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翟忍冬面无血色, 她从知道真相那晚就开始被烈火炙烤,被寒冰冷冻,被推到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的冷静一瞬间垮塌成了废墟。她想抓住纪砚清的手, 问一问她到底清不清楚什么才叫“唯一”, 到底知不知道一个人真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即使活着, 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日日行走在阳光下,日日活着受煎熬。
什么照片、视频、记忆,一直回忆。
那些东西不过是她现在用来维持冷静的偏方, 日后用来麻痹自己的慢性毒.药而已,她敢吃, 吃得心甘情愿, 但纪砚清不能狠心得,连这一点东西都不给她……
翟忍冬发颤的嘴唇张开, 声音却如鲠阻在喉间,一丝也发不出来。她看着面前这个前一秒还壓著她的TUI, CHUN和SHOU强硬迅猛,理所当然地要看到她一遍又遍G/C的强势女人, 这一秒哭得像个小孩儿, 心被尖刺穿透, 一瞬间鲜血淋漓。
这个女人, 她不是狠心。
纯粹怕了。
爱得越深,恐惧越重, 取舍越难。
她也是个从小缺爱的人。
对骆绪,对温杳, 她还不那么爱,就把自己当下能给的东西全给了。
对她,她用过一整颗心,必定要把比“全部”更多的东西给她。
可她现在还剩下什么?
不就……一些和心爱之人有关的愿望……
“以后多爱自己一点。”
“要平平安安的。”
翟忍冬坍塌的冷静在废墟里一点点重建。她看着因为一句“不喜欢”,同样把自己逼入了死角的纪砚清,在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纪砚清是得到了爱,又好像只能主动推开,而她是得到了,可能被迫失去。主动,被动,孰难孰易,一目了然。
难的那个还没有忍受苦难的经验。
过去那么多年,她始终只是沉默,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忽然让她直面,她一下子就会捉襟见肘。能在权衡分析后找到一个“要不,不喜欢我了”的办法,应该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力气。
你看,她现在连站着都那么吃力。
翟忍冬想过去亲一亲她的眼睛,抱一抱她。一个本来就软弱爱哭的人,心脏已经生病了,再让她亲手往自己心上捅一刀,这一刀还是先捅过了她深爱的人……这太恐怖了。她想走过去抱一抱她,低头看见自己流着体YE的腿……爱就在这里,一靠近,又会让她沾上,但她不会有推开爱情第二次的力气。
翟忍冬心脏迟钝地开始紧缩疼痛,她孤独地站着,低头看着蜷缩在床边的人,说:“……好。”
心脏上传来皮肉绽开的声音。
翟忍冬像是没有听见,没有察觉,平静地看着那个近在咫尺,骤然僵住的人:“昨天,我给你时间做决定,今天,你也得给我一个期限做准备。”
纪砚清愣着,仿佛无形长刀从胸腔没入,剧痛让她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她无力反抗,只剩死寂的空白。
翟忍冬看着她说:“十二点,今晚十二点过后,我就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
纪砚清听不懂一样在脑子里逐字重复,下一秒,浑身血液冰冻,脑子里嗡嗡作响,面色苍白如纸。她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剧烈摇晃着撞在床头柜上,撞得床头柜移了位,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像长着尖利指甲的鬼爪,猛地从她身上抓过去,从皮肉到骨骼到神经,一瞬间全部都断裂了。她掐着自己的手掌,理智恭喜她又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感情在胸腔里翻搅,痛不欲生。
“我妈说我其实是个很听话的人。”
“我会听你的……”
纪砚清一晃神,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翟忍冬抱着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撞在床头柜上的肩膀,说:“我以后多爱自己一点,让自己平平安安,活得快快乐乐。”
对,就是要这样!这才是正常的生活!
但这些,都和她再没有关系了是不是?
纪砚清浑身发抖,手死死扣抓着翟忍冬的胳膊,像是不答应她就这么轻易地不再喜欢自己了一样。可明明,她说“好”只是听她的话,容忍她的懦弱,只是喜欢她喜欢得没有条件和底线。
明明这话是她先说出来的。
现在也是她想反悔。
她真的太自私太矛盾了,什么好处都想占,非得把她一身骨头全扒干净了才肯罢休吗?
纪砚清的冷汗不断往出涌,几乎被眼前这个可怕的自己吞没。
而抱着她的翟忍冬,都到现在了,都被她折腾得只剩一只胳膊还能用了,在做的依然是保护她,把她寒冷发抖的身体从床头柜和床的夹缝里抱出来,揉着磕碰过的肩骨,脸挨着她冷冰冰的脸,肩膀接着她流不完的眼泪,整个人平静得像是只要现在还爱着,爱得够深,明天的天不会明,十二点就不会到,那就无所谓不喜欢、看不见。
……是这样吗?
纪砚清看着地板上模糊的光影,纠缠矛盾的眸子渐渐失去焦距,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她回抱住翟忍冬,将她一点点推倒在地板上,扯开自己的衣服,勾起她的TUI,扶着的她膝盖将自己紧贴上去。一刹那强烈的颤栗像电流,迅速爬过纪砚清四肢百骸,她用力扣紧翟忍冬的膝盖,不断扭动着身体贴近她……感觉到长满纤藤细草的石壁之下流出清亮河水,水声潺潺作响时,拉起翟忍冬的手,以她的指尖刀俎,劈开她所有的惶恐矛盾,找寻最赤诚的爱意,然后高高地扬起头颅,以水声做背景,痛快地高歌吟唱。从深夜到黎明,从地板到床沿,从面对面到脊背陷入翟忍冬的怀抱,恨不得把小丁给她的那些画全部都践行一遍,又痛恨一碰就跳得发疼的心脏,又想,还好她从小跳舞,柔软得不论何时都能既让翟忍冬在自己身体里又让自己深入她口腔中。双份爱意并行,替她争取着时间。她看着天明,看着天黑,累极陷入昏睡,然后从昏睡中醒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十二点到了。
她们还紧紧纠缠在一起,那是不是,天亮之后一切就会恢复原状,往后,她们只会好好相爱?
纪砚清带着这样的美梦在翟忍冬身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翟忍冬后来始终睁眼看着天窗,在第一缕天光落上去的时候,轻声说:“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她说得冷静,却没发现时间里的混乱——现在已经到了“明天”,纪砚清醒来的时候,就是带着那只她已经帮她收拾好的行李箱离开的时候。
————
七点半,翟忍冬提着纪砚清的行李箱从楼上下来。
骆绪已经来了店里。
翟忍冬把行李箱推过去,说:“她九点醒。”
下楼之前,她给纪砚清定了九点的闹钟,再晚,赶不上到市里找一个好酒店过夜。
话落,翟忍冬回身走到柜台边,对两眼通红的小丁说:“去库房把我的药箱拿出来。”
小丁的眼泪掉了下来,着急地说:“现在拿药箱干什么??”
纪老师都要走了,回不回得来,谁都说不准,这一面可能是她们所有人的最后一面!
翟忍冬清楚小丁急切的缘由,依然只是伸手拿了柜台上的车钥匙,说:“再过半个月,天气就开始转暖了,心脑血管问题,皮肤问题,呼吸道问题……常见病会变多,我去送药。”
送药不是简单在镇子上转一转,去周边的村子里走一走,有一些居无定所,跟着季节搬迁的村民要开好几百公里的车才有可能碰到。
她这一趟出去,运气好的话三五天就能回来,运气不好可能要十天半个月,那时候,纪老师早就已经走得看不见踪影了!
小丁想到这里,急得口不择言:“你又不是真的村医,巡诊、送药这些事不一定非得你来做!”
翟忍冬勾住车钥匙,抬眼看向小丁:“之前不是觉得我不当医生可惜,现在怎么了?”
小丁抽着鼻子大哭:“现在想你自私一点,对自己好一点!阿嘉在的时候能领村医的工资,不在了还有村民逢年过节祭拜,村里、镇上,人人都记得她,你呢?阿嘉之后的那个悬崖明明是你走过去的,是你救了那个孕妇,可谁知道你?你现在竟然要为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身份,不管纪老师。”
“老板,你就纪老师呀……”
小丁哭得泪眼模糊。
江闻震惊于小丁刚才那番话,不可思议地看着依然没什么反应的翟忍冬。
那处悬崖她去过,现在有安全绳,她都走得胆战心惊,腿发软。
翟忍冬……
她的平静背后到底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没不管她。”翟忍冬出声。
江闻一顿,回过神来,看到翟忍冬从小丁的零食盒里拿了一颗糖剥开,说:“她也让我对自己好点,我不见她就是对自己好,见了……”
翟忍冬把剥开的糖塞进嘴里,低声说:“我会哭。”
小丁愕然失色。
在场所有听到翟忍冬说出“我会哭”这三个字的人都看着她,像是无法相信这种软弱的话竟然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偏她就是说了。
说得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苦难和现实上一次没有完全压弯的脊梁,这次几乎让她脱了一整层皮。
江闻竭力压抑,对小丁说:“去拿。”
小丁手足无措地看向江闻。
江闻重复:“去拿。”
不容置疑的态度。
小丁突然就回了神,大步往库房跑。
库房有个地方只有她和刘姐知道,现在还多了陈格,里面藏着翟忍冬的药箱,每年都会拿出来很多次——悄无声息地拿出来,默不作声地放回去。
翟忍冬熟练地把药箱背带挂在右肩上,往出走。
走到门口,步子微顿,对送在旁边的江闻说:“回去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我,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话落,翟忍冬跨出门槛,头也不会上车离开。
江闻一动不动地站着,到车子完全消失才猛然抖了一下,发现雪雾那端是隐约模糊的冰川,翟忍冬朝着那个方向离开。
江闻呼吸定格,脑子里闪过之前和翟忍冬的谈话。
“可她的身体去不了冰川!现在季节也不对!”
“她不用去。”
“不去怎么圆满?”
“那是我的事。”
江闻愕然回头,抓住小丁的手腕,说:“她以前送药也是朝那个方向走??”
小丁心里正难受着,骤然听到江闻冷冰冰的声音,眼睛一下子又红了。
江闻立刻松开了小丁的手腕:“抱歉。”
小丁摇了摇头,说:“是。”
江闻:“一直朝那里走,会不会经过冰川?”
小丁:“不会,中途就拐弯了。”
江闻一颗心放下,长舒了一口气。
余光看到站在门边的骆绪,江闻沉下脸,没有理会她。
一起过来的温杳也不曾给骆绪好脸。
骆绪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几秒,推着纪砚清的行李箱走到外面等着她醒。
……
翟忍冬不在,炉膛的火好像都不会烧了,火焰有一股没一股地晃动着,晃得所有人都心烦意乱的时候,终于到了九点。
纪砚清被闹钟惊醒,心悸胸闷地皱紧了眉。
两三分钟后,那阵不适缓过去,纪砚清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空空如也。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做了一日一夜的美梦顿时被瓦解粉碎,沉重现实陡然压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她模模糊糊看到翟忍冬前天穿过的外套在衣架上挂着,她的围巾手套也在,桌子上有翻开的电脑,九斗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桶……
之前没有。
纪砚清立刻软着手脚爬起来去看。
确认保温桶还是热的那秒,她就像从粉碎的梦里拾起了一块被遗落的碎片,惊喜扑面而来,下一秒,戛然而止。
保温桶下面压在一张纸。
纪砚清手抖了一下,快速将纸抽出来,看到了翟忍冬的笔迹。
【一路顺风。】
然后呢?
纪砚清翻过去纸,没有多余的字,翻过来,还是没有。
就这四个字怎么够说一辈子的“再见”?!
……这四个字是“再见”的两倍长度。
足够。
纪砚清捏着纸,跌宕翻涌的心绪渐渐沉下来,变成了没有一丝生气的死寂。她的胸腔像是被掏空了,冷风肆虐,肩膀又沉如千斤巨石压着,重得她忍不住蹲下来,看到了九斗柜紧闭的抽屉。
那里面藏着的电脑已经被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票根和照片没人动过,它们几乎寄托了翟忍冬14岁之后的全部。
纪砚清眼中闪过疼惜、悲怆,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她只是放下纸,沉默着拉开了抽屉。
“!!!”
什么都没有。
纪砚清将整个抽屉拉出来找,去旁边的,上面的抽屉里找,全都没有。
阁楼就这么大,一眼看尽,票根和照片还能被放在哪儿?
扔了?
答应不喜欢她了,就也不要她的东西了?
纪砚清脚下踉跄,被床尾的凳子绊了一下,跌撞着摔倒在地板上,眼泪疯狂往她撑着身体的手边砸。一颗一颗砸到她心都木了,缓慢抬起手扶在床边,想站起来面对自己一步一步要来的孤独现实。
“咚。”
脚不小心磕到什么发出一声响。
纪砚清愣了愣,并不知道该做什么,盲目地低头看着被撑起来一块的床单。
很久,纪砚清扶着床蹲下来,掀开了床单。
下面的景象让她脑中蓦然放空。
一摞一摞的专业书籍,一捆一捆医学杂志,还有一箱一箱打印出来的论文、资料。
最新一期杂志是一个多月之前的,空白的地方留有很多翟忍冬的笔记。
她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医生,但也从来没有完全放弃做一个医生。
意识到这点,纪砚清麻木的心跳慢慢跳动了起来。
没放弃,她的生命就还有光在透进来。
那就好。
那就好……
纪砚清发白的手指抚过杂志旁边,被密封袋封得严严实实的照片、票根,低低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纪砚清迅速将箱子推进去,起身洗漱,换衣,给自己化了一个完美的妆,把阁楼的钥匙留在门把上,转身下楼。
温杳和江闻都在炉边坐着。
一看到纪砚清下来,温杳立刻起身。
江闻紧随其后。
纪砚清的视线从一楼扫过,没看到翟忍冬,铺天盖地的失望顿时从她的瞳孔里一闪而过,她攥紧手机,走过来说:“走吧。”
江闻欲言又止,纠结万分。
纪砚清则已经恢复如常,面上坦坦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问小丁:“你老板呢?不来送送我?”
小丁的眼睛还红着,闻言眼底快速泛起水光,说:“老板去做医生,治病救人了,送不了。”
纪砚清一愣,忽然笑了起来,比黎婧描述的那个碧水蓝天,鲜花盛开的山坡还要漂亮上百倍千倍。她抬手挽了挽长发,捏着口袋里那张写有“一路顺风”的纸说:“那是好事。”
宽敞舒适的商务车很快出了镇子。
司机和江闻坐在第一排,骆绪和温杳第二排,纪砚清一个人坐在最后,腿上盖着翟忍冬的围巾,双眼闭紧。
对这里,她不能多看一眼,任何一段记忆的回溯都可能会将她泡沫一样的理智和冷静戳破。
但是闭着眼睛也不能阻止眼泪的蔓延。
骆绪朝眼尾看了眼,视线转回来,定格在偏向自己这侧的车内后视镜上。
后视镜里倒映着被大雪覆盖的窄路,路上还有另一辆车远远跟着,一直跟到她们出了镇子的地界,驶上一条平稳的公路才慢慢停下。
骆绪余光扫过坐姿明显放松下来的江闻和温杳,以及后排的纪砚清,知道这不叫跟着,叫护送。
因为离开的路太过颠簸,有人放心不下。
第82章
翟忍冬靠在驾驶位的座椅里, 看着公路上渐行渐远的车子,觉得这一路的跟随更适合被称为“算计”——说好了十二点之后就不再喜欢,说好了不送,扭头却把照片和票根藏起来, 等着她去找, 去发现床底的秘密;就算她想不起来照片和票根, 还有她事先已经拉出来的箱子撑着床单和必定会挡住她的椅子;再差, 阁楼里的一切都是她避之不及, 即使看到了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她还可以借小丁的口告诉她,她去做医生了, 她会一天一天回到从前,有事可做, 有日子可过, 不用担心。
这算爱吧。
“哪天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了,我就不和你处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说到, 她怎么都会到做到。
她不擅长言而无信,只是喜欢骗人。
纪砚清来的那天, 她就在算计她,问她要一个准确的离开时间, 把她的房间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沿着自己每天进出的必经之路。
她要分手, 她骗她可以。
她今天离开, 她还在算计,想让她安心。
算计……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算不上好词。
翟忍冬握着方向盘, 在某个瞬间忽然回想起冰川里和母亲说的话。
“妈,我这样的人, 是会有报应的吧?”
会有吧。
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坏事做尽,才会有今天的报应?
翟忍冬偏头看着副驾的药箱,很久,换挡打方向,逆着平坦的公路,开向最偏僻颠簸的山林。
有坏就有好。
她再多做一点好事,是不是就能将功补过?
————
纪砚清的身体已经不适合长途跋涉,当天到市里后,几人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换乘高铁,只用八个小时就回来了。
高铁站,骆绪的助理早已经等在出口。
“纪老师,骆总,温老师,江律师。”
助理一一打了招呼,接过骆绪手里的行李箱,给几人引路,“这边。”
高铁站离江闻家近,纪砚清让骆绪助理先送了江闻,之后才往自己的住处走。
前后花了四十分钟。
助理从后备箱拿出纪砚清的行李,准备帮她送上去。
经过骆绪,忽然看到她抬了手。
助理一愣,松开拉杆,目送骆绪推着行李箱跟在纪砚清和温杳后面。
上到楼上,温杳自知犯了大错,不敢跟进去,只是局促地站在门口,看着纪砚清换了鞋往里走。
后面跟着很轻的滚轮声。
纪砚清停下脚步回头:“我让你进来了?”
刚刚把行李箱推到门口的骆绪步子顿住。
门口的气氛瞬间陷入低潮。
骆绪人在门外,把行李箱提起来放进门里,说:“明天上午九点,我接你去医院。”
纪砚清:“不必。”
骆绪寂静的目光和纪砚清冰冷的眼神对视了几秒,一言不发地替她拉上门离开。
纪砚清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门板,愤怒从胸腔里一闪而过,只剩无边无际的疼痛和思念。她视线经过的每一处好像都有翟忍冬的影子,脚踏过的每一块地板好像都回响着翟忍冬踏上去的声音。她们在卫生间的盥洗台旁边拥吻过,在客厅的沙发上亲密私语过,在阳台透亮的落地窗前激烈纠缠过……翟忍冬在这间房子里待了不过聊聊数日,这些事不过是她们恋爱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想着放入记忆,便从没向旁观了一切的空气、月色提及,可现在她却忽然发现,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翟忍冬的痕迹。
她还怎么住?
两天,才两天而已,还是奔波忙碌,极不舒服的两天,她几乎抽不出什么时间去想那个人,心就已经一阵阵缩得难以忍受。
住在这里,她怎么敢?
纪砚清腿发软,扶着沙发一点一点蹲了下来。眼泪被她放任着,完全不受控制,从她瞳孔里带走一秒的视觉,又立刻给她一秒异常清晰的感官,反反复复,定格在被遗落在茶几下的一枚纽扣上,几乎把她逼疯。她能清清楚楚回忆起那枚纽扣被她从翟忍冬的衣服上扯下来时,经历每一步过程和每一个结果。
就在她帶翟忍冬買連體內衣的當天晚上。
她們看著電影喝著酒,電影主人公擁抱,她們接吻,他們接吻,她們ZUO/AI。她把那位老板壓在地板上,舔吻她的脖子,吮咬她的顫栗的胸膛,把她的氣息徹底弄亂了,故意借著酒勁兒撕她的衣服,觀賞她肌膚上的紅痕和驟然顯現的連體衣。性感蕾絲包裹著她單薄卻迷人的身體,一眼就讓她的理智土崩瓦解。她蠻橫地綁住她的手,灌自己一口酒,然後低頭用唇灌她一口。從上到下。上面的要她一滴不剩咽下去,下面的要她一滴不留還給自己。那晚的痛快迷亂讓她神魂顛倒,一再失控地把那位老板折磨到痙攣發抖。她還以為那就是戀人之間最瘋狂蝕骨的愛情,不掺任何杂,现在恍然大悟……
她所有的意乱情迷,失控粗鲁不过是有人已经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势必要给她最痛快的经历。
纪砚清捡起那枚扣子攥在手心里,跌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失声痛哭。
楼下已经亮起了庭院灯。
骆绪一动不动地站在灯光死角,从傍晚一直站到深夜,楼栋早已经陷入夜幕的漆黑玻璃墙面上,忽然亮起了一片灯。
助理说:“骆总,要走吗?”
骆绪僵硬的四肢微动:“嗯。”
灯亮起来了,就表示纪砚清停止哭了,接下来她是会和昨晚在酒店一样枕着翟忍冬那条围巾入睡,还是微信打开又关,输入框满了又空,或者在梦里喊一声“忍冬”,梦外猝不及防说一声“大老板”,都不是她能介入的事。
她又不爱她,一路把她从始终难以适应的高原上接回来,任务就完成了,往后……
“骆总!”
助理猛一步上前,还是没有接住高反没有完全康复就又去了高原,导致症状加重,骤然晕过去的骆绪。
硬邦邦的地砖上传来一声重响,黑夜彻底陷入沉默。
已经累及昏睡过去的纪砚清枕在翟忍冬的围巾上,手里抓着一直没有暗下去的手机。
手机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最上面一条是翟忍冬。
纪砚清在昏睡之前,看了“忍冬”两个字整整三个小时也不敢按下去;睡着之后,她的手指自然弯曲,触碰到了屏幕。
“嘟——”
只响一声,电话就被接通,那头的人像是等着一样。
却不说话。
听筒里只有呼呼的风声,一直持续到纪砚清的手机低电关机,自动挂断,才有一道干涩低哑的声音散进夜色里,“不想忘,能不能,不分手?”
————
翌日八点,纪砚清脖颈里裹着翟忍冬的围巾出门,准备去找刚刚通过电话的网约车司机——她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开车了,任何一秒的心口绞痛都有可能让她的意识失去控制。这种状态下开车等于自杀,所以她在出门之前给自己叫了网约车。
纪砚清乘坐电梯下楼。
从电梯厅到楼门口的路上好像也有翟忍冬的影子,她一步一步踩着,走得很慢。
走出楼门,阳光洒过来,影子也随之消失了。
纪砚清愣了愣,本能地抬头去远处找,下一秒,猝不及防看到路边的灯杆下站着一个人,身量高,身材瘦,单手插兜倚靠着灯杆,和……
和那位老板懒散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纪砚清空荡荡的胸口忽然被胀满,被抛之脑后的理智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喜悦,迅速堆砌,撞击,像是在那里炸开。
她大跨着步子往过走。
走到还有两三米的时候,看到了熟悉,但不是她想要的高跟鞋。
纪砚清浑身冰冻,阴沉气息骤然从内里散发出来,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
“咳——”
骆绪反手撑了一下灯杆站直身体,说:“我送你去医院。”
纪砚清胸口起伏,本就已经有了病气的脸阴郁如霜:“骆总,你是高高在上,说一没人敢说二的骆总,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连本带利,让你把欠的东西全掏出来的人做到这种程度?”
骆绪低着头咳嗽,“咳,咳……”
纪砚清莫名觉得她的气息弱得还不如自己一个病人。
呵。
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们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纪砚清说:“茶馆那天,我人在气头上,理解不了你做这一切的目的。现在我心平气和,知道你对我只有感激,这东西我并不需要,所以骆总,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可以吗?这话你听不腻,我已经说腻了。”
纪砚清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没了方才的低压嘲讽。
骆绪清楚,不在意了,才会连恨都懒得。
对这个结果,她早有心理准备。
很完美。
纪砚清不会因为她爱,才会费尽心机让她恨,而心生纠结……
应该不会纠结,她对感情只有爱和不爱,很干脆。
这个结果最大受益人是她——没人知道她爱过,她就不会因此被谁怜悯。
骆绪看着话一说完就转身厉害的纪砚清,把喉咙里咳嗽咽下去,提步跟上。
“车在车库停着。”骆绪说。
纪砚清垂眸看了眼骆绪抓在自己腕上的手,一寸一寸将视线抬起来,浅色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度:“骆总,我说的话有那么难懂?”
骆绪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手微动,松开了纪砚清:“温杳在车上,她送你。”
纪砚清冷冰冰的目光盯看着骆绪一动不动。
骆绪说:“温杳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把她排除在外。”
潜台词:不用连她也恨?
纪砚清想笑,她真不知道堂堂骆总竟然还有这么善解人意,委曲求全的一面,印象里,她别说是服软,明明在她差点被撞死在机场高速上的时候,都不知道说一句关心的话,像块儿坚硬冰冷的石头,落在哪儿就一直在那儿了,沉默得没有一点感情。
现在是怎么了?
纪砚清真不想知道,草草接起突然响起来的电话,对网约车司机说:“我定位的是东门。”
“东门不是正门。”
“经过世纪大厦后往东走两公里。”
“你是第一天开网约车,不会看导航?”
司机一直道歉,但一直辨不清方向的声音让纪砚清烦躁不已。她冷着脸往回走:“不用过来了,晚点我取消订单。”
纪砚清回到楼里,坐电梯下车库。
温杳就在楼下等着。
纪砚清上车后,温杳给骆绪发了条微信:【你人呢?再晚,九点到不了医院。】
骆绪扶着中庭的长椅坐下,点开键盘回复:【你陪纪老师去。】
她一起,今天的检查能不能做成要另说。
温杳不清楚缘由,只当骆绪就是那个骆绪,任何时候都只会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没有一点人情味。
温杳气得几乎是把手机砸进了副驾。
转头看到后排的纪砚清,温杳细声说:“纪老师,我们出发了。”
纪砚清闭目靠着座椅没说话。
————
医院,梁轶今天没有门诊,一直在办公室等纪砚清。
见到她,梁轶按照翟忍冬事先交代的,没提自己和她的关系,只说:“我是心脏中心主任梁轶,骆绪已经把你的情况和我说了。”
但聪明如纪砚清,怎么可能猜不到。她打了声招呼,说:“您的手机尾号是不是1771?”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梁轶微顿,说:“是。”
果然没有任何意外。
翟忍冬以身犯险救她于悬崖那次,她在翟忍冬手机上看到的未接电话是梁轶的,她和翟忍冬一直有联系。
她不知道骆绪会找上梁轶是因为她技术好,还是也和翟忍冬有关,只确定这次、往后,梁轶会对她上心一定是翟忍冬的安排。
纪砚清没有办法拒绝。那位老板在她这里被逼得一退再退,已经没有退路了。
梁轶也没说多余的话,亲自带纪砚清去做各项检查。
温杳一直在车上等着。
纪砚清不让她跟。
对翟忍冬的算计不管温杳参与了多少,知道多少,结果改变不了,那纪砚清对她就做不到全无芥蒂。
……
有梁轶到处卖面子,纪砚清的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
十一点,梁轶办公室。
纪砚清问盯了片子很久的梁轶:“还有得救吗?”
纪砚清的说话风格和翟忍冬相似,梁轶恍惚以为她就是自己那个有天赋,还肯吃苦的学生,心下一时激动。
转念回味起她方才的话,梁轶收敛情绪,说:“尽快办住院吧。”
答非所问。
这种反应代表的意思纪砚清很清楚。
纪砚清说:“我还有多长时间?”
梁轶:“我们医院的心脏中心有全国最好的医疗团队和医疗设施,一定会全力以赴去找适合你的手术方案。”
纪砚清:“如果找不到,我还有多长时间?”
梁轶蹙眉,莫名觉得眼前这个人一旦有了主意,会比当年的翟忍冬更偏执偏激。
“我是病人,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纪砚清说。
梁轶回神,推了推眼镜,如实道:“三个月。”
纪砚清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又松开,神色如常地说:“好,我知道了,谢谢梁医生。今天麻烦您了,您忙,我不打扰了。”
纪砚清转身往出走。
梁轶:“我让人带你办住院。”
纪砚清:“不用麻烦,我暂时还不打算住院。”
梁轶:“你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
纪砚清“嗯”了一声,说:“我还有一事情要办,办完立刻过来。”
梁轶:“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纪砚清在门口回头,嗓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软:“您学生——翟忍冬。”
梁轶眉头紧皱。
纪砚清说:“我的情况,包括我还不想住院的都请您帮忙保密。”
梁轶:“现在瞒着还有什么意义?”
纪砚清:“少担心一天是一天。”
就像翟忍冬要她开心一天是一天。
她到现在才真真切切懂了她的用意——对爱的人,一秒的袒护都弥足珍贵。
纪砚清低头蹭了蹭堆在脖子里的围巾,轻声说:“她是我唯一的家属,我也想护着她。”
话落,纪砚清转身离开。
梁轶办公室的门被拉开又礼貌地关上,她长叹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通话计时——2:23:16——把手机放在耳边,问:“都听到了?”
电话那头是空无人烟的路边。
翟忍冬靠着车门,身上落满了雪,一动不动看向三个多月前,她骑着马出来和纪砚清偶遇的路口。
第83章
“听到了。”翟忍冬的声音被北风吹着, 摇摇荡荡,传进手机只剩很轻的一道,“检查结果麻烦您发我一份,我只知道她上午做了哪些检查, 不清楚结果。”
梁轶:“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梁轶快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一份份导出文件:“这些年, 你虽然没有再拿过手术刀, 但是每年七八月过来陪我坐诊, 和我一起讨论治疗措施、手术方案,术后总结临床经验,发表论文时表现出来的专业性丝毫不输从前。忍冬, 你一直在关注,在进步, 不该把你一身的本事都埋在过去。”
翟忍冬握着手机沉默。
岔路口的春风比纪砚清来时的冬风更加猛烈, 一道道割着她的脸。
很久,翟忍冬直起身体, 走上当初骑马出来的岔路:“我妈没活下来是因为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转移了,手术没什么意义。她发现得早, 但情况比我妈棘手,肿瘤长在心脏后面, 这个位置不可能按照常规方式完全切除。我有方案, 没有把握。”
梁轶点击鼠标的动作停住:“我知道, 一开始我就告诉你这颗肿瘤会是所有外科医生的噩梦, 可你是心外,爱冒险应该是你的本性。”
翟忍冬:“我妈的死已经把那个本性磨没了。”
“那就想办法捡起来。”梁轶掷地有声地说:“捡起来, 她才有机会。”
翟忍冬站在大风里,取了石膏但没有复原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梁轶说:“忍冬, 之前你怕她下不了手术台,让我给你一些时间带她回去,陪她过一段开心的日子,确保她这辈子至少开心过一次了,再来赌运气。现在她已经开心过了,你不能再有顾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你也要从上一次的阴影里走出来,为她勇敢一次。这不止是她,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错过了,一个不甘心地死,一个煎熬着生,谁都不会好过。
梁轶说:“你还想不想和她继续谈恋爱?”
翟忍冬:“……想。”
梁轶:“那就必须先往噩梦里走。”
走进去了,才有可能醒来。
梁轶说:“我叫了祁主任今天下午三点会诊,你在线上说一说你的方案。”
翟忍冬:“……”
梁轶:“忍冬,这次你依然不是一个人,整个心脏中心都在你后面,再全力以赴一次。”
翟忍冬发抖的手轻晃,抬起来捂着被漫天雪色刺到酸疼难忍的眼睛,说:“好。她那儿我会想办法,最迟谷雨,她入院。”
最迟谷雨,她入院。
纪砚清在舞团空无一人的排练厅里,一遍又一遍这么对自己说。她在灯光营造的暴雪中伸展着柔软的肢体,在山呼海啸般的雪崩里顽强求生。
温杳守在门外,看到她第七次因为体力不支重重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惊慌无措地往里冲。
半路被江闻拉住了手臂。
温杳急得双眼通红:“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除了吃饭睡觉,纪老师全在排练厅!再这么跳下去,她根本等不到住院!”
江闻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更清楚纪砚清这么做的目的:“梁轶在心外界的地位你比谁都清楚,连她都不能给一句准话,你觉得纪砚清会怎么想?”
温杳脸上一白,眼泪陡然滚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能了。”
江闻“嗯”了声,转头看着已经爬起来的纪砚清,嗓音发颤:“她现在还能这么平静,已经很怒力了。”
“本质上,她和翟老板都是干脆果断的人,如果没有遇到对方,那不论谁生病,都一定能立刻做出决定,是痛痛快快过完最后那几个月欣然赴死,或者干干脆脆上手术台听天由命,如果她们没有遇到对方,现在生死早就有了定论。”
“可偏就是遇到了,一步步被逼到现在,变得优柔寡断,思前想后,不过是爱到深处陷入了两难的僵局而已。”
“咚!”
排练厅里陡然传来一声重响,纪砚清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身体重得爬不起来。
江闻看着她被汗水湿透的脊背,咬紧牙说:“翟忍冬就不说了,她14岁往后的世界,几乎全是靠纪砚清提着一口气,重要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对纪砚清,她除了保她这辈子有过一次开心,剩下全顺着她的意思在走。这是她的深爱——付出;纪砚清呢,她活到37岁才遇见一个人敢拿命换她的人,想生,没人能笃定让她生,她就不敢拉着翟忍冬再经历一次血淋淋的过程,等死,她不甘心就这么丢了得来不易的爱人,更舍不得就这么丢她一个人痛苦,左右不能两全,她就只能把路走慢一点,一边算着上手术台的时间,把握住仅有的生存机会,一边在未知的结局到来之前,拼尽全力为那个不甘心又舍不得的人做点什么。”
江闻一瞬不瞬看着还趴在地上,没能起得来的纪砚清,竭力克制着说:“翟忍冬自杀过,是纪砚清的舞蹈救了她。纪砚清现在编的不是舞,是给翟忍冬的保命符。这是她的深爱——守护。”
温杳一瞬间感觉地动山摇,站在安静的走廊里泣不成声。
江闻侧身靠着墙说:“温杳,未经他人苦,不知他人难,我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味从我们的角度出发,告诉她该坚持还是该放弃。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你没发现她每天都在看手机上的日历吗?那东西就像催命符,眼看着一天天越来越近,却始终跳不出来想要的感觉,她没疯,就已经很努力了。”
温杳身形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上。她用力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说:“我去帮纪老师!”
话落,温杳大步走进排练厅,把纪砚清扶到墙边坐着,给她取了药,倒了水,看着她咽下去说:“纪老师,我是你从零教到现在的,很多人说我们的舞蹈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对这个评价,我经常觉得自己不争气,只知道模仿,没有自己的风格,现在我不能更庆幸我像你。”
纪砚清低头不语,胸口剧烈起伏。
温杳用手背抹了眼泪,恳求道:“纪老师,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坐在这里看我跳好不好?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跳,一百遍一千遍,你只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一定能跳得和你想要的一模一样!”
纪砚清的汗在下巴汇聚,一颗接一颗掉在衣服上。她抬手拢了拢已经快摔散的头发,看向温杳:“即使我不会给你好脸色?”
温杳一愣,重重点头:“只要你让我跳!”
纪砚清头向后靠,抵在冷冰冰的镜子上:“你行那是你的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让你替我?”
纪砚清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温杳倏地又红了眼眶:“纪老师……”
纪砚清说:“她之前,我身边应该只有你们,可你们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让我觉得自己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像个笑话一样反思逃离;她之后,我只有她,可你们又一次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把她算计得明明白白,让我痛苦为难,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温杳。”纪砚清支起左腿,压着疼痛的胸口,“你们明知道她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有多不容易,知道她失去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还是残忍地用同一件事去算计她。你们那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答不答应?”
温杳哽咽抽泣:“对不起,对不起……”
纪砚清的手搭上膝盖,身体疲惫地动了动,说:“你们给我一个人,让她成了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又给我一把刀,让我把刀亲手插进她的胸口。你们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把刀真的插进去了,我失去的不只是她,还有两个家人?我会恨你们让我没有,终我一生。”
温杳恍然大悟,崩溃痛哭:“纪老师,我们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纪砚清像是没有听见,支撑不住似得弓身靠在手臂上,低声说:“她,你,骆绪,我活这一场,就在意了你们三个。你们想让我一次全都没有。”
纪砚清话落,排练厅骤然陷入死寂。
温杳手抖着碰了碰纪砚清的手臂,叫她,“纪老师?纪老师……”
“纪老师!”
“嗯——”
纪砚清坐起来,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这次真的跳不动了,温杳,你帮一帮我,帮我把这支舞编好,如果有一天她需要,再帮我跳给她看。你像我,她眼睛不好,说不准,她就信了。”
纪砚清抬眼看着温杳说:“谢谢。”
这个词客气,但也是对她们那些“明明知道”却还是做了的妥协。
温杳求之不得。
自这天开始,纪砚清和温杳形影不离,一个编一个跳,十来年的默契让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始终,纪砚清编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
她还未见冰川壮阔,想象不到她那位老板经历的惊心动魄。
————
藏冬。
翟忍冬送完药回来已经五天之后。这五天她几乎不眠不休,开了几千公里的车,终于能下来的时候,她蓦地扶在车顶,腰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翟忍冬默不作声地缓了一会儿,推上车门往屋檐下走。
屋檐下有台阶,翟忍冬扶着墙一点一点坐下,支腿弓身,头压得很低。
三天前那个下午的线上会议,她提出的心脏自体移植的手术方案被采纳了,到时会是梁轶主刀,麻醉科、重症监护科等其他科室也都卖了梁轶面子,会让最优秀的医生过去配合,但依然只是尽力一搏,谁都无法百分之百保证手术的成功——纪砚清的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有两处边界模糊,而且……
她有可能对心外手术必须用到的凝血药物过敏。
翟忍冬坐在屋檐下,头几乎低过肘弯。
纪砚清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在她们医院接受治疗的,病例很好调,年前梁轶就和她说了,纪砚清记录在案的家族过敏史里有这一样,她说那就放慢滴速,或者换其他方法止血。梁轶当时没有反驳,今天依然只是提醒,她却没了当时的冷静平静。
当时知道还有时间缓冲,她无意识回避这个问题,现在手术在即,她只能直面。
直面需要更大的勇气,她还在找。
“老板……”小丁小心翼翼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你回来了。”
翟忍冬“嗯”了声,抬起头说:“刚到。”
小丁走过来,蹲在翟忍冬旁边,看到她的嘴唇干裂到几乎破口,脸也皴了,满身的疲惫。小丁一个没忍住,红着眼睛说:“要不要我扶你?”
往常,翟忍冬会说不要。今天她太累了,被小丁扶着坐到炉边,喝了点热水,一口一口吃着刘姐给她弄的热饭。
黎婧跟陈格采购回来看到翟忍冬这副模样,人都惊了:“你又干嘛去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小丁连忙拉住黎婧:“你别吵呀。”
黎婧怒目圆睁:“再不吵,她连这半条命都要没了!”
小丁:“没有的事。”
黎婧:“什么没有?你眼瞎,还是我眼瞎?”
“啪。”
旁边忽然传来筷子被扔在桌上的声音,两人俱是一愣,黎婧率先认怂,梗着脖子嚷嚷:“你别看我!我知道纪老师走了,你心里不痛快,那为什么不去追?她只是回去跳舞而已,又不是不要你了,你犯得着跟死了七天埋了八天一样,这么折腾自己?你倒是去追过啊,追到纪老师那儿,重新找个工作不是刚刚好?我们这些人现在能吃能睡,真不用不着你天天盯着!”
黎婧还不知道纪砚清的情况,只当她回去跳舞了,以后不会再回来。
这在她看来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她老板放弃现在的生活追过去。
她求之不得好吧!
这鬼地方天寒地冻,也就适合她们这种没什么追求的人躲着,她始终觉得翟忍冬不该在这里。
黎婧越想越来气,瞪着翟忍冬说:“你不是嘴欠人横么,怎么到纪老师这儿就不行了?欺软怕硬吗?有本事……”
“没本事。”翟忍冬说。
黎婧猛地愣住。
翟忍冬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楼梯方向走。
小丁气得眼眶通红,用力推了黎婧一把,大步跟上翟忍冬,扶她上楼。
阁楼里,小于欲言又止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老板,你想不想听听纪老师的近况?江律师跟我说的。”
翟忍冬侧身躺在床上,静了几秒,说:“不想。”
小丁已经到嘴边的话顿住,抿了抿嘴唇,说:“好,那你休息,我下去了。”
翟忍冬没说话。
小丁替翟忍冬关了灯,放轻步子往出走。
走到门口,床上忽然传来翟忍冬的声音:“她好,还是不好?”
这话纯属明知故问。
小丁一下子没绷住,湿了眼眶:“不好。纪老师每天在排练厅待十几个小时,身体早就已经吃不消了,还是不肯休息。江律师说她想把和你有关的那段舞跳好,但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跳,就只能一直跳,跳不满意就一直改,改了继续跳,已经好几天了,就算现在有温杳帮忙,她也还是很累。”
“老板,要不你去找纪老师??人在脆弱的时候最需要陪伴!”小丁急切地说。
翟忍冬问:“她准我去了?”
小丁:“……江律师没有说。”
翟忍冬:“嗯。我睡一会儿,晚饭不用叫我。”
话题因为翟忍冬的态度戛然而止。
小丁站在门边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替翟忍冬关了门,不打扰她休息。
阁楼里陷入死寂。
不久,翟忍冬从枕头下拿出那张画有冰川线路的纸,看着天窗外的大风暴雪,又一次确定倒春寒来了。
去年的冬天,后劲儿很大。
第84章
翟忍冬靠在空荡荡的床头, 陷在冬天强大的后劲儿里,静静看着另一侧没有起伏的床铺和枕头上遗落的一根头发。
从天明到傍晚。
深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时候,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翻开相册里那个专属于纪砚清的图集——她在阁楼的楼梯上亲吻她的脸颊, 坐在代言服装品牌的负责人办公室挑眉配合她的偷拍, 和她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激烈纠缠……这是一段视频, 那夜她主动要求拍的, 猝不及防在黑暗里播放起来时,她听到了来自自己身体深处的声音,和身后那个人的喘息同步, 她空着的手摩挲着她的喉咙,眼眸半垂, 舔吻着她血气充盈的脖颈。
一切都那么真实, 像是发生在昨天,她还能清楚回忆纪砚清灵活而有力的指肚刮蹭她时引发的颤栗, 像骤然腾空的热气球,意识轻飘飘的, 她的身体热到发烫。
“砰——!”
大风猝不及防拍上玻璃,翟忍冬手指轻颤, 点到屏幕, 所有的声音和画面戛然而止, 她两脚一空, 坠入深渊。
无穷无尽的下坠感让她的心脏紧缩,触不到的实处将她的平衡打乱。
她空白地靠着, 等再有意识,已经从图集切到了微信, 键盘被点开,输入框里有一句话待发送。
【纪老师,胳膊太疼了】
纪砚清把她放在这里不带走是为了保她不痛苦,编舞跳舞不顾身体是为了保她活得了。她的心始终都是软的,听到她喊疼,服软是不是就……
就别难她了。
翟忍冬握着手机,拇指长按退格键,删除了所有文字。
大风诡谲的暗夜里,只剩下她抱着疼痛难忍的左肘在低低SHEN吟。
远在千里之外的排练厅里明亮静谧,纪砚清靠坐在墙根大口喘息。
还是编不好,跳不好。
还是不行!
怎么做都不行!
她的脑子,她对舞蹈敏锐丰富的想象力好像已经被肿瘤细胞完全吞噬了,不论她怎么努力都编不出想要的效果!
她像个笨拙迟钝的愣头青,身上没有一点创造力!一点都没有!
纪砚清恼羞成怒,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向地面。
“咚!”
温杳做到一半的跳跃动作顿在原地。
纪砚清的愤怒疯狂往外涌,低压气氛紧紧包裹着她,像黑色的冰块密不透风。
温杳轻喘着,蹲在纪砚清旁边,忙乱地说:“纪老师,没关系,我再换种感觉跳一遍,你……”
“我编不出来了。”
纪砚清抱着自己,手指从潮湿的发根插进去,用力抓紧:“我没有才华,没有想象力,我编不出来了。”
“纪老师……”
“除了痛苦,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纪砚清失控般抓扯自己的头发,用力捶打头颅:“为什么就编不出来呢?为什么不行?”
“纪老师!”温杳手忙脚乱去抓纪砚清的手,“你别这样,我们还有时间,我还能跳,我现在就去跳。”
纪砚清:“没有了,明天就是谷雨,没有了。”
温杳不知道谷雨是什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纪砚清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前就不敢在纪砚清面前太放肆,现在犯了错,在她面前更加小心翼翼。
温杳急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骆绪,她想也没想跑过来说:“骆绪,你帮帮纪老师!”
骆绪还在咳,声音不高:“你进去陪她,把她的手机调成响铃。”
温杳知道骆绪厉害,对她的信任由来已久,此刻因为心急,全然忘了她先前的算计,立刻道:“好!”
温杳大步折回排练厅。
骆绪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界面上滑了一屏,找到翟忍冬的拨过去。
翟忍冬接得没有往常快:“喂。”
骆绪开门见山:“你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
翟忍冬那边沉默两秒,什么都没问,直接挂断了电话。
骆绪握着手机站在亮堂的走廊里,看着门里深陷愤怒却没有办法的纪砚清,脑子里又一次闪过那个模糊的影子,也是深夜,也是崩溃痛哭,她依旧看不清那个影子的脸,但发现,她的崩溃是怨恨,和纪砚清的愤怒截然不同,又发现,陪在她身边的人青涩稚嫩,沉默寡言,清清楚楚就是十来岁还年少的自己。
她好像,忘记过谁。
这个认知从骆绪脑子里闪过,她慢慢握紧了手机,脸上苍白如纸。
蓦地,排练厅里传来熟悉的来电铃声。
骆绪抬头看过去,纪砚清蜷缩在墙根,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动不动。
温杳捧着纪砚清的手机,不确定地看了眼骆绪,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后,小心地对纪砚清说:“纪老师,翟老板的电话。”
纪砚清消瘦的身形剧烈晃动,脸上迅速闪过激动、迫切、纠缠、克制,最后只剩极端的平静。她接住手机,滑动接听:“大老板,好久不见,这么晚还没睡?”
声音很平静,但因为有意的克制少了亲密,像从铁轨回来,她们刚刚握手言和的那个阶段。
纪砚清没有发现。
翟忍冬握着手机有瞬间的恍惚,也用那时候自然又嘴欠的态度开口:“忙。”
久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纪砚清忽然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一静下来就会握着手机出神的画面,她有时候只是看着通话界面发呆,有时候几乎是难以忍受地点下去,又立刻切断……
更多时候,她只是缩在床上,一遍一遍翻看微信里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看到需要回复的,她的手会无意识变得不受控制点开键盘,看见“发送”,她的理智会立即勒令她适可而止。
她每天晚上枕着翟忍冬的围巾,在手机里找她千遍万遍,却没敢打一次招呼。
现在她猝不及防出现,真真切切地就在她耳边,她一刹握紧手机,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她放任着,笑问:“忙什么?”
翟忍冬:“治病救人,漫山遍野地跑。”
治病救人。
纪砚清对这个词本身不陌生,从翟忍冬嘴里说出来,她愣了愣,在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的排练厅里翻起旧账:“那一片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不认识的人,是因为你人美心善?”
翟忍冬:“这是附加因素。”
纪砚清:“主要呢?”
翟忍冬静了半秒,说:“我是医生。”
“那打针熟练还是因为在畜牲身上练过吗?”
“不是。”
“大学校址在东华路?”
“南宏路。”
纪砚清说:“骗子。”
南宏路离她当时的高中有将近30公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过去一趟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来回就是四个小时。
这么多时间花在路上,她累不累?
那么远的路过去,却不一定能从众多穿校服的人里找到她,她图什么?
纪砚清笑骂:“骗子!”
翟忍冬:“嗯。”
“大骗子!”
“嗯。”
纪砚清的眼泪在笑里崩溃。
温杳看不下去,背身走到远处站着。
翟忍冬听着纪砚清尾音里逐渐压不住的潮湿感,继续骗她:“这里的天气慢慢暖和了,最近没下雪,开着车四处跑一跑很放松。这里地广人稀,走到哪儿都有路。”
是吗?
那就好。
她早就觉得,这位老板天生该立于可以天地为场的地方,快马扬鞭,任性洒脱。
她好像快回去从前了。
往后天气越来越好,日子越来越慢,有事可做,轻松自在。
就该是这样。
纪砚清趴在膝盖上,沉闷感一天比一天重的胸腔里泛起酸,她也想跟翟忍冬说一说他们这边的天气,话到嘴边,忽然发现自从回来,她还没有见过白日的天。
茫然一闪而过。
纪砚清抓紧手机,笑了一声,说:“我们这儿也是晴天。”
温杳闻声回头,想说今天暴雨。
两人像是熟悉又极有分寸的朋友一样,从天气聊到翟忍冬去了哪些地方,治了哪些病。
她偏低的声音里有天然的安抚,淡却无拘无束的描述是旷野里的风,吹着纪砚清脚下的麦浪,她被抚慰,被包围,侧身躺在地板上说:“马上十二点了,还不睡?”
翟忍冬:“睡了。”
纪砚清:“晚安。”
翟忍冬:“晚安。”
谁都没有挂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屏幕上方的数字跳到全0时,纪砚清设置的闹钟响起来。
“滴滴,滴滴……”
谷雨到了。
纪砚清挂断电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
翌日早上七点,小丁是被黎婧的尖叫声吵醒的,“纪老师!纪老师!”
小丁:“纪老师怎么了?”
黎婧满脸惊恐,语无伦次:“医院!晕倒了!”
小丁心猛地一坠,抢过黎婧的手机。
纪砚清凌晨晕倒进医院的事,被人拍下来发到网上了,很快就有人用小号发了她的病例,现在那个号已然成了流量的发源地,四处传播。
小丁想到最近手机不离手的翟忍冬,浑身发寒,套上衣服就往出跑。
黎婧紧跟着出来。
两人在炉边看到了正在生火的翟忍冬。
黎婧冲上来就吼:“纪老师生病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生火?!”
小丁失声大喊,拉扯着黎婧:“黎婧!”
黎婧挣开小丁,推翟忍冬的肩膀:“你说话啊!你不是在和纪老师谈恋爱吗?!纪老师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找她?!”
小丁心如火焚,用力拉开黎婧挡在翟忍冬面前:“你不要再说了!”
黎婧急得目眦欲裂,根本听不进去小丁的话,一把拨开她,抢走了翟忍冬的手里火钳子:“说话!”
翟忍冬静了几秒,坐起来看向黎婧:“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黎婧愣住,不可思议地盯看着像是没事人一样的翟忍冬,半晌,猛地把火钳子砸在她脚下:“纪老师就算不是你女朋友,也在我们店里住了三个月,跟我们一起进进出出,吃了三个月的饭,你就一点不关心她的死活?!”
小丁:“黎婧,求你别说了!”
黎婧置若罔闻,指着翟忍冬的鼻子大骂:“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翟忍冬只是风平浪静地靠着:“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黎婧:“去找她!”
“然后呢?”
“陪她治病啊!”
“万一治不好呢?”
“……”
黎婧梗住,火烧一样的视线盯着翟忍冬,慢慢领悟到了什么:“你早就知道纪老师生病了?”
翟忍冬不语。
黎婧:“所以你才不跟她一起走,不去找她,你怕了?”
小丁用尽全力把黎婧往后一拉,黎婧撞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撞得桌椅移动,踉跄着跌坐在地上,一瞬间的疼痛和失望齐齐涌上来,她大哭着指责:“你竟然是这种人!”
翟忍冬:“哪种人?”
“黎婧……”
“让她说。”
翟忍冬阻止小丁,起身站在黎婧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我是哪种人?”
黎婧气得口不择言:“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就这?”
“这还不够?!”
黎婧撑地站起来,眼圈通红:“吃不了苦,别人凭什么爱你!”
翟忍冬:“换句话,我想被人爱,就必须先吃苦,或者一直吃苦?”
不是……
翟忍冬:“谁规定的?凭什么别人能从一开始甜蜜到结束,我就要一直吃苦?”
黎婧:“我……”
翟忍冬:“我是真的杀过人,还是真放过火,配不上顺顺当当的爱情?”
说话的翟忍冬视线深黑,步步紧逼。
黎婧张口忘言,抓住什么说什么:“觉得配得上就去追啊!”
翟忍冬:“怎么追?她跟都不让我跟着,我怎么追?我敢在手术台上再送走一个人,她不敢让我再在自己手腕上割一刀,那你告诉我,我怎么追?逼她,纠缠她,还是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看着她?”
黎婧:“她不让,你就不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的了?”
翟忍冬:“在她那儿一直,我怕她,有问题?”
“我……”
“我是活生生人不是冷冰冰鬼,有怕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怕就退缩?”
“不能?不能你为什么躲这儿,为什么往河里跳?”
翟忍冬脱口而出的话狠狠刺伤了黎婧,她脚下踉跄,直往后退,再开口,声音委屈怨怼:“你干嘛这么说我?我知道我没骨气,靠你庇护才能好好过到现在,我这不是一直在安安分分地给你打工,认了吗?你干嘛还要说我?干嘛说我!”
黎婧伤心地扑上去推翟忍冬:“我不就是怕你错过纪老师,又天天一个人跟个游魂一样神出鬼没,才着急的吗?你干嘛这么说我!你救过我了不起啊?!我还你!”
黎婧抹着眼泪往出跑:“你不敢去找纪老师,我帮你去找!”
去告诉她,她老板真的是个好人,不要就这么不要她!
她都一把年纪了,没时间再等第二个人过来找她谈恋爱!
黎婧拉开门,闷头往出冲。
外面暴雪正急,路上很滑。
准备去进货的任姐看到近在咫尺的路边突然冲出来个人,完全来不及刹车制动。
快速逼近的灯光刺着黎婧眼睛,吓得她定在原地。
“滴!滴!”
任姐狂按喇叭。
黎婧胳膊猛地被一股紧到生疼的力道攥住,接着视线一花,身体极速往后退,往下倒。
“咚!”
被她压中胳膊的人闷哼了一声。
黎婧一愣,立刻从地上窜起来,看到把自己从车轱辘下面拉出来的翟忍冬翻身跪在雪地上,头顶着地面,痛苦地抱住左臂大喊。
“啊!”
“啊——!”
“啊啊啊啊!!!”
黎婧从来没见过这么失控的翟忍冬,吓得脸上煞白一片:“老板……”
“滚!”
翟忍冬一把打开黎婧伸过来的手,抱着胳膊站起来,双眼猩红如血:“我怂会明知道有人算计我,还心甘情愿往她的套里跳?我怂会让江闻给我和她拍照,录视频,打算把后半辈子全给回忆?我怂会每天等纪砚清睡着了查资料,看文献,看到眼睛快瞎了?我怂会把我最不想说的可怜暗恋,最不会说的甜言蜜语一样样全说给她听,只希望她越来越离不开我,遇到事儿了第一时间看我,找我?我怂会连我妈怎么死的都骗她,只希望她的心理负担轻一点,未来敢分压力给我胆子大一点?我怂会一次次回应她的爱意、永远,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怂会天天想到死亡,却在被挑破之前,连哭都没有哭过一声?!”
“黎婧,来,你告诉我,我哪儿怂?”
“我还应该怎么做,才会让你觉得我不怂?”
“你说,我做!”
黎婧听着翟忍冬的话,像是血被抽干了一样站着,轰隆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在脑子里炸开。她张口欲言,却只有狂风猛地窜进喉咙,像是要把她的喉咙挤炸。
翟忍冬笔直死寂地逼视着黎婧,墨色头发疯了一样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乱飞:“我哪儿怂了,我只是没本事而已,以前救不了我妈,现在同样没本事救她。我一个学医的,年年专业第一,论文发了一篇又一篇,走哪儿都有人说我一句前途不可限量,结果呢?我现在只知道求神拜佛,希望我磕了响头才拿到的手绳能保佑她,希望活佛赐我的福气,我摸一摸她的头就能转移到她头上。我帮你们,救别人,冰川里已经被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头,我都要挖出来,要分好。我这些年做了多少好事!有用吗?祂听到了吗?!”
翟忍冬愤然指天,表情冰冷阴郁:“祂是天,离得远,听不到是情理之中,我理解,地上的呢?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要我这样那样,好!你们重要,我听,我想尽办法也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满意!可你们能不能偶尔也回头看看我?我没有三头六臂,没办法往左的同时多出一双手去往右!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黎婧理智已经完全崩溃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翟忍冬那句“我一个学医的”,怎么都不敢相信。
小丁哭着说:“你老是吐槽老板三天两头不在店里,什么事都不管。她哪儿是不管,是要做的事太多,路又远,她忙不过来!”
黎婧像被电击了,眼泪失控地掉:“我,我不知道……”
翟忍冬:“不知道你就逼我!她不让我去,你让我去!你们都在逼我,全都逼我!我不会痛苦吗?!是不是非得我承认我不去找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她,而是我不敢!是我嘴上说着能,其实根本接受不了我在冬天喜欢了一个人,她有可能死在春天!”
翟忍冬歇斯底里吼出来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刘姐愣在门口,手里的铁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得她快步走过来抽了黎婧胳膊一巴掌:“你要死啊!”
黎婧歉疚得恨不得掐死自己,连连后退着道歉:“我不知道,对不起,没人告诉我,对不起……”
刘姐看着翟忍冬,心疼得泪眼模糊,小心翼翼叫了声,“忍冬。”
翟忍冬血红的眼睛里掉下眼泪:“黎婧说的其实没错,我是怂,我没那么冷静,没那么多算计,更不是听她的话,我就是怕了,才不敢去找她。”
猝然掉落的眼泪是拦截情绪洪水的闸口,在翟忍冬心里死守了二十一年,今天猛地被打开,她的冷静一瞬间就溺亡在了残酷咆哮的洪水里,找不到一点求生的办法。她弓身蹲靠在刘姐腿边,失声痛哭:“刘姐,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第85章
翌日上午, 医院。
温杳陪了纪砚清一晚上,刚刚在窗下的沙发里睡着,病房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蓦地听到动静,温杳一个激灵惊醒, 快步走到床边:“纪老师?”
纪砚清沉重的眼皮动了动, 一点点睁开。
温杳担心了一晚上, 神经骤然放松下来, 情绪反而绷不住, 一开口哽咽得厉害:“纪老师,我们尽快做手术好不好?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纪砚清知道,即使能拖, 今天也是她给自己最后的期限,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
她还是没有把舞编好, 但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了, 那位老板比她想象得坚强,可能是一次又一次的磨难把她痛感搓顿了, 可能那里真是个好地方,再凛冽的寒冬也藏得住。不管怎么样, 她正在往出走就好,她的舞……
她不需要了。
纪砚清夹着监护仪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偏头看向窗外的暴雨:“手术方案有了?”
温杳:“有了, 骆绪……”
温杳欲言又止。
纪砚清:“说。”
温杳看着纪砚清的侧脸, 小心道:“骆绪刚刚被叫去做术前谈话。”
手术的必要性、过程、难度、风险、术后效果和恢复等, 骆绪会被一一告知,最终由她一个人, 或者回来和纪砚清商量商量,一起决定要不要做这个手术。
纪砚清不语, 平静地看着玻璃窗上一道一道快速滑落的水痕。
很久,纪砚清说:“带我过去。”
翟忍冬不在,字她自己签,结果她自己承担。
温杳借了轮椅,推着纪砚清往过梁轶办公室走。
梁轶办公室的门关着,但因为走廊安静,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声音。
梁轶说:“心脏自体移植简单了说就是把患者的心脏和肿瘤一起切下来,在体外进行肿瘤的切除和心脏缝合,然后重新放回患者体内。这个手术本身就有很大的难度,她的肿瘤位置还罕见得刁钻,自身的过敏情况也是潜在风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骆绪:“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梁轶:“我们会尽全力。”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
“叩叩。”
纪砚清被温杳推进来,说:“做。”
梁轶:“风险你清楚?”
纪砚清:“我还有别的退路?”
把那位老板安顿好,她就没什么事需要担心了,只这一样还在等着她做决定。
没得选的一样,那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时间您帮我安排。”纪砚清说。
梁轶:“好。”
从梁轶办公室出来,纪砚清被温杳推着去做各项术前检查,重新评估手术指征。
CT室外,温杳把纪砚清推到清静的窗边,说:“纪老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交检查单。”
纪砚清“嗯”了声,开开关关,反复按着手机电源。
“砰——”
手机不小心从腿上滑落,掉在地上。
纪砚清愣了愣,回过神来,想去捡手机。
身体刚一动,低垂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黑色高跟鞋。
骆绪在纪砚清跟前蹲下,帮她捡起手机,递了过去。
纪砚清没动,面无表情地盯着骆绪。
“让一让!让一让!”
危重病人被平车推着,快速往过跑。
骆绪转头看了眼,一手扶着纪砚清轮椅的扶手,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用脊背替她把扫过来的平车挡了。
“咚”的一声。
纪砚清看到骆绪脸上没什么反应,一如她这个人给她的印象——没有感情。她唯一一次有情绪似乎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跨年夜,她因为脚扭伤,错失一次重要的演出机会,惹怒了纪远林,还对他冷嘲热讽,轻蔑无视,激得他打了她一巴掌,骆绪当场还了他一个更重的。就是那次,她在骆绪脸上看到了怒气,发现了不一样的表情,一闪而过,很难在她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她就忘了,直到现在,骆绪又一次护着她。
推病人的家属没发现平车撞到了人,已经走得很远。
窗边重新恢复安静。
纪砚清一言不发地接住骆绪再次递过来的手机,偏头看向窗外的暴雨。
骆绪往旁边走了一段,站在能看到纪砚清,纪砚清发现不了她的拐角。
不久,温杳交完单子回来,说:“纪老师,我们至少要排半个小时,要不我先推你回病房?”
纪砚清:“不用。”
温杳想劝说,看了会儿纪砚清投向窗外的视线,把话都咽了回去:“那我们去里面等着吧,这儿冷。”
纪砚清还是那两个字:“不用。”
这儿视线好,能看到楼下正在冒绿芽的树。
她恍恍惚惚想象着那个镇上的春天——被冰雪覆盖的山坡会生出无边无际的绿,夹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风一吹,整个山坡都会像海浪一样起伏,温柔又浪漫。
野花会不会在风里飘香?
宝石一样的湖水会不会被风吹得皱眉?
都会吧。
那里有最纯粹天然的风景和最质朴笨拙的人。
她今天在做什么?
治病救人?
会在哪座山上?
纪砚清握着冷冰冰的手机,思绪忽然宕机,什么都想象不到。
空白的脑子让她烦闷焦躁,一阵阵的呼吸困难。
她默不作声地忍耐着,没有让温杳发现。
骆绪发现了,什么都没有做,只在一个年轻女孩儿被同行医生捏得惊叫时,评估了她走的路线。
不会撞到纪砚清。
“啊!王倩姐,你轻点捏啊!疼死了!”女孩儿龇牙咧嘴地嚷嚷。
骨科医生王倩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的胳膊说:“又跑去见义勇为了?上次下巴磕得血丝糊拉,今儿直接把胳膊摔折了。唉,你说你妈知道了会不会当场打断你的腿,逼你从警校退学?”
女孩儿:“你不说,我妈怎么可能知道?”
王倩:“我为什么不说?我又不是你姐,处处惯着你,把你惯得高考志愿都敢改。”
女孩儿叹气:“我不是学医那块料,真落我妈手里,一定比生不如死还恐怖。”
王倩:“那倒是,你妈带了那么多届学生,就你姐是在她的肯定声中过来的,强得不像正常人。”
“话说回来,你姐现在在哪儿呢?”王倩问。
女孩儿的脸猝不及防垮下来:“西北的一个小镇。”
“以后一直在那儿?”
“可能吧。”
王倩叹气:“可惜了。我们那届出的人才不少,你姐那水平的少之又少。小数,小数?”
王倩叫不动突然停下不走的任数,奇怪地顺着她发直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目光冰冻的纪砚清——微博上的消息发酵之后,医院几乎没人不知道纪砚清,王倩自然也知道她。
王倩看看纪砚清,看看任数,莫名觉得这俩人认识。
想想也是。
任数母亲是梁轶,梁轶是纪砚清的主治医生,认识很正常。
王倩捏了下任数骨折的胳膊,企图让她回神。
不想她像是突然不知道疼了一样,抿着嘴,扭头就走。
走了没两步,被骆绪挡住。
任数警惕地盯着骆绪,语速飞快:“你干什么??”
她已经听到身后的轮椅声了。
超级近!
任数步子猛地一扭,就要让过骆绪往后走。
骆绪人高腿长,又一次堵了她的路。
任数急得脸发红:“你让开!”
王倩发现不对,连忙走过来问:“认识?”
任数:“不认识!不认识!我不拍片了,你随便给我打个石膏就行!快走!”
任数说着话,就拉住了王倩要走。
王倩想说不拍片,她打不了石膏,话到嘴边没出口,身后传来一道声:“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
任数一僵,人都要崩溃了。
王倩则对纪砚清的事惋惜不已,一听她的话,立马把任数拉回来说:“大人问话,好好答。”
任数想钻地洞。
纪砚清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任数说:“13年前,跨年夜的急诊,你送过我一块蛋糕。”
任数当然记得。
纪砚清那会儿二十出头,长相和现在没太大差别,又是名人,还是……
任数挫败地垂下了肩膀。
这人还是忍冬姐姐的心上人,她受姐姐所托给她送蛋糕,拉来她妈一个心外的医生给她看脚,那一晚上忙忙碌碌折腾到快两点,差点没困死,怎么可能忘记。
就算忘了做过的事,她也忘不了姐姐敢爱不敢言,不敢露面的隐忍模样。
现在她的心上人生了这么大的病,不知道她又会是什么模样。
任数垂头丧气地说:“我记得。”
纪砚清:“那天真是你的生日?”
任数想按照翟忍冬十几年前的叮嘱说“是”,话到嘴边,偏心地想:她姐那么好一个人,帮她参加家长会,教她做题,闯祸了,还帮她背锅,好得几乎人尽皆知。这个人不知。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现在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了,再不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个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注视着她,就来不及了。剩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给忍冬姐姐,她多可怜?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爱情。
任数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实话实说:“不是我生日。”
纪砚清即使对这个回答早有准备,也还是在听到的一瞬间握紧了手机,心口钝痛:“蛋糕是翟忍冬让你给我的?”
13年前那晚,任数叫来的梁轶戴着口罩,纪砚清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任数说那是她妈妈,所以她从没把蛋糕的事往翟忍冬身上想过。
现在……
西北的一个小镇,任数妈妈的学生。
纪砚清百分之百确定任数妈妈是梁轶,然后,不愿意相信又心潮翻涌地确定,13年前那个崩溃的跨年夜,翟忍冬就在身边陪着自己,用她沉默的爱和记忆有伤痕的蛋糕——她母亲曾经因为给她买了一个蛋糕,被打得两个月没下得了床,所以她从不吃蛋糕,却在那个晚上用一块蛋糕短暂地治愈了她。
纪砚清唇发抖,视线剧烈晃动。
任数说:“是,蛋糕是姐姐让我给你的,也是她买的。买那个蛋糕花了姐姐一周的生活费,她还是觉得小。”
纪砚清笑了声,克制不住满心的悲怆和怨怼:“明明就在,明明看到我快崩溃了,为什么还是不见我?”
见了,说不定那会儿就在一起了啊!
任数不知道纪砚清和翟忍冬的后来,看不懂纪砚清的反应,只说:“姐姐是八年制临床医学,那会儿才读到第七年,没收入,没工作,觉得配不上你。”
纪砚清:“蠢!”
任数生气:“你怎么骂人啊?亏姐姐那么喜欢你,那天晚上一直陪着你,你……”
“任数!”梁轶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任数脊背一凉,确定自己要完。
梁轶走过来,冷脸训斥了任数,转头对纪砚清说:“忍冬的情况你清楚,那会儿你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主动和你说一个字。她的心思很重。”
纪砚清:“是啊,重得都快把自己压死了。”
“呵。”
纪砚清笑出了眼泪。
任数站在旁边,小声道:“后来配得上了,姐姐眼睛却忽然受伤了。”
梁轶冷声:“王倩,带她去拍片。”
王倩忙不迭应声:“好的,梁老师!”
王倩拉住任数就要走。
任数不甘心地说:“我说错了吗?!那么大的酒店,那么多工作人员,当时全在吃屎吗?非得姐姐去救人!她……”
“她的眼睛不是因为化工厂爆炸受伤的?”纪砚清的声音穿插进来,不解、紧绷又阴沉,吓了任数一跳。
任数忽然语塞。
梁轶彻底沉了脸:“任数,我现在说话,对你一点用都不管了是吧?”
任数鲜少见到梁轶发这么大脾气,面露错愕。
王倩趁机把她拉走。
很快,过道的墙边陷入寂静。
梁轶斟酌着说:“不是化工厂,忍冬是为了救你才伤的眼睛。”
纪砚清耳边轰隆,浑身血液像是冻住了一样,难以控制地打着冷颤。
又在骗她。
太多次了,她好像已经麻木了,完全愤怒不起来,只有心脏磕磕绊绊地跳着,声音在抖:“她不再做医生,和眼睛有没有关系?”
她以前不知道,来了医院,住进了心外科的病房才忽然发现眼睛对一个医生的重要。
翟忍冬却因为救她没有了。
她一直把这个好记在酒店头上,没有追究他们管理失职。
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给过她命,也为她搭过自己的前途……
梁轶回想当时和翟忍冬的对话。
“忍冬,救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你是靠手靠眼睛吃饭的,眼睛不行,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救她,我也回不来。”
“救了,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她就那么重要?”
“没有她,这道疤愈合不了。”
梁轶说:“非要说影响,肯定有,但她最开始决定辞职和你没有关系,职业和你碰在一起,她也没有半分后悔救你,这就够了。”
够什么够?
付出那么多就换来了三个月。
明明“强得不像正常人”,最后却只能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医,还是非编制。
村医,默默无闻……
纪砚清胸腔震动,后知后觉记起自己当初决定接那台歌舞剧的动力:她的舞蹈救过她爱人的命。
而她的目的,除了为爱的人继续跳舞,还是为了她那里的故事——跌落悬崖的村医阿嘉,做动物血液采样那些餐风露宿的人,曲莎喜欢最后却没跳成的舞,翟忍冬从冰川里带回来的尸骨……
她那么做,还是为了让他们被人知道。
现在又多了一样——翟忍冬对村医阿嘉使命的延续。
那台歌舞剧里除了她的爱情,还有爱情附带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那么有意义,她却编不出来,改变不了他们、她往后的处境。
纪砚清被无力和没用重击,手机又一次滑落在地。
很响的一声,足够将她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震碎。
她后悔了。
她想见翟忍冬,想要她陪着,想要她的蛋糕她的人!
什么走出去,走回去。
她都已经把身上有的,好的,坏的,重要的,有裂缝的,她把一切有的都给她了,走出去还有什么,走回去还剩什么!
依旧没有人知道的,一成不变的苦寒冬天吗?
她生在冬天,不能永远活在冬天。
那是让她被痛苦无休止的凌迟……
纪砚清一顿,猛地抓过骆绪再次递过来的手机,解锁,按下那个已经隔空触摸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号码。
听筒里很静。
藏冬很静。
崩溃过后的翟忍冬靠在炉边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黎婧一直在哭。
她就想不明白了,世上那么多幸福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多她老板一个?
她的人还坐在这里,魂却好像已经全丢了,不说话,不动,不吃东西,不喝水,不让人看胳膊,再这么下去,她怎么受得了?!
黎婧蹭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听到翟忍冬手机响了。
她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
半晌才接。
“喂。”
“是。”
“好。”
三句话,三个字。
翟忍冬把手机装进口袋里,站起来说:“孙奶奶出门摔了一跤,我去看看。”
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早晨的那场发泄只是众人的一场梦。
黎婧掐了自己一把,清醒地说:“不行!去孙奶奶家的路太难走了,你现在这样不能去!”
翟忍冬半垂着眼皮看她:“不去,万一人死了怎么办?”
黎婧哑口无言,很快就反应过来:“村医!叫村医!”
翟忍冬:“村医能腾开时间,孙奶奶会给我打电话?”
黎婧又一次梗住,憋红了眼睛。
翟忍冬径直绕过她往出走,经过柜台拿了车钥匙,外面响起车子发动的声音,不过六七秒,就开始变淡变远。
电视里,午间新闻末尾的天气预报随之清晰。
“……13日夜间至17日,山区局地有大到暴雪,请观众朋友们及时关注天气变化,减少出行。”
黎婧听到“山区”两个字,无神的眼睛骤然睁大:“小丁,老板走的时候带小四了吗?”
正在抹眼泪的小丁一愣,嘴唇发颤:“没,没有。”
黎婧:“不带小四老板怎么去孙奶奶家?!她不是去孙奶奶家!”
“拦住翟忍冬!”
小丁的手机里传来江闻的吼声——她正在和江闻语音,说翟忍冬的事。
闻声,小丁立刻点开免提。
江闻说:“翟忍冬去冰川了!拦住她!”
翟忍冬说过,让纪砚清圆满是她的事!她现在去做这件事了!
小丁惊愕失色。
已经听到这些话的刘姐撞着门跑出去,站在已经快把天蒙住的暴雪里大喊:“忍冬,回来!回来……!”
回应刘姐的之后白茫茫的雪幕,翟忍冬的车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86章
回应刘姐的只有白茫茫的雪幕, 翟忍冬的车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扔在副驾的手机亮了又灭,过分轻的铃声被抽在车身上的风雪掩盖,没有任何一道传进她耳朵里——她的手机铃声从知道纪砚清生病那天起就调得很轻,怕惊到她, 吵到她, 现在遗漏了她。
第五次未接提示在纪砚清耳边响起来的时候, 她像是心有灵犀一样猛地握紧手机, 视线两秒了放空, 快速找出柜台的电话打过去。
“嘟——嘟——”
响了四声,黎婧哭到崩溃的声音骤然从听筒里传来:“没有房间了!一间都没有!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黎婧甫一吼完就要挂电话。
纪砚清说:“是我。”
黎婧狠狠一愣,大哭着说:“纪老师, 我老板去冰川了!暴雪快来了,我老板去冰川了!江律师说她要帮你拍冰川里的视频, 要让你这一辈子活得圆满, 可是暴雪要来了啊,她……”
纪砚清话听到一半, 脑子里轰隆一声,手机从掌心猝然滑落。她像被隔绝在了嘈杂的世界之外, 耳边巨响过后,陷入了一片死寂。她怔愣地睁着眼睛, 茫然又清醒地记起来:那个人很犟, 母亲的死明明没有她什么错, 她还是固执地把一切责任背在身上背了十一年;她还很疯, 铁轨、火场、悬崖,一次比一次危险, 她一次一次义无反顾。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盼望了二十多年的感情说忘就忘, 说放就放?
她的平静是持续酝酿的疯魔,藏在心里,要么成功搭上从冬天开往春天的列车,在一声声很轻很长的鸣笛中,和春天打一声招呼,然后就春暖花开了,要么……半途脱轨,被碎石铁皮轰然埋葬……
“砰——!”
纪砚清冰冷僵硬的身体倒在地上,一瞬间兵荒马乱的走廊里有人喊她的名字,有人说马上送手术室,她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只有一段久远的对话越来越近。
“你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
“不管远还是近,你走了就是走了,没人叫,你就不知道回头看一看。”
“下次记得看我一眼。我第一次把一个人放进心里,你就当我矫情。”
她或许不应该非要让那位老板学会回头去看。
失去、歉疚、压抑、付出。
她走过的路上哪有一点好东西?
一直往前,她才有可能找到新的路。
对了,她得一直往前。
一直一直往前啊……
“滴——”
心电监护仪拉起直线那秒,纪砚清站在冰川中央,看着一步一步在风雪里逆行的人,放声大喊:忍冬,你要往前走!永远不要回头!
声音从翟忍冬身后传过来,她沉重的脚步晃了晃,还是选择回头。
一望无际的冰雪里没有人,没有声,也没有光,她的眼睛却还是疼痛,流泪,充斥着异物感和烧灼感,什么都看不清楚。
今天是她进冰川的第7天,还是,第17天?
又是她雪盲的第几天?
她已经记不清楚时间了,带进来的食物、水、指南针、护目镜……不记得什么时候掉进了冰裂隙,身上仅剩的一个充电宝也好像已经没电了,带不动运动摄像机。
她顺着一个方向走了很远的路,饥饿、干渴、死亡的痕迹如影随形。
轰隆隆的雪崩声骤然从身侧传过来的时候,她顿了顿,把已经拍了小半个冰川的运动摄像机装进口袋里藏着,然后戴上怕丢,一直含在嘴里的,纪砚清送她的戒指,抬手摸了摸胸前她送的项链,被山呼海啸般的白雪卷入了无边黑暗。
一瞬间熟悉的压迫感和窒息感将她拉回到了孤独的14岁。
她躺在被雪压塌的房子里,怀里揣着一张色彩鲜明的照片,第一次尝试着去叫里面那个人的名字,“纪,砚,清……”
生涩,渴望。
叫出来的刹那,那个人在黑暗里转头:“嗯?”
“你能不能带我走?”
“你想去哪里?”
“随便哪里,有你就可以。”
“为什么一定要有我?”
“……不知道。”
“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沉默逼迫着黑暗往下压。
“你是不是一个人?”
“嗯。”
“刚好,我也是一个人。我带你走,你陪着我,我们一直在一起,可以吗?”
“可以。”
她朝她伸手,拉她起来。
然后天光大亮,春日抵达,她寒冷干涸的世界终于有了阳光和生命力,从此不必再孤独地忍受冬天,不用耐旱耐涝,凌冬不凋。
她说:“我叫忍冬。”
第87章
雪崩后的冰川寂静无声, 成功躲过雪崩的科考队员立刻从山体后面跑出来救翟忍冬。
“还有呼吸。”
“氧气瓶!”
“下山!”
傍晚,冰川脚下的科考队大本营,随行医生金姗高声说:“男的都出去!”
帐篷里乌泱泱的一群人鱼贯而出,很快安静下来。
金姗脱了翟忍冬的衣服, 给她取暖, 恢复体温。
外面风大得听不见翟忍冬的呼吸, 助手手指僵硬, 摸了几次翟忍冬的脉搏都摸不到, 急得说:“金老师,她没心跳了。”
金姗冷静道:“药箱。”
助手立刻起身把药箱搬过来打开。
帐篷外隐隐约约的声音是对翟忍冬身份的猜测。
“她是网红吧?为了拍个视频够拼的,都被雪埋了, 手护着的竟然是口袋里的摄像机,也不知道图什么。”
“我看不像。”
“怎么说?”
“她口袋里的纸啊, 她来这儿真要是为了出名, 为什么纸上写着‘不要让她哭,不要走远’?我看她没打算去那么深的地方。”
“对对对, 我也看到了。”
“好吧,搞不懂, 不过她的命是真大,一个人在冰川里待了21天, 竟然还能活着。”
“运气也好, 雪崩来的时候, 遇到了我们。”
……
金姗跪在翟忍冬旁边给她做心肺复苏。
助手守着, 心里凄然。
外面那些人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翟忍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两个一清二楚:为了爱。
自纪砚清发了那条会回来的微博, 她喜欢一个女人的消息就传开了。
她们是纪砚清的忠实观众,自然有听说, 还知道有粉丝去找过那个叫“忍冬”的女人。
回来之后,粉丝把她在冰川里“救人”的事发在了论坛和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路人、粉丝对她的赞美毫不吝啬。
很快,论坛里一张她的侧脸照就几乎传遍,虽然模糊,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一二。
她们两个在翟忍冬被从雪里挖出来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但没有向谁透露她的故事——不是怕谁歧视同性恋,而是纪砚清的手术都已经成功了,却突然停止心跳,在手术室里抢救了半个小时,勉强捡回来一条命,现在依然在重症躺着,生死未卜。这时候说她们的故事,不过是给一些叹息传进翟忍冬耳朵的机会,可她现在需要的是生机和动力。
助手越想心里越难受,忍不住说:“一定要活下来。她还在坚持,在等你活下来,去找她。”
大风的呼啸将助手的声音分得很散,只勉强留下一缕飘向垫子上寂静无声的人。
金姗动作一顿,说:“心跳恢复了。”
————
翟忍冬住了一周院,被送回藏冬的时候,差点把眼睛哭瞎的刘姐气急抽了她一把掌,大声吼道:“你想干什么啊?!我们知道纪小姐对你重要,所以你一再因为她受伤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说,不怪纪小姐,可你呢?我们这些人对你真就没有任何一点意义?我怕你吃不好,每天想方设法给你做饭,把你跟亲闺女一样惦记就没落你一点好?!吴婶一听到你要回来,就是睡下了也会马上起来给你打扫房间,想让你睡得舒服又怎么说?!”
刘姐那一巴掌抽在翟忍冬脖子里,当即就红了一大片。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挨骂,挨打,等刘姐发泄够了,慢慢俯身,抱住她说:“对不起。”
很轻,很生疏的一个拥抱,刘姐却一下子泪流满面,一遍遍锤着她的脊背,骂她没有良心。
旁边站着的黎婧、小丁、陈格……哭了一片。
翟忍冬安静地听着,忽然在某个瞬间发现,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只有纪砚清,她有一整个藏冬,这里的人花了快十年的时间,小心翼翼帮她藏着怎么都过不去的冬天,也藏着她。
她一直都很幸福,只是忘了发现。
现在全都知道了。
她雪盲后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眼睛潮湿酸涩,直起身体向众人说:“谢谢。”
黎婧一听,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谢狗屁啊谢!你都快把我们吓死了知不知道!呜呜呜,我还以为你死了!”
黎婧猛一个熊抱扑到翟忍冬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楼的气氛被她搅得像是吊丧。
但今天没一个人骂她。
所有人趁机发泄着拥堵在胸腔里的担心、恐惧,又在最后无比庆幸一切都来得及。
于是黎婧很快从悲伤里挣脱,攥着拳头威胁:“我警告你!你以后再敢不声不响跑去冰川,我真的会掐死你!”
似曾相识的话……
翟忍冬呼吸停滞,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她怎么样?”
黎婧脸上一白,整个一楼陷入死寂。
半晌,小丁说:“还在重症。”
那就是没死。
没死就来得及。
翟忍冬说:“给小邱打电话,让她送我去枣林机场。”
话落,客栈的门被人推开,小邱领着妹妹站在门口说:“车就在外面,随时能走。”
————
翟忍冬是在第二天下午到的医院,刚好赶上重症探视。她换了衣服,把消过毒的手机装进密封袋里,进了ICU。
纪砚清身上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翟忍冬看了监护仪上的数据,在挂的水,用药记录……在病床旁边坐下,静静地看着纪砚清。
她坚持得太久了,印象里总是红润饱满的唇已经干得起了皮,脸上没什么血色,漂亮骄傲的眉眼此刻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生气。
翟忍冬抬手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指,轻声说:“你的手术方案是我提的。你真喜欢我的话,让我赢一次好不好?让我证明自己还能做医生,还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回应翟忍冬的只有满床沉默。
翟忍冬摸着纪砚清的手指离开,转而点开手机上已经调好音量的视频,放到纪砚清耳边:“你听,这是不是你想要的声音?”
“之前又骗了你。”
“上一段冰川里的视频也是我拍的,怕你生气,没敢告诉你。”
“你说的对,那段视频的确拍得太表面了。”
“不是故意敷衍你的。”
“是因为怕你哭,才没敢进去。”
“这次的你再看一看。”
“你说除非拍摄的人完全了解,了解舞蹈才能拍出你想要的。”
“我应该就是那个人。”
“纪砚清,我就是你要的那个人,我回来了,你呢?”
她还在鬼门关里挣扎。
迷雾一样的世界里,不论她怎么跑都跑不出来,她像被消音了,再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长夜准时而漫长,紧紧包裹着她,不让她醒。
但也没有让她彻底沉睡。
翟忍冬就能每天定时定点地出现在她床边,看一看她的情况,陪她听一听冰川里的狂风暴雪。
那是一段很漫长的过程,即使有大量删减,也很难一下子听完。
翟忍冬陪纪砚清听了七天,才终于听到她一脚踏空掉入冰裂隙时的声音——痛苦,难以形容的痛苦,她明明被卡在仅有两米的地方,一点也不深,却因为左肘骨折,使不上力气,爬了整整一天才爬上来。
风停了的冰川静得恐怖。
她脱力地躺在雪地里喘息,胳膊疼得呐喊,想放弃的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胸前的项链滑出来,挂在了脖子里。
她一愣,睁开眼晴,看着黑得不见一丝光的夜空,自言自语。
“她还在等我。”
那句话在冰川里救了翟忍冬一命。
现在响在纪砚清耳边,她低垂的睫毛不经意动了一下。
一闪而过。
翟忍冬立刻起身:“叫梁医生!”
梁轶来得很快,检查过后如释重负地说:“熬过来了。”
熬过来了……
翟忍冬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肩膀沉。
她紧握着手机,扶着纪砚清床尾的扶手一点一点蹲下来,很久,轻笑了一声,说:“等你醒来掐死我。”
纪砚清的睫毛又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之后再没有什么反应。她真正醒来是在第二天,鼻子里还插着管,说不出来话,目光怨怼地盯看着眼睛通红的翟忍冬,似有千言万语。
翟忍冬只接了一句:“对不起,真的太喜欢你了,怎么都忘不了,就又来找你了。”
纪砚清的眼泪猝然滚落,手指剧烈抖动。
翟忍冬俯身抬手勾住她的手指,捏了捏,说:“还可以继续跟着你吗?”
纪砚清拼命眨眼,恨不得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上。
翟忍冬的眼泪掉下来,笑望着纪砚清说:“你把我从那个地方带出来,就要对我负责。我们说好了的,一直在一起,如果同意,你也勾一勾我的手指。”
话落,翟忍冬的食指被纪砚清勾住,力道很轻,持续的时间很短,却是两人历经风雨,终于换回来的一辈子。
往后长路漫漫,晴雨是她,昼夜还是她,再无生离死别,坎坷磨难。
————
三年半后。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粗莽大汉拍着藏冬新置换的柜台吼黎婧:“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黎婧:“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你先把头发丢菜里讹我们的,现在被戳穿了,怎么还有脸找我们老板!”
大汉:“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叫,不然我捏断你的脖子信不信!”
“捏谁脖子?”
大汉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冷嗖嗖的,莫名有点吓人。
大汉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颤,回头盯着来人:“你谁?”
黎婧抢先回答:“我老板!”
那语气,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啧!
开玩笑好吧!
她们店现在可是旅游榜排名第一的优质店铺好吧,哪儿容得了这些猫猫狗狗到处撒野!
黎婧脖子一梗,拿下巴看人:“我老板来了,有什么话你跟她说!哦对了,我老板是跆拳道黑带,嘶,你现在几段了?”
黎婧扭头问正在往里走的陈格。
陈格抬手比了个数。
黎婧:“八段!你跟她说话最好客气点,不然就不是你捏断我的脖子,而是她踢翻你的脑袋!”
大汉一个激灵,低头看了眼黎婧非常非常“不经意”摆出来的黑带证书,顿时脊背一凉,夹着尾巴就跑了,乐得黎婧直拍桌子,“哈哈哈哈!早知道,哈哈,我刚就把你的证书拿出来,哈哈哈!”
黎婧笑得陈格耳朵直嗡嗡,往旁边站了一步说:“我们是红榜第一的店,不是黑店。”
黎婧:“有什么关系?摆出来吓唬人么。”
陈格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问她:“小昭呢?”
黎婧偏头一指:“移动景点,天天被人拉着在门口拍照。
小昭穿本地服装很有感觉。
自从她来了店里打工,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门口和游客合照,而不是干活。
黎婧瘪瘪嘴说:“我寻思这也不给客栈创收啊,你干嘛让小昭一定要配合游客?”
陈格:“这叫营销,你不懂。”
黎婧:“你讲讲我就懂了。”
陈格:“你又不干这个,讲了有什么用?”
黎婧抽着鼻子唏嘘:“果真是前五星酒店的经理呢,开口必带棍棒。”
“什么棍棒?”小昭热得满脸通红进来问。
黎婧顺手把小昭的杯子递过去,用下巴指指已经巡视结束,转身离开的陈格,小声说:“老板用来抽打我们,督促我们进步的棍棒。”
小昭喝着水眨巴眨巴眼睛:“我听说咱们店都开了好几十年了,怎么前头不见一点动静,这两年突然就火了哇?”
黎婧老神在在地抱着胳膊说:“这你就不懂了,咱们店啊是世袭制,走一个旧老板,才会来一个新老板,这旧老板吧,怎么说呢,三天两头不见踪影,一不见人就是三天起步,就她这态度,你觉得咱店能好?”
小昭:“不能。”
黎婧:“那不就完了。”
小昭:“完什么了?”
黎婧:“……”
黎婧盯两秒小昭求知若渴的脸,叹口气说:“旧老板态度不端正,还没有生意头脑,今儿给这免房费,明儿给那免饭费,最主要的,行不行的,她什么人都敢招来做员工。这能搞?显然不能!于是开店快十年,一直半死不活,终于!两年前她走了,新老板上任了,那简直如鱼得水,信手拈来!咱店自然就火了。”
“这样说懂了?”黎婧问。
小昭点点头:“懂了。”
黎婧满意地拍了拍手边的狗头。
一只假狗,已经重回插画界,并且混得风生水起的小丁给她寄的,美其名曰,给她作伴。
她就he,tui了好吧!她要的是女朋友作伴,不是一只狗!
Tui完,黎婧垂头丧气地摊在桌上长吁短叹。
小昭喝饱水,趴在柜台上问她:“旧老板去哪儿了?”
黎婧一顿,抬手指向南方:“去和喜欢的人谈恋爱。”
小昭走到门口往南方看,只能看到巍峨耸立的冰川。
“旧老板喜欢的人在冰川那边?”小昭问。
黎婧手缩回来搭在后勃颈里,说:“嗯。”
“远吗?”
“不远。”
就在她们上头的市里,在奇迹里。
纪砚清从鬼门关里出来后,在气候滋润的盆地里休养了一整年,第二年加入她们省的歌舞剧院,做起了幕后;她老板则因为纪砚清一句“我已经证明了,你能继续做医生”,回到原先的医院进修一年,于第二年和纪砚清一起过来,去了她们省医院的心脏中心,每天坐诊看病——哦,她还在医学院带学生——完全走到了台前。
她们人生交换、重启,进入了全新阶段。
过往苦难似云烟消散,毫无踪迹。
话说回来,纪老师亲自操刀,她老板不要命去冰川里拍素材才能成的那台歌舞剧好像快首演了!
黎婧一个激动爬起来,狂戳翟忍冬微信。
【老板!】
【老板老板!】
【老老老老老板!】
翟忍冬刚下课,手里勾着车钥匙和存课件的优盘。手机震第一下的时候,她以为是纪砚清,紧接着第二下过来,她就知道不是,第三下,她把拿到一半的手机扔回口袋,不紧不慢地往停车场走。
她等会儿不打算回系办,所以直接把车停到了教学楼东侧的路边。
那儿没什么人,很清净,加上梧桐树长得高大茂盛,树荫成片成片投下来,初夏的燥热被削弱了大半。
翟忍冬用食指关节推了推抗强光的眼镜,从铺着青砖的人行道上走下来,在更为宽敞平坦的车道里漫步,慢慢腾腾的,单手插兜,衬衣领口的扣子一连解了两颗,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和银色项链,和她上课时严肃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喂——”
路边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女声。
翟忍冬步子一顿看过去。
纪砚清红唇黑发,长裙拖地,抱着胳膊靠在车边,好整以暇地说:“翟老师,这还没出校门呢,扣子是不是解太多了?”
翟忍冬不语,和纪砚清明媚慵懒的目光对视着,一直走到她面前了,才说:“现在还多吗?”
纪砚清细眉高挑,抬起一只手,只用细长白皙的食指抹了抹翟忍冬的下巴,然后顺着喉咙一路下滑,勾开碍事的第三颗扣子,蹭着她黑色胸衣下让人挪不开眼的深沟,说:“你学生知道你私下这么辣吗?”
翟忍冬:“没机会知道。”
纪砚清轻笑一声,搂住翟忍冬的腰,把她勾到自己跟前,和她胸贴着胸,偏头吻在她不抹任何东西也格外柔软的唇上,一点点试探,轻抿,完全润湿了才挤开她的唇,勾缠她灵活的舌头。
树荫逐渐盖不住初夏的躁动。
蓦地一声“滴”在身后响起,纪砚清一个激灵,咬到翟忍冬的舌头,口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还有一点甜。
纪砚清轻柔地吮吻着舔干净了,才离开翟忍冬重新靠回车上,看着她被拉出来一半的衬衣下摆,说:“不是我没定力,实在是一身精英范儿的翟老板让人欲罢不能。”
翟忍冬胸口起伏,把刚刚不小心按到的车钥匙放进口袋里,往前一凑,再次吻上了纪砚清。
由翟忍冬主动开始的吻向来热烈。
纪砚清经不住搂上了她的脖子。
因为是曲腿倚靠的姿势,纪砚清少了身高优势,面对即使只穿着白板鞋的翟忍冬也要微仰起头。
她白得发光的手臂则搂得翟忍冬稍稍弓身,被她一条手臂勾着脊背,一只手从发根里穿过,扶在脑后,稳稳地压着,只推进,不给她留任何后退的机会。
纪砚清的心逐渐跳得很快。
手术之后,她总觉得自己的心脏变脆弱了,有时候只是和面前这个正在深吻自己的人对视久了,心跳就好像快得要受不了,何况是在校园里,在人面前的亲吻。
纪砚清喉咙里渐渐溢出退让的声音,她搂在翟忍冬脖子里的右手动了动,轻拍她的肩膀。
下一瞬,口齿间深入搅缠的吻就变淡了。
翟忍冬轻抚在她后心,指腹耐心地摩挲着她的头皮,从舌尖到唇心到嘴角,最后低头吻着她吊带裙下裸露的肩膀,说:“不是说我去接你下班,怎么提前过来了?”
纪砚清呼吸不稳,心跳快得嗓子都好像在抖。她手垂下来,偏头在翟忍冬肩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平复后才说:“忙完没事做,就提前过来了。”
“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纪砚清现在的饭都是翟忍冬做,少油少盐少辣。
她一开始很不喜欢这么淡的口味,常常吃得不高兴,后来发现每天晚上睡着了,都会有一只手抖着,沉默着抚摸她胸口的伤疤,才说服自己接受了。到现在三年多,她已经完全爱上了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被这位老板,啊,不对……
纪砚清笑了声,抬手拨弄着翟忍冬垮在腰上的衬衣。
她现在被这位老师照顾得很好,每天忙是忙,只要一回到家就会有亲密的拥抱,漫长的亲吻,兴致来了发生一些缠绵销魂的关系,到最后脚趾都是软得,故意磨蹭着这位老师,打扰她备课,不准她改论文,被她拉过去坐在腿上抱着,当成垫下巴的垫子,趴在她肩上工作。
梦一样的生活,现在真真实实发生在她们之间。
纪砚清偏头在翟忍冬仍旧喜欢泛红的脖颈里吻了一下,拉着她的手说:“回家。”
翟忍冬应一声,绕去驾驶位开车。
出了校门,纪砚清优哉游哉地靠在副驾里玩起了手机。
突然收到黎婧的微信,纪砚清顺手点开,被占了大半个屏幕的“/咒骂”吵得眼睛疼。
纪砚清顺手点开键盘回复。
纪砚清:【?】
黎婧:【纪老师,我要告状!】
纪砚清:【告吧,我听着。】
黎婧:【你!老!婆!】
黎婧:【不回我微信!】
纪砚清:【哦】
纪砚清:【我,老,婆,今天有课,回不了。】
黎婧:【五六节的,早下了!】
纪砚清:【你怎么知道?】
“对方正在输入…”
输入了半分钟才输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不回我微信!】
“笃,笃……”
纪砚清指尖在手机背面点了两下,问翟忍冬:“手机呢?”
翟忍冬腾出右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纪砚清。
纪砚清熟练地输入四个“0”。
呦。
收到信息都半小时了,也不见回复。
对她怎么就是秒回?
纪砚清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回黎婧微信?”
翟忍冬:“吵。”
纪砚清觉得这个评价不能更精准。
纪砚清直接拿翟忍冬的手机回复黎婧:【说。】
黎婧一秒转场:【纪老师的歌舞剧是不是要首演了?】
纪砚清眼睫轻眨,忽然想起来还没告诉翟忍冬这件事。
她可是主角,剧里剧外都是,哪儿能在人后知道。
黎婧:【给我票!我要VVVVIP!】
黎婧:【票票票!】
纪砚清长按删除黎婧最后几条微信,放下翟忍冬的手机,用自己的微信回她:【明天就给你们寄。】
黎婧:【欢呼.jpg】
后面跟了一大堆彩虹屁。
纪砚清没细看,切出来登录微博,忖了一会儿,点开编辑。
【久等了。
三年半,我回来了。
7月13日,19:30,周五,***大剧院,我将带着我生命里的主角,这座城市的主角,你们,共赴这个盛夏的第一场盛宴。
不见不散。】
微博发送成功,纪砚清锁屏手机看向翟忍冬:“大老板。”
久违的称呼。
翟忍冬握着方向盘“嗯”了声。
纪砚清:“几号放暑假?”
翟忍冬:“还没通知。”
纪砚清:“我先预约一天。”
翟忍冬:“哪天?”
纪砚清:“7月13,我们的歌剧舞首演,带你去看看我的世界,也让我世界正式和你认识。”
第88章
7月13是个晴天。
傍晚六点, 翟忍冬在机场接到黎婧和陈格,带着她们往剧院走。
三人检票进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温杳、骆绪、江闻和小丁。
小丁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没见过翟忍冬,一看到她就哭。江闻让她克制点,说自己随身带醋, 真打翻了没法收场。
黎婧差点没给江闻的话惊昏过去。
她挖空脑子也想不通江闻那个年纪, 那个气质, 怎么就被小丁个矮冬瓜给拿下了?!
简直匪夷所思!她不理解!
一旁, 温杳戴着口罩, 打扮得很低调。
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一个完全的局外人,观看纪砚清的演出,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
“好久不见。”温杳克制着兴奋和翟忍冬打招呼。
翟忍冬“嗯”了声, 随即朝旁边的骆绪点头。
“这边。”
翟忍冬走到前面给几人引路——这边的剧院,她之前陪纪砚清来过几次, 知道怎么走。
纪砚清给几人留的都是亲属票, 位置很好,但不在正中间。
黎婧郁闷:“老板, 我们靠边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在边上啊。”
翟忍冬:“我要求的。”
一, 中间的位置,她早在16年被纪砚清带回家乡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坐过了, 不必再占第二回;二, 今天是纪砚清的主场, 但不是她主演。她都不上台, 她还去中间干什么?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她来剧院的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见纪砚清。
温杳的位置和翟忍冬挨着。
坐下之后,翟忍冬发微信和纪砚清说了一声。
【除了辛姐,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辛姐收到了那个人的消息,临时改道过去确认,不一定能赶上今天的演出。】
纪砚清没看到这两条信息,她正和白林在后台做最终的确认,忙得不可开交。
今天这场演出是她们共同努力的成果,涉及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她们亲自确认了才能放心。
翟忍冬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收起手机放进口袋,和之前那些年一样,安静地看着台上的幕布。
7:30,演出开始,舞台两侧的屏幕上播放着演员和制作单位信息,厚重的红色幕布在音乐声中缓缓拉开,暴雪、狂风扑面而来,一个背着行囊,双眼被雪灼伤了的高瘦女人托着从冰层里凿出来的尸骨,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她身后没有足迹,身前没有路,只看到开场的人,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接下来会去向哪里。
未知让情绪变得丰满,轻而易举就被纪砚清用150分钟的时间一次又一次推向高CHAO,冰川的绝望,悬崖的恐怖,春日的热烈,寒冬的凛冽……
一切仿佛亲临。
一幕一幕在旁观者眼前被描画,在亲历者脑中被回放,像大梦一场,落幕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寂,而是雷动般的掌声。
翟忍冬眨了眨长时间聚焦有些酸疼的眼睛,看到纪砚清被演员们请了上来,台上台下的视线、灯光悉数聚集到了她身上。她今天穿着精干的短袖长裤,长发盘起,虽然没有画精致又惊艳的舞台妆,依然亮眼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她的骄傲、自信换了一种方式,在灯光下尽数展露。
黎婧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说:“我在这儿待了都快十年了,竟然才知道这些事,呜呜呜,纪老师太牛逼了。”
的确。
温杳在心里无声说的。
纪老师的才华不只是肢体上丰富的表达,还有她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共情力。她用自己的舞蹈演绎了一座城市的平凡与伟大。
温杳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因为编不出来第一幕在排练厅里崩溃的样子,也是到现在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跳到了百分之百,也还是无法让她满意——她的故事需要灵魂。那个灵魂是冰川深处的奇景,是把一幕幕奇景带出来的人,少了它和她的空壳,永远也无法填满纪砚清情绪充盈的舞蹈世界。
那她真的不爱跳舞吗?
温杳余光看了眼平静的骆绪,想,她应该一直都爱,才会一边厌恶一边坚持,不承认,只是因为迟迟没有遇到那个能把她从固有偏见里救出来的人。现在有了,一切便热爱喷薄而出,照得她光芒万丈,就像此刻,她牵着主演的手谢幕、致辞,简明扼要,面面俱到,话里明明没有任何煽情的词汇,却依然让人热泪盈眶。
她的视线扫过她们这边,短暂停留了两秒,自然离开。
温杳见此诧异地想,她竟然没有借机提起给她灵感,成就她至此的翟忍冬。
转念一思考,把私人感情带上舞台或许能引起一时的热议,却剥夺了演员们的功劳,也削弱了舞蹈本身的价值。
纪老师心里清楚,今天在这台歌舞剧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舞。
她自始至终都知道怎么对他人慷慨。
“啪!啪!啪……”
温杳坐起来,热烈地鼓掌。
从剧院出来,黎婧嚷嚷着要去喝野酒:“今晚不醉不归!”
“老板,你就别去了吧,纪老师这会儿应该在后台等着跟你亲嘴儿,哈哈哈!”黎婧嘎嘎嘎笑得像个智障。
翟忍冬闻言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快速编辑好微信信息,发给了纪砚清。
翟忍冬:【好好庆功,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今天张成茂也来了,还带了好几个市领导和亲属,纪砚清是今天主角,就这么走了不合适,所以她不打算现在就去找她。
纪砚清这次回复得很快:【你不跟我一起?】
翟忍冬半真半假:【不喜欢那种场合。】
更不想因为她们之间到现在了,也还是偶尔会被“另眼相看”的同性感情,掩盖了她身上哪怕一丝的光芒。
以前跳舞的她是长满天空的树,充满了生命力,现在她是整个天空,就该万里无云。
纪砚清:【臭毛病,迟早给你改了。】
翟忍冬:【好。】
翟忍冬收起手机往出走。
都出来剧院了,还满脸兴奋的黎婧才终于看到她跟在后面。
黎婧立马指着翟忍冬的鼻子说:“你搞什么呢???今天是首演,首演啊!这么成功,你不把自己打包送给纪老师我理解,大庭广众呢,纪老师也不可能当众把你扒了,可你怎么连去后台跟她说声‘恭喜’都不会啊!笨死了!”
黎婧一把把小丁扯过来说:“用你的经验告诉老板,怎么向姐姐献媚!”
小丁:“我没经验。”
黎婧扭头盯一眼江闻:“那你怎么追到江律师的?”
小丁脸上一红,镇定地说:“找张床摁倒了亲一亲,她就让我摸了。”
江闻:“……???”
胡说八道!
她反抗了至少五分钟好吧!
现在的年轻人都什么毛病,一点不懂什么叫朴实求真。
江闻扭头走人。
温杳难得见到江闻吃瘪,乐得笑了半天说:“我能一起去吗?”
黎婧:“当然!人越多越热闹!”
温杳:“今晚一切消费我包。”
黎婧举双手赞成:“耶!”
黎婧拉起陈格就往停车场跑,剩下翟忍冬几个都不是爱说的人,跟在后面走得安安静静,漫不经心。
她们来了一处山崖,对面是贯穿整座城市的长河,山崖边围了木质护栏,铺了地板,是一处很清静的人造景点。
黎婧仗着自己牙口好,直接歪着脸,拿牙咬啤酒瓶盖,结果听到“咔”的一声,人碎了:“我牙崩了!!!”
“哈哈哈!”
回应她的只有毫不留情的嘲笑。
黎婧烦死了这群人,扭头盯了曲腿靠在护栏上的翟忍冬半晌,说:“老板,想喝酒。”
翟忍冬:“一杯倒,有必要走这个流程?”
黎婧伸手:“现在两杯了。”
翟忍冬:“……”
翟忍冬直起身体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按压弹簧按钮,用弹出来钥齿卡主瓶盖,往上一提,瓶盖开了。
黎婧目瞪口呆:“你上辈子是个开瓶器吧!”
翟忍冬抬眼。
黎婧觉得她那眼神是在看无药可救的二傻子!
黎婧酒瓶一拎,气氛组立马到位,没多久就拐带出了一帮醉醺醺的酒鬼,在山崖上扯着嗓子嚎。
“我想要女朋友!想谈恋爱!想亲嘴儿!”
“星星,我想你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小丁一喝酒就变身,挤开占了最佳位置的黎婧和陈格,冲着夜空大喊:“多给我一些同人图的灵感!姐姐前天就开始嫌我没有新花样了!”
江闻:“闭嘴吧你!”
黎婧:“哈哈哈!”
“我们都要幸福啊!”
“要幸福!”
河面、山间回荡着她们的声音。
幸福被拉长、重复,最后又回到了她们耳中,以此证明她们真的幸福。
翟忍冬偏头看向闪着光的河面,手里握着刚刚接通的电话:“结束了?”
纪砚清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含混:“嗯,我喝了酒,你来接我。”
翟忍冬:“二十分钟。”
纪砚清:“我等你。”
翟忍冬挂上电话,交代一声去向,大步往下走。
半路撞到姗姗来迟的辛明萱,她停下脚步说:“我去接她,等会儿见。”
辛明萱偏了一下头:“去吧。”
翟忍冬快步离开。
辛明萱顺着台阶上来,疲惫目光扫过黑黢黢的山,昏黄黄的灯,骤然在只身立于热闹之外的骆绪脸上定格。
16年。
整整16年!
她四处跑、四处找,都快把脚下这片土地翻过来了,也没找想找的人。
她几乎绝望。
可今天,她只是受邀参加一场朋友的聚会而已……
就赫然看到她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那个瞬间比天崩地裂还要让她难以站立,她脑中空白一片,沉得几乎抬不起来的脚步挪了又挪,花费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才终于站在她面前说:“这么多年去哪儿了?”
辛明萱的声音很轻,其他人没有听到,还在对着夜空许愿。
骆绪看着面前全然陌生又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人,麻木得已经没有知觉的心上忽然泛起一阵疼。她捏紧酒瓶,一动不动地看了辛明萱很久,开口时,声音发颤:“你是谁?”
————
翟忍冬到酒店的时候,纪砚清已经把多余的人都打发了,只留阿旺在旁边照顾。
看到翟忍冬出现,阿旺立刻站起来说:“纪老师晚上被灌了不少酒,有点醉了。”
翟忍冬“嗯”了声,曲腿蹲在纪砚清面前,握了握她的手:“纪老师?”
纪砚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到翟忍冬就笑了起来:“来了。”
翟忍冬:“嗯。”
纪砚清软绵绵地朝翟忍冬伸手。
翟忍冬下压的膝盖抵在地上,直起身体接住她倒过来的身体。
包厢里忽然陷入安静。
阿旺已经拿着东西走了。
翟忍冬抬手抚了抚纪砚清的脊背,说:“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走?”
纪砚清:“现在。”
翟忍冬:“嗯。抱,还是背?”
纪砚清在翟忍冬肩上笑:“都想要怎么办?”
翟忍冬:“从这里到车上背,从车上到家抱。”
纪砚清发烫的脸颊蹭着翟忍冬冰凉的侧脸,笑声变得更加明显:“我都要四十岁了,你怎么还这么喜欢事事顺着我,惯着我?”
翟忍冬扶着纪砚清的肩膀转身,把她拉到背上,背起来说:“不知道。”
“嗯?”纪砚清危险地扯翟忍冬耳朵。
翟忍冬拉开包厢门的出来,说:“因为爱你。”
“呵。”
纪砚清轻笑一声,满意地摸了摸翟忍冬被自己扯红的耳朵,环抱住她的脖子,温吞、轻柔又仔细地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比天高,比海阔,应该还比她们能看到的,未来的时间要长。
她们的爱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纪砚清抱紧翟忍冬,说:“今天看到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吗?”
翟忍冬:“看到了。”
“什么样子?”
“我喜欢的样子。”
“没有一点诚意。”纪砚清佯装不悦地偏头磕翟忍冬额角,听到轻轻一声“砰”,她自己先笑了出来,“我的世界也正式认识了你,它说……”
纪砚清转头看着翟忍冬依然淡淡的,却又好像柔情万丈的侧脸,说:“你也是它喜欢的样子。”
翟忍冬:“谢谢它的肯定。”
纪砚清的酒劲儿早已经蔓延过了眉眼,挑眉都像是醉了一样,慢慢吞吞地,质问道:“它肯定了你,你却不给赋予它生命力的人送花,不和她说恭喜?”
翟忍冬说:“恭喜。”
纪砚清:“敷衍。”
话落,车尾门忽然弹开,纪砚清本能抬眼去看。
原本放了很多杂物的后备箱此刻空空荡荡的,只有中央放着一束花,不用起风,香气就扑向了纪砚清。她迷醉的双眼定格一秒,迅速泛起笑意。
“什么时候买的?”纪砚清问。
翟忍冬:“早上送你到单位后。”
纪砚清从翟忍冬背上下来,靠坐在车尾,命令她:“拿给我。”
翟忍冬弯腰从后备箱拿出花,双手递到纪砚清面前,说:“恭喜首演成功。”
纪砚清没有马上去接,而是低头轻轻嗅了一鼻子,被浓郁的香气蛊惑,猛地伸手抓住翟忍冬的衣领,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堵住了她到现在也还是不擅长邀功的嘴。
热情一触即发。
昏暗无人的停车场里,后座一侧放着花,一侧靠着衣衫半解的纪砚清,她一只脚踏在柔软的脚垫上,另一只踩着座椅,脚下昂贵的高跟鞋随着她时而紧绷,时而放松的动作,不断在同样不便宜的皮质座椅上留下痕迹。
她置若罔闻,右手抓着跪在自己面前,弓身低头的翟忍冬的头发,左手从漫不经心地拨弄到骤然抓紧一朵盛开的玫瑰,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
太短了。
她不满意地松开发软的右手指,轻轻抚弄翟忍冬的头发和她沾了水渍的唇说:“继续。”
这一夜的山崖边,各种饱含祝福的喊声一直持续到整座城市万籁俱寂。
说好等会儿见的翟忍冬食言而肥,没带纪砚清过去。
和她说好了的辛明萱愤怒疯狂,和骆绪在她落脚的廉价宾馆纠缠了一夜。
命运的齿轮每一秒都在匀速转动,有人在这一秒享受爱情的滋养,就有人在这一秒陷入爱情的深渊,谁都不能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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