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启八年, 正月二十日。
元京城内,定昆池边,巍峨壮丽的太真观观门久久未启。
宫室昏暗, 千烛烁金, 正中一个大水缸, 缸上悬着一条纤细的蓝影,赤足, 圆粉如石榴籽的小小脚趾踩在缸沿, 撑起整个身子, 她要拼命够,才能在空中折成一个锋利的折角,薄薄的裤管贴着细长小腿, 嘀嗒嘀嗒向下滴水。
朔风钻进宫室, 滴水成冰。
窗明几净的屋子内,一张窄小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人折起脚, 一只手臂枕在脑后, 另一只手里捻着枫叶, 向上放空目光。被子被他压在脚下,被角拖到地上, 旁边有个魁梧的少年, 支颐打着瞌睡。
朔风钻进屋室,暗夜难熬。
一日又一日,岁月无声,让一对人儿苦苦熬着。
元京城内起了捻军之乱。
捻军兴起于淮北,“捻”是淮语中“一股”之意, 起先,只是一伙儿游民向乡人募捐香油钱, 后来变成勒索钱财,与匪盗无异。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入捻之人渐渐多了起来,朝廷做过粗略的估算,大约有六万流民成了捻军。
捻军共有东西南北中“五王”。五王中的“中王”叫张宗禹,一向盘桓在元京与玉京之间的桃州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桃州有捻军歌谣传颂,云:
“要想活命快入捻,穷汉子跟着老张干。”
“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官府几次派兵去剿,仗倒是打胜了,匪却杀不尽。荒年把人都饿得没了人样,打仗的兵分不清民和匪。将领们觉得,除非把桃州城里的人都杀光了,只有这样,才能把桃州城给夺回来。
但,他们夺下一座空城,然后呐?
打了几年仗,那首歌谣竟变成:
“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城。”
中王张领着两千多人的捻军破了元京城西边的芳林门。凑巧的是,临近的西苑与辟雍学宫走水,宫室毁塌无数,禁军眼下正乱,也不知捻军从哪座宫墙下找了个狗洞钻,如同一群过境的硕鼠,直捣天家后|庭。
那场面着实荒诞无稽。
一群身着东拼西凑军服的乌合之众,手捏纸钱,仰天一撒,他们将油脂点燃,边烧油捻纸,边抢掠宫室,奸/淫宫女。
禁军很快集结了队伍,将中王张万戟穿心于内阁值守的青庐前。值庐内的几个老家伙恐血污脏了靴袜,死命从里边扳住门板,任凭禁军首领在外喊:“阁老!阁老!已经无事了,都杀了,不会惊着各位!”
不管怎么喊,内阁辅臣们就是不肯开门。
捻军的首领皆已被杀,只余三两只小猫小狗在禁宫里游窜。他们昼伏夜出,鬼鬼祟祟,后宫之大,宫室之多,如散入大湖大川的小鱼,禁军一时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严克只觉得近来很吵,本来夜里自己还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如今却被鼎沸的人声吵得一刻也闭不上眼。严春不肯出去打探消息,他怕严克再逃,连应自然之召的事都是在屋子里解决,十二时辰不离严克的身。
此刻,严春正在给严克的手腕上药,他是个粗汉子,手上的活不够细致,频频惹得严克呲牙咧嘴。
屋门被顶开,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那手将食盒放到地上,然后再次掩上门。
严春放下创伤膏药,走到门边,把食盒拎到榻边的案上,“这个带刀的小道士送了好几日饭了,连一个字都没说过,真是怪人一个。”严春打开食盒,满是期待的眼睛顿时一暗,抱怨道,“怎么又是白粥和蛋,就不能给公子吃些好的。”
严克拿出粥碗,用筷子夹了蛋,咬一口,便皱了眉。
太老了。
他再也没能吃上糖心的煎蛋。
严克一边咬着又柴又咸的蛋,一边问:“春儿,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煎蛋吗?”
呼噜噜——
严春痛苦又顺滑地嗦着粥碗边缘,眨了眨黑眼,“蛋炒熟不就好了——公子,煎蛋还有讲究?”
你看,严春跟了他整整八年,连他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样的煎蛋。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稀奇。
严克琢磨着。
两人吃过饭,严春服侍严克漱口安歇。严克躺在榻上一声不吭,严春不敢打扰他,自顾自在屋子里扎马步,贴墙蹲。
近来也真是奇怪。
连着几夜,都没有听见打更声。
严春看着窗外玉兔高升,推算已是下半夜,偷偷打量榻上的严克。严克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头顶明明什么也没有,只有再寻常不过的屋脊和青瓦。
严春小声问:“公子,你在想什么?”
严克回答:“没什么。”
严春说:“公子既然什么也不想,就该睡得香,可公子这几日很少合眼。”
严克闭上眼。
严春知道严克是故意这么做,为的是不让他在言语上烦他,但他知道严克没有睡,因为严克的气息还是乱的。
也不知道那个小娘子怎么样了。
严春暗暗叹了口气,他心中也同样担心着。
天还没亮,门再一次被推开。
严春以为是谢忱来收食盒,拎起食盒正要放到地上,一瞥间,瞧见一双精绣的靴跨进来,直接绕过他,风风火火往里边冲——进来的这一个明显是个贵人!
裕王李淮走了进来。
严春放下食盒,抬起身,从门缝看到一个瘦长的内侍,提灯站在门口,向他微微笑了一下,回过身,守着屋子。
严春立刻转身,匍匐在地,“参见王爷。”
李淮不耐烦道:“免!”
严春跪着抬头,看见严克从榻上坐起来,只坐着,不行礼,凝重黑眸看着李淮,似要把他吞了一般。
李淮飞起袍角,落座,又弹起,问:“严四,你府上有几个像他这般好用的?”李淮的手指戳向严春。
严克回答:“不多。”
洛北严氏——武将之门,奉行“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的攻略,仆丁皆习武练功,入则作寻常之用,出则上阵杀敌。严克这个“不多”只是指像严春这样的人。
严春有着高超的武艺和调兵遣将的才能——他是将才——这些人才是被民间戏称为“严家军”的人。
元京城内严府上的“严家军”只有三个,那些只会寻常拳脚的家仆倒是很多。
李淮背手,来回在屋子里踱步,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团纠结的黑气中。严克的黑眸随着他走动而移动,耐心地等他开口。
李淮跺脚,双手握拳,向地下一锤,面红耳赤,“严四,多叫几个人,带上严春,随我去救个人!”
严克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声音却四平八稳,“救谁?”
李淮瞪他,“明知故问!当然是我姐姐!”
严克眸色一亮,折起手臂,将精铁锁链拉得“哐哐”直响,抬眸,“我早就烦透了这东西。”
“冯宝!冯宝!进来,想办法把这东西弄断!”李淮向后退,一个劲往门外喊,他的脚步又乱又软,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气力支撑他到现在这一步——他明明很害怕,却在纠结与懦弱间选择了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
内侍冯宝跑了进来,提灯照严克的手腕。
严克的手腕骨头突起,黑色的膏药下,裸/露出鲜红的伤口,形如一个玛瑙圈子。
冯宝说:“王爷,没有钥匙,需要一柄快刀。”
话落,刀来,清光一闪而过,扣着严克的皮肉骨头,劈开了精铁锁链。
严克暗想,鄣刀时隐真是一柄宝刀啊!
可惜了!
谢忱从窗户蹿了出去,除了严春,谁都没有察觉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春儿,跟上!”严克本就没有脱靴,失了桎梏,如插了翅膀的鹤,飞出了屋子。
屋外有良马三匹。
这事有点稀奇。
宫里头,非君王特许,不可飞骑过径。
严克跨上马,拉紧缰绳,掉转马头,夹紧马腹,朝着缓缓开启的院门奔,马儿长鸣,飞过高高的门槛,转入宽阔的宫道。宫道两边的挂灯都没有点亮,人迹罕至,唯有三匹马“噔噔噔”在黑夜中奔跑。
严克放慢了马,等着李淮跟上来,与他骑行并进,胯|下的马似乎惧怕着空气中弥漫的某种气味,烦躁地抖动马头,严克用手稳住马头,问李淮:“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李淮气喘呼呼,竭力控制住暴躁不安的马,“都是捻军余孽闹的,像群过街老鼠,禁军被他们弄得一团糟,把宫里翻了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逃走的百来号人。”
“淮北起事的捻军?”严克惊讶。
“你知道这群老鼠?”李淮显得很是吃惊。
国事,家事,战事,民事,他严止厌从来都了然于心。
严克催促严春:“春儿,干什么吃的,怎么比我还慢!”
严春叫苦,“公子,天天青菜白粥,脚上都没劲了!”
严克怒道:“春儿,你找打!”
严春笑笑,蹬着马镫,立直身子,口中一声长啸,很快赶过了严克与李淮的马。
“什么人!敢在禁宫骑马!”宫道尽头设了兵卡,禁军手持刀戟,手举火把,朝着严克他们压来。
裕王李淮上前,“滚开!”
“是个王爷!”禁军喊。
李淮的服制就是通行令。
禁军移开木栏栅,三匹马从一道口子里穿过。
宫道里刮起大风,借着身后禁军手里火把的光,严克看到翩飞在周身的黄色纸钱。
他没有料到,捻军竟深入宫闱到了这个地步!
前面就是分岔路口,左边尽头是太真观,右边则可通向光化门。
严克勒住那头,往太真观的方向眺望,马蹄烦躁地原地踏地。严春朝光化门跑了一阵,见自家公子没跟上,又掉转马头跑了回来,“公子!”
严克问李淮:“你姐姐还好吗?”
李淮脸色惨白,双眼通红,在马上哽咽出来,“他被父皇关起来好多天了。我派冯宝在观外候着,他昨夜看见一伙儿捻军余孽溜了进去——”
严克冷冷刮他一眼,“即是昨夜就进去,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禁军呐?禁军难道不管?”
李淮说:“圣人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太真观,违者——诛十族!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惹老爷子这般生气。我想请命进去,也没办法,圣人昨日已经启程去玉京别宫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母后她也说——”
懂了,捻军昨夜入观,李淮犹豫到现在才来找他——是皇后不准他这么做。他既然不顾骨肉之情,怎么浪费了整整一夜,却还是下定决心来找他?
懦弱,犹豫,踟蹰不前,必然跟随他李淮一生。
严克在心中狠狠鄙夷李淮。
两匹马与另一匹马分开,在甬道里卷起一阵风,出光化门,入严府,请出一队精兵强将。
严春的马术卓群,为众人开路。
严克将身子压低,鼻子几乎触到马的鬃毛,他感受自己张弛有度的呼吸声,想象自己是一柄利剑,誓要破开沉重的夜。
有一个名字他念了很多遍,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橄榄,含在口中,有千斤重。
定昆池边,太真观,他正为了这个目标,风一般在宫道上狂奔。
第二十八章
太真观前门可罗雀。
它不是牢笼, 因为看不见看守的禁军和重重兵卡。它不是宫室,哪里能找到守门的黄门和点灯的宫女?它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朱红的宫门留了一条缝, 似有什么妖孽从这条缝潜了进去。
只有乱臣贼子才敢从这条缝闯进去!
裕王李淮不见踪影, 已弃姐姐而去。
把所有人隔绝在这座巍峨道观外的是圣人的口谕——闯入者, 诛十族。
短短六个字吓退了几乎所有的人——也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连那个漏夜赶来——求严克来救他亲姐姐的裕王李淮也在最后一刻耗光了本就不多的勇气,骨肉血亲本就尊卑有别, 姐弟情深不及前途无量。
圣人弃都而逃, 引燃两京一十三省的火已成燎原之势, 大厦将倾,圣旨就是个屁!
严克下马。
三十五名严府仆丁在他身后齐刷刷跨下马蹬,成两排一字长蛇阵立在他身后。
严克下令:“进观!”
严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丹墀。
严春早已化作一条细影, 翻过宫墙, 从另一头用肩膀顶开观门。
轰隆隆——
严克走进去,对上严春清亮亮的目光, 严春头一撇, 用下巴戳戳地上。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衣不蔽体的宫人、折断脖子的内侍、穿得稀奇古怪的杂牌军和一两个小女冠。
——却独独没有油捻纸。
严克走得疾, 风挂起他的大氅,后头的严仆渐渐赶过他, 分头行动, 四散到观中各处,只留几个精锐留在严克身后。
严克抬头,看到飞翘的檐角上立着一人,后面朗月一轮,那人低垂着头, 手上持一柄出刃的短刀。
谢忱是个呆的,只顾跟着他, 不知道进去救人!
他和他的刀一点儿用也没有!
严克踹开正殿大门,朔风卷落叶般刮进去,将一排排烛火吹得闪闪乱动,一下子,烛火竟然全都灭了。殿中陷入一片黑暗,只闻得阵阵水花声。
哗啦——哗啦——
“点火,照亮!”严克的黑眸比其他人更能适应殿中的黑,一寸寸搜索着眼前的事物。
他起先以为不在,因为他没闻到薄荷味,转身,正要跨出去,想着去偏殿寻找,一侧身,就看到了那个大水盆。
水盆在稍偏里的地方,一半都藏在了石鼓屏风后面,他开始没有注意,是他的耳朵先于他的眼睛,捕捉到了那水声。
哗啦——哗啦——
严克往右走了一些,让水盆绕出了屏风的遮挡。
水盆边站着个人,没有头,背对着他。
这个时候,严春也发现了那个盆,抢过身侧之人的火把,往盆边上一照。
严克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场景。
原本消失的头从脖子根升起来,从侧边转过一张小鬼的脸,火光将那张脸照得焦黄黄的,模糊了轮廓,只有一双泛着阴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他。
小鬼正在把什么东西按进水里——一件毫无生气的软绵绵的小东西。
不等严克吩咐,严春已经一把拎起那只“小鬼”,火把聚拢过来,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光下。“小鬼”无处遁形,萎下身子,暗中捏一捏宽大的甲胄,一条鹅黄的带子钻出来,被严春眼疾手快抽出来,晾在明晃晃的光下——是条内侍的裤带。
严克冷哼一声。
无根的腌脏货,趁火打劫。
严春突然惊呼:“公子!”严春丢了那个内侍,伸臂往水缸里一抄,捞出那个小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而是他夜夜闭上眼睛,都看见的那个影子。
珍珠落到水缸里。
想要珠子的人会心疼。
傻女人,被人按住头往水里淹,就应该叫啊!生死关头,装什么朱门闺秀!
待严克跑上前去,双膝砸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喊不叫。
她早就没气了。
她白得几近透明,掐一把,就留下深深的痕,却不是带有血色的粉,是那种死人的白,垒起高高的一座山。
严克的手掌托起她的后脑勺,让她的额头靠在他的下巴。他终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薄荷味,从她湿漉漉如水蛇一般的乌发里散出来。他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里,小心翼翼地瞒住那许多双眼睛,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抬头看到悬在水缸上的一根绳子,摸上她的手腕,才发现她双手都被系着绳结。手腕上的勒痕又深又黑,她一定被挂了很久很久。
严春在旁大喊:“公子,给小娘子压压胸口,说不定能救回来。”
他也想。
可是她的肋骨看起来又细又小,万一男人的手太重,压坏了,怎么办?
他胆子有时很大,有时又也很小,小到竟然乱了方寸,没了主意。
犹豫间,那小东西叮咛一声,朝着他脸上噀了一小口水,她的脸如水里绽放的海棠,渐渐有了血色,她眸子动了动,潋出一道清光,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怕了,因为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感受到她因呼吸而轻轻颤动的身子。
严克想背她,不成,她根本毫无知觉,从他背上滑了下去。若不是严春机灵,恐怕就要摔到她的脖子。
严克只能拦腰抱起她,直往殿外冲。有“严家军”为他在前开路。殿外,严仆们擒了十来个身着捻军铠甲的杂兵,齐刷刷跪倒在地上,像恭候君王那般迎接严克。
严克这才想起那个假扮捻军的内侍。
他抬脚把内侍踹到地上,“全都给我验一验身,男的全都杀了,不男不女的通通给我抓回去。”
“是!”严仆们抱拳领命。
抱着李凌冰,严克不能骑马,他命严春从观内找了一辆运杂货的轱辘车,套了匹好马,抱着李凌冰上去。
严春在前驾车,问:“公子,我们是出宫吗?”
严克回答:“出宫!”
严春长啸:“好嘞!公子,抱着小娘子,坐好!”他站起身来,将缰绳上下飞扬,驱得马拉车在宫道里狂奔,卷起洒落的油捻纸,卷起甬道的尘与土,将一切抛在后面。
正将假冒捻军的内侍们绑上马匹的“严家军”相视一笑。其中一人提出异议:“公子这样出宫,可会遇到危险?”
另一人笑笑,回答:“有高老二跟着,捻军这些杂牌军都得靠边走!再说,另有高人跟着,”
众人抬头,见高高的屋脊上,带刀的少年在月下跃起,落下,潜行如一抹幽影。
严克坐在颠簸的车上,双膝折起叉开,让李凌冰头枕着他的胸口睡。他将李凌冰用大氅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颗头,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数着她的呼吸声,手指悄无声息地摸进大氅,灵巧地褪去她的衣裙,把湿透的东西用脚踢下车,用大氅细细擦干身体,包得更紧些。
她原本寒如冰块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轱辘车摇啊摇,人儿晃啊晃,头顶的月亮藏进云里,又露出了尾巴。时光在这一刻很慢,却能让人在很多年以后,再次梦到,笑着醒来。
轱辘车来到光化门,门口的守军不让他们出宫。严克有腰牌,可以自由出入,严春的脸他们也都熟悉,知道是跟随世家子上辟雍学宫的高等家奴,只有昏睡的李凌冰,他们不敢轻易放出去。
守军声称要去请旨。
严克把李凌冰的头扶正,问守军:“请谁的旨?”
圣人?
皇后?
内阁首辅?
掌印太监?
元京城内还有能拍板的主子吗?
守军将领无言以对。
僵持下,严春要上前揍守军。
没良心的裕王李淮这时候冒了出来,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腰上环着一双女人的小手,那人看不见身子,只有一双紧扣男人腰间的手露在外面。
李淮大声道:“放行!”
守军自然不敢违背裕王之命,掰着指头数,这元京城内,现在是他最大。
轱辘车跟着李淮的马走向城外,他身后女人的脸始终没有露出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遇上浩浩荡荡的亲王卫队。李淮停下马,等慢慢悠悠的轱辘车赶上,说:“你和姐姐不能跟我一起去玉京。我先行一步,去向圣人求情。你们走得慢一些,别赶在我前头到,免得又让圣人生气,迁怒姐姐。”
李淮带着亲王卫队离开。
严克巴不得车能够走得再慢一些。
玉兔落,金乌升,人和马儿朝着天边走,他们走进晨光中,将金色的晨曦洒满周身。
四周渐渐荒芜起来,已经到了元京城郭。谢忱没有屋檐能跳,跑了一阵,体力不支,干脆跳到轱辘车角上,蹲身,抱着刀,用黑眸盯着二人。
严克盯着谢忱,“把刀给我。我护着她。”
谢忱皱眉,犹豫了一下,递上刀。
严克将手伸出大氅,小心不让里边的光露出来。他单手握住刀柄,用拇指顶开刀鞘,抖掉刀鞘,横在李凌冰脖子前。
刀背对着她。
严克欣赏鄣刀时隐,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刀没有从前那般吸引人了——未免短了些。
李凌冰还没醒转,断断续续梦呓。
“阿娘,多疼疼我。”
“皇叔,别过来。”
“弟弟,别丢下姐姐!”
“谢嘉禾——谢嘉禾——”
刀刃反过来,对着脖子,轱辘车只要一晃,就可能割到她细白的脖子。
“谢嘉禾——谢嘉禾——”
她还是唤着。
谢忱应了一声,“主子。”
李凌冰眉头动了动,突然舒展开,不再梦呓。
严克把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利刃隔开,车子一晃,皮开肉绽。严克把刀丢还谢忱,他不再喜欢这把刀了。
严克以为他能逃出元京的。
却在前路看到身着铠甲的昌伯,背对晨晨阳,手握父亲的剑,挡住了前路。
昌伯回过身,“四公子,老夫人在家等你回去。”他扬起手,“来,请四公子上马。”
从北境来的兵——他父亲的兵,他不能反抗。
严克的手指捏一把李凌冰的脸颊,他心中想,我们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能醒过来说一句话。
就算是骂一句也罢!
严克把李凌冰小心放到轱辘车上,抬头,对上谢忱的眼睛,“交给你了。”他的手指顺着大氅上的折子一寸寸下移。
真的不肯骂我一句吗?
小狗崽子!
严克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突然拉出李凌冰的手,在她虎口上狠狠咬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
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严克放弃了,跳下车,跟随在昌伯后面,默默回元京城。
半个时辰后,李凌冰慢慢醒转过来。谢忱耳根子红红的,手里抓着缰绳,转过头来,“主子,你醒了!”
李凌冰摸着身上陌生的大氅,如虾子一般蜷缩身子,并不回答他。
谢忱抓抓头,“主子,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李凌冰揉着太阳穴,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她失去意识前的一个念头,“啊,我是想叫你,帮我好好看住严止厌。”
谢忱悠长而又干瘪地“哦”了一声。
第二十九章
宫火, 捻军,天家□□百孔千疮,迫得圣人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迁都玉京。
玉京别宫弃用已久, 修葺宫室共估费一百二十万两雪花银, 户部核账上报内阁, 内阁拟票,太监“内相”批红。
一切都很顺, 顺到户部尚书焦头烂额, 怎么就那么顺呐——没有在哪一个要紧关口卡一卡——卡一下, 耽搁一阵,没准这一百二十万两真能凑出来。
谢忱驾轱辘车,行了三天三夜才到玉京城外。
裕王李淮的贴身内侍冯宝候在城门口, 遥遥望见谢忱和车, 一转头,钻进城门内。
李凌冰没有过所, 被城门前的守军拦了下来, 直到裕王李淮姗姗来迟, 引着一辆大马车停在她面前,她才得以爬上马车, 进城, 进别宫。
李凌冰坐在暖和的马车里,下巴枕在膝盖上,大氅密不透风地包住身子,独独露出一双赤足。晶莹剔透的脚趾摆在白狐皮毯上,十颗宝石璀璀生光, 她翻腾波浪一般上下摆弄脚趾。
她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风钻进马车,抬眸, 瞧见一截黑亮的鞭子。鞭子掀开车帘一角,从缝里露出一个骑马前行的少年身影。那张脸白白肉肉,正得意地朝她笑,“姐姐,你要怎么谢我?我冒着被老家伙儿抽筋剥皮的险,救你出那魔窟,又日夜兼程,回玉京替你求情,总算让老家伙儿松口,准你来玉京养病。这样剖腹剜心待你,你得给我个好玩样儿。”
“是谁,是怎么救的,谢嘉禾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姐姐这没什么东西能好过你的,只堪堪有那么个不那么忠心的仆人。你把那个从元京城一路护到玉京城的人带走吧,不过得先问过老家伙,她的主子可不是我。”李凌冰道。
李淮心虚地放下车帘,良久,才道:“姐姐,我已经很努力了,连母后都不准我来见你,我能做到这一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凌冰隔着车帘,冷冷道:“你当我是气你没亲自接我出太真观?你太轻看我了。我是气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让你去拂照严止厌,适时表达一下对他的关心,最紧要的是让他滚得远远的,别扯进我的事。你是怎么做的?把他引进太真观,让他像搅搅糖一样赖在我身上。如果圣人知道,我又沾这个男人,我还活不活了?”
“说了这么多,你就是心痛那小子。母后说得没错,你为个男人魔怔了,没出息!”
李凌冰抓起身旁的手炉就往车外砸,“哐当”一声滚到黄土地上,摔得粉碎。
李淮发狠抽马臀,让马匹跑出马车一头,随后他又垂下头,缓下来,重新等马车赶上来,“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也是气急攻心,怕你真的出事。”
李凌冰心中一软,轻叹一口气,不接话。
李淮骑在马上,低头想了一阵,缓缓道:“姐姐,你不能出事。有时候,我宁愿出事的是母后——而不是你。”
李凌冰轻叩出:“没良心的小东西。”
李淮呸了一声,“所以,我怎么才能说服老家伙,把小霜赏给我?”
李凌冰紧一紧大氅,没了手炉,她觉得冷了不少,她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一个“滚”字。
李凌冰见到了圣人。
圣人没有穿道袍,而是一件明黄龙袍裹身,腰间挂着一柄刀——李氏祖上靠造反抢来皇位,开国皇帝曾秉刀杀敌一百三十四人,这刀算得上是一柄传奇之刃。圣人挂刀,别有一番凛肃之气,他又瘦长,露出些君子之风。他垂眸看了一眼李凌冰,吩咐:“别再犯错了。”
然后,李凌冰就被拎到了皇后面前。皇后指挥宫人,给李凌冰沐浴、梳头,把她送进暖和的被窝,玉手纤纤搅动瓷碗,舀了一小勺莲子汤,亲自送到她嘴边。
李凌冰双眼红红的,攀上皇后的膝盖,猫儿一般黏人,反复叫唤“阿娘”,撒娇道,“我在梦里,梦到阿娘来看我。”
皇后轻拍李凌冰的背,柔声细语:“傻孩子,咱们天家,都叫母后。”
李凌冰眸色暗了暗,轻声改口:“母后,女儿想你。”她的余光瞥到小霜正将曾包裹过她的大氅拿下去,突然拔起身子,喊,“别动那东西,给我拿到榻上来。”
小霜走过来,矮身跪下,捧上大氅。皇后的玉手晃了晃,将瓷碗里的糖水泼洒出来,沾到好大一片。皇后摸着光滑如丝的皮毛,笑道:“脏了,去浆洗浆洗。”
李凌冰咬着牙,将大氅一寸寸从皇后雪白如葱的手指间抽离出来,卷到被窝里藏着,“不用,将就用就是了。”
皇后的目光怔怔落在女儿的脸上。
作为经历过人事的女人,她很明白一些事。
女儿这次回来,是光着的。
她的女儿娇若春水映梨花,初长成的花骨朵最是娇嫩易摘,那些捻军尽是些村野乡夫,手段卑劣,而女儿身边,还跟着一个精壮的小道士,还有圣人忌讳的那个严四郎——想必,这大氅定是他的了。
她这个女儿未免太糊涂了些。
吃了那么大的亏,也不长记性。
皇后想叫宫里有经验的嬷嬷验一验身子。
神女就该冰清玉洁。
不是吗?
皇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赶紧送上温热的莲子羹,免得被女儿瞧出她在想什么。
转念一想,不能验,若验出来不是完璧,圣人又该骂她了。
皇后喂完莲子羹,衣裙翩翩走了。
皇后一走,李凌冰从床上蹦起来,大声吩咐:“小霜,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给我弄些肉来,我实在太想吃荤的了。”
小霜微笑,点头,走出去给她寻吃食去了。
李凌冰在寝殿里修养了一个半月,靠着肉汤肉糜肉骨头滋养,才终于挣回半条命来。圣人仿佛忘了她,三十多日都没召她,更不问她打坐修炼的事,李凌冰乐得偷懒。
十日前,李凌冰吩咐李淮回元京城替她办一件事。裕王架子大,拖到今日才来告她,事情办成了。
李淮在殿内伸懒腰,懒洋洋道:“昼夜奔波,来回两京一百多里,一路上还得防着流窜的捻军,可累死我了。小霜,给我捶捶背。”
掌灯女史小霜的一双柔荑小手握成两个粉拳,富有节奏地在李淮背后敲,敲得李淮十分享受,低声呻/吟,二人在李凌冰眼皮子底下咬耳朵闲聊。
李凌冰揉着手腕上血红的勒痕,问:“你怎么同严止厌说的。”
李淮回答:“严四,我想法子给你造了一个假户所,你化名为俨四狗,去淮北参军,既当成是历练,又出去避避风头。淮北军里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去了就是百夫长,还有军中有能耐的人教你功夫,是个好机会。”
“他怎么说?”
“他说——”李淮拉长声线,从小霜手里叼去一颗栗子,“为什么是俨四狗?谁取的?”
李凌冰扑哧笑出声,“你怎么回的?”
李淮眨眨眼,“自然是按照你说的。我说,刁民都叫这类名字,不是四狗,就是狗剩儿,名字清雅的都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叫那些,他就露馅了。”
“然后呐?”李凌冰觉得李淮说话像说书,总是在关键处停顿,吊人胃口。
“然后,严四就用手指沾唾沫,把户所上那个狗字抹糊了。他说他叫俨四。”
“还有还有!没说到关键!”李凌冰催促。
李淮嚼着栗子,想了一下,一拍头,“对了,你给我的那个锦囊我也给严四了。他问我这是什么。按你吩咐,我说这东西是救他命的,要等到最危急的关头,方能打开,否则,就不灵了。”
李凌冰长吁一口气。
李淮这事办得还算不错。
李淮吞下栗子,“严四最后又说了一句。”
李凌冰真想好好扭一扭李淮的拖拉性子,怎么一桩事情,白扯了这许久,还没说干净。
她捶着自己的大腿,懒懒问:“他又说了什么?”
“他说,你这本子背的不错,告诉写本子的那个人,谁在背后帮衬他,他严四心知肚明。这好意,他领了。”
狗崽子严止厌!
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李凌冰咬牙切齿,朝李淮扬扬手,把李淮像召小狗一般招来,待他凑过一张白胖的脸,就扭住他的耳朵,“小东西,怎么给姐姐办事的?让你给严止厌卖人情,这人情他得认你才有用,我又不为王称帝的,我要他的人情有何用?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被严止厌挫骨扬灰也活该!”
李淮被李凌冰扯得哇哇乱叫。
李凌冰一抬头,见皇后正飘进来,立刻变了张和颜悦色的脸,松开李淮的耳朵,他耳朵根子都被拧红了,她驱使她那双柔软的手,清风拂面般拂过李淮的耳朵,“哎哟哟,疼不疼?姐姐吹吹。”
李淮抱着头,躲到皇后身后,用手指头戳李凌冰,“母后,姐姐打我!”
李凌冰哭哭啼啼,“母后,女儿没有。”
皇后用手把李淮从身后兜到身前,仔细看了看,笑道:“淮儿肯定是做了什么顽皮的事,说出来,让母后评评理。”
李淮背过头,朝李凌冰鬼鬼一笑。李凌冰立刻做出求饶的动作。李淮得意地摇头晃脑,微笑着回答皇后:“其实也没什么。这是我与姐姐的一个小秘密。”
皇后用手指敲敲李淮的脸,一抹笑意在眼底荡开。
李凌冰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宫室里的三个人都在笑。
在李凌冰的一生中,如此轻松愉悦的时光少之又少,更何况母亲弟弟近在眼前,她六亲缘浅,分外贪恋。
严克是趁夜离开家的。
他现在叫俨四,祖籍洛北,出身耕读之家,刚行次冠之礼,去淮北服军役。他此刻已出元京城,骑在骡子上,往黑暗的官道深处钻。骡子前面挂着一盏灯,灯火照映在黄土夯地,森森一柱人影,蹄子声“啼哒啼哒”回响在耳边。
严春骑骡跟在俨四身后,依然在抱怨自己不能用真名去保家卫国。
俨四已经懒得同严春再解释一遍。
严春本名高雨,高氏在门阀林立——随便在大衢大街上拉一个人就是世家子弟的两京一文不值,但在军中,他高氏的名头可是能砸死人的。
严春的大哥高晴,军功赫赫,是我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
严春要是顶着高雨的名头去参军,等于在告诉世人,他邓国公的小儿子偷跑出来当小兵了!
少年人贪军功,想要扬名天下,青史留名,他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严克又不是呆的!
俨四想起与严老夫人的惜别场景。
母亲破天荒地说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他是母亲五十多岁才生的孩子。幺子呱呱坠地,她便求父亲,这个孩子不能再送到战场上去。
父亲答应了。
但他不答应。
母亲只抛给他四个字:“四子尽去。”
俨四以前读诗书,读到“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想男人在前线打仗,女人在家里想男人,是一桩诗人想象的酸事。
车辚辚,马萧萧,壮士豪情上云霄。
才这是他一个男人所能想象的场景。
但母亲的话,却如细雨,慢慢渗进他心里。
原来春闺里的女人,不只是妻子,也有思念儿子的母亲。他以为自己挣脱不了的是父亲,却从来没想过,洗手为他做汤羹的母亲,也是一座温柔的山。
俨四去淮北的路上路过玉京城。
严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公子,咱们进去吗?”
俨四沉默一阵子,回答:“别叫公子,我现在是你兄弟。春儿,咱们进去。”
严春又问:“去见小娘子?”
俨四却说:“不是,去见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
怎么还有另一个女人?
严春皱眉,眼见着他家公子骑骡混进进城的人群中,他骡边的一把弓,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第三十章
圣人迁都玉京的决定是给乱兵逼出来的, 旨下得十二分随意,十八分仓促。原元京城里的旧贵族尚来不及在玉京置办府宅,有旧宅的就派仆众归置打扫, 没宅的就赶快遣人来买。
后宫里那些不太得宠的贵女们也被随意安置在天家道观、寺庙和宗亲家里, 要等到新宫室修葺妥当才能被接回去。
这一日。
寿昌公主双手合十, 跪在蒲团上,闭上眼, 将双手高举于头顶, 默念几句后, 放下手掌,把下巴顶在尖尖的手指上,“信女愿一生食素, 只求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她塌下腰, 手掌摊开平放,重重地磕了头。
人求佛杀生, 佛怒, 便派出夜叉收人。
刚才还在宫女手里的寿昌公主被一阵黑风刮走, 只留一条鹅黄的披帛被翻倒的蒲团压住。
坏了,堂堂一国公主丢了!
宫女与内侍乱作一团。
只有头顶的菩萨拈花挂笑。
寿昌公主被黑布蒙住眼睛, 手脚也被最光滑的绸缎捆住。那结本系得不紧, 少女的细骨轻易就能滑脱,但公主是温室里最尊贵的一朵娇花,哪里能想到还有被摘下绑起来的一日,哆哆嗦嗦像只没脱毛的小鸡,连哀求都微弱蚊呐。
俨四刚才躲在菩萨像后面, 听到了寿昌公主最虔心的祈求。他向严春使了个“你懂的”眼神。
严春手里抓着一条粗绳,向俨四摊开双手, 耸一下肩膀,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哥,咱们不能折腾女人啊!”
寿昌公主闻言,大哭。
俨四用黑眸瞪严春,低声呵斥:“闭嘴,弟!”
严春一身劲肉,惯握刀持戟的大手却在不停颤抖,他低头理出绳头,女人一般翘起兰花指,把绳头用手指戳进系在寿昌公主腰上的绸带。
仿佛女人就是个烫手山芋,他沾不得一丝半点。
严春默默把绳子打紧,打结实。
寿昌公主娇娇滴滴地哭个不停——即使严春的手再轻再柔,她仍然觉得那是两只魔爪,顷刻间就要玷污她。
他们兄弟两人还真没有沾惹她的心。
他们只想为小娘子报仇,给被宠坏了的寿昌公主一个不伤皮肉、只损颜面的教训——为她趁捻军之乱,叫内侍假扮捻军,企图溺死太真子的恶念赎罪。
严春将绳子抖开,牵着另一头,向后倒退到水边的水轮筒车。那筒车有两层楼高,以水力驱动,是寺里的和尚碾麦做馒头的器具。严春跳上筒车最上层,把粗绳扎好,他跳下来,踢掉水里的木楔。流水潺潺,水轮“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寿昌公主惊声尖叫起来。
那叫声惊起了光秃树上跳来跳去的雀儿。
俨四眼见着娇公主在惊恐中扭曲面容,被卷到筒轮最高处,像毛毛虫一般挣扎,像孩童一样哭泣,像泼妇一般辱骂。
严春插下木楔,让筒车停在那里,垂头丧气地晃回俨四身旁,用脚趾在地上画圈,“哥,咱们和女人过不去,传出去丢人!”
俨四薄唇上扬,欣赏了一阵眼前的美景,突然道:“你倒提醒我了。弟,大声告诉她,替天行道的是谁?”
严春无精打采,慢吞吞道:“俨四狗———嗳——哥你干嘛踹我!”
俨四的脚横在半空,抽动脸皮,“你想仔细了说!”
严春丢下一句“俨四狗和他的狗腿子是也”后,拔腿跑了。
寿昌公主所有的吵嚷最终化为喉咙里的一声低哨,头一歪,晕厥过去。
俨四十分餍足,慢慢向后倒退,赶在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找过来前,退出了众人的视线,可谓一袭黑衣,深藏功与名。
玉京城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他该启程了。
俨四复又骑上骡子,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玉京城门。真是有些不甘心,想见的人不得见,不想见的人瞧了个过瘾,他却觉得恶心。
俨四在骡子上回身,黑眸在夜中缓缓扫过。
夜幕低垂,城垛上间隔点着火把,火下站着面无表情的守城军士,他们的铠甲闪闪发光。遍寻一遍,亮的地方,暗的地方他都看尽了,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认命,缓缓回身。
严春骑着骡子赶过他,“哥,咱们进去,又出来,真就不去见见?”他突然猫过身,摇了摇挂在俨四骡头的灯笼,烛火在竹编的笼身里闪烁,火舌冒起来,照亮俨四一张如刀刻般的脸,他说,“该换蜡烛了,暗了看不清路。”
俨四无声驱使骡,良久,道:“不见了。等我功成,再见她。”
昏暗的道路上,两匹骡,两张弓,两盏灯笼,两个少年慢慢走向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城垛的暗处,一双秋水清眸紧紧盯着城下,把自己裹在大氅下,交付给无边的黑暗,不露出一丝痕迹。
“姐姐!”一个纯真的声音响起,“既然都来送了,何不大大方方到城下去送。站在城墙上,人家也不知道你在啊!”
“闭嘴!当心被他听见!他耳朵可好使得很!”李凌冰狠狠瞪一眼李淮,抢过李淮手中正要点起的羊角水晶灯,“点什么灯,就暗着!”
李淮却说:“姐,你看看,人都走远了,连头也不回,怎么会注意到咱们的灯。”他命冯宝取火折子点灯,刚一转身,手上的灯就被李凌冰抢走。
李凌冰挑灯,往底下照了一下,果然,人已经离开一段,她踮起脚,伸出脖子,又能看到一点,到最后,人又滑出她的视线,她一手挑灯,一手撑着墙垛,跨上一只脚,爬上窄窄的城垛。
“姐姐,当心掉下去!”
“闭嘴!”李凌冰话音刚落,脚踝一崴,身子左右一晃,险些掉下城墙,她趴到城墙上,横出一臂,稳住晃动的羊角灯,灯内的烛火晃动,灯芯矮下去,又烧起来,她小心翼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她挑起灯,终于又看到远行的主仆二人——严止厌转了性子,不再是一身白衣,而换了一身通体的黑衣,他与黑暗融在一起,几乎都要看不见他了。
她在心里想,严止厌,这一辈子活得自在逍遥一些,别再来招惹我!
一阵朔风刮起,不知何时就停在李凌冰脚边的乌鸦飞起来,惊得她缩回手,却失手把羊角灯留在了风里。
烛火透过光洁的灯壁打在她脸上。
亮亮一晃。
灯迅速下坠。
哐当一声,响彻安静的夜。
坐在骡上的俨四猛然回身,朝着地上的闪烁碎光的羊角水晶片呆望,他的目光上移,黑眸穿透黑夜,在寻找一束光。
好在,城垛这一片没有火把,黑暗就是她的伪装,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缓了下来。
俨四缓缓调动骡头,手指摸向挂在骡腰上的弓和箭,低头,撕咬下袖子上的黑布,夺过严春腰间的酒囊,用牙齿咬掉囊塞。他把烈酒洒在黑布上,再把黑布缠在箭头,箭头戳进灯笼,燃起明亮的火,搭箭,拉弓,箭贴着他的脸颊,一箭射出。
火箭穿透夜空,如划过黑夜的一颗流星。
命运让他们在冬夜作别,黑暗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但人定胜天,在他们之间燃起一支箭的是那双曾经握笔的手——未来的命与运,就是靠这双手挣回来的。
火箭擦着李凌冰的脸颊,呼啸而过,惊动她莲花冠上的璎珞,左右乱颤,火光掠过她如水明眸,照出一张朱砂点额的观音像。
那箭挂起她的大氅,将她的衣角深深插入城墙。
她就这样被钉在城墙之上。
墙与骡,秋水与黑眸,女人与男人,大氅与黑袍。
火箭上的黑布很快被燃尽,一切又重新陷入黑暗,一弹指的时光在“啪”一声火苗熄灭之声后归于沉寂。
有人说,天启八年的两京一十三省已满目疮痍,战乱兵燹即将让全天下的子民陷入十多年铁桶般密不透风的暗。但他却说,他也曾见过光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见过比天上星辰还亮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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