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严格意义上说, 亚岱尔家族出过最厉害的狠角色不是疑似雄雄恋的建国大帝,而是大帝的亲生雌父:一个后期追着大帝打差点,争霸道路上差点把亲雄子掐死的狂放雌虫。
这是大帝后来独立门户, 死也不认祖归宗的原因。
也是大帝为什么不敢对亚岱尔家斩草除根的原因。
——建国大帝的亲生雌父是一个双能力雌虫。在开颅手术不成熟的年代, 大帝之父面对亲雄子的精神力攻击, 一个响指召唤流星雨撞击大帝舰队。而他自己用汽油浇满外骨骼,穿上后点着火焰一路杀穿部队,直取亲生雄子狗头。
郝誉小时候把这当做传说来看。
“靠。” 一个响指点燃数千米范围内的可燃物,怎么会有这么夸张的异化能力呢?郝誉甩出绳镖,趁着高温还没融化绳索,手指勾住机甲一处锁甲, 蝎尾固定身形, 整个匍匐在深空机甲背侧。
太阳风暴连带强烈的磁暴效果,郝誉身上的金属器具已发生变形,太空失空失重同时加剧。郝誉腮帮子鼓起, 加快攀爬的速度, 脸皮热辣辣。他的指尖已经失去对温度的具体感知,反而是一种冰凉触觉协助郝誉寻找到驾驶舱外壳。
回去一定要干死守财奴这王八蛋。郝誉在心里咒骂, 同时将为数不多的绳索栓在拉杆上,摸索舱体外的急救空气袋。
亚岱尔全身心聚焦自己的能力。
亚岱尔家大部分雌虫都没有数万年老祖宗那么夸张的能力, 也没有同时继承【引力】和【火焰】两种超自然异化能力。他们用尽千百种方式,【引力】这种能力还是溟灭在血脉中,只留下【火焰】能力被细化为数百种不同的【火焰类】能力, 供整个家族钻研至今。
亚岱尔有自己的家族武装力量, 有专门配合家族血脉研制的机甲, 他们甚至垄断市面上60%抗火抗高温的矿石材料,足够为每一个族人定制专业武器。
机甲也不例外。
“启动储备能源。”亚岱尔娴熟点开几个按键, “助手,随时汇报机甲外体温度。”
郝誉快要被烤成熟蝎子了。
他身上本就没什么衣服,皮肤上被啃咬的裂痕进一步胀开,无数血泡在高温下冒出,飘逸。郝誉说不出话,胸腔里混合几个大气压的氦痒混合气体,他只能用精神触角敲敲舱体,试图在爆炸前得到亚岱尔的回应。
亚岱尔没注意到这一点。
或许,他注意到了,但没有时间抽出空帮助郝誉。
他操纵这架老古董,还需要手工向前推动操作杆以保证能力稳定输出——除非寄生体选择引爆太阳,不然双方还要再对峙一会儿。
郝誉还在外面一个劲地挣扎,就这刺目的火焰看去,他抱着空气瓶小口呼吸,时而咬紧牙关,面颊两侧肌肉凸起,双眼眼球用力向前凸出,小腿上遍布青筋。
【真有趣。】
轻飘空灵的声音在郝誉身后响起,简直是沉雷在耳边炸开,那熟悉的古朴音调伴随“噗嗤”的声音,一枚高速飞来的卫星城碎渣洞穿郝誉的耳朵。
“啊——”
太空中没有办法听到声音,郝誉张着嘴,像表演哑剧。他从舱体上滑下,腰间绳索挂住他,但很快一刀太阳风暴割断绳索。郝誉再次飘荡在太空中,他没有任何着力点,空气与鲜血在血管中乱撞。
在亚岱尔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太阳从一个裂成两个。以恒星本身为主体的太阳依旧拖延亚岱尔,分裂出的日珥之日则环绕着,在不断分裂中朝郝誉袭来。
“郝誉!”亚岱尔高呼着,随机他与太阳风暴撞击在一起。机体内部发出响亮的高温警报。强大的引力拖拽亚岱尔进入恒星中心,在那里巨大的环形旋转,仿若久违的老友转过身敞开死亡之门。
数个诡异的环形不断纠缠,当环形数量足够多时,它便是肉眼可见的球形。
这便是守财奴在天上最通俗的形态。
它摒弃通俗的生物形态,以无机物之姿蔑视郝誉及郝誉的队友们。它明明没有世俗里眼睛的形态,可转动时,亚岱尔浑身发毛。军雌将动力推到最大,竭力逃离属于守财奴的领域。
守财奴不会管他。
因为它正在绞杀郝誉——日珥在爆发前是一团密密实实的“冷气团”,温度不过7000摄氏度。他们悬浮在100万摄氏度的日冕中实在不起眼,可当日珥作为一个个体面对生物时,他们足以瞬间气化大地众生。
郝誉不过在太空中徒劳挣扎。
“郝誉!”亚岱尔驾驶机甲,和救火队员差不多,冲出一个火场再进入另外一个火场。前一次的经验让他明白,守财奴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郝誉。
——郝誉。
——郝誉。
“郝誉!”亚岱尔将推杆拉到极限,在机甲舱内大喊道:“郝誉!不要睡过去。”
郝誉压根看不出亚岱尔在做什么。作为一个失血到虚脱的军雄,他在内心疯狂吐槽:太空听不到声音,别喊了。
有这点力气不如赶快发射一击导弹,或冲过来抢在寄生体之前砍下自己的脑袋。
郝誉冷静想到,比起被守财奴抓走当做种猪或口粮,还不如死在未来的队友手中。呵。这种愚蠢的死法,自己干什么要千辛万苦爬上来呢?郝誉闭上眼睛,脸色铁青。
太空中没有空气,面对一具完好的还没有死去的军雄尸体。
寄生体守财奴犹豫了。
恰如他的称号“守财奴”般,他是个吝啬且抠门的家伙,这一脉寄生体从不会浪费雄虫的脑子:他们杀死雄虫后会将大脑、脑浆一并带走,并相信大脑保存完整可以让精神力活力更强。
郝誉是个很不错的食物,守财奴不缺这一口吃的,但他就是抠抠搜搜。在郝誉疑似垂死的尸体面前,他停下火焰,熄灭日珥,露出一枚银戒大小的分身。
【郝誉。】寄生体守财奴扩大躯体,对准郝誉的额头缓缓降落。他确定郝誉大脑还存在活性,确认咽喉里微弱的声音,守财奴放心控制分身下降,直至银环对准郝誉的大脑,急速收缩。
郝誉睁开双眼。
他掌心一枚绳镖包裹上精神力,狠狠扎在银环上,太空中所有雌虫大脑在这瞬间收到攻击,无数机甲失去控制,撞向大气层。寄生体尖利的咒骂与不明意义的咆哮一直流传到地面。
桑.亚岱尔痛苦地捂住耳朵,随着哀嚎,鲜血从他的耳鼻眼缓缓流淌下来。
【我要杀了你。】
“太巧了。”郝誉涨紫脸,用力打击脖颈上的银环。银环每收缩一次,郝誉打击便越用力,当银环想要抽离精神逃脱,郝誉便用自己的精神力将其包裹住。
哪怕他的脖子已被勒成沙漏状。
【你以为杀死我的分身就可以了吗?】守财奴咆哮道:【我要杀了你全家——杀了你所有血缘——我要会找纺织者。郝誉你的未来不会幸福——我要——】
郝誉用光最后一口空气,他的绳镖洞穿银环,同时也洞穿自己的咽喉。
“亚岱尔。”郝誉用精神力对亚岱尔发起吐槽,“带我回地面吧。”他看向太阳,显得那么仇恨又那么怀念,“宇宙里的太阳太冷了。”
他闭上眼。
或许在一刻死掉是那么平静的故事。
可不然,守财奴是不会让郝誉以“英雄”的姿态死去。他在面对一具自己认为的尸体时,使用了最恶毒的诅咒:
【我会追杀你的孩子到天涯海角。】
郝誉被迫睁开眼,用精神力对寄生体展开精神吐槽:“……你们将军体是不是蠢货?”
【你这个&*%¥的神经病雄虫。】
“对对对。我日——一声把你打成太阳花。”
郝誉想半天想不出自己除了芋芋,还有什么算得上孩子。他被亚岱尔的机甲护住,穿过大气层进入地面,想得头疼还是没想明白,呕血撑到医疗队接手,牵住亚岱尔嘶哑吐槽,“寄生体都是傻卵。”
亚岱尔觉得军部那个《引导计划》可以拖后点,郝誉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精神状态居然好了一些。
真不是个好消息。
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好。
郝誉却碎碎念咒骂守财奴。他边说边吐脏器,中间还碎碎念自己逛藏宝库比逛老家还熟悉。挨了医疗队七八针后,话痨军雄终于安静下来,推上手术台。
楠.亚岱尔正想说白岁安的事情,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他不同于郝誉,因知道白岁安的真实情况,下机甲来不及做什么辩解,匆匆前往看护处寻找白岁安父子。
白宣良带着白岁安撤离了。
伤心的雌虫终于认清楚郝誉要面对什么敌人,恐惧迫使他带着雌子逃离大学城,跟着最早撤离的一批队伍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军部还派遣几个会使用精神力的军雌守着他们父子。
至于伊瑟尔,被当做素材和基因库一起撤走了。留在原地的,反而只有修克。这孩子面对楠.亚岱尔亲叔叔,显得局促不安。
“亚岱尔……叔叔。”修克询问道:“叔叔一直面对这种怪物吗?”
“嗯。”楠.亚岱尔冷漠道:“你以后也要面对这种怪物。”
他看着修克,察觉到孩子脸上闪过的慌乱,继而是强装镇定。
楠.亚岱尔道:“不用害怕。在你成长起来前,会有专员保护你。”
“是亚岱尔家吗?”
“不是。”楠.亚岱尔道:“是军部。”他掏出深空机甲的钥匙,高温已让钥匙本体有些变形。残破的机甲也出现不少融化印记,楠.亚岱尔道:“机甲可以联系家族维修。收好。”
修克看着自己一直想要的钥匙,失落极了。
“我现在不能收。这个不是我现在该拿的。”修克要强补充句,“我会靠自己,拿到一架深空机甲。”
“嗯。”楠.亚岱尔等待郝誉手术的消息,同时和其余军雌戒备寄生体偷袭。高墙依旧耸立,内部却没有任何声响,探索机甲均在一万米处销声匿迹。
可见,拆除这可怕墙体的工作要持续很多年。
“守财奴离开了?”
“郝誉阁下说肯定离开了。”写完报告的军雌面色古怪道:“郝誉阁下说,守财奴那傻不拉几的抠门劲,失去一个分身心疼得哇哇乱叫。现在八成滚回藏宝库哭唧唧疗伤了。”
亚岱尔觉得军部不一定有必要启动《引导计划》。
郝誉和将军级寄生体打一架,还有力气吐槽对方那么多……简直给旁观者一种诡异的姿态。
“阁下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嗯……他一直不太正常。”军雌道:“可能是低谷期过了,战斗后激素飙升,现在引来伪亢奋期。”
果然。
缝上脖子的第二天,郝誉提出要去晒太阳,遭到医护拒绝后,他选择绝食谁也不理会,陷入精神低潮中。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白哥去哪里了?”郝誉将自己闷在被子里询问道:“伊瑟尔呢?”
他提起两位雌虫, 口吻充满暴虐的欲望。尤其是对后者,郝誉那口吻像是要把对方草死在床上——不过很快,雄虫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他为自己失控的情绪感觉到奔溃, 被子变成一动不动的罩子, 什么话也不说。
“郝誉阁下。你想要草他们吗?”基因库直接捅破天, 提议道:“白宣良不好说,伊瑟尔还是没问题的。你想怎么草就怎么草。”
郝誉扯开被子一角打量基因库,确认他们还是和过去那般畜生后,幽幽叹口气,“不要。”
“战斗后确实需要宣泄。”研究员们贴心围着郝誉,有的夸赞郝誉慧眼如注一下子就识破伊瑟尔的假孕伪装, 有的提议郝誉阁下可以开一场yin趴放松, 有的更解开扣子表示自己愿意为科学献身怀上郝誉的虫蛋。
郝誉统一让他们滚。
他从疗养别墅转移到一所废弃军雄养育中心疗伤。行驶中的医疗组顺利缝合上郝誉全身伤口,他们全程没给郝誉上麻药,硬生生用光子刀割下烧焦的肉。郝誉感觉自己被手术刀重新烤了一遍。
“我想去晒太阳。”
“阁下。我们把伊瑟尔找过来。”研究员们异口同声道:“实在不行, 你看看亚岱尔。”
郝誉蛄蛹蛄蛹缩回到被子里。
“不要。”
“亚岱尔到底哪里不如伊瑟尔?”研究员们继续说道:“亚岱尔都算阁下您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亚岱尔冲出来您现在就是一团碳。”
郝誉懒得和这群混账说话。他不吃饭, 拒绝和研究员们说话。最开始研究员们还会动一动郝誉过长的蝎尾,被雄虫抽成陀螺后, 他们老老实实把亚岱尔找过来,虚心请教。
“郝誉阁下看上去很想草雌虫。”研究员们道:“已经在调回伊瑟尔了。白宣良和白岁安还要晚点回来。亚岱尔, 你先想想办法。”
亚岱尔能有什么办法。
他上前,扯扯那一团被子。郝誉从中露出一点尾巴尖,轻轻甩在亚岱尔手背上, “不要烦我。”
“阁下。”
“我要晒太阳。”
亚岱尔耐心解释道:“您说过, 守财奴的化身就是太阳。”
“我不管。”军雄闹脾气, 谁也关不住,“大不了再打一回。”
郝誉从高空下来时, 全身没几块好肉,在高温炙烤前高墙中的寄生体将他咬成坑坑洼洼的样子。研究员和医疗组用上最好的药和医疗手段,郝誉也得静养三个月。
雄虫的恢复力本就不如雌虫好。
成为军雄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点。
“为什么要晒太阳呢?”
郝誉开始瞎说,“为了监督寄生体。还有,我不喜欢这里的湿度,晒太阳会好一点。身体也会暖和。”
亚岱尔不太理解这种说法,他看出郝誉在胡编乱造。面对不听话的军雄,他恢复到有些刻板和冷酷的姿态,同郝誉讲道理,“请您不要随意轻视自己的生命。”
郝誉嗖嗖缩起蝎尾,卷起被子,咕咚咕咚滚到窗户下面,依靠那点热乎乎的太阳生存。他从小到大一直很任性,虽然也有可靠的时候,但本质上还是个爱惹事的臭屁幼崽。
“我生气了。”亚岱尔听到郝誉在被子里嘀咕。
他走近,雄虫的精神力猛地张开,形成一个气呼呼的球状,将所有窥视者弹开。
如此,该怎么办呢?
“您应该好好养病。”
郝誉一言不发,他靠着墙壁,热气不断从被褥中冒出来,在阳光下形成烟状形态。他自己却像冷极了那般,瑟瑟发抖,直至太阳下山都没有抬起头。
亚岱尔根本不敢通知对方“白岁安遭遇不测”。
他短暂和自己的双生哥哥见面,凭借双生子的优势,亚岱尔们比手画脚简单了解了会议内容。亚岱尔罕见地懊恼自己白日对郝誉的说法。
“我能怎么办。他不肯接受我。”亚岱尔询问哥哥,片刻后,他意识到哥哥的哑药还在发挥作用。
楠.亚岱尔便自说自话起来,“趁他还没有想起两个孩子时,得让他心情好一点,最少吃点东西。”
桑.亚岱尔在边上翻白眼。
【你把他想得太脆弱了。】桑.亚岱尔笔画手,配合精神触角努力传达意思,【郝怿和郝誉可是亲兄弟。】
*
世界上一切兄姐都拥有“提前得知弟弟妹妹”降临的预备铃。
无论是从自己的双亲那知道,还是自己察觉出来,他们都比新生命更早预知到自己身上多了一种责任、枷锁、不安或者更多复杂的情绪。
相反,年龄小的一方最早并无法意识到“兄弟姐妹”的概念。
他们将拥有一个比我大的兄弟/姐妹视作理所当然,直至利益与比较慢慢滋生出各种念想。
一张通铺,一床薄被子。
郝誉慢慢从月光下钻出来。他不是时刻要最好的娇嫩雄虫,他相信基因库将自己藏在这里有他们的道理。他只是确认周围没有任何生命体后,撕开无菌贴,沿着白亮的墙壁,打量自己大面积烧伤的皮肤。
尚未结痂的粉色身体组织。
清洗消毒后残留的紫褐色。
还有洼地一般凹凸不平的边缘。
这种状态,做也做不起来。郝誉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对着空无一物的白墙,他想自己这般容貌还会被白宣良等认为是哥哥吗?
应当是不会。
不,也许还会。
郝誉无端感觉到一点烦躁。他用手抚摸脸颊,透过透明玻璃,试图看清那张脸下另外一个存在的轮廓:他和他哥哥同雌同雄,他甚至是哥哥辛辛苦苦孵化出来,五官无限接近哥哥,例如他的眉骨,他的哥哥。
郝誉摸到了一层黏糊糊的脓液。
他放下手,觉得白天就不该喊出那两个年长雌虫的名号——例如伊瑟尔,郝誉觉得对方会大声嘲笑自己这张脸;而白哥,只要白宣良露出半分胆怯,郝誉便强烈不安起来。
哥哥正从他身上剥离出来。
他不想要这两个与哥哥亲密过的雌虫证明这一点。
“不。”郝誉又自顾自地否认这一点,“没什么好害怕。我和我哥哥流着一样的血。”他嘀咕好几句类似的话,脚步远离窗户,站定在黑暗中,继续说道:“容貌并不是我们最相似的。”
郝誉又折返回来。
“我毕竟是雄虫……唉。谁也不希望自己长得丑八怪吧。”郝誉几乎要狂奔到窗户上。他目光与镜面反光对视,仿佛黑漆漆的炮管顶在脑门,郝誉又一次折返到黑暗中,不安将自己蜷缩起来。
“守财奴。”这一次,他开始咒骂自己永远的敌人,“你永远不得好死,我要偷光你所有财宝。我要你永远做一个穷光蛋。”
他毁容了。
郝誉确信这一点。
他看着镜子里一点模糊的肉团,不敢从上面认领哥哥的半分相似之处。因为哥哥的疾病与军雄的职业特殊性,郝誉十分自恋,他不爱穿衣服,却会很仔细照顾自己的容貌,每次路过镜子,都要臭屁昂起头。
过去,他将自己的脸当做一种兄弟血脉之间的关联,一种永远剥离不开的想念,甚至是链接更亲密关系的便捷手段。
白宣良与他好,并不是爱他,而是看中他身上哥哥的影子。
伊瑟尔初见对他趾高气昂,也并非真的蔑视,而是误以为他与哥哥是一类雄虫。
乃至芋芋……
郝誉抓住稻草般,大口呼吸起来。
是了。哪怕白宣良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哪怕伊瑟尔不再在他身上追寻哥哥的踪迹,哪怕这些过去的雌虫都不将他视作哥哥在俗世里最好的代替品。可哥哥留下的最宝贵的存在——白岁安,哥哥的芋芋,世界上与他有亲密血缘关系的孩子。
“我会不会吓到他。”郝誉自顾自想道:他之前将我认作哥哥,健康时期的哥哥。我也喜欢芋芋这么认为,我与哥哥没什么真正的区别,他是哥哥的孩子某种意义上也可以是我的孩子。
他渴望一个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没有也没关系,他可以继承哥哥的雌君,继承哥哥的孩子。
他完全可以继承哥哥的家。
那些财产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最珍贵的永远是相依为命的家人。郝誉绝望想道:该死的寄生体,该死的,一切都是该死的。他太贪心,在藏宝库待久了,浑身都是守财奴那股吝啬气,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肯放手。
应该放手的。
郝誉自我反思。他躺在废弃的养育中心中,某种残留的影像出现在心口,他闻到孩子气的汗水味,一种穿湿的天然纺织物气息,然后是一点淡淡的鲜血味和鸡蛋壳的臭味。郝誉所躺着的软垫过去曾有数百个小雄虫踩过,他们在老师的协助下翻过训练墙,尝试从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
“不用担心。”年长军雄会在下面高举双手,可靠地鼓励着:“老师会在下面接住你们。”
刚来不久的郝誉坐在高墙上看着,他不是有翅种,蝎尾不断挠抓板墙,将上面勾出一条条灰线。
年长军雄们在下面一个劲的鼓励,“不用怕。老师会抓牢你的。”
小郝誉脚指头都抓住板墙,他强行睁开眼,从高处往下看。高高的板墙下汇聚无数他认识或不认识的雄虫雌虫,郝誉数出优卡的脸、亚萨的脸、九一的脸、格桑的脸、萨齐的脸、1317的脸。他面前飞快闪过这些伙伴们咽气前、濒死前、出征前、还活着的脸。
恐惧让他松开手,带着对长辈们的信任高高坠落。
风吹起郝誉额前全部碎发,但只有不到零点几秒,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挡了下,接着摔在软垫上,蝎尾缠在身体上轱辘轱辘转好几圈。
答应会接住郝誉的年长军雄缓缓收回手。
他没有接住郝誉。
“郝誉,你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你该学学九一。”军雄道:“永远不要把‘放手’的权利交给其他人。”
为了活下来,你必须学会放手。
学会舍弃。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我决心不要同伴, 同时申请完全抹除我的亲缘关系。”郝誉斜靠在沙发上,他捂住额头,不让阳光刺伤双眼, 含糊不清道:“走之前, 我会处理好一切。真的。处理好一切。”
他的兴致不高, 蝎尾颓废垂露在边上,翻来拂去滚一个垃圾塑料球。
亚岱尔耐心将塑料球换成稍微好一些的毛线球,郝誉那根黑黢黢的粗壮尾巴猫一样藏起来。偶尔,亚岱尔能看到绒布下蝎尾拱起的形状,他眼睛忍不住扫过去,猜测郝誉现在又是什么心情。
雄虫善变, 郝誉更是善变中的极品, 每天有三种以上的各不相同的决策从他脑海中冒出,在高烧般呢喃中,语序在过去、现在、未来中不断切换。
郝誉谈起哥哥, 谈起还在蛋壳里的感受——他说自己时常感觉到自己存在一个封闭的半透明空间中, 无数粘稠的液体包裹住他,朦胧的声音从蛋壳外响起——他谈论雄父雌父, 说亲眷们抱着他轮流用奶喂养自己长大——同一时间他说起自己在基因库杀死的几个孵化蛋的雄虫——鲜血飞溅出的一瞬间,郝誉仿佛看见自己的哥哥, 他看见鲜血洒满哥哥怀中的虫蛋,一切都是红色——接着他聊起并不存在的事情,他谈论太阳、孩子, 非常急促混乱的说话声音。
“我想要见芋芋。”郝誉停下来, 提出自己的诉求。但也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他继续陷入意识与现实的迷幻中。守财奴残留在郝誉脖颈上的勒痕,淤青久久未能消散, 残留的精神恐吓渗透到血管中。
桑.亚岱尔途中想要看望郝誉,还没走到门口便被勒痕上残留的精神力恶心吐了。
“引导计划快要启动了。”桑.亚岱尔声音沙哑,哑药还有些残余效果。他说一句要停顿很久,才能缓过来,“到时候可能通过其他方式……告诉郝誉,他侄子的事情。”
郝誉会崩溃的。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能否承受这种打击,两个亚岱尔都不知道。
“军部太冒进了。”桑.亚岱尔道:“你看过引导计划对吗?你——算了。”他闭上眼睛,纸张消融前的图案闪现在他面前。桑.亚岱尔完全疲倦了,他说不出任何话。
无论是对选择走上玷污死亡之路的郝怿。
还是永远生活在绝望与欺骗中的郝誉。
他都非常清楚自己不能成为这两位中任何一位的救赎,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哥哥。”楠.亚岱尔提醒道:“如果你没有让伊瑟尔擅自注射药剂。郝怿阁下可能会多支撑一段时间。”
也就是多支撑一段时间。
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掉。
“他是病死的。”楠.亚岱尔坚定道:“忘掉这一点。忘掉这个事实,在活下去的未来前,我们必须要选择一个更有力量的故事。”
【郝怿死于寄生体守财奴的谋杀】
没错。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伊瑟尔、白宣良、白岁安,乃至看似与其毫无关系的修克都会成为这个故事的一环,细细密密将一切逻辑漏洞补上。
“伊瑟尔死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郝誉已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他恍惚觉得时钟走了整整一年,伊瑟尔在他的记忆里活到年迈,但随着录像带播放,郝誉看到伊瑟尔被几个研究员押送着前往手术台。
他冷笑一声。
“没必要告诉我。”
“阁下。好歹他与您有过一段时间。”研究员道:“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想要让我解气,就叫他活着。”郝誉重新闭上眼,“大前天才离开的家伙。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把他打一顿?我要好好出出气。”
伊瑟尔还欺骗自己,说怀了自己的孩子。
“您下不去手。”研究员道:“您是个善良的的军雄。”
郝誉看鬼般看着研究员。良久,他挪动身体,浑浑噩噩吃了点东西。随着咀嚼与进食,郝誉也清晰想起自己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在生死危机面前,考学和情感问题瞬间不值一提——可正是这些维持日常生活的琐碎,让郝誉重新回来。
“芋芋和修克的考试怎么样?考学还在继续吗?”
“全部停止了。”研究员道:“孩子们都去安全的地方。”
“芋芋呢?”
“阁下。他昏厥过去,至今没有醒过来。”
郝誉吃东西的速度停下来。他腮帮子还鼓着,口水沿着嘴角挂下来,眼皮收敛,一瞬间他变成泥塑与木偶,就如此看着研究员。
如此看着。
研究员身上汗毛倒立,就在他打开防护罩,防止被郝誉打成肉酱前。郝誉收回目光,咀嚼最后一点食物,难过又显得一切本该如此。他肩膀折叠起来,腰背也折叠起来,最后整个人都折叠成小小的方块。
他不说话,显得如此不安可怕。
许久,他对研究员道:“芋芋被寄生的话,我肯定会杀了他。”
“您别那么悲观。”研究员提醒道:“他还活着。按照他的基因和身体素质……没有寄生体会看上。仔细想想,这也是个好事情。他现在只是脏器弄乱了一部分。郝誉阁下,您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请相信九一阁下吧。”
给郝誉送过特效毒药的九一,之前便是毒与医两手抓,在过去数十年里看守寄生体卡利创造出的新族群,算是业内对寄生体了解最深的存在之一。
郝誉没有任何反应。
研究员继续道:“九一阁下肯定有办法。他马上就来了,他的小雄虫还开来那个花里胡哨的冰淇淋车。阁下你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要不要见一面。”
郝誉没有任何反应。
他枯坐,又过去两天。
一切都是那么的痛苦,痛苦完全在太阳下发酵,在身体里消化。途中,军部耐心等待郝誉提出见面的请求,研究员琢磨要不要将好消息与坏消息同时告诉郝誉。
他们安顿好“引导计划”这枚地雷,等待郝誉一脚踩上去。
什么时候告诉郝誉阁下他哥哥死亡的真相呢?
什么时候合适呢?
亚萨躺在医院里,他的徒弟雅格确定老师转入无菌病房保住性命后,购买酒和一些花里花哨的镖头上门感谢郝誉。
“前辈。”雅格道:“我听说第三期任务要取消。”
郝誉终于做出反应。
他转过头,简单道:“不会取消。”
“太危险了。优卡前辈遇难,老师重伤,您现在的心里状态也不太好。”
“我很好。”郝誉打断雅格的话,强调道:“我现在强得可怕。”
雅格不相信这种鬼话。他身上没有背负军部任务,单纯来感谢郝誉当时救下自己和老师,傻孩子还掏出大半身价给郝誉装备一个新的武器,郝誉没有拒绝这种具备攻击性的好意,装备上新礼物的当天,郝誉没和任何存在打招呼,独自前往大学城,绞杀四个藏匿寄生体。
他不是一瞬间杀死寄生体,而是玩弄般用精神力勒住他们的灵魂,伴随寄生体尖利的惨叫——郝誉数次折腾他们,迫使他们呼唤“守财奴”的本名。他通过杀死守财奴的分身与追随者,试图与宿敌再相见。
守财奴不见。
“藏宝库就像是我的第二故乡。”郝誉对亚岱尔说道:“我在里面待得时间比在蝎族、养育中心还要长。我不会说蝎族方言,却会说藏宝库里的语言。我不会唱蝎族很多民歌,却会唱里面歌颂守财奴的圣歌。”
他胡乱把手上的血迹擦拭在墙上,对着太阳轻轻哼唱起来。
地上是寄生体七零八落的尸体,这一次比先前更多。从最开始的四个到八个,现在的三十二个。郝誉行走在间谍们的尸体中,声音滴滴答答,雨水般落在血滩上,“第三期任务我自己进去。亚岱尔。回到你的家族中吧。”
军雌亚岱尔追上前,“你的精神状态可不是这么说。”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郝誉解释道:“你知道藏宝库里最容易迷失的两类生命是什么吗?欲望太强的;没有欲望的。我这次进去,不用多久就会被守财奴锁定——我不能放弃杀死他,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芋芋昏迷不醒。
伊瑟尔肚子里根本没有虫蛋。
哥哥死了。
哥哥死了,哥哥留下的东西,誉誉一样都没有留住。
“你如果想要孩子,可以申请孤雌生育。”郝誉继续对亚岱尔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军雌就想要强壮的继承者。军部就想用我的基因生产下一个守财奴攻略者。基因库纯粹想搞研究……我走之前会留下自己的基因,你的军功足够吧。”
亚岱尔想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他追着郝誉,不肯放松片刻,“阁下。”
“我必须去藏宝库。”郝誉道:“这个时候,我忽然很讨厌哥哥——他为什么是病死的。”
亚岱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惊恐让军雌停下脚步。
郝誉呓语般痛苦宣泄道:“他是病死的。他写信和我说过他生病了,我一直知道,可为什么抽不出时间去看他。为什么我是军雄……”
因为是军雄,害怕牵连哥哥,才不回去。
因为不回去,没有和哥哥见到最后一面。
“他病死……很好,没有被寄生体吃掉。可是。就因为哥哥是病死的,他是真的病死了。我才一直无法释怀啊。”
如果哥哥是因寄生体死亡,郝誉会毫不犹豫用毕生猎杀寄生体;如果哥哥是因为他人毒害死亡,郝誉会让所有手段让对方生不如死;哥哥以任何非自然的方式死亡,郝誉都有机会挽救他,尝试用各种方式弥补痛苦。
唯有,疾病。
躺在床上,日复一日看着自己衰败,生机消亡,等待无法归来者的哥哥。
郝誉只会责怪自己——
为什么不早点回去呢?为什么无法回去呢?他竭力让错误变成别人的,以惋惜自己无法和哥哥再次共度的美好时光。他竭力想要保护芋芋和白宣良,最后却又因为让芋芋受伤,让白宣良难过。他竭力想要见的存在,想要维护的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的生命放眼望去,居然只有太阳一般的守财奴永恒不变,等待他用生命去攻略、去虐杀,直至终点。
“我的生命只剩下太阳了。”郝誉道:“你理解这种感觉吗?”
“郝誉阁下……”原来,引导计划是为了这一刻存在。
亚岱尔看着郝誉眼瞳,那里高墙遮蔽一切,唯有太阳高悬天空永不坠落。他全身心望着太阳,眼瞳从涣散到凝聚,最后只剩下一轮圆环不停旋转。
藏宝库的诅咒,永不迟到。
如果郝誉再次进入藏宝库,他会被心中那一轮太阳攻略,成为千百年来无数守财奴宝藏中的一员。
如果郝誉不再进入藏宝库,他将失去生活的意义,完全腐烂在外面的世界。
“其实……”
亚岱尔第一次觉得话那么小,那么窄。他艰难将字一个一个挤出来,牵扯出郝誉。
引导计划。
引导。
“其实。郝怿阁下。”
就是这个时候。
“郝怿阁下是被寄生体杀死的。”亚岱尔道:“他被寄生体割头了。”
郝誉的眼睛忽然闪烁光芒,接着他的面颊泪水无法遏制地涌出来。
“我就知道。”军雄绝望地说道:“我就知道,哥哥不会这么死掉。”
亚岱尔痛苦闭上眼睛,不敢看郝誉说瞎话的眼睛——他想起他们坐在屋顶上看孩子们训练的某天,郝誉嘲笑修克跳入白岁安陷阱。
“哦~真像个蠢兔子。”郝誉嘲笑道:“明明看出来了,怎么还往里跳。”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誉誉。
我亲爱的弟弟。当你看到这封信时, 我应该死了。
1317将你从我手中抱走时,向我承诺他会保护你一辈子。他是个非常好的军雌,温柔稳重, 你七岁时专门教育哥哥找雌君就要找1317这样的军雌……你不知道哥哥一直很讨厌军雌, 因为他们把你从哥哥身边带走。
……哥哥很少这么抱怨, 抱歉,哥哥只是有点想你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道你年中的蜕壳如何?尾巴会不会痒,甲壳有没有长好。千万要注意缝隙里清洁,要是砂砾和叶子掉进去,晚上会疙瘩得睡不着觉。你身边也没有朋友帮帮你, 哥哥听军雌们说你又不穿衣服。不可以这样, 你会着凉生病的。】
郝誉拿到哥哥写给自己的信。
“这是最后一封吗?”
“从时间上看,是的。”军部回应道:“这封信有些特别。郝怿阁下赎出伊瑟尔后断断续续写了很久。郝誉阁下,这封信应该能解答你所有的问题。”
他们站在冰冷的冷藏室。郝誉拿着信件, 面对一具无头尸体, 上下打量之余他猜想这真的是哥哥,还是基因库随便找来代替哥哥的尸体——白宣良亲手签字将哥哥送入焚烧炉, 见证哥哥灰飞烟灭是真是假。
答案都不可考究了。
哥哥留下的信件笔记逐渐凌乱,几乎间隔几段就出现一个小小的日期, 郝誉每向前阅读一段,都产生恍若隔世的错觉。
【雄父昨天与我打通讯。他哭得很厉害,一哭起来和过去一样开始骂骂咧咧。他先说不应该让我孵化你, 再说不应该纵容我和宣良在一起, 最后说无论如何都应该强迫我找一个强壮的雌君。
“你是我们计划内最后一个孩子。”
是这样的, 哥哥得到了整个家族的爱,誉誉用的东西都是哥哥剩下的、誉誉就连得到的爱都是哥哥身上溢出来的多余的爱——我不想这么告诉你, 现如今说出来也没关系。誉誉你在十几岁便察觉到这一点。
誉誉。你是聪明的孩子。
哥哥开始频繁发烧,身体滚烫到无法握住电子笔,智能软件也无法分辨哥哥的声音了。先前一些信件有伊瑟尔代笔,也有宣良代笔,他们字写得好看,抄写的军雌会更方便点。而这一封,哥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代笔。
哥哥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承认你不再是个需要哥哥安慰宠爱的孩子。这封信你不一定要看到,也不一定会读完,如果你能顺遂度过一生,这封信会被军部永久封存,在你第一个孩子破壳后彻底销毁。
让我们从1317开始说起吧。】
1317。
郝誉第一个雌虫。他是他的养育者、启蒙者、队友,同时是第一个孩子的生父。
【1317初次拜访,便告知我:他是军部给你选定的雌虫候选之一。其余小军雄也会有各自的雌虫候选,他们是他们的养育者兼成年启蒙者。1317在你一岁时尝试各种方式带你走,你都不愿意。大概是上一位军雌强制带你离开,让你觉得害怕,你大哄大叫用乳牙咬军雌们的手,尾巴甩来甩去怎么都不愿意离开哥哥。
研究员说军雌们都太强了,让你对雌虫过分警惕。于是,哥哥想起了白宣良。他因太弱小成为你唯一不排斥(或许是无视)的存在。1317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让自己变得像白宣良那般悄无声息,又用了两个月时间和你玩在一起,在最后一个月时将你抱走。
你毫无知觉。临走前,你还以为是最寻常的一次沙丘玩乐跟着1317坐上地面车,对车窗外的哥哥挥手。
哥哥回去大病一场。那场疾病中一直是白宣良照顾哥哥,他是个好雌虫,逐渐我们越走越近——我看着他觉得他是个好雌虫。同时我恍惚似乎他在,你就在某个角落,和过去一样甩尾巴扬沙子把玩具弄得七零八落——宣良真的很好。好到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的善良。协会劝说我应该找个更好的雌虫,我也用这套说辞。
白宣良有什么错呢?想要和他在一起的我或许才有错,我虚伪地想用他制造你还在的假象。雄父雌父和邦比德为此对我失望透顶,他们无法说是你的错误,也不忍心说是我的错,便全怪罪到白宣良身上。
这反而让我越发怜爱白宣良,我可怜又有点爱他,我对他好逐渐从幻想我们是一个家的成员到真的爱他。我情愿为他那点自卑和怯弱买单,再看着他一点点焕发光彩,长出新的独立健全的品格。
我完全忘记另外一件事正在发生:我曾经爱慕过的雌虫以我的名字勾搭上我最好的老师兼朋友亚岱尔。他们共同毁掉我为数不多的交际圈,让我成为地方上的笑话,我发誓不会再给他们好脸色,专心致志孵化虫蛋,只和小虫崽们打交道。
……誉誉,协会非常缺雄虫。他们每年都强制雄虫进行义务孵化,我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如果不这么做,每年会有大量虫蛋因无法孵化死去。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虫蛋,我都能想到你小时候。
是以,伊瑟尔抱着虫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无法拒绝。
我答应他无理的请求——修克。那孩子天赋很好。奇怪的是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梦,那个梦境中你与一个雌虫在巨大的太阳下奔跑。我与雄父谈论过,雄父认为我是晒昏日头;桑.亚岱尔那时已经是出色的解梦师,我找他解析太阳与你与雌虫的意象。
“那个雌虫能让你在无穷的痛苦中得到解脱。”
大抵如此。
解梦师不会将一切说得太清晰,他们还要做生意。
我抱着修克,凝视着他那张脸,恍惚中察觉他与我梦境中的雌虫如此相似——他这份令人不安的相似,到底来自亚岱尔家族,还是来自伊瑟尔,还是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雌虫?
哥哥不知道。作为普通雄虫,军部和基因库不建议我插手你的事情。
但想到我孵化你,可能又孵化你未来的雌虫,强烈的荒诞与不该出现的喜悦涌上心头。我们兄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再次链接在一起,好像我所有心血都被抽取出来凝聚到你的未来中,未来你所生育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流着哥哥的心意。
哥哥开始尝试爱护修克,去供养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时,伊瑟尔把修克抱走了。
如同1317把你从哥哥身边抱走那样。
伊瑟尔把修克从哥哥身边抱走了。
索性,第二年,芋芋出生。哥哥的注意力稍微转移,面对宣良产生的心悸与不安也在芋芋的牙牙学语中消磨。不管修克、伊瑟尔或者某个亚岱尔雌虫是不是你未来的雌虫。
芋芋永远是你的亲侄子,他身上流淌着哥哥的血,也流淌着与你相似的血。
第三年,我患上枯萎症。雌父断定这种有伊瑟尔的事情,他去伊瑟尔本家大闹一场,没闹出什么事讪讪回来。雌兄们也纷纷看望我,他们都有事,我不想太麻烦他们,最终麻烦了宣良。
他真的是个好雌虫。
我却如何都忘不掉那个梦,忘不掉修克。特别自1317与你未出生的孩子惨死后,我下定决心,必要让你获得幸福——于是,前不久,我一意孤行将伊瑟尔赎出来,试图从他口中得知修克的下落。
伊瑟尔.南。
毫不避讳地说,我曾倾慕他。在年少不善言辞的我看来,他是如此光彩夺目,站在一众雌虫中间如此熠熠生辉。我为他说的单句话心动,为他当众奚落自己痛哭,和对宣良那种爱意不同,伊瑟尔.南叫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单相思,我希望别出现在我面前,又希望他高高在上地忽然闪烁下我的生命,而非现在这样狼狈不堪地与我同床共枕。
恐惧。不安。但我又希望他能早日告诉我修克的下落,我察觉他正在打压我的雌君,宣良的生机迅速弱化——没有生病的我,他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说到底,这个家正弥漫着种令人汗毛倒立的气息。
誉誉。我可能会死掉。
比起那个梦境所察觉到的东西,我开始做一些更混乱的意象:毫无逻辑的圆环,巨幕般的极光,从山脉一侧喷涌出的日珥,旋转后高高将我抛弃的太阳风暴,炙热吹疼我的皮肤。醒来后,枯萎病让我撩火燎心,最终分不清到底是梦境带来的幻痛,还是真实的身体伤害。
所以,我说,我会死掉……宣良与芋芋正在远离我,如果有一天他们杀了我,请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忍受这样的雄主和雄父一定太煎熬了;伊瑟尔每日篡改我的遗嘱,模仿字迹伪造证明,他无视我轻视我,总当我不存在,如果有一天他杀了我,肯定是因为钱财或其他贪欲,这种家伙被寄生体控制我丝毫不在意。
如果是寄生体,无论它正寄生在白宣良、伊瑟尔身上,还是芋芋、修克身上。
你都要把他们杀了。
军部和协会会竭力帮我留住真相。他们从小培养你,爱护你,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你。誉誉。誉誉。如果哥哥死于非命,没什么好害怕的,哥哥只有一件事情要恳求你:
让哥哥完完整整地离开世界吧。
哥哥想要最后一次看看你。】
郝誉合上信。
他走到尸体面前,撩开上面盖着的罩子。他俯下身,先从对方的蝎尾开始观察:寒霜覆盖在尾勾上,藏匿尾针的孔洞萎靡得不成样子,因营养失衡导致的脓肿依稀可见。而往上,是整条干瘪枯黄没有任何美感的蝎尾。
“谁杀了他。”
“寄生体。”
“怎么杀的?”郝誉盯着坑坑洼洼,残留大量齿印的脖颈处,询问一个自己早知道的问题。
军部也按照他的设想,回答道:“被寄生体咬下大脑,死了。阁下,这就是守财奴一脉的作风,罗狄蒂阁下也因割头而死。”
“我知道。”郝誉比任何军雄都了解守财奴一脉的作风。
他将那份信折叠好,轻轻放在哥哥手侧。他已完全相信这就是哥哥的尸体,但潜意识中,他又忽然希望白宣良所言将哥哥火化是真的——无论真相是哪一个,他的哥哥不在了。
哥哥死得完完全全。
乃至病死,被杀死,都只是他死亡前自由选择的注脚。
郝誉捂住嘴巴,大口呼吸,冷库的空气让他不适。他来到外面,被太阳晒得缓过来一些,他说,“我要去藏宝库。”
他要把哥哥的脑袋找回来。
他要和哥哥信件里所说的一样,让哥哥完完整整离开世界,让自己最后看哥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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