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少女拎着食盒, 白嫩的脸蛋上没有捂着浸泡了药水的抹布,长长的睫羽下,荡漾的波光的眼眸里满是复杂的神色。
孟溪梧心中一紧,忙就着徐青云让开的房门, 快步走了过去, 一把拉起少女另一只柔弱无骨的手, 将她带到了满是艾草气息的房间里。
“你怎么来了?城外的情况很不好, 你这样很容易感染的。”孟溪梧拿起燃烧的艾草, 在少女瘦弱的身躯处四处熏染。
颜吟漪十分配合地抬起双臂,又慢慢转着圈,好让担忧她的人能将自己周身都熏上艾草。
一旁的徐青云看了看眉眼认真的好友, 又看了看满脸绯红的俏丽少女,总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想起之前在那着火的客栈外, 好友快要昏迷时, 还担心着这名女子,叮嘱他要好好安置她……
好吧, 看这情形,孟溪梧还真如他从前想的那般, 喜爱的人会是女子呢。
“我说的事,你再好好想想。”他不好再留下来妨碍两人热切又暧昧的氛围, 手搭在门上, 帮她们合上了这扇木门, 把这一方小天地留给了她们卿卿我我, “我就先回望明苑了,你们聊。”
合上的房门隔绝了外面淡金色的阳光, 只细微的缝隙里透过几许柔和的光晕,落在少女细嫩的侧脸上, 像是繁星点缀着,连垂落的发丝都跳跃着淡金的丝线,衬得她愈发温暖而耀眼。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身长玉立的人,浓卷的睫羽往上翘,泛着盈盈春水的眼睛像是琉璃般,折射出的碎光一点一点倒映出那张长眉入鬓的脸。
“孟公子。”少女樱唇轻启,缱绻绵软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与激动,“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孟溪梧一怔,随即想到自己似乎还真没对尹一提过自己的名字。从前被尹一试探询问时,她为着要继续隐藏身份,故而打着哈哈便敷衍了过去。不过现在昌平的贪官已经抓得差不多了,消息也递到了京城,好像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而且……现在的她也不是很想再继续敷衍尹一了。
孟溪梧微微一笑,精致的五官舒展开来,显得分外柔和,“我姓孟,名溪梧。”
此话一出,本就紧张的少女心下微颤,不由地蜷了蜷手指,轻轻开口,将那三个字在舌尖反复酝酿,最后低声确认道:“孟奚无?”
“可是……定安侯府的孟奚无?”
虽不知为何尹一会如此在意她是否出身定安侯府,但孟溪梧想了想,即便她自小随着母亲在长公主府中长大,但她的生父是定安侯不假,在外人眼中,她也确实算是定安侯府的嫡长女。
便点了点头,眼底蕴出一片软色,“你知道我?”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如今在尹一眼中还是男儿身,所以她知道的“孟溪梧”可能不是她,而是……
果不其然,得到她明确的回应后,尹一那双清澈明亮的美目中迸发出极大的欢喜来,嫣红的唇微微上扬,脱口而出的话就让她大吃一惊——
“孟公子,我……我是你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这四个字在孟溪梧脑海里盘旋,震耳欲聋的沉默让她呆滞了片刻,脑瓜子嗡嗡嗡的,一时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瞧出了她的震惊,颜吟漪也才反应过来,自己遇上孟公子后,便一直用的是乱编的假名,还从未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于孟公子。
以前是她孤身一人,又有父亲的嘱托在身,所以她不敢随意透露身份。可如今她总算是确认了孟公子就是父亲交代她要寻找的人,是她自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君,她也没必要再对其隐瞒了。
“孟公子,其实我不叫尹一。”她定定地看着依旧处于不可置信之中的人,指节弯曲,紧紧扣着手中的木盒,眼底的灼热几乎要烫化了对面的人,“我叫颜吟漪,是昌平知府颜海林的女儿。自小我父亲便与我提过,他给我和定安侯府的孟奚无孟公子定了亲事,所以……”
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如此大胆地提起自己的亲事时,早已是羞涩不已,白皙的脸颊上涌上了片片绯红,晕着潋滟秋水的眼眸微微低垂着,皓齿轻咬润泽的下唇,清浅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所以……孟公子你是我的未婚夫君……”
到了此时,孟溪梧从难以置信的惊讶之中回过神来,脑海清明后,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古怪的沉默了许久,颜吟漪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攥紧了手指,抬头看向对面的人,烟波流转的眼眸深处隐隐有一丝不安,“孟公子,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你的……我……”
孟溪梧觉得自己再不说清楚,这软弱可怜的人儿怕是要哭出来了。
她轻轻叹气,无奈地摊手:“尹姑……颜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未婚夫。”
闻言,颜吟漪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否认,心中的不安继续蔓延。她睫羽轻颤,雾蒙蒙的眼里已经氤氲出了淡淡的水气,看起来好不可怜,“可是爹爹同我说过,我的未婚夫君是定安侯府的孟公子,孟奚无。”
孟溪梧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额角抽了抽后,深吸一口气,直接抓住了少女纤巧绵软的手,在她忽然惊慌又羞涩的目光中,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
虽然裹着束胸,但这个地方被人第一次紧密接触,洒脱如她,也不免有些害羞。只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还得克制着愈发急促的呼吸,压低了声音说道:“感觉到了吗?我是和你一样的女子。”
“所以我不可能是你的未婚夫,你说的那个人大约是我的堂兄,孟奚无……”
这说起来也是一段往事了。
当年她自出生后一直养在长公主府,在母亲的教导下,虽知晓自己的生父是谁,但几乎从未见过,更别提见到定安侯府那一大家子的人了。在她尚不足十岁时,宫中设宴,遍邀群臣,定安侯府也乌泱泱去了一大波人。
见到她的那群堂兄堂妹时,她正在御花园一角,猛地将与她差不多大的五皇子踹进了池塘里。大约是她当时气势太足,周围的宫女太监都不敢惹恼了她,直到那五皇子痛哭流涕地对被他欺负了的太子道了歉,才敢跳下去将他救起来。
后来这事被五皇子告到了皇上面前,孟溪梧也不虚,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她的母亲和皇舅舅面前,嗓音稚嫩但条理清晰地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最后受到责罚的反而是那五皇子,她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还得了好些赏赐。
亲眼见到全过程的定安侯府小辈们那时候也才知晓原来在他们眼中那个没有生父照顾、可怜又无助的定安侯嫡长女居然是如此英姿飒爽还果敢勇毅!之后几日,这群人便时不时将贴子递到长公主府,想要好好认识这位与她们有血缘关系的清河郡主。
这倒不算什么,毕竟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尚小,对她除了感到惊异之外,更多的就是好奇了。
可偏偏定安侯弟弟的嫡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那日见到她一脚踹飞了皇子的气势后,就吵着闹着也要做那样不拘小节的人,直嚷嚷要入住长公主府,改掉本名,与她一样成为耀眼的人。
因着他是孟家小辈里唯一的嫡子,故而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很受宠爱,几乎是要什么就给什么,把他养成了这么个吃不到糖就不罢休的性子。所以他以为这一次也能如他所愿,搬进长公主府,把名字改成与她一样,也叫京城的其他人知道他也是极为显眼的存在。
可那天夜里孟老爷子就把闹个天翻地覆的他狠狠揍了一顿,又丢进了祠堂里关了一整晚,吩咐府里所有人不许偷偷去看他,决心要好好磨一磨他那欠揍的性子。
等到第二日,小厮进去给他喂饭时,才发现他已经昏迷了。孟府上下一下子变得鸡飞狗跳,请了大夫去看,灌了药下去,结果人醒是醒了,就是不知道是否昨夜在昏暗的祠堂里被吓得狠了,整个人都变得呆呆笨笨的。
这可把孟老夫人急坏了,直数落着老爷子的不是,又连忙命人去请了清水观的人去看,最后被告知小公子是被吓傻了,若是要恢复正常,还真得要改个名。
孟老夫人本就把他当宝贝心肝儿似地疼着,昨夜也是因为事情涉及到长公主府,她不愿多说多管,可今日眼看着自小疼到大的孙儿变得痴傻,哪儿还有从前的机灵劲儿,便什么也不顾了,直接决定由着孙儿的意思,给他改成孟溪梧的名字。只是清水观的道人又说不能一模一样,得有所区别,这才又拟了“奚无”二字。
自此以后,孟府便有了两个名字几乎相似的孙辈,只不过一个是大房嫡长女,一个是二房嫡长子。
后来,这件事在京中也掀起过不算太大的风浪,而孟溪梧的母亲广宁长公主也懒得与一个生了病的小辈计较,便也没在意改名的事。
却不成想,改名的风波,竟影响了现在。
孟溪梧对孟府不算亲近,也就不知晓她的堂兄堂妹们是否定亲,只是这会儿瞧着颜吟漪眼底的希冀,觉得她不至于拿这样的事来欺骗她,而且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眼中的颜吟漪也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娇娇弱弱的颜姑娘是真的与她那不着调的堂兄孟奚无有婚约啊……
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什么感受,可她也知道不能仍由颜姑娘这样误会下去。
担心束胸裹得太严实,颜姑娘会摸不出来,她又挺了挺胸膛,让她能触摸得更加细致一些。
就是……这姿势,总感觉怪怪的。她感受到柔软处的灼热温度,像是被烫伤了一般,眼神躲闪,不敢再与少女对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少女眼中只闪过一瞬间的茫然,而后像是没听到她后面那句话一般,一张娇俏的小脸染上绯红,娇娇怯怯地开了口:“我……我不介意你是女子。”
什么?!
这几个字眼一出,孟溪梧瞳孔地震,呼吸又急促了几分。连带着握在掌心的手也变得像烫手山芋一般,还未反应过来时,她就一下子放开了少女细软的手。
“颜姑娘,你清醒一点,和你有婚约的是我的堂兄,不是我啊。”
她摩挲着藏在衣袖里的指尖,抿了抿唇后,再一次解释了她和堂兄有相同的名字,但并非同一人。
只是面前的姑娘也不知是听不进去,还是……不愿意去相信她所说的话,固执地认为她才是她的定下婚约的“夫君”。
孟溪梧还想再解释,可少女漂亮的眼眸渐渐倒映出清软水色,带着几许委屈和难过,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便是那挂着水珠的纤长睫羽轻颤,似乎都氤氲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软弱无助来。
孟溪梧怔愣半晌,轻轻叹息一声,决定不再解释这件事了。虽然这像是一团乱麻,但人到底是和定安侯府有关系的,那她处理完此处的事,便将人带着回京城,到那时站在她的堂兄面前,也许颜姑娘就不会再如此执着地认她为夫君了。
暂时将此事抛到脑后,孟溪梧想要转移话题,了解一下那位到现在都还没有踪迹的知府颜海林,可少女湿润绯红的眼尾处有颗颗清泪簌簌落下,无奈之下,她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抬起还有些僵硬的手,慢慢拍在了少女瘦削的肩头。
“颜姑娘,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咱们之间也算是姑嫂关系,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等此间事了,你可愿随我回京城?”
“不是姑嫂。”颜吟漪执拗地看着她,鼓足了勇气后,抬手抚向了女子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上,轻轻握住,温热的指腹磨蹭着那微曲的骨节,缠绵又缱绻,“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愿意随你去京城。”
如此直白孟浪的话出口,已是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更多表明心意的话,心底那些羞涩紧张的情绪让她难以启齿,她便轻轻咬着下唇,将所有的雀跃欢喜都藏在了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深处。
大约是方才已经丢开过少女的手了,少女有了防范,使的力道甚大。竟让孟溪梧挣扎了一会儿,也没挣开少女与她紧紧相握的桎梏。
灼人的温度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啃食着紧绷的手背,孟溪梧敛下眉眼,索性也不再挣扎了。不自然地低下头,扫了一眼被少女提着的木盒,语气僵硬地问道:“咳咳咳……这是什么?”
微凉的风从半开的木窗处拂过,撩动着女子垂落在脸颊的发丝,朦朦胧胧之间,颜吟漪瞧见了身前这人发红的耳尖。一瞬间,她心中的萧瑟被吹散,春风吹过之处,遍地生花。
知道了孟公子的女子身份后,她觉得原先守着的男女大防也不必再继续了,便轻轻巧巧地勾起孟溪梧的尾指,带着她走到了木桌旁,将拎着的盒子放在了上面。
不知道过了这么久,里面的东西还是不是热的,她揭开木盖,端出了搁在里面的瓷碗。
碗里盛着九个白白嫩嫩的汤圆,大约是为了防止汁水溢出,里面的汤倒是不多,故而汤圆看起来已经有一些黏腻了。
“这是今早我和大嫂一起包的汤圆,只给你放了一个甜的,其余的都是肉馅儿的。”颜吟漪摸了摸碗底,还是温热的,便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递到了身旁的孟溪梧嘴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你尝尝看?”
孟溪梧吸了吸鼻子,肉香味儿迎面而来。对肉食的渴望打败了心中的矜持,她将脑袋又凑近了些,一口咬住了那个圆润饱满的汤圆。
一口咬下去,肉馅儿全部爆开,味蕾得到了满足,孟溪梧只嚼了几口,便尽数吞了下去。
颜吟漪见她一口一个大汤圆,生怕她噎着了,端起瓷碗,想喂她喝一口汤汁润一润,“你这是没用早膳吗?怎么吃这么急?”
孟溪梧就着她递来的碗,埋下头喝了一大口,馋虫彻底被勾了起来,她伸出手,朝着少女拿勺子的手拂了过去。
“太香了。”她又咽下一口汤,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自己拿勺子吧。”
又吃了两口,她顿了顿,从瓷碗里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一丝汤汁,“你吃了吗?现在饿不饿?”
颜吟漪还以为这人在经历了刚才的事后,会对自己保持距离,没想到这会儿她还能对自己关心两句。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轻轻嗔了她一眼:“来之前便用过了,这会儿不饿,不过……”
孟溪梧舔舐着嘴角:“不过什么?”
“不过要是你不介意让我与你同用一个勺子的话,我也还能再用一些。”颜吟漪搅着手指,明明一副娇软羞怯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是让人脸红心跳得很。
孟溪梧也确实被撩拨到了,脸色爆红,手里拿着的勺子都像是被烈火灼烧了一般,烫得她都快拿不稳了。
可这股害羞劲儿过去后,她深思清明了一瞬,忙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攥着那个她已经用舌尖舔舐过的勺子,神情有些严肃,“咱们还是要保持一些距离。”
少女闻言,欢喜的意味散去,惶惶不安地看着她。
“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城外,与百姓们打交道。今日一早,这里又出现了两名疫病患者,恐怕我也沾染了疫气,你……你还是快些回城里去吧。”
颜吟漪一看就是身子虚弱的人,万一没能抵挡住疫气,感染了疫病,那可就不好了!
少女还在踌躇,她搁下了瓷碗,两步来到门口,拉开了木门。
“颜姑娘,这里很危险。你身子虚弱,还是快些回去吧。”
房门大开,却并没有阳光再落下。天际翻涌着滚滚浓云,灿烂的阳光已经被遮挡,周围陷入一片灰蒙蒙之中。
眼看着是要下大雨了,不能再继续耽搁时间了,孟溪梧又拿起燃烧的艾草,用烟雾在她和颜吟漪之间隔出一道距离来,才上前轻柔地牵起少女的柔夷,“快回去,不然下了雨,路面湿滑,更不好走了。”
女子满心满眼都是担忧,颜吟漪哪里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低头看了一眼她们交握的手,紧紧相贴的掌心处似乎有暖流经过,蔓延至手臂,又窜到了荒芜空寂的心里。
她没再抗拒,被孟溪梧带着来到了门外。
直到手被放开,拂过的秋风也没能卷走残留在她手心的温暖。
她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凝视着她的女子,少年似乎还是那个恣意的少年,但得知了她的女儿家身份后,却又从她如风一般不羁的眼眸里瞧出了些许女子柔情来。
就只是这样看着,她好像都生出了舍不得离开的意味来。
可她直到孟溪梧身上还有责任,不是荒唐度日的人,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让她担心。
“那我就回去了。”垂下眼眸,颜吟漪慢慢握住了仍有暖意的手心。
目送着那道袅娜的身影缓缓离开,孟溪梧繁杂的思绪中忽然闪过什么,她忙跟了出去,冲着那抹背影唤道:“颜姑娘。”
颜吟漪脚下一顿,捏着衣袖的手又止不住地搅动,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可她又抿了抿唇,等到克制住了上涌的欢喜后,才不经意间转过身去,眸色清亮地看向身后的人。
“怎么了?”
孟溪梧轻咳两声,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她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后,她警惕的余光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才俯下身子,在少女小巧的耳朵旁轻声低语:“方才颜姑娘提到你的父亲是昌平知府颜海林,不知我能否问问你可知道令尊的下落?”
这些日子以来,搜查的士兵都还没找到颜海林的踪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只除了那一封也不知是不是他写下的认罪书外,好像就没有其余的线索了。
而颜吟漪身为他唯一的孩子,也许她知道他的下落。
没让孟溪梧失望的是,颜吟漪却是知晓,而此刻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偏过脑袋,同样凑到了女子的耳畔悄声回道:“数月前有一晚,父亲忽然将我召到他的书房,叮嘱了我几句后,便让我带着这份名单尽快出城。”
说到这儿,她也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无人瞧见她们这一处时,她伸手抚向自己的胸口,可到底是觉得有些羞耻,又拽了拽女子的袖口,拉着她又回到了木屋内。
“这是……?”孟溪梧立在合上的门口,有些茫然。
然而疑问还未出口,就瞧见了柔弱的少女那双细嫩的手搭上了胸前的弧度,指尖勾起交叠的衣领,微微用力,便扯开了一个口子。
孟溪梧猛地瞪大了双眼,又瞧见少女慢慢将柔软的手伸了进去,白嫩的肌肤映上了衣衫的淡青色,如同覆上了一层轻薄的纱,微微一扯,就能看到里头无边的春.色。
她的脸颊变得滚烫,眼里好似再也容不下其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少女纤细的脖颈下的一片白嫩。
“这个是父亲交给我带走的名单。”颜吟漪从贴身的小衣里摸出了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纸,忍着心中的复杂,递到了孟溪梧的眼前,“父亲让我带着它上京,交到定安侯府的人手中,说是能有大用处。”
上面到底是什么内容,颜吟漪具体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份名单,所以她能告诉给孟溪梧的信息并不多。
等待了片刻,女子还没接过她手中的纸张,偷偷抬眼看去,发现红着脸的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还未合上的衣领处。
这目光太过灼热,即便知晓她们都是女子,这一处都是一样的,可她还是感到了羞意,她轻咬着唇瓣,忸怩地将纸张打开,放在了女子眼前,隔绝了她那火热的视线,“你看名单啊……看我做什么?”
孟溪梧:“……”
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从未近距离地看过女子胸前白嫩的肌肤,一时有些好奇,就被吸引住了而已。
想要辩解几句,可提这样的事,好像会让她们更加尴尬?孟溪梧压下脑海里的混乱,抬起僵硬的手,接过了那张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可越往下看,她原本迷茫的眼神就愈发清澈,最后眉头紧皱,每一根颤动的睫毛上似乎都挂着凝重的意味。
若是她猜得没错的话,这应当是当初贪墨了修建堤坝银两的官员名单,而且不仅仅涉及了昌平的官员……连京城的有些官员名字也被记录在了上面,每个人被“孝敬”的银两数额也记录得很清晰。
如此重要的名单,怪不得颜海林会让他的独女贴身带着,上京去交到定安侯府的人手中啊!这要是公布出去,京城得有多少官员要被抄家砍头?!
“多谢你!”孟溪梧愤懑下,又有些激动,她手中的证据越来越多,到时候牵扯出幕后之人时,她的皇舅舅即便要按下不提,大约也不太能了。
“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颜吟漪轻轻一笑,只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无边的怅然又袭上了她的心头,“不过我的父亲还在府内,也不知有没有被于勉折磨?”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父亲的书房里没有点蜡烛,但透亮的月光仍然穿过了纸糊的窗户,落在了父亲的脸上。
那张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的脸上,满是孤注一掷的平静。在把这张纸交到自己手中后,她的父亲的神色才有了些变化,那双沉寂的眼里有慈爱,有痛心,有悲戚,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坚持。
父亲叮嘱她务必要将这份名单交到京城去,得到了她的回答后,才细细地看了她好久好久。
最后在月亮隐入乌云那一刻,父亲朝她挥了挥手,“后门已经开了,你快些离去吧。别怨爹爹,这是我能为你寻的最好的出路了。”
那时她不懂这番话的意思,可现在她明白了。若她继续在那座几乎没有抵挡之力的府邸里,于勉还会拿她来威胁父亲。
为了避免她受到伤害,也为了保护好那份名单,所以父亲动用了他手中最后一点势力,将她平安送出了城。
就不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父亲有没有被于勉威胁折磨?
之前她不敢拿此事询问孟溪梧,可现下她信任她,也知晓以她出身定安侯府的身份,必定是能知晓她父亲近况的。
可她一下子想起了方才孟溪梧的问话,似乎是在询问她父亲的……下落?!
心中渐渐涌出不安,她轻声开口:“阿梧,你也不知道我父亲现在在何处吗?”
孟溪梧点了点头。
看少女这模样,大约她是不知晓那封认罪书的?而且似乎也不知晓颜海林的踪迹。
沉吟片刻,孟溪梧决定将颜府查探到的消息透露给颜吟漪,“……前些日子在你父亲的书房里搜出了一封自认贪污罪证的密信,上面说你父亲良心不安,又担心被朝廷查到,所以提前送走了你,就打算自裁谢罪。”
自裁两个字一出,颜吟漪瞳孔猛地一缩,“不可能!”
她变得很是急切,揪紧了衣袖的布料,翻出的褶皱能看出她的内心有多害怕和紧张。
“我的父亲从没有参与贪污的事,他一生清正,一定不会写下那样认罪的信,更不可能因为要谢罪而自裁。”
她还记得在离开时,父亲亲口对她说,让她先去京城,等到昌平的事处理完了,他就会带着圣旨回京,与她团聚。
所以父亲怎么可能自裁?
孟溪梧想要安抚她,但少女已经垂下了脑袋,晶莹的泪从眼眶里滑落,砸在了地上,晕开了一朵又一朵悲伤的花。
“你说的这些话都很重要,既然颜知府没有参与贪污,也不会自裁的话,我待会儿就拟一封信递到城里,让搜查的人转变方向,重新查探。”她不太会安慰哭泣的少女,只能嘴笨地将话题引到正事上。
至于为什么不是让少女将信带进去……如今凭着她这几句话,在外人眼里还不足以洗清颜海林身上的嫌疑,所以身为罪臣之女的颜吟漪暂时不能暴露身份,还是如从前那般,扮作商铺老板娘便好。
细细安抚了好一会儿,孟溪梧才将明显有些神情恍惚的少女送了出去。
立在暮色中,带着寒意的风吹起了少女单薄的裙角,瘦弱的身影慢慢往前走着,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再无来时的欢喜雀跃。
担心她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她轻叹一声,将自己捂个严实后,悄悄跟在了少女的身后,护送着她入了城。
一路上的风都凉嗖嗖的,压下来的乌云笼罩在天边,密密麻麻的夜色似乎比墨还要浓厚,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少女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直到夜色昏沉,孟溪梧才将她平安送到了商铺后院里。再次跃上墙头,又目送着少女同大嫂打了招呼后回到了偏房里,黯淡的烛光熄灭,她悄无声息地跳了下去,隐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
自打让士兵们重新细致地搜查颜府后,已经过去了三四日。城外的百姓接连又出现了上百名感染疫病的百姓,随之而来的是因病重而死亡的人数急剧增加。
徐青云已经再一次给孟溪梧递了话,还是让她先回京城将证据呈到皇上面前。但孟溪梧还是那句话,她还要寻找出颜海林的下落,还要等着经常派遣太医前来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
所以,她还不能走。
徐青云被她的回话气得牙痒痒,可如今他不敢随意出望明苑,便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自个儿干着急,又将压力施到那群还没研制出药方的大夫头上,没日没夜地盯着他们研究。
……
繁华锦绣的京城里。
广宁长公主着一身大气磅礴的正装,在落日余晖下,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元德殿前的玉石台阶,踏上最后一步,她望向紧闭的红漆大门,清清冷冷地开了口:“本宫要见皇上。”
护在门口的侍卫们左顾右盼,不敢随意开门,也不敢胡乱搭话。
“开门。”长公主朝他们斜斜地扫了一眼,没有刻意端着皇家公主的威仪,可也让人浑身打了个冷颤。
“皇姑姑!今日宫门都快下钥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身后响起一道颇为爽朗的嗓音。
长公主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监国的五皇子来了。幽幽地瞥了一眼跟着五皇子而来的侍卫,她轻轻一笑,看来五皇子在宫中的耳目又多了些,这一回她刚走到元德殿前,收到了消息的五皇子楼璟就已经赶了过来。
“皇上曾下过旨意,本宫若想进宫,可不必受宫禁。”
只是她从前对皇上越来越失望,所以也极少入宫了,也就没再提起过这道旨意。
楼璟也没想拦下她,略微恭敬地同她行了礼后,便指挥着人打开了元德殿的大门,“姑姑想父皇了,也该先递上一道帖子来,侄儿也好做做准备,迎接姑姑。”
长公主还不屑于同一个小辈玩心眼子,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便仪态端庄地踏入了元德殿内。
见到了还在养病的兴安帝后,她没在里面待多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又仔细叮嘱了兴安帝几句,她怀着沉重的心,再次出了宫。
而在第二日,皇上如她的意,下了旨,让太医院的院正指了五人前去昌平。
也就是这道旨意下来后,京城里的人才得知昌平府前几个月竟然发生了水患,此刻还因为水患没有处理得当,而滋生了疫气,无数的百姓感染,死了越来越多的人。
震惊和恐慌交织,京城掀起了一股屯粮屯水的风潮,不过在朝廷耐心解释昌平离京城很远,疫病不太可能传染过来后,京城的人这才平复下了激动和紧张,又慢慢回到了从前祥和安宁的生活中。
另一边,昌平府的百姓生活可就与之天差地别了。
没有治疗的药方,疫病扩散得很快,已经不只是城外聚集的百姓感染了,其余城镇的百姓也被波及了。
看着每日统计上来的染病人数和死亡人数,孟溪梧的心紧了又紧。她不再继续留在后方处理事宜,也开始跟着士兵们一起在清理了的河道旁撒上陈醋,也同在熬煮粥食的大厨房里盯着厨子们在每一锅粥里放上有预防作用的药汁……
忙个不停的她数着京城太医到来的日子,心里越来越急,直到在记录数据时,她无意识地连续咳嗽了许久,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察觉到咽喉处有些瘙痒,她又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
目光落在手边的茶盏上,想到自己似乎一直口渴,已经喝了好几盏温水后,她忙站起身来,又用熏了药汁的抹布捂在嘴上,快步走出了房门,独自一人去了山脚下的望明苑。
约摸一个时辰后,她站在了苑门口。
漆黑的夜色中,守着的士兵没认出她的模样来,当她是想来看望亲人的百姓,想要将她赶走。
孟溪梧摆了摆手,声音里已经有了些沙哑:“我似乎染病了,需要看大夫。”
闻言,两面士兵慌慌张张地拽着她就往里塞,一路将她带到了亮着烛火的药房外,“大夫,这里又有一个,快来瞧瞧是不是染了病的患者?”
一名脸色憔悴的大夫小跑着出来,二话没说,撩起了孟溪梧的袖子,隔了一张纱布,将手搭在了她的脉搏处。
目光沉了沉,他又示意孟溪梧放下捂在嘴上的抹布,屏住呼吸后,仔细的观察了她的面相。
“刚染病,症状还不明显,先喝一副预防的药剂。”
被大夫确诊,孟溪梧紧握的拳头慢慢垂了下去。之前也许还会担心,可到了此刻,她倒是平静了不少。
人各有命,她受着便是。
而且这样也好,她也染上了病,那么那群快要到来的太医为了她也会更加卖力地研制出药方来,百姓们也就不必再遭受这场疫病的折磨了。
如此一来,她也发挥了留在此地的另一个用处了。
住进了望明苑,孟溪梧徐青云递了消息,当天夜里,她所住地木屋内就出现了他焦急的身影。
“怎么就染上病了?!”
徐青云围着她走来走去,语气不安又紧张:“大夫怎么说?刚发作还是已经有些日子了?方才喝下药了吗?”
孟溪梧被他打转的身形搅得头晕,她闭着眼,抬手打断了他的急促的步伐,“停停停!”
“我这只是出现症状的第一日,还不算严重,已经喝了药了。”
“方才我头不晕的,被你这么一晃,已经头晕眼花了。”
徐青云见她还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当真是气急了,指着她的鼻子就大骂道:“我看你还真不怕死啊!早让你回京城去,你不听!现在好了吧?染了病,要是治不好,你就等着长公主亲自来昌平给你收尸吧!”
孟溪梧弹开了他的手指,瘪了瘪嘴:“祸害遗千年,我哪儿就那么容易死了。”
她简单说了一下心中的想法,徐青云明白她对此事不在意竟是因为能让太医对疫病更加上心后,他沉默了许久,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宽慰了几句:“如此也好,有了你染病,那群食君俸禄高高在上的太医才会认认真真地对待疫病。他们医术出众,想来有了压力,要不了多久就能将药方研制出来,也能解百姓之苦了。”
离开木屋后,徐青云担心染病的孟溪梧无法照顾好自身,但他又是男子,到底不太合适……想了想后,他派人入城,将此事告知给了孟溪梧的心上人——那名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貌美少女。
让她好好考虑一番,是否能前来贴身照顾染了病的孟溪梧。
第26章
入夜, 淅淅沥沥的秋雨簌簌落下,带着寒意的风裹着雨滴,滴答答拍打在层层泛黄的枯叶上,噼里啪啦的响声, 在寂静的夜里扰人清梦。
睡不安稳的孟溪梧悠悠转醒, 半睁开眼后, 昏暗的烛光在她眼前晃了晃, 脑子还迷迷糊糊的, 听到身旁有哗啦啦的水声,她稍稍转过头,想瞧一瞧是何人在她房中, 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连动一动都颇为吃力。
“你怎么醒了?”颜吟漪拧干了抹布, 折叠成小方块, 细致地放在了躺着那人的额头上。
俯身看着本该昏睡的人睁着迷茫的眼,她拿手贴了贴她仍旧滚烫的侧脸, 柔和的嗓音里夹杂着些许忧愁:“你还在发热,若是很难受的话, 还是得好好睡一觉。”
“我……”躺着的人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这会儿她喉间干涩, 发出的声音很是沙哑。
颜吟漪按住了想起身的她, 转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水, 这才将她稍稍扶起,将水杯喂到了她的泛白的嘴边, “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细嫩的指尖擦过杯身,无甚力气的人微微张口, 想要含住杯口,然而方向偏了一些,不小心将那根弯曲的食指含在了嘴里。
安静的屋内,逐渐弥漫出一股微妙而奇异的氛围来,像是黑暗环境中忽然迸发出千万道火花,将每个人通红的脸照得透亮,便是低垂下的眉眼,都酝酿着期期艾艾的羞涩来。
孟溪梧不敢呼吸,忙往后仰,松开了含得严实的嘴。
可下一瞬,想到自己染了疫病,她脸上的绯红悄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后怕的苍白,“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出现了症状,你不应该和我待在一起的……”
颜吟漪用着那根指甲上还布满了水渍的食指轻轻按在了女子的嘴角处,“你生病了,我担心你无人照顾,便来了。”
她没有透露是那位徐将军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事,毕竟来此处,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为了不让孟溪梧太过担心,她又絮絮地讲述着自己在此处有多么小心谨慎,早中晚都要熏上艾草,撒上陈醋,日日喝上三大碗预防的药汁,出门也为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最后,她低垂着眉眼,轻轻拂过女子的脸颊,“所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也会照顾好自己。”
“可是……”疫病可不是一件小事,现在太医还没来,药方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研制出来,一旦染了病,身子不好的人就只有等死了。而且孟溪梧已经亲身经历了染病后的痛苦,浑身无力又头晕目眩的感觉实在是糟糕,她不愿颜吟漪也遭受这样的折磨。
彼此的心思都明白,颜吟漪却也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是否会染病一事。
她的目光温柔又缱绻,“我若不来照顾你,那你独自一人在此处昏睡着,怎么都不方便啊。而且,来照顾你,不单单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更因为你能帮助我的父亲洗脱冤屈,若是你因为无人照顾而死去,我父亲一案恐怕就再也翻不了了。”
自小的经历让她明白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是利己主义的人,早在日日腐蚀中抛掉了为官的初心,沉溺于钱、权以及名声的囚笼之中,哪里看得见百姓的困苦,哪里肯真正为了纯白而去覆灭黑暗呢?
还好孟溪梧不一样,她炙热、真诚、率性洒脱,又重情重义,对弱小怜悯,对强者不畏。这是她闪闪发光的地方,也是她值得被人信赖的地方。
柔和的烛火摇晃,暖色的光落在少女明艳的侧脸上,泛起淡淡的粉色,发着光的发丝缕缕垂落,衬得她愈发娇媚迷人。
孟溪梧因她的话而失神,现下又被她出尘的容颜倾倒,从未有此经验的女子又不争气地红了耳尖,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干巴巴地回了句:“我是女子……不会是你的夫君”。
颜吟漪:“女夫君也是夫君。”
孟溪梧心尖一颤,似乎浑身又开始发热了。诡异的氛围中,她轻声咳嗽了几声,最后抿着唇,不敢再搭话了,免得又听到柔柔弱弱的少女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如此,颜吟漪便留在了望明苑中,近身照顾着昏昏沉沉的女子。
……
数日后,秋风吹黄大地时,那五位太医总算在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昌平府。
此时昌平染病的百姓已数不胜数,日日有重病而亡的人被焚烧,整片天空似乎都被染上了炙热的红,萎靡不振的百姓们像是渴求甘霖的枯草,终于等来了他们期盼的光。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在着手后,竟反复研究了十来日,也没能研制出最有效的药方,只是暂时延缓了病情症状,少死了一些人罢了。
即便上面瞒着还未研制出药方的事,但心怀希望的百姓也在十多日的期盼中渐渐反应了过来。随着周围又有人死亡,百姓们愈发惶惶不安,人心逐渐浮躁了起来。
昌平城外最先发生□□。
那是一个极为寻常的午后,瞧见望明苑门口抬走一具又一具的尸首,远处还未染病的百姓精神彻底崩溃,大喝一声,汇聚在一起,乌泱泱地朝着望明苑赶来。
当时为了尽快修葺好收容染病患者的屋子,所以望明苑修建得很是简陋,每一个小院之间挨得不算远,整个苑外也只是用糊上了泥的篱笆团团围着。所以这群疯癫了的百姓轻而易举就毁掉了外面的围栏,朝着药房的方向冲了过去。
周围士兵来不及反应,眼看着事态扩大,领头的人忙去通知了徐青云。
“朝廷是不是不想救我们?”
“不是说派了太医来?为什么都死了这么多人了,还是没有搞出方子来?”
“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就算了,为什么不弄个药方来救救我们?”
“难道我们普通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情绪高涨下,每一个百姓憔悴的脸上都是悲愤的怒意。
几十个士兵手持长枪,但不敢随意伤害百姓,便怎么拦也拦不住,眼看着几近疯狂的百姓就快要冲破防线,挤开药房的木门,外面传来了锣鼓的声响,将在场百姓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见百姓们都稍稍停了下来,徐青云抬手,示意身旁的士兵收起锣鼓。他自己则朝着慢慢散开一条道的人群走了过去。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圣上下旨前来支援昌平的将领徐青云,请大家听我一言。”他身材魁梧,又眉目清正,一开口,便裹挟着身为将军的浓重气势,虽慑人,但不压人。
“京城的太医已经到达这里,也已经在没日没夜地研制治疗疫病的方子。他们就在这一道木门后,算上今日,已经有近小半个月没有好好休息了。”先讲出太医的辛苦,让百姓们知道不是太医没有尽力,而是此次疫病实在是太古怪,所以研制方子很难。
见在场的人慢慢平复了下来,徐青云深吸一口气,再次说道:“不是朝廷不想救大家,而是我们都在努力,不仅是太医不敢休息日日待在药房里,我们这些官兵也日日在周围巡查,要处理染病而亡的尸首,要搬运各位的吃食和干净的水,还要连轴转地换班守护大家的安危……”
“所以,朝廷和我们都在努力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一次的劫难。只是疫病太过复杂,我们需要给太医更多的时间,才能让他们研制出药方。”
随着徐青云一长串的话落下,原本还哄闹不止的人群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里毕竟是疫气集中之地,不如大家先回……”徐青云松了一口气,正想将这群人劝回去,可下面忽然窜出好几道不服气的声音——
“你哄谁呢?朝廷本就不想管我们的,要是真想管我们,为什么不一早就派了太医来,而是死了那么多人了才派人来?”
“呸!朝廷哪里真的会管我们死活?!每天就给我们两碗粥,连一点儿油荤都不见!”
“我看你们根本不想救我们,就想着让我们全都染病,快点死掉才好!”
这几道声音一出,就像是一道惊雷,在众人耳中炸开,回过神来后,众人的情绪又被挑拨到了高.潮,再一次喧闹不休了起来。
徐青云还想再说什么,可百姓们已经不愿再听,抓起地上的泥巴就往他的脸上砸。
泥腥味传来,徐青云鼻梁吃痛,他下意识皱起了眉,抹了一手的泥。怔愣地看着自己拿武器的手上满是泥土的污浊,他心中十分不好受。可现下这种情况,他还不能反抗。
“都在闹什么?”又一道锣鼓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喝。
众人没有理会,却发现有人踩在了自己的头顶,轻飘飘地往前面掠了过去。
“哎哟!是谁踩我头?!”
几道痛呼声此起彼伏,人们惊讶地看到一抹清逸出尘的身形落在了徐青云的面前,一抬手就抽出士兵的长枪,一番挥舞,将他们都往后逼退了好几步。
“溪梧?!”徐青云看清来人,一把拉过她的衣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的病很严重,不能随意出门吹风!”
孟溪梧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长枪丢到他的怀里,浑不在意地说道:“先别说这些了,百姓们还在盛怒中,得先处理这里的事。”
看不太清楚的视线一一扫过围在周围的百姓,孟溪梧收起了浑身凌冽的气势,恢复成了虚弱又温和的模样,“诸位说朝廷不管你们的死活,一直没能研制出药方?”
方才起哄的那几人已经被她踩了头,随她而来的士兵很有眼色地早将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故而此刻她如此开口问,但底下的人支支吾吾的,倒是没了又要闹事的人。
她满意地扯了扯嘴角,简单透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出身广宁长公主府,算是皇家人,背后代表着的就是朝廷。”
闻言,底下的百姓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分震惊地看着她。
“正是因为朝廷记着大家,要不遗余力地拯救大家,所以我才领着圣旨来到了昌平,先解决了此地贪官的事,又与大家一起对抗疫病。”
话未说完,她止不住捂着抹布轻咳了两声,重重喘了口气后,她又抬起了头,此刻的显露出来的虚弱又明显了几分,“我与大家同吃同住,时时刻刻注意着此处疫病的情况,日日上报到京城。所以诸位,不是朝廷不愿意救你们,而是此次疫病确实很难,即便是宫中资历深厚的太医,也需要时间来研究。”
底下的百姓早在她说起自己出身广宁长公主府时,就已经没了再闹下去的心思。这些百姓也许不知道昌平知府是谁,但一定知道广宁长公主是谁。十几年的元陵还不算安稳,边关时不时有敌国入侵,地方上也布满了杀人不眨眼的贼匪,但先帝荒唐,根本不理会这些,只顾着与宠妃情情爱爱。最后还是广宁长公主请旨,披甲上阵,先是杀退了边关敌军,又回到元陵,在各地剿匪。
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将支离破碎的元陵朝重新拼凑起来。后来先帝驾崩,长公主又扶持着幼帝上位,颁布了一道有一道惠民利民的旨意。
所以元陵的百姓都对这位文能安国武能定邦的长公主十分敬重,即便如今几乎听不到长公主的消息了,可在百姓心中,她是拯救他们于水火中的神。
目光灼热地盯着上面那名看起来十分憔悴的少年,百姓们即便再眼拙,也是看出了她染了病的模样。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孟溪梧紧紧捂着抹布,避免将疫气传染给底下的人群,“是,我已经染病有小半个月了,所以我会给大家共进退。大家生,我生。”
她因为生了病,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可百姓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他们又庆幸又激动,忙纷纷表示不该随意乱跑,造成混乱,便在士兵们的引导下慢慢退了回去。
看着人群散去,徐青云这才拍了拍孟溪梧的肩,脸上很是不赞同的神色:“你知不知道你的病有多重?怎么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就这么跑出来?”
可一想到若不是她及时地出现解决了这一次百姓□□,怕是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他又无奈地叹息一声,“罢了,今日也还好有你。”
随后他看向默默等候在外的貌美女子,朝她拱了拱手,十分上道地说道:“嫂嫂,麻烦你与我一同将她扶回去吧。”
第27章
孟溪梧原还有些发晕, 听到徐青云这胡言乱语,她身子一僵,拧着眉头斜了他一眼,“什么嫂嫂?!”
徐青云朝少女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不是你的心上人吗?”
孟溪梧眼见着颜吟漪已经快要走过来了, 生怕她听到这些胡话, 忙压低了声音警告着口无遮拦的徐青云:“别胡说!”
徐青云瞧见她耳尖悄悄染上了红, 立马恍然大悟, 知道她这是害羞了, 也就收敛了起来,免得她羞得面红耳赤,让小嫂嫂也不自在。
可方才颜吟漪已经听到了徐青云唤自己的称呼, 她也很是羞涩,但在外人面前还是保持着端庄的仪态, 朝徐青云礼貌地点了点头后, 便来到了孟溪梧的身侧,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方便她靠着自己。
……
在闹了一场后,百姓们倒是沉寂了下来, 又恢复成了往日安静等待的模样,日日期盼着太医们能快些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
而吹了风的孟溪梧的病情又加重了。
本来她撑了许久, 也只能勉强起身而已。可那一日强行外出, 安抚了暴.乱的百姓后, 她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浑身酸软无力, 连意识也变得愈发模糊,昏昏沉沉的, 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颜吟漪一直守在她身边,伺候着她喝药喝粥, 每日打了温水给她擦洗,但眼见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到底是急了起来。
这一日,她端着药碗,想要将今日的药汁喂给孟溪梧,然而怎么唤,都唤不醒她了。
“阿梧?阿梧?”颜吟漪轻轻拍着女子的手腕,紧紧盯着她合上的眼睛,“该喝药了。”
可昏睡的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呼吸极其微弱,再摸向她的额头,发现更加滚烫了,简直就像是一个燃烧的火炉,烫得她都怀疑再这么下去这人怕是就要烧傻了。
如此紧急的情况下,颜吟漪忙起身,捂好口鼻后,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徐青云所居住的木屋外。
门口的守卫是认识她的,没有多加阻拦。她提着裙摆快步跑了过去,急促地敲响了木门,“徐将军!不好了!阿梧她病得更重了,彻底陷入昏迷了!”
正在记录数据的徐青云闻言,搁下了手中的毛笔,来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你说什么?!”
也不等颜吟漪回答,他吩咐了身旁的侍卫去请一位太医到孟溪梧的房中,自己则随着颜吟漪先一步去看看。
之前他就想着拨一两个太医专门为孟溪梧诊治,可她说研制药方的太医数量本就不够,不该浪费再浪费在她身上,所以再不情愿,他也没再提起这回事。
可现在这情况紧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太医来得更早一些,一听说是清河郡主病重,他顾不得一把老骨头了,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木屋内。
刚诊上脉,就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又有人进了屋。
他抚着胡须,又掀起了昏睡着的人的眼皮看了看,最后神色凝重地对赶来的徐青云说道:“郡主病得很严重了,现在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疫气,你们没有染病的人还是不要再进屋了。”
清河郡主已经倒下了,若是徐青云徐将军也跟着倒下,那接下来的事恐怕真要交给秦巍那个草包了!
太医劝说了几句,让徐青云以大局为重。
徐青云无奈,握紧了拳头后,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便要让同样没有感染疫病的颜吟漪随他一起出去。
“徐将军,我留下吧。”颜吟漪轻声回道。
徐青云继续劝说:“当日让你来是因为担心她无人照顾,且她的病还不算太重,感染不强。可现在太医在此,她随时都会把疫病传染给你。你不怕吗?”
这个疫病,是真的会死人的。
之前通知小嫂嫂,还有个原因,便是他对她了解不多,在他心中,分量更重的是孟溪梧。可现在他多少也能看出孟溪梧有多在意颜吟漪,便也爱屋及乌,不忍颜吟漪如他的好友一般,感染疫病,痛苦万分。
然而,颜吟漪还是摇了摇头:“太医更多的是要诊治,怕是照顾不好她。”
“就让我留下吧。”
如此,徐青云没有再坚持,也没再多说什么,领着侍卫脚步沉重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萧瑟的秋风阵阵袭来,吹得他浑身发冷。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木门,他闭了闭眼,回到自己的屋子,快速写下孟溪梧的情况,让人带回了京城。
……
屋内一片宁静,秋雨淅沥,落在木窗上,滴滴答答作响,泥土的腥味和着炉上熬着的药散发出的药味儿,熏得人头脑昏沉。
已是深夜了,颜吟漪困极了,可记着太医的叮嘱,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燃烧的炉子,手里的扇子轻轻扇着,等到了药汁沸腾,药罐盖子上下起伏,她忙捂上帕子,提起了药罐,将冒着热气的黑糊糊的药汁倒进了碗里。
晾了一会儿,摸了摸碗身,感觉不那么烫了,她端着来到了床边。
如今孟溪梧没了意识,也无法起身喝药了,她只能慢慢将她半扶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再一勺一勺地将药喂进她的嘴里。
一手穿过女子的后脑勺,扶在了她的肩头,用力将她的脑袋抬起,枕在了自己的腿上,调整好角度,让她靠得舒服些后。另一只手拿起汤勺,缓缓将药汁喂到她的嘴边。
昏睡的人喝不下东西,基本上喝两勺就要吐一勺,她须得更加小心,才能不让她呛到。
还好孟溪梧还能吞咽,即便苍白的嘴角处漏了一些药汁出来,但喉间的滑动也能让颜吟漪知晓她喝进去了一些。
“乖阿梧,再喝点。”连续喂了好几口,一碗药汁终于见底了。
颜吟漪放下汤勺,双手抱住孟溪梧的手臂,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她抱着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方才喝药撒出来了一些,嘴角处滚落的药汁沾湿了脖颈处的衣领。
颜吟漪如往常一般,打了热水,拧干了帕子,准备解开女子的领口,将打湿了的肌肤给她擦干净。
虽说已经做过几次了,可再次拉开领口,一片白嫩在眼前晃悠时,颜吟漪还是觉得脸红心跳得很。
她微微侧头,涨红着脸,只敢用余光瞥向床上的女人。
手中动作不停,指尖撩开里衣,温热细腻的触感让她呼吸一紧,随即想到女人昏睡着,是毫无意识的,她又才慢慢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拿着拧干的帕子慢慢擦过女人胸前的寸寸白嫩。
虽说孟溪梧素日里用束胸缠着,可解开之后,那样的起伏竟是颇为可观。颜吟漪偷偷看了一眼,心中再次生出了些许忸怩来。
“你……”床榻上躺着的人忽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
颜吟漪慌忙抬头,瞧见本该沉睡的人竟虚虚地半睁开了眼,正茫然地看着她的方向。
“你……做什……么?”孟溪梧只觉得胸口痒痒的,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来,却浑身软弱无力,连掀开眼皮都费劲了力气。
眼珠缓慢转动,余光往下一瞥,孟溪梧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你……你……”
颜吟漪居然将她的衣领扯开,那圆弧漏了大半出来,正随着她呼气,在月牙白的衣衫遮掩中上下颤动。
这样香艳旖旎的场景让孟溪梧脑子里空白一片,费尽全力瞪了脸颊通红的颜吟漪一眼,便气晕了过去。
“阿梧?!阿梧?!”颜吟漪本想解释她是在帮她擦洗药汁浸湿的地方,不是在趁她昏迷时非礼她,就发现面前这人两眼一翻,又昏睡了。
拍了拍女人的侧脸,想再次唤醒她。可惜也不知女人是不是气懵了,任她怎么呼唤,也没再醒来。
可颜吟漪记得太医的叮嘱,忙为女人重新整理好胸前的一片狼藉,确保没什么问题后,她拿着药碗推门出去了。
在药房里找到了为孟溪梧诊治的太医后,她正要欢喜地告诉他方才孟溪梧醒了片刻的事,然而却被他拽着,快速出了药房。
“怎么了?”柳太医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后,他才低声问道:“是不是郡主清醒了?”
颜吟漪见他如此小心的模样,也学着他压低了声音:“刚刚我喂她喝了药,没一会儿她就醒了,可……”
方才的情形她不好同旁人提起,便含糊了过去,“可她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就又昏迷了。”
柳太医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低声呢喃了几句,便又叮嘱着颜吟漪:“我开的那副药方应当是有用的,你接着再给郡主喝上三天,三天后不管郡主醒没醒,你都要来告知我。”
颜吟漪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也没深想为何柳太医如此小心行事,以及为何仅仅过去了两日,柳太医就研制出了治疗的药方,她准备回去继续照顾孟溪梧。
可到底是心有不安,她咬了咬牙,再次回头,悄声问道:“柳太医,这副药方是只对阿梧有用?还是其余百姓也能用?”
柳太医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颜吟漪怀着沉重的心,回到了木屋内。可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夜色浓厚时,悄悄出了门。
白日里那太医的神色中确有欲言又止的苦闷,但他似乎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摆手的方向是朝着徐青云那边的……或许他是想让她把她的疑问告知给徐将军?
颜吟漪身材娇小,穿着一身灰衣,在夜色里并不明显。她躲过一波又一波巡逻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徐青云木屋后面的窗户处。
轻轻叩响了一声,她就听到了屋内传来的脚步声。
第28章
深夜的寒风凌冽, 不远处的山林模糊成团团阴影。孤月悬挂在天际,零散的星闪着清冷的幽光。
心口处咚咚咚跳个不停,颜吟漪紧张地听着脚步停下,而后木窗轻轻晃开一条缝隙, 漏出来的人眼探寻着朝她看来。
“嫂嫂?”一脸警惕的徐青云低低唤了一声, 猜测也许孟溪梧那边出了什么事, 他忙打开窗户, 一把将人拉了进去。
“嫂嫂怎么深夜前来?”他站定在少女几步之远的地方, 谨守规矩,“可是郡主有什么不妥?”
颜吟漪摇了摇头,将今日从孟溪梧醒了一次后发生的事低声讲了出来, 最后又沉吟片刻,颇为凝重地说出了那个柳太医不敢回答的疑问。
“郡主醒了?”徐青云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可他也从颜吟漪的疑惑中慢慢明白了过来, 柳太医开的药方对郡主有用,那对于其余同样染了疫病的百姓也会有用才是。
所以这群太医来了昌平数十日了, 到现在都还没研制出药方来的原因……或许不是疫病复杂,而是有人刻意阻止了他们研制出药方来。
那会是谁存心这样做?!
难道背后之人不清楚拖着一日没有药方, 就会死亡数百人吗?还是说在那人看来,百姓的生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样做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徐青云虽然离京在外驻扎多年, 可他也是出身京城世家的, 故而对京城的各方势力也不算太过陌生。
而以他的认知, 如今能压着太医不许研制出药方的人大约也就是那位五皇子了。也难怪他哄着皇上指派了他的表兄秦巍来昌平接手。怕是那秦巍眼见着一直没能将昌平接下来的事揽在手中,日后不好贪功劳, 就想着玉石俱焚,让太医迟迟不能研制出药方, 拖到越来越多的百姓死亡。
最后处理疫病的领头人孟溪梧和他也就会将这口黑锅背下来,天下人都会以为是他们无能,迟迟处理不好疫病。
若那时秦巍再带着太医藏下的药方出现在众人眼中,那便成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英雄了,功劳岂不就是手到擒来吗?
呵!五皇子一脉的人,心肠还真是歹毒得很!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徐青云就将这件事猜了个七七八八。倒是没想到五皇子一脉会如此大胆,他和清河郡主坐镇在此,他们还能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搞动作。
就是不知道那五名太医中,除了柳太医可能是被胁迫的以外,其余的人是否都是五皇子安排的人?
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他现在还不能随意接触其余的太医。而柳太医看着不像是五皇子的人,但怕是有什么把柄在五皇子手上,不然他也不会一直保持缄默,直到郡主病重,才拿出了研制出的药方来。
“多谢嫂嫂特来告知我。”对于此事,徐青云心中有了思量。眼下天色已晚,他们二人不好继续同处一屋,他十分有礼地把人又送到了那扇虚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处,揉了揉鼻子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嫂嫂早些回去吧,人多眼杂的,还要劳烦你继续从这里出去了。”
出门在外,颜吟漪也没多矜持,提着裙摆,慢慢翻到了窗户外,又朝徐青云摆了摆手,便又抹黑回到了孟溪梧的身边。
暮色朦胧,静悄悄的屋内还燃着那盏暗沉的蜡烛,随着她慢慢推开门,秋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
颜吟漪合上门,拢紧了身上的衣衫,准备简单清洗一下便入睡了。可她刚扭过头去,就看到了半倚在床头上的女人,正半阖着眼,清清淡淡的目光如春水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心中一跳,被吓得不轻。
“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了?有好些了吗?”
少女满身寒露,眼尾处还染着月光般的清亮,一看就是在外待了许久。
孟溪梧拍了拍床边,示意少女坐过来,“好些了。”
她的声音仍旧有些沙哑,不过听着倒是没那么虚弱无力了,有了些精气神的模样,脸颊上的苍白都渐渐透了些红润出来。
颜吟漪脱掉了染着寒意的外衫,只着了白色中衣,来到了床边坐下。昏迷了多日的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对面,颜吟漪心中欢喜,抬手抚向那张又瘦了几分的脸,指尖撩动耳侧的发丝,温柔地拨到了身后。
“还好那药有用,不然你再那么睡下去,恐怕昌平又要乱了。”她的嗓音轻柔,像是夜里绵绵细雨,“刚刚我去寻了徐将军,同他说了一些事。”
清淡的烛光中,她絮絮道出了方才孟溪梧又一次昏睡过去后发生的事。
“……虽然徐将军没说什么,但我猜,柳太医如此做,恐怕是有人故意要拿疫病的事来做文章。”
颜吟漪虽然日日不在外露面,但有些事还是能知晓的。比如前些天奉旨而来的那位秦公子,虽说是来慰问在昌平的将领士兵们,可她一介小小女子,也能猜到他只是想在事情收尾的时候占些功劳罢了。
不过她也听说了,那位秦公子来到昌平,本打算大展手脚的,可惜现下却被困在了城内,昌平的所有事都无法沾染毫分。
如此一来,心急如焚的他以及他身后的人,必然是要搞些小动作的。
所以那道治愈疫病的药方,大约就是他们在暗中不许太医们拿出来救治百姓?
她和徐青云能想到这些,孟溪梧对京城势力更为了解,那必然也能想到。
沉默许久,心中有了决策,孟溪梧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炉上放着的药罐,“那里面是我这些天喝的药吗?”
颜吟漪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嗯,是柳太医私下捡的药,他说你还要再喝上三天。”
孟溪梧说了几句话,便又觉得有些累了,闭眼酝酿了一会儿,她朝少女招了招手。
心领神会的人忙俯下身子,把脑袋凑了过去,就听到虚弱的人在耳畔低语:“颜姑娘,能否劳烦你将那药渣收起来,悄悄交给徐青云,让他暗中拿给那群昌平的大夫……”
既然太医们害怕秦巍以及他身后的人,那她就把药渣交给昌平的大夫,他们即便再不济,也能将药方给复制出来了。那么百姓的困境能解了,太医们虽然没能得到这份功劳,但秦巍和他身后的人也不能再继续威胁他们了。
毕竟药方已出,难不成秦巍还能明晃晃地捣毁?他只是有些蠢而已,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颜吟漪听她说完,稍稍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再出门一趟。”
她的话还没说完,女人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急促,呼出的热气带着淡淡的清香,洒在了她耳垂下的肌肤处,像是片片羽毛拂过,逗弄起了无边的战栗。
颜吟漪咬着樱唇,稍稍往后仰着头,侧着脸看向了挨得极近的女人。
“你怎么了?”
孟溪梧不敢与之对视,有些狼狈地垂下了眼:“没……没什么。”
她刚刚只是被少女浑身的清甜气息笼罩下,有些失神,那道脆嫩的嗓音又像是团团轻柔的云,自耳边飘过时,让她心底平静的湖面掀起了阵阵风浪……
她觉得自己不对劲,甚至隐隐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不对劲。
这太匪夷所思,也……难以启齿,所以她不能对颜吟漪说实话。
而她的异样都被少女看在了眼里。
眯着眼睛默默看了许久,颜吟漪眸光轻晃,而后缓缓靠近神色不安的女人,十分大胆地用手指戳了戳女人瘦削的脸颊,“阿梧,你这是在害羞吗?”
她感到好奇,同时也有些隐秘的欢喜,便恍若无意地轻轻撩拨着。
自从知晓了孟溪梧和她一样是女子后,她在面对她时,好像就没了从前需要守着“男女大防”的刻意谨慎。尤其是看着女人披散下一头长发,眉眼柔和时,她只觉得心口愈发滚烫,只想好好逗弄她一番,最好是能看到她……眼眶泛红又紧张羞涩的模样。
此刻,女人如她所料一般,又惊又羞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在她又一次靠近时,耳垂不经意间爬上了绯红。
白嫩的肌肤如春日里开得极盛的桃花,染着水雾般的粉,光看一眼,便能让人失神。
孟溪梧震惊于少女眼眸中赤裸裸的情愫,那样炙热又明媚,即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爱女子,也受其感染,心口处跳得愈发急促了。
从前那些隐晦的情意在被慢慢剥开来,不敢深想的孟溪梧抬手推了推就快要亲到她脸上来的少女。
“颜姑娘,我们同为女子……”她语焉不详,可轻颤的尾音出卖了她不平静的心,“所以我怎么会感到害羞?”
颜吟漪闻言,只有过一瞬的失落,可随即瞧见女人连脖颈处都晕开了一片红润,她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稍稍弯了弯,到底是没有拆穿女人的故作镇定。
不过,她还是强调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其实同为女子,也能互相感到羞涩的。”
孟溪梧:“……”
她怎么感觉颜吟漪在说些什么不可描述的话?是她看了太多奇奇怪怪的话本子,所以有些想歪了?
“我收拾一下药渣。”颜吟漪没再继续撩拨,从床榻上起身,披上搭在床尾的外衫,拿了桌上一张纸,将剩下的药渣倒在了上面,又用一块方帕包在外面,处理妥当后,拎在手里,便要出门了。
快要拉开房门时,她扭头看着床榻上气虚柔弱的貌美女人,轻轻眨了眨眼,语气中是难得的轻快,“乖阿梧,好好在家里等我。”
第29章
入秋寒凉, 树梢的枯叶片片凋落,光秃秃的枝干上栖息着下山来觅食的小小麻雀,清脆的鸟叫声传遍死寂的大地,随着秋风卷来了一道令人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谁也没想到, 之前一直未曾研制出治愈疫病药方的昌平的一众大夫, 不知是否因为太医们的到来, 而感到了压力, 竟悄悄摸摸地搞出了一张方子来!
虽然一开始众人不太相信, 但有些病重的患者觉得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试一试大夫们开的方子,若是没用, 也只是多喝了一味药罢了,可若是有用, 那他们的病可就有救了啊!
所以在数十人尝试着喝下大夫们开的药, 发现情况竟然真的有了好转后,城外的百姓们都沸腾了起来!
如此说来, 大夫们研制出的方子还真得有用啊!他们有救了!他们都有救了!
早已安排好一切的徐青云趁着城内的秦巍还没反应过来,就立马指挥着众多士兵大批量采集药方上的药材, 当天傍晚就熬了好几大锅热气腾腾的药汁,将其一人一碗分发给了望明苑内染了疫病的患者。
等到过去了两三日, 染病的患者渐渐好转, 死亡人数和新感染上疫病的人数都有所减少, 一切都在往这极好的方向发展。而刚收到消息的秦巍则气得狠狠摔碎了手中的折扇, 他没想到把持着太医,不许他们放出药方, 结果他看不上的赤脚大夫居然这么早就弄了出来!
且看如今这情况,他根本来不及插手了, 本该属于他的功劳就这么没了。
当真是气死他了!
“公子消消气,消消气……”他身边的小厮尽力安抚着他,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随后压低了声音劝说道:“即便这件事不成,但好歹清河郡主那边得手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都没消息传出来,恐怕即便把药喂进她的嘴里,也救不活了……”
而且就算救活了,恐怕整个人也废了。长公主府一脉颓靡下去,也就不能再为太子添多少助力了。
秦巍冷哼一声,用脚狠狠碾碎了脚底的扇面,将心中怒火发泄出来后,他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副翩翩公子的姿态。
“没有功劳便没有功劳吧,但是清河郡主那边不能再有差错,务必要让她死在昌平。”还好当初一来就做了两手准备,疫病一事不好再做文章,不过清河郡主大约是无法再回到京城了。
想来到时候得到了郡主死讯后,广宁长公主万分悲痛下,他们的人再稍稍牵制一番,那位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也就无法再得到长公主府的帮衬了!
“打探清楚郡主的情况,最多三日,我要听到她不治而亡的消息。”秦巍大手一挥,下了指令,“等她一死,京城的圣旨也就要到了,徐青云不能领兵入京,我便带着他们忙碌的成果回京,也算是对五皇子有所交代了。”
他想得很好,但他的指令刚发出去,就已经被徐青云派遣的斥候拦下了。
那名准备在药材里投放相克药物的暗卫还没得手,就被秘密捉住,囚禁在了后山里临时挖出的坑洞里。
徐青云带着这道消息,趁着浓郁的夜色,出现在了孟溪梧的木屋内。
看着气色愈发红润的人,他的担忧消散了不少,朝着一旁正在熬药的小嫂嫂行了个礼,对她多日来的辛苦表达了万分的感谢,“多亏了嫂嫂,郡主这才好得如此快。”
这个称呼虽说是听到过多次了,可颜吟漪还是觉得害羞得紧,微微笑了笑,余光瞥向靠在床头同样有些不自在的女人后,又快速低下了头,脸上悄悄地泛起了一抹嫣红。
“是郡主自己身子好,我并没有做什么。”
徐青云看着那两个不敢对视的人,心中觉得好笑,想再调侃几句,却瞧见了孟溪梧眼中的警告,似乎是让他不许胡说了,免得让小嫂嫂太过羞涩。
他轻咳两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心中不由得添了分酸涩。挠了挠后脑勺后,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该找个人了。
“有话就快说。”孟溪梧可不想徐青云这个木头扰了她难得的清净,想快些打发了他。
被人催促,徐青云收起了脑海中奇奇怪怪的想法,敛起了脸上不正经的神色,悄声将他刚拦下的消息透露了出来。
也还好当初孟溪梧有先见之明,没有将她好转的情况宣扬出去。
这会儿得知五皇子一脉的人还想要她的命后,她倒也不恼,甚至觉得还挺好笑的,“从我离京,楼璟就一直派人追杀,现在又要让秦巍用疫病让我死在昌平。看来他还真是太天真了,以为皇上养病,他大权在握,就能一手遮天了?”
不过这也足以能说明,太子和她母亲在京中给他的压力有多大,才会如此铤而走险,剑走偏锋想要她这条命,好以此来打击她母亲和太子。
“你放心,下药的人已经关起来了,传消息的密信也截下来了,等到这些证据一起呈到圣上面前,秦巍是跑不了的。”徐青云对此很有把握。
只是五皇子楼璟……依照圣上对他的宠爱,怕是不会让他与此事扯上什么关系,那便只有牺牲秦巍来保楼璟了。
孟溪梧倒没想凭这件事就对五皇子造成多大的打击,只是先在皇上的心中扎一根刺,等到周围的肉彻底腐烂后,才好一并剔除。
“那就做戏做全套吧,明日就放出我不治身亡的消息,让秦巍先高兴几天。”孟溪梧人在病中,但京城那边的动向也能通过文竹了解得一清二楚,估摸着圣旨这两天就要到了,昌平的事都在收尾之中了,秦巍以为她身死,大约也会迫不及待要领着她的功劳回京了。
等回了京城,他也就高兴不了多久了。
她将心中的打算同徐青云和颜吟漪商量了一番,三人絮絮筹谋了一下午,最后初步拟定了回京的计划。
“……那你乔装打扮秘密入京,我暂时留在此地,继续处理疫病的后续,再派人扩大搜寻范围,一定找到颜海林颜大人的下落。”徐青云前几日就得知了颜吟漪的身份,对此他没太多想法,毕竟在保宁府待了多年,他多少也听说过隔壁昌平知府的为人,所以他并不觉得颜大人是那种会畏罪潜逃或是自裁的人。
颜吟漪虽然不舍与孟溪梧就此分别,但寻找父亲的下落更为重要,所以对此她没有异议。
孟溪梧自然也不会反驳,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瞧见她眼底的期盼与激动,她忍着心底空落落的感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等你寻到了颜大人,随着他入京后,可以给我递个消息,我去给你们接风。”
颜吟漪回望着她,眼底温情缠绵,“好。”
一旁孤零零一个人的徐青云:“……”
就不该在她们中间待太久!
……
在圣旨抵达昌平的下午,清河郡主病重过重,不治而亡的消息传了开来。百姓们这才知道原来那日劝说他们的少年人竟是清河郡主,顿时心中愧疚更盛,再没有起任何波澜。
而城内的秦巍领了圣旨,又发现周围暗中监视他的人撤了许多,想着大约是清河郡主死亡,让许青云措手不及,故而也顾及不到他这边了。他顿时长舒一口气,在城内大展身手,大包大揽地将捉拿在牢里的贪官污吏全都打包,听从圣旨的意思,将其押送回了京城。
这个草包刚走,孟溪梧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踏上回京的路,然而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绊住了她的脚步。
“探查的人来报,已经找到了颜大人的下落,只是……”徐青云领着报信的士兵赶到了木屋外,拦下了刚刚出门的人,目光一转,看到了送孟溪梧出门的颜吟漪,顿时就有些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了。
“我父亲找到了?”颜吟漪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整个人激动了起来。
徐青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件事大约是瞒不住的,便慢慢说了出来:“颜大人他……他的尸身在严府后院的井里给找着了。”
颜吟漪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孟溪梧察觉到她单薄的身躯晃了晃,及时伸出手扶住了她。
徐青云不忍看到少女眼中的呆滞和惶恐,转了视线,“颜大人已经……已经……”
之前一直没有消息时,颜吟漪即便想过或许父亲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但也抱着更大的希望,认为父亲还在城内与于勉这个狗官斡旋,后来又天真地以为父亲也许不信任孟溪梧和徐青云,所以一直不敢现身……
可没想到,原来她的父亲就在府里,就在那口小小的井里。
“漪漪!漪漪!”
少女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打击,浑身一软,整个人如随风飘摇的柳絮,轻飘飘地就要落在了泥地里。
还好孟溪梧扶着她,稍稍用力,就将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可任她如何呼唤,少女那双灵秀的眼眸也紧紧闭着,原本粉嫩的脸颊也泛了白,苍白又脆弱的模样直叫人心疼得很。
孟溪梧心中也颇为沉重,颜海林人死了,那么他身上的冤屈怕是就难以洗清了。
这可就麻烦了啊!
沉思片刻后,她低头看着怀里即便是昏迷过去苍白的脸上也难掩悲痛的少女,决定暂时留在昌平,“我多留些时日吧,如今秦巍和五皇子一脉的人都走了,正好能入城再仔细查探。”
徐青云知晓她是不忍心留颜吟漪一人在此面对这样的噩耗,轻叹一声后,他也没反对。
第30章
颜海林的尸身停放在颜府, 仵作当天就验了尸,只是因为在井里泡了太久,尸身已经开始腐烂了。
整整一晚后,仵作神色凝重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上报了查验出的结果。
“……颜大人身上有多处刮擦的痕迹, 像是挣扎所致, 所以颜大人投井自尽这一点很存疑。”
孟溪梧接过仵作递来的记录册, 仔细翻看着。如此说来, 颜海林确实不是自尽而死。有了这一份验尸结果,即便有那份字迹潦草的认罪书,也不能认定颜海林是贪污的主谋了。
这份证据得好好保护, 不能被有心人得知窃取。
重新合上了,孟溪梧交到了跟在她身边的文竹手中, 郑重地交代他好好保管。
挥退了仵作, 她看着灯火通明的院子,原该鲜花着锦的府邸早已凋零, 纷纷扬扬的枯叶落下,堆积在院内, 显得萧条又死寂。
“让人把这里打扫一下。”孟溪梧指了指院子,抿着唇轻声说道:“再简单布置个灵堂, 好好送一送颜大人。”
那份认罪书她未曾公开, 只是悄无声息地送到了京城, 所以昌平的人暂时也不知道颜海林是否牵扯进了贪污案里。不过在于勉还没死时, 他散播了一些颜海林畏罪潜逃的消息。真真假假,大约是打算为翻出认罪书做个铺垫。
所以这也是孟溪梧没有公开认罪书的原因之一, 一旦公开,不知情的百姓就会人云亦云, 认为颜海林当真是贪污案的罪魁祸首,即便以后洗清他的冤屈,大约昌平的百姓也不太会相信了。
不过,即便暂未公开,颜海林身上也还有些嫌疑,所以他的丧礼不能大操大办,尽量简单些就行。
……
因着孟溪梧如今在外人眼中已经是染病而死的人了,所以她外出时,都是趁着夜幕降临、众人入睡之际。
颜府内搭建起了各小小的灵堂,孟溪梧恭恭敬敬地对着棺材上了柱香后,便打算在府内继续查探其余线索。只是刚踏出大厅,便看到迎着清淡月光而来的少女。
单薄的身上穿着冷到极致的白,耳畔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半束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拎着裙摆而来时,微风穿过,白衣飘扬,像是欲乘风归去的孤鹤,悲怆又纤弱。
“漪漪?”孟溪梧迎了上去,一眼便撞进了少女盈满清泪的眼眸里,“你刚醒来,怎么就出门了?”
如今秋雨时节里,夜里风大,格外寒凉,少女才因为收不住打击而昏迷过去。身子虚弱的她应该好好休养,怎么能在夜里吹凉风?
颜吟漪颤抖着双唇,红肿的眼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她缓缓握住了女人瘦弱的手腕,感受着上面的温度,似乎终于找到了支撑,“听说你吩咐人帮我父亲搭建了一个灵堂,我身为人女,自然是要来披麻戴孝,送父亲一程的。”
少女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压抑了许久,似乎每个字都有着道不尽的伤痛和绝望。
孟溪梧抬起手,轻柔地拭去少女眼角的泪,指腹沾染上湿润,冰凉的触感让她也跟着浑身发痛。喉间上下滑动,她轻叹一声,将人拥入了怀中,用自己的温暖包裹着她,“那我陪着你。”
灵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摇摇晃晃的烛火在夜风吹拂下明灭不定,一副普通的棺材搁置在正中央,前边的火盆里还染着未烧尽的纸钱。
孟溪梧牵着神情悲怆的少女,一步一步来到了大厅内。
“颜大人身上的冤屈暂时没有洗清,所以未免让人议论,灵堂设得不大,外人也不知晓府内的情况,无人会来哀悼。”
即便灵堂颇小,可颜吟漪也已经很满足了,况且她父亲一身清正,想来也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而铺张浪费。
“阿梧,谢谢你。”她干涩的嘴唇翕动,郑重地道了谢后,便再也无力说其他的话语了。
孟溪梧陪在她身边,一同跪在了草垫上,拿着一摞一摞的纸钱,慢慢烧进了火盆里。
……
颜吟漪身子虚弱,却硬生生地在灵堂内守了七天七夜,每日只喝上几口水,扒拉几口米粥果腹。整个人眼看着就这么憔悴了下来,原本明媚清亮的眼眸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只余下沉沉死寂。
从小院走来的孟溪梧端着几道清淡的吃食,搁在了她的身边,“漪漪,该用晚膳了。”
但早已麻木的颜吟漪恍若未觉,布满血丝的眼眸出神般看着合上的棺木。
孟溪梧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甜粥放在了她的干涩起皮的嘴边,试图用其余话题唤起她的注意力,“这两天底下的人又查了些东西出来,加上颜大人验尸的结果,应当能洗清他身上的冤屈了。不过为了引出贪污案真正的主谋,我暂时压下了这些证据。”
这件事,孟溪梧有自己的思量。
从贪污银两的流向来看,她很清楚背后的主谋是五皇子楼璟,只是若就这么把所有证据上交到朝廷,即便能出现在她皇舅舅的面前,但她并不认为以皇舅舅对楼璟的维护,会真的对他有所惩罚,说不定最后还会帮着隐瞒。而为了安抚她,也许最多也就是对楼璟训斥几句,再禁足一两个月,最后又要借着养病的理由,把人放出来继续监国,把持朝中实力。
所以她得等一个机会,一个闹大的机会。若所有事都被闹到了元陵朝上下皆知,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倒要看看她的皇舅舅是否还会想着逆天下人的心而保全楼璟。
这些话,孟溪梧对颜吟漪也提起了,她静静等着她的回复。
感受到嘴角处粥食的清甜,颜吟漪慢慢张开了嘴,喝下了那一小勺甜粥,细细嚼来时,只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但她明白若是不吃些东西,她继续虚弱下去,恐怕就看不到父亲沉冤得雪的那一天了。
而且,她不想父亲在天上还要为她担心,便只能一口一口咽下这些粥。
用了小半碗后,颜吟漪再吃不下去了,她木然地摇了摇头,有了些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低缓的嗓音哑得不成样了,“多谢你。”
谢她这么多天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也谢她尽心尽力地为她父亲查找更多的证据来。
这些话她无力说出口,只能用着那双早已没了眼泪的眼眸看向她,无尽的谢意缠绵在其中。
那泛红的眼眶里满是哀伤,像是被抛弃的小兽,找寻不到往后的方向。
孟溪梧心尖一颤,轻轻拍了拍她愈发瘦削的肩,“逝者已去,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保全他身后的清正名声。”
宽慰了几句,虽然不能让人快速走出悲痛,但有了要做的事,少女沉沉死寂的眼也终于有了一些光彩。
“你已经在此守了七日了,再如此守下去,恐怕颜大人知晓了,也会心疼的。”
孟溪梧扶着她的肩,柔声问道:“今日随我一同去屋里歇着吧?”
秋风萧瑟,木门轻晃,吱呀作响,暮色慢慢填满了本就昏暗的大厅。
颜吟漪缓缓抬头,看向那装着她父亲尸身的棺木,闭了闭眼,轻轻点了头。
已经停灵七日了,父亲该入土为安了。等到诬陷他的人得到了该有的结果,她会带着好消息来给父亲扫墓的。
被孟溪梧扶着起身,腿弯无力的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孟溪梧牢牢地搂着她,最后见她实在是无法行走,便索性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大嫂给你熬肉粥。”
清冽的嗓音传至耳畔,颜吟漪无意识地闭上眼,脑袋靠在了女人的胸膛处,感受着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蔓延的温暖逐渐包裹住了她。
她好困,也好累。
孟溪梧的怀抱是温热的,像是团团温泉水,将她破碎的灵魂包裹,慢慢将她拼凑在了一起。
……
在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凌晨,孟溪梧安排着一众士兵,将颜海林的棺椁下了葬。选的地方是颜吟漪指的一处能瞧见阳光的山坳。
她说她的父亲最喜沐浴在阳光下,此地有数有溪流,还能日日晒到日光,想来她的父亲是会喜欢的。
下葬的事安排妥当后,颜吟漪虽没同孟溪梧提起要随她去京城的事,但在出发前,孟溪梧已经十分自觉地帮她收拾好了行囊。
晨光熹微时,孟溪梧一手拎着她们两人的包裹,背对着从门缝中渗透进来的日光站立,眸光温和地看着在耳边插上一朵小白花的少女,“今日没有下雨了,路上大约没有太多泥泞了,咱们早些出发吧。”
颜吟漪看着已经恢复成女装的人,高束的马尾像是染了暖色的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既明媚又温暖。
慢慢走到她的身边,静静凝望片刻,颜吟漪伸出手,接过了一只行囊,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女人空出来的手,指节弯曲,紧紧与其交握着。
“走吧。”
推开房门,两人并肩踏了出去。孟溪梧趁着少女回头望时,偷偷往下瞥了一眼她们牵在一起的手。
她的手好像在后面,就像是少女牵着小孩儿一般……她动了动手,想悄悄调换一下方向,但下一瞬,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少女纤细的手指已经摩挲着,穿过了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握。
心口一颤,孟溪梧用余光看着已经收回视线的少女,见她眸光轻柔,朝她轻轻扬了扬嘴角,便知她大约是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有些尴尬……不过,这个姿势也不错。
孟溪梧看着前边的路,狭长的眼眸不自觉地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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