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神隐(七)
从暂且摘下了眼镜的那一晚过后,系统就像是突然开发好了静音模式,除了固定的发布任务和发放任务奖励以外,彻底陷入了寂静。
雨宫清砚对此相当满意,虽然缘由不明,但是他更在意所呈现出的结果。
比起如影随形般的啰嗦,他更乐于看到这种互不相干的沉默。
他和系统的关系本就该如此无言以对才对——只能怪那个系统的话太多,九百多天下来,竟然显得他们好像有几分熟稔。
不过这种清净并没能持续太久,七天后,系统毫无征兆地又活了过来。
0959号任务让雨宫清砚陷入了短暂的烦躁,但仅片刻后他便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的目的是离开这个世界,系统的目的是个未解之谜,虽然理论上来说他们的最终目的所呈现出的结果是相同的,但是他和系统并不算同一阵营。
如果为了这个任务滋生出情绪波动,这才正中了系统的下怀。
就像过去的九百五十八个任务一样,无论是什么内容他都无所谓,无论是阴谋还是阳谋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完成约定的那一千个任务,然后干脆利落地离开这个世界。
诸伏景光从洗漱间走出来,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零点刚过。
从他们还未住在一起时他已经就从那两抹仿佛固着在眼底的青黑色猜出那人的作息大概有些混乱,不过就像他们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的那晚便时模糊察觉到的一样,他发现那个人总是热衷于等待零点的到来。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也开始习惯等待零点。
走进卧室时,他的脚步一顿。
敞开的衣柜前,有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条领带,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人转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兜兜转转,诸伏景光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那条黑色的领带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翻出过那条领带,不是因为不喜欢,恰恰是因为足够喜欢,所以他才会把那条领带放在衣柜深处。
来自雨宫清砚的礼物不计其数,这条领带是其中之一,但是自从某个荒唐的夜晚过后,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心安理得地直面那条领带。
衣柜柜门被合上的声响让他猝然回神,诸伏景光看着面无表情地站在衣柜前的人,从进门开始就隐隐萦绕着的那种不对劲的氛围让他眼皮一跳,他试探性地开口:“雨宫?”
那个人没说话,但也给予了相应的回应,转身径直走了过来,几乎是瞬间便到达了身前。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已经近在咫尺的绿眸,脚步未动。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更近距离地接触过,所以曾经会让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的逼近竟然也变得像陪伴某人等待零点一样习以为常起来了,诸伏景光笑着问:“怎么了?”
他很从容,但是他的从容很快就被那人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打败——
“最近怎么不打领带了?”
诸伏景光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窘迫引起了对方的愉悦,一道短促到让他几乎以为是幻听的笑音消散在空气中。
索性对方也并不是真的想听他回答,他们很快便跳过了这个话题,那个人说:“拿着。”
指尖触碰到一块光滑的布料,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用指尖勾住,他没低头看,但是他知道被塞进他手里的是一条带着暗纹的做工考究的黑色领带。
微凉的布料触碰到皮肤时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烫手,但他还是收紧了手指,将那条领带彻底攥在了掌心。
“怎么突然把它……”
诸伏景光的声音一顿。
面前的那个人闭上眼睛,又干脆利落地摘下了眼镜。
眼前的画面逐渐与脑海中的某帧画面相重合,诸伏景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领带。
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片刻后,他略带犹豫地抬起手,试探性地将那条领带覆盖在了面前那人的眼睛上。
见对方的神色中没有流露出反感或抵触,他才将领带在那人脑后打了个结。
“继续。”雨宫清砚说。
0959号任务,与苏格兰发生性行为,这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更何况对象还是苏格兰。
距离那个荒唐的夜晚已经过去数日,他不觉得系统从那晚开始的沉寂是随机出现的,他和苏格兰的亲密接触在一定程度上会刺激系统的神经。
系统说他们殊途同归,雨宫清砚并不相信这套说辞。
系统会用各种任务让他注意到苏格兰,也会在他真正记住那抹蓝色后用各类任务尝试转移他的注意力,这种行为看似矛盾,却也有迹可循。
系统希望他和苏格兰保持联系,但是这份联系不能超过系统预定的安全范围。
而关于今天的这个任务,就像此前的那一晚他没有拒绝苏格兰一样,苏格兰今晚也不会拒绝他。
眼睛上的束缚让视觉无限归零,与此同时触觉也被无限放大,雨宫清砚用指腹描绘那副熟悉的轮廓,最终定格在了唇角。
他揽住面前那人的脖子,在主动吻上去之前,他被更先一步推至墙角,一道熟悉的气息几乎是下一瞬便落了下来。
他将手指揉进柔顺的短发里,配合着加深这个吻。
系统的行为乃至于发布的任务内容一直都是有迹可循的,而系统对此也从未做出任何遮掩。
雨宫清砚几乎能复原出0959号任务出现的过程:把他和苏格兰之间的亲密接触以任务的形式重现,让他产生这一切都不过是任务的一部分的思维误差,进而将第一次在系统意料之外的荒唐之夜的定义变得模糊。
这种不加任何掩饰的心思让他感到可笑,但更多的是厌烦。
“为什么要蒙上眼睛呢?”
诸伏景光的手指落于那条黑色领带的边缘,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指,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想问的原本是为什么不愿意看他,但是话一出口,就变了个模样。
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并不想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才会临时改口。
雨宫清砚没做任何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道:“妨碍到你了吗?”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下一秒又意识到对方此刻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开口回答:“没有。”
关于这个人身上的不解之处总是有许多,往往上一个疑问还没找出答案,下一个、下下个疑问就已经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他没弄清那个人戴上那副眼镜的含义,也没弄清那个人摘下眼镜又蒙上眼睛的含义,不解之处越来越多,或许这也是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原因之一。
诸伏景光的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两度,轻声说:“我只是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插在他发丝中的手指向前施加压力,他顺从地向前倾了倾,两块额头不轻不重地相抵,他们之间的距离也随之再度被压缩。
“苏格兰,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大概是因为相隔过近,这句简单的话语让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那道声音是直接在他耳膜上响起的的错觉,他看着那条黑色的领带,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抹静谧的深绿。
“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诸伏景光说:“但你还是做了。”
他的话语没有引起对方的不快,那人只是轻描淡写道:“考虑那么多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要尽管享受当下就足够了。”
不等他继续开口,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明天去北海道。”
诸伏景光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是显而易见,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足够让他们在不开口的情况下就在心中得出一个共同的答案。
诸伏景光问:“因为那里快下雪了吗?”
“你说反了,苏格兰。”
似乎是怕还不够牢固,靠在墙角的那人抬手紧了紧蒙在眼睛上的领带,淡淡道:
“是因为我们会去,所以那里才会下雪。”
第92章 神隐(八)
诸伏景光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那颗枫树。
记忆中的这棵枫树像是燃烧的火焰,即使在大雨中也难以被熄灭,时隔已久再次看到这棵树,那抹色彩依然深沉又鲜艳。
这个处于城市边缘的小院没有丝毫改变,这种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的感觉让他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他定定地看着那团红色,繁盛的枫叶遮住天空,仿佛透不出丝毫光亮。
鞋底踩在一层落叶上,稍加移动便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诸伏景光看向身后的那栋小屋,雨宫清砚正在屋内小憩。
十月底,北海道,有一棵巨大枫树的小院,枫树下随风轻轻摇晃的秋千……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到了一年前。
再来一次北海道的请求是他提出来的,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觉得既然那个人一定还会去北海道,与其在某天醒来时突然意识到身旁空空如也,还不如他主动提出这件事,至少能确定那个人会与他同行。
感性来说,他不希望雨宫清砚一言不发地跑到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然后失去联系、不明归期;理性来说,他不能放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麦芽威士忌脱离他的视线太久,谁都不知道那个人会在哪一刻生出什么诡异的想法,即使并不是针对他,却也足以让他一败涂地。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场已经历时两年的潜伏任务何时会迎来结束,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是他必须把一切情况都考虑在内,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卧底身份能永久保密下去,但是在后方的同伴们还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主动离开组织。
虽然埋在公安内部的卧底已经拔除,但是谁都保证不了在那场围剿中是否还存在什么还未浮出水面的蛛丝马迹被漏掉,上级曾经提出过让他撤回后方的想法,他拒绝了。
他明白其中的风险,但是这场任务本身就是风险重重的,他过去不曾畏惧,现在也不会因为风险扩大而退缩。
继续留在组织所能带来的利益远超让他退回后方,所以他选择继续任务。
诸伏景光坐在那个秋千上,他不太懂为什么雨宫清砚的那句“因为我们会来所以才会下雪”,即使是北海道,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上旬,是会下雪还是下雨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他原本计划的其实是在十二月挑个时间再前往北海道,至少能确保那时候北海道一定已经下雪了。
但是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去理清那个人的思绪,他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能保证自己的思维是清晰的更重要。
雨宫清砚是一个很擅长影响别人的人,无论态度如何,面对他时大多数人都仿佛存着几分那是一个例外的念头,所以处于这个位置的他更需要保证自己的冷静。
他有私心,但是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排在私心之前。
诸伏景光转过身,踏着满地的枫叶回到小屋前,他打开门,出门之前躺在沙发上的人仍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个人没动,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其实是醒着的。
诸伏景光将冷风关在门外,走向沙发,占据了整个沙发的人果然没睡,撑起上半身,当他在空出来的那块位置坐好后,又十分自然地把头枕在他腿上。
他已经对这种带着亲昵的互动十分熟稔,靠在沙发里,轻叹道:“北斋先生不在。”
闭着眼睛的那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诸伏景光却觉得在他出门之前对方大概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懒得开口解释。
“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机会找他拍照。”诸伏景光说:“上次离开前应该留个联系方式的。”
枕在他腿上的那人动了动,诸伏景光垂下头,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手机。
“自己翻,他留过电话。”
诸伏景光将手机接过来,就像他一直知道的那样,那个人的手机并没有设置密码。
他打开通讯录,联系人意外地多,他翻了翻,没找到北斋的名字,倒是先看到了那个明目张胆的【诸伏景光】。
他的手顿了顿,面不改色地继续向下翻,问道:“是备注摄影家的这个吗?”
那个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诸伏景光把那串号码记下来,准备晚上抽空给那位摄影家打个电话。
窗外的光线愈发昏暗,于是未开灯的屋内也跟着暗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个被随意扔在一旁的手机,几经犹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那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过了许久,空气仍旧寂静,他低下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人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分辨那个人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对他来说逐渐变得轻而易举,他猜或许是因为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不知不觉中便有了几分经验,不过无论具体原因如何,这种类似默契一类概念的状况还是会让他的心中生出几分轻快。
他不纠结于如何用有限的时间去了解那个人,但那不代表他不想更多地了解那个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知道的越多越能让他感受到安全感,也代表着拥有更多的底牌。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合着的眸子,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与名为北斋的摄影家的联络进行得很顺利,在他表明身份后对方兴奋地告诉他其实自己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能到达北海道。
“因为感觉雨宫先生冬天或许会来,我这两年都是在北海道过冬的。”
诸伏景光礼貌地回应了几句,挂断电话,站在窗边看着那个独自沐浴在落日的红晕里的人。
他推开窗,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雨宫。”
坐在秋千上人应声转过头,熟悉的嗓音穿过飘落的红叶与略带凉意微风,说道:“怎么了?”
诸伏景光站在窗边,没说话,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人没再说什么,忽然起身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夕阳,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那个人面对着他坐,并没看他,不过似乎眼中也没容下其他东西。
诸伏景光一直都知道,在雨宫清砚眼里一定存在着他难以看到的风景,就像他一直以来难以真正触及那个人——过去是因为隔着一层玻璃,现在是因为隔着窗外的距离。
能猜到雨宫清砚会去北海道看雪的不止他一个人,这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些事情让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已经推开了窗,但是他和那个人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止是一面玻璃,还有连接着窗户的墙壁以及一段仿佛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落在了那片如流动的鲜血一般的余晖上。
他有点分不清究竟是隔着玻璃去看那个人更好还是打碎玻璃后看更好,但是这种随时都有可能被碎玻璃划伤的危险感却反而让他感觉更加安全。
因为没有认清内心,因为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更能坚定地去完成每一项任务,所以才能更加果断地去向那个人索取。
他们本该进行利益交换,但是至今他仍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半晌,他将繁杂的思绪扯断抛开,无奈地笑笑。
再次将目光放回那架秋千时,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绿眸。
一阵强风吹过,隔着满地的枫叶,唇语并非他的长处,但他还是读懂了那句无声之词——
*
雨宫清砚无所事事地坐在秋千上,将目光从天边收回,他隔着半个院子去看站在窗边那个人,并没如愿对上一抹熟悉的蓝色。
那个人在看落日,他不觉得那种虚假的色彩有什么值得让那个人如此出神的。
比起虚假的落日余晖,他更想看那抹蓝色,他不需要苏格兰与他持有相同的想法,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需要苏格兰如他所想地去这么做。
他在飘舞的枫叶中,向那个终于把目光从别处收回的人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看·我】
第93章 神隐(九)
北斋在电话里说第二天就会到,但是实际上,当天夜里隔壁的小院就传出了动静。
躺在身侧的那人没动,于是诸伏景光就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本就浅眠,惊醒后很难重新入睡,闭着眼睛躺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一片黑暗,但是想要适应这种黑暗对他来说并不难,他看着那张与自己相隔不过一掌距离的面庞,直到眼睛传来干涩感,他才堪堪回过神,眨了眨眼。
无意识地追寻那抹深绿色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他渴望的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注视,而是对视。
他想起日落时分那个人的无声的话——看我。
雨宫清砚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无论是个性、爱好、立场、行事风格还是更多方方面面,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出共同点。
那个人仿佛永远没有任何顾虑和犹豫,想做什么就要去做,想要什么就要去拿,即使是抢也要抢到手。
这是他难以认同的观念,但相处的时间越久,或许是被那种自由恣意所感染,在某些瞬间,也曾生出觉得放手去做一次也并没有那么难的错觉。
——为什么我不能去留住他?
——我真的留不下这个人吗?
但是他的谨慎和周全又会让他在此基础上生出更多重的想法:留下了又会如何?留下了又会发生什么?
苏格兰只是一个假身份,是在诸伏景光的基础上捏造出来的,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侥幸还活着,那雨宫清砚又该如何处理?即使再退一步,哪怕雨宫清砚真的愿意彻底站在他的阵营,哪怕未来他为雨宫清砚争取到公安协助人的身份,那个人就真的愿意为他甘愿收敛吗?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我的确说了让你看我。”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诸伏景光骤然回神。
视线中的那个人仍旧闭着眼睛,淡淡道:“但我没说让你晚上不睡觉也要看吧。”
诸伏景光停顿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直到几分钟后都没想出自己究竟是想说些什么,于是最终只是说:“……抱歉。”
“啧。”
躺在身旁的人忽然坐起身,掀开他的被子躺进来,全程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诸伏景光的身体瞬间僵住,但是对方表现得远比他自然得多,调整了一下位置,说道:
“睡吧。”
那人大约真的已经困了,即使语气很平淡,但听起来仍旧带着几分柔软,诸伏景光敛着眸子,低声“嗯”了一声。
他想起这个人第一次在他的安全屋留宿时的情景。
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睡在他的卧室里,他做不到跟那个自顾自上门的人共处一室,但是也做不到把安全屋就那样草率地留给那个人,于是在沙发上睁着眼静坐了一整夜。
曾经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竟然也逐渐变得习以为常起来了。
他伸出手臂,揽住了身旁的人。
“晚安。”
*
诸伏景光想着住在隔壁的那位摄影家深夜才到达北海道,大概要多补补眠,于是决定等到中午再去拜访。
但实际上,第二天清晨时就有人敲响了房门。
不出所料,门外的人果然是那位名为北斋的摄影家。
“早上好。”北斋笑着打了声招呼,举起手中的打包盒,说道:“早餐,请收下。”
诸伏景光客气地道了谢,虽然他们刚刚已经吃过了早饭,但他还是把那份早餐礼貌地接了过来。
北斋并没多说什么,也没多留,与他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离开这个铺满枫叶的小院,诸伏景光才关上门。
他把那份早餐拿给躺在卧室里的人看,对方甚至没有掀起眼皮,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哦。”
“午饭的时间热一下可以吃,不能浪费。”
“哦。”
诸伏景光无奈地耸耸肩,走进厨房,把那几个打包盒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时,忽然有些无言。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们在外面淋了雨,那时北斋也是如此熟练地为他们送来了更换的衣物。
来自隔壁的早餐其实也并非第一次收到,而那从两人的反应看,显然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能猜到雨宫清砚会在冬天来到北海道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名为北斋的摄影家为了能见到雨宫清砚,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北海道,即使双方之间并无任何承诺,但他还是期待着枫叶变红后能等到雨宫清砚的到来。
诸伏景光知道那只是出于艺术家的执念,却还是会因此陷入沉默。
或者说,让他沉默其实是,为了能拍出令自己满意的照片而愿意不计时间、不计成本地等待雨宫清砚的摄影家,让他感到了几分微妙的无话可说。
他永远都无法像摄影家热爱照片中的雨宫清砚一样去不顾一切地注视雨宫清砚,北斋想看到初遇时在山顶惊艳了自己的雨宫清砚,不期待任何回应,不需要任何配合,仅仅是雨宫清砚的到来就足以让北斋心满意足,而摆在他面前的却似乎只有一条路——改变雨宫清砚。
但无论是改变那个人或者等待那个人为他做出改变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本从题目开始就存在错误,所以注定得不出最优解。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格兰。”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过身,调整好神色,笑着问:“怎么了?”
那个人一边从沙发上拿起外套一边向外走,说道:“去爬山。”
诸伏景光接过递到面前的外套,跟上前方那人的步伐,迟疑道:“那北斋先生……?”
雨宫清砚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诸伏景光被拉着手腕走出院子,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隔壁的那栋屋子,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北斋坐在窗边,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虽然此前联络时并没有敲定具体的拍照时间,但是诸伏景光还是为此生出了几分歉意。
爬山,他一边关上院门一边想,按照北斋的说法,他当初就是在某座山的山顶遇到了雨宫清砚,然后第一次生出了想拍人像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艺术家的思维的确有些难以理解,其实他并不太能与其共情,但他还是十分尊重那位为了拍摄永远无法发表的照片而果断放弃过去的一切荣誉的摄影家。
诸伏景光原本以为他们要去爬的是附近的观景山,直到真正站在那座山的山脚下时,他才意识到一直是自己想错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北斋过去是一个热衷于拍摄瑰丽壮阔的自然景观的摄影家,那能让北斋偶遇他人的山峰,会是一座普通的观景山才不正常。
雨宫清砚显然已经不止一两次登上这座山,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带着经验和熟练,这个时节的温度本就已经称不上舒适,而越向上走,气温也随之越来越低。
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但是诸伏景光的心情还是高涨起来。
雨宫清砚的过去成谜,他所能看到的最早的雨宫清砚也不过是几张两年前的照片,跟随前方的那个人走他曾经走过的路,让他恍然生出了一种自己看到了更早之前的雨宫清砚的错觉。
无论是北海道还是雪抑或是山峰,他希望还能看到更多更多那个人曾经乐此不疲地去看的景色。
那个人能看到他所无法看到的风景,但即使看不清晰、无法理解,他还是想和那个人一起去看。
他无法记下那个人眼中的风景,但是他能记住看着那些风景的雨宫清砚。
踏上封顶的最后一个陡坡,诸伏景光原本准备借力一举翻上去,但是从上方伸出的那只手让他的动作瞬间顿住。
他握住了那只手,顺着那只手上附着的力气轻松来到了峰顶。
“这里就是……”
诸伏景光被出现在眼前的画面震撼住,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在他们的远方,氤氲的云雾笼罩着起伏的山峦,这是来自大自然的最直观的美丽,不需要任何对美与艺术的高深理解,只需一眼就会为之惊叹。
“雨宫!这里实在是——”
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个难以忘怀的瞬间,与自然与人与物,或喜悦或哀伤或平静,但是那个瞬间迸发出的情绪终其一生都不会消散。
在这个话音仿佛被封在了喉咙里的瞬间,诸伏景光忽然就理解了当年在这里偶遇了雨宫清砚的摄影家的心情。
云雾和山峦可以让他为之惊叹,但是仿佛站在云雾和山峦之中的那个人让他无法移开视线,没有任何繁复优美的形容词,唯有身体呈现出的最真实的反应——无法移开视线。
呼啸的风声顷刻间远去,世间似乎只余下寂静,脑海中一片空白,视线定格在了那一点,无法移开分毫。
他重新调动起有些僵硬的四肢,他没带相机,也已经无暇去翻出口袋里的手机,朝着前方的人大声道:
“雨宫!”
在那个人转过身的那一刻,诸伏景光举起手,用手指虚虚框住那幅画面,将其镌刻在记忆里。
他无法要求也不想看到那个人为了他的私心而被迫做出改变,那个人天生就要向前,一切来自外界的影响对那个人来说都是禁锢。
一道无人听清的喃喃消散在寒风中:
“向前走吧,清砚。”
第94章 神隐(十)
在他们回去后,北斋拒绝了为他们拍摄照片的请求。
诸伏景光什么都没多说,只是笑着换了个新的话题。
看过那座山后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也可能是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明白,只是在登顶了那座山后才真正下定决心。
那位摄影家拒绝他的请求,无非是因为还没达到受邀拍摄那张照片的前提条件。
北斋说等到他走进属于雨宫清砚的世界时想为他们拍一张合照,但是他只是做到了走近那个人而已,距离真正踏入那个世界还有着很远的距离。
最初提出要一起去北海道时,他想,那个人注定会离开,那么至少他要拍下这张合照,现在却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在即将登顶那座山的最后一步,握住从上方深处的那只手的那一刻,逆光下,他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
两只手握在一起时那个人是被他困在原地的,长此以往,或许某天在正常光线下,他也会认不出那张熟悉的面庞。
那个人愿意暂且停下来等他就已经足够了。
强行去拍那张照片,这个世界上除了会多出一张照片以外,照片本身不存在任何特殊意义。
身为局外人的摄影家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身处其中的他更不可能再去强求一些无意义的东西。
他想拥有的从来都不是一张照片而已,但是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雨宫清砚发现苏格兰有点不对劲。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也没有细心到能轻松分辨一个心思细腻的家伙的情绪变化,他勉强回忆了一下今天都发生了什么,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种微妙的变化是出现在他们下山以后,雨宫清砚想了一会儿,觉得这都是系统的错。
0961号任务,不出所料地又是去爬那座山。
太过无聊,所以他这一次他带上了苏格兰。
苏格兰应该是喜欢那里的,至少从爬山到登顶的过程中,那个人看起来心情一直很不错。
但是下山以后情绪不大对,是太累了吗?
雨宫清砚从沙发上坐起来,走进厨房。
他解开苏格兰身上的围裙,说道:“午饭我来做。”
“嗯?”苏格兰转过头,不赞同地说:“刚刚的猜拳我输了,午饭应该是我来准备才对。”
“改规则了。”雨宫清砚把围裙穿上,淡淡道:“赢的一方算输。”
“什么时候改的?”
雨宫清砚瞥了一眼那个人,没看出那张脸上有什么倦色,不过那个家伙虽然演技只算勉强过关但是一向喜欢隐藏,是在装作若无其事也说不定。
“别妨碍我,去客厅待着。”
“……好吧。”
他的厨艺的确不及苏格兰,但是准备一顿饭并没什么难度。
他们约等于住在一起,必要的分工合作还是要有的,一般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猜拳,不过苏格兰的猜拳水平很一般,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赢。
过了一会儿,雨宫清砚突然反应过来另一个问题。
——所以为什么我非要猜苏格兰的心思不可?
他这样想着,仍旧干脆利落地准备了一顿卖相还算说得过去的午饭。
苏格兰从冰箱里拿出了什么,放进了微波炉,雨宫清砚把碗碟放在餐桌上,转头问了一声:“那是什么?”
“北斋先生送来的早餐。”
直到诸伏景光把那份早餐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摆在餐桌上时,他都没有等到任何下言。
那个人甚至懒得为这个话题多说一个字,他想。
雨宫清砚是一个不屑于隐藏自己的人,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于是当他对什么东西不感兴趣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你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冷漠。
雨宫清砚不在乎北斋,所以连一句话都懒得回应,诸伏景光想起那个人的手机通讯录,北斋的备注是摄影家,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诸伏景光有些怀疑雨宫清砚是否真的记住了北斋的名字。
虽然思绪逐渐延展,但是坐下后,他只是安静地吃起饭,没说任何多余的话。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者要不了多久,此刻坐在他对面吃着午饭的那个人也会像漠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善意与恶意一样漠视他,然后自然而然地把他的名字遗忘在前行的路上。
实际上,即使他们之间已经坦白了许多,那个人至今仍旧在叫他“苏格兰”。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个代号对那个人来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吸引力,竟然能驱使着一个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人乐此不疲地向他靠近。
但是答案似乎并没那么重要。
不是对他不重要,而是对雨宫清砚不重要。
午饭是那个人准备的,洗碗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他头上,诸伏景光将厨房收拾好,转过身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诸伏景光随手抽了张纸巾将手上的水渍擦干,说道:“一会儿我要出去做个任务。”
没任务的时候组织基本都不会干涉组织成员们的生活,但是空闲假期终究只是少数,为了能按照计划前往北海道,他索性就选了一个要前往北海道的任务。
他可以为另一个人在心中生出些许迷茫,但是对待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时他会永远保持清醒。
或许正是这种时时刻刻拉扯着他的神经的清醒才更让他清晰地明白,他和雨宫清砚之间注定得不出任何好的结果。
如果牺牲一个人是卧底任务的最优解,那他会心甘情愿地赴死;如果分别和遗忘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那当利益交换结束,他也能笑着送那个人离开。
“我得走了。”诸伏景光越过站在厨房门口的那人向外走去,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有事就给我发短信。”
“哦。”从身后传来的那道声音语气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我等你回来。”
诸伏景光动作一顿。
几秒后,他什么都没说,推开了前方那扇门。
对那个人来说,或许稍加等待就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已经足够了。
那个人愿意暂且为他停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诸伏景光转身关上门,在尚未完全关上的门缝里,他看到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那扇门终于被彻底关上,严丝合缝,不留丝毫缝隙。
诸伏景光背靠着门,眯着眼睛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道:
“今天也没有下雪啊……”
*
诸伏景光是在第二天清晨回到那栋小屋的,院子里的落叶铺了一地,直到走近枫树,他才看到因为粗壮的树干的遮挡而未曾察觉到的那个身影。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肩上落了片枫叶。
诸伏景光伸出手,动作小心地把那片落叶拂去。
“你……”他下意识地想问对方是否是在等自己,但是看着那个冷淡的背影,话到嘴边却又变了个模样:“今天起得好早,吃早餐了吗?”
那个人抬起头,理所当然道:“我在等你。”
诸伏景光一愣,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目光游移起来,兜兜转转,落在了地上大片的枫叶上。
视线集中于某一点时,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转移话题的落点,松了口气:“你的鞋带开了。”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十分自然地蹲下身为他系上鞋带的人,俯了俯身。
他并不是刻意为了谁在秋千上坐一整夜的,对他来说,在枫树下的秋千和公园或者街边的长椅坐到晨曦冲出黎明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喜欢向前走,止步不前所能带给他的东西远远少于大步向前。
但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身处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似乎也摇身一变带上了几分意义。
“景光。”
苏格兰没有作出任何回应,面色平静,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个人把已经系好的鞋带解开又重新系了一遍,他大概真的会以为那个人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那是一个内敛的人,很少愿意吐露心声,让那个人敞开心扉的时刻往往要伴随一些助力,诸如强压下的紧迫感或者摄入酒精一类的刺激。
他想起系统的那句话——
【他叫你清砚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为什么他没听见?
还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他没听到,那个啰嗦的系统却听到了。
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心烦,无意识地把已经系好的鞋带解开,反应过来后又迅速将其复原。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在看他,但是他久久没有起身,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
这是雨宫清砚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很少会有人用“景光”这种称呼,明明是值得愉快的瞬间,他却忽然觉得耳后刮起了一阵寒风。
——他听到了吗?
——他听到我私自叫他的名字了吗?
但是明明应该只有云雾与寒风听清了他的声音才对。
他试图转移话题,说道:“雨宫,你吃过早餐了吗?我……”
“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诸伏景光的话音刹那间止住。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对此刻来说那些都是不合时宜的。
于是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叫我的名字。”那个人说:“现在,就在这里。”
诸伏景光知道那个人说的并不是如“雨宫清砚”这种的全名,而是抛开了姓氏以外的那个名字。
一年之前,直接使用姓氏称呼都曾被果断拒绝,而现在,那个人亲口对他说,可以使用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
这分明是距离拉近的一种体现,但是在这个想通了许多事的时间段,却恍然伴随着另一种难以言主人喻的、绵密的刺痛。
“雨宫。”诸伏景光调整好表情,仰起头看向上方的那人,笑着说:“不了吧,其实叫雨宫就已经足够了。”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微敛着,垂眸看着他,半晌,眸子的忽然伸出手,将掌心递到他面前。
诸伏景光没能理解这个动作,投去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猜拳,我赢了,听我的。”
抬起手时,诸伏景光慢半拍地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攥紧成拳了。
理智告诉自己放手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还是会为此攥紧手指。
诸伏景光勉强维持着笑容,调侃道:“你昨天还说过,赢的一方算输。”
诸伏景光没有再等来多一个字的解释,那个人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好似在叫嚣着拒绝。
猜拳本身不决定输赢,输赢是制定了规则的人决定着的,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选择了让自己落于下风。
理智的弦牵死死牵制着他,越绷越紧,他想及时止损,却好像越陷越深。
于是又一次告诉自己:这对任务是有利的。
过了很久,雨宫清砚才听到一声低到像是已经融入风中的声音:
“清砚。”
“嗯。”
第95章 神隐(十一)
十一月,北海道迎来了初雪。
这是一场即使在北海道都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大雪,轻盈的雪花飘下来,层层叠加,等到诸伏景光推开房门时,满院的落叶已经被吞噬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片纯白。
雪仍旧在下,怕夹杂着雪花的冷风灌进门内,他匆匆关上了门。
等他回到卧室时,原本还在熟睡的人已经醒了,正趴在窗边向外看。
“雪很大。”诸伏景光说。
那个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那个人并不喜欢雪,却热衷于看雪,诸伏景光没多说什么,转身去准备今天的早餐。
他不理解那个人身上的矛盾,但是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如果雨宫清砚一天没看到雪,那他们就一天不会离开这里,但是在北海道停留太久并不算什么好事。
组织有常驻北海道的成员,他突然在北海道的任务里横插一脚多少会惹来非议,再这样持续下去,或许就真的会产生什么冲突。
他不想在组织里表现得太过高调——虽然身边有那个人在,无论他做什么,他总归会被被带着提起几句。
等他把早餐准备好,卧室里的那个人仍旧在窗边看雪。
诸伏景光走过去,顺着那人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除了雪还是雪,他问:“怎么了?”
趴在窗边的那个人抬眸,回答道:“在思考。”
诸伏景光干脆也去搬了把椅子跟那人并排坐在窗边,这才继续问道:“在思考什么?”
“为什么要看雪。”
诸伏景光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那人自顾自地换了话题。
为什么要看雪,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
喜欢或许可以没有理由,但是不喜欢总是有些缘由的,一个不喜欢雪的人频繁看雪,那其中多少有些特殊原因。
但是竟然连雨宫清砚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诸伏景光在思索过后莫名生出了几分意外。
原来那个人也会有感到困惑的时候——这种认知让他忽然觉得身旁的人看起来清晰了不少。
诸伏景光在午饭时提起了回东京的事情。
坐在餐桌另一面的人低头吃着饭,听到他的话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就在他以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时,他才后以后觉地想起,当一件有关雨宫清砚的事情格外顺利时,那往往才说明问题马上就会出现。
雨宫清砚不见了。
那个人总是悄无声息,电话没有接,短信没有回,诸伏景光把房子各个角落都翻了一圈也没看到那个人影,甚至还去隔壁院子敲了门,仍旧没有任何线索。
外面的雪太大,即使留下脚印也很快便会被覆盖,看不出丝毫痕迹。
诸伏景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旁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无人问津。
雨宫清砚一言不发地突然离开让他对那个人的随心所欲更加有了实感,也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那场分别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某天突然消失,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抽离,只要不去回忆,就再也看不到一丝属于那个人的痕迹。
他想,或许现在就已经是那个人离开的时间,只不过比他想象得更突然一些。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他还有话没有跟那个人说,他们还没有好好告别。
那个人如果准备离开,那应该不会连一声告别都不留下,他这样想着,想起那个人的行事风格,又觉得那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诸伏景光在窗边坐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其实也不算是完全没有线索。
他换好衣服,推开门,比之他清晨推开房门时,屋外的这场雪只大不小。
能让雨宫清砚不顾一切地前往北海道的东西,除了雪,还有另一个。
诸伏景光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陡峭的山。
这种天气去登那座山无异于自寻死路,理智告诉他不会有人做这种找死的事情,但是如果是雨宫清砚……
诸伏景光想,雨宫清砚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座山离得不远不近,步行也能到达,郊外的积雪无人清扫,路已经彻底被压在了雪下,他凭着记忆在路上走出了一条路。
回头看时,身后的路已经消失了。
他冒着风雪,继续向前走了下去。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前方,即使真的在前方这种天气下也很难追上那个人,但是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前方究竟有什么,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就像他猜想的那样,他真的在那座山附近找到了那个人。
他的确想找到雨宫清砚,但是在那座山的山脚找到那个人无疑是最糟糕的局面。
“清砚!”他大声喊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前方那个在飘舞的大雪里若隐若现的身影一动未动。
诸伏景光加快脚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肩上头上都覆盖着一层积雪,脸色已经开始发白。
他无暇去关注更多,动作迅速地将那些雪拂去,解下围巾围在那个人的脖子上系好,又把帽子按在那个人头上,大声道:“回去吧!”
在拉扯中,他慢半拍地看清雨宫清砚的表情,神色肉眼可见地不太好看,面部的肌肉紧绷着,诸伏景光分不清那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心情的直观映射。
他没拉动那个人,但是成功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那人慢慢转头看过来,深绿色的眸子上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心悸,但还是耐心地劝道:“我们可以在北海道外多待一段时间,没必要现在去爬山,先回去,雪停以后……”
“苏格兰。”那个人打断道。
自从从山上下来的那天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也随之变动,这还是自那以后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
诸伏景光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难以控制,但是他们两人的关系本就不在他控制之下,他正欲开口,那道声音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雪、山。”
“雪山。”
“清砚……?”诸伏景光迟疑地开口。
“或许你那时候说得是对的。”
“为什么会执着于那些东西……是有谁在雪地里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回忆也说不定呢?”
诸伏景光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听不懂那几句毫无关联的话,风雪太大,砸在他的脸上,又让他久违地生出一种如果是雨宫清砚那无论去做什么都不值得意外的想法。
那个人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湮没在风雪中,诸伏景光只是看到了,没有听清。
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似乎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得到了什么答案,但就像他没有听清那道笑音一样,他没能猜透答案,甚至没有猜透题目。
第96章 神隐(十二)
他们最终没再登上那座山。
那个人能对那座山失去兴趣是一件好事,那场初雪实在是太大了,在这种时候去登顶一座如此陡峭的山,其中蕴含的风险不可估量。
从他把那个人从山脚下拉回来的那天后,放在卧室窗边的两把椅子再也没人坐过。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就像是突然对雪和那座山都失去了兴趣,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不去追问太多。
或许对那个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改变,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十一月初,他们离开了北海道,启程回到东京。
出发之前,诸伏景光去拜访了隔壁那位摄影家。
如果没有雨宫清砚,他大概永远都没有机会遇见这位名为北斋的摄影家,他有一种预感,或许这就是他与那位摄影家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个有着一棵巨大枫树的小院。
分别总是要到来的,虽然没能拍下计划中的那张照片让人感到些许遗憾,但是他对这里并没有生出太大的留恋。
或许是因为他是追随着另外一人的步伐来到此处,而那个人现在正与他一路前往另一个地方,又或许是比起他早就做好准备的一场分别来说,这次的分别并不算什么。
有关那个人身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飘渺的,只有那个人终有一天会对他失去兴趣抽身离开是明确的。
比起让那个人为他停下脚步,还不如将最后的每一天都拆分成有意义的每一分、每一秒,发挥最大的作用。
雨宫清砚觉得一切都没发生什么变化。
完成系统发布的无聊任务,偶尔也会随便做做组织的无聊任务,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夜,或者在公园或街边的长椅上坐一段时间,这都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消遣方式。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走在路上时身后会跟着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时会有人找过来带他走,他并不讨厌这种变化,甚至带着几分乐在其中。
诸伏景光的特殊让他生出了点儿这个虚假的世界倒也不算完全没有可取之处的念头,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从北海道回来后,准确来说,是从北海道的那场大雪后,系统迎来了第二次沉默。
雨宫清砚此前对这种类似静音模式的评价很不错,这一次倒是有些不满意。
诸伏景光对雪的喜爱源自于曾经在雪地里留下的美好的回忆,那系统的执着来自哪里?
北海道的山、大雪、苏格兰,三个关键词齐聚一堂,让他在山脚下看到追来的那个人,生出了几分恍然大悟。
毫无疑问,系统发布的每一个任务都是由系统自身制定的,在这个方面具备着绝对性的自主权。
他在0500-0600任务任期中与苏格兰玩了一场100个任务的游戏,起初的确是突发奇想,但是很快他有了另一层认知。
那个时候他的处境与系统的处境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相似的,所以在那一百天里,他更加明确了任务之于系统的意义。
除了极个别情况,大多数的任务对系统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否还有更多他没有察觉到的特殊任务他尚不清楚,但是会频繁重复出现的任务一定有着出现的意义。
而那些任务汇总到一处,最终只有三个关键词,分别是:北海道的山,雪,苏格兰。
系统背后的操纵者或许曾经与某个人在北海道的雪山留下了什么难以磨灭的记忆,于是有意无意地在任务中夹带私货,让他去重现那些场景。
不,或许还不止于此。
“清砚。”
一道声音让雨宫清砚从思索中剥离,他抬起头,不出所料,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他面前。
“该回去了。”那个人说。
雨宫清砚站起身,率先迈开了脚步。
“什么情况下你会重复去做同一件事?”
诸伏景光思考了几秒,回答道:“练习的时候吧……觉得还不够熟练之类的。”
那个人点了点头,没作出任何评价,也没解释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因为喜欢。”
他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并排走着的人,那个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没与他对上视线。
他只是笑笑,没再开口,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雨宫清砚从很早之前就会在他的安全屋留宿,起初是不想惹上麻烦所以没有驱赶,后来是逐渐习惯,又渐渐地演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期待。
但是过去他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去寻找这个人,提醒对方已经到了该回到安全屋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担心那个人没有好好吃饭,或许是因为已经到了冬天,他怕那个人会在路上走一整夜或者在长椅上坐一整夜,或许是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存在着两个人的空间……
又或许是,因为北海道的那次不告而别,让他意识到,那个人真的会在哪天连一句话都不留下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雨宫清砚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使下一秒冲入车流或者跳下高楼都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更何况只是不告而别。
回到安全屋,他们照旧猜了拳,他赢了。
不过也并不算完全赢,毕竟输赢一向是由对方判定,意外的是,那个人不假思索地走进了厨房。
诸伏景光什么都没问,就像雨宫清砚经常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一样,他也站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已经忙碌起来的身影。
起初他不理解这个动作的意义,现在也仍旧不懂,他偶尔也会像这样去站在雨宫清砚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往往都得不出什么结论,不过他已经学会了在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上不深究。
【“什么情况下你会重复去做同一件事?”】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道声音。
雨宫清砚会重复性做的事情,在他的认知中,最清晰的就是前往北海道。
再准确一点,大概往往还要与爬山和看雪有关。
他明白那个人的反复无常,或许这个问题只是那个人的随口一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但是他还是在闲暇时开始思索起来。
他并不了解雨宫清砚的过去,但是频繁重复同一件事,总归会存在一些或大或小的理由。
讨厌雪却看雪,对山的兴趣不大却去爬山,无所谓地区却多次前往北海道,几个关键词都已经摆在了面前,却难以串联。
于是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我并不了解雨宫清砚。
他们看似关系亲密,但是实际上彼此都有所隐瞒,他是刻意为之,所以也没有资格去责怪对方无意识的隐瞒。
他开口问了,那个人大概不会回绝,但是在他必须保持隐瞒的情况下,他很难心安理得地去开口。
况且在已知那个人一定会离开的情况下,或许不开口去问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不会一起走下去,那么了解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在餐桌落座时,他仍旧无意识地想着那句话。
【“什么情况下你会重复去做同一件事?”】
除了他回答的两种情况,还有另一种情况。
——遗憾,他想。
如果存在遗憾,那即使为时已晚,去把那件事重新好好做一遍也是值得的;再或者是为了不留下遗憾,所以把同一件事重新做一遍说得通。
他的筷子逐渐慢了下来。
或许趁着那个人还在的时候,在空闲时一起将他们曾经留下过脚步的地方重新走一次也是一场不错的告别。
告别仪式——脑海中出现这个词时,诸伏景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早已经是成年人的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幼稚的时候。
但是这不影响他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雨宫清砚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他不想就这样等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如同北海道的初雪那天一样的不告而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那一天他能找到那个人并不是他有多了解那个人,而是因为对方愿意被他找到。
诸伏景光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他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开口说道:
“新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再去神社参拜一次吧。”
今年的新年他们是一起度过的,除了略显简陋的新年流程以外,他们还一起去了神社参拜。
他记得新年时他们还一起看了烟花,但是他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抬头看,仔细回忆下来,也只记得跨年时刻的烟花很美,想不起更多细节了。
一定要说的话,六月在公园里他们燃起的烟花棒虽然没那么绚烂,虽然当时发生了不那么愉快的事情,但似乎更让他记忆深刻。
听到他的提议,那个人抬起头,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过去从来不做承诺,你是个例外。”雨宫清砚说。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舒展开,那人紧随其后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唇角刹那间僵住。
在那几秒钟里,他忽然想起了北海道的那场大雪,在山脚下找到那个人时,似乎也是同样的难以做出表情的冷。
那个人仍旧笑着,轻描淡写道:“我倒是不介意陪你一起去,但是我不会对你做无法实现的承诺。”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勉强调动起脸部僵硬的肌肉,挤出了一个笑容,他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回答:“那就没办法了,看来明年要和别人一起去了。”
那个人忽然放下了筷子,一边站起身一边淡淡道:“我吃饱了。”
诸伏景光的目光随着那个人向上移动,他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他们在寂静中对视着,那个人的动作顿了顿,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记得洗碗。”
第97章 神隐(十三)
最近雨宫清砚的踪迹格外难找,但是诸伏景光最终还是会找到那个人。
无论概率大小,只要是那个人会出现的地方就都去走一走,总有一处是能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
但是今天是个例外。
诸伏景光到处都找过那个人,最终却一无所获,他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正巧与他错开已经回了安全屋,折返后却只看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他的表情逐渐空白。
“堵在门口做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诸伏景光转身惊喜道:“你回来了!”
“怎么?在等我玩猜拳吗?”
那个人随手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绕过他走进客厅,随意坐在沙发上,又朝他勾了勾手,“过来猜拳。”
诸伏景光顺手关上门,大步走过去。
第一局他们都出了【石头】,是平局,他习惯性地准备玩第二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却欣然起身,说道:“那就一起吧。”
诸伏景光笑着答应下来。
猜拳游戏的规则从来都不是固定的,那个人如何解读他们的胜负,那他们的胜负所代表着的结果就是什么模样。
他们都对这间不算大的厨房很熟悉,一起在厨房中配合忙碌的画面似乎也带着几分似曾相识。
诸伏景光切着菜,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水池前洗菜的人,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话一出口,他又顿时觉得这种问题有些超出过界,在那个人转头看过来之前道了声歉。
“没切好吗?”那个人问。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出于对厨艺的自信,他甚至不需低头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没有。”
“那你在抱歉什么?”那个人说完,又抬手关掉水龙头,把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不过就算切得不好也谈不上抱歉吧,能吃就可以。”
最初的问题被彻底忽略了。
诸伏景光知道那大概率不过是因为那个问题没能吸引那个人的注意力,比起他的疑问,那个对边界感一向不敏锐的人更在意他为什么会感到抱歉,但是他的心情仍旧因此染上了几分沉重。
那个人想不被他找到简直轻而易举,在这件事上他只有被动选择的权力,但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彻底分别前能哪怕知会他一声,不至于让他在未来生出无谓的期待。
于是在坐在餐桌旁正式准备吃碗晚饭时,他第二次把那个问题说出了口。
“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你,差点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吃饭了。”诸伏景光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又一次问出相似的问题让他恍然想起了最初与餐桌另一侧的那人沟通时的情景,为了让对方能注意到他真正在表达什么,他会经常会把同一句话重复多次,通过频繁的强调让那个逻辑成谜的家伙听懂他在说什么。
而这种办法虽然的确存在一定的效果,但大多时候还是会以失败告终。
他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懂那个人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的,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认真倾听他的话的概率节节攀升,就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般的顺利,再回忆这段曲折的关系时,第一反应能想起的往往是一些轻快的记忆。
这是个好兆头,能更多地想到美好的回忆总要好过追忆糟糕的记忆,那些不美好未来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用于回想,不急于当下。
“去找琴酒了。”雨宫清砚回答。
从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就知道那是个敏感的人,不过雨宫清砚发现诸伏景光最近似乎格外敏感一些,对他的外出表现得尤其在意。
毕竟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可不会在意到要出门找他的地步。
雨宫清砚对这种表现倒是不觉得讨厌,能在双方互不影响的前提下多相处一段时间是好事,他在无聊时偶尔也会生出点儿期待,随意找个地方休息,等着那个人找过来。
距离完成全部任务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他最近的心情格外好些,在这份好心情的基础上,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无聊时去找那些分数还是正数的人见一面。
这种行为的出现本身与告别无关,但是看起来又的确带了几分这种味道。
不过那并不重要。
琴酒是目前他打过分的人里分数最高的那个,所以他久违地去了一次琴酒的安全屋——那个家伙竟然又换了一间安全屋。
诸伏景光当然找不到他,想短时间内确认一个随时都会更换安全屋的家伙的位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有波本威士忌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但是显然,诸伏景光并没有向自己那位好奇心旺盛的朋友求助。
雨宫清砚这样想着,决定明天见过朗姆以后,有时间的话再顺便去看看波本威士忌。
于是他将嘴里的米饭咽下去,问道:“波本换安全屋了吗?”
坐在对面的那个莫名沉默下来的人摇摇头,说道:“没有,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突然想起他了而已。”
诸伏景光笑笑,并没再说什么。
以往都是在猜拳中输了的人做饭,赢了的则是负责洗碗,但是今天是平局,所以就像准备晚饭时那样,他们挤在水池旁一起洗碗。
水流从指缝流淌下去,诸伏景光手上的动作没停,却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zero?
如果不存在其他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的碰面,那两人上一次碰面是在解决了公安内部的卧底的前夕,好友对雨宫清砚进行了一番明示赌了一把,然后公安方大获全胜。
目前并没有证据可以直接证明雨宫清砚不知道波本的另一层身份,但即使有意隐藏,在已知他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波本做出的举动也已经不难猜到他的身份暗藏玄机。
诸伏景光不得不承认,即使时至今日,他仍旧会因为雨宫清砚有概率得知好友的身份而生出警惕和紧张。
这是卧底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难以磨灭的条件反射之一,他并不是针对雨宫清砚,而是针对每一个与组织有关的人。
没人知道雨宫清砚在离开后是否会暴露他的秘密,即使思想不断告诉他那个人绝对不会这样做,但是理智的弦一直死死牵扯着他的神经,不肯退让半步。
“我也好久没见过波本了。”诸伏景光装作随口一说,十分自然道:“如果你准备去找他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身旁的那人不假思索道:“好啊。”
“有跟他约过时间了吗?”诸伏景光又问。
其实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如果雨宫清砚已经和波本约好了,那他的手机里一定会收到一条短信。
他没有收到来自好友的情报同步,也就是说,在饭桌上时,那个人说突然想到了波本大概率真的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看那个人表情中的疑惑,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好笑,对雨宫清砚这种个性的人来说,直接上门才是最合理的状况。
又或者时在到了别人的家门口甚至已经打开了门的时候再发去一条短信告知自己要上门拜访,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那毕竟是雨宫清砚,他想。
短暂的困惑过后,那个人很快便收敛了表情,随口道:“没有,你告诉他一声吧。”
诸伏景光点了点头。
*
虽然突发奇想准备把分数为正的几个人都见一面,但是那不过是无聊之余的乐趣,可有可无。
这个世界里真正值得他见面只有诸伏景光一个而已。
而那个人最近的反常也让他有些在意,早在北海道时他就已经注意到这件事,但是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东京后在他的意料之外。
雨宫清砚躺在床上,隔壁的洗漱间传来水流声,他看着头顶的那颗灯泡,思考那个人到底是有什么烦恼。
很快他便放弃了思考。
那个人明明几分钟后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想知道答案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问?
于是在有人推开卧室的门时,雨宫清砚坐起来,开门见山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诸伏景光的脚步顿住,停在了门口。
未干的发丝时不时滴下几滴水珠,洇湿在棉质的白色短袖的里,不留痕迹。
想对那个人说却没有宣之于口的话有很多,他习惯性地把大部分话都藏在心里,毕竟那些话或许会为对方带来烦恼。
他曾经为藏在公安内部的卧底和自己岌岌可危的卧底搜查官身份而感到头疼,当这件事被雨宫清砚得知后,后来发生的事情的确为解决了忧虑,但有得就一定有失,他与同僚的大获全胜建立在那个人的伤病之上。
有人代替他付出了代价,所以得与失的平衡才没有被打破。
更何况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无解的。
雨宫清砚曾经说能为他解决一切问题,但是雨宫清砚不会为了他就选择不走。
如果明年他们无法一起去神社参拜,那就说明,其实雨宫清砚已经决定好了离开的日期,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支撑到下一个新年。
十一月中下旬,距离新年其实也没有多少天了。
雨宫清砚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答案,他怀疑再过一会儿站在门口的那个人的头发就快自然风干了,他叹了口气,仰躺在床上,不再追问。
察觉到了异常却一直没去询问正因如此,那个人在乎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了他懒得去深想,为了那些东西诸伏景光甚至可以做到不在乎自己,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感受甚至是生命排在最后一位。
这种观念对雨宫清砚来说是难以理解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他永远都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但是就像诸伏景光在意那些人或物一样,他在意诸伏景光,所以一件简单的事情竟然也带上了几分棘手。
他想,找波本问问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雨宫清砚一愣,侧过头,刚刚那个脚步像是被钉在了门口的人已经站在了床边,正垂眸看着他。
那双蓝色的眸子里盛满温润,大概是因为蓝色本身就容易滋生出点悲伤的意味,以至于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对生日这种东西从不在意,比起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更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雨宫清砚坐起身,问道:“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那个人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与迟疑:“或许……是在你离开之前的某天吗?”
“这样就可以陪你过一次生日了。”顿了顿,那个人又说:“抱歉,我从来没问过你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雨宫清砚哑然失笑:“随你,你喜欢哪天哪天就是我的生日。”
他对生日不感兴趣,但是他希望那个人能开心。
或者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几月几日,或许是日期被他遗忘在了记忆里,或许是他被遗忘在了别人的记忆里……不过那并不重要。
现在,他只知道这个无关紧要的日期,可以让他身旁的那个人露出笑容——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个日期的全部意义。
第98章 神隐(十四)
诸伏景光前一晚与好友约定了时间,第二天准时与雨宫清砚一起到达了约定好的那家咖啡厅。
这是一家很熟悉的店,无论是他还是雨宫清砚都曾同波本这里碰面,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三人同时坐在一起。
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店长是公安的某位协助人,在他们进入店内后就在门口立起了维修中的牌子。
诸伏景光不知道雨宫清砚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约波本一起喝咖啡,一直到杯子里的咖啡凉透,同桌的两个人都没发生任何特别的交流。
那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现的交谈充分体现了那两人的不专注,他感到困惑,但是这份困惑并非是不解那两人为什么为什么都对这场小聚表现得漫不经心,而是困惑于那两人究竟是有什么不方便他听但是一定要说的话。
最终,他妥协了。
诸伏景光站起身,笑着说:“你们继续聊,我去买下单。”
随着一人的离开,三人的桌位终于变为两人的舞台,雨宫清砚把面前的咖啡杯挪到一旁,开门见山道:
“他有什么烦恼吗?”
“你要帮他解决烦恼吗?”
雨宫清砚上下打量了一遍坐在对面的那个金发男人,敷衍道:“谁知道呢。”
波本威士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雨宫清砚知道波本威士忌和诸伏景光的关系已经好到了一定程度,那是一份伟大的友情,波本往往能轻而易举地读懂有关诸伏景光的一切,包括烦恼。
那是建立在绝对的信任和了解之上才能拥有的关系,他不清楚那两个人的过往,但是能依稀窥见其中的深刻。
雨宫清砚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诸伏景光,至少他还不知道那份友情究竟是因何而诞生。
“他啊……他的烦恼可太多了。”
波本威士忌掰着手指,一样一样细数起来:“怎样让即将离开的你继续为他保守身份的秘密,怎样更好地完成每一项任务,怎样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怎样贯彻心中的正义……”
上一次在这里与麦芽威士忌见面时安室透多多少少还是会遮掩一些,虽然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在那个人眼中大概率是完全透明的,但他也还是在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完美的波本威士忌,不肯留下任何把柄。
今天,他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在那个人面前展现自己身份的秘密。
“还真是一些无趣的烦恼啊。”坐在对面的那个长发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我知道了,我会帮……”
“怎样与你告别。”
雨宫清砚动作一顿。
代号波本威士忌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继续说道:
“以及,怎样让你记住他。”
咖啡厅里很安静,波本和诸伏景光向来都谨慎过了头,两次在这家店里碰面几乎就已经能说明这家店跟公安脱不了关系,所以他们此刻才能这个空间里无所顾忌地开口。
雨宫清砚什么都没回答,正欲重新迈开脚步,但波本威士忌再次叫住了他。
“麦芽。”波本威士忌猛地起身,又换了个称呼:“雨宫清砚。”
这还是那个家伙第一次把他的名字说出口,略显冒昧,不过波本威士忌是诸伏景光的朋友,雨宫清砚决定把这件事暂且略过。
不过波本威士忌看起来并不准备让这场小聚正式结束。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他吗?”
“恕我直言,你不就是他的烦恼吗?”
雨宫清砚看了波本威士忌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淡定地收回视线,他不是在所有时候都有闲心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发生不必要的交流,也不是什么时候他都有心情开口。
他向前走了两步,脚步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越过波本威士忌的肩膀,直直地对上了一双微怔的蓝眸。
那个人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慢半拍地回过神,笑着朝着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否认那段话。
“回去了。”
说完,雨宫清砚径直越过那两道身影,离开了这家只有一桌客人的咖啡厅。
十一月末,天气已经裹挟上冷意,他站在咖啡厅外的街道上等待那个人跟上来。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天空,那抹蓝色似曾相识,与他刚刚对上的那双眸子带着几分相似。
一副被说中了的表情,雨宫清砚想。
“……啧。”
*
诸伏景光以为他们会默契地不去提及咖啡厅里的那则小插曲,但是雨宫清砚毕竟是雨宫清砚,在回去的路上便直截了当地提起了这件事。
那个人没有看他,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加上发丝和镜框的遮挡,他没能从侧方看清那双深绿色的眸子。
唇边的雾气随着呼吸逐渐消散空中,脚步声、鸣笛声、行人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嘈杂中却让心中生出了几分宁静。
诸伏景光看了身旁的人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忘了回答那个人的问题。
“波本没说错,但是也没说对。”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说道:“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又希望你能忘掉。”
雨宫清砚转过头,看着身旁的那个人,问道:“理由呢?”
“很怪吧,清砚。”那个人脸的表情逐渐收敛,目光落在前方,但是瞳孔却涣散着失去焦距,本就已经若隐若现的笑容终于还是彻底化为碎片,再开口时那个人的声音低了几度:“其实两个人里有一个人还记得就足够了。”
“离开吧……离开组织,离开这里,哪里都好,越远越好。”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
那个人不明白,他们眼中的离开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他从未解释过,因为那已经超出了这个世界里的造物的认知。
他不属于这里,他有离开的能力,所以他追求自由,但是此刻走在他身旁的人是不同的。
得知真相所承载着的痛苦比不知道更加难以忍受,他一直为此痛苦,所以即使荒谬,他也仍旧不希望让那个人品尝这种痛苦。
那个人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他想离开,于是总是故作轻松地说着让他走,却不知道其实自己的眼睛里充斥着挽留。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他吗?”】
【“恕我直言,你不就是他的烦恼吗?”】
雨宫清砚沉默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懒得开口,而是因为无法开口,所以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一直到走到安全屋附近时也仍旧没能等来任何回应,诸伏景光无奈地笑笑,侧头向身旁伸出手,语气轻快道:“不说话的话就当你答应了,拉钩?”
身旁的那个人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
诸伏景光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跟着停下,转过身去看落于身后几步的那个人,疑惑道:“怎……”
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他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伸出的那只准备拉钩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只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但是他却依稀从中汲取到了几分难以描绘的暖意,像是冬日里某个天气晴朗的清晨的晨光,是突破了层层云雾、从很遥远的地方、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才终于递来这份暖意。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恍然间中和了空气中的寒冷,那个人揽着他的脖子,轻声说:“就算只有一个人你也能活得很精彩吧,景光。”
诸伏景光终于勉强找回四肢的控制权,僵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缓慢向上,用力地抱住了面前的那个人。
与他相拥的那个人说:“我会一直看着你……永远。”
第99章 神隐(十五)
诸伏景光曾经问过雨宫清砚的生日是哪天。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雨宫清砚大概率是不在乎这种东西的,就算真的侥幸有那么几分在意,那个日期也未必能在那个人离开之前到来。
所以从他开口询问的时候开始,比起所谓的生日日期,本质上那其实是留下最后一个回忆的日期,或者说,那是一个告别仪式的日期。
那个人未必懂他的心思,但是那个人不会拒绝他。
其实从很久之前他就能感受那份切切实实的偏爱,那个人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原则、立场、代价统统都可以抛之于身后,但是那个人不会为他留下。
这就是雨宫清砚的本质,他不是没有温柔的一面,但是当真正触及那份温柔时才会发现,其实温柔也可以像刀割一样残忍。
留下一份足够深刻的记忆——比起是留给雨宫清砚,倒是更像是在为自己的遗憾画上一个句号。
即使这个句号并不圆满,甚至某种程度上根本不能算作一个句号,但是诸伏景光仍旧想亲笔画下这个句号。
虽然原本是想好好准备这场告别仪式的,但是实际上,因为繁重的任务,最终他只挑选了计划中的一环实施。
那不是最重要的一环,也不是最简单的一环,但是既然是打着过生日的幌子,生日蛋糕总是要有的。
他过去并未亲手准备做过生日蛋糕,但是他有自信能够做好。
大概是已经足够熟悉也足够清楚这个蛋糕的真实意义,所有从准备材料到动手,他都没做任何隐瞒。
时至今日,惊喜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他们不需要任何有可能打破他们之间目前的平衡的东西出现,维持现状俨然就是最优解。
做蛋糕的难度对诸伏景光来说约等于零,甚至比原定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些结束,不过上午在任务上花费了太多时间,等到蛋糕真正完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不过这或许也可以算作为一种恰到好处,诸伏景光一边拿出先前准备好的蜡烛一边这样想着。
卧室里,雨宫清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准确来说,他也不算是完全无所事事,他是在等待诸伏景光准备好的一切想让他看到的画面。
房间里逐渐暗下来,那是随着日月的轮转而产生的自然现象,他没生出过去打开灯的想法,因为完全没那个必要。
无论是戴上眼镜的时候还是摘下眼镜的时候,当周遭彻底陷入夜色的笼罩,一切事物都随之被蒙上黑色,那也无谓于本色了。
“清砚。”
伴随着两道轻轻的敲门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卧室的门口,雨宫清砚干脆利落地坐起来,下床去看那个人忙活了半天的蛋糕。
路过杵在门口的那个身影时,他分神思考了一秒钟自己是否要做出惊喜的姿态,然后甚至不需要等到下一秒,他就将这个想法彻底否决。
他坐在沙发上,等待着那个人的下一步流程,他仍旧对过生日不感兴趣,但是他想尽可能多地在最后一天的到来之前满足那个人的期待。
雨宫清砚嗅到了奶油的甜味,但是并没看到蛋糕,那个人绕到了沙发后方,又过了一会儿,他正思考要不要转身配合着询问一下时,一只手冷不丁地捏住了他的眼镜的镜腿。
他下意识地动起来,又生生抑制住了这种本能。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试探性的动作并没有被阻止,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动作小心地摘下了他的眼镜,他习惯性地闭眼,很快又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是领带,雨宫清砚想。
“等我一会儿。”
身后的那个人匆匆离去,没过多久,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面前。
雨宫清砚从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中感受到了几分那个人身上平常难以捕捉的幼稚和仪式感,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那个人的声音含着笑意,说道:“可以解下来了。”
或许是空气中愈发浓郁的来自奶油的香甜气味让他的心中额外滋生出了几分轻快,又或许是那个人语气中的笑意感染了他,抬手捏住系在脑后的那个活结时,他的动作没带丝毫犹豫——大脑其实还没有给出一个中肯的答案,但是身体已经提前动了起来。
在扯下那条领带的瞬间,雨宫清砚想,没错,我该亲眼看看那个人的。
即使没有颜色,即使是黑白的,但是在这一刻,他想亲眼看一次那个名为诸伏景光的人。
在这种时候自顾自地打破以往的平衡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雨宫清砚不在乎平衡也不在乎好坏,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选择这样做。
黑色的领带向下飘落,与未开灯的客厅几乎要融为一体,雨宫清砚的动作霎那间停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的蛋糕——或许是白色的,上面点缀着几朵小花的图案,与摆在茶几上的那两盆盆栽过去开出的花的形状相仿,于是他猜那是蓝色矢车菊的图案。
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黯淡,加上故意没有开灯,其实很多东西在第一个瞬间都是看不太清晰的,但是插在蛋糕上的那根蜡烛提供了微弱的光,照亮了周遭一小块的画面。
雨宫清砚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像是忘了该如何发声,他机械性地张了张口,然而直到半分钟过去后仍旧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情绪逐渐从温和改为迟疑,雨宫清砚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他捂着肚子弯下腰,几乎快要笑到窒息。
“清砚……?清砚?”
雨宫清砚听到了从身旁传来的呼唤,也听到了自己神经质的笑声,那些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离得很远,恍惚间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
身旁的人扶着他的肩膀,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雨宫清砚缓缓转过头,没有说话。
——由黑白构成的烛火在蛋糕上跳动着,这一空间内的一切光影随之轻微摇晃,一片黑白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含着关心和担忧的清澈明朗的蓝眸。
——他过去从未摘下眼镜去看过那个人,以至于竟然直至今天才发现,其实那个人本来就是有颜色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从一开始就有颜色还是在某天突然拥有色彩的?为什么这个人是有颜色的?这个世界里还有其他造物是有颜色的?
数个问题一同涌入他的脑海,他的太阳系突突跳了两下,一切问题在漩涡中化为了一句话——原来那个人是有颜色的。
许久都没有等来回应,诸伏景光忍不住再次问道:“怎么了?”
那个人仍旧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诸伏景光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他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复盘了一次,没发现什么存在异常的点。
他想用如果是雨宫清砚的话其实无论是什么反应都不值得意外这种理论安慰自己,但有些东西是抑制不住的,一些类似或许我根本不该冒着打破已有平衡的风险去做这件事的想法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将雨宫清砚安抚下来,诸伏景光轻揽着身旁那人的肩膀,将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耐心引导着:“发生什么了?可以跟我说吗?”
过了许久,那个人终于愿意开口,诸伏景光无声地松了口气,又随之陷入了新的一重困惑。
那道声音很低,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他还是听清了那声呢喃。
“……你也有一千个任务吗?”
第100章 神隐(十六)
“那个……”诸伏景光忍不住问:“我看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那个人目光未变分毫,缓缓开口道:“没有。”
诸伏景光尬笑了两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自从过生日的那晚以后,雨宫清砚忽然变得格外热衷于看他。
其实那个人以往看向他的频率也很高,那是源于偏爱下的特殊对待,但是他现在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差别。
或者说,感受不到这份变化才不正常。
他过去几乎没有机会能看到摘下眼镜的雨宫清砚,这几天看到的次数比过去次数的总和还要翻了数倍。
最开始是一会儿戴上眼镜看他一会儿摘下眼镜看他,像是在对比什么,后来是开始间歇性地长时间摘下眼镜,但是从安全屋里的监控来看,当他不在时,那个人就会把眼镜重新戴上。
他曾经研究过雨宫清砚的那副眼镜,只是很普通的平光镜,但是雨宫清砚此刻的反常行径还是让他对那副眼镜心生探究。
诸伏景光提醒自己,雨宫清砚无论做出什么古怪的行为其实都是很正常的,过去他无法看透那些行为,当下也未必看得明白,更何况这个时间节点下,执意了解更多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对他来说完美执行潜伏任务才是第一重要的,如果雨宫清砚的离开对他的任务没有负面影响,抛开私人情感,其实他很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离开组织,不站在任何一方阵营,再也不陷入这方牵扯。
麦芽威士忌在组织里一直是一个微妙的存在,他加入组织的目的不明,有组织成员之名但是对组织并不在意,强劲的实力和高层之间的争斗让他成了一个大部分时间不好用但是关键时刻或许会好用的制衡角色,所以即使组织上下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他也仍旧能在组织中分来一块不算小的立足之地。
那个人的立场随时都有可能随着心情而改变,实际上,那个人也的确已经这样做了,但是无论怎样定义,他都仍旧是麦芽威士忌。
让雨宫清砚站在他方阵营的益处的确令人心动,但是其中的风险也极大,参考雨宫清砚在组织中的所作所为,正因为他近距离围观了那场闹剧、是整个事件中的所得利者,他才更不愿意在非必要时刻去冒这种风险。
他不会冒险启动第二次围剿计划,结合局势理性分析,雨宫清砚的离开俨然已经成了最优解。
所以面对那束灼热的目光时,诸伏景光欲言又止,却没有再追问更多。
有关雨宫清砚的纠结往往要从理性和感性两个方向出发,但是两个方向所能看到的终点殊途同归,于是明知道那不是最优解,竟然也胜似最优解。
不去了解,不做挽留,不深究逻辑,不挖掘秘密,未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或许一切尘埃落定后有缘重遇,但是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雨宫清砚看出那个人神情中的出神,但是并未打断,毕竟他自己也在思索很多问题。
在近一千个任务里,自从得到了这副眼镜,他几乎没有将其摘下过。
然而在这几天里,他摘下眼镜的次数比过去九百九十八天摘下眼镜的次数的总和还要多。
那个人竟然是有颜色的。
距离离开的时间已经无限缩小,他仍旧没找出问题的答案。
他过去从未亲眼去看过那个人,所以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那个人并非黑白。
为什么诸伏景光会有颜色?是从一开始就有颜色还是中途的某天突然有颜色的?这是否与系统有关?难道诸伏景光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吗?
他一边思考一边观察这个对他来说几乎称得上是全新的人,在黑白的世界里,那抹色彩的存在带来的视觉冲击比以往更加强烈,同时也比以往更加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所有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后仍旧没有得出答案的不解之谜,在最终都汇为了同一个认知:或许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得不出隐藏在那抹色彩之下的答案。
那副眼镜能让他看到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颜色,那么诸伏景光的色彩是否也与系统有关?
他过去会为了消遣时间与系统对决,用一些手段从系统的嘴里撬出更多秘密,但是那只是他在这个世界一千天里用于消解无聊的技巧,系统是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他所能看到的最真实的造物,所以即使对那道机械性的声音感到厌烦,他也仍旧会与系统产生一些交流。
他不知道诸伏景光的颜色究竟是何时存在又究竟是为何存在,但是注视那抹色彩时,除了欣赏和思索,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也会涌上心头。
雨宫清砚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其实他很大概率是无法在最后一个任务结束之前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的。
系统已经消失多日,除了机械性的任务发布和奖励发布以外,系统没有回答他任何问题,甚至没有与他产生任何额外的交流。
他自认从不是一个甘愿坐以待毙的人,但当来自系统的线索断裂以后,除了更多地去注视那个人,竟然已经没有更多能做的事情。
签到系统222号,雨宫清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的眸子暗了暗。
九百九十八天,即使存在盲区,但他也未必对系统没有一点猜测,只是亲眼看到那抹存在于黑白之间的蓝色实在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喜欢斟酌利弊,他只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剩余的时间太少,于是他能做的事情也受到限制,这还是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生出过得太快的念头。
两天,能做的事情不多,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明天有个任务,我大概要晚一些回来。”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让雨宫清砚瞬间回过神,他问:“具体时间?”
“还不确定,任务地点有点远……我猜大概要晚上十点钟或者十一点钟吧。”
雨宫清砚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
越来越临近最后一个任务,他想尽可能多地把时间用来与那个人相处,但是那必须建立在不会影响他原本的习惯以及不会干扰诸伏景光的生活的基础之上。
他不想因为计划之外的事情影响到原本的计划。
又过了一会儿,身旁那人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清砚。”
“嗯?”
那双蓝眸里闪烁着微光,认真地望着他,说道:“明天的任务结束以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好啊。”
他不会对那个人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但是在1000号任务结束之前,他可以满足那个人提出的一切可以实现的愿望。
暂且停下脚步等待从来不是他能给那个人的最大的温柔和偏爱——承诺才是。
并排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相视而笑,0998号任务的24小时时限看起来与过去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任何分别,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思索很多问题,也不约而同地没去探究对方的心中所想。
此刻没人预料到,在属于0999号任务的24小时过后,他们的生活即将迎来一场不同方向的变革。
计划之内,计划之外;
认知之内,认知之外;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今日任务(999/1000):让一个人对你说晚安】
“晚安?”
“晚安,清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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