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难驯 > 60-70
    身世

    两边的房间都很安静,徐晓风声音平缓,从俞若云决定离开知海县说起,将他所知道的细节如实复述给俞洲。

    为了确保自己传达的信息是准确的,他讲得很慢。

    那一头的俞洲看起来很镇定,全程只是沉默地听,年轻英俊的脸庞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没有流露出任何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情绪。

    直到徐晓风说完,他安静片刻,终于有了反应,开口道:“所以,我真的是黑户,如果被抓住这一点,也许会很麻烦。”

    徐晓风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担心这些信息太过冲击,让他一时接受不了。

    俞洲却只是给了他一个置身之外般的结论。

    徐晓风一顿,准备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反而有些无所适从:“是的,如果有人想使绊子的话,可能会揪住户口这一点影响你的高考录取结果……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想问问我吗?”

    俞洲神色淡淡的,似乎听的是别人的故事:“风哥刚才说得很清楚,我基本都听明白了。”

    徐晓风无言。

    他沉默几秒,还是补充了自己想说的话:“云姐是爱你的,我能够理解她隐瞒真相的用意,怕你离开,也怕你难以接受。”

    俞洲听完,居然笑了一下,道:“你想错了。她只是想等我再长大一点,这样就能对付原生家庭可能存在的复杂情况。”

    徐晓风并不认同:“不单单是年龄的问题。”

    俞洲点点头,没有再反驳:“我知道她一直很爱我,只是有时候当妈当得很糟糕。”

    “不要怪她,”徐晓风望着他没有波澜的脸,“她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已经拼尽全力了。”

    俞洲道:“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她是我妈妈。”

    “血缘关系听起来高尚,其实只是继承了一段重组后的DNA而已。人类总喜欢给它赋予各种了不起的意义,在我看来都是虚伪的说辞。我认定她是我的妈妈,和亲不亲生无关。”

    这是徐晓风第一次听到俞洲发表对俞若云的直接看法。

    他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许久,也跟着笑了起来,肩膀稍松,道:“难怪云姐从来不担心你闹着找亲生妈妈,总是一副爱瞒不瞒的样子。”

    俞洲:“她自己都跑了,还好说我么?”

    徐晓风重新坐进沙发,道:“接下来有什么想法?你想找回真正的亲属吗?”

    俞洲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只道:“我会好好思考一下。”

    徐晓风:“我有一名学生,现在在申市的公关机构工作,如果你最后决定要找回家人,我可以委托他匹配一下你的DNA信息。千万不要冒然去警局采样,十几年前试图找你的那拨人或许还在。”

    俞洲把手机拿近了一些,深色的瞳孔清晰映在摄像头里。

    他直直盯着徐晓风,不准备跟他现在谈论的计划,只是低声道:“比起这个,你更应该关心下怎么照顾自己。”

    徐晓风一愣,随后笑道:“我在这边挺好的,过两天准备找一份线上的工作,给你赚点学费。”

    俞洲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徐晓风挪开视线,没法与他继续对视。

    “早点睡吧。”俞洲最后说。

    徐晓风道:“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我们再继续商量,好么?”

    俞洲:“嗯,记得吃饭。”

    “你也是。”

    说完,两人各自拿着手机,明明已经结束了所有话题,却谁也没有挂,拿着手机像是有千斤重。

    徐晓风萌生出一点复杂低沉的情绪,又道:“我想睡了,晚安。”

    “晚安。睡不着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会把手机放在床头。”

    徐晓风笑了笑,心道怎么可能因为自己失眠就打扰你睡觉,但他没有拒绝俞洲的好意,点点头,又磨蹭几秒:“挂了。”

    俞洲在视频里等待着。

    最终还是徐晓风摁了停止键。

    视频被切断之后,房间瞬间重新陷入寂静,安静得好像两万米深海里的牢笼。徐晓风看着手机,一直看到手机页面自动变黑、熄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摁住痛到快炸开的太阳穴。

    一夜无眠。

    手机就放在床头,到天亮都没有响过。

    俞洲在闹钟里睁开眼,看向外面蒙蒙亮的天空,心中产生一个念头:

    千里之外的徐晓风或许也正和他看着同一片天空。

    那个被他精心养了三年的人,娇气,金贵,敏感,吹一下换季的冷风都会病倒,没有他陪床就睡不热被窝,现在被孤零零关在京市的别墅里,漫长的夜晚一定比他还要难熬。

    ……昨晚却没有给他来电话。

    俞洲不喜欢他克制的边界感,脸色阴郁地盯着两人空荡荡的聊天框看了许久,没有给他发早安,而是切到高铁售票app,买了最近一班去津市的高铁票。

    草草解决掉早餐,他清点好家里的财产,把徐晓风卡里的钱全取出来,换成现金,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随身携带。

    接着,他又去了一趟房产交易所,把转让洗衣店的手续办完。

    最近知海县为了拉动GDP开始大炒房地产,卖掉洗衣店的进账比他想象地还要多一些,足够他和徐晓风两三年的开销。他将这一大笔进账分成几份,存在俞若云和自己名下的多张卡里。

    井井有条干完这些,十点,他离开银行,看到徐晓风给他发来信息:

    “这边的床好舒服,不小心睡到现在才醒。你起床了吗?今天准备做些什么?”

    俞洲没什么笑意地勾了一下嘴角。

    装的。他想。

    撒谎的技术又进步了一点,至少没有欲盖弥彰地给他发起床照片,显然已经明白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他没有太多表情,给徐晓风回道:“我也刚醒,今天李老师约我聊志愿的事,等会吃个午饭就去学校。”

    回完,他把手机塞进包里,坐公交车去了高铁站,在便宜的快餐店随便填饱肚子。

    十二点整,他坐上前往津市的高铁。

    从知海县到津市要坐七个小时,他在高铁上看徐晓风新发表的论文,论文内容极其晦涩难懂,需要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去细读,正好适合打发时间。

    徐晓风又陆陆续续给他发了几条信息。

    “这么快就跟你谈志愿的事了?李老师很关心你。”

    “昨天的事情不要着急,我今天下午会出去一趟,和我的一位朋友好好聊下。”

    俞洲的目光落在“朋友”两个字上。

    徐晓风在京市的朋友?恐怕就是宋秋吧。宋秋只是表面上对弟弟无微不至,实际是个两面派,否则不可能在徐家那样高压的家庭环境里混得如鱼得水,不知道老师这次回京会不会被他哄骗。

    看完信息,他仍然没有回,故意想让那人再多发几条信息、多牵挂自己一会。果然,之后又有很多信息进来:

    “去学校了吗?和李老师谈得怎么样?我觉得穗市的学校不错,医学实力排得上顶尖,周边也有许多三甲名院,不缺实习和工作的机会。”

    “等我结束这边的事情,就跟你去穗市汇合。”

    “嗯?怎么不回我信息?”

    “小洲?”

    “[疑惑/]”

    最后几条信息的发送间隔越来越短,那头的人明显焦急了起来。俞洲这才切出论文页面,打字道:“不好意思,昨晚没睡好,中午眯了一会。”

    徐晓风正守着他们的聊天框,立刻回道:“没有打扰你午睡吧?”

    俞洲:“没有,已经睡醒了。我跟李老师说我要去穗市,他不是很赞同,认为我的成绩应该报京市和申市的学校。老师,你觉得呢?”

    徐晓风:“申市也可以,京市就算了。”

    俞洲看着最后那行字,眸色逐渐变冷。

    京市就算了?怕他踏入徐家的势力范围,从此被彻底挟持吗?

    但他一无所有。学历、前途、工作机会,都要挟不到他。他只有一条软肋,那条软肋已经被生生从胸腔里挖走,徐晓风却还以为他会关心高考志愿。

    以徐春岚的风格,这次和徐晓风彻底撕破脸,显然就没想着再放他离开京市。

    俞洲看得很清楚,他无法接受,也绝不会放手。

    手机屏幕逐渐变暗,他重新点亮屏幕,在聊天框里输入:“我也是这么跟李老师说的。优先穗市,然后是申市。”

    徐晓风:“对,你的分数没问题,这些目标学校都能上。”

    俞洲不想再跟他聊这些,转而问:“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昨天看你脸色发白,跟几天没吃饭一样。”

    徐晓风老老实实跟他报菜名:“早上睡过了没吃,中午吃了油焖大虾,鳝丝炒茭白,炖鸡。晚上准备吃筒子骨粉丝。”

    居然还记着撒的谎要前后对应,说自己早上睡过了没吃。

    俞洲笑了一下。

    徐晓风又道:“今天胃口比昨天好了很多,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多吃点。”

    俞洲:“好,我去准备晚饭了。的事情顺其自然,慢慢来吧。”

    发完这条,他结束聊天,开始继续看论文。

    晚上七点多,高铁抵达津市。俞洲背着包,独自一人走在全然陌生的街道,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这里离京市已经很近,天空中的月亮一定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形状。

    津市虽然比不上京市繁华,但相比起知海县,已经是天壤之别。俞洲没有坐地铁,而是沿着街道走了接近一个小时,最后在路边跳了一家明显不合规的家庭小旅馆,用提前准备的假身份证入住。

    晚上,他跟徐晓风说有同学聚会,没有再视频,就在破败的旅馆里住下。

    接下来几天,他一直住在旅馆里,先用假身份办了本地的电话卡,然后什么也不干,每天花了几块钱来来回回坐公交车,把附近的路线、门面牢牢记在心里。

    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徐晓风却一直还以为他在知海县安度暑假。

    离出高考成绩越来越近,徐晓风也越来越焦灼,担心身份的事情会影响他的志愿,几次问起他对的想法,都被他轻松敷衍了过去。

    在津市待的第五天,他把当地地图烂熟于心,早早起床,不用开导航,径直去了最近的派出所。

    北方的夏天一样很热,八点多太阳已经高照,明晃晃地烤着大地。派出所有些旧了,空调不是很好,值班的警察正坐在窗口里拿文件当扇子扇风。

    俞洲戴着口罩,走到办事窗口前,跟值班的警察道:“你好,我被拐卖到这里,想找到自己的亲属。”

    很喜欢写一些小狗的心路历程

    比对

    今天的值班警察是口碑很好的老警员,俞洲在附近观察了好几天。

    听到俞洲的话,他不急不忙地喝了口泡着枸杞的茶水,打量了一下俞洲捂得严严实实的装扮,很有经验地问:“捂这么严实,不想让现在的家庭知道?”

    俞洲道:“是的,请您帮我保密可以吗?如果被知道了会很麻烦。”

    警察:“要立案吗?”

    俞洲道:“不立。”

    警察站起身:“进来聊吧。”

    他把他带到休息室里,给他倒了杯茶,问了一会相关情况。俞洲说得真真假假,很谨慎地一直戴着口罩没有摘下来。

    警察干脆放下本子:“你怎么确定自己是被拐卖的?”

    俞洲:“我不能肯定,或许是拐卖,或许是走失,但我确定我和现在的监护人没有血缘关系。”

    警察道:“你什么都不愿意讲,我们没法帮你找到原来的亲属,只能抽管血做一下DNA。”

    “但根据我们的经验,能上DNA的概率不是很高,因为需要你的父母去警局报过案,且自愿留下过DNA信息。

    “如果照你说的,走失的时间在十六七年前,那概率只会更小,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建立完整的防拐系统。”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很冷静,安静听完以后点了点头,很礼貌地说:“没关系,如果没有上,我或许就可以放心继续现在的生活了。”

    老警察已经处理过多次类似的案子,知道这种问题最复杂的往往是两头的家庭关系,他叹了口气,道:“行,你想清楚就好。”

    他安排人给俞洲抽血,尊重他的意愿,允许他留下的联系方式是化名,用的电话号码也是新办的津市本地卡,地址填了他现在住的旅馆。

    走之前,俞洲问:“您知道多久会出结果吗?”

    警察道:“快的话明天,无论有没有上,我们都会通过你留下的联系方式通知你。”

    俞洲道了谢,离开警局,没有再回原来的家庭旅馆,而是住进了旅馆旁边的情侣酒店,选的房间正好可以看到旅馆正门。

    他根本不担心能不能上DNA,如果十几年前就有人能拦截俞若云的报案信息,说明盯着他的人有权有势,他的父母也绝不会是普通家庭,不可能连DNA系统都不知道。

    这一整天他都没有睡觉,把房间的窗帘拉起来,只留一条缝,然后坐在窗帘缝隙旁边,观察着对面旅馆的动向。

    采样时间是上午九点多,出DNA结果预计要到下午,算上数据库匹配、消息传播的时间,如果得到消息的人立刻赶往他所留的地址,除非就在津市周边,否则至少要到后半夜。

    俞洲耐心地坐在椅子里。

    廉价情侣酒店隔音很差,左右两边的房间来来往往了好几拨住客,大都上来就直奔主题,各种声音清晰得仿佛现场直播。

    他像是无欲无求的和尚,面无表情地凝神守着猎物。

    等到天黑不久,一辆车悄悄停在家庭旅馆门口。

    那是辆纯黑的商务轿车,前后车窗都贴了防窥膜,三角形的车标代表了它昂贵价格,停在破旧的老街里显得格格不入。

    俞洲坐直腰,把目光落在那辆车上,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司机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一位保养得看不出年龄的美妇人从车上下来,大晚上居然还戴着墨镜,先环顾了一下四周,大约是觉得附近的环境太差,有些嫌弃地微微皱起眉。

    车里似乎还有一个人,跟她说了什么。

    她低头朝车内抱怨了一句,然后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走进旅馆里。

    俞洲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不到。

    离他抽血采样才过去了十二个小时……来人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他注视着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旅馆的身影,无法确定她来这里的目的,打开手机连通上他提前藏在前台沙发下的录音笔。

    不一会,交谈声通过廉价录音笔不怎么清晰地传过来。

    女人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做……‘许晓舟’的人入住?”

    半分钟的安静,前台大约是查到了俞洲入住时填的假名,懒洋洋回答道:“有。你找他有什么事?”

    女人的语速微微加快:“他还住在这里吗?在哪个房间号?”

    “在呢,还没退房。哪个房间号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我们也要保护一下客人的隐私嘛。”

    女人不悦道:“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他家里人在门口等他。”

    “家里人?什么人?”前台笑了一下,“家里找人的倒是少见,不会是来捉奸的吧?”

    女人愠怒道:“好好说话,想吃投诉吗?”

    前台:“那你说清楚是他什么人,我再给你打电话。”

    女人顿了顿,道:“我是他……舅妈,你跟他说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想和他相认,带他回家。”

    前台又嘀咕了一句什么,接着好一会没说话,应该是正在给俞洲的房间拨打电话。

    两分钟后,他道:“你看,没接,我还打了两个,可能出门了。”

    “什么时候出门的?”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最近是旺季,一天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不可能每个都盯着看。”

    “行吧,你看到他的话跟他说一声。”

    对话止于此,女人很快便从旅馆里走了出来,似乎就此放弃,皱着眉上了迈巴赫。

    车没有立刻开走,而是在门口又停了五分钟才离开。

    舅妈……俞洲有些晦暗地目送车消失在街尾。

    警察都还没有通知他结果,他的“舅妈”居然就收到了消息,不知从哪连夜赶来小旅馆,就为了和他提前相认。

    他的父母呢?

    俞洲总觉得今晚的事还没完,没有马上去取回录音笔,而是把窗帘拉得更紧一些,以免被对面看到。

    大概半小时后,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旅馆,开了两间房。

    小旅馆总共有三层,一层是大堂,二三层是住宿,他们要了一间二层的,又要了一间三层的。

    俞洲只有一支录音笔,之后再没有听到什么有效信息。他把窗帘悄悄撩开,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预留的房间,将焦距倍数放到最大。

    等了十几分钟,他看到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房间有人影晃过。

    俞洲迅速将窗帘合拢。

    果然,那两人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很快又回到前台,以房间有异味为理由要求换房间,指定的房间号正好是他房间的一左一右。

    俞洲脸色冰冷。

    后半夜再没有新的动向,他们认为他只是临时外出,就这样安静地在旅馆守株待兔。

    他们守兔,实际自己才是被守的那只兔。

    俞洲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天亮之后,他照常叫了外卖,在情侣酒店不慌不忙吃早点。

    吃到一半,他接到了派出所给他打的电话。

    打电话的还是那位警员,跟他道:“恭喜你,小伙子,你的DNA还真的上了!而且对上的是直系亲属,我们判断是你的亲生母亲。”

    俞洲以为自己得到这个结论不会有任何波澜。

    可是,听到“亲生母亲”四个字时,他的呼吸不由自主暂停了,手悄悄握成拳,一种极为陌生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她叫什么名字吗?多大?是哪里人?”

    警官道:“她八年前在系统里留下了DNA信息,正好是我们防拐系统刚刚建立的时候,可见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的下落。我们只有她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其余信息都没有。”

    “她叫‘秦清妍’。”

    秦清妍。

    俞洲默念着这个名字,在游览器里搜索,只搜出了一大堆同名同姓。

    心脏在沉缓的跳动,一直都保持冷静的思绪有了片刻混乱。

    见他沉默,警员又道:“你的决定呢?要不要跟他们相认?”

    俞洲问:“警官,我的DNA结果有可能提前泄露吗?”

    “不可能,”电话那头一口否认,“对于有民事能力的受害者,如果是他们主动要求的DNA,我们需要尊重受害者的意愿进行保密工作。”

    俞洲道:“谢谢。”

    他停顿半秒,继续道:“我还是想见见我的亲生母亲,麻烦您帮我联络她,可以吗?”

    警员笑道:“当然可以,这就对了。孩子走丢对一个母亲的伤害是巨大的,或许你已经有了疼爱你的养父母,但也不要忘记世界另一头还有人为你陷在痛苦里。”

    俞洲:“嗯,我明白。”

    警员:“我直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你们联系吧。后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俞洲再次道谢,挂断电话。

    吃到一半的早点还放在桌上,但他已经没有继续吃下去的胃口。警官说的话一直在脑中徘徊,让他迟迟找不回原有的镇静。

    许多无关的记忆莫名涌上心头,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小片段,俞若云带着他这个小拖油瓶,冬天交不起取暖费,只能跟他挤在同一张床上。他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球,挨着俞若云柔软温暖的腹部,整晚地闻着旧房间散发出来的霉味,竟然也不觉得冬天很难捱。

    情绪有些失控。

    俞洲下意识拿起手机,打开和徐晓风的聊天框,看着昨天那人给自己发的信息。

    没什么有营养的内容,就是问他吃没吃、睡得好不好。

    他看了许久,重新冷静了一些,忽然很想见徐晓风。

    想告诉他自己刚刚知道了另一位母亲的名字,想听他用平缓温柔的语调说安抚的话。

    俞洲靠进椅子里,花了很长时间才摆脱那些不愉快的阴影,然后把桌上凉掉的早餐吃完,闭上眼睛,开始强迫性地思索现在获取的情报。

    一个自称“舅妈”的人,对他怀有恶意,有钱有势,信息灵通。

    亲生母亲秦清妍居然比“舅妈”更晚知道结果,或许,当年留下DNA信息的也并不是秦清妍。

    甚至想得更冷酷一点,或许他的亲生母亲已经过世了。

    俞洲尽量避免被情绪干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安全,放在桌上的手机又一次震起来。

    一个陌生号码,来自京市。

    俞洲瞳孔微微收缩。

    才过去了半个小时,来电人是谁?他的好舅妈?还是他真正的母亲?

    俞洲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竟难得感到了一丝犹豫。

    手机把桌面震得嗡嗡作响,俞洲已经有预感,这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他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很谨慎地没有先出声。

    出乎意料的是,那头传来了一道非常苍老的声音,那道声音正微微发抖,饱含着期望,小心翼翼地问:“言言,是言言吗?”

    俞洲对原生家庭没有任何记忆。

    但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他忽然有了难以描述的巨大触动,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话,又生生忍了下来。

    等情绪稍稍平息,他用极为公式化的语气问:“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一会。

    他的语气显然让老人也冷静了不少,再开口时,他没有称呼那个俞洲不知道的名字,得体地说:“我姓秦,是秦清妍的父亲。今天我女儿遗留下来的手机忽然响了,有警官告诉我,她的DNA信息上了,让我联络这个电话。如果我没有打错电话的话,你应该是我失散了十六年的亲孙子。”

    再怎么克制,听到“遗留”两个字时,俞洲仍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说是遗留下的手机?”

    老人微微停顿,声音变得低沉。

    “她已经因病去世了,就在三年前。”

    俞洲轻轻张嘴,心缓慢沉入深潭底。

    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我曾经也是刑侦文写手呢(握拳),DNA动了!

    相认

    “我想和你见一面,好好聊一聊这些年的事情。你现在是在津市吗?”

    老人的话从手机里传来,俞洲收起片刻的失神,垂下眼睛,没有马上回答,问:“您怎么称呼?”

    “秦和同。家和万事兴的和,同学的同。”

    “秦先生,”俞洲称呼得非常陌生,仍然保留着对秦家人的警惕,并没有立刻相信他,“您这边方便的话,今天下午四点钟,我们可以在津市梧桐路3号的咖啡馆见一面。”

    秦父的声音很克制,但仍然能听出激动:“下午四点,好,好。我会准时前往。”

    其余信息俞洲一概没有再问,怕多说多错,约定好时间后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他在网上搜索秦和同三个字,这个名字有些拗口,并不常见,跳出来的第一条百科词条里,显示某位叫做“秦和同”的人是全球五百强跨国制药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

    年龄78岁,和听到的声音很匹配,家属关系简单,只有过一任妻子,妻子是医学领域名望颇盛的教授,他们膝下有一位独生女,叫做……

    秦清妍。

    对上了。

    俞洲试图点进秦清妍关联的词条,但里面一片空白,没有照片,也没有履历。

    他盯着那个名字,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慢慢想到一些零零散散的问题。

    他母亲是独生女,为什么会有自称“舅妈”的人存在?

    他的父亲还在不在世?这些年有没有找过他?能够和跨国公司独女结成姻缘,父亲那边的家世必定也不简单,复杂程度或许更甚。

    想了许久,头有些痛。俞洲没忍住,还是给徐晓风打了视频。

    视频接通前的那几秒里,他对着摄像头隐藏起所有情绪,一秒一秒数数,等待那个让他思念到发狂的人出现在屏幕里。

    数到五秒,徐晓风接起视频。

    他身穿居家服,看画面是坐在书桌后面,脸上带着微笑,温声叫他:“洲洲。”

    俞洲乱糟糟的心一下就变得很安静。

    他打量着手机那头越发消瘦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闲聊般说着家常琐事:“眼睛下有黑眼圈,没睡好么?”

    徐晓风:“有吗?最近睡得挺好的呀。你那边……是在酒店?”

    俞洲:“嗯,陆新浩他们说要搞毕业旅游,我跟他们去隔壁县玩几天。”

    徐晓风笑道:“挺好,出去好好玩,回来应该差不多就要出分数了。”

    俞洲沉默两秒:“风哥,有点想你。”

    视频里的人一顿。

    徐晓风并不擅长掩藏情绪,他看到他脸上有低沉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也很想你,”他离手机更近一些,“我会努力早点回来。”

    两人互相看着,俞洲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擦过手机上徐晓风的脸。

    徐晓风像是想到什么,靠近镜头,又道:“对了,关于身世的事,最近几次问你你都不说,是不是私心不想再找亲生父母了?”

    俞洲并不想现在与徐晓风谈论这个话题,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往前看,不要再被过去的阴影困住。”徐晓风笑着说,“所以帮你想了点办法,户口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你只用大步往前走,不论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俞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答应了什么条件?”他沉声问。

    徐晓风道:“没什么条件,我的一个朋友顺手帮的忙。”

    俞洲:“……”

    徐春岚怎么可能做慈善,必定是拿他的事情当要挟,让徐晓风在某些方面做了让步。

    是答应她永远不离开京市?还是答应她去京大复课?或者承诺帮她做某个项目?

    徐晓风又问:“钱够用吗?我等会给你转钱,最近在这边找了兼职。”

    俞洲半晌没说话。

    徐晓风一时拿不准他的想法,回忆了一下刚刚有没有说错话,然后听到俞洲沉沉开口道:“你总把我当小孩。”

    徐晓风笑了:“哪有。”

    俞洲把不高兴摆在脸上:“我成年了,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解决。”

    徐晓风应和:“嗯,成年了,现在是大人。”

    又是哄小孩的语调。俞洲吸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卸下气来,跟着笑了笑。他虽然讨厌徐晓风这样的态度,但被人在意的感觉也不坏,至少因为秦家而低落的心情在好转。

    无论怎么样,他必须要把这条路走下去。

    他要确保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得到徐晓风,哪怕那人是徐晓风的亲生母亲。

    俞洲又用手指蹭了蹭那人的脸,低声道:“他们叫我下楼吃饭,我先挂了。”

    徐晓风点点头:“好,遇到好看的景色记得拍照给我。”

    “嗯,一定拍给你看。”

    视频挂断。

    与徐晓风聊天总是会有奇效,俞洲在短短几分钟内彻底冷静下来。

    他已经决断,离开情侣酒店,提前前往梧桐路的咖啡馆。这个地址是他早早选好的,在津市中心地段,人流量巨大,周围全是各式各样的餐馆,最适合隐藏。

    他走进咖啡馆斜对面的麦当劳,坐在二楼靠窗,点了一杯可乐。

    从京市到津市,开车连两个小时都不用,难怪那位舅妈昨晚连夜赶来认亲,不知道自己的“外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约定地点?

    俞洲慢吞吞地喝着可乐,三点半,他看到一辆SUV停在咖啡馆门口,保镖模样的高大男人先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把轮椅。

    紧接着,司机也下了车,打开车后门,扶出一位白发苍苍、身着唐装的老人。

    老人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目光却很清明锐利。他坐进轮椅之后先环视了一圈四周,招招手,示意保镖俯下身,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保镖点头,推着他进了咖啡馆,占了靠窗的一个位置。

    俞洲以为他会清场。

    但他没有,只是低调地靠窗而坐,点了咖啡和无糖牛角包,开始耐心地等待。

    俞洲隔着一条马路注视着他。

    看到老人的第一眼,他可以百分百肯定他们存在血缘关系,因为——实在长得太像了。

    忽略掉松弛的皮肤和衰老的皱纹,他的五官轮廓几乎和老人一模一样,同样的薄唇,同样弧度的高鼻梁,同样的瞳色,甚至身上的气质都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

    ……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俞洲目不转睛,把杯子里的冰块倒进嘴里,咬得嘎吱作响。

    他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过了四点,老人耐心十足,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手表。

    四点半,保镖低头跟他说话,他摇摇头。

    五点,他仍然坐着,让服务员续了一杯咖啡,甚至都没有给俞洲打电话催促,仿佛不是在等人,而是在享受下午茶。

    一直到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华灯初上,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人们开始涌向商业广场,四周的人迅速变得拥挤,而俞洲和极有可能是他外公的老人依旧隔着马路毫无动静,像两具相同的雕像。

    保镖实在按捺不住了,再次俯身和他说什么,老人笑了笑,让保镖坐下,然后多点了一份欧包。

    给保镖点的,告诉他不要着急,夜还很长。

    他们就这样从下午坐到半夜,喧闹的人群又逐渐散开,街道重归安静。

    咖啡店快要打烊了,见秦和同没有离开的意向,保镖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有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赶到咖啡馆,看上去像秦和同的下属或者秘书,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皱眉小声地劝说着什么。

    劝了十来分钟,他终于点了头,让他们推着自己,上车离开。

    俞洲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街角,也跟着起身,重新回到情侣酒店睡觉。

    意外的是,这晚他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做过。

    第二天大早,他又去了梧桐路的咖啡馆对面。

    才八点不到,无论是麦当劳还是咖啡馆都只有寥寥几个客人,俞洲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咖啡馆里的秦和同,依然是和昨天同样的位置,点了同样的咖啡,身边站着同一个保镖。

    如果不是换了衣服,甚至让人觉得他在那里坐了一整晚。

    保镖的表情极为阴沉,眉头用力皱着,紧张地频频看秦和同,似乎怕他下一秒就倒下。

    后者却无比镇定,正不慌不忙地看着报纸。

    ……饶是俞洲也有了触动。

    一位快八十岁的老人,位高权重,手里握着惊人的财富,在被放了一天的鸽子之后居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心甘情愿重复昨天的等待。

    他忽然想起警官说的话。防拐系统启动之后,秦清妍第一时间就去录了DNA信息,因为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走失的孩子……

    俞洲比昨天低沉了一些。

    他点了同样的可乐,从麦当劳二楼去了一楼,坐在巨型盆栽的后面,在等一个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备的时机。

    他看得出来,秦和同今天已经明白了。

    从八点到正午,太阳一点点往上爬,温度开始上升,十二点之后突破三十五度,盛夏的酷暑街边行人少了许多。

    黑色迈巴赫在此时停在咖啡馆门口,俞洲那位明艳动人的舅妈急匆匆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男性。

    两人大步走进咖啡馆,直奔秦和同的位置。秦和同喝着保镖买回来的粥,脸上的表情很和蔼,笑着说了什么。

    这对男女的表情同时发生了变化。

    他们赔笑几句,然后走到咖啡馆门口,挑了没有遮挡的地方站着。

    什么也没做,仅仅只是站着。

    这个位置是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偶尔路过一两个行人,都会用奇异地眼神看着衣着昂贵、外貌出色的两人。男人神色还算平静,女人站了几分钟就忍不住皱眉,被大太阳晒得频频伸手挡脸,踩着高跟鞋的脚扭来扭去,脸上全是汗。

    但里面的人没发话,他们一下也不敢挪动。

    站了一个多小时,女人脖子和额头已经晒红大片,看起来随时会晕倒。她几次拉扯身边的人,却只得到了他的小声训斥。

    俞洲勾起嘴角。

    他看懂了。

    今天这出,是秦和同特地排演给他看的戏。

    是为了告诉他,秦家还是他秦和同说了算,昨天被放鸽子之后他已经明白俞洲的意思,连夜查到家里不安分的小动作,现在特地拉来大太阳底下给他消消气。

    希望俞洲能够不计前嫌,再给予秦家一次信任。

    也向他表明态度: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没有人敢在秦家动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外孙。

    俞洲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可乐,笑容加深,心口在咚咚直跳,手掌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

    他和秦和同明明还没有见过面,此时却像相识已久,隔着一条马路完成了初次交谈的所有内容。

    咖啡馆门口,女人的身形已经开始晃动,好几个路人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都被旁边的男人婉拒。俞洲极沉得住气,又点了一杯可乐,足足坐到下午三点,让那两人被正午的艳阳晒了整整三个小时。

    女人终于坚持不住,脸色苍白的晕倒在马路边上。

    咖啡馆里顿时一片混乱,秦和同的秘书和保镖都大步冲了出来,叫司机的叫司机,打救护车的打救护车,把女人扶起来,迅速往医院里送。

    里头的秦和同喝了一口咖啡,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像是没看到儿媳妇昏倒了。站在门口的男人目送妻子被送走,然后回头看向老人,很恭谨地微微低下头,但再转身时没有克制住阴沉的脸色。

    俞洲把他的神色收尽眼底,终于拿起包,从麦当劳的座位上起身。

    他推开门,感受了几秒滚烫的热浪,等到红绿灯变绿,抬脚往咖啡馆走去。

    走得不急不缓。斑马线过半之时,罚站的男人似乎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俞洲的眼睛。

    两人对视的刹那,他喉结轻动,瞳孔明显在收缩,目光定在俞洲脸上,有极为复杂的情绪闪过。

    俞洲一步一步朝他靠近。他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直到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干哑地开口:“你……”

    俞洲勾起嘴角,连一个视线都没投给他,径直走进咖啡馆,看向自己名义上的外公。

    秦和同也看到了他。

    老人瞬间握紧轮椅的扶手,再也维持不住两天来的平静和镇定,枯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俞洲,胸口开始剧烈起伏,竟然扶着轮椅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言言!”

    从此就是咱京圈最炙手可热的小少爷了!(撒花)(放炮)

    风哥的家世也非常牛,但是不便细写,你们懂的,体会一下就行了嗯……

    京市

    秦和同的手掌如同坚硬的树皮,牢牢攥着俞洲的右手,眼睛发红,细细地上下打量他,嘴里喃喃念着:“言言都这么大了……和你妈妈长得真像,这么多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今后不会了,外公还在,外公带你回家……”

    守了两天的保镖也看着俞洲红了眼眶,轻轻顺着秦和同的背,怕他情绪太激动厥过去,哽咽道:“要是小姐还在就好了,上天保佑,您这两天没有白守。”

    秦和同听到“小姐”两个字,眼泪积在干枯的眼窝深处,再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保镖连忙给他递纸巾,他松开俞洲的手,低头拭泪,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一回来就让你看了外公的笑话,对不住,我实在是……”

    俞洲主动握住他的手,喊了一句:“外公。”

    秦和同因为这声称呼彻底失控,再也忍不住,抱住俞洲痛哭起来。

    老人的眼泪打湿他的衣服,俞洲心中钝钝的,称不上难过,只觉得此时此刻像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上演的默剧,明明自己就身处其中,又仿佛正置身事外。

    他感到陌生,回抱着从未见过的外公,无法适从。

    他成长在畸形的家庭里,不懂亲情,更招架不了这样浓烈的情绪爆发,哪怕明知道这样才是正常的,他理应跟着流下感动的泪水,一叙亲人离别之苦。

    但他没有,仅仅环抱着老人,感到有些低落和无措,但也只是一点点,甚至还能抽空朝店外看一眼。

    罚站的男人正沉沉望着他们,正好与俞洲投来的视线相对。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

    秦和同逐渐缓下情绪,他放开俞洲的衣服,用纸巾擦干净脸,哽声道:“小林,把司机叫过来,我现在就带言言回家。”

    说完,他看向俞洲,语调还有些发抖,很温柔地说:“你的家就在隔壁,今晚先跟外公回去住一晚,我跟你叙叙旧,再好好聊聊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和心愿,好吗?”

    俞洲垂下眼睛,朝长辈露出自己最乖巧的一面,道:“都听您安排。”

    秦和同又道:“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吗?方不方便我去你养父母家?”

    俞洲:“不用拿,我想回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

    秦和同沉默两秒,克制住情绪,眼眶又红了一些:“……好。吃饭了没有?小林,叫司机买一份包子和豆浆,先给言言填填肚子,晚上我们再吃大餐,今天要好好庆祝。”

    姓林的保镖连连点头,道:“我等会就打电话给天姨,让她准备晚饭,她一定会高兴疯的。”

    秦和同握着俞洲的手不放,怎么也看不腻,又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俞洲,绿洲的洲。”

    秦和同品了一下:“好名字,你以前叫林言,双木林,言语的言,是百岁宴那天你自己抓阄抓到的名字。”

    俞洲:“我是随爸爸姓林么?”

    “是的,”秦和同道,“你爸爸叫林温泽,今年刚刚升了职,现在在当一个小领导,家庭成分有些复杂,所以我还没告知他你的事情,想到时再听听你的意见。”

    俞洲笑了笑,道:“都听外公的。这里我只相信外公,您一定会帮我安排好。”

    没有哪个长辈能扛得住这样的话,秦和同一辈子叱诧风云,晚年丧妻又丧女,唯一的亲外孙流落在外十几年,一句“只相信外公”让他再次红了眼,抓紧俞洲,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

    不一会,司机来了,俞洲接过保镖的位置,帮秦和同推动轮椅。

    离开咖啡馆时,男人还站在门口,满头是汗。秦和同像是现在才看到他,言语间倒是很和蔼,亲切地跟俞洲介绍道:“这位是你的表舅,叫秦遥。小遥,你看看言言……不,现在该叫小洲了……你看他是不是和他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秦遥已经收起所有不该有的情绪,恭敬地笑道:“是,不愧是亲母子两,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跟您也很像。”

    俞洲喊了一声:“表舅。”

    秦遥得体地笑了笑:“小洲。”

    秦和同心情大好,道:“今天辛苦你帮忙找人,跟我们的车回吧。”

    秦遥道:“没事,您跟小洲先回去好好叙旧,我等等曦月一起回,保证在晚饭前赶回来。”

    秦和同没有多留,点点头,跟俞洲并排坐进后座。

    昂贵的进口车辆内部非常安静,司机开车极为平稳,车厢里弥漫着高级的熏香味道,秦和同却一个劲让俞洲吃包子,他吃了两个,车里突兀地蔓延着肉香,老人毫不在意,一直问他吃饱没有、还想不想再吃什么。

    俞洲道:“吃饱了,您也吃一个,这两天看您一直没怎么吃东西。”

    他说这句话,是告诉秦和同,他并不是放鸽子,而是守在附近不愿意冒然前往。

    秦和同脸上的笑容没变,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示意知道了,然后问起他这些年的情况。

    俞洲只挑了最近一年的高中生活说了,秦和同听完,不经意地道:“这位司机师傅跟我几十年,车技不错,人也很好,从来不往外说什么。”

    俞洲看向前排,司机果然连目光都没动过一下,专心致志打方向盘。

    他收回视线,看向外公,顿了顿。

    “我是被拐走的。”他终于开口。

    “被拐到中部的一个小县城,或许是要卖,或许是想找机会弄掉,但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让我跑了出来,一位十四岁的孤女在翻垃圾的时候把我捡到了。”

    “为了不让我再被人抓走,她搬了好几次家,早早辍学,去KTV当舞女,将我养到现在这么大,所以,我想保留我现在的姓氏,不会再改。”

    俞洲说这些事时的语气平和,秦和同的脸色却不那么平静。短短两段话,他的脸就沉了下来,流露出积威多年的压迫力,显然从他的描述里想到了很多东西。

    良久,他开口:“好孩子,重情重义,懂得感恩。你尽管叫这个名字,林家那边我会搞定。”

    他握紧俞洲的手:“继续说说看。”

    司机开得慢,从津市到,总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俞洲把这些年所有的经历都不带感情地复述给秦和同听,唯独将徐晓风的信息隐藏起来,假装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秦和同安静地听着,放在轮椅上的手攥成拳,骨节泛白。

    一直到车辆进京,俞洲说完了。

    秦和同沉默了很久很久,藏在深邃眼窝里的瞳孔跟烧着火一样,格外亮。

    他没有跟俞洲说太多,只道:“没事了,现在有外公护着你。你的养母是我们家大恩人,她现在在吗?找个机会我要好好感谢她,不嫌弃的话,我想认她做干女儿。”

    俞洲道:“她自由自在惯了,也没图过什么,不一定会愿意。我改天问问。”

    秦和同摸摸他的头发:“就在家里住下来吧,之后有没有心仪的学校?”

    俞洲转头,看向车窗外的夜景。

    这是他第一次来。

    钢铁浇筑出这片属于人类的繁华森林,高楼大厦前赴后继从窗外闪过,美丽的霓虹灯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和知海县十几年如一日的破旧宁静截然不同,美丽,冷漠,喧闹,连街边的树都带着牌匾,拥有作为一棵树的标准化身份。

    风哥在这里长大,将来大概率也会留在这里。

    虽然与预期有偏差,但他会用另一只方式将偏差掰回来。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俞洲的瞳孔里映着霓虹灯的彩光,开口回答道:“我想报清大,学医,留在。”

    秦和同笑起来,连说几个“好”字:“不愧是我们秦家的子孙!”

    他又问起俞洲的学习成绩,俞洲说了比较保守的估分,他先是一愣,随后震惊又欣喜,夸了俞洲许久,聊起家里有哪些资源、清大哪个导师最好、本科之后可以去哪个国家深造,甚至还想给他安排集团内的暑期实习。

    俞洲不着急接触家里的事,只道:“我想再适应一段时间。”

    秦和同道:“嗯,适应适应也可以,我安排我的秘书带你,这个月他什么工作也不用干,就听你指示。”

    说话间,车辆开始减速,进入一个很安静的小区,门口站岗的保安朝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俞洲已经把的地图刻在了脑子里,如果他的方位感没有出错,他们现在在二环之内。

    小区内部都是独栋带花园的小洋楼,楼和楼之间的间距很大,中间种满了树龄很大的绿化树,有几棵枝干尤其繁茂,看起来都长了几十年了。

    他们的车辆拐几个弯,最后停在四层的别墅门口。铁门自动打开,司机驶进单独的地下车库里,车库连通到别墅内部的门正开着,一位住家阿姨模样的人正翘首等待,一边往车这边看一边抹眼泪。

    下车前,秦和同跟俞洲道:“这栋房子本来是你妈妈的嫁妆,她走了之后我割舍不下,怕没人住之后慢慢荒掉,所以干脆自己搬了进来。等你再大一些,我把它再转到你名下。”

    司机拉开车门,秦和同牵着俞洲的手,道:“走吧,带你看看你的家。”

    俞洲将他扶下车,他不肯再坐轮椅,一手撑着俞洲,一手拄着拐杖,拒绝了住家阿姨的搀扶,颤巍巍一步步往家里走。

    俞洲听见他自言自语般在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靠近一些,正好听到一句:“闺女,我终于把他找回来了,你从此可以放心……”

    呜呜呜呜呜我的小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嫉妒

    一整天大悲大喜,秦和同到家之后再也支撑不住,连晚饭也只草草吃了两口,胸闷疼痛,被私人医生带回卧室里做治疗。

    进卧室前,他安排住家阿姨带俞洲参观别墅。

    别墅内部装修温馨低调,用了大量木质家具,摆件和挂画都很有艺术气息,看得出来费了很大的心思装点和维护。

    阿姨一整晚眼睛都红红的,跟俞洲道:“小姐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画家和设计师,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她挑选的,她走了之后我们保留着别墅原本的模样,一直在等你回来。”

    俞洲看着客厅墙上挂的巨幅油画,上面画了一个裙摆飘飘的女人站在无边无际的草地里,一手扶着帽檐,一手推着婴儿车,车里却是空的。

    画面色彩极具冲击性,深深浅浅的绿,配上深深浅浅的红色彩霞,形成矛盾的天和地,把人挤压在中间,有种说不出来压抑感。

    油画角落里落了款,是秦清妍在五年前画的。

    俞洲盯着空的婴儿车,问道:“她是因为什么过世的?”

    阿姨擦擦眼角:“脑瘤,最后一次手术时失败了。”

    俞洲垂下眼睛,胸口有些闷。

    阿姨又努力笑了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先不聊这些,我带你去你的房间,那也是小姐给你留的,是整个家里最大的一间卧室。”

    她把俞洲带去二楼,二楼第一间住着秦和同,第二间就是他的,看起来比俞洲在知海县的洗衣店还要大,配了独立的衣帽间、浴室、洗手间,正中间摆着足足有两米一宽的实木床。

    “你今天也累了,早早休息,有任何需要可以按床头的铃,”阿姨说,“喜欢吃什么样的早餐?我明天给你准备。”

    俞洲道:“什么样都可以,谢谢。”

    阿姨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道:“回家了,要多吃一点,那明早我给你做现蒸的包子。”

    阿姨轻轻关上门。

    俞洲一个人留在房间,拉开衣柜门,看到里面挂着满满当当的男装,从小孩到成年,任何一个年龄阶段都能找到合适的服装,衣料大都讲究,价值不菲。

    书桌上放着一张信用卡,背面写了密码。大约是怕他花不起来不习惯,信用卡旁边还放了整整一信封的现金,从厚度来看差不多有三万,信封上写着这是他的零用钱。

    俞洲没有碰这些东西,走到床头,拿起放在床头的相框。

    相框里,一位极为美丽的年轻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面向镜头微微笑着,露出脸颊侧的梨涡。

    俞洲的目光定在女人身上。

    哪怕没有任何记忆,他也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们长得极为相似,只是秦清妍的五官更柔和,更没有攻击性,气质温润,一眼能看出是在富裕又幸福的环境里长大的女性,而俞洲的眉眼明明与她相同,却深沉锋利,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阴郁。

    相框右下角用蓝色水笔写着:妍妍与言言。

    俞洲看了很久。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恍惚片刻,对时空的判断逐渐变得混乱,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在一点点折叠,而此时的房间变成了不同时间轴被折叠后的重合点。

    睡觉时,他仍然把相框拿在手里。

    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入了他的梦。

    他们或许在梦里诉说分离之苦,享受迟来的天伦之乐,但等到醒来时,俞洲发现他的记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和同去了医院,不让俞洲跟来,还交代家里谁都不要打搅,让他好好在家休息。

    他在别墅里安安静静住了两天,每天发信息问候秦和同的身体情况。第三天,秦和同的秘书来了别墅,笑眯眯地跟俞洲道:“小洲,拖你的福,秦董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好好陪你在京市玩几圈。我叫林里,里外的里。”

    姓林……

    俞洲很客气,道:“里哥,都听你安排。”

    林里立刻哈哈笑了起来,揽住他的肩膀,很亲昵道:“不要这么客气,你可是我的少东家,但凭你吩咐。”

    说着,他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俞洲说没有,他便道:“那就先带你认一下家里的亲戚。秦董已经吩咐小秦总和他夫人,要他们今天中午陪你吃饭。”

    他故意把俞洲带到地下停车库,跟他介绍家里的车:“迈巴赫是小秦总的,大奔是秦董的,那个跑车是秦小姐当年开的车,辉腾是你爸爸留在这边的……想坐哪辆?”

    他观察着俞洲,发现这位流落在外的小少爷没有任何反应,看它们跟看出租车没什么两样。

    宠辱不惊,心机深沉,倒不像是小县城里长大的,或许比圈子里那些钱色中泡出来的公子哥难搞多了。

    林里加深笑容,看到俞洲挑了最低调的那辆辉腾:“这个吧。”

    林里找出钥匙,笑道:“我还以为年轻人都会喜欢跑车呢。你考驾照了没有?”

    俞洲坐上副驾:“还没有。”

    “我帮你安排一下,”林里道,“趁着暑假把驾照考了,自己挑一样喜欢的车,到时候上学也方便。”

    车驶出别墅,因为太靠近中心区的原因,没开一会就堵上了。林里吐槽二环内的交通,通过后视镜观察旁边的人,后者只是平静地坐在副驾,看向窗外,神色间没有任何不耐。

    从侧脸上看过去,他简直和年轻时的秦和同一模一样,明明才刚成年,已经有了上位者才有的内敛和压迫力。

    俞洲打断他的抱怨,开口道:“跟我说说两边家里的亲戚吧。你姓林,和我爸爸有亲属关系吗?”

    林里不由自主地坐直腰,感受到被秦董问话时的紧绷感,道:“硬要说的话也算,我家是林家一个很偏的旁支,都出了五服了,我也没见过令尊几次。”

    俞洲“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林里道:“你父亲叫林温泽,是林家这一代直系的老大,说得封建一点,就是嫡长子。你爷爷的爸爸是元勋级人物,爷爷现在已经顺利退休了,现在的中坚势力是你父亲,今年刚升了副的,是圈子里最年轻的一位副级。”

    “在林家你还有两个姑姑,都是林先生的亲妹妹,只是一个去了澳国定居,一个跑去西部支教,五年没回来,都不在京市。不过,这只是直系亲属关系,林家是个非常庞大的家族,你还有很多堂兄弟姐妹,在京市各自经营,情况相当复杂,后面你会慢慢接触。”

    俞洲:“林家人关系好么?”

    林里笑了:“怎么说呢,如果你身居高位,你会发现家里人跟你的关系非常好。如果像我这样混得不上不下的,那就不好讲了。”

    俞洲没有做出太多评价,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我还有没有亲兄妹?”

    林里:“没有,你是林先生的独苗。我听说,只是听说哦,他在十年前帮领导挡子弹的时候伤到了根本,一直生不出孩子。”

    俞洲:“我妈妈过世后他没有再娶吗?”

    “他们这种身份,娶媳妇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再娶是没有,但身边一直有女人跟着。”

    说这句话说,他趁红灯悄悄看向俞洲。

    俞洲什么反应也没有,似乎现在聊得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林里暗暗心惊,闭上嘴等待少东家的下一个提问。

    许久,俞洲笑了一下。

    他半开玩笑般地说:“这么看来,我爸爸位高权重,我妈妈是跨国集团的独女,这样的家庭居然也会被拐走孩子。以前的人贩子实在是嚣张。”

    林里是人精,怎能听不出来这句话里的潜台词。

    他心头跳了两下,只能跟着笑一笑,假装没听懂,应和道:“是啊,现在国家大力打击,已经好很多了。而且秦董也一直没放弃找证据,想把……拐卖的人绳之以法。”

    俞洲点点头,又不经意地问起:“我母亲这边呢?”

    林里道:“你妈妈这边的家庭关系就简单多了。她是秦董的独生女,但秦董从小收养了好朋友的遗孤,就是秦遥,你舅舅,我们叫他小秦总。小秦总娶了食品大鳄的女儿田曦月,是那天在咖啡馆晒晕的女士。他们有一个小孩,跟你同年的,也是今年高考——对了,等会是不是出高考成绩?”

    俞洲:“应该是今天下午一点。”

    林里笑道:“巧了,等下和小秦总的儿子一起吃饭,你们可以同时查成绩。”

    聊天间,俞洲的手机开始震动,上面跳着徐晓风的名字。他立刻扣住手机,看了一眼林里,正好林里也往旁边看。

    林里已经看到那三个字,他见俞洲扣手机就感觉坏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这个头。

    再悄悄打量俞洲时,果然见他在盯着自己。

    他怕被误会,只好坦然开口,聊起来电人:“你认识徐晓风?”

    俞洲眉头微微一皱。

    他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他跟林家还有点关系。”林里赶紧主动往外倒信息、表忠心,“刚才我们不是聊到你父亲刚刚升副吗,他上面正的那位就姓徐,快退休了,徐晓风是他的孙子。”

    等了一会,俞洲没说话。

    林里手心冒汗。其实他觉得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俞洲在三十六线小县城长大,去哪里能认识徐家的少爷?但看俞洲那么警惕,不如递个台阶,让他以为自己误会成了别人。

    果然,他听到俞洲说:“我并不认识你口中的人,也许是巧合重名。这位徐晓风是什么样的人?”

    林里松了口气,道:“徐家的少爷那可是天仙般的人物,长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好看,而且从小就是有名的天才,从来不出来混局,专心搞学术。今年应该快三十岁了吧,不谈恋爱不结婚,不少名门小姐对他有意思,但从没见他找过女人。”

    俞洲:“说得我都好奇了,真有这么多人喜欢他?”

    林里笑道:“是啊。不仅女人,很多公子哥都对他垂涎得不行,你下次有机会见到他就知道了,一个男人长成那样,都没法用基因彩票来形容,应该说造物主亲儿子。”

    这一段路况很差,林里专心致志盯着前方的路,没有留意到俞洲的脸色沉得要滴水。

    手机自动停止震动。过了半分钟,又有新的电话进来,仍然是徐晓风。

    俞洲把音量调小,当着林里的面把电话接了起来。

    被无数名门闺秀看上的人在电话那头带着笑意问:“还在外面玩吗?打你电话都不接。”

    俞洲道:“在外面,明天就回去了。找我有事?”

    徐晓风“嗯?”了一声,声音放轻:“怎么今天听起来有点小脾气?我昨天有个饭局,没有按时回你的消息,希望洲神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俞洲笑了笑:“没有,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徐晓风:“没生气就好。等会出高考成绩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昨晚都没睡好。”

    俞洲:“好,第一时间跟你说。”

    徐晓风:“就这个事,你好好玩吧,等你的消息。”

    简短聊完,俞洲挂了电话。

    林里拿余光偷看他。俞洲打电话时的语气实在太亲昵,他故意避嫌反而更显得不真诚。

    犹豫一会,他还是笑着问:“女朋友啊?”

    本来只是一句调侃,没想到俞洲勾起嘴角,坦然地承认了:“对,我在知海县的恋人。”

    林里在心里倒抽一口气。

    看不出来,冰山一样的少东家居然十八岁就谈恋爱了!不过秦董应该会很高兴,他满脑子都想着早点抱上玄孙。

    只是女方是知海县出身,家世肯定会薄弱一些,可能入不了林家的法眼……

    短短半分钟内,他已经脑部了一出被棒打鸳鸯的绝爱,呵呵地笑了几声,道:“挺好,挺好,年轻就是要谈恋爱,享受青春。你准备把她接到京市来吗?”

    俞洲正在给徐晓风发微信,问他饭局是什么局,有哪些人,喝酒了没有,几点回家的。徐晓风只敷衍地回了一句:“朋友摔伤了腿,帮朋友去的。”

    那就是家里的局。俞洲冷眼看着。徐春岚受伤,不方便出席社交场合,所以让儿子代去。

    想到林里刚才说的话,俞洲满脑子都是一桌人对着徐晓风虎视眈眈的画面,心里像是烧着火。

    他突然发现,他暗恋的人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家世显赫,长相优越,才华横溢,除了他以外,自然也会有别人深深陷进去。

    尤其是回京市后,觊觎他的人说不定能绕整个高架一周。

    俞洲的脸色越来越沉。

    得早点以新身份和他见面,把他的交际圈管控起来。

    想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林里的问题:

    “嗯,我会把他带来。”

    哑成鸭子嗓了(

    小情侣(未来的)终于要见面了!!

    请帖

    中午在某高档私房菜馆吃饭,秦遥把他一家三口都带来了。

    田曦月今天盛装出席,满身珠光宝气,提着几十万的包包,走路带风,看得林里低头抿嘴笑,小声跟俞洲说:“田女士这是想艳压整个饭馆的美女呢。”

    俞洲笑了笑,连秘书都敢随意吐槽,看来他的舅妈在家族内口碑很一般。

    秦遥倒是穿得很随意,对俞洲也客客气气,让儿子叫俞洲哥哥。

    他儿子叫秦景,脖子上挂着耳机,见面之后双手插兜,很不礼貌地上上下下扫视俞洲,然后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哥,第一次来京市?”

    俞洲没理会他,只朝他点点头。

    秦遥:“都坐都坐,一家人随意些。”

    众人落座,点菜的是田曦月,直接跟服务员说:“把你们最贵的菜都上一遍,再来两瓶年份最长的酒,等会我们要好好庆祝。”

    林里听着,又忍不住低头笑,看了俞洲一眼,就差没把调侃写在脸上。

    点完,她一派和蔼地看向俞洲:“小洲啊,那天我收到姐姐的DNA比对成功的消息,简直开心得不行,连夜开车去了津市,想第一时间把姐姐流落在外的骨肉带回来,没想到正好你不在,耽搁了几天。”

    俞洲面色不动:“舅妈费心了。”

    田曦月很热情地又道:“你高中在哪里读的呢?我听说你跟小景一年高考。”

    俞洲听出她的潜台词,帮着把话题捧起来:“在我们县里的一个小高中。弟弟应该成绩不错吧?”

    “他呀,他是个不争气的,”嘴里这么说着,她脸上的炫耀之意已经藏不住,“就在清大附中混一混,成绩么也就看得过去,现在在考虑留京市还是去国外。”

    炫耀完,她问起俞洲:“你有目标学校吗?在你们那边参加高考的话,京市的学校也不是很好上,国外倒是有几所不错的学校,你要是感兴趣,我帮你请个英语老师,把雅思考一考,就不用局限于高考分数了。”

    俞洲只是笑:“谢谢舅妈,我考虑考虑。”

    秦遥一直在观察俞洲,等到菜上齐,他才恰到好处地打断妻子的炫耀,道:“饭桌上别老说这些,影响孩子们心情。来,小洲,尝尝这边的菜怎么样。”

    一桌子全是大鱼大肉,坐在桌边的人也各怀心思,只有秦景心思单纯,埋头苦吃,吃完闹着让他妈给他买最新款的车。

    秦遥问俞洲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旁敲侧击,提了几次集团内部的实习岗位,都被林里笑眯眯的挡了回来。

    秦遥便笑道:“爸爸还是很看中你的,我平日里都很难见到小里,你一回家,我们林大秘书就露脸了。”

    林里道:“当不起当不起,小秦总说得我饭都不敢吃了,来,我自罚三杯。”

    两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很快喝得微醺。秦遥还想和俞洲喝两杯,林里马上拿话头挡住,显然是外公提前交代过什么。

    俞洲冷眼旁观。

    秦和同年纪已经大了,如果他一直流落在外,秦遥和秦景就是秦家唯一的后代,当之无愧的集团继承人。现在半路杀出一个亲戚,而且是秦和同的亲骨肉,恐怕秦遥晚上都睡不好觉。

    而且,在津市试探过之后,他们夫妻两十有八九跟俞洲当年的走失脱不开关系。

    秦和同显然也开始怀疑了。

    外公虽然年迈,但绝不心盲,或许很快会有行动。

    想着,俞洲主动敬了秦遥一杯。秦遥很受用,酒后话开始变多,拍着胸脯说要给俞洲送一辆豪车,听得秦景不满地抗议。

    无聊的饭局进行到一半,俞洲的手机又响了。

    他在车上删除了徐晓风的备注,手机上跳着他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俞洲捂住声筒,把电话接了起来。

    “查分了没有?到时间了!”徐晓风在那头焦急地问。

    俞洲:“到时间了吗?我还在吃饭。”

    “先别吃了,快查!我等你电话。”

    俞洲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一点零两分了。

    那头的田曦月也“啊”了一声:“是不是到查分的时间了?小景,快,看看分数怎么样!”

    秦景掏出手机开始查分,秦遥也很关心地凑过去,他们一家三口亲密地贴在一起。

    俞洲独自坐在一旁,打开查分页面,输入准考证,点了查询。

    查分的人太多,网页有些卡。

    林里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了,有些紧张:“怎么样,出来了吗?”

    “还没有。”俞洲说。

    林里:“你怎么这么淡定啊,有预期的分数吗?……好像出来了!”

    俞洲看向网页。

    716分。

    和他估的分数大差不差,扣分项主要在语文和理综。俞洲简单扫过每门的分数,退出页面,正准备给徐晓风发消息,然后听到林里在他耳边大声道:“……我靠。”

    “我没看错吧?”他震惊地说,“我是不是喝醉了?七百多?你们那总分是七百五吗?”

    俞洲:“嗯,七百五。”

    “我靠!!”林里差点把杯子摔了。

    桌子另一头的秦景也查出了分数,猛地把手机丢在地上,抱住他爸妈大吼大叫。田曦月和秦遥也激动得不行,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显然对分数很满意。

    林里已经惊得完全顾不上秦景,拉着俞洲:“这得是省状元了吧?我的天,你跟秦董说过吗?”

    俞洲:“还没有,之前只是估分。”

    林里:“你也……你这……”他语无伦次,甚至怀疑自己喝了假酒,“也太低调了!七百多分!我跟你说,秦董非得高兴得从病床上鲤鱼打挺蹦起来!我的妈呀……”

    林里拉着俞洲不放,那边的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冷静一些,秦遥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外甥,转过头来,眉眼间全是笑意,努力克制着得色,问俞洲:“你弟弟考得还成,有五百八十多分,你怎么样?”

    俞洲还没说话,林里已经蹭得站了起来:“小秦总,俞洲打七百多分!真是坟里冒烟了,我得马上告诉秦董,我先失陪,去外面给秦董报下喜!”

    他拿着手机飞奔向走廊,秦遥还没反应过来,看着俞洲:“多少分?”

    俞洲道:“七百一十六。”

    田曦月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你们总分是多少?”

    “应该跟京市一样,”俞洲道,“七百五。”

    秦景:“我操!”

    秦遥和田曦月都愣在原地,房间里出现几秒的安静。俞洲拿起手机,站起身,很客气地道:“恭喜弟弟考了高分,我先失陪一下,有朋友在等我的消息。”

    他在三人灼灼的视线下拿着手机也出去了。

    林里正在走廊里激动地打电话,俞洲绕过他,挑了一个清净的地方,拨给徐晓风。

    那头一秒不到就接了起来,徐晓风紧绷着声音:“怎么样?”

    俞洲今天第一次真正放松地笑了起来。

    他道:“猜猜看?”

    徐晓风急得不行:“什么时候还卖关子,快说!”

    俞洲笑道:“比我估的好一点,七百一十六分。”

    徐晓风在电话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果他现在在俞洲身边,必定已经张开手臂,把他用力抱紧,就像刚才的秦遥一家抱紧秦景那样。

    “太好了!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徐晓风声音里洋溢着笑意,“李老师肯定也会很高兴,你的名字估计会飘在知海一中门口好几年。”

    两人都身在京市,聊起知海县的事情,声音里带了一点怀念。俞洲没有接话,只道:“查分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徐晓风安静了一下。

    俞洲又道:“答应我的条件还作数吗?”

    徐晓风立刻道:“当然作数。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俞洲说着,先开始讨价还价,“这个分数比京大的录取线肯定要高,能不能先附带我一个小条件?”

    徐晓风笑了:“好啊,两个都行。什么小条件?”

    “这个礼拜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生我的气。”

    徐晓风:“……就这个?”

    俞洲:“嗯,就这个。”

    徐晓风啧了一声:“听你的语气,是干了什么会让我生气的事?又找女朋友了?”

    俞洲脸色一僵,声音变得有些冷:“没有,到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那大的条件呢?”

    “大的条件,我想等你回来之后再跟你说。”俞洲道,“保持神秘感,再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徐晓风道:“不用保持神秘感,已经很神秘了,你该不会是想要来京市读书吧?”

    俞洲还没回答,不远处的林里已经疯狂朝他招手。他道:“我这边还有点事,同学叫我,晚点再聊。”

    徐晓风:“好,晚点聊。”

    电话挂了,林里高兴地走过来,用力拍拍俞洲的肩,道:“秦董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今天出院,说过两天亲自给你办一个三天流水酒席,一是庆祝你考了高分,二呢,是顺便把你介绍给集团的高管们认识,算是带你进社交圈。”

    俞洲点点头。

    林里:“拜托,你能不能有点七百分的反应,这么淡定显得我跟傻子一样!”

    俞洲道:“林家来吗?”

    林里一愣:“你说你父亲那边吗?听秦董的语气是准备邀请的,林先生估计也会很高兴。”

    俞洲:“多帮我邀请一个人。”

    林里眼睛一亮:“你在京市还有认识的人啊?想邀请谁?”

    “你不是说徐家的孙子长得特别好看吗,”俞洲面不改色,“我很好奇,想认识一下。”

    林里的第一反应是:俞洲是个有野心的,听到徐家是林温泽的顶头上司,回京后第一个想结交的就是徐家。

    他了然地笑道:“明白,我帮你安排。”

    俞洲道了谢,重新走进包间里,看到秦遥一家各异的脸色,冲他们笑了笑,道:“不好意思,久等了。”

    徐晓风从京大参加完座谈会回来,看到宋秋等在他办公室门口。

    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人不多,宋秋也没有课,显然是专门来等他的。

    徐晓风今天心情很好,难得和颜悦色,道:“秋哥找我有什么事?”

    宋秋受宠若惊:“哎哟,一年多没听你叫我哥了,心情不错啊。”

    徐晓风这两天一直沉浸在俞洲的喜报里,从办公室拿出车钥匙和公文包:“又让我去参加饭局?”

    宋秋干笑了两声,跟在他身边,道:“你还记得秦和同吗?他跟徐教授是多年的好友,最近听说他家走失了十几年的外孙找到了,老爷子高兴得发疯,说要大摆酒席,发了帖请徐教授去。”

    徐晓风脚步一顿。

    “做医药的秦家?”

    “对。”宋秋道,“经常做慈善,和妈妈一起开过慈善机构。”

    徐晓风:“那种家庭也会丢孩子啊。”

    宋秋道:“这不好说,家族斗争呗。你就去送个礼,道一声恭喜,想吃饭就吃饭,不想吃就直接回来。”

    徐晓风不是很想去。

    这次回京市之后,或许因为徐春岚年纪大了,她借着行动不便的由头,开始让徐晓风接触各种局,让他有些烦躁。

    见徐晓风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宋秋立马补充:“这次去完,就给你放假!你不是要陪俞洲去毕业旅游吗?”

    徐晓风眉头轻动。

    “去不去?”宋秋殷切地看着他。

    徐晓风:“……去。给我。”

    宋秋完成任务,开开心心把递给他。

    徐晓风接过之后随意看了一眼,觉得上的字迹有点眼熟。

    他没有多想,把塞进包里,心里还惦记着俞洲给他提的条件。

    孩子大了,心事也多,居然提条件让他不要生气,得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才会这样?

    别是追到京市来了吧。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哈哈哈

    相会

    秦家的喜宴,徐春岚很重视,特地叫裁缝师傅来家里给徐晓风量了新衣服。

    做的是一套深灰色的西装,款式介于正式与休闲之间,完美贴合徐晓风的身材。

    徐春岚坐在轮椅里细细打量,然后满意地摆摆手,示意儿子走过来,替他别上镶嵌了蓝钻的胸针。

    徐晓风极少穿得这样隆重,总觉得活动不开,伸手想把衬衣扣子再解开两颗,被徐春岚抓住手。

    “很好看,”徐春岚说,“最近有不少同事和朋友向我打听,问你有没有成家的意愿。”

    徐晓风微微一愣。

    他皱起眉,毫不犹豫拒绝道:“暂时没有。”

    徐春岚嘴边带着微笑,打量他像打量一件至高无上的艺术品,很有耐心地温声道:“你也差不多到年龄了,找位优秀的女性成家立业,收收心,早点让我抱上孙子。”

    徐晓风:“……”

    虽然他已经就俞洲的事情和母亲初步达成了一致,但现在俞洲还没出录取结果,他不想惹恼她,只能沉默。

    徐春岚又道:“林温泽跟我提了几次,他有位亲侄女,长得很漂亮,是生物学博士,唯一可惜的是没有生在林温泽名下,但也算书香门第。今天她也会去,好好和她交流一下。”

    徐晓风眉头越皱越紧,“嗯”了一声。

    徐春岚摸了摸他的眉心:“别皱眉,不好看。”

    徐晓风便笑了一下。

    一直到开车离开徐家,他心里仍然按捺不住烦躁,在车里放了舒缓的钢琴曲,打开车窗,让外面的风吹散自己被造型师精心摆弄过的头发。

    想想和俞洲的毕业旅游,他克制住调头回家的冲动。

    车外,现代化的繁华都市不停后退,林立的高楼挤压着天空,让徐晓风感觉整个城市都像一个钢筋水泥筑成的牢笼。

    堵了半小时车,他开到宴会的地点。宴会定在某高档五星级酒店,特地预留了宾客们的停车位,礼仪小姐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他上顶楼。

    徐晓风将准备的贺礼递给前台做登记,无意间看到门口立的喜牌,写着“贺XXXX高考金榜题名,摘得716高分!”

    中间的名字被站在门口的服务员挡住了,徐晓风的目光落在716的数字上,直觉微妙地轻轻一动。

    和小洲一个分数,挺巧的。

    交完礼物,他被引进宴会厅内。午餐时间已经开始,厅里到了不少人,大都非富即贵、衣着靓丽,秦老爷子站在最中间,老迈的脸上喜气洋洋,跟身边人聊天聊得开怀大笑。

    徐晓风一走进来,几乎半个厅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离得近的人已经蠢蠢欲动,试图上前搭话。

    他不准备交际,也没打算去会林家的侄女,径直走向秦和同,想打声招呼就离开。

    走到一半,他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什么,猛地睁大眼。

    脚步越来越沉、越迈越慢,好似有千斤重。

    最终,他停在离秦和同不到十米的地方,目光直勾勾盯着秦老先生身边的年轻男人。

    那人穿着量体定制的西装,身材高大挺拔,容貌英俊,手里拿着高脚酒杯,正侧对着徐晓风,和旁边的中年男性安静聊着什么。

    侧脸无比熟悉,熟悉到徐晓风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但此时又让他感到说不出陌生,以至于好一会无法确认他到底是谁。

    恍惚间,宴会的主人已经看到了他。秦和同亲自迎过来,热情道:“小风也来了!好久没见你,身体养好些没?你妈妈还好吗?”

    徐晓风仍然没缓过神,死死盯着那位年轻男人,勉强笑了笑:“秦先生,您好。”

    秦和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跟着笑,主动喊道:“小洲,过来见见贵客。”

    听到这个名字,徐晓风的瞳孔开始猛烈收缩。

    被叫到的男人回过头,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视线迅速定在徐晓风脸上,和他短暂对视。

    秦和同道:“这位是我的外孙,名叫俞洲。惭愧,当年没尽到家长的责任,让他流落在外十几年,好在老天爷怜悯我这个老头子,让我在闭眼之前把唯一的外孙找回来了。”

    徐晓风本应该说几句恭贺的话,此时却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俞洲,俞洲也看着他。

    秦和同又冲俞洲道:“发什么呆,快过来。”

    俞洲身边的中年男人也道:“去见见晓风,他是爸爸同事的孙子,跟我们是世交,现在在京大当教授,真正的青年才俊。”

    俞洲抬脚,朝徐晓风走了过去。

    瘦了,俞洲想。

    心脏在咚咚直跳,脚步越迈越大,他最终几乎是快走着到了徐晓风面前。

    俞洲背光而站,眉眼藏在阴影里,目光灼热地一寸寸扫着魂牵梦绕的人,近乎失礼地主动握住徐晓风的手,死死攥着,像是要把他的手揉进骨头里。

    他的手火热,徐晓风的手冰凉。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徐晓风努力平复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声音有些哑:“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市?”

    俞洲低声回答:“没来几天,事发突然,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不要生我的气。”

    徐晓风看向旁边惊讶的秦和同和林温泽,心中依然震动不已。俞洲竟然是秦和同的外孙、林温泽的亲儿子?他知道林家丢过一个孩子,却没想到世界上的事能这么巧,那人竟然就是俞洲!

    林温泽问:“你们两认识?”

    徐晓风收拾好表情,朝林温泽礼貌地笑了笑。他听闻过林家复杂的家族关系,主动替俞洲圆道:“林叔,好久不见。我和俞洲也算是旧相识了,他前年参加奥数,拿了高中组的全国第一名,决赛的时候和我见过,我对他一直印象很深刻,没想到这么巧。”

    林温泽有些惊喜:“言言还拿过奥数第一名?”

    徐晓风微愣:“言言?”

    “哦,他以前的名字叫林言,我一时改不了口,”林温泽看向俞洲,“正好现在回了京市,跟晓风好好聊聊,晓风可是名副其实的数学天才,难得的好机会。”

    徐晓风:“不敢当。”

    他又转向秦和同,道:“我母亲最近行动不便,遗憾没能来参加您的喜宴,托我向您表达祝贺。”

    秦和同喜不自胜,笑道:“客气了,改天我带俞洲亲自上门道谢。你们小辈先聊,我们就不打扰了。”

    徐晓风平时极少出来参加这种活动,今天难得露面,秦和同赶紧把女婿拉走,给他们两创造交流的机会。

    秦和同和林温泽一走,徐晓风便克制不住了,震惊和担忧混在一起,立刻压低声音:“这么大事怎么不跟我说?”

    俞洲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要把这几十天少看的份一次性看回来,温声说:“你答应过不生我气。”

    徐晓风胸腔起伏:“我不生气,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俞洲拿走他手里的酒杯,让服务员换成果汁,隐去中间崎岖的过程,只道:“我这次考了高分,有媒体采访,外公在电视上看到了我,觉得我长得和他很像,派人过来给我验了DNA,正好对上。”

    三两句说完,他转移话题:“倒是老师,不是跟杜淮去了东北吗?怎么在京市?”

    徐晓风甚至顾不上辩解,目光扫过整个觥筹交错的宴会厅,无法把这种场合和俞洲牵扯到一起:“家里对你什么态度?那些亲戚有没有动小动作?你竟然是林家和秦家的孩子……”

    俞洲:“不好吗?”

    徐晓风捏紧杯子,看着俞洲:“我只希望陪你平平安安长大,当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

    俞洲瞳孔深邃,里面映着徐晓风的影子:“然后眼看着你被困在京市,而我独自跑去南方念大学,从此各居一地,再不相见?”

    徐晓风:“……”

    他沉默片刻:“……你都知道。”

    俞洲笑了笑,想伸手摸摸徐晓风的脸,又碍于这里全是眼睛,只能轻轻挠他的掌心,道:“你总把我当小孩。”

    徐晓风微微偏头,错开了他的眼睛,有些难受:“是我太没用。”

    俞洲正要说话,一个好听的女声打断了他们聊天。

    “您好,请问是徐先生吗?”

    两人都是一顿,徐晓风回过头去,看到一位穿着小礼服的年轻女性站在旁边,面容美丽,气质柔和,微微笑着:“我是林姝,伯母应该跟您提过。”

    ……今天的相亲对象。

    俞洲就在边上,他莫名有点心虚,冲女生温和地笑笑,道:“很荣幸见到您,只是今天还有点急事,下次我们有机会再聊。”

    林姝了然,笑容里多了一点调侃,半开玩笑地说:“原来您这样的人也会苦恼家里催婚,那就不打扰了,回去记得帮我美言几句。”

    她提着裙子走了,徐晓风回头,对上俞洲的脸,果不其然看到他的笑容已经结了冰,只有嘴角笑着,眼睛黑漆漆的。

    “那是我堂姐,”他说,“伯母想让你跟林家联姻?”

    徐晓风:“你不用管这些,我会应付。”

    俞洲此刻只觉得全大厅的眼睛都落在徐晓风身上,他收紧手掌,道:“等我一下。”

    说完,他转身走向秦和同,跟外公和父亲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放下酒杯,重新走回来,握住徐晓风的小手臂:“我送你回去,顺带给伯母带一份回礼。”

    徐晓风也正想和他好好聊聊:“也好,这里不方便,路上聊。”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宴会厅,无数目光跟在他们身后,揣测着刚刚回京市的俞洲和徐晓风会是什么关系。俞洲退后半步,走在徐晓风身后,把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部挡住。

    离开宴会厅之后,走廊里很安静。

    他们所在的是顶层,电梯来得非常慢。

    等电梯的时间里,俞洲听着身边人的略微沉重的呼吸,再也忍耐不住。

    他忽然伸出手,把徐晓风拽进空无一人的休息室。

    徐晓风吃了一惊:“你这是……”

    话音未落,他嘴唇轻动,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俞洲已经将他死死抱住,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处,急促的鼻息贴着他的耳郭。

    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胸膛与胸膛之间只隔了薄薄的衬衣布料,彼此乱糟糟的心跳互相感应,直到彻底同步。

    沉默在这个狭小的休息室里蔓延,却又胜过千言万语。徐晓风心中酸涩,伸手回抱住俞洲。

    “抱歉。”他说。

    俞洲把手臂收紧,声音沙哑,在徐晓风耳边低声说:“从今晚开始,我或许能够睡个好觉了。”

    抱抱!

    家长

    他们错过了两班电梯。

    直到礼仪小姐轻轻敲门,询问他们还需要是否还需要乘坐电梯,俞洲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徐晓风,道:“走吧。”

    徐晓风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瞧了瞧,然后伸手捏捏他的脸,笑道:“我以为你刚才要哭了。”

    俞洲:“你想试试弄哭我吗?”

    徐晓风拉开休息室的门,笑道:“我不是那种恶趣味的人。”

    两人进了电梯。俞洲先去一楼,从大堂处拿了一份备好的礼物,然后才跟徐晓风前往地下停车场。

    徐晓风今天开的是他那辆老奥迪,很多年前用自己的工资买的,现在看着略显破旧,空间也不够,俞洲的身高坐进去之后很局促。

    徐晓风侧过身来,几乎贴在俞洲身上,帮他调整副驾的座椅。

    调整完,俞洲顺手抱住他,闻了闻他头发上陌生的洗发水味道,喉结轻轻滚动,在徐晓风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吻了一下他的发旋。

    他们中间正隔着那份礼物,硌得徐晓风有些痛。他没留意俞洲的小动作,从两人之间抽出礼品盒,发现小小的盒子居然很沉,不知道装了什么。

    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居然提前准备了礼物送给我妈?”

    俞洲很快否认:“外公预备的,有些宾客需要回礼。”

    徐晓风握住方向盘,不想让俞洲在这个时间节点和徐春岚碰面,把礼物放到后座:“我们出去吃个饭吧,然后我送你回去。礼物由我转交给她就好了。”

    俞洲:“为什么?”

    徐晓风道:“你刚来京市,光林家和秦家就够麻烦了,我不希望我妈见到你后又产生什么新想法。”

    俞洲笑了一声,说得无比自然:“但我有话跟她说。”

    徐晓风差点没打着火。

    “什么?”他震惊地转头看向俞洲。

    “我有话跟伯母说,”俞洲镇定地复述了一遍,“有很重要的话,只能跟她一个人说。”

    徐晓风:“?”

    他转头打量着俞洲的侧脸,发现他竟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很认真地向他提要求。

    二十来天没见,他发现俞洲似乎又变了一些,情绪更加内敛,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徐晓风微微皱眉:“小洲,不要冲动。”

    俞洲弯起眼睛,脸颊边露出两个完全对称的梨涡,神色温和又乖顺:“老师想什么呢,我现在很冷静,也绝对不会跟伯母说任何过界的话,只是想和她简单交流两句。”

    徐晓风:“你确定?”

    “我确定,”俞洲很坚持,“向你保证。”

    徐晓风不肯,又劝了几句,然后发现俞洲今天是铁了心要去他家。

    如果把车开去别的地方,说不定他还会打个车去。秦和同是知道徐家的地址的。

    徐晓风拗不过,叹了口气,启动汽车时有些无奈。

    回程没有堵车,从酒店到徐家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徐晓风一路叮嘱,吩咐俞洲哪些话题不要说,有些忐忑地将车开入自家地下停车场。

    下车时,住家阿姨等在门口,见到俞洲有些惊讶。徐晓风主动道:“这位是我朋友,妈妈现在在家里吗?”

    阿姨道:“在呢,就在客厅弹琴。”

    徐晓风抓紧他的手,像游乐园里担心孩子走散的,牵着他进了自己家里。

    快到客厅时,他松开手。

    流畅优雅的琴声从客厅传来,他们经过转角,视野豁然开朗,看到徐春岚正背对着他们坐在钢琴前,双手在琴键上跳跃。

    徐晓风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没有出声打扰。

    她弹的是大圆舞曲,旋律本应该华丽轻快,但钢琴里流出来的音符总带着沉闷之意,回荡在过分宽敞的客厅里,显得说不出的孤独。

    两人安静听完了一整首圆舞曲。

    最后一个音弹完,徐春岚轻轻盖上钢琴盖,似乎早就知道徐晓风来了,头也没回道:“这么早就结束了?和林家的小姑娘见面了吗?”

    徐晓风提醒道:“妈妈,家里有客人来。”

    徐春岚微微一愣,转过头来,对上俞洲的眼睛。

    俞洲礼貌地笑:“伯母好,许久未见,今天冒昧上门打扰,我帮家父和外公带一份回礼给您。”

    徐春岚有些惊讶地看着俞洲,然后看向旁边的徐晓风:“俞洲?”

    徐晓风正要开口替俞洲解释,徐春岚打断他,已经猜出了全部始末:“这么巧啊,林家走丢的孩子就是俞洲。”

    俞洲:“是的,人生总是会有很多巧合。”

    听到这句,徐春岚笑了笑,把左手的佛珠取下来轻轻转动,重新打量起许久未见的俞洲。

    一段时间的安静,空气有些紧绷。

    片刻后,徐春岚不急不缓地开口:“说得不错,世界万物都诞生于巧合之中。看来你和小风格外有缘分,难怪他时常惦记着你。”

    徐晓风听出她话中有话,俞洲却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又道:“去年在知海县听了您的讲座之后,我一直对您心存景仰。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个荣幸,跟您单独聊几句?”

    徐春岚笑容加深,看俞洲的目光带上了浓厚的兴趣:“好啊,乐意之极。吴姐,沏一壶好茶送去书房,我和小俞好好聊一下。”

    徐晓风忍不住想皱眉,眉头刚一动,徐春岚便转向他:“帮我把回礼放回卧室。”

    这是要把他支开的意思。

    徐晓风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礼物,人却站着没动。徐春岚等了两秒,笑道:“这么不放心?我又不会把俞洲吃了。”

    俞洲也道:“老师先回卧室吧,等会我来找你。”

    徐晓风深深看了他一眼,俞洲朝他点点头。

    他拿着回礼上了二楼,看到俞洲主动推起徐春岚的轮椅,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徐春岚听完便笑了起来。

    他把回礼放在母亲卧室,就站在二楼走廊,看着书房紧闭的门。

    他们谈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里面的人按铃了,住家阿姨快步走进去。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徐晓风听见徐春岚道:“把次卧收拾一下,今天客人留宿。”

    留宿?

    又过了片刻,俞洲重新推着徐春岚出来,两人神色都很平静,看不出来有没有发生龃龉。

    见徐晓风守到书房不远处,徐春岚道:“小风,你招待一下俞洲,我今天约了医生复健。”

    徐晓风手心都是湿的,面上不显,道:“好。”

    她又拍了拍俞洲放在轮椅上的手:“玩去吧。”

    俞洲没有马上走开,而是体贴地把徐春岚推到地下车库,帮护工一起扶她上车,甚至站在门口目送那辆车彻底走远。

    等车消失在视野里,他关上门,看到徐晓风正靠在墙上看他。

    “谈什么了?”徐晓风立刻问。

    俞洲走到他身前,开玩笑道:“谈林徐两家联姻的事,问伯母觉得我怎么样,能不能让我当个上门女婿,我愿意拿林家做嫁妆。”

    徐晓风压根不信:“说正经的。”

    “正经的啊……”俞洲想了想,“其实没谈什么,就问了一些高考志愿、大学专业上的事。”

    徐晓风更加不信:“谈志愿能把她谈到要留宿你?上一个留宿我家的还是宋秋他爸,在三十年前。”

    俞洲:“那就不要问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徐晓风怎么忍得住。他带俞洲参观房间,没走几步又问:“是不是你父亲让你带什么话给她?”

    俞洲干脆伸手捂住他的嘴。

    两人一下离得很近,俞洲显然心情很不错,瞳孔比平时更浅一些,里面映出的徐晓风的倒影也更清晰。

    他说:“都不对,我不想骗你,所以,请允许我保密。”

    徐晓风:“……”

    俞洲松手。

    徐晓风拿他没办法,开始旁敲侧击:“那我不问内容,问问结果。除了留宿还有什么?”

    俞洲跟徐晓风在别墅里慢慢走,道:“我的志愿已经填好了,第一志愿清大医学,分数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九月开学之后,你上课,我上学,我们可以重新住在一起。”

    徐晓风一愣。

    他停下脚步,惊讶地转过头:“你给她灌迷魂汤了吧?”

    “或许是呢。”俞洲滴水不漏,“秦家是做医药的,我回家后特地学了迷魂汤的制作方式。”

    徐晓风心中震惊不已,为了搬出去住的事情,他和徐春岚讲了不下十次,一直都毫无进展,而俞洲过来后只花了半小时说服她。

    他对母亲很了解,徐春岚面上总是笑着,却绝不是好说话的人。她心里有一杆称,下每个决定之前,都会把各种条件放进称里称一称,有意义的才做,没意义的不做。

    俞洲又能拿什么条件交换到这个结果?林家对徐家的助力?还是秦家的财力?

    他才十八岁,知道这些东西复杂性吗?一旦牵扯进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徐晓风忽然有些后悔,今天在车上不应该一时心软带他回徐家。他的生活一下有了巨变,或许只是表面看上去冷静。

    徐晓风想着这些,思绪翻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俞洲立刻把他的手紧紧反扣住。

    徐晓风看向两人相握的手,俞洲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他轻轻叹气,隐隐感到所有事情都在一点点脱离原有的轨道。

    先搞定,然后就可以……(兴奋

    风哥你已经在天罗地网里逃不掉了!

    雨夜

    晚上,徐春岚一直没有回来。

    俞洲留宿在徐家,没有让住家阿姨做饭,而是久违的和徐晓风一起做晚餐。

    相比他们在知海县的小房子,这里的厨房宽敞又明亮,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高级厨具,却怎么也没有原先的便宜厨具用得顺手。

    俞洲在闷红烧肉,徐晓风单手洗着青菜,另一只手拿了手机,拨通徐春岚的电话:“妈妈,今天我和俞洲下厨,要准备你的饭菜吗?”

    徐春岚在电话里说:“我今晚要回实验室一趟,就住学校里,不用准备了。”

    徐晓风:“好的,早点休息。”

    语气温顺地挂断电话,他直接把手机丢到钢琴上,跑去二楼让铺床的住家阿姨提早下班,然后重新回到厨房,高兴道:“今天就我们两人在家。”

    俞洲忍不住笑:“听起来像一对准备干坏事的高中生。”

    徐晓风:“那就来干点坏事。”

    他打开旁边的酒柜,对着标签的英文一瓶一瓶看过去,最后选了被宋秋放在最里面珍藏已久的那瓶,拿开瓶器打开,先倒在容器里醒酒。

    接着,他又去了一趟徐春岚的书房,翻出妈妈最宝贝的茶砖,从上面敲下来一大块,准备拿来煮茶叶蛋当明天的早餐。

    不多时,俞洲做好饭菜上桌,徐晓风倒了醒好的红酒,在灶台上用昂贵稀少的茶叶咕噜咕噜煮起鸡蛋,沉闷了许久的心情难得畅快,特地挑了和俞洲紧靠的位置坐下。

    平日里显得威严冰冷的长餐桌,今天看着格外的小。

    徐晓风举起杯子,乱七八糟的思绪都安静下来,现在只想好好和俞洲吃一顿饭。

    “干杯,”他说,“庆祝你高考金榜题名,从此之后的人生一定坦荡光明,前途无量。”

    俞洲轻轻碰杯:“不再庆祝一下我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吗?”

    徐晓风:“这个放在第二杯。”

    说完,他把将将盖过杯底的红酒一口喝光。

    俞洲看着他,没有阻止,把自己那杯也喝光,再给空掉的杯子重新续上一点红酒。

    徐晓风喝得直皱眉:“什么味道,又酸又涩,也值得宋秋藏这么久。”

    俞洲笑道:“宋教授发现后不会气得打我吧?”

    “他干了对不起你的事,他不敢,”徐晓风脸颊很快开始微微泛红,“……虽然不好喝,度数确实挺高的。”

    俞洲再次举起酒杯,道:“就喝这一次了,空腹喝太多对胃不好。这杯庆祝风哥即将年满三十岁——”

    徐晓风打断他:“三十是虚岁,不要乱庆祝,才二十九呢。”

    “对,二十九,”俞洲跟着纠正,“愿你在二十代最后的年龄段里有所突破,进入新的人生轨迹。”

    徐晓风道:“那我这杯,就庆祝你找到了真正的家人。虽然林家没几个好人,秦家也半斤八两,就秦老爷子还比较……”说到这里他一顿,揉了揉眉心,“哎,我在胡说什么,就庆祝你顺利回家吧,这也是大喜事。”

    俞洲“嗯”了一声,目光温柔。

    他们把第二杯酒喝完,不再继续干杯,开始慢条斯理地享受这顿久违的晚餐。

    俞洲的厨艺又进步了。

    喝了些酒的徐晓风比平时话多,再加上徐春岚的缺席、俞洲的失而复得,压抑了近一个月的情绪终于彻底放松,卸下了焊在脸上的厚厚面具。

    他跟俞洲说着他这段时间的担忧、痛苦、焦虑和分裂,还说他有多想念他们在知海县度过的日子,甚至策划了完整的离开计划:只要等俞洲大学一入学,他就会借出国的机会,换掉所有身份,前往穗市跟他汇合。

    可惜,事情总是阴差阳错。

    计划没有来得及实施,他们已经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见面。

    徐晓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惋惜。

    俞洲安静听着,从徐晓风的每个字里都能听出思念和在意,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有力地躁动。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像我们曾经天南地北长大,却在不知名的小县城相遇那样,”俞洲握住徐晓风的手,“只要能跟你待在一块,京市也好,穗市也好,其实没有区别。”

    徐晓风早就微醺,没有听出话里隐藏着过界的深情。他回握住俞洲,道:“既然都来了京市,以后还很长,你不要着急,万事谨慎,多跟我商量。”

    俞洲:“好。”

    徐晓风又问了他秦家和林家的事,听到秦清妍过世的消息时,他沉默片刻,轻轻地抱了俞洲一下。

    吃过饭,两人一起收拾厨房。贵如液体黄金的红酒因为不合口味,被徐晓风遗忘在台面上。

    他们吃饭时聊得太久,收拾好已经是十点多了。徐晓风带俞洲去了次卧,交代他怎么用浴室、哪里是日常用品,然后站在门口,跟他道:“晚安。”

    俞洲:“晚安。”

    互相道完,徐晓风站着没动。

    偏偏俞洲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图,似乎就打算这样睡觉了。徐晓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欲言又止,最后道:“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或者直接来旁边敲门。”

    “好,”俞洲神色如常,“早点睡吧。你瘦了好多,一看就没怎么休息好。”

    徐晓风只好带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天气很闷热,不多时,外面开始电闪雷鸣,眼看着要下暴雨。徐晓风洗完澡出来,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接信息。

    他于是关上灯,躺进床上。

    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窗外划过,短暂照亮房间。徐晓风看着昏暗的天花板,想起俞洲刚开始和他同住的时候,如果遇到雷雨的晚上,他会抱着枕头跑到他的卧室里,问他能不能一起睡。

    ……小孩终究还是长大了。

    徐晓风闭上眼睛。

    他今天情绪放松,入睡得很快,在梦里梦到俞洲又跑来他的房间,钻进他的被窝,像某种蛇类般用四肢将他紧紧缠住,呼吸喷在他颈边,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欲的气息。

    他能感知到那是一种极为纯粹、极为浓烈的欲,与性别和荷尔蒙都无关,仅仅只是强烈地想要得到,可以通过性,甚至可以通过吃。

    他总觉得身边的蟒蛇要将他一口一口吞下去。

    惊雷划破天空,打破寂静,将徐晓风从梦里吵醒。他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枕边真的睡着另一个人,用和梦里一样的姿势将他搂在怀里。

    现实和梦境有了片刻交织。

    徐晓风缓了许久,看清楚俞洲在黑暗里的脸,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怎么来我这边睡了?”

    俞洲的瞳孔在昏暗中微微发亮,直勾勾盯着徐晓风的脸,声音却伪装得很好,虚弱地说:“打雷,睡不着。”

    徐晓风于是毫无防备地笑了笑,翻身面对他,还像曾经在知海县那样,轻轻拍他的背。

    “不怕,我在这里。”

    忍不住了吧,你小汁(狗头

    大胆

    俞洲在黑暗里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收紧手臂,轻声道:“嗯,现在不怕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短暂照亮这片空间,许久未见的人在他怀里困得睁不开眼,柔软的嘴唇轻轻张合,含糊应了一句什么。

    俞洲深深呼吸,将久违的味道吸进肺里。

    头皮微微发麻,所有积攒的思念都爆发出来,再在黑暗里发酵,变成见不得人的阴暗渴求。

    想圈养,把他藏在只有自己能够找到的地方。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快发狂,午夜梦回时产生过无数可怕念头。如果没有顺利比对上DNA,或者比对上的亲属并不在京市,他们必然会分离得更久,甚至真的要像徐晓风计划的那样,等到大学入学,再等一个出国的机会,才能偷偷来和他会面。

    真到了那个时候,俞洲不确定自己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举动。

    万幸……

    俞洲的手臂越来越用力。

    徐晓风被勒得不舒服,睁了一下眼,但困得连焦距都对不上,以为俞洲还在害怕打雷,又呢喃了一句“别怕”。

    俞洲悄悄勾起嘴角,在他脸颊侧极轻一吻,然后将脸埋进他的脖颈之间,让自己被檀香味彻底包围。

    “睡吧。”

    徐晓风“唔”了一声,再没有动静。

    一夜电闪雷鸣,但天亮之后又鸣金收兵,太阳明晃晃爬上天空,迅速将地面的雨水蒸干。

    徐晓风睡得很沉,一直到快十点才有苏醒的迹象。

    或许是被蟒蛇相关的梦影响,醒来时他觉得很热,后背微微汗湿,许久都不会有动静的地方难得活跃,显然比他醒得更早。

    他发出不怎么舒适的鼻音,翻了个身,然后被一双手臂缠住了腰,缠得很紧。

    徐晓风愣了一下,慢慢回过神,看向睡在枕边的俞洲,后者正目光深沉地凝望着他。

    “早。”

    他下意识回了一句:“早。”

    回完,他终于发现一个问题。

    不薄不厚的夏凉被下面,他们近乎完全贴合,精神百倍的地方正昭示着它的存在感,而俞洲比他更加精神,隔着衣服甚至能感知到一点热度。

    徐晓风的耳朵迅速变红了。

    他立刻要起身,却被俞洲锢得无法动弹,只能尴尬地和他对视,片刻后挪开视线:“……我先去洗漱。”

    “再躺一会,”俞洲说,“好久没有蹭过你的床。”

    徐晓风难耐地安静了几秒,道:“你已经长大了,再经常睡在一起不方便。”

    本以为俞洲听了这句会不高兴,没想到他反而笑了一下,看着徐晓风,道:“这会又不把我当小孩了?”

    徐晓风:“哪有把你当小孩。”

    俞洲:“昨晚你抱着我,还拍我的背,哄小孩那样哄我睡觉。”

    徐晓风仔细回忆,不是很确定:“有吗?”

    “有。”

    说着,俞洲又靠近一些,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伯母还没有回来。”

    徐晓风道:“很正常,她只要去了实验室就会好几天见不到人,估计新收的徒弟闯了什么祸。”

    俞洲毫无征兆地抬起膝盖。

    徐晓风猛地一僵,条件反射地往后仰,又被俞洲掐断后路,退无可退,只能震惊地睁大眼,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和尴尬,耳垂红得要滴血:“你做什么?”

    俞洲却神色自然,像是和同龄人提起某些心照不宣的话题,闲聊般开口:“你初高中的时候住过宿吗?”

    徐晓风僵着不敢动弹:“没有,怎么了?”

    “我高一刚入学时住过一段时间,”俞洲说,“六个男生住在十几平的寝室里,浴室也是共用的,夏天的时候太热,经常有人光着洗完澡出来,然后其余人就会边哄笑边讨论大小这种话题,低俗又无聊。”

    徐晓风没有听懂。

    他的注意力全在俞洲轻轻挪动的膝盖上,大脑一片混乱,抽不出空去思考他说这个的目的,有些干涩地说:“我不知道,你……”

    俞洲移开膝盖。

    徐晓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更大的刺激把他从头淹没。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不可思议地看向俞洲,后者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他的脸庞,和擦过某处的动作一模一样。

    他继续道:“有时候浴室不够用,室友们会两个三个一起进去洗,极偶尔还会互相帮助,发泄学业的压力。所以,这些都是男生间很正常的事情,风哥不必觉得奇怪和尴尬。”

    徐晓风:“……”

    他一张嘴,差点没控制住发出奇怪的声音,于是立刻将嘴重新闭上。

    额角开始流汗,呼吸在加急,所有感官都是陌生的,活到这么大,他第一次知道男生和男生之间会做这种事情,尤其对象还是俞洲。

    ……是正常的吗?

    他现在没法思考,不能判断这种行为正不正常,只知道自己快疯了。

    他能感觉到手指上每一颗茧的形状。

    俞洲从没有被娇生惯养过,很小开始做苦力赚零用钱,手上的茧子剥落了再重新生长,最后变得薄而坚硬。

    而徐晓风的手截然相反,掌心细腻,指腹柔软,哪怕是偶尔自己处理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轻微疼痛,又极度刺激。

    俞洲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他,他知道,但没敢抬头。

    时间被无限拉长,心跳越来越快,头皮也越绷越紧,徐晓风实在无法承受,用满是汗的手去推俞洲:“你……放开。”

    俞洲握住手。

    徐晓风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还保持着伸手去推的姿势,大脑里面彻底空白,无意识抓住身边人的手臂,在上面留下指甲的划痕。

    离得太近,他们的体温和气息都融在一起,俞洲的心跳甚至比他的更快。

    十几秒完全的安静,徐晓风迟迟无法从灭鼎的刺激中回神,睫毛上都挂了汗滴,被俞洲用手背擦去。

    淡淡的味道开始弥漫。俞洲终于松开他,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学生,脸上带着忐忑和试探,笑道:“还行吗?我也不是很会,本来想跟你探讨一下,唔,会不会生我的气?”

    徐晓风许久没说话,刚才发生的事冲击力太大,他还在发呆。

    俞洲拉开一点距离,恰当好处的以退为进,不奢求互助,从床上坐起身:“我先去洗个澡。”

    他用余光观察着徐晓风的接受程度。两人拉远距离之后,徐晓风似乎缓过来一些,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将自己严严实实盖住,哑声开口:“……你竟然,高一就和室友做这种事?”

    俞洲愣了一下。

    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迅速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撞到过几次,从来没有参与。我不喜欢跟别人肢体接触。”

    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你。”

    徐晓风的目光移动,看到俞洲已经离开了被子,薄薄的睡衣遮挡不住什么,彰显着作为年轻男人的活力。

    他的语言体系还处于混乱之中,想要狠狠教训俞洲,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快去洗澡。”

    俞洲细致入微:“我去我房间里洗,洗完先去给你做早餐,吃烤吐司可以吗?”

    徐晓风现在根本不想什么早餐不早餐,隔着被子轻轻踹上他的腰,咬着牙:“废什么话。”

    俞洲忽然低下头笑了一下,笑得露出脸颊两边的梨涡。徐晓风看到他完全对称的五官和梨涡,数学相关的审美被取悦到了,心中的恼怒莫名消了一点。

    他重新抬起脚,正要再踹,俞洲精准地抓住他的脚腕,将他的腿放回床上,然后在徐晓风开口训斥之前飞快下了床,滚回自己的卧室。

    出门之后,他体贴地将门带上。

    big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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