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一口粥就把自己呛住了。


    她边咳,边疯狂给老掌柜使眼色,满脸如临大敌。


    楚岚的脸上亦红得像火烧。


    “婆婆,她不是……”


    “不是有意的也不行。”


    老掌柜叹一口气,眼角皱纹深深。


    “老婆子我是过来人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女人家,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急性子,哪家不打不闹?活到如今方才算明白了,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自家的夫郎,得自个儿心疼着,别临到头了后悔。”


    她说着,起身去店门口张望,不无忧色。


    “我家那老头子,也不知遇上什么了,怎么还没回来呀。”


    山月听得心惊胆战。


    她心道,自家尊上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万一真发起怒来,十个她也拦不住,这多话的凡人必定要遭殃。


    连忙顺着接话。


    “仿佛是要天黑了。掌柜的若是担心,我一会儿……”


    “你很闲吗?”


    梵音头也不抬。


    “要是没事做,就去给雾星帮忙。碗可以放下了。”


    山月连忙摇头,抱紧了手里的碗,猛喝几口。


    一垂眼,却发现身边这人的面前,一碗粥仍旧扑扑满,一口未动。


    她心下了然。


    “尊上,您吃不惯这些凡物,辛苦忍耐些吧。”


    她趁着那老掌柜还在门边张望,压低声音道。


    “白日里在城郊,我略微留心看了,那山间有不少妖精灵兽,待夜深人静,我去抓几只资质高灵气盛的回来。”


    “带你出去办事,你光顾着留心这些了?”


    “啊?”


    她一愣神,就见自家尊上神情懒怠,斜睨着一旁的楚岚。


    后者低头望着粥里的白菜叶子,似乎无地自容。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她们说话,肩头缩得窄窄的,明明四人的桌子坐得很宽敞,却仍然像是不敢多占地方一样。令人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看来是真该派你出去做做任务了。”


    梵音端起碗,看了两眼。


    “也不是不能吃。”


    “……”


    您仿佛说过,他顶着这张脸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山月将这句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硬生生咽回去。


    她眼看着自家尊上,神情如古井无波,端起碗一饮而尽,离席起身上楼。全程如行云流水,不带丝毫情绪。


    那厢老掌柜听见动静,回身招呼:“客官吃得这样少?恐怕夜里要饿,我出去给您买些点心吧。”


    那个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停顿了一下。


    “山月,你想去哪里本座不管,不许耽误正事。”


    ……


    人间连年征战,浊气太重,不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入夜,迦楼罗王在房中打坐了两炷香的时候,并不能觉得清净通透,只是将体内的戾气勉强调理平和。


    很勉强。


    房门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似无,一旦钻进人的耳朵里了,就很难令人不在意。她有些疑心是客栈养的猫。


    “山月。”她道。


    没人应声。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开恩,准了那小丫头去管凡人的闲事。


    她略显烦躁地叹一口气,收了全身流转的灵力,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有猫,只有一个比猫还瘦的男人。


    夜里风凉,他大约是在外面站得久了,脸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低垂的睫毛像一抹浓墨,晕在宣纸上。


    梵音恍然大悟。


    她与山月、雾星都不是人,不讲究休息的条件,拢共只要了一间客房。出于交换消息的考虑,这样反而还更方便。


    但眼前的楚岚是人。


    入夜了,他没有地方可去。


    “尊上……”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声音低低的。


    她玩味地扬起了嘴角。


    “怎么,夜深来敲女子的房门,这就是凡间皇子的做派吗?”


    “我没有。”


    “本座对你这样的小东西可没兴趣。你若是想求本座庇护,换个聪明点的,能入眼的法子。”


    “……”


    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极轻地咬了咬唇角。


    “白日里我的外衣沾过泥污,弄脏了,我用水勉强擦了擦,晾在衣架上。入夜太冷,请尊上准许我进去拿衣裳。”


    嗯,脑子倒快。


    这借口还不错。


    梵音抱起双臂,往旁边一让,眼看着他走进里屋,取了衣服,又出来,径直往门外走。


    “你干什么?”


    “自然是出去。”


    “去哪儿?”


    “不知道,总有地方可以容身吧。”


    他微微笑了一下。


    “尊上应当不喜欢身边有人搅扰吧,你说得对,我一个男子,若要与你同处一室,也不合规矩。我去楼下大堂坐一夜,伏在桌子上睡就好,掌柜婆婆想来也不会赶我。”


    “……”


    梵音看了看他身上,那勉强只是半干的衣裳,太阳穴微微跳了一下。


    她没说话,干脆利落地把门关了。


    “尊上,你做什么?”


    “别给本座丢人。那老太太爱管闲事得紧,要是看见你睡在大堂,回头又要来将我好一番教诲。烦死人了。”


    “没事的。你要是怕她瞧见,我……我去走廊角落坐着也行。”


    “本座要是心烦起来,会杀人的。”


    “……好吧,你别杀。”


    嗯,还算挺会看眼色。


    梵音满意地转过身,还没走两步,却听身后有人轻轻道:“谢谢你,尊上。”


    “……”


    她猛地一下,只觉得从头皮一直麻到背脊,浑身不自在。


    “本座没有在关照你。”


    “尊上何必总是冷冰冰的呢,哪怕做了好事,旁人也不知道。就好像晚饭的时候,你分明有心帮掌柜……”


    “你再自作多情,本座就把你扔到房顶上过夜。”


    这人抿嘴笑笑,看了她一眼,眼睛在灯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好,那我就谢谢尊上赐我一夜容身之所。尊上今日帮了我许多,也极辛苦,早些歇息吧。”


    说着,就想伸手替她解下身后背的东西。


    那件又窄又长的,用黑布包裹得严实的东西。


    下一霎,手腕却被牢牢擒住。


    迦楼罗飞快地一旋身,将东西严实护住。碧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来,片刻前的半分和蔼荡然无存。


    “这不是你该碰的。”


    “尊上?”


    “你应该庆幸,本座知道你只是我顺手捡回来的一个小玩意儿,而不是谁派来的。要不然……本座会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我,我知道了……疼……”


    她一怔,瞬间撤回手上的力量。


    楚岚倒退了一步,撞在桌沿上才站稳。他极力忍着,眉头都不敢皱得太紧,但眼眶还是一刹那全红了,泪盈于睫。


    她的力量太凶悍了。


    其实她念及他先前乖巧,话说得好听,手底下已经留了几分力道,不然的话,此刻他的手腕应该已经断了。


    但这对凡人来说,还是过于可怕了。


    “在本座身边,不要做多余的事。”


    她垂下手,淡淡道。


    “本座不会记你的好。”


    “对不起,尊上,你不要难过。”


    “什么?”


    “刚才我碰它时,尊上相比处置我,更紧张的反而是它有没有损坏。你生了那么大的气,其实只是因为把它看得很重,不想让任何人染指吧。”


    他仍捂着手腕,疼得轻轻吸气。眼睛还红着,眼尾的弧度,像凤鸟垂下的羽毛。


    里面盛着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迦楼罗王形容不出来的东西。


    他说:“尊上,你很难过。”


    “……”


    梵音盯着他,神色晦暗,很久才道:“滚过来。”


    “尊上?”


    “本座不说第二遍。”


    对面眨了眨眼,顺从地走到她面前。


    白皙的、纤细的手腕,被以一个尽量轻柔,却十分僵硬的姿势托起来。


    手很秀气,掌心却长着一层薄薄的茧。


    这个位置,不是习武之人常长的那种,反倒更像是……常年在做粗活。


    梵音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了?”那人小声迟疑着问。


    他像是有些担心自己的手不好看,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可是忘了刚受过伤,“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梵音翻了翻眼睛。


    精纯的灵力,流淌过他的手腕。温暖,从容,疼痛弹指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楚岚的神情,好像做梦一样。


    “多谢尊上。”


    “对本座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她丢下一句,起身就走,连多一刻都不想与他纠缠。


    这小东西,有些麻烦在身上的。


    却听那麻烦精又问:“尊上要走吗?”


    她很没好气。


    “不然呢?房里只有一张床,你想与本座同床共枕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那老掌柜脑子糊涂了,说了许多闲话,但你最好还是将自己的位置看清些。本座肯留下你,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就算真缺一个暖床的人,也不会选你。”


    她笑容张扬,不怀好意。


    “本座瞧不上伺候过别人的男人。”


    “……”


    该哭了。


    该哭了吧?


    迦楼罗王挑挑眉,满心恶劣的快感。


    谁让这人不老实,她原本只是好心收留他,省得他在外面一夜冻死了,结果给她折腾出一大堆有的没的,让人头疼。


    她心想这下该安分了,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声音委委屈屈的。


    “我没有。”


    “别多话了,老实待着吧。”


    “我没有伺候过那个亲王,你不能冤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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