“你又干什么?!”
翟忍冬默了两秒,说:“郭大姐过马路没留神,我拉了她一把,撞护栏上了。”
翟忍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纪砚清想上手直接掐死。
“翟忍冬,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吧?”纪砚清恨恨地说。
翟忍冬抿了一下嘴唇。
以前的确是。
她出门从不着急回,更不怕出去回不来。
这种心态持续的时间太久,已经成了潜意识。
以后……
翟忍冬回头看着满面愠色的纪砚清说:“以后我惜命。”
纪砚清:“信你还不如信这世上有鬼。”
纪砚清咬上翟忍冬的嘴唇,恨不得给她嘴咬烂,看她以后还怎么口出狂言,言而无信。
翟忍冬一声不吭地配合着。
她们之间经历过的吻似乎都是这样,一开始猛烈深入,再慢慢安静下来。
纪砚清一下一下吻着翟忍冬微张的唇缝说:“没有下次。”
这次,算了。
她这位老板在郭大姐那儿放了对母亲的遗憾,怪不了她。
紀硯清的舌進入翟忍冬口中,帶著輕柔地安撫。
翟忍冬感受得到,這種安撫讓她有種心臟滿脹的感覺,回應不自覺得就變得熱烈起來。
纪砚清十幾個小時前才剛剛體會過G/C的痛快,哪兒抵得住翟忍冬的主動。她輕車熟路的下去,点了一下问:“还是趴着?”
翟忍冬“嗯”了声:“懒得动。”
纪砚清几乎是乐了,想顺她意,却忽然顿了一下,在翟忍冬唇边问:“多点行吗?”
翟忍冬和她对视两秒,把头偏到另一边,淡淡地说:“嗯。”
纪砚清目光一深,这次开始即极点,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是黎婧:“老板!你起没起?!”
翟忍冬神经猛地一紧,纪砚清被迫停在那儿。她伸手拨开翟忍冬脸侧的头发,用气声说:“不回黎婧?”
翟忍冬吐了口气,尽力淡淡的:“没起。”
黎婧:“赶紧起!纪老师的门又敲不开了!你是不是会算卦啊?上次纪老师发烧,你叮嘱我及时敲她的门确认情况,这次你一说,果然又没敲开!你这个神棍!”
黎婧一番嚷嚷传进来,把翟忍冬的底儿掏了个干干净净。
纪砚清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片刻,用膝盖顶开她的腿:“回话。”
翟忍冬抓着手机的手紧了一下骨节泛白,但开口,声音仍然稳稳当当:“她没事。”
黎婧:“你都没起,你怎么知道没事?你昨天通知我去集市接纪老师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咣咣咣!”
黎婧像是在拿拳头砸门:“刘姐给纪老师炖了汤,你赶紧去叫纪老师喝!”
翟忍冬已经说不出来话。
纪砚清怀疑黎婧叫不起翟忍冬不会走,权衡片刻,她清了清嗓子,在翟忍冬意识到什么,慢慢看过来的目光中张口:“告诉刘姐,我二十分钟后下去。”
门口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黎婧仓皇逃窜的脚步声。
纪砚清盯着翟忍冬被拨开头发后一览无余的脖子,微眯着眼睛问:“脖子红是因为过敏?”
翟忍冬没说话。
纪砚清俯身靠近:“对我过敏?”
翟忍冬口齿间只有越来越急的呼吸。
纪砚清作势往外:“那我走。”
翟忍冬:“骗你的。”
纪砚清唇角一勾,让一切严丝合缝:“大老板,我发现了,跟你不能来硬的,你耳根软,还喜欢被吊。”
……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纪砚清和翟忍冬一起下来。
黎婧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又转,一言难尽地看着翟忍冬说:“我算是看透你了,欺软怕硬,一天天就知道骂我,一到纪老师这儿立马乖得跟什么似得,巴巴往上贴,啧,人心叵测啊,太叵测了。”
翟忍冬:“有意见?”
黎婧双臂在身前比圆:“意见这么大!”
翟忍冬说:“憋着。”
黎婧想把热在炉子上的汤泼她脸上。
喝完汤,吃饭完,纪砚清本打算喝会儿茶,就和往常一样去培训中心找阿旺。
不想柜台的电话忽然响了,黎婧三两句接完,快步走过来对一起坐在炉边的翟忍冬说:“老板,阿旺说她不参加电视台的选拔了。这什么情况啊?不都没几天了??”
翟忍冬靠着椅背没动,深黑目光盯着炉膛里的火光。
黎婧急呼呼地看纪砚清。
纪砚清放下交叠的腿,对翟忍冬说:“大老板,我想找事儿,跟不跟我去?”
翟忍冬抬起眼皮回视纪砚清,片刻,说:“你找,我办。”
纪砚清红唇一弯,心想以前鬼迷了心窍,才要和翟忍冬做朋友。
这种从不扫兴,不废话,有事直接干的人落谁手里是谁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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