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里面是一只小巧水豚木雕, 圆滚滚的,乌豆似的眼睛颇有神韵。
还有三只更加小巧的橘子……
那大概是橘子罢?
庄青裁凑过去些许,非常认真地演示给他看:“喏, 像这样,可以把橘子叠起来顶在卡皮巴拉的头顶上, 可爱吧?”
“皮……什么?”
“喔, 现在网上都管水豚叫卡皮巴拉。”
哼了几句非常魔性的网红神曲, 庄青裁眉眼弯弯,笑得格外灿烂,周遭幽暗难辨前途,她却在发光。
自从听庄青裁说起过那种生物, 温皓白对其做了不少功课,以至□□速转动起大脑里的精密零件,开始搜寻有关于水豚的信息:“以家族为单位的集群动物, 通常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雄性……”
听到这里, 庄青裁捂住男人的嘴:“你不用把自己比作卡皮巴拉。”
自作聪明。
她歪了歪脑袋,得逞地笑:从他那里学来的, 全部都还回去了。
见丈夫愣怔,庄青裁将收回来的手轻轻在他头上摸了两下:“放松点。”
根本没有放松。
连眼睑都在绷着。
于是,她耐着性子继续疏导:“刚才淀粉肠的比喻确实是我有私心, 但这只水豚木雕,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些暗喻--我只是觉得它好可爱,而且, 还有点像你。”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屏息许久的温皓白终于换了一口气。
继而意识到一些事,开始自我怀疑摸了摸鼻尖:这玩意儿……像他?
知道自家老公其实很在意个人形象, 庄青裁急忙解释:“不是长得像啦,就是一种感觉, 嗯,感觉。”
赌上专业主持人的名誉,她迅速归纳总结:“情绪稳定,内核强大,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
想起网络上的俏皮话,又掩唇轻笑:“卡皮巴拉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温皓白不太懂这些,但被带动起情绪,便也跟着笑:“在棠山镇买的?”
“什么呀,我自己做的。”
“亲手刻的?”
“嗯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温皓白眼中的欣喜瞬间又化为心疼,捧起她的手瞧看:“没受伤吧?”
庄青裁嗔怪他小题大做:“当然没有,我动手能力那么强!”
曾经深受其害的男人沉默了。
他的沉默,令庄青裁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才老实承认:“……在手作店刻了好几只呢,就这只最好看,所以拿来送给你。”
“谢谢,辛苦你了。”将木雕水豚和小橘子重新用礼品纸包好、放进内衬口袋,温皓白连呼吸都是极其温柔的,“我会好好珍藏。”
温柔归温柔。
感谢的话术却显得过于正式、枯燥,甚至有点笨拙。
“你不会把它锁进保险柜里吧?”庄青裁提醒道,“这个是摆件,要摆出来的。”
“嗯,当然要摆出来。”
这个不用任何人提醒。
至于摆在哪里,温皓白却不肯多说了。
又往前走了一截路,长巷终于窥见尽头。
庄青裁在街角一家面包店门前驻足:“要不要去买个生日蛋糕?”
“如果你是想在家里为我过生日的话,我想,你的爸妈可能会因为毫无准备而感到抱歉,完全没有必要;但如果只是你想吃甜品的话,那我们就买只小一点的蛋糕,解解馋。”
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她的小心思。
庄青裁高兴起来:“……躲在房间里偷偷吃?”
紧接着,她听见丈夫无比纵容的声音:“好。”
*
面包店虽然门面小,但品种却不少,再加上晚间打折,除了小蛋糕,庄青裁还买了一些面包。
见女儿和女婿拎着一大包零食回到家,庄涛和楚彤云没说什么,只嘱咐两人今晚早点休息--记得开空调,如果还冷,就再多灌个热水袋。
朴实的关怀令人心生暖意,不等庄青裁开口,温皓白便先应了声,尽己所能融入这个家庭。
这一次,小夫妻是有备而来。
前后洗过澡,他们换上带来的睡衣,房门一关,席地而坐,围着那块巴掌大的奶油蛋糕唱生日歌。
没有蜡烛,也没法许愿。
庄青裁十分遗憾,甚至琢磨着要不要下载一个可以吹蜡烛的APP,但想象着温皓白“吹”电子蜡烛的诡异画面,最终还是作罢。
某位寿星安慰她说没有关系--自己已经拥有一切,再无所求。
房间里依旧是那张很小、很窄的单人床,温皓白身材高大,躺上去甚至没办法将腿伸直。
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空调制热效果并不好,还有嗡嗡的噪音,全靠怀里的温香软玉取暖。
只是,容易过火。
庄青裁从温皓白怀里支棱起脑袋:“别……来的时候不是都说好了吗?今晚忍一忍!”
他寻着她的唇:“贴得这样近,叫我怎样忍?”
确实很近。
好不容易拜托纠缠,庄青裁给对方出主意:“那你就数数啊,肯定管用的。”
温皓白撩开遮住妻子眉眼的发丝:“数到十二?”
她再次强调:“嗯,数到十二。”
明明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术,自那润红的嘴唇里说出来,莫名就沾染上了几许暧昧。
环在细腰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了几下,温皓白半眯着眼,愿意尝试这种压抑欲念的方式:“那,我们一起数?”
庄青裁点点头。
两人稍稍分开,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同时发出声音。
按照正序说出口的数字像是不断积攒的爱意,当他们一起数到“十二”时,竟不约而同再次拥吻在一起……
事实证明,数数完全没用--数字只是助兴。
像是不断有烟花在胸腔里炸裂。
溢出滚烫的火星,烧穿了夜空的幕布。
*
房间不大,又开着空调,睡到后半夜,庄青裁口干舌燥,不得不起身去厨房找水喝。
然而刚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她便惊讶地发现,楚彤云正坐在客厅餐桌边。
借着小台灯微弱的光,早生白发的中年妇人握着圆珠笔在草稿本上演算什么,听闻动静才扭头看她,顺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
庄青裁快步走过去:“妈,这么晚还不睡?”
楚彤云笑着回答:“是刚醒。”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没听过吗,人越老,觉越少……早点起来,等天亮了给你和温……和你老公煮虾肉馄饨。”
“不用麻烦,我们昨晚不是买了很多面包嘛,正好当早餐。”
“那怎么行!你们难得回家一趟,这么冷的天,早饭还不吃点热乎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话间,庄青裁瞥见纸上的算式和数字,却琢磨不出端倪。
默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家里是钱不够用了吗?我这段时间有存款了,要不要……”
“够用的,你每个月不是都打一半工资过来么,我和你爸根本花不了那么多。”楚彤云将草稿纸推到女儿眼皮底下,“我是在算,能给你置办多少嫁妆。”
“我嫁都嫁了,还置办什么嫁妆。”
“妈打听过,那个温家……”
说到这里,她瞄了眼紧闭的房门:“温家是大门大户,温皓白又给了你一套那么好的房子……”
这是庄青裁前些天向他们坦白的。
楚彤云继续道:“我怕你没有嫁妆,没有底气,在那里会受委屈……青裁,你和妈说实话,你真的是因为喜欢才嫁给温皓白的吗?他有没有逼迫你?你们该不会还签了什么不合理的婚前协议吧?没有几年之内要生几个孩子的约定?你不是熊猫血,他应该也没有需要输血、需要器官捐赠的白月光吧……”
庄青裁愕然:“妈,你居然知道‘白月光’这个词?”
附加一句来自女儿的谆谆教诲:“没事别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有声小说。”
楚彤云:“……”
庄青裁冲母亲舒展出笑颜,示意她宽心:“没有的,没有任何协议。”
至少,现在是没有了的。
她重申一遍:“实话就是,温皓白对我很好。”
尽管是十分笃定的语气,但某个瞬间,楚彤云还是抓住了女儿的“虚”。
她摘掉老花镜,探身过去,盯着那双与自己极像的眸子,企图将那个坚强了二十多年的女孩子看得更清楚:“他对你好又什么用,那他的爸妈……喔,他们都不在身边……那他的奶奶……喔,快不行了……”
说到一半,惊觉失言。
楚彤云轻轻拍了几下嘴巴,“呸呸”两声,复又双手合十做祈祷状:“保佑老太太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庄青裁也跟着她一起拜了两下。
当母亲的还是思虑颇多:“那他还有好些个厉害的叔叔、婶婶……万一他瞧不起你,对你不好,温皓白又不护着你,怎么办?”
庄青裁决定单方面结束这个闹心的话题,她起身去倒水,润了润嗓子才道:“我自己能护好自己。”
楚彤云反问:“你一个小主持人,有什么底气?”
庄青裁被问住了。
草稿纸上的合计数字小的可怜,甚至买不来玲珑华府的一平方米。
她确实没有底气。
于是只能改口反驳:“温家人也是人,又不是洪水猛兽,没事为难我一个小主持人做什么?”
楚彤云也知道女儿的处境,为难地摇了摇头:“结婚这么大的事,瞒着家里--还是和那样有钱的一个男人!真真是要吓死我和你爸……唉,我们再想想,再想想以后要怎么办……你也要多为自己考虑,要怎么和那样一群人相处……”
她的眉宇间没有钓到金龟婿的得意,而是无法为女儿提供底气的担忧。
天未亮。
屋子充斥着下位者的颓败。
觉察到周身凉意,庄青裁缩了缩肩膀,默默心想,她,他们,要是真的满身“掉进钱眼里”的市井气那就好了,就能心安理得享受既得利益……
但偏偏。
偏偏还有一点自尊心。
见女儿神情恹恹、猫着腰想躲回屋里,楚彤云抬高分贝:“把腰挺直。”
仿佛小时候纠正她体态时的语气。
记得念书那会儿,庄青裁就对校园广播站和校园电视台的工作很感兴趣,在楚彤云的鼓励下,她报名参加了小记者和小主持人的选拔,但初选的名次并不如意。
唯恐女儿落选,楚彤云主动去学校问了负责人老师。
老师们对庄青裁的评价很抽象,只说她的从容自信有那么一点“虚”,不经意间会缩肩驼背。
后来,她还是成功入选。
楚彤云心里却一直记着那些话,经常提醒女儿“把腰挺直”。
这句话像是能加Buff的咒语,往后每一次手握话筒、站在镜头前,庄青裁都会想起它,然后不动声色调整自己的体态。
把腰挺直。
忽然间想起许多事,庄青裁条件反射般抬头挺胸收腹,恢复了些许精神气:既然家里给不了她底气这种东西,那就只能由她自己找给自己。
庄青裁像是在重复母亲的话,又像是在回答问题:“……先把腰挺直吧。”
052
回想着楚彤云的话, 直到天蒙蒙亮,庄青裁才重新睡去。
没过多久,又被消防车的鸣笛声惊醒。
自从搬进多福巷的“老破小”, 庄青裁时不时就会设想出各种各样的意外状况,以便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鸣笛由远及近, 她脑子“嗡”地一声响, 迅速翻身坐起来:“是哪里着火了吗?”
温皓白比她醒得早, 正站在窗边观察街对面的情况:“有点儿距离。”
得知火势并不会波及附近,庄青裁稍微松了口气,吃早饭的时候,她又从庄涛和楚彤云口中得知, 是对街巷子里的高层住户乱扯电线给电瓶车充电,这才引起了火灾。
电路老化,天干物燥, 火势很快蔓延, 而巷口太窄消防车又进不去……烧光了一层楼才控制住火情。
所幸的是,住户们及时撤离, 没有人员伤亡。
楚彤云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又叮嘱丈夫:“回头请人来家里检修一下吧。”
庄涛点头称是。
老两口的无心之言,却让两个小辈记挂在心。
回去的路上, 庄青裁和温皓白说了想给父母换房子的事:“我想,这一次总能劝动他们了吧?”
年纪大了,最怕这种天灾人祸。
温皓白颔首:“我来安排罢。”
庄青裁并没有接他的话, 而是有了思量:“我想给他们在古城区买套小户型,多付一点首付, 我的公积金应该够还月供。”
提到了首付和月供,便是婉拒了丈夫的好意。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 不是滋味的温皓白侧目:“怎么,你是不打算给我一个孝敬爸妈的机会吗?”
庄青裁知道,这么说是想劝她接受经济援助。
她下意识挺直了腰,笑着回应:“来日方长,你还怕没机会孝敬他们吗?”
男人“嗯”了一声。
眼前的信号指示灯开始倒数。
温皓白启动车辆,忽而出声:“戒指卖掉了吗?”
“什么?”
“韩奕随便买的那枚钻戒。”
他只提韩奕而不提自己,俨然是瞧不上那枚戒指,不愿承认它的存在与自己有任何关系。
庄青裁老实承认:“其实……还没有,总觉得不太好。”
温皓白勾了勾唇,目光在她光秃秃的无名指上一落:“有什么不好?按照之前的协议,辛苦费折合成一天一万,我们结婚这几个月,那些钱合该都是你的……戒指你又不戴,放在家里也是落灰,不如拿去卖了。”
“等等,你好像很希望我把那个‘一百五’卖掉?”
“又不是我买的戒指,留着它做什么?”
醋意昭然。
停顿数秒,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他又接着道:“还有亲戚们送的那些手袋、奢侈品,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送去寄售店就好--那些都已经是你的东西了,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但是……”
“这种事很正常,不然,你以为那些店里的二手货源都是从哪里来的?”
庄青裁动摇了。
漂亮话说得容易,但省会城市的房价确实高到令人咋舌,她挺起来的脊梁又泄气似的弯下去。
最后,只淡淡道了句“再说吧”。
温皓白没有多劝。
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像是沉下来的湖面,但只要稍有风吹,就会泛起涟漪。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庄青裁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晨跑的时候……不要总喂小白吃罐头和零食。”
她将水果店老板娘的话复述了一遍。
温皓白掌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你想收养小白吗?”
突然的提议让庄青裁十分惊愕。
心动,但却清醒:“我们两个总是早出晚归,留狗狗独自在家等一整天,想想也挺可怜的。”
车窗外的树影迅速后退。
很快就要到家了。
另一个提议紧随其后:“那就把它送到绣园去,那里地方大,人也多,我们有空就回去看看它。”
庄青裁眨眨眼:“可是再也见不到那些熟悉的人了,就算天天吃罐头和冻干,它真的会开心吗?”
说罢,又自我否定:“……估计真的会开心。”
温皓白笑了两声。
玲珑华府那颇具高级感的府门映入眼帘时,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算了,绣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话说的唐突。
倒不是因为放弃收养小白的决定。
而是庄青裁实在想不明白,楠丰人人称道的顶级豪宅,纵然再不好,又能差到哪里去?
还没来得及说出疑惑,温皓白又道:“过年的时候,跟我回一趟绣园吧。”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轻声说好。
*
新年伊始,广电中心处处也都有新气象。
庄青裁先前在棠山镇为《寻味楠丰》做的两个探店反响不错,居然还吸引到几个新的广告赞助。
她刚端着一箱本地车厘子从演播厅出来,就听见了小马的声音:“……在棠山温泉那会儿,我和秦哥早就看出来小庄姐和温皓白有猫腻了!你们是不知道,他们两人做采访时的那个眼神……拉丝,眼神拉丝,能明白吗?但那两个人实在是太能演了……你们有没有看采访花絮,说温太太的那个……哇,一个非要秀,一个非要藏,极限拉扯,真的是精彩!”
李安安和隔壁工位上几个姑娘笑嘻嘻地听他分享八卦。
见到话题人物出现,小马尴尬地挠了挠头,与庄青裁打了声招呼,忙不迭指着办公桌上还没拆封的奶茶:“我转正啦,请大家喝奶茶。”
早已习惯同事们之间的议论,庄青裁没计较,只连说了几声“恭喜”,又问他最近在跟什么选题。
他撇撇嘴:“反正‘深挖温太太’这个选题是没指望了。”
许是秦台长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做文章,把财经和娱乐报上来的选题都毙了。
庄青裁无奈地笑。
转而又说自己手上有几个新选题,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做。
小马眼睛一亮:“求之不得。”
她勾勾手指:“那改天坐下来聊一聊。”
说起工作,小马忽然一拍脑袋,目光望向沈序的工位:“沈老师怎么不在,我有篇关于‘手串姐’张琼的稿子还想请他帮忙看一下呢。”
顿了顿,他又俯身过来:“沈老师不会真的要走吧?”
李安安做了个“嘘”的动作:“百分之百会走,你们都没关注最近的调动吗?他的栏目都开始交接了……”
庄青裁头一回听说这事儿,嗦奶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随着《城市晚六点》降低播出频率,她和沈序一起进演播厅的机会越来越少,再加上先前因为席初晚的事闹得不愉快,能够明显感觉出对方的有意疏远……
沈序要离职的事,确实没听见风声。
将芋圆咽下去,她的八卦雷达开始绕圈:“沈老师要去哪里啊?”
“哲海台。”李安安回答,“好像还是财经频道。”
“那是好事啊。”
“好什么呀,他在楠丰这边有好几个民生栏目,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又没能混个脸熟,人家也不放心把王牌栏目交给他呀。”李安安向来快人快语,她偷瞄了眼没有人的空工位,压低声音又问,“还有……小庄姐,你真的不知道上次举报你的人是谁吗?”
庄青裁微微垂下眼睫,捏了捏奶茶纸杯。
她没有那么心大,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被人举报“接私活”这件事。
参加阅川年会的宾客就那么多,关系网也不会太复杂,根据那些现场照片的镜头角度,锁定举报人并非是多么困难的事……
但她没有这样做。
当事人越是淡定,就有人越是不淡定。
如今李安安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是谁,不言而喻。
那个节骨眼儿上如果她被停职,财经组的新栏目就会花落别家,成功转组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即便有了答案,庄青裁也只是淡然一笑,示意小姑娘不要胡乱猜测。
李安安并没有会意,反而以为是她还没想明白,继续热心提醒:“你不用猜,肯定是沈老师!连乔敏她们都在说,沈老师这次在年前主动提离职,连年终奖都不要了,是秦台长给到的压力……”
庄青裁的脸上写满了疑惑:怎么连秦台长都出来了?
当局者迷。
连小马都看不下去了,咂咂嘴,直接甩出标准答案:“还不是因为秦台长不想得罪你老公--我们楠丰电视台的大金主。”
大金主夫人动了动唇,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
周四下午,请休多日的沈序终于来了一趟广电中心。
和民生组的同事们做了简短的告别,他在阵阵惋惜声中回到工位上,闷声不响开始收拾私人物品。
庄青裁今天没有晚间栏目,写完了明天要用的主持词,就开始等待准点下班,窗外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剩她和沈序。
打卡时间到。
沈序抱着纸箱在她身边停下,用指节轻轻叩了下桌面:“财经那边的新栏目什么时候抬上来?到时候,我可要好好向温太太学习一下……”
庄青裁拎包起身,冲他笑了笑:“但凡你叫我一声‘小庄’,我都信你说的是真的。”
沈序抿笑点头,给的更多:“庄老师。”
曾经的搭档并肩走向电梯间,默契依在--两人都没有提起匿名举报那件事,只当是共事时产生的一点小摩擦。
微不足道。
按下电梯下行键,庄青裁才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
“因为我就没打算接这个活呀。”
“为什么?”沈序敛了笑容,难以置信,“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转组?”
“不瞒你说,我确实没有想过,我只是因为运气好才接触到了温皓白,我不想以后都要借助丈夫的人脉关系来为自己铺路,也不想打入那个圈子。”庄青裁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自我剖白,“而且,我是真的很喜欢播报民生新闻,我知道我属于这里。”
是吗。
沈序轻叹一声。
尽管无法理解“徒弟”的喜好,他还是对她表示出认可:“那么,《城市晚六点》以后就交给你了,加油。”
电梯到达楼层。
庄青裁与沈序一前一后走进去,前往相同的目的地。
她接着道:“我会加油的,来年,还有新的战场等着我呢--我向刘主任报了新的选题,我想找机会深入报道一下养老和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
沈序眼中的震惊,不亚于那天得知她与温皓白是夫妻。
缓了半晌,他摇摇头:“你报的那些选题,都不太好深挖……”
“能挖多少,就挖多少。”庄青裁身姿挺拔,语气坚定,“沈老师,我的理想与抱负从一开始就和你的不一样--对我而言,不管是每月两三百块的补助金,还是排队就能领的免费草鸡蛋,只要是能给大家利好的,就是好新闻。”
有人向往登高远眺。
就得有人愿意守住他脚下的梯子。
她愿意当守梯子的人。
电梯停在一楼。
庄青裁没有挪动脚步,不甘心地问:“其实,也不一定非得走吧?如果再争取一下,说不定可以去做财经组的新栏目呢?”
沈序苦笑:“不是不想留,而是留不住。”
话虽含蓄,庄青裁却能读懂那那句话背后的无奈--看样子,李安安和小马说的没错。
有人给他施压了。
短暂几秒过后,电梯门大开。
沈序先一步走出去,静静在走廊里站定几秒钟:人生中名为“楠丰市广电中心”的旅途,终是到站了。
末了,他转过身。
真心诚意冲庄青裁微微一欠身:“庄老师,后会有期。”
*
说来奇怪。
庄青裁打完卡一路向外走,回味着沈序最后的道别,竟觉得有些悲壮。
再抬眸时,一眼便看见前台大厅一隅熟悉的身影:温皓白出差几日,今晚刚飞回楠丰,许是思妻心切,他连家都没回,拖着行李直接杀来了广电中心。
庄青裁起初是拒绝的。
但那家伙却振振有词:只是接老婆回家而已,算什么刷存在?算什么秀恩爱?
实在拗不过,她只允他等在楼下。
温大总裁几时遭过这等怠慢?
最终却还是顺了妻子的心意。
庄青裁走过去的时候,他正操着一口纯正的牛津腔与合作方打电话,神色淡漠冷峻,好像事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永远不会偏离航道。
她一向对这样四平八稳的他很着迷。
然而今晚……
她却发现,四平八稳的温皓白已经在某些自己不知道的时刻,脱轨了。
沈序离开广电中心的背影始终浮现在脑海中、怎样都无法抹去,胸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得严实,只能透过丝丝缕缕的间隙,吞吐一口续命的气息。
温皓白并无觉察。
挂断电话后,他微扬着唇,旁若无人地牵起妻子的手:“晚餐想吃什么?”
庄青裁没吭声。
往前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让秦台长劝退了沈序?”
053
庄青裁承认, 堵在自己胸口的那一口气始终没有顺。
因此语气并不算好。
她的坏情绪顺着空气渗入温皓白的大脑。
他微微拧起眉头:“沈序辞职了?”
正是下班时间点,庄青裁眼瞅着一波又一波的同事自身边走过,投来目光中既有调笑, 也有惊羡,甚至还有老熟人大着胆子搭话:“哎呀, 温总又来接‘老婆’下班呀。”
特意加重了“老婆”两个字。
温大总裁在这群媒体人眼中, 差不多可以等同于“吹喇叭的小男孩”。
庄青裁冲他们一一笑过, 重新扭头看向丈夫:“你不知道吗?”
说话间,温皓白推动大厅旋转门:“因为举报你的事?”
她不得已快走两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冷杉与杜松子香味,并没有因连日奔波而有所改变, 熟悉的味道令庄青裁稍稍放松紧绷的神思,张口却难掩失落:“你果然知道。”
看来,是他无疑。
温皓白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而是四两拨千斤将矛头转向她:“怎么, 你是希望沈序继续留在广电中心吗?”
庄青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了话:“是,他为了争取转组机会、背后捅刀子的行为的确不体面, 但他又不是黄恩泽--罪不至‘走’吧?你轻飘飘一句话就决定了别人的人生,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高跟鞋哒哒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她压低声音, 兀自给出答案:“就是很过分。”
室外的温度远远低于室内。
温皓白先是提醒庄青裁裹紧大衣,随后才迟疑道:“其实……”
“什么?”
“算了,也没什么。”许多话只在舌尖滚过一遭, 便咽了下去,温皓白又问, “沈序之后打算去哪里发展?”
她答:“哲海台。”
思索片刻,温皓白再度沉声提议:“那是否需要我说一句话, 再次改变他的人生呢?”
鞋跟“咯噔”一声响,庄青裁身子歪了歪,愣怔驻足:他或许是真心想要弥补才说出这样的话,但在她听起来,无端多了几分揶揄。
甚至戏谑。
庄青裁抬起眼,缓缓看向对方:“……这话太傲慢了。”
男人眯起眼睛:“傲慢?所以,这就是你对我的认知--所以,到底是我傲慢,还是你看轻了自己和你的同事?”
温皓白曾经问过庄青裁,在她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当时的她并没有给出答案。
现在,却是不言而喻了。
夜风拂不去他面上的寒霜,昭然着“不近人情”四个字:“别忘了,你的人生也是因为我奶奶的一句话而改变的,可我从来没听你抱怨过她傲慢。”
双唇轻颤,心如擂鼓。
庄青裁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抱怨过,非但没有抱怨,反而将“被改变人生”视作一种幸运、一场赢面。
既得利益者视角罢了。
密集的鼓点震得庄青裁心虚,匆匆收回目光,话锋一转:“你是想说,自己的‘傲慢基因’是从奶奶那里继承下来的?”
默了数秒,温皓白提醒:“再聊下去,我们一定会度过一个很糟糕的夜晚。”
发现她并不占理,却“仁慈”地没有赶尽杀绝……
算不算是一种对妻子的体恤?
路还是得走。
家还是要回。
庄青裁重新迈开步子,走向黑白分明的斑马线:就算要吵架,不,依着温皓白那强大又稳定的内核,是绝不可能与她吵架的--好吧,就算要打一场辩论,也不能大街上进行。
眼见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擦着人而过,温皓白一个箭步上前,颇为强势地牵起她的手,不疾不徐地为自己辩解:“蝴蝶扇动翅膀就可能掀起一场海啸,但从来没有人去比较蝴蝶与大海的尊卑,也没有人去指责蝴蝶的傲慢,因为整件事就只关因果,无关其他。”
庄大主持人破天荒哑了火,任由对方牵着手,走到斑马线另一端。
踏上人行道路面的一瞬间,她便再次挣脱那只温暖的大掌:“温皓白,自从你让我‘跟着’你的那个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不对等了,对此,我一直没办法释怀……所以,请你不要再用这种上位者的姿态来做那些‘为我好’的事,那样只会让我觉得……”
说得太急,不小心灌了冷风,庄青裁低头轻咳数声。
温皓白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继续说。”
她吸了下鼻子,压下隐隐酸楚:“只会让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法消除那种尊卑差别。”
即便挺直了腰,也还是低他一等。
自丈夫的沉默中读解出些许无奈,她顿了顿:“我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复又自说自话般的回答:“但目的性和爱意是此消彼长的,既然我们不再是协议婚姻,也没有了金钱交易,我当然希望,我们能想办法对抗这种不对等,走得更远一些……”
温皓白的唇线扬出不明显的弧度:“你不是要的太多,而是想的太多。”
她的爱意战胜了目的性。
这是该高兴的事。
他开始四下寻望合适的餐厅,希望一顿佳肴能制止今晚的“糟糕”继续蔓延:“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晚餐吃什么。”
吵不起来。
甚至没法说重话。
此时的庄青裁已经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遗憾了。
她一把抢过温皓白手里的行李箱拖拉杆,闷头往前走去,嘴里恨恨道:“回家吃泡饭和腌萝卜。”
来不及跟上去的男人站在原地,困扰地揉了下直突突的太阳穴,莫名有种“一朝回到解放前”的错觉。
*
这世上总有许多没有结果的事。
关于那一晚不愉快,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冷处理,数日一晃而过,没有人主动退后一步。
直到春节小长假悄然降临。
考虑到庄青裁刚结婚不久,连婚假都还没来得及休,刘宇淳善心大发给她重新排班,一连将除夕那几天都空了下来,年初四才需要到单位值班。
喜提大年初一来加班的李安安抱着她的胳膊长吁短叹:“还好你住的近,万一我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还能把你搬过来救场。”
庄青裁为难地蹙眉:“可能有点儿困难,那几天我都在山里。”
李安安眼睛一亮:“旅行过年?真看不出来,你老公还挺有情调的……去哪里的民宿啊?”
庄青裁挤出两个字:“绣园。”
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李安安没敢再吭声。
为了把一碗水端平,小夫妻小年夜去了多福巷陪伴庄涛和楚彤云,第二天吃过午饭,又驱车赶往温书黎的住处。
绣园位于城南半山腰。
相传,那块风水宝地被开发出来后,只建了四处新中式住宅,分别用绣、绮、绘、绍四个字命名,除了温老太太豪掷千金买下一处外,另外三处宅院的户主也都大有来头。
“封家嘛,是老钱,平日里是见不到封老爷子出门的,但进去打卡的女网红、小明星倒是有不少,大家都懂的;夏家这两年势衰,宅子已经挂出去了,不知道下一户进来的会是谁;还有一户的户主是外国人,听说好像是哪国的皇室,反正来头挺大的……”
这些八卦,都是财经组同事曾经漏出来给她听的,今日,庄青裁又从绣园司机的嘴里得到了证实--温皓白只将迈巴赫开到城南山脚下,便由等候多时的司机替换了他,说是老太太特意交代的,生怕孙子长时间开车累着自己。
后排车门关合。
觉察到身边的皮质座椅凹陷下去,庄青裁刻意将脸转向窗外,努力不与温皓白的视线接触。
被晾了多日,某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顺理成章的亲近机会。
他主动去握妻子的手,指尖却先一步碰触到对方右手无名指上的冰凉:许是为了堵住老人家的嘴,她今天特意戴上了钻戒。
只是他们眼下没有演戏的必要,这戒指越看越不顺眼。
轻咳一声,温皓白佯装随意:“还没送去寄卖?”
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庄青裁的目光落在指尖那点璀璨上:“已经拜托席初晚帮我去问了--她卖前男友送的包包和首饰时,加过不少寄售店的联系方式。”
与席初晚闲聊过后,她愈发笃信这种事很正常。
没什么不好的。
一枚戒指换一套房的首付,不香吗?
见她有聊天的兴致,温皓白顺势起了新话题:“戒圈不是不合适吗?”
庄青裁将手掌转向另一面,展示给他看:“稍微动了一点小脑筋。”
只见稍大的戒圈上缠了一段棉线,填满了与手指间的空缺。
庄青裁记得很清楚,楚彤云的金戒指就是外婆传下来的,尺寸不合适,但她又怕把戒指送去金店改款有猫腻,便用一截红色棉线缠住了戒圈。
借着去查看“小脑筋”的由头,温皓白偏过脸,光明正大握住了她的手:“……打算和我冷战到什么时候?”
庄青裁呼吸一滞,本能地狡辩:“没有啊。”
说完,较真似的喃喃重复一遍:“没有和你冷战。”
温皓白没心情在和她进行语言上的对弈。
他直接将人拽进怀里,假装索吻。
庄青裁哪里料得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急忙抵住来势汹汹的温皓白,目光不由自主瞥向前排掌着方向盘的司机。
好在,司机师傅颇有眼力见地扮演着“空气人”的角色,对于后排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温皓白没有继续,但也没有松开握紧她的手,只沉沉再度发问:“真的没有吗?”
庄青裁认输。
她不再说话,只是指尖在他掌心里微微颤动,仿佛是无声承认--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有故意冷落他。
温皓白不指望能从她口中听到真实答案。
而是自顾自道了句:“绣园很冷……”
他握着庄青裁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语气里混着些许无可奈何:“至少,在绣园的这几天,你别再冷着我了。”
*
这是庄青裁头一回来绣园,尽管她和温皓白结婚已有小半年。
这段上山的路比她预想中更长。
枝藤笼罩下的盘山公路看似兜绕,实则曲中有直,还算好走--想来住在这里的那些权贵,也不喜欢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
再加上两旁风景颇有意境,即便与温皓白一路相顾无言,她也并不觉得无趣,甚至在想,改天可以约姚淼过来踏青。
只是这个念头在途中便被捻灭:未至山腰,岔路上便设了关卡。
司机一通操作,又降下车窗让温皓白露了个脸,安保人员才肯放行。
四处宅院各有通途,互不干涉。
车辆又行驶了五分钟,绣园的白墙黑瓦,廊桥轩榭,终是呈现在庄青裁眼前,即便做过无数次心里建设,第一次驻足于画卷一般的园林建筑群中,她还是被惊到瞠目结舌。
停好了车,司机为他们打开车门。
温皓白牵着她走下来。
为了得体,庄青裁今天只穿了身白色西装套裙,外面搭了条咖色千鸟格羊羔绒披肩,端庄优雅,但并不御寒。
本以为穿着这套“皮肤”,一下车就会被冻到瑟瑟发抖,庄青裁条件反射一般拢紧双腿,却发现周遭温度意外适宜。
哪里冷了?
她打量着户外环境,忍不住小声询问:“我听人说,有钱人会在院子里铺地暖,是真的吗?”
温皓白解释:“只有后院没有。”
望向面露不解的妻子,他继续道:“覆了雪的绣园,会更好看。”
庄青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继而开始默默祈祷,这几日能迎来楠丰的初雪--她想知道覆了雪的绣园能有多好看。
说话间,胡旭带着几名佣人前来相迎:“老太太吃了药,还在歇着,我先领你们去房间休息罢。”
他差人将车上的行李和年礼搬进大宅,亲自领着家主夫妇穿过那条古色古香的拱顶廊庑。
如同做梦一般,庄青裁恍恍惚惚,融入了那张画卷。
054
主客住处都位于绣园临水而建的主宅。
融合了中式元素的正厅典雅不失大气, 大小木质家具皆来历不凡,各处的陈列装饰也不乏“背后的故事”,像是出于某种习惯, 胡旭边走边向庄青裁介绍,如数家珍。
庄青裁始终挂着微笑, 时不时点头示意自己有在认真聆听, 心中却暗忖, 颇有种进了哪处景点的错觉--不仅买了门票,还花钱雇了个导游。
自打从庄青裁嘴里听到了“傲慢”这个词,温皓白风声鹤唳,见胡旭还在滔滔不绝介绍着中轴对称楼梯前的那只天坛蓝瓷瓶, 他终是忍不住唤了声“胡旭”,后者会意,闭上了嘴。
沿着仿古雕花楼梯走上二楼, 抬眼便能看见墙上那副装裱考究的书法作品。
是《桃花源记》节选, 落款温茗。
转身瞥见庄青裁那好奇的目光,胡旭忍不住又驻足道:“这是温茗夫人当年最满意的作品, 后来夫人……”
他顿了一下:“老太太便一直将它挂在这里。”
弦外之音,是温书黎以此来寄托对女儿的思念。
温皓白似乎并不认可对方的描述,轻嗤一声, 冲他摆了手:“你去忙吧。”
待在温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的管家一欠身子,刚准备走,忽而又想到什么:“说起来, 今年要散给各家的年礼食盒名帖还没有写,晚饭前要全部送出去, 稍后会有人过来取……”
温皓白掀眼:“东西在哪?”
“都在书房。”
“我一会儿就过去。”
得到家主的允诺,胡旭这才放心离开。
许多疑惑囤积在庄青裁心中, 但想着自己这几天都是温皓白的“腿部挂件”,谜底很快就会揭晓……
她没有多问,只乖顺地随在丈夫身后,继续往前走。
初入绣园的震撼和新鲜感过去之后,庄青裁隐隐感到压抑,好在,两人很快到达目的地。
房门落锁,再无旁人,终是得以卸下“端庄优雅”的伪装。
温家家主的卧室大而素净,采光极佳,只是物件很少显得太过空旷,再加上角落里燃了沉木熏香,莫名营造出一种冷冷清清的氛围。
他们的行李都已经送达。
庄青裁刚想去收拾,却见温皓白径直走向卧室一隅的偏门,她低头略一思量,快步跟了上去。
本以为他是要去衣帽间换居家服,没想到,偏门后竟然是一间书房:宽大的桌案上堆叠摆放着几十只枣红色的漆面食盒,一本名册,还有一叠裁剪成长条状的洒金红纸。
这应该就是胡旭口中为温姓各家准备的“年礼”了。
笔墨纸砚都已备好。
温皓白脱掉外套,解开袖扣,目光落在一旁的笔架上。
心知这事儿应该还挺急,庄青裁主动请缨:“我来帮你研墨。”
温皓白颔首,琥珀色的眼眸中是难掩的欣喜。
庄青裁看得分明,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转而低头准备东西。
能进绣园、能出现在温家家主桌案上的端砚与墨条,自然绝非凡品,不多时,细润泛着油光的墨汁便研好。
美人亭亭而立,纤细的手腕染上墨香,无疑是绝好的风景……好不容易才舍得收回目光,瞥一眼翻开的温家人名帖,温皓白俯身提笔,从容不迫地落在洒金红纸上。
早就听闻丈夫写得一手好字,如今能够亲眼得见,庄青裁也是期待着的。
她屏息凝视,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直到见温皓白抬手将写好的那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才探身瞧了一眼……
嗯,没看懂写了啥。
眨了眨眼,她不甘心地歪过头看了看,又看了看……
依然看不懂。
迟疑数秒,庄青裁开了腔:“草书?”
男人淡然应声:“嗯。”
在玲珑华府的书房里,庄青裁不止一次看过温皓白的钢笔字,皆是方正、流畅的行楷,而书法已有大成的温茗也是以楷书见长,她的儿子,怎么会学草书?
而且……
略显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庄青裁委婉提醒:“不是要送到各家去吗?用草书写名帖,他们能看得懂吗?万一送错了,岂不是很尴尬?”
温皓白全然不在意:“送错了也没关系,食盒里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啊,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仍有顾虑:“但是……”
劝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温皓白略显疲惫的声音便再度响起:“也许是受我母亲的影响,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请了不少名师大家教我练书法,温家的长辈大多也都知晓此事……有一年,他们让我为一个叔辈写‘德’字,但我讨厌那个虚伪无德的男人,我便写了个‘滚’字,笔画潦草了些,骗他们说是草书。”
聆听者抿了下唇:自己是该意外的。
但这种事发生在温皓白身上,好像,又不是那么意外。
想到了儿时的叛逆过往,温皓白微微勾起唇角:“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哪里真的懂这些?他们一个个拍手称绝,说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说我的草书有大家风范……我哪里能拂他们的愿呢?”
他眼角的讥讽之意快要溢出来:“有些东西,没有人在乎它好不好,甚至没有人在乎它到底是什么,他们只在乎这样东西与谁有关,如何讨好和践踏,才能让利益最大化--这就是温家人的行事准则。”
室内无风,却有丝丝寒意侵入毛孔。
庄青裁深吸一口气,抚了抚手臂。
捕捉到妻子的小动作,温皓白关切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忽然发现,是有点冷。”
“嗯?”
“你说的没错,绣园是挺冷的。”
高处不胜寒。
周围又聚集了一群冷血动物。
怪不得这个男人的性子能凉成这样……
若没有撑在身体里的几斤反骨、没有那一层名为“傲慢”保护壳,或许,他早早就已经变得与那些人如出一辙。
见庄青裁陷入沉思,温皓白搁下笔,倏地凑近,替她拢了拢搭配西装裙的那一条披肩,声音中带着蛊惑:“那我们要不要相□□一暖?”
并不诚心的询问。
因为庄青裁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单手抱上书桌。
装有精致糕点的漆面食盒、密密麻麻的温姓名册,随意摆放的昂贵笔墨,看不清楚名字的名帖……桌上的杂物很多,留给她,和他们的空间,便很小了。
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庄青裁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却根本无法逃脱温皓白的掌控,她的双唇轻而易举被他含住,轻轻地、缓缓地吮咬。
被迫向后仰。
披肩悄无声息的滑落。
但庄青裁略微感觉到了暖意--被那家伙的大掌托着,不得不再一次紧紧贴向他。
他吻得很深。
经过这些天的冷战,勉强消了点儿气,毕竟性格习惯这种东西根深蒂固,不是一两次争辩就能彻底改变的,再加上此时此刻对温皓白的心疼又远远超过责怪……
她动摇了。
她不再那么坚定了。
贝齿留出些许缝隙,很快就被趁机而入。
直到被亲得喘不过气,意识到再继续下去定然会一发不可收,庄青裁这才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将他推开:“你不是……不是,还急着写名帖吗……”
熄灭许久的火种,重新被点燃。
“家主送的年礼,迟了便是迟了,又有谁敢催我呢?”那一点克制许多日的念想肆意乱窜,温皓白亦是得着靠极强的意志力才能将寥寥数句表达完整,“送过去的东西也未必能让人正眼瞧看,拍一张照,恭维几句,随手送给佣人,再正常不过。”
说的也是。
家主夫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眼见着两人间的气氛有所好转,温皓白抓住庄青裁的双臂,将脸埋在她的肩头:“……我好冷啊。”
半真半假地。
欲说还休地。
莫名被这句话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庄青裁想都没想,主动抬手搂住了温皓白--动作幅度远超了周遭限制,那一叠还未誊写名字的洒金红纸漱漱落地。
她一惊,生怕将东西弄脏了弄皱了,正欲弯腰伸手去捡,却被温皓白重新箍回去。
像是不解气似的,他抬脚,将那些碍事的红纸踢去一边。
毫不顾忌。
这便是温家现任家主的做派--若非亲眼所见,庄青裁当真不敢相信。
温皓白没有允许她分心太久,再次落下的吻比上一次更深、更急。
他们像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予彼此温暖。
直到……
不合时宜的声音自书房门口响起:“温总,太太,你们现在忙吗,老夫人……那边……”
是徐姨的声音。
撞见正在亲热的小夫妻,她立在门边,明显有些尴尬。
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接着道:“老夫人醒了,唤你们过去……”
双颊绯红的庄青裁想要先从桌面上下去,温皓白却不允她动弹,只扭头敷衍:“知道了,我们稍后会过去。”
但徐姨并没有走。
隐隐瞧看出端倪,温皓白不确定地拧了下眉:“还有什么事吗?”
徐姨在绣园做了很多年,是个懂规矩的“老人”,不可能冒冒失失进房间来寻人,定然是遇到了什么事……
事实上,是她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胡旭,这就已经很反常了。
果不其然,徐姨又一次重复:“老夫人。醒过来了。”
刻意在“醒”字上加重了语气。
空气瞬间凝固。
庄青裁扶着温皓白的手,微微一紧。
两人相视一眼,终是齐齐意识到,徐姨的意思是……
病糊涂了的温书黎,清醒过来了。
055(增加作话)
两人花了一点时间, 才走到温老太太的房门前。
倒不是因为宅子大、距离远,而是他们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
站在那扇雕花大门前,温皓白捏了一下妻子的手, 轻声安抚:“别怕。”
专业主持人怎么能怯场?
庄青裁扯出一个微笑:“怕什么,奶奶的病情好转, 是件该高兴的事儿。”
温皓白“嗯”了一声, 抬手叩门。
很快, 有照顾温书黎的家庭护工前来开门。
房间里充斥着药香与消毒水的气味,隐约还能听见仪器的电子提示音,只见温老太太穿着一件暗紫色的丝质睡衣,斜倚在沙发椅靠枕上, 正举着背面镶嵌有宝石的手持化妆镜,叫胡旭帮她梳头,见到孙辈走到面前, 也只是淡淡道了句“你们来啦”。
连眼皮都没有抬。
她比先前在视频里瞧见时又瘦了一圈, 像是一堆枯柴,用尽全力才燃起了最后一缕火焰。
直到近乎全白的头发被梳得服帖, 又别上一只造型复古的宝石发箍,她这才慢悠悠抬眼,目光在温皓白与庄青裁面上徘徊。
末了, 冲后者招招手:“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
那是庄青裁从未见过的眼神。
再没有曾经的和蔼可亲。
她惴惴不安上前两步,蹲身到温书黎身边, 任由对方抬手抚摸自己的脸。
虽然保养的极好,但有限的生命总抵不过无限的岁月, 老太太指尖风霜沉淀,稍稍粗粝。
宛如初见一般, 她一张嘴,仍是夸奖:“楠丰电视台的主持人,是漂亮。”
语气陌生。
先前在医院里见面的经历,隔三差五视频里说过的那些体己话,她像是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也许还记得,只故意当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温书黎审视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孙媳妇,视线最终落在她右手无名指上:“就是这枚戒指……”
庄青裁没吭声。
她不确定,老太太到底是嫌弃那一截磕碜的棉线,还是那颗三克拉的钻石。
温皓白及时救场:“奶奶,好石头可遇不可求,我花了点儿时间才拍到一颗能入眼的,最终设计还没定稿。”
庄青裁想起来了,是韩奕当初教温皓白的那套说辞,怪不得听着熟悉。
但是,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她没再细究,耳边又响起温书黎数落继承人的声音:“既然什么都没准备好,急着结什么婚?连个像样的戒指都没有,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温家礼数不周、亏待了这么漂亮的孙媳妇呢。”
明面上是说庄青裁受了委屈,背地里是责备这个婚,结的太草率。
咂摸出其中深意,温皓白低头认错:“只是想尽早让奶奶高兴而已。”
温书黎慢条斯理挽了下额发:“难得你有这个孝心。”
绣园有长住的医护团队,只是今天除夕,温老太太情况又很稳定,主治医师中午便回外地老家过年去了……尽管冰冷的仪器还在尽责运作,却没办法第一时间为她进一步检测各项指标。
祖孙两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直到说起阅川集团相关事宜,才示意庄青裁先行离开,晚上一起吃团圆饭。
她讷讷转身,忽而回神,将拎在手里多时的一只红色纸袋递到温书黎面前,里面除了一本新年单向历,还有一只印有楠丰电视台台标的卡通公仔,特意做成了生肖龙的模样,浑圆可爱:“这个是我们广电中心自己做的新年礼品,您之前给我发过语音消息,说这个小龙公仔很好玩……”
所以,特意带来了一只。
温书黎瞄了眼玩偶,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胡旭将东西接了过来。
温书黎又招呼了先一步回到屋里的徐姨:“小徐,你送庄小姐先回屋。”
温皓白眼皮一跳:那是无比生疏的一声“庄小姐”。
说者有心。
听者,更有心。
*
逃离那间几近要令人窒息的屋子,庄青裁并没有直接回卧室。
只要不在温皓白身边,哪里都冷得如同冰窖。
驻足在楼梯处,她唤住徐姨:“我想在一楼客厅歇会儿,可以吗?”
透过一层落地的玻璃窗,绣园前庭景致尽收眼底:依靠人力改变了温度,奇花异草在严冬时节依然郁郁葱葱,稍微能够传递些许温暖。
徐姨笑着回答:“太太,瞧您这说的是什么话……绣园是您和温总的家,想在哪里休息,您说了算。”
庄青裁绝然没有想到,前来绣园收获到的第一份尊重,竟是在徐姨这里。
她轻轻颔首,沿楼梯往下走。
受温老太太的差遣,徐姨每周都会去玲珑华府打扫卫生,一来二去,便和不爱摆架子的庄青裁混熟了,说起话来嘴上也没了把手:“太太,您慢些走,这楼梯又高又陡,温总小时候从这个地方摔下去过,受了很重的伤呢!温茗夫人当时就在他身后,脸都吓青了……”
想起温皓白后颈处的伤疤,庄青裁微微蹙眉:温茗也在场?那么小的孩子独自下楼梯,做母亲的,难道都没有牵一下他的手吗?
这太奇怪。
甩掉脑海里不寒而栗的设想,她迅速换了别的话题:“那老夫人住在楼上,平日里走动、会不会不方便?”
徐姨指了指偏厅:“那边有电梯。”
行吧。
是她没见识。
见庄青裁在沙发上坐下,并没有四处走动的意思,徐姨给她倒了杯茶,站在一旁打开了话匣子:“……老夫人不让我们喊‘少爷’,说是听起来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后来啊,我们上上下下--包括胡管家,都叫他‘温总’了。”
“其实,温茗夫人人很好的,就是不太乐意管公司的事,老夫人那时候又什么事都宠着她,要不是遇人不淑,唉……”
“温总也很辛苦的,那么小,爸爸妈妈就都不在他身边了,大概是因为温茗夫人的那些事吧,老夫人待他特别严格,一心想让他继承家业……您是不知道,温总那时候的课业表排得满满当当,连周末都没有休息时间……”
庄青裁安安静静听着,间或喝一口茶。
天色渐暗。
绣园的厨师团队已然开始张罗年夜饭。
就在徐姨俯身询问庄青裁要不要先过去餐厅时,另一个负责打扫温老太太房间的阿姨沿着楼梯走了下来。
她的手里提着一袋垃圾。
黑色垃圾袋束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只生肖龙公仔的圆脑袋。
它支棱着两只金色的小龙角,正憨憨地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被扔掉的“垃圾”。
那个中年妇人知道这是家主夫人送给温老太太的礼物,一时间无比尴尬,只能默默将垃圾袋藏到背后。
没想到,正巧落入紧随其后的温皓白视野。
他快步上前接过垃圾袋,打开束绳,“拯救”出那只生肖龙公仔,毫不在意地放在袖口擦了擦,叮嘱徐姨把它送进他的卧室:“挺可爱的。”
庄青裁站直身子,远远看着他。
鼻子和眼眶都酸酸的。
温皓白走过来,神情温柔地冲她伸出手:“走吧,去吃年夜饭。”
*
主宅餐厅偌大的圆桌边只坐了温书黎、温皓白和庄青裁三人。
其他人影或站或立,或进或出,始终融不进画面。
头顶上那只巨大描金的红灯笼也解不了一室冷清。
这便是绣园的除夕夜了。
尽管那一桌出自名厨的山珍海味都是按照温书黎的喜好所烹饪,大厨们轮番露脸介绍菜肴的用料、工序与特色,但她似乎对每一道菜都略有微词,全程没动过几次筷子。
庄青裁转桌、布菜、充当气氛组,闭口不谈自己的礼物被扔掉这回事。
温皓白将手机搁在桌面上,时不时瞄望一眼,他告诉温书黎是海外市场的几个合作急于敲定,庄青裁却很清楚,他是在等母亲的电话--九院虽然不允许病人携带手机入院治疗,但这种节日,是允许病人到护士站排队打电话的。
可惜,他并没有等到。
倒是庄青裁收到了一条匿名祝福短信,语气像极了温茗。
碍于温书黎还坐在饭桌上,她悄咪咪将短信截图发给了温皓白。
而后,她看见那个男人释然地勾起了唇角。
温老太太的精神并不算好,吃过年夜饭,只勉强撑着看了半小时春晚,便被胡旭扶回房间休息了。
庄青裁的手机震动不停。
朋友的,合作商的、广电中心的群消息轮番轰炸,还有的姚淼“虽迟但到”的八卦揶揄:明天一早,你会在绣园那两百平方米的大床上醒来吗?
她忍不住笑,双肩一颤一颤的敲字:怎么可能。
姚大律师的角度永远刁钻:我懂的,大do特do一整晚是很难早起的。
庄青裁丢过去几张“骂骂咧咧”的表情包。
见妻子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温皓白抬手将人揽过来:“笑什么?”
她迅速按灭手机,摇了摇头。
这话万万不能叫某人看见……
按照绣园的规矩守岁到十二点,家主向各家发去新春祝福后,小夫妻两人也回到他们的“避风港”。
刚关上门,庄青裁便伸手勾住了温皓白的脖子,踮脚吻在他的唇上。
急不可耐的示好令温皓白意外。
但不过片刻,他便心安理得接受了妻子的主动--被温书黎那般糟蹋心意,任谁都不会觉得好受。
她需要发泄。
她需要被重视、被疼爱。
但此刻的温皓白,并不愿扮演善解人意的丈夫角色。
只允庄青裁毫无章法地亲了两下,他便故作疏离地将人推开:“怎么了?”
她喃喃低语:“……好冷。”
复又想将他的火先勾出来:“你不冷吗?”
温皓白看穿了这点儿小伎俩,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我的卧室恒温恒湿。”
自己如今落在他的地盘上,无端矮去三分,庄青裁想了想,索性把话说开:“想让你抱我。”
温皓白上前一步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然后,就这样干晾着。
将无名指上的钻戒摘下来,与床头柜上那只被温皓白捡回来的公仔放在一起,庄青裁晃了晃小腿:“……不是这样抱。”
他继续逗弄:“那是怎样抱?”
似乎是想将这段时日缺失的情/趣在今夜全数补回来。
庄青裁垂着眼皮,用很轻的声音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掰开、揉碎:“想要那样,从后面……然后,一直抱着我睡着……”
如同很多个晚上,那样。
许久没有过那种体验,此刻的她,好像只要被抱一抱、揉一揉、坠入这无边的夜色中,便能将囤积在身体里的无奈和忐忑全数击退--她现在已经根本不想再和他冷战了。
提完要求,庄青裁的脸已经红的不像样,视线在房中逡巡,理智占据上风的她最终还是咬紧下唇:“算了。”
吃年夜饭时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酒,温皓白不动声色地双手握拳,开合几次,想要试探自己的余力能够折腾到几点,忽而听闻妻子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不免有些遗憾:“嗯?”
庄青裁蔫蔫地垂着脸:“没有那个……”
知道她是在意避孕的事,温皓白轻嗤一声,转身拎起床头柜上的那只小皮箱,丢进妻子怀中:“胡旭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知道我带着你回绣园过年,他当然会提前准备好我们需要的东西。”
掂量着那只带着密码锁的小皮箱,她向丈夫投去疑惑的目光。
温皓白领口大敞,露出漂亮的脖颈线条,在庄青裁的注视下,用初始密码四个零打开了箱子。
里面不仅有安全套,还有一些助兴的小玩意儿。
随手翻看了几样,庄青裁第一时间涨红了脸:“他……怎么还帮我们准备这种东西,要是真用了,那明天徐姨收拾完屋子,岂不是大家都知道……”
她越说越小声。
温皓白答得从容:“用完就扔回箱子里,换掉密码,第二天直接销毁,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乱说闲话。”
庄青裁想明白了流程。
继而暗暗感慨,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总有办法维持外在的体面。
很快,她又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温皓白从小皮箱里取了点东西,顺着庄青裁的红唇比划:“饭局上听那些叔伯们说过。”
生怕对方将镂空的球状物塞进自己嘴里,她连说话都不敢幅度太大:“他们居然敢当着家主的面说这些……”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恐怕也没有想到,奶奶当真会把家主的重担交给年轻晚辈。”许是觉得不出声也没什么意思,温皓白丢掉手里的东西,又去翻找别的,“我当时若受了蛊惑,耽于玩乐,不成气候,他们的机会便更多一分。”
再一次偶然拾得记忆碎片,拼拼凑凑,有关于“温皓白”这个男人的谜团,又被拨开些许。
只是,内心愈发烦闷。
将小皮箱放在腿边,庄青裁抬手拽住温皓白的领口,慢慢贴近--她听见男人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
而他的声音紧随其后:“庄青裁,我那些耽于玩乐、不成气候的心思……”
语气加重:“都用在你身上了。”
*
毫不意外地纠缠一夜。
在陌生的环境里,与熟悉的人。
那些黏腻腻的催熟剂和汗涔涔的记忆,都没能见到升起的太阳,统统被锁进皮箱里,再不见天日。
身心俱疲,便顾不上伤春悲秋,庄青裁这一夜倒是睡得舒坦。
第二天醒来时,只隐约记得温皓白抱自己去泡澡时,她刻意套了话,问温老太太后来又与他聊了些什么。
彼时的温皓白正从身后拥着她,手指与双唇皆寻着她玩耍,并不打算回答,只敷衍说了句“没什么”。
她才不信,琢磨着寻机会再问--若是撬不开丈夫的嘴,实在妄为电视台主持人。
年初一的早餐是颇具楠丰特色的小笼包和鸡汤馄饨,可惜温书黎身体不适,没有和小夫妻两人一起用餐。
用餐前大厨再度露脸,拜年之余开始介绍,用了哪里的黑毛猪,用了哪里的走地鸡,经过了什么样的工序,才完成了几份简约而不简单的早餐……
庄青裁耐着性子端坐在桌边优雅微笑,肚子饿得咕咕响起。
温皓白直接抄了碗碟亲自给她盛馄饨:“吃吧。”
没有温书黎在场,他也懒得遵循任何规矩。
馄饨才吃了三四个,庄青裁便瞧见徐姨跑过来向温皓白传了句话,说苏睿医生已经上飞机了。
那是温老太太的主治医师。
庄青裁啧啧称奇,能在大年初一让回老家过年的医生打飞的回来……
温皓白确实是没什么人情味的。
但有钞能力。
低头又吃了一只馄饨,她灵光一现,猛地望向丈夫:“等一下,温皓白,你不会还有私人飞机吧?”
身着墨色居家服的男人连吃早餐都依旧斯文矜贵,与昨晚在床上红着脸也红着眼的家伙完全不同……
他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才回答庄青裁的问题:“温家立足楠丰这么多年,几代人的基业,有一架私人飞机,不奇怪。”
“你派私人飞机把苏医生接回来了?”
“私人飞机需要提前购买航线,没有想象中那么方便。”
“喔。”
“所以,我是派直升机过去接的。”
庄青裁:“……”
心猿意马地一口接一口补充食物,她反复思,考阅川年会那晚温皓白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上了头,才把他们结婚前签的那些协议给烧了?
他是如此笃定吗?
他们不会离婚。
*
饭后,将将放了半天假的苏医生便重新回到绣园。
医疗团队已经给温老太太做过了初步检查,还有一些样本得送去医院,拿到全部的化验结果,已经是下午三点。
苏睿站在温老太太的窗前给她逐一讲解化验单上的数值含义,含含糊糊,遮遮掩掩,最后索性神情夸张地连说了好几遍“医学奇迹”。
驰骋商场多年的企业家也会惜命。
特别是在鬼门关前走过几遭,更容易胡思乱想,听到“医学奇迹”几个字,温书黎顺了气,忙示意胡旭给苏医生送上新年红包。
家庭医生不必避讳这些,苏睿道了谢,又嘱咐了护工和佣人几句。
临走前,他给温皓白和庄青裁递了个眼神。
三人又在楼下碰了个头。
这一次,苏睿才说实话:“老夫人的精神状态虽然看起来不错,但是各项身体指标并没有好转,甚至,更糟糕了。”
庄青裁这才意识到,方才他之所以那样说完全是为了哄老人家安心。
温皓白又追问了几句。
苏睿露出的神情并不容乐观:“医学上有一种现象叫做‘终末期光明’,患者的意识会变得异常清晰……”
庄青裁近乎是脱口而出:“回光返照?”
苏睿看了她一眼:“不排除这种可能。”
尽管与温书黎之间颇有隔阂,但到底是如今陪在温皓白身边的、唯一的血亲,他比谁都希望对方能够健康、长寿。
眉头皱成了拧不开结,温皓白稍有的声音发颤:“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苏医生非常注意措辞:“我只能说,这并不是一种持久的状态。”
几小时。几天。
也可能更长。
见小夫妻两人接连陷入沉默,他继续嘱咐:“老夫人若有什么愿望和要求,尽量顺着她、满足她,别让她受刺激,还有些话,我不太好说……”
温皓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镇定:“我有心理准备。”
苏睿点了点头,沉声宣告:“你们,尽早准备后事罢。”
送走了苏医生,两人并肩而行,许久都没有说话。
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
即便认真对待、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也永远猜不到明天的剧本。
走到温书黎的卧室前,温皓白率先打破沉默:“你不是想知道,昨天奶奶单独与我说了什么吗?”
庄青裁驻足,缓缓抬起眼眸。
男人突然变卦松口,令她莫名心慌。
温皓白迟疑许久,才喉头一滚:“她希望我们离婚。”
056
对于温书黎的想法, 其实庄青裁早有预感:那样干练又聪慧的女人,但凡她是清醒着的,一定会觉察到这门婚事的荒诞和蹊跷。
自温皓白口中得到证实, 她反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流露出掌控舞台时才有的冷静与从容:“那你是怎么想的?”
温皓白的冷静与从容一点都不比她少:“这还用问吗?”
庄青裁仰起脸, 静静等待答案。
他凝视着她, 失态地磨了磨后槽牙:“当初我为了把‘离婚拿钱走人’的念头从你脑子里剔出去, 花了多少心思……”
怎么可能同意?
没说出来的话,用一声轻哼代替。
许是觉得哼一声还不足以表达不满,他又接连哼了好几声。
丈夫的笃定,为庄青裁带来一丝暖意, 她下意识伸出手指勾住他的:“那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温皓白亦有自己的思量:“奶奶说服不了我,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说服你,昨晚的我, 相信你能给她和我一样笃定的答案, 但是现在的我,却不确定了--你知道奶奶的身体状况, 很可能会因为孝顺和同情而无条件答应她的要求,毕竟,你有那么多‘人情味’, 还总想着要分我一点儿。”
他压低声音:“但这件事,只有这件事,请你坚定自己的想法。”
强势且不容置喙。
果然如他所料, 庄青裁目光躲闪:“但苏医生不是说奶奶她……而且,昨天你也看到了, 奶奶对我并不满意,如果她坚持要我们分开, 或许我们可以……”
温皓白冷声打断:“庄青裁。”
窗外枝桠摇曳,云层变成了铅灰色,隐隐可以窥见有雪片自空中飘落。
今年的初雪,无声降临。
男人的声音也像是裹了层凉意:“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被人坚定的选择过,无论是林淮生,我的母亲,还是奶奶……我有好好的跟着他们,但是渐渐的,因为很多事,他们都把我抛下了,那种感觉,就像你在大风天看着广告牌被吹走一样,很惊慌,也很无奈……”
他抓起她的手,温热的唇瓣吻过她的掌心。
复又将自己的脸贴过去,很慢、很慢地摩挲:“这一次,我跟着你,希望你能坚定的选择我。”
庄青裁放缓呼吸:“明明是我‘跟’着你才对……”
默了几个数的时间,温皓白再次开口:“说起来,我们是不是对这个词有着完全相悖的理解?”
“好像是的。”
“无所谓了--现在的我们是一体的,要一起熬过这个冬天,知道吗?”
或许,这就是婚姻的意义。
男人的眼神变得遥远,即便是乞求的话术,也都在努力维持体面:“坚定的选择我吧。”
庄青裁没再说话,将脸转向另一侧。
区区片刻,雪势便大了起来。
站在这个角落,可以将后院景致尽收眼底:白色絮状物,肆意飞舞,妄图将庭院里深深
依誮
浅浅的绿色全数覆盖掉。
庄青裁想起了家里曾经那台老式闭路电视,偶尔没有信号就会出现“雪花屏”,只要用力拍打几下,就会奇迹般地恢复正常。
最简单的维修方式。
想要修补一段关系,或许也得借助这种“外力”。
重新望向还在等待答案的丈夫,她扯开话题:“不知道为什么,一下雪,总觉得绣园反而暖和起来了。”
她的心因为很多事而鼓噪不止。
但最重要的是……
他在请求她,请求她坚定一点。
温皓白举目远眺,淡淡地解释:“因为落雪就意味着,春天快要来了。”
*
原来还有“大年初一不走亲戚”的说法……
这是庄青裁后来才知道的事。
转念一想,不知道也不奇怪:庄涛和楚彤云在楠丰本就没有多少亲戚,举家搬到多福巷以后走动就很少了,别说大年初一,就是从初一排到十五,也走不了一趟亲戚。
但温家不同。
银装素裹的绣园安静了一整天,年初二一早,便热闹了起来。
听说名册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都会一一出现,庄青裁早起盛装一番,本打算以“家主夫人”的身份随温皓白招呼客人,却在临下楼前,被胡旭请到了老太太那里。
至于原因,庄青裁心知肚明:许是温书黎觉得出身市井的姑娘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故意将她支开;又或者是,觉得站在温皓白身边的“温太太”迟早要换人,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妙。
温老太太今儿精神不错。
庄青裁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给一株盆树缠线整枝叶,余光瞥见了孙媳妇,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经过人为改变生长路线的盆树,美则美矣,却透露着些许诡谲。
收回目光,她听见温书黎沙哑的声音:“我这个人呢,做了大半辈子生意,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但却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失败的祖母……”
老人家眼神不大好,手指动作也变得迟钝,在胡旭的帮助下,才讲困束住盆树树枝的细绳打成结:“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啦,思前想后,还是得替皓白给庄小姐道个歉。”
即便身体状况再差,温书黎那商圈大佬的气场一点儿都没丢:“我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糊里糊涂说了许多玩笑话,皓白孝顺,把那些话都当了真,找你去领了结婚证、耽误了你这么些时日……实在是很抱歉,庄小姐想要什么补偿,我做主,尽量都满足你。”
庄青裁听懂了弦外之音。
她摇摇头:“温皓白待我很好,没有耽误我,我也不需要补偿。”
温书黎也没耐心继续周旋,浑浊的眼睛缓缓一掀:“你不会是想说,你们是真心想在一起的吧?”
庄青裁没有迟疑:“是。”
温书黎笑了,轻哼道:“真心这种东西……都是随便说说的……”
她用金色的小剪子绞断了几根线:“这话就算皓白相信,我也不会相信,他的父亲林淮生,庄小姐应该知道的吧?当初,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林淮生跪在我面前磕头,口口声声说自己对温茗是真心的,此生绝不负她……可后来呢?同意女儿嫁给所谓的‘一片真心’,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出生在我们这种家庭,注定要失去许多自由,包括婚姻自由……”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子重蹈女儿的覆辙:“我认为,皓白应该有一位门当户对、对他事业有所加持的妻子。”
庄青裁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一点,她无法反驳。
所以最初的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正视温皓白的感情——她知道,他们不般配。
温书黎并没有给孙媳妇继续表态的机会:“我还没有立遗嘱,皓白年轻,羽翼还没有丰满,我未必会把阅川集团交到他手里……皓白是个聪明孩子,他明白孰轻孰重,庄小姐,你也很聪明,我希望你能揣着‘一片真心’替他多想一想……”
话未说完,便被重重的咳嗽声打断。
胡旭急忙上前搀扶住她,给庄青裁递了个眼色:“老夫人,去歇着吧,苏医生不是说过了吗,让你多卧床静养。”
温书黎摆摆手,似是在下逐客令。
眼下的温老太太宛如风中之烛,庄青裁不敢与之争辩,只能咽下嘴里的话:“那我先出去了,奶奶,您好好休息。”
不知是没有听见她的道别,还是懒得搭理,在管家的搀扶下,温书黎步履蹒跚走向床榻,嘴里念叨着:“老狄的女儿前两天给我打了电话拜年,小姑娘到现在还没着落呢,还有燕城赵家那位二小姐,最近是不是在楠丰……你让皓白有空去接触一下……”
庄青裁脚下一顿,惊愕于她的毫不避忌。
原地停留数秒,才加快脚步离开。
*
来的时候还有胡旭领着,走得时候只有孑然一身。
庄青裁不疾不徐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恰巧听到两个做清洁的阿姨在闲聊:“聪明漂亮有什么用?浑身上下的好东西都是温总买的,她自己有什么?老夫人怎么可能看得上……”
她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响引得两人注意。
其中一人满脸尴尬,另一人则及时堆出笑脸:“太太,温茹夫人和温蓬先生都在见客厅,您要过去吗?”
庄青裁摇摇头,挺直腰杆走出两人的视野。
她无处可去,便推开通往后院的大门。
后院没有安装任何取暖设备,庄青裁瞬间被一股寒意裹挟,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紧了紧身上的灰色套裙,投入那皑皑白雪之中……
温皓白说的没错,落了雪的绣园确实更好看。
但看一次,也就心满意足了。
没穿御寒的衣物,庄青裁便没有走太远,折返回来后就一直靠在门外,移门露着缝,让屋里的暖气烘烤半边身子,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然后拨通了楚彤云的电话。
接通电话的楚彤云着实欣喜,扯着嗓子喊庄涛过来,说正好趁这个机会,要一起给老太太拜个年。
庄青裁搪塞过去:“妈,我初四值班,初五开始还有几天休息,到时候,我回家住吧?对了,还要帮你们看房子,我最近看了古城区几个小区的二手房,拎包入住的那种……回头接你和爸爸去看看……”
听说女儿突然要回家,当母亲的有所觉察,立刻追问:“你回家住……那温先生呢?他也一起来吗?哎,他肯定很忙的,应该没时间吧?”
“嗯,我一个人回去。”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可急坏了楚彤云,她一个劲儿追问:“这大过年的,吵什么呀?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解决吗,还是说,你这几天在那个什么山上的别墅里……受了欺负?真要是受了欺负,那就回来住……我和你爸……”
庄青裁这才扯出一点笑容:“怎么会呢?”
她解释说只是自己想家而已。
这通电话就像是小女孩在寒冬街头点燃的一根火柴,它为庄青裁带来了不知真假的短暂温暖。
缓过劲来,她匆匆挂断电话,一转身,便看见四处寻人的温皓白。
两人目光相触。
男人迎了上来,将妻子拉进温暖的室内,关切道:“看雪也别把自己冻着。”
庄青裁点头称好,转而又问:“你忙完了吗?那几位叔婶都离开了啊,你也不留人家吃个饭……”
温皓白“嗯”了一声,压着眸中的厌倦:“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没有人当真的,只是没能见到奶奶,也没能见到你,他们少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奶奶这个时候把你从我身边支开,是和你摊牌了吧?”
庄青裁感慨什么都瞒不过他:“如你所料。”
“那你的回答是什么?”
“如你所愿。”
似是怕他听不明白,庄青裁扯动唇角,稍稍扬起:“我是选择了你……”
看见温皓白眼中一寸一寸燃起了光,她的眼底却涌出一股晦涩。
温书黎的话字字萦绕耳边。
不是威胁,胜似威胁,以考验她的真心。
想到这里,庄青裁声音愈轻:“但好像,并没有那么坚定。”
057(增加剧情)
年初三吃过午饭, 庄青裁与温皓白回了玲珑华府。
直到确认同行的司机离开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落回原来的位置,自车库上直达电梯的时候又忍不住轻抚胸口:“我还以为, 奶奶不会允许你再跟我一起回到这里了。”
看着物业在电梯里张贴的新春祝福,温皓白随口答话:“她不急这一时。”
或许在温书黎看来, 一个事事以家族利益为重的精英继承人, 一个市井出身毫无抗衡资本的普通女孩, 只要稍稍施加压力,两人迟早会分道扬镳。
庄青裁对此表示赞同:“也对,民政局得初七才上班呢。”
离婚得去民政局走程序。
前后脚进了家门。
投入到熟悉的环境中,才有种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温皓白瞄着庄青裁:“你连这个都问清楚了?”
她将长绒男士拖鞋拿给丈夫:“不然呢, 你不会打算刻个萝卜章、办张假离婚证糊弄过去罢?”
记得小时候,多福巷的电线杆上随处可见办假.证的小广告,听说, 那些粗劣的假章最初都是用萝卜刻出来的, 所以叫“萝卜章”。
温皓白佯装思考了一下:“好像也可以。”
庄青裁一愣,当即转身要去厨房:“家里有萝卜, 我拿给你……”
温皓白被她气笑了。
还没见着萝卜的影子,便将人拉回来圈进怀里:“我不想离婚--这句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庄青裁贴在他的肩头, 小声问:“那你不要阅川了吗?”
有些人的软肋显而易见。
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温皓白的软肋。
而温皓白又是她的软肋。
所以,庄青裁才说自己的选择不够坚定--她当然想继续这段婚姻, 但却不希望温皓白为自己放弃任何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没有被坚定选择的男人默不作声,只是默默将双臂收紧, 像是在拥抱一颗即将生根发芽的种子,要将她嵌进自己的土壤中。
觉察到气氛在逐渐降至冰点, 庄青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低头轻抚了下无名指上的戒指:“你先休息吧,我得下楼一趟,把戒指给初晚送过去……我打算尽快把房子定下来,正好,我也能搬过去陪父母住一段时间……”
回来的路上她收到席初晚的消息,说是寄售店的报价出来了,算上折旧费,差不多还能一百万出头,不过,具体数额还得见到实物再定。
算上这笔钱,给父母改善居住环境的事儿就有了着落。
温皓白松手放人:“搬过去……陪父母?”
庄青裁意有所指:“搬过去,过冬。”
他们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如果温老太太再问起来--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夫妻两人已经分居,确实是个不错的交代。
*
席初晚是个在家待不住的性子。
庄青裁敲门进屋的时候,她正在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剧边吃大桶冰淇淋,还说自己为了躲避催婚,年三十那晚的团圆饭还没吃完,就一拎包,一甩马尾,轰轰烈烈从家里逃了出来。
庄青裁算是看透了:这位和自己一样走“知性女神”路线的姑娘,更假。
现在的她需要倾诉。
某种程度上来说,席初晚也能算是个不错的听众:那些姚淼不能理解的事,席小姐总能一针见血给出独特的见解。
就比如,当她听罢温老太太“劝离”的故事,凉薄地开了腔:“等她死了,不就都解决了?”
庄青裁:“……”
见温老太太的孙媳妇露出非常复杂的神色,席初晚放下冰淇淋,并没有道歉的意思,而是在自己头顶抓了把空气,摊在她面前:“给你一点儿?”
“什么?”
“不顾他人死活的自私。”
庄青裁扯了下唇角,示意她不用这么慷慨:“我不要这个,你收回去。”
席初晚耸了耸肩,重新抱起冰淇淋。
庄青裁看着她,苦笑一声:“我现在有点庆幸,咱们那个专访选题被我们台长给毙了,要是真的做起来,我好担心你会‘语不惊人死不休’。”
说来奇怪,年前席初晚专访的选题推进一直很顺利,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三只手指捡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时,秦台长那边却直接给否了,原因说的含糊,连庄青裁也没琢磨明白。
席初晚也有点儿可惜:“没办法,都是我爸的意思。”
庄青裁一愣。
随即,她听见了更加震惊的话:“说起来,那个沈序是不是滚蛋了?”
室内空调温度适宜,庄青裁却莫名感到一阵凉意:“你怎么知道……”
席初晚头也不抬:“喔,之前没和你们说起过,沈序纠缠了我一段时间,只要我有演出,他就必定到场送花--有一次被我爸撞了个正着,他有次出去吃饭,就和你们领导嘀咕了几句。”
“所以,是你爸向秦台长施压……”
“我爸不是文化局的嘛,和你们那个秦台长还有点儿交情,施压倒也谈不上,但估计没说什么好话,不然,那个姓沈的也不会直接走人。”话说到一半,席初晚就停了下来,“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庄青裁摇摇头。
只是暗暗思量:看样子,待会儿上楼得好好向温皓白道歉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欢,险些忘了正事。
将那枚钻戒高高举过头顶,席初晚疑惑:“这戒指的款式和成色都还不错呢,你真的要卖?”
庄青裁将钻戒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席小姐眨了眨眼:“韩奕挑的戒指,送他上司老婆?”
她笑笑地看向庄青裁,感慨一句:“Unbelievable.”
庄青裁哭笑不得,只得转移话题:“说起来,韩奕什么时候回楠丰?”
事到如今,她和温皓白好像已经默认了席初晚和韩奕之间的那种固定--大概是固定的床伴关系,说话也从不避忌。
韩奕不是楠丰人。
纵然和本家的关系再紧张,逢年过节也要回去走个过场。
席初晚还在那儿研究戒指,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听说,他最近在相亲--如果公司没什么事儿的话,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吧。”
庄青裁脱口而出:“他在相亲,那你……”
席初晚根本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只低头将缠在戒圈上的那截棉线拆下来,将钻戒套在自己的手指上,眼神微妙地看了又看:“留个账号吧,我先转一百五十万给你。”
“你转给我?一百五十万?不合适吧?要不,等卖掉再……”
“你先拿着用呗——要是觉得我给多了,以后有机会,就多给我介绍几个商业活动。”她勾了勾唇,冲庄青裁伸出手,金红挑色的新春彩绘美甲衬得那颗钻石更加透亮,“这个,我戴着玩儿几天。”
*
好不容易才将温太太哄回楼上,席初晚再度窝进柔软的沙发里。
手机已经被她玩到微微发热,但仍没有放下的意思。
奢饰品寄售店的店长发来消息,问她什么时候把朋友的钻戒拿到店里来,席初晚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不卖了”。
继而补充:我戴着挺合适的,决定自留。
确实挺合适。
她那双触摸艺术的手,也受得起人间富贵。
只是这般独自欣赏,终究有些乏味,生性爱搞事情的席小姐当即举起手机对着无名指上那枚戒指拍了张照片,发送朋友圈。
没有配任何文字。
两分钟……不,或许是更短的时间,她收到了远在他乡的一个点赞。
她给的备注名是:有点儿用。
唇角的笑意更浓。
未卜先知般点开了聊天对话框,“有点儿用”先生的消息下一秒便到达:有人向你求婚了?
席初晚:还没有。
对面的韩奕始终“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文字发过来。
席初晚想了想,又下一剂猛药:不过,随时可能有。
*
连续试了三遍,庄青裁还是没能解开指纹锁。
好在,电子提示音将一直等在屋里男人给召唤了过来。
房门自内而开,庄青裁直接扑进了丈夫的怀里,满满都是歉意:“是我误会了你……”
温皓白一头雾水:“什么?”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机会却必须抓住。
他抱着几乎是挂在自己身上的庄青裁,快步走向卧室,半途才明白过来她是因为沈序离职的事在道歉。
到底是主持人,即便是认错,还不忘询问他被冤枉后的心路历程:“……你当时为什么不反驳我啊?”
温皓白将人放到床上,并不隐瞒自己的所做作为:“因为我那天去广电中心的时候,确实有向秦台长抱怨过妻子被人举报接私活的事,我并不清楚沈序离职是否与我有关……”
“那你就全认了?”
“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被突然间的表白闹了个脸红,庄青裁平躺在床垫上舒展四肢,心情忐忑地试探:“我那天说了许多很重的话,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温皓白撩开遮住她眉眼的发,如实回答,“但我生气的是……老婆居然因为别的男人和我生气。”
“一点都看不出来。”
“所以,你才说我像水豚。”
庄青裁控制不住,笑了一下。
说真的,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由衷地笑过了。
因为沈序的事,因为温书黎的事。
因为她和温皓白之间怎么都抹不掉的隔阂与差距。
笑着笑着,眼眶里又多了几分雾气,她抢在温皓白发现之前抬手擦掉。
庄青裁去找席初晚的这段时间,温皓白并没有休息,他只是洗了个澡,换上居家服,然后一直坐在床边查看工作群消息和邮箱。
时不时弹出消息框的ipad还放在枕头边,莫名有些碍眼。
男人伸手将它反扣在床头柜上,继而按住庄青裁的双手,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是道歉吗?只有这样?”
知道他想提条件,庄青裁嘟囔:“又来?”
跳过了讨价还价的环节,温皓白一锤定音:“今晚让我用一盒吧。”
习惯是买三枚装。
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尝试,着实消耗庄青裁的体力,他鲜少让盒子一晚上就空掉。
三次也……
庄青裁动弹不得,只能象征性地移开目光以示拒绝:“吃不消。”
天知道他这几天在绣园胃口多大,回家了怎么还不知道消停。
难道是因为很快就会分开,所以才想着提前预支?
男人还有这种能力?
见对手动摇,引导谈判节奏的温皓白“贴心”地替陷入苦恼的妻子支招:“吃不消就说‘安全词’。”
不等回应,他近乎是凑到了她的耳边,声音中带着怂恿的意味:“之前不有约定过安全词吗--数到十二。”
数到十二,他就离开。
离开她的身体。
明明是非常正经的四个字,拓宽联想,便带上了绯红的颜色。
视觉、听觉、触觉全方位被对方掌控,庄青裁的唇已经颤得不像话,许是在如今这种非常时刻,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
想到这里,她终是用软而轻的声音做出让步:“那,那行吧,一盒就一盒,但是……不要用螺纹装……”
*
结果根本没能忍到晚上。
尽兴之后,庄青裁累得连睡衣都懒得穿,直接睡了过去,温皓白压着被子问她晚餐想吃什么,她摇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再起床了。
不忍扰她清梦。
温皓白带着ipad去了趟书房。
邮箱里的人事调动令让他眉头紧皱,沉思半晌,他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盒烟,破天荒在室内点燃。
韩奕的电话在十分钟后到达。
说完并不怎么诚心的“新春快乐”后,他的抱怨就如决堤的洪水般罐进温皓白的耳朵里:“我就回家几天,几天而已!你就不能帮我看着点吗?”
温皓白的语气略带敷衍:“看着什么……”
对面踌躇半晌才吭声:“席初晚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她发了戴钻戒的照片秀恩爱!”
温皓白至今没有加过席初晚的联系方式,自然也不知道席小姐的朋友圈刚刚经历过怎样的天崩地裂。
“我不清楚……不过,她谈恋爱了关你什么事?”
“我就是关心一下,不行吗?”
“要关心自己打电话去问。”
韩奕沉默的时间更长,最后近乎是挤出三个字:“我要脸。”
男人的脸面挺有意思的,可有可无,可要可不要。
温皓白迅速了然了好友的意思,接了话:“知道了,等我老婆醒了,我帮你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韩奕酸溜溜地重复:“啧,老婆,啧,醒了。”
这么秀就过分了啊。
休战三分钟。
各自平复了情绪,韩奕重新将话题绕回正轨:“对了,老太太那边……”
温皓白“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别的。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奕也没再细聊,温书黎“醒过来”,他也始料未及,但毕竟是有所交集的长辈、上司,这时候不管是“见鬼”还是“恭喜”,他都说不出口。
索性只挑了别的重点:“那我给你提个醒,老太太今天下午给我来了通电话,让我去联系温保钧,有意把他‘返聘’回阅川,他要是真回来了,再加上一个赖着不走的温守业,董事会那边,恐怕又要重新洗牌了。”
联想到邮箱里的高层调动,刻意是要给谁留出位,温皓白阖眼吐了口烟:“应该是奶奶授意的,大概是想以此来敲打我。”
香烟末端烧出一截灰白。
欲落不落。
压住了猩红的火光。
韩奕压低声音:“那你自己衡量清楚……”
温皓白急于打断:“衡量什么?”
修长的手指缓缓弹了下烟灰,让那点红色的火更加耀眼,他接着道:“我从来就没打算放弃任何一边。”
058
年初五一早, 庄青裁独自驱车前往多福巷,打算将春节小长假余下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父母。
温皓白自是想跟过去的,奈何公司事务繁忙, 实在抽不开身。
两人站在地下车库道别,谁也不愿意先上车。
最后庄青裁忍不住了, 强行将丈夫推搡进迈巴赫, 面带笑意地嗔怪:“干嘛一直摆着张冷脸, 又不是不回来了。”
透过半降的车窗,温皓白直视她的眼睛:“衣服和日用品都没带多少吧?回家要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不要偷偷摸摸回来拿了就走。”
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
仿佛是在进行一桩足以决定命运的谈判。
想到昨晚收拾行李时温皓白那家伙全程“监视”,一会儿劝她别带这个、一会儿又把那个从箱子里取出来……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觉得好笑的庄青裁只得再次应允:“知道啦。”
她转身欲走, 忽而又想到什么,仍是不放心地叮嘱:“如果奶奶问起来,你好好和她说……”
温皓白阖眼, 不情不愿“嗯”了声。
说不清是不是都市一族的错觉, 总觉得越小、越偏僻的地方,年味就越足。
或许是都趁着节假日跑去市区玩乐的缘故, 停车场比往常更加空旷,庄青裁将车停在一长溜的红色小灯笼下面,莫名滋生出一种小小的欢喜。
只是, 红色的灯笼和白色的车。
两种隐约带有暗示意味的颜色撞击在一起,小小的欢喜,登时化作虚无。
庄青裁愣愣看了一会儿, 提起行李箱,转身离去。
先前对街线路老化引发火灾的事确实叫人后怕, 如今再被女儿这么一劝,庄涛和楚彤云顺水推舟答应了搬家的事, 这几日闲来无事,也跟着庄青裁跑了几个小区看房子。
始终没瞧见温皓白,老两口原本还在担心小夫妻闹别扭,发现女儿成天对着手机嘴角上扬,也渐渐放宽了心。
温皓白发来的消息永远是内敛含蓄的。
既没有早晚问候,也没有直白示爱,千言万语,化成不定时却也不间断的随手拍照。
露台上的积雪。
新买的诗集。
还有阳光房泡沫盒里长势喜人的小葱。
似乎每一个角落里都有庄青裁的身影,而那些证明她确实存在过的痕迹,又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氧气。
零零碎碎,点点滴滴。
句句不提想念,句句皆是想念。
*
春节小长假最后一天,庄青裁终于将房子的事敲定下来。
是新老城区交界处的一个小区,开发商和物业都很靠谱,有电梯,出脚方便,周围还有三甲医院和大型超市,非常适合养老。
办完各种手续,又约好了搬家时间,庄青裁将父母送回多福巷,转而绕路去了一趟九院。
温书黎不希望温皓白接触温茗,自然也不会准许他随便探望,许多事,还是得由她这个尚且在职的“温太太”来代劳。
前些时日来过几趟,如今,庄青裁对这个地方再无抵触,熟门熟路走到温茗的病房前。
病区不允许锁门。
虚掩着的房门上贴一个福字,浓缩着这里所有的年味。
敲门进去的时候,温茗正在看书,见庄青裁前来探望,她笑着起身相迎,不动声色又冲她身后看了一眼。
没有温皓白。
庄青裁略显尴尬:“……只有我。”
温茗点点头,示意她坐近些。
庄青裁将带来的书和年礼送过去,挠了挠头:“其实我原本还想带些自己做的腌萝卜,但之前打电话给护士站,她们说病区不可以接收三无食品……以后有机会的话,您来家里吃吧?”
温茗笑着应允:“好啊。”
胡旭两天前来过一趟,将绣园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告知,“温老太太怂恿孙子尽快离婚”也不再是秘密。
庄青裁剥橘子的时候,听见了温茗的声音:“……让他别记恨奶奶。”
她愕然抬眼。
温茗眉眼低垂,用更轻的声音道:“说到底,是我不争气--如果我的婚姻再成功一些,或许,她就不会再反对你们了。”
这番话着实令庄青裁这个局外人颇感意外。
她本以为,年纪轻轻就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温家千金会对母亲心生埋怨,可如今看来,母女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恶劣。
有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庄青裁将剥开的橘子递给温茗:“温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温皓白后颈的疤,真的是他自己摔出来的吗?”
温茗伸出来的手停在半空中。
那双与温皓白同样浅色眸子幽幽望向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庄青裁坦言:“不知道,可能是出于媒体工作者的敏感吧。”
温茗默了几秒钟:“……是我把他推下楼梯的。”
突如其来的真相没有任何缓冲。
即便面对过各种镜头前的突发状况,庄青裁还是被温茗的话吓到了。
她讷讷地问:“你说什么?”
那些束紧的口袋一旦被拉动绑绳,秘密就流淌了出来。
温茗没有继续坚守,转而换上一副故作平静的语气:“那天,是我亲手把皓白从楼梯上推下去的,他还那么小,那么脆弱,我居然因为一个混蛋而迁怒于自己的孩子,我差一点就害死了皓白……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
连空气中都隐隐泛着苦涩。
见庄青裁没有说话,温茗又道:“他的奶奶不允许他经常来探视我,并非是出于我们母女间的恩怨,而是……算是对皓白的一种很自私、很极端的保护吧?她害怕我还会一时冲动,伤害至亲至爱,无论是身体上的伤害,还是精神上的。”
顿了顿,温茗直言:“我也害怕。”
所以,她不见他。
即便思念成疾。
说这番话的时候,女人的眼眸中泛着水雾,像是被尘封许久的痛苦记忆吞没。
深陷于后悔与自责,她如同自我惩罚般将自己困在九院。
一罚就是许多年。
虽解开了心中谜团,庄青裁却一点都不好受。
她诚恳道歉:“抱歉,或许我不该提起这个……”
温茗仰起脸,似是想用这样的方式逼退眼角的湿润:“没关系,这些事总要让皓白知道的--我母亲的时间不多了,她那么骄傲,绝不可能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我真的不希望,她到死都被亲人所误会。”
庄青裁会意地点了点头:“我会找机会告诉温皓白。”
告诉他,他并非没有被坚定的选择。
无论是温书黎还是温茗,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爱他、保护他;
告诉他,温家并非是一个处处充满冷漠的家族。
即便是无边的冰原,也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寻到一朵、两朵小花。
听罢儿媳的话,温茗勾勾唇角,这才接过橘子。
细心掰开,她自己留了一半,将另一半重新塞回她的掌心:“你还要告诉他,我们都是爱他的,但有些爱,不必拘泥于形式。”
*
离开14病区后,庄青裁在车上坐了很久,最后决定顺路去一趟阅川集团。
虽然一直努力在说服自己,这段时间尽量避免与温皓白见面,但这一次,她有足够多的、立刻去见他的理由。
这个时间点,一心以事业为重的温大总裁应该还没有下班。
不清楚阅川眼下情况如何,庄青裁停好车,并没有直接进去找人,而是留了个心眼,先给韩奕打了一通电话,问他能不能让温皓白抽时间下楼一趟。
韩奕听完她的话,沉默许久。
直到庄青裁出声提醒,他才犹豫着告诉她:“皓白这两天都没来公司,你不知道吗?”
庄青裁愣了愣:“总得有个原因吧?”
韩奕含含糊糊地说其实也没几天:“对外是说老太太身体不好,让他暂停手上的一切工作、堂前尽孝……说实话,在我们看来这和停职也没区别,总裁得听股东大会的意思,而那群股东呢,又大多顺着老太太。”
简而言之,温书黎迟迟没能等到孙子的离婚承诺,反手将了他一军。
生怕庄青裁胡思乱想,韩奕干笑两声,忙又接着安慰:“你也别太着急,都是暂时的,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了,过段时间……过段时间就好了嘛。”
过段时间。
过段时间。
好像每个人都将希望寄托于“过段时间”,并且能够云淡风轻地说出来。
但他们都是旁观者。
只有她和温皓白,才是时时刻刻备受煎熬的局内人。
有些爱确实不拘泥于形式,但来势汹汹,叫人无法招架。
怅然若失的庄青裁重新启动车辆,临近玲珑华府时,拨通了温皓白的电话。
忙音过后,她抢在对方说话前开了口:“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能见面说吗?”
温皓白的语气明显很复杂:“现在?”
为难多过惊喜。
庄青裁这才反应过来,还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若是他人在绣园,那便没有刻意下山见面的必要了。
稍稍停顿:“你在忙吗?”
温皓白似是在斟酌字句:“正好有个……”
最终,找到了合适的字眼:“有个应酬。”
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答复,想来,定然不可能是应酬了。
她没有拆穿。
路口的信号灯迫不及待切换成红色,庄青裁不得已停车等待,有些心烦意乱地望向道路两旁。
楠丰落雪一连数日,虽然没有融化,但人来人往,街边的积雪早已被踩踏成淡淡的乌青色,夹杂着一些看不出轮廓的脏污。
当电话那头的男人说着“不会占用太长时间”的时候,瞥向窗外的庄青裁冷不防眼角一缩,挺直脊背,默默调整了一下蓝牙耳机:温皓白的身影戏剧性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耳机里的声音也仍在继续:“……我一会儿就过去找你,你在哪里?”
只见那辆熟悉的迈巴赫停在一家意大利餐厅门前,温皓白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拉开副驾座的车门,正将一名衣着考究、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迎下车--他的面上虽没有笑意,动作却是十足的谨小慎微,生怕怠慢对方。
那女人畏寒,裹着一件厚厚的皮草,转身对他笑了笑。
没有司机。
只有他们。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温太太。
出于体恤他人的本能,庄青裁双唇一碰,主动替丈夫解了的困境:“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晚上临时有栏目要录,你先忙吧,回头再约时间。”
收回目光,却迟迟没能收回神思。
直到身后等待的汽车接连鸣笛,她才匆忙启动车辆,微微震颤中,莫名回忆起温书黎找自己谈话时的情景:怪不得这几天不许温皓白去公司,原来是忙着接触下一位“温太太”,也不知刚才那位是狄小姐,还是赵小姐……
种种迹象,皆昭然着温皓白顶不住压力了。
满身反骨的年轻家主,羽翼尚未丰满,终是得向身份屈服、向命运屈服。
庄青裁失魂落魄开车向前,再停下时,已经到了玲珑华府门口。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回来就回来罢,反正,自己也确实有东西得回家去拿。
护栏起落,刚从老家归来换班的保安热情地向她鞠躬打招呼:“温太太,给您拜个晚年。”
庄青裁笑了笑。
但笑容转瞬即逝。
真的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居然一点儿都不怪温皓白,甚至觉得,这样的决定很明智。
那个男人永远是冷静的、理智的、趋利避害的、不近人情的。
这很好啊。
相信以后的他能带着这些,和温家一起,变得更好。
自车库上电梯到家门口,庄青裁已经做出了决定。
说来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录入过程失误,门口的指纹锁总是很难识别她的指纹,但这一次开锁却异常顺利,像是冥冥之中有东西在排斥她、提醒她,这个地方,原本就不属于她。
房间里外与她离开前几乎没有变化,甚至还要更加整洁一些。
庄青裁没有逗留,而是径直来到主卧,蹲身在床头柜前,从包里翻找出一枚小小的钥匙,打开了最下方的抽屉,接着从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里翻找出一份协议书。
用指腹摩挲着男人遒劲的签名笔迹,万千思绪如同浪潮般涌上来:
她曾以为,要三年后才会将它拿出来;
也曾以为,再也不需要将它拿出来。
只是没想到,还有第三种可能。
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庄青裁摸出手机,指尖轻颤着,给温皓白发了条消息。
庄青裁:明天中午十二点,阿强餐厅见。
作为夫妻,他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地方,廉价、污秽、难以入眼……
似乎,更适合吃一顿无足轻重的散伙饭。
059
这算是年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庄青裁刚到工位上, 就发现了压在键盘底下的开工红包--这也算是广电中心的传统福利了。
两只手指捻开红包看了一眼,两百块,足够中午一顿饭钱。
这般想着, 庄青裁将红包塞进包里,又用手摸了摸昨天从家里“偷拿”出来的离婚协议书和户口本, 确认离婚所需证件齐全。
她回家了, 却没有提前告知温皓白。
想来, 他也没有发现。
不然断不会一整晚没有打来电话询问缘由,如果让他发现少了什么东西,甚至直接杀过来抓人也有可能。
为了应对春节期间的各种变故,电视台大多数栏目的备用素材都准备充足, 正好得意扩充年后几期的内容……因此,开年的第一次例会氛围轻松活泼,刘宇淳甚至开起了庄青裁的玩笑, 问她打算什么时候休婚假, 新一年有没有备孕安排,方便他提前进行人员调动。
庄青裁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午休时间, 她踩着点赶到阿强餐厅,温皓白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了。
斯文矜贵的男人依旧是一身黑色正装,面上却没有初来这里时的嫌弃与厌恶:他的唇角带着不已觉察的弧度, 浑身的冷意也已被室内的暖气驱散,正专心致志垂目研究那本带着油污的菜单,只当这是一次单纯的见面。
庄青裁咬了下唇, 紧了紧肩上的托特包,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招呼她的是出门学艺归来不久的阿强:“庄小姐, 好久不见!过年好哇!”
温皓白闻声看过来。
短短数日,却被迫经历了许多极耗心神的事, 尽管努力维持住了一贯的风度,他整个人还是“沉”得厉害。
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
只要轻轻按压,就能吐出分量不轻的苦水。
两分钟后,许久未见面的小夫妻终是得以在饭桌上“团聚”。
他们用视线描摹对方的轮廓,用呼吸传递压抑的思念。
最后相视而笑。
温皓白将菜单递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挂着憨厚笑容的餐厅大厨就跟了过来,主动向庄青裁搭腔:“庄小姐,我这趟去云城学了好多新菜,一会儿都做给你尝尝……喔,再来个菌子火锅,那里面的菌子都是我一大早去菜市场一个个挑出来的,可鲜了……等吃完了,你和你的朋友,一起,给我提提建议!”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好意思看庄青裁,只低着头,腼腆地在围裙上擦手。
温皓白冷眼看了一会儿,忽地开了腔:“我是她的丈夫。”
阿强的笑容慢慢凝固,瞪大眼睛打量起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末了,又释然地抬起手抓抓后脑勺。
确实般配。
看得出来,“女神嫁人”这件事对阿强的打击还不小,试吃的事没了后文,庄青裁试探着问:“那还能尝到你新学的菜吗?”
阿强咧了咧嘴:“能!能!我这就去后厨给你们做!”
走了几步,又不忘回头送上迟到的祝福:“对了,祝你们……新、新婚快乐!天长地久!”
诚挚的祝福在此刻听起来尤为刺耳。
庄青裁只冲他笑了笑,没有接话。
是很勉强的笑。
连她自己都知道肯定不好看,生怕砸了广电中心的照片,所以也只笑了那么一瞬,便吝啬地收回来。
餐厅年后第一天营业,来吃午饭的客人并不多,再加上阿强掌勺,上菜速度远比预想中更快:桌上那只云城特有的土陶蒸锅慢慢涌着热气,不多时,菌子火锅和另外几道菜也都上齐。
温皓白率先打破沉默:“还好吗?”
庄青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还好吧,你呢?”
“也还好。”
“真的吗?”
“如果真的不好,我今天就不会来见你了。”
“如果真的还好,我今天就不会约你出来见面了。”
觉察到妻子语气中的质疑,温皓白缓缓抬高目光。
庄青裁刻意躲开他的目光,将筷子伸向那盘阿强极力推荐的黑三剁,又尝了尝火锅里的菌子,这才做好心理建设,打开话匣子:“我昨天去了趟九院,听温老师说起你颈后那道疤的来历……”
她将温茗告诉自己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尽可能不带多余的情绪,将对错是非交给另一位当事人来判断。
话音落定,久久没有回应。
沉默如同具象化的透明物质,聚拢在餐桌周围,一层一层压下来。
温皓白抬起手,轻按着那处藏于发尾的、并不显眼的疤痕,呼吸明显乱了:这些年来自己从未直面过它,甚至只当它是儿时顽劣留下的印记……但是此刻,它是那样醒目、那样刺痛,叫他再无法忽视。
无论是温茗还是温书黎。
她们都是爱他的。
是他。
是他被保护得太好,误以为自己身处黑暗,不敢相信,远方有火光。
庄青裁注视着温皓白,徐徐抚上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你一直有被坚定的选择,只是,她们表达爱意的形式不同………”
数秒停顿,她接着道:“现在,我也想用另一种方式来坚定的选择你。”
说话间,忙于采购饮料的周叔忽然间撩开厚重的挡风门帘走近来,带回一缕冬日的冷风。
两人齐齐侧目。
免不了又是几句寒暄。
再度回归正题,气氛已然不似先前紧张,庄青裁又吃了几口菜,故作轻松地提议道:“温皓白,吃过饭,我们去把婚离了吧。”
探向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男人倏地掀眼:“你认真的?”
因为太过惊愕,反而听不出语气的异常。
庄青裁将手收回,点了点头:“认真的。”
她蜷了下手指,虚虚握拳,想要记住掌心中残留的温度:“奶奶的决定也都是认真的,温皓白,我知道你放不下阅川,我不希望你因为这种事为难--我本来就是你选来临时凑数的‘温太太’,协议失效,就该离开,一切只不过是回到最初的轨迹上罢了,你不用太难过的。”
温皓白气息稍乱:“……如果我放得下呢?”
她一惊:“没必要。”
看穿了庄青裁的心思,他压下眉梢喜色,给她夹了点菜:“就算不要那些身份了,我有阅川的一部分股份,名下还有商铺和其他产业,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庄青裁垂目:“你不用说这种话安慰我--如果你真的放得下,就不会接受奶奶的安排、去接触那些更适合的联姻对象了。”
也不知他们昨晚吃饭、逛街过后,有没有去看电影。
有没有吃那种焦糖口味的爆米花。
她喉咙干涩,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就到此为止吧。”
君向潇湘,我向秦。
温皓白很会抓重点:“联姻对象?”
“其实,我昨晚无意间看到你……你和别人,一起进了那家意大利餐厅。”短暂的语无伦次后,庄青裁很快组织好语言,表明自己的立场,“我知道你是在逢场作戏,我没有因为这个生气。”
抬眼间,却发现温皓白唇角噙笑,低头摆弄起手机。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探身询问:“你在做什么?”
“把你的微信备注改成‘小酸菜’。”
“哈?”
“是我疏忽,居然忘了提前报备,让老婆动了离婚的念头。”许是当真改掉了备注,温皓白放下手机,重新望向庄青裁,目光里多了几分无奈,“我昨晚确实有和别的女人一起吃饭,但她是……”
略显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双手撑住桌面,猛地起身:“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只见原本端坐在对面的庄青裁双眉紧蹙,按压着胸口,脸色煞白,即便极力忍耐,还是没能控制住自胃部翻涌上行的食物,一低头,吐在脚边……
这里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周叔的注意,着急忙慌地迎过来:“唉,这怎么回事,庄小姐,你要不要喝点热水啊?”
温皓白急忙倒茶。
关心则乱,热水不小心淋在手背上也全然不知,将杯子递到妻子唇边。
只是,庄青裁喝下几口,又全数呕了出来。
阿强从后厨钻出来,盯着桌上的饭菜一拍脑袋:“忘了提醒你们,锅子里的菌菇没熟……千万别吃……庄小姐她……她不会是吃坏了吧?我、我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
觉察到周身不同寻常的气味,庄青裁清醒过来。
彼时的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抬手就摸到摆在床头柜上的化验单和诊断单,她定神扫了一眼,赫然看见“毒蕈中毒”四个字。
汗流浃背了。
好不容易酝酿出情绪提了离婚,结果,直接败给了一锅毒蘑菇。
眼下这种情况,恐怕又得歇好几天。
这个婚,到底还能不能离了……
温皓白从VIP病房外间走进来的时候,只看见刚刚洗过胃的妻子睁着大而明亮的眼睛,对着医院天花板出神。
他走过去,在她的床边坐下:“在想什么?”
庄青裁如实回答:“在想,回去以后得报个选题,提醒广大市民朋友吃菌子一定要注意安全……”
温皓白轻笑出声:“好点了吗?”
盖着那条带有消毒水气味的被子,庄青裁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随即,她感受到有一只手游走进了被子,悄然无声贴上她,一下,一下,轻轻帮她揉着肚子。
无关任何情/欲。
只是出于关心。
然而这样温柔且富有节奏的动作,却让庄青裁回想起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也喜欢这样。
从后面,揉/捏她。
双颊升温,渐渐沾染上绯色。
细心如温皓白,立刻寻来了体温枪--还好,没有发烧。
庄青裁难耐地动了下身子,企图躲在他的手:“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温皓白淡声道:“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
那锅没熟透的菌子她只吃了一点点,只需要催吐洗胃,卧床休息,补液纠正水电解质即可。
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温皓白确认她平安无事后,已经打电话安抚过了六神无主的阿强一家,庄青裁也松了口气:“那我之前和你说的事……”
“什么事?”
“就是,离婚的事。”
温皓白停下手里的动作,睨她一眼:“不可能。”
那道目光实在凌冽,庄青裁头皮一麻,向被窝里缩了缩,嘴上却逞强:“如果我坚持离婚呢?我有你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温皓白,你答应过我的,那份协议书我可以随时拿出来,即时生效……唔……”
他俯身吻下来。
丝毫不介意她嘴里都是苦涩的药水味。
只是心疼妻子眼下身体虚弱,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充当一剂令她镇静下来的良药。
在庄青裁无比震惊的目光中,温皓白重新坐直身子,抬手整理了一下领带:“昨晚和我一起吃饭的人是Amy,你应该知道的。”
“她不是你的下属吗?可我见你……”
斟酌片刻,庄青裁将“挺上心”三个字给咽了下去。
温皓白很有预见性:“她刚出月子,我自然要多照顾些。”
庄青裁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解释。
她记得Amy这个名字。
关联词是:低胸装,女助理,出国,生孩子。
以及,孩子他爸是温守业。
这也算是阅川集团的一桩丑闻了。
温皓白继续道:“你不是有孟霞的社交账号吗?最近可以多关注一下,很快,就会有一则非常精彩的新闻……”
在他的暗中保护下,那个女助理躲过了温守业手段卑劣的骚扰、逼迫,在国外顺利生下孩子,前段时间被韩奕接回而温守业的发妻孟霞,又有一个颇令人畏惧的娘家。
这件事,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温守业离开阅川,只差一把火候。
至于还想要回来的温保钧,他也另有应对措施。
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庄青裁眨了眨眼:“我可以把这个消息‘不小心’透露给财经组和娱乐组的同事吗?”
温皓白做了个“请便”的动作,继续先前的话题:“庄青裁,我明白你的担忧,我也不想把阅川拱手让给其他人--但如果回到阅川的前提是要我放弃这段婚姻,抱歉,我做不到。”
男人的不甘心被爱意压制:“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不愿用灵魂做交易。”
含蓄的示爱。
昭然着她的重要性。
像是提前过了一场盛大的春天,庄青裁微微睁大眼睛,连指尖都是暖的。
温皓白看着她:“奶奶迟早会明白,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而且,远远强过我的那些叔辈--我不需要用联姻来稳固自己在温家的位置。”
下意识抿了抿唇,即便知道自己输地彻底,庄青裁依然嘴硬:“但奶奶她不喜欢我也是事实,我们就当是满足她最后的……其实就算是离婚,过段时间,也是可以复婚的……”
退让一步。
她还是败给了“人情味”。
但温皓白没有:“第一次结婚都是我趁开会中途跑出来的,我忙成这样,没空结两次婚。”
庄青裁:“……”
很满意妻子发懵的可爱表情,强忍到现在的男人终是双肩一颤,笑了起来:“再说了,二婚男人不值钱的--你这么爱钱,想来,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公贬值吧?”
060
就没见过这么物化自己的男人。
庄青裁无言以对, 半晌才嘀咕一句:“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歪理?”
居然还挺有道理。
居然还有一种马上就要被说服了的感觉。
两人身处高层的VIP病房,空间宽敞、采光极佳,但即便是这般距离面对面, 仍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愫在隐秘地流淌。
男人微微偏了下脸:“你教我的。”
庄青裁一愣:“嗯……嗯?”
他像是故意抛出美味鱼饵的垂钓者:“还记得来的医院途中,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吗?”
庄青裁仔细回忆, 只隐约记得自己在阿强和周叔的道歉声中被温皓白打横抱进了救护车……
至于途中发生了什么, 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只觉得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来到医院,见到医生,被各种药水折腾一通, 梦就碎了。
她仰起脸,用眼神询问答案。
温皓白不动声色地靠近:“你说,你根本就不想离婚。”
庄青裁呼吸一滞:“你、你别仗着我想不起来就随口乱编!我是深思熟虑过后才找你的!”
温皓白不再争辩, 只是拿出手机在她眼前一晃:“事出突然, 只拍下一段,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看。”
说着, 又故意往回收。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能忍?
庄青裁一把将手机夺过来:“偏要看。”
习惯性地用自己的生日解开了密码,见温皓白没有再把手机抢回去的意思, 便飞快点开相册,找到了那条在救护车上拍下来的视频片段。
画面中的她眼神迷离,揪住两个医护人员又哭又笑:“你们怎么把民政局都给我们搬来了啊?也对, 我和我老公现在就是没壳的王八垫桌脚--硬撑罢了,不离婚真的很难收场!”
“咦?你们以前的制服不是黑色的吗, 怎么都变成白色的啦?我要给你们报个选题,让广大需要办理结婚和离婚手续的市民朋友, 别走错地方……”
“我们连结婚都能假戏真做,何况是离婚……离了就是离了,绝对不复婚!二婚男人不值钱的,我不要!”
错把救护车当成了民政局,见没有“工作人员”搭理自己,她又坐起来碎碎念了几句,最后甚至开始抹眼泪:“呜,你们把结婚证还给我!不许盖钢印!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我老公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想离婚!”
镜头轻颤。
应该是拍摄者在强行忍笑。
毒蕈中毒的临床表现有好几种,除肠胃不适外,也有可能出现呼吸抑制或幻觉等精神型症状。
显然,那个时候的庄青裁脑子并不清楚。
甚至抬手指着镜头后面的家伙:“你们不要看我老公一副冷冷清清、谁也不想搭理的模样,其实他真的好主动!还是个恋爱脑!他还在银行里存了好多钱,我们家的米啊油啊草鸡蛋啊,都是VIP客户的赠礼,不花钱的!要是离了婚,就没有了啦!而且他每次都好主动的,那里……有这么大……”
画面突然乱晃。
最后直接黑掉。
想来,是温皓白自己都听不下去、录不下去了--不对,他应该是很得意的,因为视频的最后,似乎是录进去了一声男人的轻笑。
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菌子,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这段视频若是流传到网上,估计她能提前完成一整年的自媒体数据指标!
想到这里,庄青裁痛苦地扶住额头:“你当时不就在我旁边嘛,见我出糗,怎么也不拦着点……家丑不可外扬,懂不懂?”
她要删视频,却被温皓白眼疾手快拿走手机:“没拦住。”
接着又道:“……而且你是在夸我,为什么要拦着?”
庄青裁更痛苦了。
温皓白却似笑非笑:“顺便一提,在说这些‘真心话’之前,你还声情并茂朗诵了一段《哈姆雷特》的经典独白--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
庄青裁:“……”
羞愤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上不忘讥讽:“你背得也挺顺溜。”
温皓白颔首:“谬赞。”
趁妻子思绪尚乱,他又蛊惑:“就当是为了那些免费的大米食用油和草鸡蛋,还有……”
目光极其隐晦地向自己身下一落:“就这么离婚,不划算的。”
庄青裁顺着望下去……
回过味儿来,整个人开始升温:真是非常委婉的不要脸。
依旧记挂着删视频的事,她懒得争辩,伸出双手在空中划拉几下,却碰不到温皓白高高举起的手机。
指尖不经意触到了屏幕上的哪一处按钮,视频片段开始循环播放,里面的声音直直钻进他们的耳朵里:有这么大有这么大有这么……
大。
两个人脸上都绯红一片。
片刻过后,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他们之间,确实不适合长时间的压抑。
窗外的太阳挪了位置,病房里各种物件的影子被无端拉长,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散掉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爱人间才能闻见的芬芳。
温皓白伸手拥抱住情绪好转的妻子,像是安慰,又像是轻哄般拍着她的背:“其实,你还说了一些别的事,一些……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她警觉地支起脑袋:“什么?”
他笑了笑:“以后慢慢告诉你。”
*
刘宇淳打电话问情况的时候,庄青裁才反应过来,在医院一通折腾,竟忘了向领导请假。
听说庄青裁人在医院,身边还有某个温姓家属作陪,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上午开会时,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年没有备孕计划吗?”
庄青裁急忙澄清:“真的不是产检。”
“突然丢下工作,一声不响跑去医院,不是产检是什么?”
“是中毒。”
“啥?”中年男人叫破了音,“……嫁豪门这么危险?”
庄青裁无言以对。
她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去瞟洗漱完毕、从浴室里走出来的丈夫:即便请了两名护工,温皓白还是执意留下陪夜,只让她们睡在套房外间。
略显意外地捕捉到最后两个字,温皓白眸光微微一动,趁妻子分心,堂而皇之地钻进了她的被窝。
庄青裁抬脚踢他。
却被轻而易举被捉住脚腕。
她不敢再动弹,定了定神,继续向领导解释请病假的缘由。
刘主任听罢,沉思良久:“报个选题吧。”
挂断电话,庄青裁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钻入一段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近日,我市一名庄姓女子因误食未熟透的菌子而出现毒蕈中毒症状……所幸,及时入院治疗……市疾控中心提醒广大市民……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成为新闻素材。
好嘛,也算是为热爱的广电事业献身。
她叹了口气,转而又望向温皓白:“你今晚真打算住在这里?”
依稀记得,温书黎有在他的车里装过定位器,全天严格掌控他的行程,就算能糊弄过去,温皓白最近也在因“停职”的事四处奔走,也不知道耽误这一晚,阅川那边会不会变了天……
温皓白依旧从容:“我们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妻子遇到这种事,我这个当丈夫的,理应出面探望才是。”
入院匆忙,即便临时购买了一些应急的生活用品,换洗衣物却是没有的。
彼时的庄青裁套着并不合身的条纹病员服,内里空空荡荡,好在布料厚实,不会暴露出暧昧的点线。
他又道:“奶奶是个体面人。”
温家人过于守序,对温书黎而言,这桩错误的婚姻本就是因她的一句话而起,她得让善后过程合理、低调、不出差池……所以,既没有对庄青裁和庄家施压,也没有步步紧逼。
并非是出于好心或者善良。
而是为了“体面”两个字--让两个孙辈好聚好散,也是一种体面。
棉被之下,庄青裁碰了碰他的手:“你不要怪奶奶,她只是希望你能越来越好。”
想了想,补上一句:“……我也是。”
微拧的眉渐渐松开,温皓白闭眼放空了片刻:曾经笃信自己如同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岛,如今却发现,他一直被爱包围。
爱是那一池困住岛屿的湖水,亦叫他进退两难。
最后,他决定不再思考,只不合时宜地扬了下唇角:“如果我刚才告诉奶奶,今天是来陪你产检的--她会不会打消让我们离婚的念头?”
老人家终归是喜欢小孩子的。
下下策,也是策。
再度被推上赧意顶峰,庄青裁小声反驳:“你之前说过,每一个谎言,都需要很多个谎言来为它善后。”
“确实。”温皓白破天荒认可了这个说法,情不自禁与她贴在一起,“那我们不如抓紧时间,让假设变成事实。”
受不了在这种清净的地方为非作歹,庄青裁笑着将人抵开。
温皓白也确实是懂分寸的。
玩笑只是玩笑。
短暂的玩闹过后,他安静下来,像是最忠诚的骑士守护城堡里的珍宝般,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庄青裁。
与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
在她饥肠辘辘忍不住点开外卖软件时,强硬地收走手机。
最后,带着平静的思绪入睡。
替她掖好被角,他轻手轻脚起身,带着一身疲倦,走向一旁陪护床。
*
隔天一早,韩奕寻到了这里。
一举一动都在温书黎的监视下,留给温皓白周旋的时间本就不多,如今还要照顾庄青裁,不得已,他才将许多事交代下去。
但韩奕明面上还是温老太太身边的人,因此,这几趟走动都着实谨慎。
见庄青裁并无大碍,“分居”多日的小夫妻也依旧如胶似漆,韩奕松了口气,然而局势紧张,到了嘴边的揶揄也没有说出来。
和例行查房的医护人员了解完妻子的恢复状况,得到下午就能出院的准许后,温皓白这才抽空搭理他。
韩奕吹了个口哨:“知道你没时间,我把小娇娇带过来了。”
说罢,他身子一让,一个口罩墨镜鸭舌帽“全副武装”的女人便出现在病床前,确认病房中没有外人后,才将遮挡物一样一样脱下来。
庄青裁一愣:居然是“久仰大名”的白娇蕊。
到底是混娱乐圈的,女明星的体重控制远比她们主持人更加严苛:面容与温皓白略有相似的年轻女孩看起来比电视里起来清瘦得多,薄薄一片,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看样子,因为过度节食而进医院……
真不是空穴来风。
白娇蕊对庄青裁倒是一见如故,踩着高跟鞋哒哒哒来到床边,拉着她的手就开始攀亲缘,一口一个“嫂嫂”叫的毫不含糊:“我早就听哥说了你很喜欢我的,我准备了一叠签名照,等等都留给你……这么有眼光,怪不得能看上我哥!对了,我有一部电影没赶上贺岁档,年后上映,嫂子记得来给我捧场呀!我给你送票,到时候,多带点儿媒体朋友来玩呀!帮我宣传宣传!”
原本安静的病房瞬间变得嘈杂。
像是被丢进来一笼子母鸡:哥哥哥哥……
庄青裁“嗯嗯啊啊”地应着,难以招架这份陌生的热情。
忽地又想起有关某人的经典表情包魔改图,暗忖着,果然是亲兄妹。
生怕打扰妻子休息,温皓白冷着脸将人引到一边:“时间不多,说正事。”
白娇蕊眨了下夸张的睫毛,拍拍腕上那只价格不菲的包:“这里有当年温保钧和林淮生所有往来的账目……说实话,这些资料算是我的底牌了,原本是不想这么早就拿出来的……不过,韩公子说的也有道理,你若在阅川失势,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她选择再次与温皓白合作。
韩奕眯起桃花眼:“老太太这段时间正好差我去接触温保钧,这些东西由我来交给她最合适,她看一眼就会明白,温保钧这个人靠不住;Amy明天会闹到公司去找温守业,阅川可能会乱一阵子,孟家那边自有‘太太团’吹风,你安心看戏,紧要关头出来稳定军心就好。”
再没有平日里不着调的语气,他耐着性子汇报情况:“顺便一提,我这几天私下走动了一圈,基本可以确定,有半数以上的股东是支持你的,如果老太太真的要召开股东大会--你懂我的意思,结果也未必糟糕,当然,这其中还有变数,不能掉以轻心。”
被久违的踏实感裹挟。
温皓白默了半晌,淡声道了句“辛苦你了”。
韩奕耸耸肩:“不辛苦,主意都是你出的,我不过负责执行罢了--再说,我早晚可是要拿阅川股份的。”
两个阴谋家心照不宣地笑。
庄青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隐有了一种预感:温皓白是故意让韩奕跑来医院当面说这些事情的,为的就是,让她安心。
关于生意场上的运筹帷幄,她并不太懂,但她看得懂人心,一时间默默感慨,那些围在温皓白身边的、口口声声皆是利益得失的家伙,好像都很违心。
包括她自己。
至于原因……
大概是温皓白这个家伙,值得被真心对待。
四个人又聊了些别的。
直到临走前,白娇蕊才未雨绸缪,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向温皓白:“对了,要是明天营销号出现‘白娇蕊身现医院疑似产检’的新闻,你可别花钱压热搜啊。”
满脸写着“让我蹭一蹭”。
若是以往,温皓白怕不是会送上一两句冷嘲热讽,但今天的他一反常态:“等热度上去了,记得澄清。”
白娇蕊不确定地抬高分贝:“怎么澄清?”
温皓白睨了她一眼:“嫂子身体不适,做妹妹的前来医院探望--既然是澄清,当然是说明事实,这个还用我来教你?”
咂摸出这话背后的深意,白娇蕊嫣红的唇扬起弧度:“知道啦,谢谢哥。”
称呼里多了几分名正言顺。
韩奕和白娇蕊离开后,病房里重归平静。
翻看着那些精修过度的签名照,庄青裁歪了下脑袋:“所以,你是认下白娇蕊这个妹妹了?”
温皓白一边帮妻子整理需要带回家继续服用的药物,一边回答:“她也是个可怜人……等解决掉阅川的事,我去帮她找个靠谱的经纪公司,省的成天琢磨些歪门邪道。”
当嫂子的用指节抵着下唇,轻笑出声。
男人侧目:“你笑什么?”
她如实回答:“笑你啊--你也开始有‘人情味’了。”
温皓白并没有否认:“只是忽然觉得,温家人,也不都是那般冷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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