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翟忍冬住在市医院。
晚上, 江闻在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想让纪砚清过去休息。
纪砚清的情况简单,就一点皮外伤,醒了观察观察, 没什么异常就能出院。但她吸了浓度很高的乙.醚, 精神还很差, 江闻不可能让她整晚守在医院。这里温度低, 又不能躺, 她受不了。
小邱说:“这儿有我和江律师,你尽快把精神养好再来换我们。”
纪砚清知道自己现在逞能是添乱,但就在刚刚, 护士通知她们晚上留个人在医院,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需要及时告知家属。这个通知从侧面传达给纪砚清一个信息:翟忍冬的情况可能会恶化。
那她还怎么走?
可是不走, 不过是多留一份担心给那位老板。
那位老板的心思多重的,全用在她身上。
纪砚清沉默了一会儿, 转头看着小邱,说:“你再用第三方的口吻跟我说一说她的态度。”
纪砚清这话没头没尾, 小邱一时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纪砚清说:“她会让我留,还是让我走, 就用你给我垫围巾时的句式。”
小邱一顿, 说:“冬姐在的话, 肯定希望你先照顾好自己。”
纪砚清:“好, 我去休息,今晚麻烦你和江闻了。”
纪砚清不假思索的回答让小邱心口发涩。
谁都知道这个晚上可能惊险, 纪砚清理智地离开比执拗地守着更需要勇气。
冬姐给她的细致,她在做对等地回应。
换成她, 一点也做不到。
她们只是这样看着,就很般配。
小邱抿了一下嘴唇,说:“没事,我本来就瞌睡少。”
纪砚清:“你妹呢?扔下她一个人可以?”
小邱:“黎婧带去客栈了,那儿人多,都能陪她。”
纪砚清“嗯”了声,说:“谢谢。”
小邱:“不客气。”
江闻临时买了日用品和换洗衣物,送纪砚清到酒店。
纪砚清洗漱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说:“江闻,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弄半片安眠药?我想听她的好好照顾自己,但是一想到她心里就疼。我睡不着。”
江闻认识纪砚清二十几年,不是没见过她崩溃无助的模样,但像今天这样平静地,主动地向一个人说自己“不行”,她是第一次见。
比激烈地爆发更让她难受。
江闻立刻拿起手机说:“好。”
江闻跑了两家药店,没有意外,都不卖安眠药。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江闻折回到第一家说:“给我一瓶维生素,白色药片。”
就像翟忍冬留给纪砚清的那片“流星雨”,她也许很容易哄。
容易到只需要挂一个翟忍冬的名头就行。
江闻拿着维生素回来。
纪砚清吃下去之后果然睡着了。
江闻在沙发上草草对付几个小时就过来医院换小邱,次日一早,小邱再和纪砚清一起过来医院。
纪砚清步子很急:“她怎么样?”
江闻:“没事了,再观察两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纪砚清悬着心骤然放下来,一时之间竟做不出反应。
江闻说:“那可是你看上的人,你知道她有厉害。”
纪砚清一愣,笑出声来:“嗯,我知道,她无所不能。”
纪砚清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常闭玻璃门,说:“晚上醒过没有?”
江闻:“醒过,护士说她问了你。”
纪砚清:“问我什么?”
江闻:“有没有在外面。”
纪砚清目光猛地晃了一瞬:“她要我在?”
江闻停下吃早餐的动作,摇了摇头:“不是要你在,是怕你在。”
护士当时告诉江闻说,翟忍冬知道纪砚清没在外面守着才安心睡着的时候,江闻的反应其实不是很大,毕竟那是她不要命也要救的人,真耗这儿,耗得也是她的心头血,是得好好睡下才能放心。
后来一个人坐着,江闻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翟忍冬的脾气太硬了,杀人她不怕,死她也不怕,偏偏心又太软,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想的还是纪砚清有没有好好睡觉。
睡觉啊,这么简单细节的事她都要惦记。
横竖她脾气硬才能护住纪砚清,心软也是为了她。而纪砚清呢,向来脾气坏,现在却是从第三个人嘴里说出的一句“冬姐在的话”,她都肯听,一片维生素,她就能睡。
这么爱的两个人,以后……
“纪远林在哪儿?”纪砚清忽然说。
江闻思绪被打断,立刻冷了脸:“病房里躺着。”
纪砚清:“带我去见他。”
江闻:“见他干什么?”
纪砚清:“看他还剩几口气。”
确定了,她才知道该怎么让他后半辈子生不如死。
江闻不知道纪砚清怎么想的,但见她态度坚决,只能草草收拾剩下的早饭,带她去找纪远林。
纪远林的病房是骆绪安排的,单人间。
江闻站在床边说:“他本来只是左半边身体活动困难,翟老板一冰镐砸下去,他右膝不可能完全恢复,加上上一次中风没有恢复好,就情绪激动、剧烈运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运气好,以后再想站起来是痴人说梦。”
江闻说着,忽然想起骆绪那句“这段时间纪远林一直在复健,我让人不要拦”。
这里的医生明确说过,中风之后不能马上剧烈运动,会加重病情。
骆绪是故意的?
江闻蹙眉,没等继续往下想,病房里忽然传出来纪远林痛苦的声音。
江闻立刻收拢视线往过看。
纪砚清笔直地站着,眼皮垂下,手机怼在纪远林右膝上,面无表情地往下碾。
纪远林说不了话,嘴里只有磕磕绊绊几个音,听着很瘆人。
纪砚清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碾着他粉碎性骨折的膝盖说:“你该庆幸她没事,不然我手里现在拿的会是剪刀,哦——”
纪砚清抬起眼皮看着从床头垂下来的氧气管说:“拔氧气管好像不用剪刀。”
纪砚清嘴角挂着笑,手机一点点离开纪远林的膝盖,在他的神色肉眼可见放松下来那秒,骤然砸下。
纪远林浑身抖动,目眦欲裂。
纪砚清只是挑了挑眉,像是闲聊一样一下一下用手机磕着他只剩生理性抖动的膝盖说:“既然她没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往后我会好好赡养你,让你后半辈子孤苦无依,但能长命百岁。”
话落,纪砚清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她将手机扔回口袋里,转身看着江闻说:“当时报警了?”
江闻:“报了,但以他现在的情况,即使最后判刑,也是监外执行,没什么意义。”
纪砚清:“那就不必费这个心了,我会给他找一个最合适的去处。”
江闻:“哪儿?”
纪砚清:“精神病院。”
每天躺在床上做一个清醒的疯子,还有比这更有趣的晚年吗?
纪砚清想不到。
江闻也想不到,可她毕竟和纪元远林有血缘,这么做……
低头看到纪远林满目的憎恨,江闻觉得纪砚清这么做刚刚好。
人善被人欺。
想从夹缝里找到出路,有时候伦理道德感就不能太强,三观价值不能太完美。
她们又不是圣人,不必心中时常敞亮。
江闻和纪砚清出来,接了个电话——律所的,让她回去一趟。
纪砚清说:“你去忙。我没什么事了,能照顾她。”
江闻:“行,有事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一忙完就会过来,还有小邱的事。”
纪砚清:“谢谢。”
江闻:“跟我客气什么。”
两人一起下楼。
纪砚清原本想直接去找小邱,记起翟忍冬放在酒店里充电的手机,她步子一转,进入电梯。
她想在“流星雨”下再许几个愿,求那位老板往后半生只有开心快乐,再无波折坎坷。
昨天她太紧绷了,许愿的时候只想到自己,今天给那位老板补上。
出来看到江闻从一辆车上下来,温杳紧随其后,纪砚清步子顿住。
江闻沉声说:“你们也该庆幸翟忍冬没事,不然不止你们要给她陪葬,纪砚清也会。”
温杳惊愕失色,慢慢攥紧了提在手里的保温桶:“对不起……”
江闻没接话,打着电话大步离开。
纪砚清看了眼,顺着台阶往下走。
江闻的话好像没错。
之前她只顾担心那位老板,没往深了想,现在回忆回忆,她能那么平静地问出“死了”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可能已经有了打算。
那是她给自己的后路。
有路可退,她还有什么好慌的?
纪砚清摩挲着口袋里的项链和戒指——她之前送给翟忍冬的,笑得从容不迫。
骆绪的助理送完东西下来,往路边看了眼,说:“那个是不是纪老师?”
已经走到门口的温杳迅速回头,只看到纪砚清衣服一角。
温杳攥了攥保温桶,走进医院。
病房里,骆绪正在打工作电话。打了足足半个小时,温杳忍无可忍的时候,才看到她终于挂断。
温杳立刻走到床边质问:“高原肺水肿,可能出现肺部感染、心力衰竭、脑水肿等并发症,要避免熬夜,避免劳累,医生说的这些话你都忘了?也忘了上次咳了多长时间才好?”
骆绪偏头戴上眼镜,滑动着笔记本触摸板说:“我有分寸。”
温杳:“你有分寸,那个姐姐就不会到现在还在重症躺着!”
温杳的话脱口而出。
说完一顿,看到向来泰山崩于顶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骆绪停住了动作。
温杳心头一紧,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留一半提一半,说:“我去给纪老师送饭。”
温杳从病房里出来,在门口站了很久,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更不用说是吃饭。
一瞬间,温杳又后悔了。
恨不得把时间拨回到两个月前,她和骆绪只是纪砚清捡回来的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翟忍冬只是西北边陲一个自由自在的客栈老板。她们会在命运的安排里自生自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寝食难安。
温杳抓紧保温桶去找纪砚清,她已经拿完手机回来了,就在重症外面的椅子上坐着,一眼就能看到。
温杳犹豫了一会儿,提着保温桶往过走。
小邱出去买饭了,温杳在她之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把保温桶放在中间空着的座位上,说:“纪老师,这里面都是你平时爱吃的,你……”
纪砚清:“滚。”
温杳拧盖子的动作顿住,片刻,继续说:“你多少吃一点,才有力气继续等。”
“咔。”
纪砚清息屏翟忍冬的手机,抬头看向温杳:“我说滚,听不懂?”
纪砚清的声音没收着,周围又静,她不留情面的话一出口,立刻有好奇的目光投向温杳。
温杳没觉得尴尬,她很清楚纪砚清的脾气,早几年没少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她已经习惯了,甚至喜欢她这么管自己,因为知道那里面没有一点恶意,相反的,她在意的,才会费口舌去训斥,可今天,不一样了……
纪老师真的不想看见她。
温杳手发抖,放下刚刚拧开的盖子起身。
纪砚清:“把你的东西带走。”
温杳一怔,看着纪砚清透出病气的脸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弯腰把保温桶盖上,提着离开。
走到半路,两个女孩儿认出温杳,激动地说:“我们可以和您合张影吗??”
温杳婉拒:“这里是医院,不合适。”
两人虽然失望,但没坚持,其中一人担心地问:“您怎么会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吗?”
温杳:“没有。”
“那是纪老师不舒服???”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对方如释重负,转念想到什么,又立刻绷紧了神经:“纪老师会继续跳舞的,对吗?网上的传闻都是假的,对不对?”
这个话题开始得突然,温杳下意识朝眼尾方向看了眼,放低声音:“不管纪老师做什么决定都一定是深思熟虑了的,你们既然喜欢她就该支持她所有的决定。”
对方:“那是当然!”
说完,神情忽然变得低落:“可是我们真的好喜欢纪老师啊,希望她能一直跳下去。”
谁会不希望。
温杳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她几乎是跟着纪砚清长大的,比任何人都知道她舞蹈的价值。她走,会是很多人的遗憾;不走,一辈子都只是跳舞的机器。
那还不如走。
温杳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两人连声点头:“好的好的!”
很快,温杳离开,两个女孩儿也上了电梯,周围恢复安静。
纪砚清握着翟忍冬的手机很久,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登录微博发布了一条更新。
【我想过离开,是她一步一步把我带回来的。
现在她需要我,我需要一点时间。
等我们都准备好,我就会回来。
晚点见。
一定。】
纪砚清的微博一发出去,就收到了评论。
【她是谁???骆???】
纪砚清看了两秒,点开回复:我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常绿缠绕藤本植物,适应性强,不择土质,耐旱耐涝根深,因凌冬不凋谢而得名,她叫忍冬。
第72章
回复成功发出去的那秒, 纪砚清心里有些涩。
刚确定关系那会儿,那位老板说起“女朋友”三个字,血气一下子就从脖子爬到了耳朵根,纯情得不得了, 但还是向很多人这么介绍过她。
她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的。
而她呢?
今天才是正儿八经第一次, 一步到位。
这么大的步子应该会引起很多非议。
有什么关系?
她的人, 她继续跳舞的决心, 全是那位老板救回来的, 那位老板还是她未来舞台上的主角,迟早要由她正式介绍。
那不如就今天——她正式决定继续跳舞。
这应该算是她舞蹈生涯的一个分水岭,往前, 她被禁锢在别人的期望里,只是一个会跳舞的机器, 往后, 她为自己。
这么重要的一个日子,必须要有那位老板的参与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纪砚清嘴角上扬, 果决坚定地收起了手机。
楼下,小邱正看到群消息。
藏冬的员工群, 因为小邱妹妹最近在藏冬住,黎婧要随时向小邱汇报她的情况, 就把小邱也拉了进来。
黎婧:【啊?啊?啊?纪老师之前竟然想过不跳舞??我到底错过了什么???@小丁】
小丁:【欲言又止, 不想和傻子说话.jpg】
小丁:【欢迎纪老师携女友归来, 她叫忍冬】
陈格:【欢迎纪老师携女友归来, 她叫忍冬】
……
下面的队形异常整齐。
小邱顿了顿,点开键盘:【欢迎纪老师携女友归来, 她叫忍冬】
网上正在迅速发酵的非议并没有影响到大家私下的狂欢。
包括温杳。
看到微博那秒,她高兴得几乎叫出来。
蓦地听到一声“啪”, 抬头看见骆绪手指间的笔掉在桌上,温杳如梦初醒似的心里一沉,握紧手机说:“你是不想让纪老师继续跳舞,还是在嫉妒那个姐姐能让纪老师继续跳舞?”
骆绪转手拿起笔不语。
温杳:“纪老师那么讨厌跳舞,现在爱上了一个人,就愿意为她继续,你心里不难受?”
骆绪依旧沉默。
温杳:“骆绪,你真的不爱纪老师?”
说话的温杳一动不动看着骆绪,某个瞬间,她似乎看到骆绪捏紧了手里的笔。
可等她想去细看的时候,还是只有满身的冷漠。
骆绪凉薄的嘴唇动了动,说:“不爱。”
温杳一瞬间怒上心头:“不爱为什么浪费她那么多年?!”
骆绪说:“天生坏种。”
温杳一愣,表情跌入冰点,她从墙边的沙发上站起来,咬着牙说:“我是疯了才会答应跟你在一起!”
————
市医院的重症只有每天下午三点可以探视。探视的时候,外走廊不超过三个人,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入室的只能有一个,最多十五分钟。
这个唯一的机会自然是纪砚清的,她在医护的指导下穿了隔离服和鞋套,戴上口罩、帽子去见翟忍冬。
进去之前,纪砚清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步子除了有一点急切,不见半分沉重。
可等真的看到翟忍冬身上的伤疤青紫、管线仪器,她站在离病床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再难挪动一步。
她始终想象不到那天画面。
因为见过,切身感受过绝壁悬崖的恐怖,她始终无法想象翟忍冬是怎么把她截断在黄泉路口的。
沿途那些可怕的东西,常人根本没有办法理性面对,更遑论去那里找生路。
看到翟忍冬的这一秒,她隐隐约约懂了。
这位老板……
呵。
她不是常人。
她比常人擅长说到做到——“你是我在交往的女朋友,所以你遇到危险,我只有一个选择,为你不要命。”
纪砚清低下头呼吸,胸口一起一伏。
其他来探视的家属早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正在和他们小声说话。
她那个还是一个人。
纪砚清动作艰涩地吞咽了一口,再抬起头时眼眶红得厉害。她走到床边,看着双目紧闭,身上贴着电极贴的翟忍冬,轻声叫她,“大老板?”
护士从旁边经过,好心提醒纪砚清:“她刚用了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纪砚清克制着心里坠崖似的的失落,说:“谢谢。”
护士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复纪砚清。
纪砚清在床旁边站着,想拉一拉翟忍冬的手,或者摸一摸她脸。目光扫过一处处伤后,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心脏被强烈的疼痛一次次翻搅,一直到探视时间到的提示音响,才恍然回神似得攥了一下手,俯身在翟忍冬脸旁说:“这次你虽然又害我担心了,但我不骂你,也不打你,唯一一个要求:你乖一点,听医生的话,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快点好起来见我,知道了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女朋友叫忍冬,你不能让我下次出现是一个人。”
回应纪砚清的只有翟忍冬平稳的呼吸和仪器规律的“滴”,猝不及防响在纪砚清耳边,尖锐得她心脏紧缩,眼泪难以控制地涌出来,落在翟忍冬脸上,她被病气浸染,失去光泽的睫毛动了动,在纪砚清直起身体那秒,勾住了她的小指。
纪砚清离开的步子猝然停驻,脑中一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真实的体温一点点传过来时,纪砚清迅速回头去看。
病床上,翟忍冬艰难地半睁开眼睛看着她,说:“知,道,了……”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足够将纪砚清醒来之后,一时愤怒,一时恐惧,一时又被深深的爱意折服的跌撞的情绪震碎。她的脊背依旧笔直,姿态依旧骄傲,眼泪却是顺流的河,汹涌激荡,不受控制。
翟忍冬手上没有力气,越想用力勾住纪砚清的手指越勾不住,将要跌下去的时候,有人紧紧握住了她。
纪砚清放任自己的体面和狼狈混在一起,命令翟忍冬:“知道了就把眼睛闭上!谁让你强行醒过来的!”
探视的人已经走完了,周围没有交谈声,纪砚清这一声就显得大。
翟忍冬很慢地闭上眼睛,在纪砚清以为她不会有力气再睁开的时候,她的目光又一次看过来,断续地说:“出去了……不要哭……”
声音依旧轻得气若游丝,说完那秒就彻底陷入了昏睡。
纪砚清收到护士的催促,放开翟忍冬的手,一路冷静地出来,脱隔离服、鞋套、口罩……然后侧身靠着墙壁,慢慢弯下腰,抓着胸口的衣服,延迟回味着那里感受到的轰轰烈烈的爱意。
小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提着纪砚清的包过来说:“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纪砚清“嗯”了声接住包,没有抬头。
小邱转身离开。
纪砚清又靠了一会儿才从包里拿出镜子、纸巾整理自己,随后取出又一次响起来的手机。
没什么重要的电话,是她半年多前就设定的备忘到了:立春之后去医院。
明天就立春了。
纪砚清点开日历,在一个月后的惊蛰重新添加备忘。
一个月后,那位老板的身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到时和她一起去。
她是家属,要替她签字。
纪砚清把手机扔回包里,顺手拿出翟忍冬的。
有两通未接,一通来自金珠,一通是未知号码,归属地是纪砚清的家乡。
纪砚清微顿,点开那个号码看了眼,按下回拨。
没有人接。
纪砚清只好切回来打给金珠。
金珠很快接通:“忍冬姐姐,新年好。”
纪砚清:“是我。她身体不舒服,不方便接电话。”
金珠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电话都接不了,是很严重吗?”
纪砚清:“嗯。”
金珠:“在哪儿?我去看!”
纪砚清:“很远,你不用过来。”
“你打电话给她,是不是因为快开学了?”纪砚清问。
金珠没否认,说:“我坐大巴去枣林。”
纪砚清:“不用,你想办法到山脚就行,我不会骑马,在山脚接你。”
金珠想拒绝。
翟忍冬接送她只是人情,不是义务。
现在她不舒服,就不能再劳烦她,更不能劳烦她的女朋友。
结果金珠话没出口就被纪砚清打断了:“几号的车?具体时间。”
纪砚清问话的时候,语气会有一点强势,和翟忍冬总是平平静静的感觉不一样。
金珠胆子小,一听到她的话,下意识说:“21号晚上九点。奶奶最近有点感冒,我和辅导员请了一周假,晚点过去。”
纪砚清:“行,21号中午十二点,在山脚下等我。”
金珠:“谢谢姐姐。”
纪砚清:“不客气。”
纪砚清含糊其辞,和金珠聊了几句翟忍冬的情况,收起手机往出走。
之后几天,她每天定时定点去重症看翟忍冬,其他时间要么在医院守着,要么在酒店里编舞。
回去继续跳舞的话,她已经在微博说了,就想尽快回去,带着她生活里的主角和舞台上的主角一起。
但冰川部分她怎么编都不如意。
还是要进去一趟才行。
纪砚清看着窗外时有时无的雪眉头紧蹙。
现在才二月,还有整整一个季度的时间,才可能等到去冰川的恰当时机。
那时候她的身体正处在恢复期,跳不出绝对完美的动作。
可真要等到恢复期过,至少需要一两年。
她赶不上这个二月,就要在一两年后才能带翟忍冬和她的世界正式见面。
有点不甘心,但也不是不能等。
纪砚清放下笔,准备收拾东西去叫小邱吃早饭。小邱舍不得花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在凑合。
起身的刹那,纪砚清胸口忽然传来一阵绞痛。她猛地晃了一下,手撑住桌面,眼前发白,心跳快得整个人发慌。
江闻走后,她没有再吃过安眠药,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严重的时候,几乎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早上起床就会有这种感觉。
对这个异常,她简单上网查过,症状和高反,以及之前的体检结果都对得上,问题不大,避免劳累就能缓解。
纪砚清闭着眼睛缓了几分钟,去换衣服。
换到一半,忽然接到小邱的电话:“护工说冬姐转普通病房了,让我们等会儿直接去内科住院楼7楼。”
纪砚清心下高兴,一开口语调都变得轻松:“好,等会儿门口见。”
纪砚清加快速度,和小邱没吃早饭,直接过来医院。
这个点的电梯人满为患,两人等了两趟才终于等到,一路走走停停,到六楼的时候,有孕妇被人扶着在等电梯,表情很痛苦。
小邱见此,脚下本能一动,想让。转念想到纪砚清也着急见翟忍冬,又把步子收了回去。
纪砚清余光看到小邱的动作,说:“剩一层了,走楼梯。”
话落,纪砚清先一步出去。
小邱在电梯门出现自动关闭的趋势之前,抬手按了下开门键,提步跟上纪砚清。
电梯厅旁边就是楼梯,两人拐上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咳嗽。
纪砚清蹙眉,莫名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
抬头看到靠在窗边听电话的骆绪,纪砚清立刻想起来了——她到镇上的第二天早上,和骆绪打过一个电话,骆绪当时在咳。她和骆绪相处的二十几年里,几乎没见过她生病,突然咳一声,难免给她留下印象。
没什么意义的印象。
纪砚清只当没看到骆绪熨帖西装下的病号服,大步从她旁边经过上了楼。
护工已经把翟忍冬安顿好了。
纪砚清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翟忍冬,翟忍冬也看着她,周围的人、物一瞬间全都变成了背景板,两人安静地对视着,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到嘴边,只是纪砚清很轻的一声询问,“身上还疼不疼?”
翟忍冬说:“有点。”
纪砚清:“活该。”
话一出口,纪砚清的眼眶通红一片,一切骄傲、不满都变成了心有余悸的怨怼:“你就那么不怕死?”
翟忍冬润了一下干涩的唇沿,抬手握在纪砚清指尖:“你说了不骂我。”
纪砚清:“反悔了。”
翟忍冬:“那你骂,我听着。”
纪砚清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也舍不得。她直愣愣地看了病床上的人很久,把手塞进她的手心里握紧,声音里带着清晰的颤抖,“我已经把你介绍给所有认识我的人了,你以后只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随时随地陪我秀恩爱,懂?”
翟忍冬:“懂。”
纪砚清:“有人骂我,你要站出来保护我。”
翟忍冬:“好。”
纪砚清:“有人贬低我,你要我无条件赞美我。”
翟忍冬:“好。”
纪砚清的眼泪滚下来,想起这几天在网上看到的对翟忍冬不友善的猜测,俯身在她肩上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跑去骂你,贬低你,你要和一开始怼我一样,淡定欠扁地跟他们说,‘我是她纪砚清这辈子求着也要在一起的人,管你看不看得上’,记得住?”
翟忍冬衣领里湿淋淋的,全是纪砚清的眼泪,像淌在翟忍冬心上,她一开口,声音也变得潮湿不堪:“记得住。”
“以后多爱自己一点,记得住?”
“……记得住。”
“要平平安安的。”
“嗯。”
病房里渐渐没了声音,只剩纪砚清克制的哭泣。
小邱靠在门外听着,想收回之前和翟忍冬表白,被她拒绝时那句口不择言的话——“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关系,最后走到一起就行了。
路就在脚下,努力努力,总能走到。
小邱直起身体离开。
病房里,纪砚清哭了很久才恢复冷静。她的体面骄傲早被泛红的眼睛和鼻头消磨没了,懒得去找,侧身坐在床边,一下下抚摸着翟忍冬下颌里的擦伤。
翟忍冬说:“这几天没睡好?”
纪砚清:“怎么看出来的?”
翟忍冬:“黑眼圈。”
纪砚清动作一顿,表情有些僵硬:“不美了?”
她可以接受在爱人面前丢掉体面,但不能丑。
翟忍冬说:“美。”
纪砚清:“敷衍。”
翟忍冬:“情人眼里出西施。”
纪砚清心里美了,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翟忍冬说着话。
不久,翟忍冬的药劲上来,眼皮开始变沉。
纪砚清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说:“明天开始,我有三天不在,小邱留下照顾你。”
翟忍冬:“有事?”
纪砚清:“送金珠。”
翟忍冬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睁开眼睛:“很远。”
纪砚清:“远你不也一个人接送了那么多次?”
纪砚清摸摸翟忍冬还没有一点精神的睫毛,让她闭上眼睛,说:“你才刚出来,我不想走,但也不想让你对金珠食言。你是无所不能的大老板,凡事说到做到。”
那她就只能暂时离开几天,替她去送金珠。
翟忍冬意识模糊,过了几秒才说:“……嗯。”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熟睡的模样,眼眶湿了又干,起起落落多天的心脏慢慢落回到实处。她动作轻柔地帮翟忍冬把被子掖好,俯身吻了吻她紧抿的嘴角,说:“大老板,乖乖睡。路你已经踩好了,我就顺着去帮你送一送,很快回来。”
————
纪砚清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刚刚好赶在十二点接到金珠。
同一时间的医院,小邱按照纪砚清交代的去给翟忍冬买饭。
这个点上下楼的人多,光电梯,小邱就要等至少十分钟,所以翟忍冬突然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小邱忘了拿东西才回来得这么快。
翟忍冬睁开眼睛往过看,却是骆绪,她一刀切的短发整整齐齐,淡妆、西服、高跟鞋,如果不是西服衣领藏不住病号服,谁都不会相信她还在住院。
翟忍冬瞳孔里的日光淡下去,只剩纯色的黑,直视着骆绪走到床边。
两人之间没有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客套。
骆绪说:“抱歉。”
翟忍冬:“我拆东墙补西墙,说一件藏一件,到现在还没告诉她我是做什么的,我妈到底怎么死的,是为了让她开心,不是听你一句差点让她送命的‘抱歉’。”
骆绪:“这次是我判断失误。”
她不让人拦着纪远林复建是想让他自己死——出血点刚止住就进行高强度的复健,对恢复有害无利。
结果却事与愿违。
骆绪说:“以后纪远林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威胁。”
翟忍冬:“这点我比你清楚。”
翟忍冬和骆绪都不是遇事就炸的性格,即使此刻针对锋相对,也依旧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翟忍冬裹着衣服坐起来,说:“剩下的事我自己来,不需要你插手。”
骆绪目光凉薄冷淡,两人对视着,很久,骆绪平静地开口:“好。”
第73章
纪砚清送完金珠当天就赶来了市医院,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住院部寂静无声。
小邱看到纪砚清进来,立刻从陪护床上起来,拿着外套说:“我去酒店。”
纪砚清:“这几天辛苦了。”
小邱:“没什么, 冬姐事儿少, 我就给她买了几顿饭。”
小邱很快离开。
纪砚清放下东西走到床边, 借着床头的灯光打量熟睡中的翟忍冬。她脸上的病气还很浓, 下颌的伤口已经结痂变成了暗红色, 眉骨上方也有一道,比较深,暗色灯影落下来的时候衬得她沉默又脆弱。
纪砚清心疼了, 侧身在床边坐下,指肚轻轻描摹着翟忍冬一场大病下来, 越发清瘦的轮廓。
翟忍冬感受到纪砚清的气息, 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回来了。”
纪砚清偏头看着翟忍冬, 声音很轻:“嗯,刚到。”
“累不累?”
“你说呢?”
真正上路, 纪砚清才知道翟忍冬的厉害。
那一路太长了,没有人, 没有声, 车子一开七八个小时, 漫长得好像怎么都到不了终点。她开到最后, 精神很难集中起来,只能在路边停了休息, 顺口问金珠,翟忍冬每次接送她是什么状态。
金珠想了想, 说:“很平常,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忍冬姐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脾气。”
纪砚清“嗯”了声,没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翟忍冬一次又一次因为自己的事情爆发。
她有脾气。
不发则以,一发不可收拾。
纪砚清摊开手掌摸了摸翟忍冬的脸说:“这几天怎么样?”
翟忍冬:“没怎么样,医生护士说什么,我听什么。”
纪砚清挑了挑眉:“真的?”
翟忍冬:“不信去问小邱。”
纪砚清:“信。”
仔细看看,翟忍冬的气色确实比她走那天好了点,就是手肘的骨裂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恢复,内出血……
纪砚清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掀开翟忍冬的被子、衣服,低头看着她腹部缝了针的地方。
她还在昏迷的时候,翟忍冬就做了腹腔镜手术,微创,但还是缝了三针,以后会留个浅浅的疤,时刻提醒她当时的凶险。
纪砚清盯着那处望了很久,没说煽情多余的话,只俯身下来轻柔地吻了吻,替翟忍冬拉好衣服、被子,说:“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翟忍冬最近的精神不怎么好,眼皮闪了闪,就沉睡过去。
纪砚清放轻动作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回来病房里听着翟忍冬的呼吸,终于有了个难得安稳的夜晚,一觉睡到天明。
————
翟忍冬又住了两周的院才被允许回家休养。
当天,黎婧几人在店门口等得望眼欲穿。
终于看到开车去接人的任姐出现,黎婧眼睛一下子红了,急匆匆跑过来拉开车门,说:“老板,你怎么回事嘛,年还没过完就跑去住院。呜,开局送命题,以后指不定咋样。”
刘姐一出来就听到这话,气得在黎婧脊背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你别乌鸦嘴!”
黎婧慢半拍反应过来,连忙“呸呸呸”,扶着翟忍冬下来,问:“现在怎么样了?”
翟忍冬抬抬打着石膏的左臂:“行动不能自理。”
黎婧:“我伺候你!”
纪砚清从车尾绕过来,瞥她一眼说:“你伺候谁?”
黎婧“嘿嘿”两声:“您伺候,您伺候。”
翟忍冬被店里的人轮番慰问了一遍,和纪砚清上来阁楼。这里将近二十天没有人住,纪砚清进来之后下意识去摸柜子,结果没摸到一点灰尘。
翟忍冬说:“吴婶会定期上来打扫。”
纪砚清转头看她:“黎婧要伺候你,吴婶定期帮你打扫卫生,刘姐关注你的饮食……你这样算不算店里的团宠?”
翟忍冬在床边坐下:“人美心善,魅力藏不住。”
翟忍冬久违的欠扁语气一下子就把气氛拉回到了从前。
纪砚清心里阴霾一扫而空,在她旁边坐下,吐了口气,说:“才二十天而已,好像二十年。”
长得她都觉得这间房有些陌生了。
这种感觉不太好,纪砚清皱了皱眉,转头看着翟忍冬说:“接吻吗?”
翟忍冬落下地板上的目光輕晃,偏頭過去吻在紀硯清唇上。
熱情一觸即發。
紀硯清擡手握在翟忍冬後頸,將吻變得深切厚重,房間裏很快出現唇齒糾纏的曖昧,呼吸聲也起來了,傳遞著不加掩飾的YU望。紀硯清另一手從翟忍冬衣服下擺伸進去,貪戀地撫摸她的身體,感受到迅速升高的體溫和突如其來的緊繃。她給的這些反饋很好,換做平時,紀硯清會毫不猶豫地將這份高漲的熱情進行到底,今天不行,醫生說她的身體要2到3個月才能完全恢復。
紀硯清只能克製著,替翟忍冬拉好文胸,指肚沿著邊緣蹭了蹭,離開她说:“收拾收拾,下去吃饭。”
話落,紀硯清準備起身,手卻忽然被翟忍冬握住。
翟忍冬的氣息還很不穩,望著紀硯清說:“没意思?”
天方夜谭。纪砚清將翟忍冬的手帶向自己:“要你不確認好了,再來問我這話?”
翟忍冬:“那為什麽离开?”纪砚清挑眉:“你現在這身體狀況OK?”
翟忍冬嘴唇動了動,慢慢松開紀硯清,下一秒,又猝然緊握。
纪砚清不解。翟忍冬说:“我幫你。”
纪砚清眼眶微瞇,身體還沒有淡下去的渴望頃刻暴漲,由著翟忍冬擡手去解她的扣子。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翟忍冬跪坐在紀硯清面前,深黑目光緊鎖著那片孕育著流水迢迢的叢林幽谷。
紀硯清雙手撐在床邊,身體懶洋洋地後傾著,用分開在翟忍冬身側的腿踢了踢她:“好看嗎?”
翟忍冬:“嗯。”纪砚清勾唇:“讓它更好看。”
翟忍应一声,冬低頭吻了上去。紀硯清立刻像是醉了一樣半闔上眼睛,頭顱仰起,只剩腳趾尖還點著地。翟忍冬舌靈活而有力,只用很短幾十秒的時間就看到紀硯清扣在床邊手指緊到泛了白。她平復著,抓住翟忍冬的頭發:“继续。”
翟忍冬微頓,低頭回去。這次帶上了手。紀硯清抓緊她的頭發,喉嚨裏完全敞開。她沈寂已久的神經太敏感了,根本控製不住,胸腔裏的心跳也快得讓她腦中空白,她想不出任何克製的方式來表達此刻的愉快,只剩本能在盡情享受,堆砌,等待,然後噴湧而出。
紀硯清楞住了,過去足足六七秒的時間,視線才有了焦點,一寸寸聚焦到翟忍冬臉上,看著她掛在她下巴上的水。透亮極了。她的唇微微抿著,像是不能開口。
紀硯清想到某種可能,撐在床邊的右手驀地緊了一下,擡起來握住翟忍冬的下巴,说:“吐了。”
翟忍冬擡眼同紀硯清對視著,喉嚨一動,吞了下去。CHI裸裸地挑釁,紀硯清非但不生氣,反而覺得早已經超標的心跳在那個瞬間又創新高,快得她幾乎承受不住。她握在翟忍冬下巴上的拇指抹了抹,傾身靠近:“好吃吗?”
……
纪砚清在衛生間裏洗澡收拾自己的時候,翟忍冬穷极无聊下来一楼烤火。
黎婧现在看翟忍冬有病秧子滤镜,一会儿端茶递水,一会儿嘘寒问暖,烦得翟忍冬到最后嘴都懒得张,一见她过来就给她一个眼神自行体会。
黎婧体会了几秒,猛一拍脑门,说:“有你快递!”
“任姐老早就送过来了,你不是一直没回来么,我就放库房了,差点放忘。”
黎婧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仓库跑,不久,抱着一个纸盒子过来说:“要不要我帮你拆?”
翟忍冬看了眼快递单上的物品明细,说:“不用了。”
黎婧:“哦。”
黎婧被好奇心支配着,一步三回头地往柜台走。
走到半路大步折回来,指着翟忍冬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运动摄像机说:“这就是你除夕那天上网搜的电子产品吧!我当时虽然只扫了一眼,但好巧不巧扫到了价格!贼美丽!”
“是不是把买裤衩的钱都搭进去了?”黎婧挤眉弄眼地说。
翟忍冬瞟她一眼,拆了包装盒和快递盒,弯腰打开炉门扔进去烧。
黎婧拉着椅子可劲儿往翟忍冬跟前凑:“所以老板,你斥巨资买这个运动摄像机是要干嘛?真准备与时俱进啦?怎么进?拍段子,提升咱们客栈的知名度吗?你看我这形象能不能当个女主角?”
黎婧一口气问了五个问题,差点把自己问背过气去。她用力拍了拍胸口,抄起给翟忍冬倒的茶就往嘴里灌。
完了炯炯有神地盯着翟忍冬。
翟忍冬说:“没准备与时俱进,买来内部消化的。”
黎婧:“昂?”
翟忍冬拿起摄像机说:“拍我对象。”
翟忍冬一句话不止让黎婧的女主梦泡了汤,还被狠狠塞了一把狗粮,顿时郁闷地瘪着嘴说:“我看江律师有事没事就给你们拍照片,那么多还不够?啧,还录像,臭情侣的小把戏。”
翟忍冬:“不服?”
黎婧按照经验推断翟忍冬这话肯定有诈,还是梗着脖子说:“不服!”
翟忍冬:“改天给你介绍一个。”
黎婧:“???”
啥情况?
她老板竟然没怼她,还好心地要给她介绍女朋友??
这不科学!
黎婧眯眼盯着起身往柜台走的翟忍冬,企图从她的背影看出来阴谋的影子。
完全没有。
黎婧就纳了闷了,怀疑翟忍冬这趟住院伤的不是胳膊,而是脑子,不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的?
黎婧心里慌慌地,甫一看到翟忍冬回头,立刻绷紧了皮。
翟忍冬只是站在空桌子旁边,扬了扬手里的运动摄像机说:“帮我保密。”
黎婧没懂:“保什么密?”
翟忍冬说:“给她的惊喜,准备好之前,帮我保密。”
黎婧:“什么惊喜?”
翟忍冬垂手把摄像机装进口袋,说:“保密。”
第74章
纪砚清收拾好下来的时候, 没在一楼看见翟忍冬。
说好的下来烤火呢?
纪砚清抱着胳膊站在炉边打量片刻,问被刘姐投喂结束,打着饱嗝从厨房里出来的小丁:“你们老板呢?”
小丁探头看一眼,指着外面说:“屋檐下头。”
纪砚清转头看到窗边露出来的半个人影, 皱起了眉头。
最近镇上的天气很差, 一天到晚灰蒙蒙的, 大风不停, 随时要降温下雪。
翟忍冬一个里外全是伤的病号, 没有一点爱自己的自觉。
纪砚清垂手往出走。
墙边,翟忍冬听到开门声一动没动。
纪砚清顺着她的视线抬头。
天上除了黑压压的云,还有什么好看的?
纪砚清走到翟忍冬跟前站定,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凉得跟冰棍一样。
纪砚清立时冷了脸,另一只手也抬起来, 捂着翟忍冬的脸说:“一回来就放飞, 我是不是该去镇医院给你申请个床位,多关你几天?”
纪砚清刚洗过澡, 手还很热。
翟忍冬不知道是舒服得,还是眼睛不好, 看东西久了习惯性闭一会儿,纪砚清手捂上来的时候, 她阖上了眼睛, 说:“黎婧太吵了, 待里面烦。”
纪砚清偏头, 面无表情地看向柜台后面的黎婧。黎婧隔着玻璃都感觉到脊背猛地一凉,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黎婧怂怂地跑了。
纪砚清收回视线看向已经睁开眼睛的翟忍冬。她的瞳孔黑得纯粹, 情绪淡得可怜,让不熟的人觉得危险, 熟了么,像极端偏心的镜子,只倒映愿意正眼瞧的那个人。
纪砚清看着那里面的自己,玩心一上来,用手掌挤压着翟忍冬的脸说:“刚在看什么?”
翟忍冬:“没什么。”
纪砚清:“没什么,我开门出来的时候,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翟忍冬:“走神。”
纪砚清:“现在回来了?”
翟忍冬的嘴被纪砚清挤的嘟起来,没吭声。
纪砚清心知这种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含混不清,会有些嗲,不符合翟老板的人设,偏就是要恶趣味地找茬:“哑巴了?”
翟忍冬看着她,淡定地说:“肥(回)来了。”
果然。
“哈哈哈。”纪砚清乐不可支地揉着翟忍冬脸说:“怎么能这么可爱?嗯?翟老板,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可爱?”
纪砚清说着低头吻在翟忍冬唇上,只是碰一下就迅速离开,很快又低头过去,像在玩。
街上偶尔有人经过看她们一眼。
两人置若罔闻。
玩够了,纪砚清松开翟忍冬,看着她脸上被挤压出来的红晕说:“没事别往冷风里站,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折腾不起。后面黎婧再骚扰你,跟我说一声,我处理。”
说曹操曹操到,黎婧好奇地趴在门口问:“处理什么?”
纪砚清转头看向黎婧:“你。”
黎婧扒住门板,眼神警惕:“我干嘛了,要处理我?”
纪砚清:“你现在想干嘛?”
黎婧龇牙:“发出一则友情提示:纪老师你的房子前阵子就到期了,我自作主张把你并到我老板那儿了,没问题吧?”
纪砚清挑眉:“没问题。”
黎婧:“那麻烦尽快搬走,我要给你房间进人挣钱!挣钱!”
黎婧说完摔上门,大声吐槽:“一个个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就会浪费!”
纪砚清:“……”
纪砚清静默半晌,转回来看着翟忍冬说:“你是怎么受得了她的?”
一惊一乍就算了,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老板、老板娘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怼。
翟忍冬说:“受不了了,在等你处理。”
纪砚清瞥翟忍冬一眼,轻笑:“顺杆子爬挺快。”
纪砚清扭身往里走。
走到门口,心口没来由的一阵绞痛,纪砚清步子顿住。
翟忍冬问:“怎么了?”
纪砚清胸腔里憋着口气,等那阵不适过去了,才说:“还记不记得之前和你说我有点小毛病?”
翟忍冬睫毛微动,说:“记得。”
纪砚清笑了声,抬起手按在胸口:“这儿的毛病,长了个东西,切掉就行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佯装惊讶:“心脏上的毛病,你反应这么平淡?”
翟忍冬:“你说了,能克服。”
纪砚清笑一笑就点了头:“对,能克服。”
她本身就没打算吓翟忍冬。
这位老板为她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往后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才是她对着她手机里那片“流星”求的。
纪砚清说:“我办入住的时候,给你留了个春天的期限,就是打算那会儿去做手术。现在你身体不好,我决定缓一缓,照顾你到能自由活动了,让你陪着我去,替我签字。所以翟老板,你现在责任重大,确定还要有事没事跑冷风里吹着?”
话落,冷风猝不及防拍过来,把翟忍冬的碎发拍了满脸。
纪砚清立刻拉她到自己旁边,替她挡着风,神情戏谑:“看吧,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
“老天爷有没有告诉你们再不进来吃饭,就把你们那份拿去喂猪了?”黎婧神出鬼没地趴在门缝里说,幽幽地,纪砚清被吓了一跳,推门就想处理她。
手抬到一半,忽然翟忍冬握住。
有点紧。
纪砚清低头看了眼。
翟忍冬说:“真让我跟着?”
没头没尾的话。
纪砚清:“什么跟着?”
翟忍冬:“跟你去医院。”
纪砚清:“废话。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我有点泪失禁体质?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万一我怕了,你又不在,我找谁哭去?”
翟忍冬像是本能一样“嗯”了声,看着纪砚清,片刻,说:“说好了。”
纪砚清好笑,这么婆婆妈妈也太不翟老板了。转念想到什么,她心头一紧,反握住翟忍冬的手说:“面上淡定,心里是不是还是有点害怕?”
翟忍冬的头发在脸上乱飞。
纪砚清抬手帮她拨开,然后微偏着头,仔细帮她夹到耳后,顺手抚着她鬓角被吹乱的发丝。
“没有。”翟忍冬说。
纪砚清还抚在翟忍冬鬓角的手指顿住,抬眼看她。
这话是骗鬼呢。
14岁到35岁,那么多年的惦记,那么重的情分,换成普通人都要慌一慌,何况翟忍冬这种把所有的疯狂、愤怒、脾气全压在一个人身上的人。
她的“没有”只是能忍。
纪砚清百分百确定。
纪砚清手垂下来,指关节抵了一下翟忍冬的下颌:“说好了。”
纪砚清:“我打算谷雨过了走,走的时候一定带着你。”
翟忍冬没再说话,被纪砚清拉着进来店里吃饭。
她们前脚坐下,江闻后脚就搓着手推门进来。
乍一看到小丁直勾勾的眼神,江闻表情发僵。她真的怕了这个小画家了,深更半夜突然加她微信就算了,打过来的语音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
————
三天前。
小丁一加上江闻的微信,就给她打了个语音电话:“江律师,晚上好,我在给我们老板画本子。”
江闻晚上和人谈事,喝了点酒,拖着嗓子问:“什么本子?”
小丁说:“谈恋爱的本子,放在以前叫春宫图。”
江闻一愣,酒都让小丁给吓醒了:“你没事画这东西干嘛?你老板名花有主,你别惦记她!”
小丁:“没惦记她。”
“那你画这东西干嘛?”
“我们老板没谈过恋爱,性生活经验为零,我担心她在纪老师那儿吃亏。”
小丁补充:“不是说纪老师会欺负我老板,就是,纪老师之前问我要过一些图,看完之后,她还是比较喜欢做上位者,但是,那个,图还挺难的,我得教教我们老板怎么配合。”
江闻听得头大,让小丁说重点。
小丁:“我刚才画完一看,主角是你的脸。”
江闻:“???”
小丁:“我的职业素养很不错的,从来不会把三次元的脸带进图里。”
江闻:“所以,我,的,脸,是怎么回事?”
小丁那边静了两秒,说:“我可能也有点看上你了,刚才画的时候,我脑子里想象的SP对象是你。”
江闻:“SP什么玩意?”
小丁:“spank,打屁股。你跪着,我打你。”
江闻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半天没捡得起来。
————
自那之后,江闻一看到、听到“丁”字儿就头皮发麻。
小丁却跟来了劲一样,有事没事就上微信撩拨江闻,说话之单纯露骨,江闻那张老脸不知道在私下里红了多少回。她要不是还有事儿,打死都不想再来这个地方。
江闻表面镇定地避开小丁的注视,往里走。
纪砚清问:“律所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江闻:“处理不完。”
纪砚清:“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江闻:“邱明德的案子快开庭了,提前过来准备。”
江闻在纪砚清旁边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菜:“加我一个还够不够吃?”
纪砚清睨她:“专门挑着饭点过来的?”
江闻:“你当呢。吃过这里的菜之后,再吃什么都不得劲儿,就等这口。”
纪砚清哼笑:“付钱了吗?”
江闻:“从我的律师费里扣。今年你还没……”
江闻话到一半卡住。
小丁把自己的碗端过来放在江闻跟前说:“我吃过小灶了,不饿,你吃我的。”
江闻一听到小丁的声音,整个脑子里都在嗡嗡。
她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这么不经逗。
不是,她也没怎么逗啊,就口袋里摸了个橘子。
唉,说不清楚。
江闻如坐针毡地说:“不用了,我凑合吃几口菜就行。”
“吃饭哪儿能凑合。”刘姐端着个大瓷碗过来,说:“我刚炖的骨头,一人一块。”
黎婧两眼放光,撸起袖子就抢。不小心对上对面的翟忍冬,她良心一动,把刚拿起来的肉骨头放进翟忍冬碟子里,毕恭毕敬地说:“老板,你先。”
纪砚清看了眼翟忍冬刚拿起来的筷子:“你不是不吃肉骨头?”
黎婧抢答:“怎么可能!整个店里就属我老板小灶吃得多!”
纪砚清转头看向黎婧:“我怎么记得你老板看一眼就想吐?”
就在她来藏冬那晚,翟忍冬亲口说过这话,害得她当时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黑店。
黎婧想起这事儿,恍然大悟地摆了一下手:“嗨!那次是她尸体看多了,心理有阴影!”
纪砚清:“什么尸体?”
黎婧:“还没有被野兽吃完的动物尸体。”
“你还记得我因为一只斑头雁,给保护站打过电话不?”黎婧说。
纪砚清:“记得。”
黎婧:“我能就近找镇旁边的保护站,而不是找县城的林业部门,是因为我们这儿珍惜动物多,那死的肯定也多啊。都是人干的。”
黎婧叹口气说:“有人猎杀就得有人保护,不然迟早灭绝。这不就有了保护站。我们老板和保护站的人认识,有时候路过会给他们送点菜啊油啊,米面这些,来来去去的,碰见个血腥现场很正常。”
原来如此。
纪砚清偏头看着正在啃骨头的翟忍冬,说:“原来是被吓得。”
黎婧:“对,就是吓得!我们老板的胆子还不如小老鼠!嘎嘎嘎!”
昂?
这么小的胆子怎么走悬崖,过冰川,勇斗狼群棕熊小雪豹的?
黎婧纳闷。
翟忍冬被她刚那阵鸭子笑笑得抬起了头。
黎婧立马闭嘴坐回去装死。
纪砚清碰碰翟忍冬的肩膀,说:“空了带我去保护站转转。”
翟忍冬:“去那儿干什么?”
纪砚清:“题材不错,看能不能加到这次的歌舞剧里。加进去了,以后就不用你给他们送菜送油送米面。”
确实。
流量的红利可以涵盖方方面面。
纪砚清和翟忍冬都是说干就干的性格,第二天一早,翟忍冬就联系了保护站,和纪砚清开车过去。
保护站的人还在巡山,个把月才能回来,站里只有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儿——前队员的遗孤和几个守门的。
小女孩年纪小,但从小长在保护站,对这里的人和故事倒背如流,纪砚清和她一聊就是大半天。
结束的时候,纪砚清往队员冷冰冰的褥子下面压了点钱,出来找翟忍冬。她和昨天靠在窗边抬头看天的动作一样,正靠在车边看。
纪砚清觉得奇怪,她真不记得翟忍冬还有观察天象的爱好。
纪砚清戴上手套往过走。
半途手机忽然响起来,纪砚清顺手拿出来看了眼。
是白林。
纪砚清滑动接听:“白导。”
白林激动不已:“张局那台歌舞剧,您真打算做??”
纪砚清:“嗯,大致思路已经有了。”
白林:“太好了!这边我对接!您什么时候方便了,我带人过去找您聊聊!”
纪砚清:“月底之前随时。”
白林:“行!我马上去调人,最迟晚上给您答复!”
纪砚清:“不着急,我今天又有一个新想法,捋顺之后,我找个电脑整理整理,和之前的一起发给你。等你看过之后再聊,效率应该会更高。”
白林:“没问题!我上半年主要就盯这事儿了!”
纪砚清:“好,那回头细聊。”
两人寒暄片刻,挂了电话。
纪砚清把手机装进口袋,集中视线再看向车边的时候,翟忍冬却不在那儿了。
纪砚清皱了皱眉,往过走。
车子四周没有,车里也没有。
纪砚清看了眼前方的山坡,提步往过走。
翟忍冬竟然真的在下面。
纪砚清迎风拨了拨头发,问:“跑下面干什么去了?”
翟忍冬抬头:“等你来收情人节礼物。”
纪砚清一愣,快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2月14日。
今天竟然是情人节。
纪砚清无奈:“我忘了。”
最近她一门心思全在照顾翟忍冬和歌舞剧上,完全没留意这些琐碎事。
这可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
纪砚清头疼:“怎么办?现在带你去过还来得及吗?”
翟忍冬:“来得及。”
纪砚清立刻道:“说个地方。”
翟忍冬右脚微抬,点了一下地:“这里。”
纪砚清拉开视线打量,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山,脚下是灰扑扑的地,盖了一层白霜,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什么特别。
纪砚清:“你确定?”
翟忍冬:“确定。”
纪砚清只好收起手机,顺着斜坡往下走。
坡有些陡,上面积雪未消。
纪砚清谨小慎微走到最后,还是没稳得住,摇晃着轻呼一声,本能伸开手臂稳定身体。
伸出去的手被翟忍冬握住,轻轻一拉,纪砚清便跌进了翟忍冬怀里。
即使翟忍冬现在只有一只手能动,依然可靠有力,充满了安全感。
纪砚清顺势靠着,搂住翟忍冬的腰,再次说:“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你确定要在这里过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翟忍冬:“确定。”
纪砚清轻笑:“你还真是没有一点物欲追求。别人谈个恋爱红包鲜花,礼物不断,你就一群山一个人。”
翟忍冬:“还有一片看不到头的冰凌花。”
纪砚清:“嗯?冰凌花?”
翟忍冬单手抱着纪砚清转了个方向,让她背对山坡,说:“从我们脚下开始,抬头往前看。”
纪砚清不知道翟忍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聚焦到她们脚下,蓦地一震,浅色瞳孔里迅速泛起灿烂盛大的光。
这一秒,纪砚清才发现坡下是壮美无边的旷野,黑色的山离她们还很远很远,灰扑扑的地上盖的也不是霜,而是晶莹剔透的冰凌花,从她们脚下开始,随着一点一点抬起的视线,从局促的一片,猝然延伸到一望无际的远方——独立顽强,清冽迷人,生长在旷野里的,数不尽数看不到头的冰凌花。
这种纯自然馈赠的美太震撼了。
纪砚清不可思议地说:“你事先知道??”
翟忍冬:“嗯,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纪砚清:“如果来了之后发现没有呢?”
翟忍冬松开纪砚清,后退一步,手伸进口袋又出来,说:“那就送你一朵林海雪莲。”
话落,翟忍冬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朵嫩黄色的小花。她说:“这个也是冰凌花。”
花开得正好,风一吹,晃了晃,要从翟忍冬手心里跌落。
纪砚清本能伸手挡住。
翟忍冬翻手,把花倒进纪砚清手心里,说:“情人节快乐。”
第75章
纪砚清和翟忍冬回来客栈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八点,刘姐给她们留了饭菜。两人吃完后在楼下坐了一会儿,和江闻闲聊,后来被炉火烤得昏昏欲睡了, 才拖沓着步子上楼。
“有没有书?”纪砚清一进房门就问。
翟忍冬脱外套的动作微顿, 视线从床下一扫而过, 说:“没有。”
纪砚清:“一本都没有?”
纪砚清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翟忍冬送她的那朵冰凌花, 说:“随便什么书都行, 我夹个干花。”
翟忍冬:“红红那儿有自考的参考书,我找她拿几本。”
纪砚清:“你坐着,我去。”
纪砚清顺手帮翟忍冬脱了外套挂起来, 说:“你先去洗漱,小心点胳膊。”
翟忍冬“嗯”了声, 目送纪砚清出去。
纪砚清走得快, 不过三四秒的时间,外面就再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翟忍冬回身走到床边蹲下, 掀开垂下来的床单,低头看着床下一摞一摞板砖一样厚的书, 一捆一捆塑料绳扎着的杂志和一箱一箱打印出来的资料。
片刻,翟忍冬拉来旁边的纸箱子挡住那些东西, 去卫生间洗漱。
纪砚清回来得很快。
翟忍冬脸上挂着水,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 她正坐在桌边夹干花——上身微弓, 神情专注,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小心细致。
翟忍冬走过来问:“夹这个干什么?”
纪砚清:“一, 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朵花;二,你们这儿冰凌花不算常见, 能被你遇见是缘分,能在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被你遇见,是天大的缘分。我不好好把它保存起来,怎么对得起你和这天大的缘分?”
“唉唉唉,你脸上的水!”纪砚清恼火地拨开翟忍冬,扯了张纸巾过来沾滴在书上的水。
还好没滴在她的花上,不然今天有这位老板好看。
纪砚清把花拿出来换了本干书夹好,然后放到桌角,用其他书压着,这才起身数落捣乱的翟忍冬:“你最近被伺候惯了是吧,洗脸等擦水,洗澡等穿衣,公主病都养出来了。”
纪砚清嘴上挤兑,手上却已经抽出了擦脸巾,眼疾手快地托了一下翟忍冬的下巴,沾干净那滴摇摇欲坠的水珠子。
再是脸上。
从额头到眉眼、鼻梁骨……最后蹭一蹭她的耳廓,扔掉潮湿的擦脸巾去拿护肤品。
“一会儿你先睡,不用等我。”纪砚清说。
翟忍冬:“你还有事?”
纪砚清替翟忍冬抹好爽肤水和精华,拿来面霜罐儿,挖出来一些,点在她额头和两颊:“嗯,今天的想法比较多,需要一点时间整理。”
翟忍冬:“我陪你。”
纪砚清:“不累?”
翟忍冬:“今天来回都是你开车,我一直在休息。”
纪砚清笑笑,再次挖出来一指头面霜,点在翟忍冬的鼻尖和下巴上:“行,那等会儿躺床上陪我。”
翟忍冬还在恢复初期,纪砚清一点也不想让她劳累。
翟忍冬应一声,闭上眼睛,让纪砚清帮自己抹面霜。
抹完脸上,纪砚清会顺手给翟忍冬带带脖子。翟忍冬仰着头,纪砚清垂着眼,手从她修长漂亮的脖颈里一一次次经过后,凑过去嗅了嗅,偏头轻吻,说:“去吧。”
翟忍冬掀被子上床。
纪砚清洗漱过后就开始忙碌。
阁楼低矮,空间有限,纪砚清跳不开,只是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些画面,偶尔抬手、转圈,游刃有余地记录着她舞蹈里的故事。
翟忍冬把纪砚清的枕头拉过来垫着,躺在床上陪她。
春日的小镇风小了,房间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纪砚清蹙眉、展颜的声音。
翟忍冬一动不动地看着,视线偶尔放空,但一秒也没有离开。
十一点过半,纪砚清终于收拾了纸笔,拆开头发上床。
翟忍冬已经把纪砚清的枕头放回了原位,她侧身躺下的时候,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毫无疑问是翟忍冬枕她枕头时留下的,明明和她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她偏就是觉得特别,像红酒倾倒在雪地里,清冽又醉人。
纪砚清习惯性搭上翟忍冬腰的手臂动了动,说:“转身背对我。”
翟忍冬不明所以,但还是在和纪砚清对视一眼后翻了个身。
纪砚清立刻从后面抱上来,身体紧贴着翟忍冬的脊背,在她后颈深嗅一口,吻她低头时微微凸出的某一节颈椎,说:“晚安。”
翟忍冬短暂静默:“能不能晚几分钟晚安?”
纪砚清已经闭上了眼睛,声音很懒:“嗯?”
翟忍冬拉下纪砚清的手,挑开自己的棉质长裤:“你还没送我情人节礼物。”
纪砚清猝不及防触摸到一片柔软毛发的手指轻颤,抬起了眼皮:“想要这个?”
翟忍冬:“还有六分钟。”
纪砚清轻笑,手继续下移,左膝拨开翟忍冬并拢的腿,说:“足够。”
潮湿的巷道很快下起雨,莺燕躲进屋檐里,长歌不歇,纪砚清漫步于巷道,脚下的土地黑暗却异常温暖。她耐心地拖延着,在午夜十二点终于到来那秒,畅快地感受细雨狂乱的颤栗。
“大老板,情人节快乐。”
之后一夜无梦。
纪砚清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上午十点,怀里自然不会有蜷缩着剧烈喘息的翟忍冬。她闭上眼睛吐了口气,想不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嗜睡的。
纪砚清掀开被子起床。
翟忍冬像是算着一样,刚刚好赶在她洗漱结束的上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醒了。”
纪砚清:“嗯。”
纪砚清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的手还占着——在涂抹护手霜,遂就着翟忍冬的手喝了口热粥。
暖意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纪砚清舒服地叹出一声,说:“刘姐的小灶比五星酒店里温不温热不热的餐食养嘴得多。”
翟忍冬:“是吗?我试试。”
纪砚清抬眼。
黎婧昨儿个可才说了,藏冬里就属翟忍冬小灶吃得多,她还用试?
纪砚清盯看着翟忍冬。
下一秒,对面的人忽然凑近,碰了碰她的嘴角,挤开她的唇,勾住她的舌头一寸寸吮吻而过。
“……”
纪砚清在抹护手霜的手还抬着,意犹未尽。
某位惹完事的老板却已经不慌不忙舔了舔自己的唇,回味片刻,说:“确实养嘴。”
纯属废话。
恋爱里的人,接吻不养嘴,还有什么养嘴?
喝完粥,翟忍冬下去送碗,纪砚清在包里找口红。她这阵子基本都在医院,休息不好,导致气色都差了,想抹点口红提提色。
翻了半天没翻到,纪砚清一股脑把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这才发现翟忍冬的身份证、各种诊疗单、缴费单、买饭的小票等,全在包塞着,几乎把她的包塞满。
她一样样往出挑,该扔的扔,该重新归置的重新归置。
看到许久没碰过,但依旧习惯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纪砚清顿了顿,“咚”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一只打火机,一包烟是以前那个她的标配,现在完全不需要。
进门看到这幕的翟忍冬却是步子一停,走过来捡起打火机说:“怎么扔了?”
纪砚清:“我又不抽烟,现在的情绪也很稳定,用不着它了。”
翟忍冬:“送我。”
纪砚清眼睛微眯,想起某一天的车边,某位老板和她的辛姐并排靠着抽烟的画面。
纪砚清回过头,凉飕飕地说:“把烟戒了。”
翟忍冬把打火机装进口袋,说:“没瘾。”
纪砚清:“那也不许抽。”
翟忍冬察觉到纪砚清语气里的不对劲,抬头看向她。
纪砚清抬着下巴,垂着眼皮,一脸的骄矜:“更不许别的女人在你嘴边点烟,违者……”
翟忍冬:“怎么样?”
纪砚清:“摁床上,大刑伺候。”
纪砚清的神情充满危险。
翟忍冬看着她静默良久,拿出手机说:“我给辛姐打个电话,看她最近方不方便过来陪我抽根烟。”
纪砚清立时破功,大笑着拍了一下翟忍冬真去拿手机的手说:“别来劲。去,把电脑拿出来,我用一会儿。”纪砚清说。
翟忍冬刚刚碰到手机的指尖轻颤,说:“好。”
翟忍冬去拿电脑。
纪砚清继续收拾。
翟忍冬的电脑不算高端,开机花了十三秒。
进入桌面那个瞬间,她用余光扫了眼还在忙碌的纪砚清,手指滑过触摸板,点击,隐藏了E盘的所有的文件夹。
不久,纪砚清走过来说:“我前阵子找人给你代购了点补品,快递已经送到任姐那儿了,你让黎婧想办法拿回来。”
“东西比较多,她一个人估计提不动。”纪砚清提醒。
翟忍冬:“有三轮车。”
纪砚清“嗯”了声,投入工作。
她今天要整理好张成茂那台歌舞剧的初步方案发给白林,工作量很大。
翟忍冬在旁边陪了一会儿,收到黎婧的微信,让她和纪砚清下去一趟。
翟忍冬:【什么事?】
黎婧:【阿旺来了,说是要和她妈,弟弟妹妹离开这儿去省里。】
黎婧:【他们这一走,估计就不咋回来了,想跟你和纪老师道别。】
意料之中的事。
翟忍冬住院期间,江闻来过电话,说阿旺父母已经顺利离婚了。
阿旺父亲“卖”女儿在前,被离婚在后,丢尽颜面,在巷子里待不下去,连夜跑了。
没人知道他跑去了哪儿,江闻只说,“他敢回来,每个月1000的抚养费就一毛不能少。”
1000块对这里的人来说不算小数目,阿旺父亲肯定拿不出来,那阿旺和母亲、弟弟妹妹以后的日子就算是安生了。
翟忍冬点开键盘回复:【马上。】
翟忍冬收起手机看向纪砚清。她正聚精会神注视着屏幕。
翟忍冬没打扰,放轻动作下楼。纪砚清没有一点察觉。
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纪砚清眉头紧蹙,死活想不起来年初一看的那场戏的名字。她顺手点开浏览器搜索。
浏览器上一次应该是异常关闭。
纪砚清甫一打开,就有至少二十个标签同时开始加载,太多了,导致浏览器卡顿,关都关不掉。
纪砚清只能干等着。
须臾,浏览器最后一次显示过的页面加载成功。
是个全英文的页面,显示着一篇公开的文章。
纪砚清的英文不算差,但也仅仅只是日常交流没有困难,对于行业之外的专业词汇,她的认知很有限,看了加粗的文章标题半晌,也只认出了心脏病。
这个词对纪砚清来说不算重,但敏感,她握着鼠标的手无意识跳了一下,切到下一个页面。
一样是在查询心脏病。
下一个,下下一个……全都是。
纪砚清的呼吸渐渐沉下,想起年初某一天早上醒来,被子上发热的电源和翟忍冬泛红的眼睛,第六感立刻像是爆炸了一样,催促她点开浏览器的历史搜索记录。
这是在窥探翟忍冬的隐私。
翟忍冬只是她的女朋友,也解释了那天眼睛泛红的原因是因为要写客栈的管理计划给陈格,她不应再怀疑什么。
昨天在门口,翟忍冬“婆婆妈妈”的反应从纪砚清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果断点开了历史搜索记录。
她不想窥探那位老板的私心,只想知道女朋友为自己担心了多久。
……年初就开始了。
年前也有???
纪砚清心猛地一沉,迅速滚动鼠标滚轮下拉。
上万条的记录。
最早一次是她们刚从她的家乡回来。
但那时候,她并没有说自己身体出的是什么问题。
不对。
那时候,她还没告诉翟忍冬自己的身体有问题。
第76章
阿旺没看到纪砚清下来, 多少还是有点失望。她能有改变现状的勇气、底气和看得见的将来,几乎全是靠纪砚清的帮助,不跟她说一声“谢谢”,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翟忍冬:“她不在乎这些。”
阿旺失落地点了点头, 向翟忍冬送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 感谢她这些年对自己的好。
翟忍冬也是一样, 不管阿旺说到哪儿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语气, 不怎么在乎。
两人坐在炉边聊了近一个小时, 翟忍冬起身送阿旺一家离开。
再进来的时候,黎婧说:“老板,吃午饭了, 叫下纪老师!”
翟忍冬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转身上楼。
阁楼里还是翟忍冬离开时的样子, 纪砚清端坐在电脑前, 桌上散着张成茂留下的宣传册和满是图形、文字的草稿纸。
听到开门声,纪砚清快速敲击键盘的双手停下, 抬头看向翟忍冬:“不声不响干什么去了?”
翟忍冬言简意赅说了阿旺的事。
纪砚清:“主要还是她命里有这个转折,没有的, 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纪砚清的嗓音不高。
话一说完,翟忍冬没有马上接, 阁楼里显得静。
纪砚清用睫毛膏仔细刷过又定了型的浓密睫毛垂了半秒, 立刻抬起来, 神色如常地在其中一份宣传册上轻点, 说:“县里的景区有高山蹦极?”
翟忍冬曲腿靠在墙边:“嗯。”
纪砚清:“看起来很刺激,改天带我去玩一次?”
说话的纪砚清一瞬不瞬注视着翟忍冬。她的性格似乎是改变不了了, 听到什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饶是这样, 纪砚清还是先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否定,才听见她说:“好。”
纪砚清点在宣传册上的手指控制不住抠紧。
从不扫兴的翟老板为什么会犹豫呢?
蹦极而已,不危险,不费力,只是有一些刺激而已——对心脏。
这谁都知道,所以她才会故意问起。
现在和预料的一样,看到了翟老板的否定。
这个否定会是对谁?
纪砚清说:“医生说你的身体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完全恢复,看来这次只能我玩,你看着了。”
翟忍冬:“蹦极没什么运动量,不影响。”
“好像是。”纪砚清挑挑眉,说:“你真就一点不怕?”
翟忍冬:“没有安全绳的悬崖都走过了。”
纪砚清:“不愧是翟老板。”
这么一点刺激不在话下,她的心脏应该很健康。
啊,对了,她才刚从市医院回来,出院前的检查是她一项一项陪着做的,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她刚刚的否定应该不是对她自己。
剩下的……
纪砚清松开手指,抹了抹宣传册上的图片:“你觉得我行吗?”
翟忍冬弯腰捡笔的动作顿住。
纪砚清看到这幕眼眶紧缩,翟忍冬一动,她也立刻笑出一声,重新开始敲击键盘:“这个问题没意义。蹦极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我现在没有,等把多出来的那块东西切掉了再说吧。”
“来得及,对吗?”纪砚清说。
说完她就后悔了。
翟忍冬只是查了一些心脏病的信息而已,查的是心脏癌症又怎么样,罕见、恶性又怎么样,和她之前的体检结果完全不一样,她只是一个良性的小疙瘩,影响不大,她怕什么?问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图什么?明知道她害怕,还这么套她的话干什么?刚才自己否定自己的提问,不是做的很好,为什么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纪砚清对自己的不理性愤怒又生气,她用力咬了一下牙,把所有多余的情绪咽下去,迅速补救:“这个项目看起来还挺危险的,很难不让人担心它哪天突然就会被举报到停止运营。”
翟忍冬捡到笔,直起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纪砚清。
半晌,没等到回答的纪砚清抬眼,翟忍冬垂眸,说:“不会。这个项目已经安全运营五六年了,没出过事。”
纪砚清笑笑:“那就好。”
说话间,翟忍冬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接听:“马上。”然后挂上电话,对纪砚清说:“吃午饭了。”
“这么快。”纪砚清看了眼时间,不禁感叹,“看来今天的工作量完不成了。”
纪砚清说:“电脑明天再借我一天。”
翟忍冬:“嗯。”
纪砚清保存文件,待机电脑,和翟忍冬下楼。
江闻已经被小丁叫下来了,几人吃着饭闲聊。
江闻对翟忍冬说:“邱明德的案子后天开庭,你能去?”
翟忍冬话没出口被纪砚清截住:“她一个病号,你叫她去干什么?”
江闻无语:“不是我叫她去,是你女朋友,你大老板提前给我发微信,让我到时叫着她。”
纪砚清转头看向翟忍冬:“你想去?”
翟忍冬没否认:“小邱急躁,可能会沉不住气。”
纪砚清想了想:“你好好在店里休息,我去。别看我,这事没得商量。”
纪砚清一锤子定音,隔天又忙了一天,次日一早和江闻出发去县法院。
邱明德的案子是非公开审理,纪砚清不能旁听。这是江闻在路上告诉她的,她觉得,刚刚好。
到法院后,江闻对纪砚清说:“你在附近找个地方歇着,我们这儿的时间不会太短。”
纪砚清“嗯”一声,叮嘱小邱:“不要急,不要发火,相信江闻。”
小邱:“知道了。”
纪砚清抬抬下巴,示意小邱跟江闻进去。
纪砚清站在车边目送她们到看不见后转身上车,导航“县医院”。
她去那儿没什么特别的事。
真没有。
就是最近越来越嗜睡,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频繁,想去确认一下那个小疙瘩有没有长大而已。
没什么要紧的。
纪砚清很平静地说服着自己,油门无意识越踩越重。
另一边的翟忍冬已经把车停在了冰川下,帮她把雪地摩托拖过来的乔吉看了眼她左臂,担心地说:“现在这天气,正常人进去都走不远,你确定能行?”
翟忍冬:“我不走远。”
翟忍冬把运动摄像机卡在车头上,说:“就在山腰拍几段。”
乔吉见翟忍冬单手不方便,麻利地帮她固定摄像机:“拍这个干嘛?”
翟忍冬:“送人。”
乔吉:“什么人啊,非得现在送?”
翟忍冬跨坐上摩托,拉下护目镜说:“非得现在。”
话落,雪地摩托疾驰而去。
乔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意外状况发生才转身往翟忍冬车边走。他得在这儿一直等到翟忍冬下来,再把雪地摩托拖回去。
翟忍冬副驾有张纸,乔吉随手拿起来看了眼,脊背一片冰凉。
纸上是人目前能到的,冰川的完整线路,每一个重要节点翟忍冬都备注了拍摄内容,她明显是想进去,而且是一直走到头!
乔吉心惊胆颤地回头。
翟忍冬已经消失在了风雪里。
乔吉手发抖,手忙脚乱地想给救援队打电话。
不经意看到写在最下面的一行小字,乔吉高悬的心慢慢放下。
【不要让她哭
不要走远】
翟忍冬把纪砚清的话听进去了。
按照记忆画下那条线路之后,她想了很久,在一个完美的舞台和翟忍冬平安无事的天秤上衡量了很久,笃定纪砚清会选后者,那她就不能冒险,只能在山腰的安全区域拍一些素材给她去找灵感。
这些素材行就行,不行了……
翟忍冬只是搭在把手的左手忽然扶了一下,避开一个处深坑。
过坑时突如其来的颠簸累及手肘,她抿紧了嘴唇,下一秒,又拧动油门加速,试图借住外力拍摄出冰川深处的狂风暴雪。
效果比翟忍冬想象得好。
她把视频从摄像机里导出来,存进手机,开车往回赶。
到藏冬门口的时候,两对头发花白的夫妻快步走过来说:“你好,请问你是不是翟忍冬?”
翟忍冬推上车门:“是。”
其中一位女士的眼泪猝然滚落,踉跄着走过来,要给翟忍冬下跪。
翟忍冬单手扶住:“有话说话。”
女人老泪纵横:“警局的人说是你找到我女儿的,十年,快十年了,我们一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是你找到她,把她从冰川里带回来的,一块儿骨头都没有少。姑娘,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你,我女儿这辈子都不能入土为安。”
“还有我儿子。”另一个女人哽咽着说。
翟忍冬明白了,这四个人是她从冰川里带回来的那对情侣的父母。
翟忍冬撤回手说:“举手之劳。”
还夹带有私心——积德行善,让母亲在那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过得好一点。
那一次还有情绪——气纪砚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喊骆绪的名字。
那么不纯粹的一件善事,犯不着谢。
女孩儿母亲却说:“对我们来说恩德如山。”
“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无心工作,无心生活,整天浑浑噩噩地,就差一死。”
“姑娘,真的谢谢你。”
“谢谢。”
……
四人连番道谢。
翟忍冬回绝不了,只拒收了他们送的锦旗和钱,锁上车子往店里走。
走到门口,两个年轻女孩儿犹豫着上前,一人说:“你就是纪老师微博上说的那个忍冬,她的女朋友?”
“我们刚才听到你的名字了。”另一人补充。
翟忍冬推门的动作停住,想起纪砚清在市医院的交代:如果有一天有人跑去骂你,贬低你,你要和一开始怼我一样,淡定欠扁地跟他们说,‘我是她纪砚清这辈子求着也要在一起的人,管你看不看得上’,记得住?
翟忍冬虽然没上网细看,却也知道网上对她们的关系如果全都是正面声音,纪砚清不会这么交代,那今天来的,就未必是送祝福的。
翟忍冬说:“有问题?”
两个女孩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你是谁,天马行空各种乱猜,刚刚看清楚了!你配得上纪老师!你和纪老师一样好!”
“我们虽然不知道纪老师微博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既然说是你一步一步带她回来的,就请你一定带她回到我们面前,多久我们都等!拜托!”
说话的女孩儿脸上是殷切真诚的期待。
翟忍冬看着她,良久,问:“你们接受她的作品有瑕疵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两人对视一眼,说:“我们接受,纪老师也不会接受,这个问题不成立。”
翟忍冬握着车钥匙的手收紧,“嗯”了声,推门进来。黎婧和她打招呼,她像是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地上楼洗漱,换衣服,坐在床边看了很久的冰川视频,切出来给纪砚清发微信。
翟忍冬:【怎么样?】
纪砚清刚从医院出来,站在路边的垃圾桶前,手里捏着一叠报告纸,一袋药。她习惯性去口袋里找打火机,里里外外摸了遍都没摸到的时候才想起来打火机已经给翟忍冬了。
纪砚清抽出手,失心一样站了好几秒,把报告纸一张一张撕了扔进垃圾桶,然后去拆药。
拆一盒扔一盒。
拆到倒数第二盒的时候,手指轻颤,取出来一片闻了闻。
和那晚从山羊岭的河边回去,翟忍冬给她的“预防发烧”的药味道一样。
她当时是傻了么?
竟然真觉得发烧和感冒一样,可以预防。
这么明显的常识错误。
纪砚清攥紧手。小小一片药在手心里没什么存在感,她却觉得棱角生硬,硌得手心发疼。彻底攥不住的时候,她把药倒进嘴里吞下去,大步往车边走。
走了二十多分钟没看到车,纪砚清步子猛地顿住,后知后觉自己走错了方向。她茫然地站在冷风里,肩膀沉得像是压了两座山,重得她忍不住弯腰、喘息。
蓦地手机响起,纪砚清浑身一激灵,迅速把正在模糊视线的水光逼回去,大步往回折。
半小时后上了车,她冷静镇定地点火,把空调拧到最大,系上安全带,才拿出手机查看。
就是翟忍冬发来的那条微信——“怎么样”。
短短三个字,纪砚清读了将近五分钟,点开键盘回复:【有江闻在,不会有任何意外。】
“对方正在输入…”
翟忍冬:【什么时候回来?】
纪砚清:【怎么,想我了?】
翟忍冬:【嗯。】
翟忍冬:【今天你粉丝来店里了,说我配得上你,你在医院教我的那句话应该用不上。】
纪砚清:【啧,牙尖嘴利的翟老板没机会发挥了。】
翟忍冬:【晚上回来,送你个东西。】
纪砚清:【什么东西?】
翟忍冬:【惊喜。】
纪砚清:【不透露?】
翟忍冬:【不透露。】
纪砚清:【看来我只能尽快回去。】
翟忍冬:【我等你。】
我等你。
对热恋中的情侣来说,这三个字带来的情绪价值应该是喜悦、期待和满足,纪砚清却忽然握紧手机,泪湿眼眶,胸腔里充斥着愤怒、不甘和迷茫。她点在键盘上的手指抬了又落,落了又抬,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什么情绪都没有透露的表情:【/OK】
翟忍冬静静地看着。
很久,拿起九斗柜上的打火机下楼。
“又出去?”黎婧瞪眼睛说。
翟忍冬和早上出门一样,还是那句话:“不要告诉纪砚清。”
黎婧:“知道知道,你要给纪老师准备惊喜么。这回出去多久?”
翟忍冬:“二十分钟。”
就买个东西。
任姐听到翟忍冬要烟,无不惊讶地说:“你竟然抽烟??”
翟忍冬:“嗯。”
任姐耐着性子劝说:“我家那个就是抽烟抽没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翟忍冬:“不常抽,就是……”
翟忍冬顿了顿,说:“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抽一根提提神。”
任姐:“还有你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翟忍冬:“有。第二次。”
任姐:“姐能不能帮你?”
翟忍冬扫码付钱,说:“不能。”
翟忍冬从任姐的杂货铺出来,一路往东开。
出了镇子到第一次忍不住向纪砚清透露爱意的铁轨,翟忍冬靠边停车,站在冷风里抽烟。
一根接着一根。
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得平静,夹着烟的手却在抖,手背上青紫一片。
翟忍冬像是没有发现,一直抽到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把满地的烟蒂踩进雪里,嚼了口香糖,用雪洗了手,抹了香气浓郁的护手霜,往回走。
她前脚停车,江闻和纪砚清后脚就到了。
翟忍冬在纪砚清下车之前,把车钥匙装进口袋,问江闻:“怎么样?”
江闻:“一切尽在掌握。”
翟忍冬应一声,看向纪砚清:“进去再说。”
纪砚清:“空调吹了一路,燥得慌,陪我在外面站会儿。”
江闻一听这话,立马识趣地走人。
纪砚清绕到车子另一侧的视觉死角靠着。翟忍冬紧随其后,靠在她旁边。
今天的天更沉,压抑的灰色密不透风。
纪砚清靠了一会儿,忽然说:“陪我抽根烟。”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打火机。
纪砚清偏头瞧她:“别说没有,我闻到你身上的烟味了。”
翟忍冬:“不是什么好烟,以前没抽过的话……”
“抽过。”纪砚清打断,“被你逼得承认喜欢你,却不知道你和辛明萱没关系,左右为难的时候抽过。”
纪砚清笑望着翟忍冬说:“放心吧,有经验,再劣质的也能抽下去。”
翟忍冬不语。
纪砚清直接去她口袋里找,找到了敲出来一根怼她嘴边说:“你先抽,我要和辛明萱一样,在你嘴边点。”
翟忍冬张开嘴咬住,很钝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
“咔。”
灰蒙蒙的天光里亮起一束蓝色的火焰。
火焰烧着零零散散落下来雪,却看不到爆裂的火星。
翟忍冬吸一口烟进肺里。纪砚清咬着烟凑在她嘴边。
烟纸薄,烟叶易燃。
纪砚清只一下就点着了,快得她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笑了笑,离开翟忍冬靠回去。
烟味在空气里散开,来不及窜入鼻腔就会被大风吹散。
纪砚清忽然想起来似得说:“惊喜呢?”
翟忍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视频说:“找人帮忙拍了几段冰川的视频,看看有没有用。”
纪砚清眼睛亮了一瞬,迅速接过手机。
视频有两个小时,很长。
纪砚清只看一会儿就把手机还给了翟忍冬。
翟忍冬问:“能不能用?”
纪砚清:“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翟忍冬:“真话。”
纪砚清说:“先不内容太表面,根本没拍出来你之前说的那种孕育和死亡的矛盾感,就是拍出来了,我也未必能透过别人的视角,真正了解这个地方。人的思维是有差异的,拍的人觉得是重点的,在我这里未必有用,除非她完全了解我,了解我的舞蹈。”
纪砚清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看着前方通向镇子的那条路。
三个月前,她就是从那条路上过来的,磕磕绊绊,愤怒空茫。
来了之后遇到翟忍冬,什么都不一样了。
真的爱她。
想和她一起去一次冰川,顺利完成歌舞剧里和她有关的部分,带着她的人、和她有关的舞一起走到人前,大大方方地说一句:“我爱她,很爱很爱。”
只是,五六月啊……
纪砚清夹着烟,手指在烟身上轻点,说:“大老板,五月我还能和你一起去冰川吗?”
翟忍冬一直咬在嘴里没动的烟晃了一下,积攒的一短截烟灰被风折断,落在她衣袖上。
纪砚清抬手帮她拍掉,说:“去不了,对不对?”
第77章
说话的纪砚清神色平静到像是闲聊, 声音却是抖得,眼泪失控地淌。
她竭力保持的理智和不受控制的情绪,在清清楚楚说出“去不了”那秒完全割裂了。
从看到翟忍冬的搜索记录开始的疑心,往后若无其事的试探, 拿到报告时的愕然、崩裂, 木已成舟的迷茫、无措, 一路回来的沉默、压抑, 刚刚说笑的从容、冷静一瞬间全部在她胸腔里爆发了, 仿佛天崩地裂,随之而来的恐惧、不甘、不解像洪水猛兽一样疯狂吞噬着她。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
她连最讨厌的跳舞都决定继续了。
她说了要一直在一起,一直谈恋爱, 一直给这个人跳舞。
她在流星划过的时候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向她母亲求了长命百岁, 白头偕老!
她花了37年, 37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把她当全部,她也已经一分一秒都离不开的人!结果呢?!
诊室里的那几分钟像是一场诡谲恐怖的噩梦, 她咬过自己的嘴唇,掐过自己的胳膊, 甚至在医生用来钉挂号单的钉子上,用力扎过自己的手掌, 最后听到的依然只是一句发虚放空的“尽早入院治疗吧, 治了才有机会”, 怎么都醒不了。
她回想着那一幕, 血都冷了,已经无法控制的情绪冰冻扭曲, 眼泪横冲直撞。
她愤怒地低下头,弓下身, 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逐渐有了真实感。
痛的可怕。
哪儿有什么醒不了的噩梦。
不过是只有她被蒙在鼓里的谎言罢了。
什么小问题,能克服。
她笃定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听着的人在想什么?
怜悯?
同情?
讽刺?
嗯——
不可能。
听着的人可是翟忍冬——喜欢她喜欢得要命,敢为她不要命。
这样的一个人,知而不言,怎么可能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就是胆子大,生死大事也想替她去扛。
扛住了,几年后她就还是藏冬的老板,是裹了一层薄膜的长刀,冷淡、嘴欠、孤独,但日子安稳。
扛不住……扛不住……
纪砚清抬手按在绞痛难忍的心口,脑子被阴暗恐怖的情绪占据,疯魔了一样,低沉地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翟忍冬张口忘言,唇一动,咬在嘴里的烟掉在潮湿地面,发出一声“滋”。
她对这场坦白局早有预料。
从听到纪砚清说出那句“你觉得我行吗”开始,她就知道藏不住了。
她不傻,那么明显突兀的试探,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对死亡一点都不陌生,奶奶、父亲、母亲,她身边的人都是她送走,不管当时用的什么心情,总归走过那一趟,知道流程,可始终没有应对的经验,否则也不会在把母亲送到目的地后,跑到山坡上割自己一刀,想着睡过去了,心里就不疼了。
她的生活复杂又简单,每个阶段都只有一根线吊着,松动了,断裂了,只能生生受着,没有退路。
她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逆来顺受。
现在也是。
对纪砚清也是。
她对今天,对更远的明天早有心理准备。
可真正看到纪砚清从骤然疯狂到突然冷静,还是像有一把锋利的刀从她心脏上划过去,没有血迹,没有痛感,只是一刹那铺天盖地的凉意涌进去,冷到窒息。
地上的烟浸在湿气里,正在迅速熄灭。
纪砚清看了一眼,直起身体走到翟忍冬面前,看着她说:“我带你去回去谈恋爱的时候就知道了?”
翟忍冬心口麻木,唇在抖索,没发出声音。
纪砚清却知道自己猜对了。
其实不用猜。
翟忍冬浏览器里的查询时间开始得太巧了,根本不用费心思分析。
然后她就懂了,“难怪突然就会好好说话了,每天甜言蜜语,对我有求必应,呵,知道我时日不多,哄我开心呢?”
“是不是?”纪砚清笑望着翟忍冬问。
翟忍冬墨色瞳孔动了一下,像是外界强加给她的强烈震感,她一时不备没藏住,忽然就露出了情绪——罕见的慌张、刺痛——扎在纪砚清已经疼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心脏上,竟然又有了一阵让她难以承受的痛感。她死死掐着手,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极端的压抑、忍耐、痛苦捶打着她岌岌可危的理智,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怎么知道的?”
翟忍冬指尖冰凉,四肢僵硬,利剑划过带来的疼痛延迟在她心口出现,她抖索着握不手,说:“偶然。”
“偶然?”纪砚清像是没听懂一样重复了一遍,笑着问:“我说梦话?还是喝醉了胡言乱语?我酒品不好,喝多了就爱乱说话,乱做事,对,我不是还对着你喊过骆绪的名字?我一点都不爱她,怎么可能在已经喜欢上你的时候喊她的名字?我是在胡言乱语,你不……”
纪砚清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逐渐密集的雪片落在她睫毛上,冷得她浑身发抖。
她的嘴角渐渐提不起来,声音就低了,沉了,失去了温度。
“心脏癌症,血管肉瘤,这些名词我听都没有听过,怎么偶然告诉你?”
“你猜的?”
“心脏上那么多种毛病,你一不小心就猜对了,然后目的明确地去搜索?”
纪砚清的目光凝结成冰,眼眶里烧着黑色的火焰:“我就那么好骗?”
“翟忍冬。”
“我就那么好骗?”
“从开始到现在,你跟我说过几句实话?!”
“你以为你是什么?!”
“能起死回生的天神,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你不是!”
“什么都不是!”
纪砚清吼出声的那秒理智彻底崩盘,她忽然抬手,近乎暴虐地锤了一下自己胸口,在山呼海啸一样奔腾而来的绞痛中,厉声质问:“不是,你凭什么把我的生死扛自己肩上?!你只是我女朋友,不是……”
纪砚清的声音戛然而止,思绪被什么东西轻轻扽了一下,像雪花落在发丝上,起初没什么感觉。疯狂撕扯的视线一缕缕聚焦到翟忍冬脸上,看到她一瞬间变红的眼睛时,凉意蜂拥而至——
她在说什么蠢话?
明知道这个人的隐瞒不会有丝毫恶意,为什么要责怪她?
她死了,最痛苦的就是这个人。
就她一个人。
默不作声地搜索出万条的记录,看电脑看到眼睛发红,明明是个干脆的人,一再拉住她强调“说好了”。
说好什么呢?
带着她,让她亲手给她签字,亲眼看她怎么死去?
纪砚清脑中轰然,如坠冰窟,陡然回归的理智像审判者的镰刀毫不犹豫从她头顶砍下,一瞬之间,她头晕目眩,眼泪趋近疯狂,摇晃着抓住翟忍冬的手臂,声音扭曲难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和刚来这里的时候不一样了,我怕死。”
“大老板,我怕死了。”
“我怕死……”
怕得开始口不择言,习惯性欺负这个对自己无条件忍让的人……
纪砚清站立不住,跌撞着在翟忍冬身前蹲下,恐惧像冷血的蛇在她身体里游窜,她死死抠抓翟忍冬的衣服,整个人都在颤抖。
翟忍冬低头看着,总是平静的目光支离恍惚,像被战争狂潮遗忘的唯一一个生还者,天大地大,她能触摸到的只有血肉模糊的疮痍,没有人,没有声,没有时间和未来。她后来又被雪地摩托颠过很多次的胳膊肘打着抖,想摸一摸纪砚清的头发,跟她说点什么,想起她虽然失控,但却为事实的质问,发青的手指一点点蜷缩回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喉咙在被蜂拥而至胀破之前,漏出一丝声,“我是故意的,我想让你开心。”
开心一天,一分,一秒都行。
所以能藏着的时候藏着不让她知道,藏不住了,拖着还打有石膏的胳膊、还在吃药的身体跑去冰川里拍一点视频素材给她,希望她没有遗憾。
回来之后,翻来覆去地看,回忆着她的粉丝说她不接受瑕疵。
不接受瑕疵,停留在入口的,加快速度才拍出来造假的视频就不会对她有任何帮助。
可她又不能进去给她拍真实的,现在也没那么个能力进出,五六月她又未必等得到。
那怎么办?
她不知道。
烟抽了一地依然不知道。
她没有无所不能。
母亲一点一点死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束手无策,纪砚清从没有症状到胸闷气短,她还是只能骗她吃一片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不是天神、菩萨,谁都救不了,只是笨拙地拆东墙补西墙,瞒一天是一天,让她尽量开心地过一个年。
她前头那些年从来没有开心过,错过这次,可能就再没有机会。
母亲和她一样,好不容易出狱了,等到她有体面工作了,人却快没了。
她那时候死抓着不让母亲走,母亲就只能受尽痛苦,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才终于能得以解脱。
这次她检讨了,一言不发,不挽留,不肯求,只希望她开心一点。
她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有人劝她不要这样,再去试一试。
她也想。
想来想去,想问一句,“万一她活不到五月怎么办?”
那就再发一次疯,不管不顾地,让她在五月之前尽情地开心一次——想在冰上跳舞就跳,想做歌舞剧就做,有个人会事事顺着她,还在一夕之间学会了跟她好好说话,对她说甜言蜜语。
夜色来了,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暗。
翟忍冬在风灯摇晃的光里重复:“我想让你开心。”
开心?
死前的狂欢?
很合理。
之后呢?
纪砚清空茫嗡然的脑子迟钝地思考着。
凌乱恐怖的画面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时,她骤然起身,嗓音颤抖撕裂,瞳孔里恐惧与愤怒疯狂拉扯:“我开心了,你呢?找个没人的地方抽烟?变成下一个陈格?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在这里再割一刀?!”
纪砚清死死抓着翟忍冬的手腕,沉在无边无际的冰窟里,快呼吸不了:“上一次,有我给你跳舞,你活下来了,这回呢?”
“你一个人,怎么办?”
“打算……”
悬崖上,纪砚清只能靠想象还原的画面猝不及防撞上来,她一双眼睛血红,死盯着面前的人,嗓子轻得不如雪落下来的声音,“陪我一起死吗?”
纪砚清抓着翟忍冬的手,摸着她的手腕上的伤疤,笑得悲伤怨怼:“翟忍冬,你怎么能这样?”
“生死这么大的事,哪儿是你一个人扛得住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
纪砚清模糊的视线忽然看不清翟忍冬的脸,她狠狠一愣,慌乱暴躁地低头眨眼。
花了四五秒的时间,终于能再次看清眼前的人,却发现她对这个结果似乎没有一丝怨言时,纪砚清的心疼怨怼一瞬间变成了滔天怒火,“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当回事?!!”
受伤不喊疼,难受不会哭。
人不是这样活的。
人在难以忍受痛苦的时候可以呼救,可以崩溃,甚至可以逃跑。
哑巴……
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逼死。
可翟忍冬好像就是这样。
从小就是。
纪砚清沉入回忆的漩涡,指关节都泛了白。
母亲入狱,这个人失去一切,找的是她;
母亲过世,这个人一无所有,见的是她。
她明明白白就是这个人的唯一,如果不见了,她还能去找谁?见谁?
纪砚清的嘴唇从颤抖变得平静,慢慢松开翟忍冬的手腕,疑惑地说:“忍冬,我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翟忍冬手发僵,下意识想抓纪砚清,却什么也抓不住。
纪砚清又问:“是不是也不该喜欢你?”
“不该承认喜欢你。”
“不该说一直在一起,一直谈恋爱。”
“不该求什么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
纪砚清每说一句话“不该”,翟忍冬的脸就白一分,她踉跄着后退,像是要和翟忍冬划清界限那个瞬间,翟忍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你来了,喜欢了,说了,求了,就……”
翟忍冬始终只是泛红的眼睛里滚下眼泪,执拗地说:“不能反悔了。”
第78章
纪砚清手腕发疼, 愕然失色。
“不能反悔”这种词不应该是说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吗?
翟忍冬……
她说出来,怎么像是求着对方拿刀来捅自己?
这不公平。
一点也不公平。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静默无声的眼泪,慢慢笑了起来,笑容凄惶无力。
“果然是个傻子。”
“大傻子。”
可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
为什么就没人分给这个傻子一点福气?
怎么出生、长大, 她没得选, 现在爱一个人是什么结局, 她依然没得选!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生病?!!
为什么偏偏是翟忍冬喜欢的人生病!!!
纪砚清刀刃一样的目光抬起来, 对上翟忍冬, 轰隆作响,粉碎瓦解,死死扣抓着她的手, 试了好几遍才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你在冬天喜欢过一个人, 她来找夏天才有的天堂, 却有可能死在半路的春天。”
真实又血淋淋的事实。
没有一样是完美的。
纪砚清说的时候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所谓生死, 只担心,“这样的事, 你真的能接受吗?”
不能接受最好。
退一步,还有可能重新开始。
要是能接受……
“能。”翟忍冬说:“能。”
抓着纪砚清的手, 看着她的眼睛, 一字一顿:“我, 能。”
只可以能, 没有第二个选择,否则14岁把一张照片当救命稻草还有什么意义, 15岁义无反顾去找一个陌生的人又算什么,往后那些年看着她, 喜欢她全部都会变成一句空话,她好不容易结束的压抑枯燥的跳舞生活,也会趁机变本加厉,让她再无翻身之日。
翟忍冬不允许。她潮湿的眼眶深黑寂静,疯劲儿是压在深处的,时时刻刻维持着她表面的冷静,能迎白刃,能抵死亡,能说:“纪砚清,我们说好了,谷雨那天,你带我一起走。”
纪砚清的眼泪涌上来,胸口的疼痛翻江倒海,啃噬着她,她支撑不住呻.吟,用力抠着翟忍冬抱过来的肩膀,说:“不去医院,不去……”
好像去了就回不来了。
可她还没有想好翟忍冬“能接受”的话,她该拿她怎么办。
医生明明白白和她说了,机会不大。
翟忍冬今年才35,就算只活到60,也还有25年要熬。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安顿她。
想不好。
偏她又不知道什么是知难而退……
纪砚清脸上发白,意识迅速往下退。
翟忍冬俯身抱起纪砚清,大步往店里走。
小丁刚好出来,话只来得及说到嘴边,翟忍冬就已经抱着纪砚清走过去了。
江闻想拦没拦住,看了眼小丁。
小丁木讷地望着翟忍冬的背影,说:“老板是哭了吗?”
话落,心思敏感的小丁眼眶一片通红。
江闻看着楼梯方向眉心紧蹙,很快意识到什么。她心一沉,揉了把小丁的头,提醒她:“谁都不要说,我上去看看。”
小丁手忙脚乱地抓住江闻:“有什么事,你跟我讲一声,我的嘴很牢靠。”
江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嗯”了声,快步上楼。
阁楼的房门紧闭着。
翟忍冬给纪砚清喂了药,靠在床头把她抱在怀里,手徒劳无用地抚摸着她心脏的位置,再怎么耐心也减轻不了她的痛苦。冷汗一片一片冒出来,到她失去意识了,也不见停止。
昏黄的灯就那么照着。
沉重黑暗的夜色从天窗投下来,照得纪砚清脸上苍白一片,像是快要消失了。
翟忍冬没有手足无措地去抓,去留,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纪砚清,侧脸贴着她被冷汗打湿的额头,视线盯着杂物后的相框,整个人寂静无声。
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母亲过世时的样子了,安安静静,面容祥和,好像死亡才是她最向往的事——最痛快,最轻松,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周围的人都这么劝她。
只有她放不下,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解脱。
就在带纪砚清去的那片山坡上。
抬头就是无边无际星河,她割开手腕,颓然平静地躺在地上时望着哪儿,母亲就在哪儿,无声地看着她……
看到了,是不是会责怪她不听话,没有好好践行她的临终遗言?
“忍冬,妈知道你选这行是因为从记事起,妈身上就总带着伤,你想让妈好过点,护着妈。”
“可这世上不是只有妈一个人需要你,你既然选了这行,就该对得起这行。”
“你是妈的骄傲,妈这辈子唯一的盼头。”
“妈能看到你毕业就已经很满足了,没有一点遗憾。”
“你要听话,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们这行必定会经历很多次失败,你得学会面对,就算第一次发生在妈身上,你也要勇敢地接受。”
“忍冬,记住了吗?”
她没记住。
一个字也没记住,才会在这个连一趟直达火车都没有的地方一躲十年。
而母亲,就在离她十公里的一直看着。
看着她的骄傲,她一辈子的盼头庸庸碌碌,毫无成就。
……
迟来的歉疚像刀凌迟着翟忍冬,她疼得浑身冰冷,抱在纪砚清身上的力道重得她在昏睡中也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
翟忍冬低头看到,如梦初醒,死寂又狼狈地松开纪砚清,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然后孤立地站在床边,攥着手,指节泛白,青筋暴突,一刀一刀,等身上的血肉被割得一片不剩了,沉默地往出走。
外面,江闻已经等了很久。
甫一看到翟忍冬出来,江闻错愕得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从她14岁遇见到现在,江闻只在她身上看到过冷冰冰的刺,无法想象她被刺扎得骨头都直不起来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就是这副模样。
明明笔直地站着,却好像已经在命运面前一败涂地。
江闻张口结舌。
翟忍冬动作轻缓地锁上门,抬头看过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问她“有什么事”的时候,她才恍然回神,喉咙失控地抖着,半晌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早就告诉你纪砚清的事?”
————
纪砚清带翟忍冬回去家乡谈恋爱的那天晚上,喝多先睡了,后面是江闻和翟忍冬喝着酒,一件事一件事问她怎么把纪砚清当宝,怎么拿全部爱她。
翟忍冬话少,但有问必答,答必满意。
江闻听着她描述出来的那个有血有肉的纪砚清,心绪起伏翻荡,以至于喝酒忘了量,醉倒在她面前。
半夜骤然清醒,江闻被窗边悄无声息的黑影吓了一跳。
“还没睡?”
江闻坐起来缓了一会儿,说:“抱歉,我还以为她这辈子不会有被幸福包围的一天,一时高兴喝多了。”
江闻揉着头起身:“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窗边的人这时才动了一下,声音哑得像是被割伤了:“她的病,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江闻脚下踉跄,失态地跌坐回沙发上:“谁的病?”
翟忍冬一步步从阴影里出来,站在月光下:“纪砚清。”
江闻笑了声,强装冷静:“纪砚清能有什么病,她不是好端端的……”
“心脏癌症,心脏血管肉瘤。”翟忍冬打断。
江闻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你知道?”
翟忍冬:“三个小时前刚刚知道。”
江闻心猛地一坠,知道是自己酒后失言了。她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只有短短两次相处,她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还很片面,可纪砚清有心脏血管肉瘤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怕了?”江闻说。
她自私的第一反应是维护自己的朋友,想知道翟忍冬是不是打算知难而退。
翟忍冬站在月光和阴影的明暗交接处,目光静得让江闻心惊。她说:“怕。”
江闻冷了脸起身,话没出口,又听见翟忍冬说:“怕来不及让她再开心一点。”
江闻的怒气定格。
翟忍冬说:“她才刚开始和我谈恋爱,时间太短了,还有很多事没一起做,情人节也没有碰上。”
可她已经想好了礼物——运气好的话,能在保护站的山坡下找到一片冰凌花,无色无味,壮美无边,应该算是这世上最盛大独特的礼物。
她想送给纪砚清。
所以她想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江闻定定地看了翟忍冬很久,才从直上直下的错愕情绪中回神,回答她问在前面的问题:“六月查出来的,体积很大,手术难度高,风险大,骆绪……”
江闻停住,说:“骆绪是纪砚清前任。”
翟忍冬:“我知道。”
江闻又一次惊讶于翟忍冬和纪砚清之间关系,似乎已经到了全身心交付,没有秘密的阶段,那任何概率的分别落在她们身上都无异于一场剥床及肤的灾难。
江闻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她才刚刚听到了她们幸福的开头,怎么敢直接了当得提结尾?
翟忍冬替她说,“骆绪咨询了医生,权衡了成败的几率,选择隐瞒她,让她自生自灭。”
“不是。”江闻否定,“春天,春天一到,纪砚清会去医院做手术,那时候她会知道真相。”
“这之前呢?”
“……骆绪想让她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骆绪都和别人上床了,还管她的死活干什么?”
“假的。”
江闻伸手拨了一把头发,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说:“纪砚清的问题是集体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她的报告一向是直接送到骆绪手上,骆绪确实像你说的咨询了医生,权衡了成败的几率。”
“很低。”
翟忍冬:“再低,纪砚清也有权知道。”
“你不懂。”江闻愤恨地说:“眼看着纪砚清的年纪越来越大,她爸逼她就逼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急,她的压力大到几乎每天都要喝半瓶酒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这已经是变相的自暴自弃,再告诉她她有病,极大概率治不了,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翟忍冬嘴唇轻颤。
江闻说:“她根本不会治。”
江闻吐了口气,偏头看着阳台澄澈的玻璃窗:“她喝醉的时候问过骆绪一句,从15楼跳下去是不是不会有什么痛苦。”
翟忍冬垂在身侧的双手剧烈颤抖,握成了拳头。
江闻说:“她有时候,是个很颓废的人。”
“骆绪不能冒险,就只能瞒着她,让人换了一份报告拿过去,告诉她只是一个良性的小肿块,切掉就没事了。”
“最迟春天去切,再晚,就没有手术机会了。”
“这是实话。”
“骆绪让人换了个说法,告诉她拖过春天,手术难度会增加,让她一定在那之前去医院。”
“还说切掉肿块会影响她的状态。”
“这是也是实话。
“不管良心恶性,心脏上动一刀,她的状态必定会下滑,所以骆绪没让人隐瞒这点。她的目的是让纪砚清听到这些话后,立刻放弃当下那个自己,但又不是完全放弃,毕竟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良性肿块而已,切掉了影响跳舞,不影响生活。”
江闻说:“骆绪算得没错,这个结果对纪砚清来说的确刚刚好,她不用找额外的理由就能从跳舞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她拿到报告那天晚上还是喝了酒,喝得很痛快。骆绪的目的达到。”
翟忍冬:“达到了,为什么还要和温杳扯在一起。”
江闻:“因为纪砚清没按常理出牌。”
江闻晚上喝得酒多,头还晕得厉害,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骆绪以为纪砚清既然找到解脱的方法了,就会顺着走下去——挑一个时间住院手术,成功了,她不会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手术,失败了,不会有太多痛苦,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可她偏偏不这么走,因为放心不下温杳。”
“骆绪早已经功成名就,纪砚清还给了骆绪自己的身前名身后事,骆绪往后必定一帆风顺,事业蒸蒸日上。”
“温杳不一样。”
“温杳才刚刚有一点名气,没人护着,会走很多弯路。”
江闻喉头梗塞,声音逐渐变得不稳:“以前那个纪砚清很难相处,脾气差,傲,根本不把周围的人事放在眼里,但其实她是个软心肠的,不然她不会带回去一个骆绪,再带回去一个温杳。不管她带她们回去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带回去之后都没有亏待过她们。这点骆绪和温杳很清楚,只有纪砚清不知道。”
“但在做。”
“拿到报告的第二天,纪砚清照旧去舞团排练,时间比之前长,强度比之前大,接的商演也开始翻倍。”
“她自己看不清自己在做什么,骆绪看到了——她想在走之前给温杳铺一条宽敞的路。”
“这条路包括把舞团给温杳,包括在还能跳的时候,让舞团的影响力大一点,再大一点,这样温杳的脚跟就能站得更稳一点。”
“呵。”
江闻低声发笑,眼眶里泛起水光:“温杳来求我,让我不要帮纪砚清出转手舞团的协议,我有什么办法?我找不到合适理由的拒绝,纪砚清就一定怀疑,怀疑了,那骆绪前面的事不就白做了?纪砚清突然知道真相,可能会更生气,更自暴自弃。”
“所以那份协议温杳只能签。”
“她接受,明确表示那是她能接受的最大程度,再让纪砚清与死亡为伍,每天拖着生病的身体进行那么高强度的训练和商演活动,为她铺路,她接受不了。”
“骆绪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骆绪开始刻意减少纪砚清的工作,推不掉的,让温杳去替,一点一点在她心里埋下种子,再找一个机会让那颗种子爆发。”
那个机会是她又拿了奖,又一次被那些掌声折磨得烦躁不已,最需要骆绪的时候,骆绪出轨温杳。
她们是她没有明确察觉,但的的确确最在意的两个人,同时背叛她,她就是有神仙一样的心肠,也不可能继续把时间耗费在她们身上。
那她不就有了自己的空间?
在那个空间里走一走,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枯燥单调的人生不就不再只是“为了别人”?
江闻烦躁地抓着头发:“我没想到她会遇见你。”
就算纪砚清真的在那个空间里遇见一个人,喜欢上她,也最不应该是翟忍冬。她把纪砚清放在心里的时间太长了,好不容易才跟她走在一起,让她怎么接受也许马上就要失去她这个残忍的现实?
她说想聊一聊她是怎么把纪砚清当宝,怎么拿她的全部爱她,不过是想知道万一出现最坏的结果,这段猝不及防的关系会对她产生多大影响。
太大了。
也许就是这样,她才会忍不住酒后吐真言,一面可怜她,一面不甘心,一面又在她说出“怕”的时候,心生愤怒,嫌她没有担当。
她一个外人,自私得在拿一个无辜之人的爱情填补自己朋友的生命漏洞。
“对不起。”江闻说。
翟忍冬沉默不语,冷调月光一遍遍冲刷着她高瘦单薄的身体。她始终笔直地站着,站到手脚开始发麻的时候,说:“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江闻:“什么忙?”
就算是帮她逃跑,她也帮。
翟忍冬却说:“提前去我们镇上处理小邱的事。”
江闻不解:“提前?”
翟忍冬:“跟我们一起走,路上帮我和她拍一些照片。我手上只有两张她的照片,一张是她小时候,没长开,和现在的样子有差别,一张是侧脸,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万一她死了,我没东西记她很多年。”
潜台词:她不止不会逃跑,还会记纪砚清很多年?
记忆还不把折磨死!
江闻胆战心惊:“翟忍冬……!”
翟忍冬说:“我以前的事不要告诉她,说一样,她对我的喜欢会重一分,真到最后了,走得会难一步。”
“我希望她在春天之前开开心心的,春天之后,能轻松一点是一点。”
“你是她朋友,刚好要去我们镇,由你帮我们拍照最合适。”
“我知道这会浪费你很多时间,但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以后有机会,我会想办法报答你。”
……
翟忍冬每一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风平浪静,好像生离死别于她而言不过是张口即来的一件小事,根本没什么重要,她很容易就接受了。
江闻看不懂。
直到翟忍冬想往卧室走,步子一动,却是向前,腿重重磕在了茶几上。
江闻忽然知道什么是平静得发疯。
翟忍冬也开始算计纪砚清了,拿自己后半辈子赌纪砚清短暂开心。
————
那之后的时间,江闻一路看着,看得心都好像木了,任由翟忍冬一步一步往深渊里踏。她始终表现得平静,以至于江闻忘了,纪砚清出现在她14岁,占据了她生命里大半的时候,哪儿那么容易割舍。
现在看到她连骨头都直不起来的模样,江闻恍然大悟:“我不该那么早告诉你。”
不让她有所准备,她就不会这样泥足深陷。
就多了这一个月多而已,她的脚就好像拔不出来了。
可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翟老板,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谢你。”
江闻一愣,猝然抬头。
翟忍冬说:“不是你说,我到现在也学不会好好和她说话。她这段时间很开心,我看得出来。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最终有她,那是我的命,没有,也是我的命。”
江闻:“没有你怎么办?!你母亲,她,同样的事你再经历……”
翟忍冬打断:“我有她的照片。你帮我们拍了上百个G的照片、视频,我一天看一张,这辈子都看不完。我脑子里还有和她在一起的记忆,只要能一直记着她的脸,我就能一直回忆。”
“你不用担心我怎么办,更不用往坏了想。我说了,没问过她的意见,我不敢真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翟忍冬脊背佝偻得明显,语气冷静得可怕。
“我去给她弄点吃的。”
说完,翟忍冬就下楼了。
江闻听着楼梯上迟缓发虚的脚步,很久才像是从高空坠落一样,心跳迅速猛烈,四肢发麻,讷讷地说:“可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
————
纪砚清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翟忍冬不在阁楼。
纪砚清躺在床上看着透光的天窗,迟钝地回忆着昨天的事。
那位老板……
她打定主意要和她磕到底了。
她敢自私地拉她一起吗?
她又敢不拉着?
她是女朋友,扔下她,不合适,带着她,舍不得。
纪砚清纠缠不清,心口闷痛,侧过身紧紧蜷缩在一起。
一个小时后,纪砚清扶着楼梯下来的时候,陈格正站在门口和江闻说话,“刚那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江闻看着骆绪的车子驶离的方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哪儿?”
骆绪是翟忍冬昨晚打电话叫过来的,话很简单,“她不能再坐飞机,你来接她。”
那个电话一挂断,江闻就问:“为什么不是你送?”
翟忍冬静了一秒,把手机装进口袋,说:“二次骨裂,开不了长途车。”
江闻愕然:“不是已经快拆石膏了?怎么会二次骨裂??”
翟忍冬没吭声就走了。
这个问题江闻从昨晚想到今天,越想越莫名地慌张。
蓦地,陈格说:“我想起来!”
江闻的思绪被打断,转头看向陈格:“想起来什么?”
陈格:“刚那个人!七年多前,我见过她!”
江闻没觉得奇怪。
七年多前,骆绪的主要工作是舞团运营,经常和纪砚清一起露面,陈格见过她不奇怪。
陈格说:“那年,纪老师取消过三场演出,我和我女朋友排队领补偿纪念品的时候见过她。当时翟老板也在。”
江闻诧异:“翟老板在剧院??”
陈格:“嗯,翟老板在剧院门前的路边站着,刚那个在车里坐着,看了翟老板很久。”
看?
也就是说,骆绪七年多前就见过,或者说知道翟忍冬?
七年多后,纪砚清好巧不巧来了翟忍冬在的地方,爱上了她。
这么偏僻的地方。
需要多大的缘分,纪砚清才能刚刚好就来了这里??刚刚好,这里就有一个必定会爱上她,然后有本事,有资本让她爱上的人???
江闻脑子里有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迅速拿出手机给骆绪打电话。
只响一声就被接通:“江律师。”
江闻开门见山:“你事先知道翟忍冬在这儿?”
骆绪那头短暂安静,说:“是。”
“事先断定纪砚清会来这儿??”
“是。”
“事先算好她们会在一起?!”
“是。”
江闻胸口起伏,手发抖,再开口,怒不可遏地低吼:“停车!我要见你!立刻马上!”
骆绪:“好。”
江闻挂上电话就往出跑。
纪砚清看了几秒她的背影,走到门口问陈格:“江闻怎么了?”
陈格摇了摇头:“不知道。”
纪砚清:“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刚才离得远,纪砚清精神又不好,没听见。
陈格言简意赅说了刚才的事。
纪砚清一顿,想起市医院,江闻和温杳先后从车上下来的画面。
她当时没多想。
江闻和她接触多,温杳、骆绪自然也跟江闻熟,她们私下有交集一点也不奇怪。
但看江闻刚刚的态度……
纪砚清皱眉,说:“把你老板的车钥匙给我。”
昨天纪砚清被翟忍冬抱着进来的事,只有小丁和江闻看到了,陈格不知道,所以没多想,麻利地拿了车钥匙给纪砚清。
纪砚清一脚油门踩下去,很快就追到了开她车去找骆绪的江闻。
骆绪还没走远,就在老街旁边的一家茶馆坐着。
江闻大步走进来,站在桌边:“你的计划,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把翟忍冬算进去了!”
一旁,正要和江闻打招呼的温杳不明所以地看向骆绪。
骆绪说:“是。”
江闻一巴掌拍在桌上,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们这边。
包括刚刚进来的纪砚清,手里握着翟忍冬的车钥匙,听见江闻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直以为是翟忍冬命不好才会遇上纪砚清,我一直以为是她命不好!现在这算什么?我作为帮凶之一,让她爱纪砚清爱得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忽然发现她不是命不好,是被人算计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骆绪!”
江闻虎口渗着血,止不住发抖:“你做事谨慎,一定是把翟忍冬里里外外查清楚,才会让纪砚清来找她,爱上她是不是?”
骆绪还是那个字:“是。”
江闻笑出一声,语气愤怒:“所以你也清楚,翟忍冬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个病死的,就死在她面前,而她!一个全优毕业的,前途无量的医学博士目睹了整个过程却无能为力!”
“咣当。”
温杳手里的杯子掉在桌上,茶水顺着桌子淌下去,洒了骆绪满腿。
骆绪一动不动,说:“是。”
江闻看着她,神情似怒似恨似悲:“同样的事再来一次……”
“骆绪,你是真的,在拿她的命换纪砚清两个月的自由痛快。”
第79章
“你的良心过得去吗?”江闻问。
骆绪抽了纸巾, 表情寡淡地擦拭着腿上的茶渍:“我和翟忍冬非亲非故,非敌非友,我给她想要的,她替我达成目的, 互惠互利的事, 我的良心为什么会过不去?”
江闻:“我过不去!”
从第一天见到小邱, 她的良心再没能过去。
————
年前, 小邱家, 江闻第一次和小邱见面,知道她妹妹已经做过一次手术后,问她:“什么时候做的?”
小邱:“七年前。”
江闻:“你那时候才19岁, 没有稳定收入,怎么负担得起她的手术费?”
小邱:“冬姐帮我解决的, 医院也是她帮我找的。”
江闻:“翟老板给你钱?多少?”
小邱欲言又止。
江闻正色:“我们事先约定好了, 对我,你不能有任何隐瞒。”
小邱说:“我知道, 可是这里面有冬姐的私事,她不希望别人知道。”
江闻:“我拿我的律师执业证保证, 出了这扇门,我会对和案件无关的事守口如瓶。”
小邱犹豫不决, 半晌, 说:“冬姐没给我钱, 她没那么多, 但她在那家医院工作过,认识人, 帮我找关系申请了救助基金。”
江闻眉心猛跳:“翟老板以前是医生?”
小邱说:“现在还是,只是不在大医院工作了。”
小邱把睡着了也不舒服的妹妹往怀里抱了抱, 说:“冬姐很厉害,八年制临床医学毕业的时候才23岁,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医院工作。我是在冬姐21岁认识她的,她导师是我妈的主治医生。我妈也有心脏病,我妹的病就是从我妈那儿遗传的。”
江闻心口蓦地一凉,像是不愿意相信一样问:“所以翟老板学的专业也和心脏有关?”
小邱“嗯”了声,说:“心外。”
江闻脑中嗡然一片。
心外的,那翟忍冬对纪砚清的病应该再清楚不过。
无知才能无畏。
她什么都知道,还怎么敢继续和纪砚清在一起!怎么做到用那么短一点时间就接受了一切,安排好了一切!
江闻回忆起那晚风平浪静的翟忍冬,骨头缝都好像透着凉意。
小邱没发现江闻的异常,兀自说:“我认识冬姐那会儿,她还没毕业,跟着导师在医院的实验室做研究。她知道我手上没钱,就每天在医院食堂买了饭,送到病房给我和我妈。冬姐话少人冷,我那时候年纪小,被她送了一周的饭才敢过去和她说话。”
江闻掐了一下手心,强迫自己冷静:“说了什么?”
小邱:“问她那些饭多少钱,为什么帮我。”
江闻:“翟老板怎么说?”
小邱:“没说,直接就走了。”
这个回答在江闻意料之中。翟忍冬光是看外表,就知道不是那种做了好事后到处宣扬的人。
不过,她也许知道翟忍冬为什么帮小邱——同情心,同理心,同病相怜。她们都有父亲,但最终都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困窘。
小邱说:“我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那天,冬姐回学校了,我没见到她。”
她还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一直在脑子里想象着翟忍冬毕业成了医生,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的样子。她不爱笑,但莫名让人觉得可靠,做医生一定是负责又厉害的好医生。
她一直想象着那一幕。
可三年后,她又一次陪母亲去医院的时候,却只看到翟忍冬穿着手术衣蹲靠在墙根沉默死寂的样子。
小邱说:“医院的人说冬姐妈妈刚没了,心脏血管肉瘤,都已经剥干净了,人还是没活下来。”
医院的人还说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读书,她服刑;她毕业,她入院。
入院的时候已经是末期,前前后后治了半年,吃尽苦头,所以人都劝她再治意义不大,不如过几个月开心日子的时候,她依然在坚持,包括最后孤注一掷的手术。
小邱说:“冬姐那时候不如现在温和,面对唯一的亲人,她偏激、极端,谁劝都不接受。”
固执得非要让母亲再坚持一下,再陪一陪她。
母亲心疼她,她说什么,母亲就听什么,一直为她坚持到了最后。
“最后还是没坚持住,冬姐的人一下子就空了。”小邱红着眼睛说:“冬姐学医是因为她妈妈,15岁就考上大学,23就博士毕业,一路赶时间一样努力长大也是为了她妈妈,结果日子刚要好起来了,她妈妈没了,那种打击很致命。”
换一个人会崩溃。
翟忍冬只是在墙根蹲了几个小时,就站起来料理母亲的后事,注销户口,收拾她的少得可怜的遗物,然后去医院辞职。
“冬姐特别优秀,医院的领导,她老师都劝她再想一想。”
“他们宽容怜悯,冬姐冷静清醒。”
她从头到尾没提一个“恨”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恨自己不听劝,非把母亲折腾到最后,让她那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有这个前提在,她说想多点时间陪母亲,医院那边就是再不舍得,也只能同意她辞职,否则他们绑架的就不是她的职业道德,而是她的命。
“辞职之后,冬姐带着母亲的骨灰去了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偶然经过我们镇,知道这里的人有信仰,离天堂又近,她就留了下来,把母亲安置在公墓,自己晚上住在藏冬,白天去友红婶儿那儿喝酒。”
“藏冬前任老板是个很大方的女人,她一开始给冬姐免费的地方住,后来干脆把店也给了冬姐,目的是希望她有点事做,人能慢慢活过来。”
“可还没等到谈拢,冬姐就去了山坡上。”
在那儿割开手腕,想死。
小邱到现在都忘不了山坡上的那一幕——翟忍冬睁眼睛躺在雪地里,雪里埋着她的血。
那一天的翟忍冬平静到让小邱恐惧。
她还以为翟忍冬再也不可能有“活”过来的一天,可奇迹就是发生了。
翟忍冬突然接到老师的电话,让她回去一趟,想再聊聊辞职的事。她就去了,再回来像是变了一个人,接手了藏冬,招了人,一天一天经营到现在,不止自己的日子安稳了,还帮了黎婧、小丁她们。
小邱说:“是纪老师无意给冬姐跳了一支舞,让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东西可以在意,才慢慢好起来的。”
但没完全好。
母亲的死,还是受尽痛苦而死,是翟忍冬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歉疚,一日日在她心里积压着,她怎么都忘不了母亲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画面。
慢慢地,那一幕成了她心里过不去的障碍,一看见被剖开的人体就会想吐。
她开始回避。
回避等于放任问题发展。
再后来,她连血肉模糊的动物尸体都不能看。
那她还怎么回去做医生?
她是心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的本职是诊断外科疾病,为患者提供手术治疗。她想留在那个岗位,第一刀永远“开膛破肚”。
“冬姐的老师始终觉得可惜,但又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她每年七八月回去医院待一个月,算是进修,平时也没完全落下,一方面基于我们本地的常见病进行研究,一方面给我们这里的人看病。”
“只看远处的,知道的人少,她是医生这件事就传不开。每次一去两三天,悬崖走过,雪山爬过,去过很多地方,救过很多人。”
“她说那是在积德行善,和去冰川里挖人一样,她说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在弥补母亲,希望她在那个世界能过得好,是她的私心,所以一直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医生,镇上的人也都不知道她会治病,只有我妹一直是她在照看,为我们砸钱,为我们回去医院欠人情;另外一个是老街卖香的,她老婆来不及送医院,冬姐过去看的。”
“看完之后不让任何人提。”
“冬姐心里那些事从来就没有真的过去,只是纪老师对她影响更大,她才能靠着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勉强生活。”小邱放在最后说。
江闻坐在她对面神情冰冻,整个人阴沉得可怕。
小邱这才发现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声音。
小邱叫了声:“江律师?”
江闻侧脸紧绷,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你刚说,翟老板母亲的病叫什么?”
小邱:“心脏血管肉瘤。”
江闻捏断了手里的录音笔,天知道后面的谈话,她是怎么保持冷静进行下去的,见到翟忍冬又是怎么若无其事试探她的。
“小邱妹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
“医院你找的?”
“钱也是你想办法解决的?”
她多希望从翟忍冬身上看出恐惧,找到破绽,那她就有了劝她放弃的理由。
同样的事,同样的过程,可能还有同样的结局,让同一个人,以最清醒的方式,甚至是看得到结局的方式再经历一次,这太残忍了。
可翟忍冬对于她的试探半真半假,说得风平浪静。
她就只能把堵在喉咙眼里的话全都咽回去,一直到晚上喝了酒,翟忍冬给她办理入住,送她上楼,她还是选择对小邱食言,忍无可忍地对翟忍冬说:“对你母亲,你固执,对纪砚清,你放任,翟忍冬,你不能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跳到另一个极端啊!万一她还有得救呢?万一这次的结局就是不一样呢?再判断错误一次,你怎么受得了?”
翟忍冬帮江闻放行李的动作顿住。
江闻说:“翟忍冬,不要这样,你是医生,不到最后一秒你最不能放弃。再去试一试行吗?”
翟忍冬沉默地站着,时间都好像静止了,过去很久,她才松开江闻的行李,回头问她:“万一她活不到五月怎么办?”
江闻愣住:“五月怎么了?”
翟忍冬:“我答应五月带她去冰川。她在做一台歌舞剧,其中一幕——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幕——和冰川有关,和我有关,和她决定继续跳舞,重新开始一段人生有关。这一幕很重要,可万一,她活不到五月怎么办?”
……她到死都会带着遗憾。
江闻打了个战,几乎站不住。
翟忍冬说:“我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我就剩她了。”
“我能在割了自己一刀之后,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和你说话,是因为还有她能惦记,能去见。”
“我就她这一点念想,赌不起。”
“江律师,你也可怜可怜我,行吗?”
江闻哑口无言。
翟忍冬说:“春天到了,我会送她回去。这之前,我还是那句话,她得开心,得要什么有什么,得圆满。”
江闻:“可她的身体去不了冰川!现在季节也不对!”
翟忍冬:“她不用去。”
江闻:“不去怎么圆满?”
翟忍冬转身往门边走:“那是我的事。”
————
那天晚上,翟忍冬走了之后,江闻无数遍反问:为什么翟忍冬的命这么不好?好像她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和她作对。
她也无数遍谴责自己,不该酒后失言,那么早就把纪砚清的事告诉翟忍冬。
从那天起,她的良心没有一天安生过。
现在,她盯着波澜不惊的骆绪,愤怒山呼海啸一样往上涌:“你让我们知道纪砚清的事,又不让我们知道全部!你把我们所有人都算计在这里面,有没有问过我们意见?!你把翟忍冬的命算进去,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你用纪砚清喜欢的人去换她自己,又有没有想过她答不答应?!”
“骆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这么自私的?”江闻气得嗓音都在颤抖。
骆绪说:“没变,我一直都是这样。”
江闻满脸嘲讽:“我现在开始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纪砚清。”
爱过,不可能对她这么残忍。
骆绪说:“没爱过。爱,不可能把她拱手让人。”
江闻目眦欲裂:“不爱,为什么会在她身边待那多年,现在这么还处心积虑地“帮”她?!”
骆绪:“感激。”
江闻:“好!好得很!我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见谁感激一个人,是用恨不得让她万箭穿心的方式!骆绪,你最好永远这么自私这么狠!”
江闻大步转身,猝然定住。
“纪砚清……”
刚刚弄清楚情况的温杳听到这一声,迅速抬头看向门口,脸上煞白一片。
只有骆绪还稳稳当当地坐着。
纪砚清笔直地注视着她,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觉得自己伟大吗?我该感谢你这么处心积虑地为我着想吗?”
纪砚清端起骆绪面前的茶晃了晃:“如果没有翟忍冬,如果她没爱上我,如果你没算计着让我爱上她,那我还真有可能感谢你。但是可惜,没有如果。”
纪砚清抬起手,倒好酒一样耐心地从骆绪头顶一点一点往下倒:“你有没有想过,爱上翟忍冬之后,我也只有她?你却拿她来换我,就为了你那一点我根本不稀罕的感激。骆绪,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对纪远林,我现在尚且能心平气和,而你……”
纪砚清倒完了,放下茶杯,掐住骆绪脸抬起来看向自己:“我当初就该让你活活冻死在街头,再把你挫骨扬灰。”
“呵。”
纪砚清轻笑,眼睛暗得不透一丝光:“我要你的骨灰干什么,你算什么东西。街上多的是流浪狗等着啃你的骨头,吃的你肉。”
纪砚清冷笑着,慢慢道:“你也就配入它们的口。”
话落,纪砚清松开骆绪,仔细擦干净手上的茶渍,和刚开始那个纪砚清一样高傲地抬着下巴,语气冰冷缓慢:“我是不是说过,这辈子,别在我看到你们这两张脸,否则我给你们的,一样一样,要你们连本带利全部还回来?”
“江闻。”纪砚清说。
江闻震惊于纪砚清的突然出现,脑子里乱得像一团乱麻,闻声,她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才回过神来。
纪砚清说:“她们自己挣的,我一分不要,我给的,她们每分必还。那我的东西,哪天我真有去无回了,也该留给我那位老板。”
说到翟忍冬,纪砚清脸上忽然有了笑容,声音温吞柔软,无奈的语气里尽是纵容和浓浓爱意,“她有一客栈的人要养,时不时的还会去冰川里捡几个人回来,给他们买墓下葬。她缺钱。我给。”
江闻张口欲言,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补救,到嘴边只剩一句艰涩的,“好,我尽快办。”
纪砚清笑着挑挑眉,转身离开。
走出半米,纪砚清回头看着骆绪:“我应该还说过,哪天翟忍冬因为你出事了,我要你给她陪葬。我活着的时候,她得陪我,不会让自己出什么事,我死了,你会继续活着,我没有办法确认翟忍冬会不会因为你出事。这让我很为难呢。”
“要不……”
纪砚清顿了顿,笑容忽然变得无比灿烂:“我带你一起死?”
江闻毛骨悚然:“纪砚清,你不要冲动!”
纪砚清笑出一声,转头看向江闻:“说说而已,紧张什么。”
江闻一颗心反而提到了嗓子眼。
纪砚清的平静和翟忍冬完全不一样,一个明显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另一个……
好像下一秒就会和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同归于尽。
江闻心惊胆战地看着纪砚清背影,半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追出来,说:“对不起。”
纪砚清正要去拉车门,闻言停下,脸上依旧保留有不见瑕疵的笑容:“你有什么好道歉的,你事事向着我那位老板,处处帮着她,没有你在,她一个人该有多难?她那人能憋,我就算每天跟她同床共枕,也很难及时发现她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江闻……”
“谢谢你,真心的。”纪砚清看着江闻,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没让她一个人走这段路。”
江闻眼眶发红,只感觉无地自容,歉疚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是我喝酒误事在先,草率开口在后。”
纪砚清:“她怪你了吗?”
江闻哑然。
纪砚清说:“她会和我一样谢谢你,那你还需要说什么‘对不起’?”
纪砚清拉开门上车,转眼就消失在了雪雾里。
江闻僵硬地站着,脑子里反反复复猜测这样理性又会发疯的两个人,一旦被逼到绝路会发生什么。
没有猜出来结果。
但她知道,一定惊心动魄,轰轰烈烈。
茶馆里,温杳怨恨地看着骆绪:“我以为你爱纪老师,才会想方设法逼她离开,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我以为你不顾高反,一路护送着纪老师来这里,又在电话跟她说那么没良心的话,是想让她更加坚决地撇开过去;我以为不止要让你放弃爱情,还要让它背上‘出轨’的骂名,你一定备受煎熬;我以为纪老师意外爱上那个姐姐,愿意为了她继续跳舞,你一定羡慕嫉妒,心如刀割。我以为你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
“结果在医院,你说你不爱纪老师,在这里,江律师说你把纪老师和那个姐姐一起算计了。”
“你不爱纪老师,那纪老师就只有那个姐姐给的唯一一份爱情,可你却拿她去算计纪老师。”
“你这是感激吗?”
“你这叫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温杳嘲弄地低笑一声,说:“托你的福,我现在也成了这种人。”
温杳拿起包,大步离开。
骆绪依旧叠着腿,靠坐在椅子里。
茶馆里的人来了去,去了来,换了一拨又一拨,她始终没有挪动半分,脑子里浮过的一幕幕是翟忍冬跟纪砚清回去家乡的次日清晨——她和翟忍冬面对面站在还亮着灯的灯杆下,进行了一段聪明人的对话。
————
翟忍冬:“旅游博主的视频是你让人投放的?”
骆绪:“是。”
翟忍冬:“你就那么笃定纪砚清会跟着去?”
骆绪:“不去,我还有别的办法。”
那天的翟忍冬一夜没睡,眼里血丝密布。她侧身靠着灯杆,抬头看着楼上的某一面落地窗,说:“你既然查过我,就该知道我脾气不怎么好,她第一眼不可能看上我。”
骆绪说:“你会在那一眼完全爱上她。”
“但你会马上提醒自己克制忍耐,就因为你爱她,不舍得难为她。可如果你发现她已经分手了,那你会立刻控制不住自己去靠近她。”
“翟忍冬,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让她心动,那个人只会是你。”
“因为我底线低,爱上一个人就会不择手段让她也爱上我?”
“她也正好需要一个人有胆量逼她往前走,往出走。”
翟忍冬一时不知道骆绪的话是褒是贬,她收回视线看向骆绪:“她一旦开始走向我,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骆绪:“我又不爱她,需要什么机会?”
翟忍冬:“不爱,才舍得用最干脆利索的方式刺伤她?”
骆绪:“拖泥带水只会浪费时间。”
翟忍冬:“可她是生病,你就不怕你的干脆利索会是一把双刃剑?”
骆绪直视着翟忍冬,初升的太阳亮却没有温度。她说:“她也不爱我,再锋利的剑落下去都不过是受一点皮外伤,不会伤筋动骨。”
翟忍冬没再言语,笔直地回视着骆绪。
很久,翟忍冬挪开视线,重新看向那面被朝阳笼罩的落地窗:“你和我很像,都擅长说谎。”
————
骆绪垂眼看着裤腿上已经快要干涸的茶渍,第一次承认:是,她说谎了——纪砚清的确不爱她,但她爱纪砚清。
那么多人,只有和她最不熟的翟忍冬一眼就拆穿了她,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把她送到我身边那秒,你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挽回。”
这个结果骆绪早就清楚。
是她自己瞻前顾后,白白浪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
刚被纪砚清捡回去的时候,她对过去的生活没有任何记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骆绪这个名字是纪砚清给她取的,随手翻开一页字典找姓,再翻一页找名,她就有了一个去处,一个身份,往后日日夜夜和那个给她这些东西的人在一起,受她恩惠,蒙她照顾,爱上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不敢靠近。
她脑子里偶尔会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闪——有人总是晚归,需要被留灯;有人满头大汗,需要被送水;有人在崩溃大哭,需要安慰……
这个影子和纪砚清几乎完全重叠——她经常因为演出晚归,经常因为排练满头大汗,偶尔因为压力崩溃大哭……
可她身边似乎有一个人陪着,全心全意为她留灯、送水,给她安慰。
这也是她脑子里模模糊糊会出现的。
她就担心纪砚清是不是已经有了一段感情,或者有过一段感情。
这个担心让她不敢主动,不敢声张,次次都等纪砚清来找,从她的举止、反应里一点一点寻找和“那个人”有关的蛛丝马迹。
很多年后,她终于完全确定纪砚清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想全心全意去争取她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她们的关系走进了死局,她已经错过了让纪砚清爱上自己的机会。
她后悔,但没有什么好办法。
纪砚清不是会回头看的人,更不会给一个不知道珍惜的人第二次机会。
那不如让她去爱别人,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翟忍冬是她替纪砚清选的“第二次机会”。
翟忍冬是在七年前的那场火灾之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行为怪异,执着到不合常理,她已经看到了火灾的前车之鉴,不可能不防着翟忍冬,当天就让人去查了她。
查到的结果完全出乎她意料,翟忍冬的执着对纪砚清来说不具任何危险,对她,全是危机感。
她就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时刻提防。
七年后,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向风口浪尖。
而对纪砚清,她说不爱也许可恨,但能省掉很多麻烦。她既然把她送走了,就该送得干干脆脆,让她没有任何负担地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只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一路跟着把她送到翟忍冬身边那晚,她无数次想过去敲开那扇门,带她回去。
温杳提醒她没机会了,高反没给她机会。她晕倒再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被温杳送回了她和纪砚清生活过十几年的房子里,站在空荡荡的客厅犹豫徘徊,最后发现只能按照计划,给纪砚清打一个电话,说一些忘恩负义的话,让她彻底对她失望,把视线投向另一个人。
……
江闻说得没错,她是狠。
连自己都算计,怎么能不狠?
但结果没有太大差错。
“走。”
骆绪起身对已经在隔壁桌等了一下午的助理说。
助理立刻应一声跟上,看到从来体面寡情的老板此刻满头满身污渍,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拳,紧到骨节泛白,失控一样不断发抖。
第80章
离开茶馆的纪砚清没有直接回藏冬, 而是一路开着车,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像是要找一个道路没有尽头,时间不会终止的仁慈世界。
她心里这么求着。
求到胸口开始发疼,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时, 被迫在路边刹车。
车子刹得突然, 随着惯性又往前滑了一段。
前面的路是个斜坡, 车子停不稳, 顺着不明显的坡度一点一点下滑。
纪砚清心疼到头晕,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息,没有发现车子缓慢的移动。
骤然感觉到一阵加速, 车子颠簸着掉入旁边的荒地时,她强撑着抬起头, 看到了熟悉的山羊岭和依旧不见融化的冻河——漫天遍野的雪花在冰河上空飞舞, 隔绝了天光,她这次不是站在逼仄的世界中央抬头去看, 就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眩晕。
纪砚清一瞬间被拉回到了现实世界,骆绪、温杳、江闻、翟忍冬的母亲、翟忍冬淌血的手腕……爆炸的信息在她脑子里尖叫, 恐怖的画面在她脑子里撕扯,一声声, 一幕幕, 强势唤醒了她胸腔里沉睡的愤怒。她抬起手, 用力在喇叭上砸下。
“滴——!!”
又一次。
第三次。
纪砚清胸腔里的愤怒陡然被疼痛盖过, 她脸上血色尽褪,用力攥着胸口的衣服, 被风雪里那个静到诡异,狂到恐怖的世界紧紧包裹, 难以动弹。
死亡的恐惧趁机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冲不破无边无际的暴风雪,就恼羞成怒,转头回来变成了撕扯她的爪牙,从内部开始,一眨眼的功夫,她四肢都疼到了麻木。
纪砚清抖着手去扶手箱里找烟,找打火机,全都没有。她一路而来的平静顷刻被撕碎了伪装,视线剧烈抖动看不清东西,慌乱又躁怒地在车里摸索翻找。
终于摸索到一个盒子,纪砚清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
她拿起来闻了闻。
是烟,因为受了潮,闻起来很呛,但莫名地,刺激带来的那一瞬间放空让她觉得舒服。
纪砚清顿了顿,又一次把烟盒放到鼻端,深吸了一口气。刺鼻气味立刻野蛮地冲入她的肺腑,像能斩断暴风雪的利剑,像XI毒的人犯了瘾。
纪砚清对这个味道渴望到动作慌乱,一口接着一口用力往肺里吸,慢慢地,她混乱的神思开始恢复,胸口的疼痛逐渐减轻。她推开门下车,攥着已经变了形的烟盒往河边走。
河面上光秃秃地盖着雪,找不到一丝燃过火的痕迹。
纪砚清一动不动地站着,睫毛上挂着冷冰冰的雪片。
她最终还是没有在翟忍冬车上找到打火机,不能和第一次来这里,和以前觉得烦躁时一样,点一根烟,看它一点一点燃烬。她换了种方式——把烟一截一截掰断,揉碎,然后摊开手,看狂风一瞬之间将烟丝从指缝里带走。
那个瞬间,她会用尽全力去抓。
有时候能抓到,有时候抓不到。
抓不到的是大多数,就像身体里长了一颗ZHA弹的她,赢得概率微乎其微,输……
是不是铁板钉钉?
纪砚清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双目血红,猝然抬头看向灰暗压抑的天空:“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神吗?!”
“神爱世人,为什么不能爱她?!”
“为什么把我给她又这么折磨她?!”
“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
纪砚清的吼声在群山里回荡,一遍又一遍将她击打、粉碎。她怨恨不甘,又崩溃无力,被压弯了腰,慢慢地蹲在冰面上,声音压抑扭曲,“我又怎么办?”
不知道她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过世之前;
不知道她是医生,却没能救得了想救的人,因此放弃职业,甚至放弃自己之前;
不知道她只是因为拼尽全力挽留过唯一的亲人,就恨自己到现在之前。
不知道这些之前,她就已经矛盾得不知道该不该在谷雨到来的时候带她一起走。
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她还怎么敢?
可是不带着她,她一个人怎么办?
往后日日担惊受怕,直到结局有了定论?
结局就两个:她回来了,皆大欢喜;回不来,她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见不到是她这一生的遗憾;
见到了,她会不会忍不住去留她,和留她母亲一样,偏激、极端,做的时候没有意识,可等反应过来了,就会恨自己恨到拿起刀割向自己。
那她是带她,还是不带她??
……想带啊。
现在她还能站,能开车,能发脾气,胸口就已经疼得无法忍受,越往后只会越难。
带着她在身边,她才能找到足够的安全感和勇气。
好想带啊。
可是带去了又不能给她任何保证。
那她到底是带……还是不带……
她也只是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这么这么这么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
那为什么要是她?!
纪砚清掐着自己的胳膊,愤怒到连指尖都泛起了白。
忍冬,忍冬……
你花了那么多年才把那个压塌过房子的寒冷冬天在这个地方藏好,不到三个月就全输给了我。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让你百分之百地赢一次?!
怎么办才能让你往后开开心心的,平平安安的?
纪砚清陷在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矛盾里,周围的空气寒冷彻骨,她很努力地想保持清醒,想找一个两全的办法出来,却发现怎么用力都是无能为力。
她紧抱着自己,在雪山冰河下歇斯底里地嚎啕。
“啊——!”
她以为这一声谁都不会听见,有的是时间调整、恢复,殊不知,远处的路边还停着一辆车——翟忍冬临时借的,开着去了一趟冰川,在下面看了三个小时的暴雪,忽然收到江闻的微信。
江闻:【你的事,纪砚清都知道了。】
那个瞬间,拍在车窗玻璃上的狂风忽然没了声音。
翟忍冬静坐着,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麻时,点开了键盘。
翟忍冬:【哭了?】
江闻:【没有。】
江闻:【没发火,没生气,很平静。】
翟忍冬:【好。】
信息发出去之后,翟忍冬的手机安静了几秒,再次响起来。
江闻:【没回客栈。】
翟忍冬一愣,立刻换挡掉头,又一次骨裂的左手也抓着方向盘,猛踩油门往回赶。
赶到山羊岭下,发现了自己的车。
她迅速靠边停车,看到纪砚清失了魂一样,在往河边走。
须臾,河面上传来她不甘心的质问,然后陷入寂静,再有声音,是那声将翟忍冬心口剖开的嚎啕。
翟忍冬靠在座椅里,眼神平定、寂静,看着车窗外棉絮一样的大雪,攥了攥抖得越来越明显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止疼药,抠开一粒吞下去,松动刹车离开。
————
纪砚清回来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小丁和江闻一个站在柜台后,不停向外张望,一个靠在柜台边,眉头紧蹙。
忽然看到翟忍冬下来,江闻快步上前说:“纪砚清在哪儿??”
翟忍冬抬眼:“门外。”
江闻微愣,果然听到了车声。
江闻悬了四五个小时的心勉强落下,没等有迎的动作,就看到翟忍冬已经绕过她,在往门口走。
江闻步子一动,没有跟上去。
门外,纪砚清停好车,拉下镜子看了看自己的眼睛。
不红了。
眼神平静,表情自然,看不出来任何异常。就是脸有点白,好像一夕之间病入膏肓。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忽然理解了医生有时候会配合家属隐瞒病情的做法——一座高山骤然压上一个已经病残的肩膀,能轻而易举将它压垮。
“砰。”
她还没想好怎么安顿那位老板,不能垮。
纪砚清推上镜子下车,往门边走。她伸手的时候,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拉开,于是猝不及防地,她用来推门的力气变成了让身体前倾的惯性,撞入翟忍冬怀里。
一瞬间熟悉的气味扑过来,纪砚清拼凑出来的冷静根本无力招架。她的身体剧烈颤抖,手软着摸上翟忍冬的腰,想起她了正在承受的压力有多恐怖……
纪砚清心脏绞痛,立刻强迫自己拽回来一丝理智抱住面前这个人,埋首在她颈边,说:“大老板,我在对你投怀送怀,你的表现是不是太不热情了?”
声音悠徐散漫,带着笑和调侃,听不出来一丝异常。
江闻陷在手心里的指甲却几乎掐破皮。
小丁看一眼她,看一眼门口的人,红着眼睛蹲在了柜台后面。
翟忍冬抱着纪砚清出来,反手拉上门说:“接吻算不算热情?”
“嗯——”纪砚清拖着声音,在翟忍冬领口擦干净逃逸出来的一点眼泪,抬头看着她说:“勉勉强强。”
她说完这句话,翟忍冬就偏头吻了上来,一如既往地激烈、深入、火热,燃烧着她胸腔里匮乏的氧气。不过六七秒,她就的气息就几乎耗尽。渐渐明显的窒息感让她痛苦,翟忍冬不把她当病人看的深吻又让她兴奋不已。她迅速抬手勾住翟忍冬的脖子,将她的舌推回口中,再野蛮地进RU她,吮咬,搅弄,翻江倒海地纠缠。
屋檐下的风声丝毫挡不住她们唇口之间的热情,风灯摇晃着,赋予暧昧动态的,极致的体现。
纪砚清身体里渐渐生出渴望。渴望往常让她迷乱,此刻压制住了身体的不适,她就忽然变得清醒,拇指从翟忍冬下颌抹到脖颈,蹭了蹭她微微颤动的喉咙,说:“忍冬,叫一声给我听。”
翟忍冬靠在墙上,光影在她脸上摇晃。她抿唇缓了一会儿呼吸,张开口……
声音被纪砚清忽然抬起来的手堵在了唇边。
纪砚清倾身,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吻翟忍冬,抬眼望着她。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不’?”
“嗯?”
“就一个字,有那么难吗?”
“我欺负你,你忍着,别人算计你,你还是一声不吭!”
“翟忍冬……”
“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纪砚清一点也不想跟翟忍冬发火,她除了是个哑巴,骨头比别人硬点,还有什么缺点?
可是忍不住啊。
只要一想起来大了小了的事,她全在逆来顺受,她的火气就跟喷发的火山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喷发之后的冷寂则像冰锥,直往纪砚清骨头里凿。她没有温度的手从翟忍冬唇上挪开,疼惜地抚摸着她的脸:“知道骆绪算计你的时候,发火了吗?”
翟忍冬扶在纪砚清腰上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喉咙紧涩到吐字困难:“没有。”
纪砚清:“为什么不发火?她算计的不是你的钱,不是你的前途,是你血淋淋的过去和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命!”
这点翟忍冬比谁都清楚。
她愤怒过,就一个瞬间,为的是万一纪砚清知道了骆绪的盘算,知道了翟忍冬到底是做什么的,她母亲到底怎么过世的,会不会就……
“不要”她了。
她那时候正在想尽办法喜欢她,带她谈恋爱,正在兴头上,“为她好”这个念头一不小心就会上头,趁机篡改她的爱情观,倾斜她的理智,让她变得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哪天撑不住了,她可能,就“不要”她了。
所以她愤怒。
转念想到秘密之所以被叫秘密,不过是因为知道的它的人少,满打满算也才骆绪和她。
她们都不会说,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就只是心平气和地想,“骆绪不算计,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这里遇见你。”
“纪砚清”对她来说,将永远是一个名字,是舞台上的一束光,一棵长满天空的树,可望,遥不可及。
“那我还怎么一步一步逼你爱上我?”翟忍冬说。
纪砚清的心脏像是受到了最沉重的撞击,一瞬之间疼得窒息,她抚摸在翟忍冬脸上的手,陡然抓住她的衣领,痛苦地喘息,“可能,只能爱你很短,一段时间……”
翟忍冬:“有过一段,比一辈子没有值。”
“呵。”
纪砚清笑出声来,嗓子一打开,痛苦也随之而来,说话更加断续,“你这是……饮鸩止渴……”
翟忍冬很轻地“嗯”了声,偏头亲吻纪砚清脖颈里暴起的青筋,说:“我愿意。”
知道一切的那天早上,她在骆绪离开后,给老师梁轶打了个电话,电话最后也说“我愿意”。
————
翟忍冬:“梁老师。”
梁轶:“声音怎么了?”
翟忍冬垂眸吞咽了一口,说:“受了点刺激。”
梁轶:“什么刺激?”
翟忍冬:“她生病了,和我妈一样。”
梁轶那边丁零当啷一阵响,好几秒才安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很沉:“还记不记得前阵子我让你来找我一趟?”
翟忍冬:“记得。”
梁轶:“让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梁轶说:“我这边很早就拿到了检查结果,但家属不带人过来,有意隐瞒,给的理由又合情合理,我就没办法自作主张,直接联系病人。”
“我本来想着,你这些年的日子都已经过顺了,又和她一南一北,不会再有什么交集,那她的事也就轮不到你去操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哪曾想,她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去了你那儿了。”
“我这才急了,留下个让你过来找我的话口。”
“你接得好——年一过来。”
“年一过就到春天了,不出意外的话,她的病那时候应该已经有定数了。只让你看结果,怎么都比盯着过程容易些。”
可结果,唉——
梁轶长叹:“怎么知道的?”
翟忍冬:“偶然。”
梁轶:“怎么打算?”
翟忍冬静默地看着地面,很久,答非所问:“我们在一起了。”
梁轶大惊失色:“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翟忍冬:“我妈,她,放在同一个天秤上,不会有任何倾斜。”
梁轶倒吸一口气凉气:“忍冬!”
翟忍冬:“她的情况,您能给我一句准话吗?”
梁轶:“不能。我只能告诉你医学一直在发展,她比你母亲晚了十一年,什么都可能不一样。”
翟忍冬应了声,说:“医学是在发展,累计死亡人数也在不断更新。”
梁轶生了气,语气凝重:“你是医生,怎么能说这么泄气的话?”
翟忍冬:“我不是。”
梁轶:“……”
电话里的静默是两人的僵持。
梁轶率先说:“春天是最后期限,务必在那时候带她过来。”
翟忍冬的清醒冷静还被梁轶那句“不能”挟持着,听到她的声音四五秒才张了张口,说:“春天之前呢?”
梁轶:“你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给她吃什么药。药我今天就寄给你。”
翟忍冬:“谢谢。”
梁轶欲言又止,偏心的话在嘴边过了一遍又一偏,还是忍不住说:“非她不可?”
翟忍冬:“已经在一起了,没什么非她不非她。”
梁轶:“她可能会是你下一个过不去的坎儿,更高,更难,你稍微有一点撑不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翟忍冬顺着灯杆滑下来,蹲在太阳刚刚开始有温度的早晨,说:“那我也愿意和她爱这一场。”
电话挂断之后,翟忍冬依旧在灯杆下蹲着。
她不担心纪砚清醒来找不到她。
下来见骆绪之前,她已经在纪砚清枕边留了便签纸。
【醒了给我打电话。】
也想好了,自己在楼下等她,而不是在楼上和她一起出门的理由。
“等你收拾好了找我约会。”
她放心地蹲靠在那里,和当年从母亲的手术室里出来蹲在墙根一样,迎着来来往往的目光,觉得那个早上比一辈子还长。
————
纪砚清看不见翟忍冬的心路历程,只是下意识掂量她那句“我愿意”的分量。
重得像是她的整个生命。
压在纪砚清脆弱不堪的心脏上,她没办法继续清醒地思考,破釜沉舟一样抓住翟忍冬的手腕想:带着她,让她当下痛快了就好,管她以后是死是活。她就是个疯子。疯子自有疯子的活法。
这个念头从纪砚清脑子闪过,她被重重打入地狱,翟忍冬手腕上的伤疤面目狰狞地指责她自私又狠毒。
纪砚清如遭雷击,靠在翟忍冬身上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离开……最终,笑着敲了一下她的鼻尖,说:“什么愿不愿意,我这还没怎么呢,少自作主张。”
————
黎婧天生脑子缺根弦,连什么都不知道的陈格都感觉到桌上的气氛不对劲了,她还在眉飞色舞地讲最近在刷的剧。
“我的天,那个男主也太油太端了,差点没把我眼睛看瞎。”
“还是女孩子好,香香软软的,看着就好谈。”
桌上没人理黎婧。
黎婧狐疑地扫视一圈,用胳膊肘怼小丁:“你说呢?”
小丁心不在焉地怼了怼筷子,问:“说什么?”
黎婧:“是不是跟女孩子好谈啊。”
小丁:“谈什么?”
黎婧气得戳她脑袋:“谈恋爱啊!”
小丁盯着黎婧,眼睛一红,嘴巴一瘪,哭了。
黎婧惊呆:“我就浅浅地戳了你一下。”
小丁:“疼嘛!疼!”
黎婧被小丁哭丧一样的嚎叫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缩着肩膀说:“我,我给你揉揉?”
“轮不到你。”从坐下就一直靠着翟忍冬的纪砚清忽然开口,神情懒懒的,捏着翟忍冬的手指。
黎婧:“还有人能排我前头?”
纪砚清笑而不语,冲旁边的江闻抬了抬下巴。
黎婧惊叫:“你们,你!”
“你别吵了!”小丁说,冷着脸,特严肃。
黎婧莫名就怂了,弱弱地看看小丁,看看表情犹如吊丧的江闻,终于意识到不对。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事?”黎婧小声问。
小丁下意识看了眼纪砚清。
纪砚清勾住翟忍冬的手指,笑容灿烂:“没错过。”
黎婧:“那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奇怪的。”
纪砚清:“可能累了吧。”
黎婧:“哦——”
今天好像是都出去得挺早,回来得很晚。
黎婧心一放下,情绪立刻又高涨了,想到点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往出抖。
这回有人理她——纪砚清。每一个话题抛出来,纪砚清都会配合地反问,回答,看不出来半点异常。
江闻看着她旁边同样平静的翟忍冬,全程食不知味。
饭后,纪砚清照旧拉着翟忍冬在炉边烤火。
烤得时间比往常长,坐得距离比往常近,从头到尾和她十指相扣。
等到客栈里的人都歇下了,翟忍冬说:“还不睡?”
纪砚清:“几点了?”
翟忍冬偏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十一点。”
纪砚清“嗯”一声,靠得翟忍冬更近:“十二点再睡。”
翟忍冬:“好。”
两人安静地靠着,炉膛里的火从热到凉。
只剩下一点火星偶尔还会爆裂的时候,时间终于跨过了十二点。
翟忍冬叫了声,“纪砚清。”
纪砚清没有回答。
翟忍冬低头。
在她肩上靠了一晚上的人睡着了。
整个藏冬只有她还清醒着,紧攥着口袋里那张画有冰川线路的纸,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事——纪砚清想反悔了,谷雨来的时候,她不会带她一起走。
“对不对?”翟忍冬问。
炉边寂静无声。
翟忍冬松开口袋里的纸,起身蹲跪在纪砚清面前,把她拉到背上,背了起来。
一只手吃力,翟忍冬走得很慢。
几十级的台阶而已,她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才把纪砚清放到床上,给她脱了衣服,擦了脸,在她身边躺下。
阁楼最后一点动静消失的时候,本该熟睡的纪砚清睁开眼睛,借着天窗模糊的光一遍遍打量身旁的人。
漂亮。
越看越漂亮。
这么漂亮的姑娘要少哭一点。
这姑娘是这家店里的团宠,那么多人围着她,护着她……
会好的。
会好。
那就,不带你去看恐怖片了。
太血腥。
一辈子看一次足够。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纪砚清抬手抹了抹翟忍冬眉心,吻了吻她的嘴唇。
我不想下地狱。
你以后一定是会上天堂的,我下地狱了还怎么再一次遇见你?
大老板,你们这里的信仰太重了,你给我的金刚结手绳现在还在我腕上绑着,我不敢做那么自私又恶毒的事。
纪砚清的眼泪淌下来,笑着说:“大老板,晚安。”
然后缩在她旁边闭上了眼睛。
阁楼里彻底陷入死寂。
时间一格一格地走着。
三点,翟忍冬坐起来,看了一会儿身侧空空如也的床铺,掀开被子下床。她赤着脚,步子轻,一路走到卫生间门口几乎没引起什么动静。
卫生间里也静悄悄的。
翟忍冬站在门口,站到腿开始发麻的时候,伸手打开灯,推开门,看着缩在马桶盖上,哭得悄无声息,崩溃无助的纪砚清说:“我不跟你去了,你别哭。”
这就是纪砚清想要的答案。
她坐在这里想了快三个小时,也没想好怎么开口,现在不费一字一句,就有人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多好的。
好说话,好欺负,好脾气,好得都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在纵容她。
纪砚清的心像从万里高空骤然摔落,一瞬间碎得血肉模糊。她踉跄着站起来吻这个眼里血丝密布,就是不肯叫一声“救命”的人,抱她,把她推到高度完美的九斗柜上,像是真真正正的死前狂欢一样问她要最热情的反馈,最激烈的G/C,用最虔诚热切的吻从她腰腹一路吻到下颌、嘴角,望着她终于泛起水光的眼睛,哭得绝望无力,“翟老板,除了这个,我也没主动给过你什么好东西,要不……”
“不喜欢我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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