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真就……那么像呀?”
客栈门外,两人并肩站着。一个脸色阴郁得吓人,另一个满脸惴惴,又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任谁看了,都活像两尊门神。
“嗯哼。”梵音有气无力的。
“到底是哪里……”
“长得像,连名字都那么像,烦死人了!”
这人黑着脸,一脚踢飞路边一只无主的竹筐子。
好在如今世道乱,百姓逃的逃,躲的躲,街上少人行走,因而并没有砸着旁人。
只是远处有几个幼童不知烦忧,仍在追逐玩耍,见状“哇”的一声,四散跑开了。
“尊上,吓着小孩了。”山月拉拉她袖子。
她郁郁低下头,越发颓唐。
身边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个,尊上。”
“干什么?”
“属下修行太浅,您口中的那位故人,我委实是没见过。万一我说得不对,您……”
“到底想说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他下凡寻您来了?”
梵音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街,眼神飘忽了一瞬。
初岚。
故人叫初岚。
算起来,也有两百多年没有见过了。
她在人间走遍了九州四海,只为了寻找她心心念念的宝物,流光菩提。而他呢?大约是在高天上,悠然自得地还当他的仙君吧。
要是真有一日重逢,他大约也是扭头就走,生怕和她多出一丝一毫的牵扯。
就像当年他选择明哲保身时一样干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故人。
那种人,能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死生不复相见,就已经是彼此留下最大的体面了。要说他忽然改了性子,来人间找她……
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也活了百来岁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爱看话本子。”
她斜眼看看山月。
“不可能。”
“那么确定吗?”
“他身上没有那个人的气息。”
凡人看貌,仙人看气。
世间轮回众生千千万万,凑巧容貌相像的,总难免有那么几个,躯壳里装的魂灵才是要紧的。
她方才留神探过,那个曦国小皇子的身体里,没有半点仙气的迹象,的的确确是一具肉体凡胎,如假包换。
和那位钟灵毓秀、天界翘楚的小仙君,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迦楼罗神目长明,这一点她自信是决计不会弄错的。
至于种种巧合,也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但她还是不舒服得厉害。
山月察言观色,体贴地凑近她跟前。
“那男子自称不知道流光菩提的下落,对我们就没有用了。正好,既然他的脸让尊上不痛快,不如就把他丢掉吧。也省得留在我们身边,还要白白多吃一口饭呢。”
“本座就管不起那一口饭是吗?”
“属下可全是为尊上着想。”
“滚蛋。不管那小东西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都是曦国皇室唯一仅存的血脉,要是把他放走了,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本座费了这么多工夫,可不干这种亏本的事。至于那张脸……”
梵音眯眯眼睛,粗声粗气。
“勉强忍得了。”
对面一下笑开来。
“那不就得了,既然尊上杀又不舍得杀,赶又不舍得赶,那还想他做什么呢,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吗。走啦走啦,回去吃饭。”
梵音知道中计,警告似的瞪她一眼。
但看看天色渐晚,还是依言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她们在此地住店几日,山月自来熟,已经和人混得十分热络,进门就吸着鼻子喊:“掌柜,今晚吃些什么呀?”
不料迎上来的,是老掌柜一张满布愁容的脸。
“几位客官,当真怠慢了。”她道,“今日的饭只怕是要迟些。”
“怎么了?”
“我家那老头子,下午便出去买菜,谁知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想来是近日城里乱,昭国那些兵,一天一个花样,沿路不知要设多少道卡,耽误了时辰,也是有的。”
她隐下眼中忧色,强撑赔笑。
“只是厨房里剩的食材不多了,我老婆子粗手粗脚,又不懂得下厨,这饭怕是做不成。要是您几位着急,我去邻近的铺子买些酒菜,您别嫌弃。”
梵音与山月对视一眼。
刚想说不必麻烦了,反正她们有修为在身,不吃饭也没有什么妨碍,如今乱世里,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出去,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反倒平白造孽。
不料楼梯上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不如我来做吧,婆婆您歇着就好。”
竟然是楚岚。
梵音没料到,他的胆子倒大,先前差点死在她手上,这会儿还敢跑出来。
一瞧见那张脸,她的头就止不住地疼起来,本能地偏开脸不想理他。
山月在旁边笑嘻嘻的,也不知是给她宽心,还是故意扎心。
“尊上,您也说了,只是长得像。”
“本座说过吗?”
“名字凑巧也没办法。人家曦国皇室就姓楚,祖祖辈辈全家都姓楚。”
“人活着不是非得长嘴!”
她咬牙切齿。
却没留神,楚岚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她一转脸,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少年人身姿清隽,重新收拾过自己,束了头发,模样的确是好,如今是有些像矜贵的小皇子了。
只是颈间几道淤青,紫得发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迦楼罗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你……”
“尊上还生气吗?”
一双干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细看眼尾还带着微微的红,大约是被她掐得太重,也不知道自己躲在房里,有没有偷偷哭过。
他目光温柔,重复了一遍。
“要是你不嫌弃,我来做晚饭吧。”
“……”
梵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怕不是缺心眼儿吧。
但还是轻哼了一声。
“你爱做,本座也不拦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请示本座,以为我很闲吗?”
对面像没听见她的揶揄,抿抿嘴角,转身就去厨房了。
山月觑一眼她的神色,声音小小的:“尊上想吃饭了?”
“笑话,顶着那张脸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那您……?”
“本座不吃饭无所谓,凡人不吃饭会死。他死了,可能和流光菩提有联系的人,就彻底没了。”
身旁少女捂着嘴,笑得贼兮兮的,只不说话。
她被笑得心里发毛,一拂袖,走了。
客栈原本也不大,她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最后还是逛到厨房。
里面烟气腾腾,烧火的黑烟混着炒锅的白烟,其间噼噼啪啪一阵响,别提多热闹了。
“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忍无可忍,用衣袖掩着口鼻走进去。
烟雾太大,谁也瞧不见谁,没走两步,先有一个人倒退着撞进她怀里。
温暖的,人类的身体。
惹得她头皮发麻,险些顺手把人丢出去,又硬生生忍住。
“对不起,咳咳……尊上……”
这人自己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眶里湿漉漉的。
她黑着脸往灶上看去。
锅里在炒肉。
战乱的年月,大约民生艰难,买不着什么好的,净是些皮肉边角,油大得很。开火一炒,油星子跟爆竹似的,争先恐后往外蹦。
一个男子,还是娇生惯养的小皇子,难怪要害怕。
楚岚自己也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往外推她。
“尊上,你回大堂里等吧,我一会儿就好,真的。”
梵音冷冷睨他一眼。
“没错,再过一会儿,这厨房连着客栈也就烧完了。”
“不会的!”
“你自己寻死不打紧,人家掌柜老夫妻可没对不起你。他们辛苦一辈子的家当,全在这儿了。你这是断人活路。”
“……”
眼前的人没话了,回头看看那口几乎没法靠近的锅,手指悄悄绞着衣袖。
梵音幽幽叹口气,把他拽到身后。
“本座呢,偶尔也会大发一些慈悲。迦楼罗族属火,你能恰好遇上本座,也算走了大运。”
她扬起唇角。
“看仔细了,这种闲事,本座只管一次。”
明亮的火光,自她掌心喷薄而出。
那火有别于凡火,焰色绚丽,光华万千。细看之下,每一簇火苗一升一落之间,便如莲花一开合。
即便厨房狭小,二人近在咫尺,楚岚也并不觉得火焰灼热伤人。相反,只觉心中温暖,被涤荡得一片明净。
和早前她替他送葬家人时是一样的。
他不知道,那是迦楼罗的业火,相传能烧净世间一切罪恶。
他眼前的人,曾经是高天之上的神明,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在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之前。
……
火光转瞬即逝,好像只是一场壮阔的幻觉。
油锅里却一时平息不下来,犹自滋滋作响。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尊上……”
“嗯。”
“尊上其实不会做饭吧?”
“小小凡人,别乱说话。”
“好像焦了。”
“……闭嘴,看见了。”
……
客栈的大堂里,山月殷勤帮着老掌柜摆好碗筷。
“嘶——好香啊!”她冲着厨房的方向吸吸鼻子,“焦透焦透的,就是这个味儿。也不知道那男人做什么了,闻着像是炸肉。”
一回头,梵音脸板得梆硬,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
“尊上,您笑一笑嘛,谁和不费功夫的饭过不去呀。”
她正小声劝着,一眼瞧见楚岚端着盘子过来,兴致勃勃地将脖子伸得老长。
“我替您看看,今天吃什么,一定很……哎?”
盘子里,黑不溜秋的十来片东西,零星分布。
仔细瞧了,才认出大约是肉,只是火候实在太过,已经缩得不像样子。大的还能有二指宽,小的便只余指甲盖大小了。
色如锅底,焦香四溢。
虽然没人尝,但一打眼看过去,也是吃不成了。
捧着盘子的人声如蚊蚋:“对不起,是我不善厨艺,没把控好火候。”
“这也实在太……”
“真的对不起,我还是端回去吧。我另熬了一锅粥,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还能勉强果腹。我这就去……”
“干什么?”
一双筷子,唐突伸进他视野。
筷子尖微妙地抖动了两下,像是其主人也有所迟疑,最终从盘中拣了一块色泽稍浅,看起来与焦炭尚有些分别的。
两个人都没拦住。
“尊上,这……”
“本座觉得挺好。”
迦楼罗坐得笔直,一边缓慢地嚼,一边抬眼看看山月。
“你要是不饿的话,不如……”
“无妨,我,我爱吃脆口的。”
眼看后者屏息凝神,也拿起筷子,终究还是楚岚忍不住。
他通红着脸,飞快地将那盘东西往身后一藏,悄悄觑一眼梵音,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几分央求讨好。
“尊上,我替你盛一碗粥吧。”
梵音脸色纹丝不动,算是默许。
只是在他埋头盛粥时,听见耳边传来极轻一声呼吸,像是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粥是白菜粥。
如掌柜所言,厨房里剩的材料的确不多,有人祸害了一盘肉,那余下的便只能将就。
山月是个无肉不欢的,望着碗里,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是碍于自家尊上僵硬的脸色,也不敢十分表现出来。
老掌柜却是眉开眼笑。
楚岚一口一个“婆婆”,又亲手替她盛粥,乖巧得很招人疼,她毫不在意这人的糟糕厨艺,一会儿的工夫,快将他当亲孙子看了。
“这孩子真好,我怎么瞧怎么心疼。几位客官,我老婆子腆着脸,要说一句没分寸的话。”
她拉着楚岚的手,皱眉看看他颈间的淤青,扭头向梵音。
“妻夫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这么漂亮温柔的小夫郎,也下得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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