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严克走后第二日, 邓国公夫人便启程前往玉京城。
为了幼子,严老夫人穿上早已束之高阁的细钗礼衣,手持玉轴、锦面、龙纹诰命册, 牵着年仅六岁的严怀意的小手, 缓缓走上玉京别宫的丹墀。
严怀意是北境孤女, 被冯国公以义女的身份留在严府,由严老夫人亲自教养。国士之妻母与罹难之孤女互相搀扶着, 跪倒在圣人面前, 求圣人饶恕严四郎重病缠身, 不能进宫伴裕王读书。
举朝的文臣武将都看到了这对母女走进宫门。
圣人表现出极大的动容,体恤孤儿寡母无依,请到宫中奉养。
俨四到淮北已有四个月。
这四个月, 他只干了一件事——给春申军管账。
说好的百夫长呐?
到头来只是个军中主簿——是个管钱和账本的文书!
俨四此刻正在提笔疾书, 他旁边的低案上铺满了账本,一豆烛火在生锈的灯盏里晃, 账簿泛起柔和的黄光, 宣州纸上, 凌厉的笔锋撒豆成兵,恍若金戈铁马。
俨四没有理睬书案上的那些账, 而是在一张更低的“小案”上疾书。那“小案”上放着一方砚, 突然长出一个头,案面矮了几寸,晃动不已。
俨四皱眉,暗自踢一脚,“别动!”
严春手肘膝盖撑地, 如驮碑的赑屃,别过头看俨四, 连连叫苦:“哥,你就不能在案上写吗?”
俨四笔下不停,“军中的纸太薄,给贵人写信,会有墨渗出来,留下字迹麻烦。”
贵人——是指身处玉京城的裕王李淮。
严春低声嘟囔一句,又无精打采垂下头。
噗——
自然之气释放而出。
俨四神色自若,还在凝眸写。
严春却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四只手脚挪动,把头转过来,对准俨四,用手给俨四扇风,“抱歉,最近红薯吃多了。”
砚台、纸哐哐乱颤,中间又横出严春的一颗头。
俨四的手捏紧细笔,眉心拱起两座大山,怒道:“春儿!我写不了字了!”
严春如打了败仗一般垂下头。
俨四用笔端轻砸眉心几下,凝了凝神,又在纸上补上几句。
军帐中人头攒动,喧嚣浮躁。里边大多是主簿之类的文书,有些算账算累了,就在账中走动,勾肩搭背,大声聊些耳根子烫的话题。
他们最看不惯俨四——明明只是洛北贱民出身,却操一口子京话,事小事大都有人服侍,一派世家子弟的装腔作派。
有人高声问:“你看看,咱们俨公子又在写诗词歌赋了。”
又一人附和:“可不是嘛,还研究出个古怪法子,折腾人家的背。瞧这样子,大概是龙——阳——啊哈哈哈。”
大家哄笑。
严春的背陷了下去,又倏得弹起来,整个“小案”都在颤。
俨四细长的手指抓住摇摇欲坠的歙砚,怒道:“别搭理,跪好!”
严春只得乖乖跪好。
好事之徒气焰嚣张,大声嚷嚷:“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莫不是哪个相好要你日日给她信,想你想得紧,裙子都湿了吧!”
另一人叫嚷:“俨公子,你在京里的相好长得什么样?你成日里写写画画,也给咱们几个画一张美人面。咱们兄弟一席同乐,对画也可以松快松快。”
俨四不动声色,把砚台和纸放到书案上,推了一把严春,“春儿,不许在帐子里打,我头疼。”
严春愉悦地吹了一个口哨,爬起来,走过去,把那些嘴上不干不净的人一臂膀抡圆了往帐外拖。
在一群人的惨叫讨饶声中,在更多人看戏的目光中,俨四平静地写完了信,搁笔,吹墨,封信。
淮北军帐中一支书生的笔也能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浪。
俨四给李淮写信有两桩事。
一,建议李淮上疏:本朝三世无军功者,夺其爵位。
二,仍是建议李淮上疏:把一些闲散贵族迁徙到边境 ,赐其土地,让他们去给朝廷开垦荒田。
俨四在信中直述,裕王得和二人之师翰林院检讨张懋之好好商量清楚这两桩事。找哪位言官疏,怎么疏,什么时候疏——这三个问题要他二人自己把控,他远在淮北春申军中,路遥马慢,能做的实在太少。
好巧不巧,这两件事都会落在头号倒霉蛋——孙覃头上。他临光侯家几代都没上过战场,更谈不上军功,送到边境去耕田,他俨四做梦都要笑醒。
不怕摆在明面上讲,这两桩事就是冲着他寿王李湘去的——谁让他们兄妹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呐。
朝廷缺钱啊。
他两京一十三省养了多少蚀稻蛀米的世家门阀——那些只食俸,不承天下之担的王公贵族真可谓六蝨五蠹!
因此,俨四料定,圣人定会允准这两件事。
俨四抬头,见严春拎着一串红薯进来,红薯又小又细,用稻秆穿成串,遥遥一看,倒像是干辣子。
俨四笑问:“是打赢了,还是被监军抓到了?”
严春摇摇头,“都不是,是放饭了,我们就都不打了。”严春提了一下红薯,“哥,我把粗的面的都挑出来。”
严春蹲下来挑红薯。俨四微笑着打量他。严春用手指轻捏红薯皮,一根根精挑细选,分成两堆,他的眼皮一抬,瞥见笑容满面的俨四,“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俨四转过身,又抽来一张白纸,拿起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轮狗牙月,回答:“三哥在东海漂漂亮亮打了一仗,击沉琉球三十八艘战船,总算收复登州。”
严春把挑选好的红薯摆上书案,若有所思,“三公子打了胜仗是该高兴,就是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了。”
俨四的三兄严刚曾在战中受过腹伤,自那以后,食药石胜过食米粥,加之在军中殚精竭虑,身子一直不大好。但报捷的军牒上不会写主帅的身体如何,只会简单说明打了几日仗,歼敌多少,损兵多少。
说到底,这是他严家的私事,很少有外人会关心。
俨四想,如果没有折将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吧。
严春从怀里悄咪咪拿出一块儿肉干,塞到俨四嘴里。俨四嚼着肉干,觉得肉质略硬了些,“春儿,拿水给我过一过。”
严春小跑着取来一个铜水吊,军中没有杯子,都直接用嘴接水喝,严春嫌弃铜水吊是其他人使过的,用袖子擦了又擦。
俨四的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流畅的线,寥寥几笔,就将淮水畔,月下山,描绘在了纸上,他笑道:“春儿,你的袖子比吊口干净不了多少。别皮了,拿来!”
“哥,张嘴!”
俨四别过头,张开薄唇,凌厉的下颚线在昏暗的灯下勾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吼珠滚动,咕嘟咕嘟把水灌进喉咙,有水淌下脖子,他用袖子抹了抹,黑眸闪闪,“春儿,你挡住我的光了!”
“好的,哥。”严春蹲下,趴在案上看俨四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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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这画还是送给小小姐的?”
俨四脸上掠开难得一见的春风般的笑,他想起小妹严怀意坐在自己膝盖上,锤着拳头,跟她耍无赖,“四哥,我也要跟你去,我也想看淮北的月亮和山湖。”
俨四和严夫人自然不会同意,但他答应妹妹,要是看到什么美景,就画下来给她看。
俨四在书案前坐了两个时辰,账本一本没看,杂事倒是处理完毕。他看着并排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给父亲的信、给母亲的信、给妹妹的画,还有给裕王李淮的的信,都齐了。他把信都交给严春,“春儿,还是老规矩,父亲和贵主的信走暗路,母亲和妹妹的走明道。”
严春小心翼翼把四封信塞到怀中,闪着一双黑眸,问:“没了?哥,你是不是还忘了另一个?”
俨四细长的手指摸着脖子上的铜钱,淡淡说:“没了,那一个,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要说。”
“好吧!你是我哥,你只管吩咐,我照做就行了。”严春点头。
俨四用眼神敲打严春,“春儿,你错了。兄弟之间不比主仆,应该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觉得我说的对,才要去做,我说的不对,我建议你冒死直谏。”
“你又不是我亲哥。再说了,就算我亲哥现在就站在我眼前,他是将,我是兵,他的话我肯定要听。”严春眨眨眼,摸着后脑勺,“那哥你说,你不肯给小娘子写信,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要是觉得你错了,你现在就会写吗?”
俨四冷哼,“春儿,你这是皮痒了。”
严春耸耸肩,“你看你看,绕了半天,是你想写,又不敢写,反倒怪我没有坚持让你写。这年月,饭难吃,仗难打,小弟更难做。哥,你要是做皇帝,那些一味奉承的小人会死,那些忠言直谏的良臣也没啥好结果。”
俨四一脚踹过去,把桌案都踹翻了,账本子散了一地,引来众人注目。
严春把腰扭得像抚顺之地的鞑子秧歌,刚巧闪过俨四踹来的腿,眼疾手快,把歙砚、笔和红薯一把揣在怀里,笑道:“笔是家主送的,折不得。红薯是填饱肚子用的,烂不得。歙砚是哥借了我三个月的军饷买的,碎不得。哥,冷静啊,你还要筹银子,给小娘子裁红绸,披红衣呐!”
严春在俨四爆发前钻出了军帐,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披铠甲,握着军刀,在帐子里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俨四脸上,“小白脸,上峰有事问你,跟我来。”
俨四认得这人,是军中监军王参将——惯会找他的岔。他心里嘀咕,这次又要给他泼什么脏水,起身,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出帐外。
严春也看到他们了,本来他蹲在大锅旁和兵士们闲聊,见到两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将背直成一把劲弓,目光死死盯着王参将。
俨四朝严春摇摇头。
严春复又蹲下,身子虽然松弛下来,目光却仍是盯着王参将不放。俨四被一路推搡着来到春申军主帅的帐前。
王参军把头凑到俨四脖子后面,把带着酒气和蒜味的口气送到他鼻子底下,“小白脸,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别仗着上头有人罩,就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到头来,你是个冒牌货。”
王参军的手往俨四肩膀上一搁,想要把他推进帐。俨四却没有让他得逞,沉住一口气,顶了回去。
俨四抬起头,伸手散一散浑浊的臭气,挺直背,坦然自若地走进帐中。
第三十二章
淮北春申军的主将是都尉潘玉——一个在底下兵士面前沉静寡言, 在长官面前能说会道的淮北汉子。
主帐很宽敞,俨四第一次进,进帐就看见一幅巨大的淮北地勘图悬在帅案的后面, 旁边一个木架上挂着银光闪闪的铠甲和长戟。
潘都尉正跪坐在案边, 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地勘图上, 他右手持灯盏,正一寸寸照过图, 左手手指不断摩挲那些用朱砂圈出的地区。
俨四瞥了一眼那些红圈——都是被捻军东西南北王所占领的城乡。
潘都尉自小习武, 俨四的脚步再轻, 也如风掠过草地,立刻惊起他武将的神经,他猛然回头, 正瞧见俨四在看地图, “小兄弟,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军中将士认字的不多, 读过书的更少之又少, 潘都尉最是惜才, 一心想从自己的新兵窝子里拣出个能文能武的军师。
未等俨四回答,王参将掀帘进来, 粗鲁地挤开俨四, 朝潘都尉抱拳行礼。潘都尉与俨四的交谈被打断,潘都尉的脸上明显不快,淡淡应了一个“嗯”。
王参将转身就往俨四膝盖窝踩,想把他一击踹软,嘴里嚷嚷:“小狗崽子, 见了主将也不拜,是想吃军棍了吧!”
俨四的膝盖没有一丝曲, 反倒挺得像棵松,用眼刀子刮一眼王参将,并不作言语上的纠缠,他伸平双臂,把头埋到双臂间,抱拳,简单行了礼,“见过潘都尉。”
“狗崽子——”王参将伸脚又踹,脚踹在俨四大腿上,却好像踹在了最硬的石头上,任凭他使出吃奶儿的劲,俨四就是岿然不动。
“够了!”潘都尉厉声阻止,“站到一边去,别让外人笑话!”
外人,这儿还有不隶属于春申军的人在?
俨四正在纳闷,耳畔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那声音如敲在玉与冰上的一串清音,干脆响亮,“稀奇!稀奇!老潘你看看——”
帐帘被掀起,从帐外射来一束耀眼的光,光化作一个魁梧少年,身着铠甲,英姿挺拔,踏着流星步进来,再看他手里拎的——竟是俨四的砚台和笔。
潘都尉抱拳行礼,“高将军,让您见笑了。”
北境邓国公帐下——本朝最年轻的上将军高晴正向俨四走来。
高晴摆手,“老潘,叫我雪霁就好了,这又不是北境,我不是你们的将军。”他看向俨四,将砚台和笔拎高,在俨四面前晃来晃去,“十四两白银一方的徽州歙砚,二两白银一支的北境狼毫。小子,你出手挺阔啊!”他转向潘都尉,“老潘,看来你这不缺钱,怎么样,借我点粮食,也让我们北境的将士们好好吃上一顿饱饭?”
俨四皱眉。
北境还是缺粮?
“高将军真会开玩笑,眼下哪里都缺钱缺粮,我们这儿每日的粮食都是按例分发,也只是堪堪吃饱。北面,国公爷把兵养得个个铁骨铮铮,守疆如同筑铜墙铁壁一般,把北鞑靼隔绝在中州之外。正是因为有了国公爷与上将军这类天兵神将的存在,才让我们这些中州的小兵府得以疏通经络,展开一些手脚,去收拾些诸如捻军的杂牌军。”潘都尉闪过身,平划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高晴大刀阔斧走过去,直接在主位坐好,双脚一抬,搁在桌案上,靴底朝着三人。他把砚台和笔丢到桌案上,“老潘,你的一张嘴还是又油又腻。”
高晴虽在同潘都尉说话,眼睛却盯着俨四,目光如同锥子,要把俨四砸得透透的,他从怀里扯出一叠纸,“哗啦哗啦”在空中抖开,然后大声念出那纸上的字,“俨四——嗯?——狗!洛北人氏,年十五,家有良田一百一十二亩,认字——略过——废话——也是废话——完了。”他抬起头,丢掉俨四的过所,严肃问他,“你叫俨四狗?小子长得挺精神的,不像叫这个名字的人。”
俨四的嘴角抽了一下,“尊者赐名,”他把后半句吞下,“也不是我自己乐意的。”
高晴戳戳砚台和笔,“用得起这些东西,看来,你在军中吃得很饱。既然出身耕读之家,干脆也凑庸代役嘛,躲在家里读书,说不定还能读进朝堂,在战场上,没准明天就死了。”
俨四说:“千金难买爷乐意!你管我?”
高晴胸腔里迸出大笑,突然脸一冷,从座上蹦起来,冲过来一把拎住俨四的衣襟,“不知道怎么的,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说,你这假过所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捻军派来的探子?”
俨四想挣脱,但高晴实在臂力过人,只得任凭他拎着,咬牙道:“巧了,我也看你不顺眼。高雪霁,你不在北境帮邓国公打鞑靼,跑淮北来做什么?莫不是当了逃兵?”
“你个狗崽子!”
俨四怒道:“小爷最不喜欢别人叫我小狗崽子!”
正当俨四和高晴对上之时,一个人影从帘里蹿了出来,牛一般顶开高晴,横在二人中间。
“不许你欺负我哥!”严春死死抱着高晴。
高晴和严春两个高大人影迅速弹开,针尖对麦芒,互相瞪眼。
高晴问:“你又是哪根葱?”
严春红着脖子,“我是他弟!”
高晴又说:“这么说,你也是捻军的探子咯!”
严春又要扑上去,被俨四一把兜回来,拎到身后放好。他看看兄弟两人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暗叹了口气。
这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绝对拥有一脉相承的呆气!
高晴死咬着俨四过所上的糊迹,严春回怼是因为他哥不喜欢别人叫他狗,高晴便问候了俨四父母的品味,两兄弟眼看就又要缠打在一起。
这两兄弟吵得俨四脑仁子疼,怒吼:“闭嘴,高雪霁!”
一霎间,严春的表情僵住,嘴巴长得老大老圆,眼看就要流出哈喇子,他呆呆望着高晴,眼睛里渐渐溢出星光,缩着头,嘤一声,娇羞地藏到俨四身后去了。
高晴复又坐回主桌,跷起二郎腿,盯着俨四与严春,吵架吵得累极了,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潘都尉的双手垂在腹前,脸上挂着微笑,手指愉悦地交叉,打节拍,不言不语不动。
王参将最是愿意火上浇油,“高将军,既然他二人是贼军的探子,即刻就关起来,严加拷问吧!”
高晴骨头突起的手掌快速击打桌案,“砰”一下按在桌案上,用下巴戳俨四,“小子,你不是愿意当兵吗?咱们北境有一个训练新兵蛋子的法子,你若通过了,我就不再当你是探子?怎么样,敢试试吗?”
俨四背手而立,目光炯炯,“说来听听。”
高晴说:“凡我北境选武卒,试炼者需身着全副甲胄,背五十只箭矢的箭囊,肩扛长戈,腰胯利刀,只带三天的干粮,在人际荒芜之地,每半日疾行一百里,如此十天十夜,还能活着或没有逃跑,才能成为北境真正的战士。”
在王参将这样的人听来,这几句话犹如冰渣子,刺得他冰冷刺骨,但高晴的话却让俨四的血沸腾起来,这正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机会。
在这一刻,高晴真如潘都尉口中的天降神兵。
老天爷怎么一下子对他投来青眼,平白无故地,给他请下这样一尊神?
高晴的手指头戳向王参将,“新兵得让老兵来训,我瞧你就很不错,你带着俨四狗去!”
王参将刚还偷着乐,如今却犹如遭了雷击,吓得腿都软了,在那不住地打战,心里连连叫苦,又不敢反驳上峰之意。
严春满是崇拜地盯着高晴,举起拳头,呼喊:“高将军威武!高将军最棒!我最爱高将军!”
高晴站起来,用肩膀撞开俨四,巨大的手掌死命往严春脸上一推,“起开,你个变态!”
高晴正因为自己被主帅突然遣派到淮北而生气!北境的战事吃紧,主帅却让他来小小春申军训练一个新兵蛋子!
你说气不气人!
严春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摩挲着自己的黑黢黢的脸,一副“高将军摸我了”的稀罕样子。
俨四抱拳向潘都尉行礼,走过去,一手揣起自己的砚台和笔,一手拎起还在自我陶醉的严春,拖回了自己的帐中。
选拔武卒的消息在军中传开,有的人冲着高将军的英名,有的人为了免除宅田税,更多的人是想要出人头地,仅仅三日,这支武卒试炼队伍就已壮大到百人。
百人分了五小队。
王参将的眼睛却挂在俨四身上,他已彻底意识到自己非去不可,那既然一定要去,他就一定要管着俨四,虐着俨四。
武卒开拔了,直往淮北深山老林里钻。
俨四的装备很沉,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背着这么沉的东西赶路。每日除了赶路,他还得在王参将眼皮子底下,一遍又一遍拉开十二石的弓弩。这也是试炼的一项,但别人只需拉十下,他却得拉二十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参将在针对俨四,有些人愤愤不平,但俨四从没有反抗,严春看着心疼,却也是敢怒,而不敢违背公子的意思。
俨四只记着一句话。
韬光养晦,厉兵秣马,然后一剑破苍穹。
开拔第三日,他们便来到泰安山底——一个叫石场子的地方。王参将把二十人引到一座尼姑庵。俨四看着破败的尼姑庵门,起先以为是个没人的去处,他们大概只是在这略歇一歇脚。
谁知一个老尼启门出来,与王参将攀谈起来,他们聊得热络,一看就是旧相识。
那个老尼一边与王参将咬耳朵,一边用一双青白眼打量精瘦的士兵,眉梢眼角露出些许狎昵之态。
众人被王参将引进尼姑庵。
俨四拉住严春,不肯迈进庵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脏了他的靴。
老尼干脆把破败的木门用力一推,里边的春光立刻倾泻而出。
一群体态婀娜衣衫单薄的小姑子并排站在里边,如铺子里架子上的货什,正接受王参将贪婪而黏腻目光的审视。
好好的武卒试炼却被王参将弄成了狎/妓——美其名曰:英雄要过美人关!否则,不知道腰杆子硬不硬!
严春红了脸,躲到一边,装作逗弄庵门外的猫儿。
王参将在里边叉腰站着,指着俨四的脸,“小白脸,你进来,今日我高低得破一破你的虚架子。”
俨四数了数里边的姑子,不带上老尼,刚巧十九个。他走进去,冷冷问:“做什么?”
王参将舔舌,手指戳向姑子,“选一个,今晚陪你。”
俨四问:“不选,又如何?”
王参将冷哼,“不选,我就把你丢在这,回去和高将军说,你小子吃不了苦,跑了。”
俨四的黑眸慢慢扫过十九个小尼姑,其中有一些个头很小,很瘦,甚至撑不起身上的尼姑袍,一看就是穿前人穿剩的衣服,他指向一个个头最小、样貌最讨喜、身段最风流的小姑子,“这个。”
王参将“嘿嘿”哼两声,“原来你小子也是假清高,色中鬼,真沾起女人来,也是猴急猴急,鬼精鬼精的。这个不成,”王参将揽过那个小尼姑,“这个最美,我先相中的。”
俨四冷冷看着王参将,一字一顿说:“就要她。”
严春的脖子根都红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公子。
严春摇头,双手合十,求佛保佑。
他妈太乱!
太邪性了!
这兵当得人心都变了!
这还是他那个有君子之风的四公子吗!?
其他兵士也在暗地里下庄,赌这位贵公子铁骨头闷葫芦能不能抢下王参军将的小相好。
买定离手!
挑完了,还得给我们分一口汤呐!
当兵真他妈刺激啊!
第三十三章
小姑子捏紧粉拳, 在王参将胸前轻捶一下,瘦小的身子从王参将臂膀里滑脱出来,对面无表情的俨四笑一下, 然后又看看王参将的脸, 问了一个问题。
“跟他, 和他,都是三十五文钱吗?”
俨四愣了一下, 皱眉, 黑眸凝成两只桂圆核, 茫然盯着小尼姑。
反正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老尼姑前来打圆场:“自然都是一个价钱。”
小姑子脸一红,头一低,扭扭捏捏挤到俨四身边, “那我跟他。”
王参将的眼睛鼻子嘴巴挤到一块儿, 怒得都要背过气去,手掌顷刻间放到刀柄上, 眼瞅着就要拔刀相向。
老尼瘦如枯木的爪子包住王参将的手, 把刀按了下去, 笑嘻嘻道:“这一个是新来的,年纪太小, 不会伺候人!这一个也很美嘛!”说完, 老尼姑抓来一个小尼姑,把这个“第二美”塞进了王参将的怀里。
王参将原本还在亮刀,那“第二美”软乎乎烫滚滚的小手上下一阵摸索,立刻把王参将摸服帖了,王参将也就光嘴上骂骂咧咧, 被“二美”食指勾着腰带,拉去了后房。
武卒们把小尼姑一个个拉走了。
这些人中, 起先还有人放不开,见美的都一个个被捡走了,才半推半就抓了小姑子的手,撒腿就跑。
此时,在场的只有俨四、老尼姑、“一美”小尼姑和逗猫的严春。
小姑子的身子软和和贴过来。
俨四稍迈开半步,很自然地就闪开她,转过头,朝逗猫的严春喊:“春儿,服侍我睡觉。”
严春背对着俨四蹲着,明显看他宽阔的背一僵,摸猫的手一动不敢动,干干的嗓音传来:“啊——啊——要怎么睡啊?”
“废话!从前怎么服侍,今天还怎么服侍!”严克看向老尼姑,问,“我们睡哪儿?”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尼姑双手合十,连拜了好几次佛,弓腰,平伸手臂,“施主里边请。”
老尼姑把俨四引到尼姑庵的正殿,小尼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俨四用余光打量到,严春也悄悄跟上了。
正殿供着观音,用一方满是灰尘的红绸蒙面,俨四之所以能认出那是观音,是因为观音的手露在红绸外面,手里捧着白玉瓶,瓶中有一支枯黄的竹叶。
正殿里没有设香案,更没有烟火气,只有塞满屋室的汗味和人味,一排排卧榻用破布隔开,榻是草榻,没有被子,放眼看去,竟然是一张张大通铺。
在军营里,都是三五十人挤一个营帐,这没错!
但这种地方竟然也是挤在一起办事!
穿堂风飕飕划过!
你在这里说句骂人的话,隔壁的人立马就蹦跶出来顶你回去!
纵然俨四已经料到场面会很难看,但他还是被眼前之景震惊到了。
俨四默默坐到自己的草榻上,皱着眉,默不作声,他竟然有一丝丝——小害怕?
严春“运气”好,被安置在俨四旁边的隔间,没有小尼姑钻进去。
四周动作快的,早就“恩恩呀呀”叫起来,那声音俨四第一次听,激得他胸腔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俨四抬头,凝着黑眸,看蒙红绸的观音。
小尼姑说:“军爷可以叫奴崔文鸢。怎么称呼军爷?”
俨四仿若未闻。
隔壁隔间里,一个声音响起:“他是我哥,叫俨四狗。”
崔文鸢笑笑,又说:“奴认字的,军爷可以写下给奴看。”
严春说:“哥,快给她纸!”
俨四恶狠狠道:“春儿,闭嘴!给我滚去睡觉!”
隔壁间里,春儿偃旗息鼓了!
崔文鸢一把扯下尼姑帽,散下乌黑的长发,把又细又小的十指穿过发,挽到胸前,“军爷,奴美吗?”
俨四连眼皮都不抬,只看观音。
他看了很久,突然说:“如果你曾见过太阳——”他没有把话说完。他想,总归是不相干的人。
崔文鸢坐上草榻,慢慢爬过去,把一只小手凑到俨四黑眸底下,“军爷,你先给钱,给了钱,你要我坐着我就坐着,你要我躺着我就躺着。”
俨四被捏到了短——他全身上下凑不出三十个铜板,他的军饷连带着春儿那一份,全都买了徽州歙砚。
俨四不得不开口:“我没钱。”
崔文鸢扑哧一笑,立刻从一个娇柔的美人架子转成了个不拘一格的爽气大汉,双手反撑在榻上,身子摇来摇去,“你既没有钱,为何不早说?早知道,我跟了那个粗汉去!”
俨四想了想,“我身上的东西,你看中哪样,我可以给你。”
崔文鸢坐起来,双手将头发扭成一个髻,目光琢磨着俨四,“单凭瞧,怎么能瞧得出来,得摸摸!”
俨四卸下剑、水囊、匕首和铠甲,把钱袋子、笔、砚台也一同掏了出来,林林总总凑了几样东西,全都放在草榻上,“你自己看。”
崔文鸢脱了鞋,指了指俨四鼓起的衣襟,“你里边还有东西。”
俨四扯松衣襟,十分不情愿地将锦囊与一只绣鞋也放到草榻上,松开的衣襟里露出挂着的一枚铜钱。崔文鸢突然凑近去看铜钱,吓得俨四一个激灵。
崔文鸢笑说:“假的!”
俨四有些恼怒,屈指将铜钱塞进衣襟深处。
崔文鸢转过身,低下头,伸手,颠颠这个,又翻翻那个。
这位军爷果然是个穷光蛋!
还是个喜欢藏女人东西有物癖的变态穷光蛋!
见崔文鸢实在挑不出,俨四只得出声提醒:“我建议你,拿砚。”
崔文鸢反倒先抓起笔,“这东西值几个钱?”
俨四皱眉,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前几日,有人估了价,二两银子。”
崔文鸢咋舌,连忙拿起砚台,目光里满是期待,“这个多少?”
俨四说:“十二两。”
崔文鸢激动地抖动肩膀,立刻把砚台塞进薄薄的尼姑袍里。
崔文鸢说:“奴收了你这么多银子,理应还报于军爷。不如,奴给军爷香一个面。”
“卧|草!”严春在那大呼小叫。
“可以,”俨四把东西一样样收好,却又听到严春连连说了“卧/草”二字好几遍,而那崔文鸢又像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他才意识到两人都理解错了,他闭上眼,搁起脚,“我让你闭上你的嘴,到榻下去睡。”
严春在隔壁长吁一口气。
俨死把未出刃的匕首掷了过去,“啊哟”一声,正巧打在严春头上。
崔文鸢却说:“军爷真是不怜香惜玉,哪有女人睡地上,男人睡榻的。”
俨四沉沉的嗓音已有些飘,“地上太硬,我睡不惯。你再说话,我把砚台收回来。”
周遭哀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崔文鸢一个劲笑,她看着草榻上那尊木头佛,目光如同蛇信,顺着他光洁的脖颈,滑进他的衣襟,想象那枚假铜钱挨着的皮肤该是如何滚烫。
俨四有几次醒过来,抬头看观音,都被崔文鸢当场捉住。
她忍不住在寂静下来的大殿问:“军爷,你好像很喜欢看观音。”
俨四说:“你不信菩萨,我信。”
崔文鸢问:“那么军爷除了观音,还拜哪一尊佛?”
俨四没有立刻回答,呼吸慢慢匀称,时间久到崔文鸢以为他都已经睡过去了,他才又小声说:“我这一辈子——只拜观音。”
俨四知道,自己就不该搭理那个女人!
这女人竟然趁他睡觉,拿走了他的笔不说,还顺走了那枚铜钱!他以为,在这天底下,应该没人会像他一样,稀罕一枚假铜钱!
俨四很生气,生很大的气——自己的闷气。
所以当王参将又来挑衅他,他没有向前几次那样选择忍耐,而是豺狼扑人般扑到王参将身上,一拳又一拳,直打得严春将他拉开,自己的拳头上都砸出血来,他还是觉得胸闷难忍。
那个崔文鸢从山里逃出来,一路摸到镇上,找了家当铺,把砚台和笔换了十一两纹银,十两存进钱庄,一两当成盘缠。她要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爿属于自己的绣庄。
崔文鸢脖子上挂着从军爷那里偷来的假铜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明明一个铜钱就可以换一个填饱肚子的白馍,她每次走到卖馍的铺子前,就是舍不得换?
她一路走走停停,进了沧州城,碰巧遇上玉京城里的光王派遣花鸟使,在民间寻访美女。
崔文鸢决定进宫,若是能挣个贵主当当,可不是比开绣庄赚得多?她生来貌美,置办了华服,果然一选即中,没多久,就坐着凤鸾恩车,一路摇摇晃晃,进了玉京城。
李凌冰看着一排排从民间选来的水葱一般的女孩儿从她眼前掠过,她们一个个迈着欢天喜地的步伐,浑然不知正在走入光王李宜的魔窟。
李凌冰心中压着一座山,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在石凳上坐下,不停地换气。
已是入伏盛夏。
掌灯女史小霜为李凌冰捧上一杯凉薄荷茶。李凌冰边喝茶,边打量小霜。小霜如今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难怪弟弟这么喜欢她。
李凌冰喝过茶,觉得气顺了不少,耳边听到“唰唰”劲风之声,放下茶盏,用手压下翠绿的枝条,一凝眸,瞧见一个粉团子正在御园里练剑。
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光景,一身粉色短打,高束乌黑马尾,木剑在她小小的拳头驱使下,有凌凌剑锋闪现光影,卷起漫天的飞叶,她身姿灵动洒脱,却又不失小女儿的甜美。
李凌冰静静欣赏小女儿在翠竹间练剑。
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了过来,如欲来的风雨,顷刻间,就要将粉团子卷进黑云缭绕之间。李凌冰惊了一下,想要上前挡在光王与小女孩中间,小霜却在后面扯住她的衣袖,使她绊了那么一下。
只绊了那么一小下。
下一刻,邓国公的女儿——严怀意就翻了一个利落的鱼跃,尚不及光王李宜一般高的身姿挺拔如松,平举木剑,以剑尖对准李宜的心口,马尾在微风间摇曳,她软糯白净的小脸英气十足,一双灵动黑眸紧紧盯着敌人。
遥遥望去,似是天地间,一柄小小的粉色的利剑。
第三十四章
光王李宜揉搓双指, 抚摸拇指上的黑玉扳指,他用扳指顶开木剑尖,阴柔笑道:“妹妹, 你不认得孤是谁, 孤却识得你。孤宫里有糖吃, 你要不要跟孤来。”
严怀意仍是横直手臂,以剑指王, “我母亲说过, 小孩子不能随便吃不认识的叔叔给的东西。”
李宜绷紧唇, 忍着笑,用胸口撞向剑尖,“啊呀, 你伤到孤了, 孤站不稳,要妹妹扶孤回去。”
严怀意眨了眨大眼睛, 鼓腮凝思, 利落收剑, 龙眼肉一般晶莹剔透的脸颊红了红,“这样啊, 大叔, 真对不起,我扶你回去。”
李凌冰额头冷汗一滴,是她该出场的时候了。
人未到,声先扬起:“皇叔,小姑娘手上没劲儿, 你让跟着的宫人扶你回去,或许还摔不死你!”
后边突然冒出个人, 严怀意警觉地盯着李凌冰,“你是谁?”
李凌冰忍不住掐一手脸颊子上的奶肉,“你叫我李之寒吧。”
严怀意眼睛一亮,“你是观音姐姐吧?”
大概是因为她额间的疤痕?
李凌冰愣了一下。
小孩子分不清道袍和僧袍,只知是被宗教的皮囊禁锢住灵魂的可怜人。
李凌冰顺势点点头,“嗯”了一声,捏住严怀意肩膀上的衣角,悄悄把她藏到身后,挺起背,扬起下巴,如临大敌般正对上李宜毒蛇般的目光,“皇叔,没什么事,我带妹妹去我宫里吃糖。”
李凌冰根本不听李宜的回答,抓起严怀意的细手腕,将她牵出光王的视线。
粉衫与蓝道袍并肩走着,小霜屈膝给光王行了礼,也默默跟在两人后边。
“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李凌冰低头数数。
严怀意不解地问:“观音姐姐,你在数什么?”
李凌冰笑道:“从我宫门起,无论朝东南西北走,父亲只允许我走两百步,多了,就要受罚。”
严怀意天真地说:“你父亲对你真严。我父亲也很是严格,对哥哥们从没有笑脸,但对我好一些,他许我习武、读书、吃糖,不用绣花,不用品香。我母亲也是一样,我想做什么,只要告诉她,她总是让我自己做决定。观音姐姐,你不自由,就好像脚上锁了脚镣。”
李凌冰抬头看天,“你生来就是翱翔天际的鹰。我么,是一只鸟,只是——”
还未等李凌冰说完,严怀意“哇”了一声,双掌举起李凌冰的手,雪白的虎口一排殷红的牙印,“观音姐姐,你这儿怎么被咬了。”
李凌冰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是被一只小狗崽子咬的。”
“狗?” 严怀意蝴蝶羽翅般的睫毛扇了扇,扬着木剑在空中倏倏乱划,长“哦”一声,“我四哥也养了大犬,不过,他那些狗只管叫,只是看起来唬人,要是真把人咬伤一丝半点,我四哥打狗可是很厉害的。”
李凌冰是领教过那四只獒犬的厉害的——严克性子刁钻,把狗训成这样,可不就是居心不良,他唬人吓人,都是为了供他取乐的!
气人!
“观音姐姐,你笑什么?”严怀意问。
笑?
我笑了吗?该生气才对!
李凌冰轻咳两声,故意蹙紧眉,板出一张冷面,“纵犬吓人——是最卑劣的行为!谁说你四哥不咬人,我这手上的牙印都快一年了,怎么也退不掉,难看死了!”
严怀意随李凌冰跨进宫门,狐疑问:“姐姐,你是被我四哥的獒犬咬的?”
不,孩子,是他本人亲自动的口!
“啊——咱们到了,你想吃什么,吩咐小霜去拿。”李凌冰岔开话题。
李凌冰在玉京的宫室又暗又小,只辟了三两间小房充当寝室、浴房和修炼室,那几间房围着一个有石桌石椅的天井,围角与翼角飞翘,挤出头顶一方小小的天。
石桌上放着四果子四蜜饯,宫人捧来一个铜盆,跪倒在严怀意面前。严怀意把木剑插在背后,挽袖净手,她一边用手掌心舀起水浇在另一只手上,一边打量四周,最后抬头,看着那狭小的天,“观音姐姐,你住的是笼子吗?”
李凌冰不在意,把手支在石桌上,头搁着,静静看严怀意吃点心。
头顶“吱呀”一声——是脚踩木板的声!
“哪来的宵小!滚下来!”严怀意娇叱一声,背后的木剑被掷了出去。
木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
乓——
砸下谢忱这只呆鸟。
谢忱揉着红额头,蹲在那里,一脸惊慌地望着严怀意,他的手向后摸索到剑,抓起来,递给了严怀意。严怀意抢过剑。谢忱蹲着与严怀意站着一般高,她将剑搁在谢忱头顶,质问:“你是谁?”
谢忱顶着剑,朝李凌冰投开求助的目光。李凌冰脸上挂笑,不管二人,只管看戏。
谢忱说:“我叫谢忱。”
“刺客?”
“护卫。”
严怀意转过头,看向李凌冰,“观音姐姐?”
李凌冰点点头。
严怀意耸肩,吐了吐舌头,立刻把木剑藏到背后,伸出软乎乎的手掌,给谢忱揉砸伤的额头。谢忱向后退,双脚点地,复又坐到梁上,留下一截道跑,惹得严怀意频频点足张望。
“小五。”一个恬淡的声音从宫门响起。
严怀意蹿出去,一把抱住严老夫人的腰,亮着一双眼睛,喊:“观音姐姐,观音姐姐,这是我母亲!”
李凌冰缓缓站起来,行了道家礼,抬眸,正对上严老夫人的目光。
严老夫人信佛。
她们两人一佛一道,如阴阳两面,如乾天与坤地。
严老夫人知道李凌冰,
元京城里尽是严四和太真的传言。
严克这次易名从军,除了是要闯出去,挣一番天地,是否还有别的所求?
严老夫人细细打量眼前的玉璋公主。
她生了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在为国征战,元京城里的妇人们戏称他们冯国公府为武夫门。她看过很多贵女,有的看不起武夫,有的惧怕武夫,有的害怕当寡妇,所以,她的四个儿子都没有娶媳妇。
看了那么多个,都没眼前这一个美。
如此毒太阳底下,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照了出来,她穿着最简朴的道袍——依然,如此明艳动人,撩人心魄!
老四的眼光可真毒。
严老夫人说:“公主殿下,小女在这叨唠多时,公主习惯清修,我们要走了。”严老夫人拉起严怀意的手,转身离开。
“观音姐姐,我以后再来看你。”严怀意频频回头,目光甚为留恋,她突然挣脱严老夫人的手,奔到李凌冰身前,抬起头,“姐姐,你说你是一只鸟,鸟也有翅膀,你从这里飞出去吧!”严怀意手指戳向那方小小的天。
李凌冰蹲下身子,轻捏严怀意的鼻子,“姐姐答应你,有朝一日,从这青天飞出去。”
严怀意牵着严老夫人的手,蹦跶着走出了宫门,回过头,同李凌冰扬手再见。
李凌冰望着严老夫人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谢忱在上面问:“主子,你叹什么气?”
李凌冰说:“世人只知圣人欣赏严止厌的才,倚赖他写得一手好青词,召他入辟雍学宫伴裕王读书。世人也都明白,圣人是把严止厌当成质子,举国之兵力一半都在北境与东海,圣人恐邓国公反,要用幼子钳制父与兄。我放严止厌去淮北,若没有严老夫人与严怀意入宫,以自身为质,圣人早就把严止厌抓回来了。我是叹严止厌好命——是名副其实的父母之爱子。”
谢忱很久没说话,过了大概有一刻,才问:“邓国公会反吗?”
李凌冰笑笑,“邓国公不会的,他是忠臣和国士。”
李凌冰暗想,至于他严止厌,谁又能真的料得准呐?
圣人在八月中风,嘴角歪斜,失了语。原本宫中要贺万寿,如今只能办个家宴——唯有得宠的皇子公主后妃一同饮宴。
李凌冰此时正在戴莲花冠,对铜镜照妆,莲花冠上的珠宝镶嵌得太多,压得她脖子疼。
谢忱说:“主子,你再多镶一颗珍珠,脖子得折了!”
李凌冰恶狠狠哼了一声。
全身上下也只有冠上能镶珠宝,耳坠子、金钗、项链统统不能戴,她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这点东西就穿戴不得了?
李凌冰告诉谢忱:“我要天上的鸟飞过,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的冠!”
李凌冰顶着满头珠翠去赴圣人寿宴。前面挑灯的宫女瞧着眼生,略略一看,倒是个美人架子。
那个美人架子脖子上露出一截红色丝线。李凌冰觉得眼熟,让宫女停下,她戳了戳宫女的脖子,“把下面的东西扯出来!”
小宫女低头,放下宫灯,把手绕到脖子后面,扯断绳子,从衣襟里探了许久,摸出一枚假铜钱。
李凌冰冷着脸,问:“哪儿来的?”
崔文鸢回答:“奴婢进宫前,是当姑子的,一个军爷给的香火钱!”
李凌冰冷哼一声,“这个军爷出手倒是阔绰!香火钱你也敢拿,你倒是不怕这钱烫手!”
崔文鸢不明白,这仅仅只是一文钱——还是假的,怎么就出手阔绰了!
再看一眼眼前这个美人公主,玉一样白洁的脸涨得通红。
她——又为何如此生气?
李凌冰手一摊,“拿来!”
崔文鸢有些不舍,手捏着钱,都捏出汗来。
李凌冰不愿与一个宫女牵扯,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你看上了,我同你交换。”
“啊——”崔文鸢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
崔文鸢说:“说来稀奇,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李凌冰不耐烦,“快选!”
崔文鸢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指着李凌冰的莲花冠,“我要这个!”
第三十五章
李凌冰拆了玉簪, 黑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与莲花冠一同丢给了崔文鸢。两件东西太沉,把崔文鸢的手压下去, 她脸色红彤彤的, 眸子射出兴奋之光, 将东西颠了又颠。
李凌冰道:“把铜钱给我。”
崔文鸢想,有钱的贵主心思真奇怪。她将铜钱交到李凌冰手里。李凌冰顺手将铜钱系到脖子上, 把它塞进道袍, 眼光冷淡打在崔文鸢脸上, “掌灯!引路!”
崔文鸢就这样抓着玉簪和莲花冠,又抓起地上的宫灯,一低头, 轻声道:“殿下, 我喜欢你的薄荷香粉。”
李凌冰琥珀色的瞳孔眯成一线,“你太贪心了。”说完, 她快步朝前走, 夏风穿过空荡的穿廊, 卷起她如丝绸般柔滑亮的黑发,她听到身后“哎呀”一声, 转过头, 看见崔文鸢被光王李宜拦腰抱起,死死按在胸口。
她救人,一看这人值不值得救——显然这一个不值得!崔文鸢脸颊绯红,又娇又羞!
她救人,二看施毒手的人值不值得打——显然这一个十分值得她出手!光王的目光如同毒舌信, 贪婪地舔舐在崔文鸢身上。
李凌冰折回去,“皇叔, 你性子真慢,圣人的家宴都要开席,你还有工夫来这猎艳!”
有了更好的猎物,光王对怀里那个立刻失去了兴趣,他把崔文鸢丢到地上。
李凌冰走到崔文鸢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喜欢我的香吗?随我来。”
崔文鸢双臂支在地上,十分留恋地瞥一眼光王具有阴柔之美的皮囊、魁梧的身姿、华贵的衣袍,站起来,埋下头,“谢谢殿下。”
光王道:“两次!你从我这里抢了两次人!乖侄女,你就不怕我再惩罚你,水刑调教不乖,用火?”
李凌冰想到那个寒冬腊月里的水盆。明明是酷夏,她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凉,她捏紧衣服,用眼神催促崔文鸢,“快走!”
李凌冰转身,才跨出一步,身子就往后一绷,回头,看见她的袍角被光王踩住了,她耐着性子,“皇叔,抬一抬你的爪子!”
光王的靴踩得更狠,“你身上的衣裙,孤会一件件脱下来!”
李凌冰双指捏起道袍,咬牙,撕扯,裂帛之声响起,“皇叔,待会儿少饮点酒,夜深,当心失足,摔死!”
李凌冰风风火火领着崔文鸢回寝宫。小霜眸中露出惊异之色,迎上来,“殿下,我给你换衣,梳妆。”
李凌冰指着崔文鸢,“给她一盒我日常里用的香粉,即刻撵出宫去!”
小霜把薄荷帐中香交给了崔文鸢。崔文鸢揣着她的战利品,原本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却又折返回来,问:“既然你和他是同一类人,我有个问题问殿下。”
李凌冰恹恹问:“什么?”
“为什么他从那么多人里挑中我,不惜冒犯长官,也要我陪他,我跟着他去,他又不理我?”
李凌冰略品一品这话,已然是明白过来,“所以你不是姑子,是暗/娼?”
呵,严四真是出息了!
崔文鸢并不为自己曾经的身份觉得难堪——人都是要吃饭的。她说:“是。”
李凌冰问:“你几岁?”
崔文鸢回答:“昨儿是我生日,满十二了。”
崔文鸢以为李凌冰会解释,耐心等着她张口,却只等来一个“走”字。崔文鸢努努嘴,转过身,又转回来,“所以,他是因为我年纪小?他喜欢年纪小的?不对——”她到底是聪慧的,总算明白过来,低下头,喃喃,“他真是个好人。”
李凌冰说:“他有个小妹妹,你比她大不了几岁。”
崔文鸢期望自己能再遇上这样的贵人,若有所思,“殿下,他有钱吗?”
“有钱算什么?有权才值得托付终身!”李凌冰抬起头,扬起一个鬼鬼的笑,“除了天家,他是两京一十三省最大的权贵,下次见到他,我建议你死赖着他,傍这样一只小狗崽子,你下辈子衣食无忧!”
崔文鸢的眸子闪闪发光。
真的?
李凌冰已然失了兴致,冷脸坐在铜镜前。崔文鸢走了。小霜才篦了一下头,屋里钻进一长串的内侍,穿红衣的内侍尖声道:“圣人请太真子。”
嗳,我头发也没梳,道袍也是破的!就这么去了?
几只手把李凌冰从铜镜前拉扯下来,架起她,风一般在灯火闪烁的后宫里穿梭。待她双脚再着地,人已到了家宴的殿内。酒香、肉香、果香扑面而来。圣人、皇后、光王、寿王、裕王都用不同的目光琢磨她。
李凌冰看到了寿昌公主与新夫婿也在席间。自从寿昌公主在寺庙失了闺名,圣人给她草草配了郎婿,已经许久不露面,她还以为她当了缩头乌龟呐。
皇后尴尬笑笑,同圣人说:“你看我们太真,去年给她行了及笄礼,却还像个孩子般没心没肺,为着不耽误圣人开席,连仪容都不顾了。太真,快坐下!”
裕王李淮用下巴戳戳他的下席。
李凌冰觉得这还需要他指路吗?只要找席上菜最绿的,酒最淡的,肯定是她太真子的座。李凌冰操着干瘪的嗓音,很敷衍地给圣人行了礼,踱步走到裕王身边。
李淮歪过身子,小声问:“姐姐,你怎么弄得那么狼狈,待会儿,母后又要啰唆了。”
李凌冰举起案上的酒壶又放下,抢过李淮的那一壶,倒在自己酒杯里,仰头,一饮而尽。
这他妈的才是酒!
她自己那壶是什么鬼东西!
她抬眸看光王李宜——那变态正饮酒,时不时用目光擦一下她。
不用说,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内侍是他爪子下的鬼!
李淮瞪大双眼,声音越发鬼祟,“姐姐,你疯了,圣人看着你呐!”
李凌冰把目光投向圣人。
圣人?
自从上次宫火,她早就失宠了。
算起来,她有大半年没见圣人了。
李凌冰只知圣人中风,却不知道竟已严重到如此地步。圣人的半张脸都是歪斜的,右手无力地垂在一旁,袖子仿佛是空的,举杯的左手也是颤抖的,不断把酒水泼洒出来。
最可悲的是——他哑了。
奇怪的是,他今天穿了常服,腰上挎着长刀。
李凌冰放眼整个大殿,殿中之人都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圣人已是强弩之末,群狼逐鹿,若真要排个高低,在场的属光王李宜最凶。
才消停一会儿的李宜突然发难:“酒宴无趣,得找些乐子。”
寿王李湘说:“传宫中舞姬吧。”
皇后柔和笑笑,不言语,意味深长地看向圣人。
李淮也插嘴:“对,传舞姬!”
皇后的脸抽动一下,尴尬一笑,“淮儿,圣人清净惯了,听不得侧词艳曲,再择个阳春白雪的乐子。”
光王李宜道:“皇后说得有理,寻常曲乐是不堪入圣耳。让太真唱一曲,或者舞一曲,她道心虔诚,一听清音,二赏鹤舞,岂不雅哉?”
皇后大惊,“这怎么成?”她怯生生望向圣人。
圣人不能言,但冷淡的目光提醒了李凌冰一个事实——圣人的心是冰雕的,她失宠已久,她的事,圣人不关心。
裕王李淮低声嘟囔:“你们合起伙来踩姐姐的脸!”
弟弟也就敢低吼那么一嗓子,如酒桌上最微末的人讲了一句话——根本无人在听。
李凌冰在众人目光中站起来。
皇后双眼泛红,惊呼:“团团儿,不可!”
许久不曾听人唤她团团儿了。
李凌冰走到正中,拜,站起来。
她有些喘不过气,腔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周遭的景与人在旋转,耳内嗡嗡争鸣,她想伸手,却抓不到任何一个人,她抬头,望着恢宏的顶,手臂无力垂下,近乎要在顷刻间晕厥过去。
光王李宜乐得再烧上一把火,“乖侄女,你身上这件道袍不合时宜,脱了吧。”
这些人用酒醉遮掩自己的卑劣,家宴之上,皆是亲眷,却无亲眷。
“你身上的衣裙,孤会一件件脱下来!”
光王李宜的话在耳畔响起。
殿里鸦雀无声。
当真,无人可托付。
李凌冰闭眼冷笑,转了个圈,褪下那件破了的道袍。她只裹了一件亵衣,刮进大殿的风热辣辣打在她手臂上,她的手指摸向那枚铜钱。
皇后晕了过去。
“光王,你欺人太甚!我杀了你!”李淮站起来,一脚踹翻桌案,杯盏尽碎,清澈的酒水淌到李凌冰的脚下。
李凌冰抬眸,看向自己的弟弟。她本来不想哭,却在看到弟弟的怒后,滚下一滴烫泪来,“弟弟,姐姐无碍的。”
李淮呆坐回地上,从抽泣到大哭,响彻寂静的宫室。
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到殿中。
谢忱抱着刀,低着头,藏住了表情,“主子?”
他的刀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主子出刃。
殿前禁军将谢忱团团围住,一个个拔刀相向。
李凌冰朗声喊:“谢嘉禾!记得我和你说过,离开水的鱼。现在,还没到时候!”
谢忱埋头,轻声回了“嗯”。
李凌冰朝着一个禁军走去,“你把甲胄脱下来。”
禁军迟疑。
李凌冰吼:“脱!”
禁军脱下甲胄,李凌冰穿上甲胄。
不就是献舞嘛!
那她就献军舞!
李凌冰喊了第二声:“谢嘉禾!鄣刀!”
谢忱跃起,鄣刀脱手,似道光射来。李凌冰接刀。
鄣刀时隐果然是柄宝刀,又小巧又轻便——是柄杀人的快刀!
李凌冰的嗓音如金石声:“你们既然把我当成戏子。我先说好,戏子的话都是照着本子念的,绝不能当成戏外的真话。待会儿,说得你们不舒服,我可不负责!”
她掷地有声,言毕,扬起刀。她太真也是练过五禽戏、太极剑的,虽说只是些虚架子,但动起来,也如蛟龙腾海,骏马奔腾。
她刀指李淮,大声念:“怜幼弟!”
她刀指李湘,道:“一斩奸兄!”
她刀指圣人,道:“二斩昏君!”
她刀指光王,道:“三斩妖道!”
最后,她刀指皇后,顿了顿,带着哭腔,“四斩——慈母!”
李凌冰把刀掷了出去,刀在空中转圈,“哐”一声扎入光王李宜的两条腿中间。
可惜了,谢忱的刀煽猪正合适!
李凌冰剧烈喘息,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她感觉黑暗??一般压过了她,她晕了过去。
李凌冰没能看到被她吓到的一只海东青,原本好好停在梁上——那是光王献给圣人的寿礼。
小东西长啸一声,挣脱锁链,展翅飞向玄夜。
它一路朝南飞,飞到淮北地界,拉下一颗屎砸在严春手里的铠甲上。严春直接用手抹掉,心想,这下糟了,公子的新铠甲脏了。
这些铠甲是京里的贵女缝制,但贵女的手虽软,女红却都不精,严春好不容易才抢下一套看起来针线还算过得去的,这下,只能和他自己的交换一下。
严春捧着两副铠甲,踢开帐帘,挤开围在一起赌博的兵士,来到俨四的铺盖前面。
俨四右眼被绷带缠着,正一脚踹飞随军医正,“你给老子吃什么东西?”
老子!老子!
严春心想,进军营的时日长了,公子也学着粗人说话,整天老子不离口!一点都不文雅了!
第三十六章
严春把两副铠甲放到铺盖卷儿上。
俨四把纱布一圈圈从头上绕开, 越贴近疮口,渗出的血越多,待取下纱布, 他才适应光亮, 忍不住眨眼睛, 这一眨眼,就扯到伤口, 板着脸, “嘶嘶”抽冷气。
一条黑紫的蜈蚣般的砍伤擦着眼角伸到太阳穴。
随军医正手里正展开一包药粉, “这是好东西,吃下去,就不疼了!”
俨四放下纱布, 抓过药粉, 当着医正的面,抖落掉白色的药粉, 他把包粉的牛皮纸随意丢到铺盖上, “小爷不嗑/麻/粉, 怕疼,就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严春才弄明白自家公子生气的原因。
随军医给俨四服用的是军中兵士常服的五石散。久战之后, 兵士身心压抑, 大多酗酒成瘾,他们受伤后,为了止疼,也大多服用麻粉。
严春跟着俨四的时日足够久,了解他的为人——他家公子断然不会折服于区区伤痛, 他在军中,甚至滴酒不沾。
医正打错了算盘, 想用麻粉换公子的钱,是断然不可能。
随军医正如发蔫的果子,郁郁离开了。
俨四坐在铺上,折起膝盖,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摸着空荡荡的脖子根,凝眸沉思。
严春翻出下层的铠甲,凑上去,“哥,你瞧瞧,这是京中贵女绣的铠甲,可软和了,你试试?”
俨四的目光向下略略一瞥,瞥见了一个卍字符,淡淡说:“好蹩脚的针线,穿上一定倒霉菩萨附体,上阵,就中箭!”
严春笑道:“我也想给哥留下这件好针脚的铠甲,谁让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鸟,拉了颗屎蛋子在铠甲上,只能委屈哥穿这一件了!”严春翻出有污迹的那一副铠甲。
俨四斜乜那两副甲。
算了,发臭和出丑之间,他选择出丑。
王卒长从帐外走进来,嘴里啃着一块牛骨头——骨头上并没有肉。他撞上俨四的目光,冷哼着撇过头,坐下,加入其他兵士们的赌局。
王参将被降成了王卒长。
这源自武卒试炼后的某一日,石场子尼姑庵庵主被人领进春申军帐。王参将一见到老尼姑就慌慌张张把她拉到角落里,质问她为何冒失进入军中。
老尼姑一口咬定,是有人以他的名义喊她来的。正当两人交头接耳之时,有人嚎了那么一嗓子:“王参将在军中约见相好!”
事情很快闹到都尉潘玉那。老尼姑交代了自己的出身和行当。潘都尉唤来那一队武卒,命他们一个个列阵于主帐,逼他们交代当日的情景。
起先,没人敢出声。
俨四说:“王参将把我们领到尼姑庵,丢下我们,狎/妓!”
众武卒:??
武卒们相互盯一眼,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一般,“没错,王参将自己去的!我们作证!”
俨四踩准他们的尾巴——众人好不容易被选上武卒,怎肯轻易丢了美好前程?
王参将想喊冤叫屈,却又不敢真的喊出实情——独人狎/妓,比带手下行军时一起狎/妓的罪责要轻得多。
王参将本以为是罚不责众,料定没人敢把事情抖搂出来,才横心去纵/欲。
他俨四和严春兄弟两个本是异类,如今他王某人却成了异类,这苦莲子得他自己吞下。
潘都尉说:“小王啊,你也太糊涂了,纵情酒色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受三十军杖,降为百夫长吧。”他撸一撸王参将的头,意味深长说,“菏泽里有那么多条鱼,你怎么偏拣菩萨篓里逃出来的那一条捞?哎,你还是太年轻啊!”
潘都尉受杖责、降职成板上钉钉。
俨四很满意这结果,谁让潘都尉害他丢了一枚假铜钱呐!
王卒长因此怨毒了俨四。
北境上将军高晴为这事颇看不惯俨四,他警告俨四:“罔顾军纪是该打,但兵反将,是不听军令,更该打。你小子,小心些好!”
被选为武卒之后,俨四已经跟着春申军打了五场大战。春申军共一万余众的兵士。这四个月,响应江南道总兵府诏令,一路向西北行军,边扫平零散的捻军据点,边与各军合围桃州——两京之间的一块腹地。
俨四每日都比其他武卒早起两个时辰。严春教他刀法。俨四不喜欢用刀。他给了严春两个选择,要么选剑法,要么学高家祖传的长戟。但严春再视俨四为亲兄长,也不敢没争得父亲同意,就擅自教俨四祖传绝技。
严春选择授予俨四刀法。
俨四妥协了,每日练刀两个时辰,食过朝食,再上校场,与其他低等武卒一同被高将军死命虐。
在军中,其他的他俨四都还能适应,但唯有一条——军中吃主食的时候多,很少能吃到肉。俨四不怕伤痛,只觉得肚子饿。严春就想着办法给他掏鸟蛋、猎野兔,实在没吃的了,把红薯三蒸三晒,制成香甜的薯干,给俨四当零嘴吃。
严春的身上好像长了百宝袋,总能掏出些稀罕东西塞进俨四嘴里,让他解一解公子哥儿的挑嘴。
捻军东西南北王被各地兵府如同小鸡崽子一般聚赶到这处最后的阵地,四万多杂牌军将桃州挤得满满当当。
天启十年,冬,正月二十日。
春申军营帐驻扎在桃州外,等着晨鼓一响,就要与捻军殊死一决。
咚咚咚——
呜呜呜——
号角响起,军旗猎猎。
箭矢在前头开路,骑兵如同楔子一般列成一个个尖锐的角,冲锋,突袭,破开重重盾林与枪林。步兵如同浪一般,黑压压向城门涌去。
桃州城垛上,捻军架起一辆辆抛石机,辘轳分秒必争地转动,牵引,发射,将火球与石块如雨点般砸到兵府士兵的头上、脸上、脖子上、腰上……
俨四身边倒下了很多人,死的时候都不是全尸,骨肉、鲜血、手脚筋、焦炭从视觉和嗅觉上压迫着他,他浑身浴血——却都不是他的。
石块与火球之后,又是箭林!
更多人被/干脆利落地射中,闷声倒下。
俨四此刻,正一手抓起捻军士兵的头发,一手横刀剌刺,一刀破吼,温热的血喷出来,他砍下头颅,随手丢到尸山血海中。
杀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却也不难。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是水到渠成。
俨四在第一次杀人之前,总是研究自己要怎样出刀,才能轻易击破敌人的弱处。但真与人搏斗,处在生死攸关之际,他才发现,对于初习武之人缺乏的并不是技巧,甚至不是武艺,而是经验和勇气。
招式会乱,刀子会卷刃,他第一次杀人,是和对方在赤手相搏时,扭断了对方的脖子。颇为讽刺的是,到精疲力竭时,人就是会听从本性,根本不管什么招式,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弄死对方。
俨四记得他杀人的数——兵府还延习旧秦地的野蛮规矩,以人头数量封军功。
俨四杀人,越来越顺手,他的那颗勃勃跳动的心也越来越麻木。
俨四刚又杀了一人,严春却用身子撞开俨四,让他与一支矢箭擦肩而过。
“哥,小心头顶!”严春言毕,又砍了一个捻兵的脖子。
俨四闪身,闪过一支箭,一个捻兵骑兵朝他冲了过来,高大的马匹扬起前蹄,骏马长啸,一柄明晃晃的大刀从空中挥下来。
俨四矮身,刀横劈,立刻削下马的四只蹄子,马惨叫着向旁倒去。俨四一掌撑地,将自己甩上马,如一颗星在空中升起,双手握刀,直直落下,从背脊处,将人劈成两半。
俨四落地,抬头,黑眸里被溅了殷红的血,愣了一下,黑眸闪闪,竟笑起来。
严春趁着挑人间隙,解下腰间的酒囊,偷喝了一口酒。
严春也笑,“打得口渴!喝一口,解解乏。”他的脸色突变,大喊,“公子,当心!”
一支箭射入了俨四的铠甲,他被一股劲震得向后退了一步,本来以为会很疼,却感受不到一点痛,他拔出箭,箭头留在了绣有卍字符的铠甲上。
严春上前看,头和肩膀向前一塌,长吐出一口浊气,“还好,没扎穿!”
俨四丢了箭,摸一摸卍字符,卷起的线头里金银丝线露了头。
京中的某位贵女虽然不精女红,但胜在出手阔绰。
邪性!
这个符到底是哪尊菩萨送来的金丝软甲?
竟然救了他严克一命!
俨四与严春交身,背对背立着,将双刀对准合围的捻军。
严春说:“我杀了三十个了!”
严克道:“聒噪!”
两人高大的身子又分开,重新扎入血与肉的博弈中。
桃州之战,从晨阳升起打到了玉兔爬上夜幕。漫天火球与火箭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一次次照亮惨烈的尸山血海。
战事胶着,捻军不得已,使了个阴损的把戏。将碎铁、碎铜与火丸糅合,制成一个可在点燃后稍晚,才爆炸的暗器。
爆炸火丸威力强大。
春申军不敢向前推进。
俨四发现有些火丸被人压着,就没有爆出来。他命令身边之卒,若是有火丸落下,就用尸体盖住,甭管是敌军还是友军的尸体,甭管是半具还是一具尸体,盖住了,火丸就成闷丸了!
俨四的法子很奏效!
春申军很快向前挺进半里。
很多武卒已看出了俨四的能耐,默默聚拢在他与严春身边,与他们共同应敌。
将士们大多疲惫不堪,久攻不下,又不让他们退兵,难免军心动摇。
俨四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找法子进到桃州城内,把城门给顶开!
俨四夺来一匹落单的马,跨上去,举刀呼喊:“众将士,随我从右边奇袭,咱们攻入城内!”
“我去!”
“我去!”
有十多人回应,纷纷去找马,不到半刻,就集结了一支骑队,从右翼化作一柄尖刀,破开捻军一支步兵队伍。
俨四一行遇上了一队捻军精锐骑兵。为了冲散他们的列阵,俨四勾住马镫,身子朝一边压去,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丢到对方马蹄下。
众人有样学样,骑兵被冲散。
俨四一队兵砍杀他们,如砍瓜切菜。
他们来到桃州城墙,收集掉落的火丸,炸开了一个洞。十多个勇士钻了进去。
桃州城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兵士在逃,有的平民却在捡拾兵器,代替那些逃跑的捻军,上城墙,对付官府之兵。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一个妇人从俨四身边擦肩而过,她后面背着个孩子,孩子的头上插着一支箭,那妇人不知,还用双手轻颠孩童。
一条黄犬从俨四脚下钻过,它瘦骨嶙峋,嘴里叼着一只小孩的手。
桃州城内,人如兽,兽如鬼。
俨四只觉得,自己此时正身处十殿阎王殿。
俨四带领将士拼杀,从内撞开了城门。捻军败势已成定局,军心大乱,立刻溃不成军。
高晴单骑领军,顷刻间,大军压城,桃州城破。
兄弟们一个个朝俨四奔过来,挂在他身上,将他的头越压越低。
兄弟们抱着俨四的头,欢呼:“俨四好样的!”
俨四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浮上云霄,手脚因激动而颤抖,而疲软,他跪倒在地上,喃喃自语:父亲!父亲!”
桃州城破后,俨四坐在街上画一对母子。幼子已死,躺在母亲手臂里,紧闭双眼,形容安详,如同睡着一般。
一只小黄猫从严春手里挣脱出来,跳上桌案,扭着毛茸茸的屁/股,弯过头,顶开妇人的手臂,将身子塞进死去孩子的怀中。
俨四想,妹妹会喜欢他的这幅画的——母与子,小主人与小黄狸,虽然是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片刻安宁,但妹妹终将长大,也需要知道世人有所苦。
他不能只画秀美山水,兵燹之苦也需要被人铭记。
俨四画完,正在洗砚台,余光瞟见画中的母擒住黄狸,她对一旁面如死灰的父亲说,“扒了皮,一会儿煮汤喝。”
俨四默默收拾笔砚,良久,叹了口气。
严春突然问:“哥,你说史书会怎么写我们?桃州一役,有天降神兵——严氏兄弟杀敌数百!”
俨四不得不泼严春冷水,“史书不写无名之人!”
严春一本正经,戳出手指,“没事,我给公子写!”
俨四一脚踹过去,“别喊错!”
严春抱住俨四的臂膀,嗲声嗲气唤了句“哥”。
俨四锤严春硬如坚石的胸膛。
严春问:“哥,打了胜仗,你不高兴?”
俨四道:“我们活了下来,有些孩子却永远不能长大。”
严春闻言,立刻僵硬身子,慢慢从俨四身上下来。
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有军报送来了。没多久,一个兵士跑出来,嚷嚷:“你们听说了吗?北境严二将军战死了,东海严三将军吐血昏迷,这是不是天要亡我中州?”
一瞬间,俨四砸了墨砚,耳鸣和心跳声占据了他的脑子。
第三十七章
严春跳起来, 黑俊的脸上蒸出豆大的汗珠来,支支吾吾犹豫半天,道:“哥, 你别急, 我去问我哥, 把事情弄清楚,说不定, 是他们乱说的。”
俨四黑眸凝着寒霜, 问他:“你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问高雪霁?我们这样微末的人, 他凭什么把北境东海那么重要的战事细节告诉我们?”
严春一拍桌案,“大不了——”
俨四怒吼:“春儿!闭嘴!”
二人说话工夫,那个报信的士兵已把邓国公二子严潜死于鞑靼二大王博都察, 三子严刚于登州旧伤复发的事囫囵当故事说尽。
隆冬, 悬月爬上玄天,形如鬼窟的桃州城内响起霜角, 朔风打在人脸上, 让浑身的血都凝结成冰, 俨四感觉自己躺在了北地的雪地上,被白皑皑的雪压住了身子。
俨四说:“近来, 都没有信。”
严春抽着鼻子, “我们一直在行军,就算是有信,也到不了哥的手里。”他突然抹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道,“哥, 咱们逃走吧。去北境,去杀鞑靼人, 去砍下那个二大王的头颅,为二公子报仇!”
俨四黑眸盯着严春,“我们不能视军法为儿戏,出了春申军,我们就是逃兵。二哥他是死在北境的战场上,他会高兴的。我们与鞑靼人的仇并非私怨家仇,而是中州被侵略,被蚕食,被掠夺,是祭上十多万将士亡魂的国恨!国仇!”
严春眼睛里冒出光耀,红着脖子根,激动道:“终有一日——”
俨四也道:“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北境,收复东海!”
一腔热血赋于最平实的话,然后跌入沉默的冰窟,丧兄之痛渐渐如汹涌的海浪一般漫过俨四,他的心很疼,痛得近乎喘不过气。
俨四问:“有酒吗?”
严春扯下腰间的酒囊,抱在怀里,“哥,你别喝了。”
俨四大声道:“拿来!”
严春缓缓挪动手臂,却被俨四一把抢过酒囊。俨四咬开囊塞,仰头,把酒“咕嘟嘟”灌进喉咙里,酒液流得太快,顺着他瘦细却紧实的脖子,渗进黑色的衣襟里。
俨四把一大水囊的酒都喝尽了。他踉踉跄跄撞进潘都尉的主帐。高晴和潘玉在地勘图边交谈。高晴的眼睛红通通的,像只草原上强壮的兔子。
俨四一进去就栽倒在地。严春跟着冲进来,坐到俨四身边,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个劲用自己的袖子抹眼泪。
潘都尉看了一眼俨四和严春,淡淡说:“随他们去吧。”
正合心意,高晴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两个新兵蛋子的胡闹。
高晴也在不断给自己灌酒,他与潘都尉正在商讨桃州城内捻军与良民的安置之法。
桃州城的情况难倒了江南道兵府的众位将军。这一切源于捻军兵士出身的特殊——他们是因为没有粮食吃,才从民变成了兵。
城中超过十二岁的男丁几乎都被俘,谁是良民,谁是捻军,官府根本分不清啊!总不能都杀了。
高晴和潘玉都是武将,打仗在行,治民可就难倒了他们,一来二去,商量了一两个时辰,什么法子也没有拿出来。
这时,酒醉的俨四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来,又合起眼,边揉自己的太阳穴,边说:“招安吧。民可以变成兵,兵也可以变成民。在衙门口架个布告栏,告诉桃州城的人,如果愿意在本州登籍入册,可领一个月口粮。另,有愿意从军的,可到各军府帐前领牌入军,分北境、东海与中州三股入军,好管理一些。”
潘都尉很是激动,想了想,问:“那些捻军俘虏都不杀了?”
俨四说:“杀!拣最紧要的杀!自称王的肯定要杀,烧杀抢掠的也要杀!列了名册,同东西南北王的人头一同呈送朝廷。”
潘都尉追问:“民领的粮食从哪里出?”
俨四回答:“江南道所有兵府出一半。若是军里缺粮,杀马、宰犬、打猎,随便你们,应付到下一批军粮抵达。另一半,要让松江府的云群出,这是他欠小爷的,我来写信!”
潘都尉知道俨四是裕王座下的一尊佛,他来之日,早就有裕王的亲信给他打过招呼,叮嘱拂照于他。但潘都尉仍觉得俨四刚才的话太狂了,仿佛整个江南道兵府与天下巨贾皆听他一个少年人差遣。
潘都尉正要说,献出军粮的事可能有些难办。
高晴却突然开口:“北境去年的麦子收成不错,我也可以运十几万石过来。反正,我也要回北境了,给你去向老将军捎句话。”
严春跳起来,“高将军,你要走?”
高晴皱眉,“北境需要我。”
严春淌下泪来,跌坐在地上,扯着俨四的衣袖,“哥!哥!我不想你走。”
俨四知道,严春的这一声哥,唤的不是他。
潘都尉意味深长地望一眼高晴,叹了口气,摇头,“罢了,老夫就为你们这些热血少年跑一趟,去与那群老古板周旋一番。”
俨四和严春来到帐外。
俨四一连几天都没咽下几粒米。严春急坏了,变着法子从他的百宝袋里变出各色稀罕吃食——肉枣、糖栗子、炸鱼甚至还有砂糖橘。但俨四就是吃不下东西,进得少,眼角刀伤上的新肉就长得慢,时不时伤□□开,淌下血来。
这一日晌午,严春得到一个消息——王卒长要带着他们那队武卒去追逃跑的捻军余孽。
这个出城讨孽的命令独独绕过了俨四和严春两人。
俨四听完,冷笑一声,“王卒长这是想要自己升官,瞒着我们呐!”
严春心疼俨四的伤,“哥,他们没叫你去,你乐得在这好好歇一歇。”
俨四黑眸凝起一层霜,一字一顿说:“春儿,你家公子想杀人了!”
想杀人?
不,严春了解公子的为人,他确实有满腔的仇恨需要发泄,但他也是为了武卒队里其他的兄弟。军帐之中,经历过同生共死的兄弟之情,比金子还要珍贵。他家公子是不放心兄弟们,怕他们当了王卒长升官发财路上的垫脚冤魂。
严春喊:“哥,我陪你去!”
严四点点头。
果然被俨四料中了,王卒长领着一队人是抹黑出了城的。其心思歹毒,必然是没有上峰的军令,就擅自追踪捻军余孽。
趁着天暗,兄弟两人一路跟在队伍后面,并没有被人发现。他们进到桃州城外的一座矮山半腰。草木萧疏的山中燃起了一堆篝火,有十几个身着破败捻军将领服的人聚在篝火边。
王卒长指挥武卒们与捻军打了起来。
这些武卒都是高晴训练出来的,加之经历几场苦战,一个个身手了得、临危不惧,很快就将捻军杀得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这么多人里,只有王卒长脚上被砍了一刀,他是这群人里最没用的那个。
俨四躲在草丛里,取下酒囊,一口一口灌酒,直到酒囊见了底,彻底把皮肤烧烫了,他才用酒囊砸了砸严春的肩膀,“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俨四的话音刚落,突然从四面八方聚拢一群人来。俨四绷紧背,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百来个捻军余孽。
以十五人对百来人,兄弟们要栽跟头!
“春儿,给我开路!”俨四的似道光般蹿了出去。
他在众武卒身前站定,仰起头,将酒囊里最后一滴酒滴入喉咙,随后大手一挥,甩开酒囊,目光沉沉,缓缓拔刀。
众武卒的眸子一亮,齐唤:“俨四!”
严春快步来到俨四身边,同样拔刀。兄弟两人肩并着肩,背贴着背,如两颗明耀的星飒沓过雾气缭绕的夜,刀尖摩擦碎石地,闪出两条火尾,他们陷入刀与血的战斗中。
众武卒的心里立刻似有了支撑一般,纷纷饱胀热血,投入砍杀之中。
北境高将军帐下无弱军——独独一个王卒长除外。
这一百多捻军余孽很快成了俨四他们刀下的魂儿。
看着捻军一个个倒下,俨四觉得耳鸣、晕眩、视野模糊,他分不清酒醉还是杀欲太盛,气力虽在一点点流走,但他杀了,胜了,爽了,不是吗?
正在武卒收兵回去之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大约四五百个捻军又如蚂蚁般向春申军的武卒们爬过来。
俨四觉得王卒长蠢到家了,把一群千日才养出的精锐引到狼窝里——送命!王卒长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他脚上的拇指被刀砍断,自己逃不了,就抱着俨四的腿,恳求俨四救他出去。
俨四被王卒长钳制了腿,只能顾自己,便顾不了其他兄弟。武卒一个个倒下,最后竟只剩下他、严春、王卒长和一个年近十三岁的小武卒。
再看捻军,尚余两百多人,在夜幕中,他们铠甲破败,反射着寒冷月光,他们的眸子发着幽幽绿光,利刃如同利爪,如一群和喝人血、啖人肉、要把猎物抽筋拔骨的孤魂野鬼。
四人聚拢到一块儿。
严春丢了刀,在地上找了一会儿,从尸体堆里翻出捻军的一柄长戟,他站到四人之前,转过头,对俨四说:“哥,你不是要学我家学长戟吗?我现在就使出来,你可要看好了。”
俨四忍无可忍,一脚踹开王卒长,跨前一步,喊了声,“春儿!”
严春笑笑,“我答应过哥的,每次打架,都要当你的先锋。”
严春言毕,上举长戟,冲进了“鬼军”之中。
俨四问小武卒:“老幺,还能杀敌吗?”、
小武卒点点头,“俨四,我跟着你!”
二人点了下头,丢下破口大骂的王卒长,一头扎入战斗中,为严春荡平两翼偷袭。
长戟如龙,一击,两击,划破苍穹。
性格中的血性与身体上的刚强在这三个少年人身上展露无遗。
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两百个……
他们浑身浴血,美好的身躯上落满刀伤剑创,但他们的眼睛比星子还亮,血比火还烫,他们是永不投降的中州将士!
黑暗被驱散,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即将降临大地。
捻军的尸体堆得比山还要高。
篝火冷了。
他们要胜了。
王卒长被一个捻军用刀在后面追砍,他跳着脚,像只蚱蜢一般弹跳到严春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哭喊:“严春,救我!”
严春的长戟顿住,尝试扭动腰腹。
他这一低头,横出一截裸露的脖子,露出了个致命的破绽。
一柄大刀从天上砍下来。
严春背对着山那边的鱼白肚,温暖的晨光打在他身上,浮光描边,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要归乡,回过头,留给俨四一个笑,他轻声说:“公子,送我!”
这笑让俨四回忆起严春逗猫时候的笑。
严春他很爱猫。
黄毛的狸猫。
哐——
俨四的手臂也被砍中,他倒了下去,眼皮缓慢而沉重地开合,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最后看了一眼严春,鲜血爬满了严春的脖子,筋与肉爆了出来,下一刻,黑暗彻底压过了他。
第三十八章
俨四被疼醒了。
他看到军帐的帘子被掀起, 亮光从外头射进来。微光中是严春向上瘫直的身子,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头颅以下都被砍烂了, 裸横出灰白的骨头与鲜红的血肉。
俨四猛得从通铺上爬起来, 他的身子又沉又僵, 他想用右手去撑,却发现右臂被黑布绑在胸上, 他一拉扯, 就带动肩膀上的伤, 骨头已被砍断,那一截肩膀只是连筋挂着手臂。
他就是被这个疼弄醒的。
春申军都尉潘玉坐在他脚跟,叹了口气, “小俨啊, 你命大。高将军离开桃州的时候,路遇你们遇袭的矮山腰, 把你从死境儿给捞了回来。”
俨四上下齿紧叩, 挤出两个字:“春儿。”
潘都尉又长叹一声, “咱们军里把战死叫做归乡,小严春是回家去了。”
俨四闻言, 嘶嘶抽着冷气。
随军医正逮住时机, 鹅一般拔长脖子,歪过来,拨弄手中的牛皮纸,“吃一点吧,吃一点, 止疼!忘忧!”
俨四将目光放平、放空,仿若未闻。他看到医正腰间挂着的酒囊, 扑过去,一把扯下酒囊,仰头不停灌酒。
这酒是淮北最烈的。
俨四口腔里的牙因为挨了拳与刃,早已刺破了舌头和腔壁,苦与辣、腥与辛尽数被送到干涸的喉咙里,烧起熊熊的复仇心火,却又彻底冷下少年的热血。
医正嘎嘎乱叫,被潘都尉呵斥:“小俨心里不自在,你下去!”
医正蔫蔫走出军帐。从帘子后头钻进一个人,身高九尺,铠甲粼粼——是北境上将军高晴。
高晴背靠支帐的木柱,双腿交叠,双手抱胸,用琢磨的目光打量俨四,“喂!小子,任性妄为的下场就是险些丢了性命!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任性?
妄为?
这件事是他俨四的错?
高晴看出了俨四的不服气,放下双臂,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从怀里掏出一只绣鞋、一个女儿锦囊、一支狼毫毛笔,这三样东西在他手掌上被颠了又颠,他冷哼一声,“你成日里把心思花在女人、文书和珍宝这些东西上,根本不是诚心报效国家!你要是一心想做公子哥儿,军役已满,你即刻就滚!”
俨四摊开左手,“把东西还我。”
高晴双指夹住绣鞋和笔,统统丢给俨四,却留下了那只锦囊,他宽大的手掌摊开,把锦囊放到眸子下面,“我倒是要看看,这里边藏着什么唬人的东西!”言毕,他就要打开。
俨四虎扑过去,无视伤痛,在高晴腹上实实在在顶了一头。高晴被/干/翻在地,凭着过人的力气,挣脱出双臂,直挺宽背,将锦囊举过头顶,“你不让我看,我非要看!”
潘都尉揉着太阳穴,看着两个半大孩子打成一团,扬起头,撑着腰,又默默叹了一口气。
锦囊里的东西被拎了出来,露出一截鹅黄锦缎,上有朱砂印迹。这东西——抱着高晴大腿的俨四没能一窥,高晴却看清楚了,他眸色一闪,迅速把东西塞回锦囊,踹开俨四,站起来,把锦囊当成破烂一般丢给俨四,拍拍铠甲上的灰。
俨四踉跄着站起来,即使是黑色的绑带也能看出肩膀处渗出许多暗红的血——他的伤再一次加重!
他把锦囊塞进里衣。
高晴手的摸向自己的后脖,头摇来摇去,嘴里嘟囔有声,一个劲吸气,突然抬眸,正视俨四的眼睛,“你小子!真野路子是也!我算是服了你!你到底什么来头?”
锦囊里有什么?
俨四此刻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个,更何况也远没有到太真说的需锦囊救他的绝境。
俨四突然想起与他一同陷入困境的小武卒,问:“老幺怎么样了?”
高晴用白眼打量潘都尉,没有接话。
潘都尉微眯起眼,淡淡说:“高将军救回来了,却也死了。他罔顾军纪,擅自出城追击敌寇,按军法,于军前砍头,昨儿就走了。”
老幺听从长官之令,奋勇杀敌,本以为是军功一件,却只换来一个砍头的结局!他这样的死法,甚至不能在身后给自己的家人带去朝廷犒劳阵亡将士的封赏,留给他们的,只能是屈辱。
俨四一口血涌上来,喉咙里“呼噜噜”发出痰音,他一撇头,吐出一口浓血来,他问潘都尉:“我也罔顾军纪,你们怎么不砍我?”
潘都尉说:“军纪里也有规矩,罚不上伤兵。你的胳膊断了,若非医救得当,早就废了!”
俨四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么说,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王卒长也没被砍?”
潘都尉轻叹一声,“小俨啊,好好休息。王卒长他被敌军砍断了小拇指,也歇着呐。你应当知道,虑多伤身,多思无益。”
高晴又道:“小子,我提醒你一句,在军营里,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兵。兵不听命,就该杀。若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将,你更要记着——你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了一群兵的生死!”
伤痛和丧兄弟之痛一并折磨着俨四,他感觉自己都要被压垮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微弱的气,逼迫自己挺起胸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春儿的尸身在哪里?”
潘都尉带着俨四来到将士埋骨的土丘。
四五个兵士正用铁锹挖新坟。死去的武卒一排排放在地上,上面蒙着白麻布。
俨四看到一块白麻布底下漏出一只抟紧的手,手下枕着一只小黄布袋——从那个袋子里,严春总能变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吃食。
俨四抢过兵士的铁锹,把用脚铁锹踩进黄土里,就算肩上的伤一次又一次崩开,他也要亲手给严春挖坟。铁锹挖弯了,他就用双手去刨,刨到指甲反起来,鲜血淋漓,也不肯停。
高晴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默默盯着俨四的一举一动。
一个时辰后,坟终于挖好了。
兵士拿来木板,左右一望,问:“谁会写字?”
俨四抢过木板,跪倒,拿起笔,却发现右臂挂着的筋快要从骨头里扯断了,他握笔的手臂剧烈颤抖,左一划,右一划,非但没落笔成字,反而徒增了几笔难看的墨迹。
高晴走过来,如山一般压到俨四身前,横出手臂,摊开手,“拿来,我帮你写。”
俨四僵直脖子,背不抬起,没有搭理他。
高晴矮身,一把抢过笔,折起膝盖,不耐烦问:“叫什么?哪里人氏?”
俨四郎声说:“高雨,洛北人氏,年十五,终十五。”
高晴整个身子滞住,如被抽了魂魄,他砸了笔,猛地蹿起来,一脚踩在俨四的右肩上,用皮靴蹂/躏他的伤口,一手拎起他的衣襟,“有种,你再说一遍!”
俨四抬起头,黑眸里满是雾色,茫然不知伤疼,他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乡何地,头任由高晴晃来晃去,道:“高雨,洛北人氏,年十五,终十五。”
“严!止!厌!”高晴一脚把严克踹进挖好的坟洞,他从上睥睨他,“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我高晴与你有着不共戴天的仇!”
高晴踉踉跄跄走到尸体旁,一个个掀开白布,待见到严春,喉咙里滚出一个低声的呜咽,扛起自己的弟弟的尸身,离开了。
潘都尉也终于知道了裕王座下这尊佛是北境来的一匹狼崽。
严克蜷缩起身子,如母亲胎里的婴儿一般抱紧自己的手臂,他的泪终于淌下来,顺着他的下巴,淌进冰冷的黄泥土里,随少年的心血渗进这座狭小的冰窟。
春儿睡在这里,该多冷多寂寞啊!
有刚取香烛回来的兵士走过来,茫然瞧着他人,举起铁锹,往坟里盖土。
黑土砸到严克脸上,比刀还利,比冰还冷。
那个填坟的兵士被人唤主,朝底下张望,吓得坐到地上。
天上砸下雨来,如线头一般的雨丝钻进新坟,那坟堆里没有尸体,却躺着一个哭泣的少年。
不,桃州一役,再无少年。
严克魔怔一般重复一句话:“春儿,哥错了。”
他嘶声力竭:“春儿,哥错了。”
“你回来!”
有什么人在哭。
李凌冰想大概是后宫里某个寂寞的女人在闺愁。自寿宴献舞,她回来就大病一场,她曾起誓不用药石,如今圣人的丹药也不再送来,她苦苦熬了三个月,终于缓过些许精神。
李凌冰病着,连带皇后也卧床不起。
这一日,李凌冰才能下地走动,皇后就传话过来,让她去皇后宫里奉药侍亲。她心中虽疑虑,却仍是仔细梳妆,命小霜提着一食盒蜜饯,去了皇后宫中。
皇后宫中没有药味,倒是有一股子丹炉里的烟火味飘出来。宫女将李凌冰引到一间小殿室,禀告说皇后正在沐浴,让她稍待一会儿。
那宫女朝小霜招招手,耳语几句,拉扯着面有难色的小霜离开了殿室。
“砰”的一声,殿门被重重关上。
李凌冰久病初愈,身体尚虚,被这一声关门声吓得心惊肉跳。她眼皮也跟着跳动一下,左看看,右看看,这殿室里竟然没有一个宫人内侍!她心下立刻警铃大作,跑到殿门前,用双手向外推门。
可任凭她怎么用力,就是推不开殿门——门被人从外面闸上了。
李凌冰用肩膀撞门,撞得肩膀发麻发硬,却仍是撞不开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到人声,又把眼睛靠近门缝,门外有一两个人影晃动,她呼喊:“谁在外面?马上给我打开!”
门外的脚步声由重变轻,由轻变无。
李凌冰再从门缝瞧,门外的影子还在,如同无声的幽灵——不,是两尊冷面的门神。
李凌冰回过身,背靠门,身子一点点下滑,她坐在地上,折起腿,把头埋在膝盖里,浑浊的呼吸声一次次漫上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手脚软若无骨,浑身酸痛无力。
“我听说,你是自/荐/枕/席。”
这个声音犹如雷一般劈在李凌冰身上,激起她万根寒毛,她抬起头,看着光王李宜从帷帐侯走出来。她的双手悄悄放到身后,攀着门板,慢慢撑起自己疲累的身子。
李宜说:“看你吃惊的样子,皇后说了谎话,你不像是自愿的。”
这话令李凌冰感到绝望。
李宜手里拿着一支箭,被他用拇指摸索着,他如山一般压来,低垂下头,将箭头对准李凌冰,挑起她的下巴。
那箭尖潋着寒光,顷刻间就要戳破她的肌肤。
李宜的眸子比毒蛇的眼睛还要阴邪可怖。
触目惊心的记忆向李凌冰涌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喘不过气。她被人李宜顶在门上,退无可退。
李宜将箭换到另一只手,右手拇指塞/到李凌冰嘴里,让她含/着冰凉的黑玉扳指,“你的眼睛像一只小兽,既清澈又带着野性。孤急于品尝一番。”话音刚落,他就俯下身来,想要用唇覆盖她的双眸。
唔——
扑哧——
李宜的身子弹了开来,连连甩他的右手,如小鸡在抖湿毛,血珠喷洒开来,甩到李凌冰的脸上。
另一股鲜血从李凌冰的嘴角淌下来,濡红了她苍白的唇,她撇头,吐出断指和玉扳指,扬起下巴,目光炯炯,“皇叔,不需侄女提醒你,兽——是会咬人的!”
李宜冲过来,用手臂顶住李凌冰柔软的胸,将她撞在门上,他满是鲜血的手抓住箭,箭头顺着李凌冰的脸颊、下巴、脖子快速下滑,最终定格在锁骨窝处,“孤要用箭,穿透你的琵琶骨,就像古时训奴隶一般。”
李凌冰的手包住李宜的手,奋力向上一拔,拔出了箭。李宜愣了一下。她缓缓移动双手,将箭尖对准了自己喉咙最柔软处,“这辈子,想让我再受你蹂/躏,我情愿去死!”
李凌冰说完,就将箭扎入自己的喉咙。
第三十九章
利箭穿透熟透了的苹果皮, 破开脆弱的血管,血珠飞溅出来,喷上女子白皙削尖的下巴。
李宜用手包住李凌冰的拳头, 把箭拔了出来, 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眸子里燃起熊熊贪婪之欲,“你疯得令人发狂!”
李凌冰奋力一动, 把莲花冠砸在殿门上, 砸碎了, 披下乌鸦长发,发遮挡着她半张芙蓉面,她还想刺自己, 却因为李宜阻拦, 生生将箭折断在手心。
“吱呀”一声。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缝里漏出一汪月光。
从那条缝里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
那小手摸索一阵, 攀上李凌冰伸过来的手, 抓起她的细手腕就将她拉出了殿门。
李凌冰像一条鱼, 从光王眼皮子底下,从那条缝里漏了出去。
她一出殿门, 门就被小霜用肩膀撞住, 拉过门闸,把殿门死死闸紧。殿外的地上,横陈两只被打晕的看门狗。谢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他半张脸, 即使这样,仍看出他生气了。
小内侍拉着李凌冰快速在殿宇间跑, 小霜已跑在前头,为二人掌灯。谢忱留在了皇后宫里,站在飞翘的檐角之上,背后一轮月,他的目光始终垂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之上。
三人回到公主寝宫,小霜吩咐宫人将宫门关紧,任凭谁来叩门,都不准开。
小内侍带着李凌冰钻进殿室,一进去就松脱了手,瘫陷进扶手椅上,随手抓下内侍的冠帽,用帽子扇风,他的脸奶呼呼红彤彤的,脸颊上的骨头都快挂不住胖肉,在那一个劲抱怨:“姐姐,可吓死我了。”
李凌冰跨前一步,一声哽咽从喉咙里穿出来,眼睛又酸又涩,强忍住,才没有滚出热滚滚的泪珠儿。
李淮尴尬地笑笑,横抬起手臂,向李凌冰展示身上的内侍服,“姐姐,你看,我穿冯宝的衣裳,看着还有几分神似吧?”
李凌冰喃喃:“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李淮努努嘴,显得有些生气,“我怎么又没有良心了?母后迫你献/身皇叔,行乱/伦之事,小霜来报我,我想都没想,就赶来救你了!”
听到“母后”二字,算是一锤定音。
李凌冰死心了,她猜的没错,母亲最终还是舍弃了她。她不必问弟弟此中缘由,猜也猜得到,圣人油尽灯枯,大限将至,光王李宜辅少帝而摄朝政已是板上钉钉,只是少帝之位是李淮还是李湘,皇后拿不准。李宜对太真有非分之想,皇后就卖了个人情,顺水推舟把女儿献给她。
李宜在逼迫她之时,她没有哭。
幼弟在解救她之时,她没有哭。
但此时此刻,知道母亲的心意,她却忍不住把头埋进双手里,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紧光王李宜的断箭。
李淮吓坏了,从扶手椅上弹起来,走到李凌冰身边,用手撸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哄:“姐姐,别哭了,还有我呐,我会照顾着你的。当日,在圣人寿宴上,我没能站出来为你出头,是我不好。我一定会快快长大,学会为姐姐遮风挡雨。”
一刹那,许多尘封的记忆被风吹开,令她想起,也是这样的年岁,她与李淮——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曾经紧紧抱在一起,挨过痛苦、屈辱、胆战心惊的少年时光,他们把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日过,他们是彼此曾经的岁月里唯一亮起的萤火之光。
她真的真的很爱这个弟弟。
李凌冰哭得更加厉害,抽噎,打嗝,流鼻涕。
她想自己一定丑死了。
但她就是越哭越厉害。
小霜静默站在一旁,转过身去,悄悄抹泪。
李凌冰突然竖起头,左右张望,疯了一般冲向做女红的竹篮,手忙脚乱翻找出一把剪子。
李淮抱住姐姐,“姐姐,你别自寻短见啊!有我,有我,还有我这个弟弟!”
李凌冰却咬牙切齿道:“我要——我要杀了李宜!”
李淮的身子僵了一下,继续死死抱住李凌冰,“姐姐,冷静啊!以我们现在的力量,还杀不了那个畜生!”
弟弟长大了那么些许。
懂得审时度势了。
李凌冰还在挣扎,乱晃的剪子割破了李淮的手掌,他却没有放手,血顺着李凌冰的道袍流下来,她惊得松了手,剪子擦着她的绣鞋,深深扎在地上。
上一世那些不堪入目之景涌在眼前。
李凌冰丢断箭,双手攀着李淮又胖又小的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李淮将李凌冰的头抱在怀里。
李凌冰反复说:“弟弟,姐姐害怕!姐姐害怕!”
李淮的手不断流着血,他朝走上来的小霜摇摇头,仍是抱着李凌冰,轻声哄:“姐姐,别怕,母后不要你,我要你。我们一起心挨心,背靠背,什么苦日子都能熬过去。”
小霜给李凌冰打了一盆冷水,服侍她洗脸。凉水一沾面,李凌冰也就冷静下来,沉了一口气,命小霜给李淮的包扎伤口。
李淮一边疼得吸冷气,一边还要向李凌冰展示伤口,“姐姐,你可真狠,手掌都被你剌成两半了。”
一条蜈蚣般的长疮将李淮的手掌一分为二。
断掌——预示着六亲缘浅。
李凌冰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了。
她用一条软帕子沾了凉水,平敷在脸上,再拿下来,擦了擦后脖子,一抬手,将软帕子丢进了铜盆里。
这一刻,凉水和片刻的安宁令她灵台清明,她不再受上一世梦魇所障,神思回笼,她又是这一世的李凌冰了。
小霜给李淮上好药,一圈又一圈绕着细纱布。李淮深陷扶手椅上,把头支在案上,终于不堪一夜的劳累和伤痛,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漏夜冬雨,雨丝从公主殿内那一方小小的天井落到青石案上。
响起打更声。
哐哐——
一声,两声,三声——
李凌冰细心数了数,竟然是十三声。
李凌冰推醒李淮。李淮睡眼蒙眬,梦呓:“姐姐,再让我睡一会儿。”
李凌冰说:“打更打了十三声。”
李淮突然睁开清亮的眼睛,从扶手椅上弹了起来,与李凌冰交换了一个眼神,“十三声?是我们与太监约定好的数?”
钦天监的掌印太监伴君左右,掌管着天家龙玺。圣人久不管朝事,御旨批红是由秉笔太监写字,掌印太监盖印。掌印太监诨名“内相”,干儿子们都叫他老祖宗。这位他老祖宗生性好赌,如今把宝压在裕王身上,认了第一百零五个干儿子——李淮身边的内侍冯宝。
他们约定好,只要圣人那边有风吹草动,就让打更的太监打十三下梆鼓。
李凌冰走到架子前,取下狐毛大氅,边系带子,边道:“圣人不成了,恐怕已在写诏,我要去盯一眼。”
李淮急问:“去哪找圣人?”
李凌冰笑笑,“还能在哪?圣人久不出炉房,还在那做长生不老的大梦!”
李凌冰发现,越是富贵滔天之人越是怕死。
圣人自视如天,天又如何会老,又如何会死?
可他偏偏就要死了。
李淮手摸自己的伤口,皱眉,凝眸,似有什么事犹豫不敢开口。
李凌冰心领神会,“弟弟,你不必去。这件事,无论成与败,都由姐姐一人承担。”
李淮的脸一红,随后又一白,低下头,不言语了。
李凌冰的余光瞥到地上那截断了的箭。
天意般,光王李宜正被关在皇后宫中,至少这一个是坏不了事的。
李凌冰捡起箭,藏在怀中,拉起狐毛大氅的兜帽,一头扎入黑夜之中。她此去,甚至没有人为她掌灯,她走在黑夜里,唯有身上的大氅温暖着她,怀中的利箭激励着她,身后的幼弟怜悯着她。
天上在下冬雨。
她抬起头,看雨。
也不知这雨是否会将她送进冰冷的坟穴。
但是,雨落孤坟,也独有它凄凉之美。
或许在某个地方,与君共雨。
第四十章
每一弹指, 皆可能突生变故。
李凌冰一路快行,却偏偏撞上一个小人儿。
严怀意一袭粉蓝衣裙,朱红披风挂在风里, 她的高马尾被细雨打湿了, 小猫尾巴般垂在脖子根。她竟在漆黑的雨夜, 以火把照明,笔直侧过身子, 拉弓, 练箭。
李凌冰掠过之时, 快速瞥了一眼那个靶子。靶子是用稻草扎成的人形——瘦高个,腰挎长刀,被两支火把照得亮堂堂的。
火把将四周的细雨照出来, 如千万条细针斜斜刺下, 雨水一次次想要灭掉火苗,却又一次次败退, 反而让火焰蹿得更高。
不知怎么的, 这人形靶子让李凌冰想起圣人。
但眼下, 李凌冰没有工夫去和严怀意说话。
严怀意耳朵好使,突然把箭对准了黑暗中的李凌冰, “谁?”
李凌冰只得出声:“妹妹, 是我。”
严怀意清亮的嗓音响起:“观音姐姐!”言闭,放下弓箭,仰起头,笑着看向李凌冰。
李凌冰从雨帘中钻出来,她低下头, 打量严怀意的鲜亮衣裙,默不作声。
她记得, 严二郎刚刚战死于北境,算日子,妹妹应该还丧中。
严怀意也是个鬼的,耸耸肩,“我知道,你也像其他人一样,奇怪我不着粗麻丧服。但母亲说,祭奠亲人就该在心里祭奠,服制上宽松些也是无碍。女儿家就该穿得花红柳绿,瞧着也欢喜。”
李凌冰的手捏紧自己的素净道袍,淡淡一笑,“对,你母亲说得很对。思念一个人,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他天各一方,都是在心里思念的。”
严怀意扬起头,问:“观音姐姐,你也有思念的人吗?”
李凌冰垂下目光,自顾一笑,把头转向火把照亮的靶子,转而道:“你这靶子像圣人。”
严怀意不解地问:“为什么?”
李凌冰说:“那柄刀很像圣人的刀。妹妹,若被人当成是圣人,你这箭射在它身上,可就大为不妙了。杀圣人者,视为反臣,罪当凌迟。”
严怀意紧握拳头,弓与箭被捏得发抖,抬起头,红了脸,大声道:“我们严家人都是忠臣!”
呵,是吗?
不能再和妹妹做纠缠了!
李凌冰捏捏严怀意的脸颊,“妹妹,今夜风大,雨也大,小孩子就应该抱紧母亲,到暖和的被窝里睡一觉,待天一亮,这一夜的风雨也就过去了。”李凌冰转身,又一次扎入黑暗,任凭严怀意在身后拼命喊“观音姐姐”,她都没有回头。
她来到炉房前。
“老祖宗”掌印太监已在门前恭候多时,等人等得脖子歪长,像只跳脚老鹅,一见李凌冰,就凑上来,急急唤一声:“公主殿下!”
老祖宗把下半句给吞了,但李凌冰听出来了,他是怨她走得太慢。
掌印太监亲自给李凌冰启门,待她跨过门槛,他却突然缩身后退,弹弹袖子,仿佛怕鼎炉里腾起的青烟沾脏了他的太监衣袍,他如条鱼一般滑走了,还顺便带上了门。
炉房内一如既往烟雾缭绕,草药味浓重,一群瘦骨嶙峋的宫女垂眸,脸上死气沉沉地装聋做哑。
隐在青烟之后的圣人正在书案上写字,右手袖子依然空如无物,他是用左手写的。
李凌冰驾着烟,悄悄飘到圣人右侧,她用手拨开仪仗上垂下的一条丝花绳,身子绕过去,丝花绳垂下来,在她后脖处摇晃摩擦,她觉得有点痒,微微屈膝,给圣人行礼,“太真见过父皇。”
圣人的左手悬在空中,在鹅黄帛锦上划来划去,几乎很难落笔成字,突然听到有人唤他,他如梦初醒,猛然抬起头,一滴墨自笔尖滴落,在一行歪歪扭扭形如蚂蚁的字上,落下一个墨点。
看起来,圣人非但哑了,连耳力也大不如前。
圣人显得很激动,捏着笔,一个劲戳向李凌冰,嘴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当他发现李凌冰的目光落在锦书上时,他立刻用颤抖的手把锦书折起来。
但,为时已晚,李凌冰看见圣人落下的那个墨点旁写着一个“王”字。
果然是传位诏书!
圣人如此忌惮她窥探——看来,这皇位不是给李淮!
败则为寇,如果落入李湘之手,凭她和严止厌的所作所为,她姐弟二人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圣人啊圣人,谁让你不是个好皇帝!
李凌冰的目光又落在那截垂下的丝花绳。
她像豹子一般扑向那条丝花绳,用整个身子压断绳子,迅速套了个结,朝圣人扑过去,套住他细若鹅颈的脖子,她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扯。
无论如何——也要勒死圣人。
宫女们乱作一团。
李凌冰吼:“他死了,就没人折磨你们了!他让你们挨饿,让你们试丹,取你们的葵水炼丹!他根本不是人!魔鬼就该死!”
原本叫嚷的宫女一半都噤了声,呆呆盯着太真。
另一半宫人开始灭灯。
又有人点灯。
即刻,灯又被人灭了。
灯火的亮与暗,使得圣人形如枯槁的脸一次次展露在宫人面前,那张脸越来越青胀,越来越狰狞,活像佛殿里的夜叉。他的爪子撕扯着挂在脖子上的绳结,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他太瘦弱了,根本挣脱不出。
宫人们上前,擒住圣人的手脚。
太真的手叠在肩上,整个人背过身子,驮麻袋一般向下弯曲身子,那双纤纤玉手如今又红又紫,仿佛有无尽的力气从那细细的手腕上冒出来。
“吱呀”一声,有什么人溜出去。
“吱呀”又一声,有什么钻进来。
李凌冰恨,总有些人不知世务!
灯火再次闪烁了一下。
李淮看清了李凌冰和圣人,脚下一个趔趄,背撞门而跌坐在地上,他惊呼:“姐姐!”
李凌冰回过身,琥珀色的瞳孔因力竭而发着光,她喘着气,“弟弟,帮帮姐姐!”
李淮的双腿在地上划了两下,都要哭出来,“姐姐!”
李凌冰意识到丝绳的结打死了,若是活结,圣人此刻早该咽气了!
她没有男人的气力,把人勒死是一件顶难的事!
李凌冰弯低身子,用自身的重量去勒圣人,吼:“弟弟,难道你要看姐姐粉身碎骨吗?”
李淮爬过去,一咬牙,抓过桌案上的一块黄绫抹布,捂住了圣人的口鼻。
姐弟把力使到一处。
圣人挣脱出一只手,在空中盲目地抓,抓到仪仗上一条白布,拉扯下来,白布飘下来,盖住了三人。
李凌冰扯下白布,两张白面、一张死面露出来。她松开丝花绳,跌坐在地上。
李淮像驱赶瘟神一般甩开黄绫抹布,撑开十指,呆呆看着自己的掌心。
李凌冰慢慢爬过去,揉揉李淮的脸,“弟弟,辛苦你了。”
李凌冰爬起来,摔到桌案边,展开鹅黄锦书一看。
没错。
圣人自知大限将至,亲笔写下遗诏,传位给“某王”,并命光王李宜为摄政王。至于为何是“某”王,是因为那个墨点正好落在了封号上,而圣人神思混沌,竟没有写名字,草草了事,却正中李凌冰下怀。
真可谓,天助裕王。
她本来想烧了遗诏的。
如今,竟可以拿它做文章!
李凌冰踢了一脚瘫软在地上的李淮,“弟弟!”
姐弟二人将圣人扶到椅子上,用手支头,装成疲乏小憩的模样。李凌冰矮身,取来御笔,沾了沾朱砂,在遗照上补上了李淮的名字。
李淮惊呼:“姐姐,你好大的胆子!”
李凌冰冷哼一声,“弑父杀君的事咱们都做了,还怕这个?更胆大的事我都做过。”
李淮抬头,扫视一圈众宫女,“她们怎么办?”
李凌冰搁笔,抬眸,“她们不是傻子,说出去,诛灭十族!”
宫人闻言,纷纷跪下,匍匐在地,呼喊:“公主,奴婢们不敢。”
李凌冰心想,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老爷子平日里爱折磨宫人,最后竟被宫人合谋憋死! 活该!
炉房外响起打更声。
夜更深了。
房外突然响起吵嚷声,只听得老祖宗的尖细嗓音响起:“寿王爷,圣人在炼丹,可冲撞不得啊!”
寿王李湘大声呵斥:“滚开,是圣人传我!”
“哐当”一声,房门被踢开。跪倒在地上的宫人们浑身颤抖,将身子往地上更压低了一寸,谁也不敢抬头。
李凌冰从座上睨着众人。
怎么从来没人提醒她,圣人请了寿王来?
李凌冰站在圣人左侧,李淮站在圣人右侧,二人将圣人夹持在中间。他们相互交换一个神色,李凌冰明显看出李淮的慌张失措。她跨出去,遮住圣人的身子,“三皇兄,我与圣人正在论道,不容旁人打扰!”
李湘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锦书,又把目光敲打在李淮身上,用下巴戳他,“那么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淮垂下目,心虚地把闷死圣人的手藏到背后,支支吾吾:“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李凌冰道:“自然是与我一样,伴君说道!”
“凭他?”李湘冷哼一声,眸子冷冷打在李淮脸上,“圣人说他蠢笨如猪,胆小如鼠,和他说十句,只得一句话的意思,最烦和他说话。昨日,父皇就命我子时来见他,如今你又说父皇请你们伴驾!你这谎话扯得未免令人发笑。让我见圣人!”说完,李湘登上阶梯。
圣人写传位诏书,又漏夜传寿王入宫,那个“某王”是谁不言而喻。
这一次,李凌冰赌对了!
圣人就该死!
李凌冰大声吼:“放肆!”
她这一吼,不但把李湘吼愣了,连带着李淮也吓得跌坐在地上。她不得不弯身把李淮拉起来,目光死死盯住李湘,“三皇兄,圣人歇下了!你明日才能见!”
“父皇!”李湘大喊。
他不知道,此刻的圣人不会回答他。
李湘继续前行,却闻背后一声:“好热闹啊!”
一男一女走进炉房,他们的到来把房内的火烧得更旺了。
光王李宜携皇后走进众人视线。
一见李宜,李凌冰的心凉到冰窟子里,她的身子晃了晃,一时没有站稳,幸得李淮一手托在她腰上,她才没有失态跌倒。
光王手上的断指还在流血。
今夜,好像有流不尽的血。
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李凌冰脸上。
不知怎么的,皇后的目光冰冰冷冷的,不再如母亲看着女儿。待她见到李淮,才逼出那份骨子里的柔情,朝李淮伸出手臂,轻声唤:“淮儿,过来,到母后这来。”
李淮的脚尖在地上划拉了那么一小下,没有动,他低头,不愿回应母亲的示好,甚至都不愿看皇后一眼。
光王李宜道:“今儿是怎么了?都赶巧到皇兄这儿,是有什么好戏看吗?”
“父皇!你脸上怎么有血!”
寿王李湘离圣人最近,眼瞅着圣人支额低垂的脸上滴下血来,他一步上前,推了圣人一把,圣人如同牵绳木偶,随意就被摆弄到扶手上,头摆了摆,朝天扬起,一张紫面,两条黑血正从鼻孔里钻出来。
“圣人飞升成仙!”李凌冰跪倒,拉着李淮一同跪。
寿王李湘扑到桌案上,“让我看看诏书!”他推开恼人的圣人尸身,举起诏书看,一看,大惊,“不可能!这诏书是假的!被人改过!”
李凌冰慢慢站起来,扬起下巴,“诏书假不假,我建议你去问圣人!”
李凌冰又拎起李淮,推他出去,李淮一咬牙,道:“对,你去问父皇!”
皇后扑到地上,扯着李宜的衣袍抹眼泪。
李宜拍拍皇后的背,“孤去看看。”
李宜从李凌冰身边走过,阴柔的目光始终挂在李凌冰的身上,取来遗诏,边看边笑,“这遗诏——”李宜没有说下去。
李宜的吞吐引得皇后哭红的双眸频频抬起,最终娉娉袅袅走到李宜身边,跪倒在他脚边,哭哭啼啼:“请皇叔体恤我们孤儿寡母。”
李宜从怀中取出一支新箭,搁在李凌冰头顶,敲了三下。
李凌冰觉得这箭比冰还冷,冷得她浑身都在颤抖。
只见皇后用手包住箭尖,缓缓移向自己。那箭顺着皇后柔美的下巴滑进衣襟。光王李宜一用力,把箭插/入皇后胸前折起的沟壑,再一用力,深得皇后浑身冷战。
此时此刻,在李宜眼中,眼前站了这样三个人。
软弱易控的李淮。
娇美温顺的皇后。
还有,疯得撩人心魄的太真子。
他本想推寿王的,如今却改了主意。
良久,李宜把话接上:“这遗诏是真的。裕王李淮即位,奉我为摄政皇叔。”
一锤定音。
李凌冰如同泄了周身的气力,朝旁边的地上一歪,她用手臂支撑身子,从臂弯间隙瞧见了母亲的神色。
母亲无疑是美丽的,但这份美丽如今却染上了最寒冷的霜。
寿王李湘大怒,“你们——都是谋逆的乱臣贼子!你们等着,朝臣不会同意的,我——”李湘突然闭了嘴,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险境,骤然转过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炉房。
光王李宜牵起皇后的手,又用手抬起李凌冰的下巴,“你拥有你母亲全部的美,却没有她一半的乖。寿王说对了一件事,朝臣都向着他。明日,必定会有群臣非议圣人之死和这改过的诏书。小侄女,孤想看一场好戏,你别让孤失望。”说完,李宜带着皇后离开了。
巫山有美景,他们一起去看云和雨。
这炉房也深陷在雨中,她却只能一个人熬。
李凌冰推了一把李淮,“走!”她抬头,朝着众人吼,“全都滚出去!”宫人和李淮如小鸡一般被赶了出去。
李凌冰关紧门,身子从门上滑了下来,再热闹的宴席,散场之后,会陷入怅然若失的虚空。
今夜,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父亲。
也失去了母亲。
她一直觉得,有情——最贵。
李凌冰走到圣人身边,解下仪刀援玉,如宝贝一般抱在怀里,她将刀贴着脸,闭上眼,泪珠流淌到刀上,一滴,两滴,泪水润湿了刀身。
“唔——”圣人呜咽一声,竟从昏厥中辗转过来。
李凌冰把刀压在案上,从怀中取出断箭,一击,刺进圣人的右眼珠子,她俯身到圣人耳边,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父皇,女儿要替某人借你的刀。”
一代圣人,痴好斋醮,最后竟如此不体面地离世。
还是那句话。
他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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