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炉房里的蜡烛燃尽了, 丹炉里的仙草也都熬煳了,房内漆黑一片,灌进肺的空气充斥着焦味、血味与尸臭味。
第一夜的勇气已经被耗尽。
如今, 她已扶持李淮坐上龙庭, 但龙椅是摇晃的, 随时要把弟弟颠下来,而圣人死于非命, 根本不堪宫廷验尸官的勘验, 这是把她逼入了一重绝境。
她只敢坐在炉房门口那块地上, 如此才能离圣人的尸体足够远。有时候,月光从窗格直直打进来,将一束淡光射在圣人肿胀腐烂的脸上, 他歪着脑袋, 脸上的烂肉一块块掉下来,在他龙袍下、黑靴边, 积起一潭血水与肉泥。
谢忱时不时来叩门, 他话不多, 只问她“好不好”。某一日,他无声站在门外很久, 终于道:“我的刀随时可以开刃。”
李凌冰靠坐在门上, 说:“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刀。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双腿!去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双腿!朝堂上一定炸开了, 弟弟他未必能周旋得当,我要知道所有的情况!”
前朝的消息不断从裕王与谢忱那里传来。
寿王李湘及其幕僚并未披露圣人之死——大概是等着锤下致命一击。
但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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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李湘通告百官,称圣人重病,被妖女所蒙蔽,蛊惑众宗室奉召讨贼,以图迅速控制全城。
李湘先落一子,令遗诏成了一招死棋——如果圣人没死,就不该有遗诏,遗诏必是乱臣谋逆。如果圣人已死,医官们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会查出圣人死于非命,仍是谋逆!
很快,李湘背后的宗亲纵横联合,陈兵备战。
这个时候,光王李宜与皇后却闭门不出。
朝上,李湘缠着李淮。朝下,守城军围着禁军,禁军围着宗室私军,绕了一圈又一圈,列八卦阵,将炉房围得如铁桶一般。
一间小小炉房被剑林刀林围在中心,放眼过去,皆是身着铠甲的兵和一片片兵器上的寒光。
有时候,李凌冰会被尸臭熏得呕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胃一旦痉挛起来,她呕不出东西,只能用手指去抠喉咙,难受一番后,吐出一团酸水,才觉得好些了。
又一夜,一只手破开黑雾,将炉房的一扇窗顶开一条缝,塞进两团揉成球的帛书。
李凌冰展开第一团帛书,是李淮秀气的字迹:春申军已动,两日后。
李凌冰捏着另一团帛书,一时间,手指微颤,不敢打开。
难道这世间,还会有第二个人给她传递消息?
第二封帛书被展开,上面是草书,仿佛书写之人是在匆忙间写下的几个字。
“别怕。”
“等我。”
“等我”二字被墨划去。
“有我。”
“有我”二字亦被划去。
她仿佛看到那支细笔,在帛书上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最后坚定地写下“我在”二字。
帛书被揉皱了,那上面是凌厉的草书,写着:别怕,我在。
整整两年,那封未寄出的家书还是送到了她的手中。
李凌冰抱着刀,抹掉眼角的泪,四周静极了,可以听到炉房外铠甲摩擦的声音、火把燃起时噼啪的声响,还有混杂在一起兵士们的闲聊。
她只需要再与这具发臭的尸体呆两日。她呕不出酸汁,只能干呕,她的胃已经被掏干净了。没有其他事做,她就一次次掠过自己的前世今生,品一品其中的酸、甜、苦。
她总是想起严怀意,还有她的草靶子圣人。
她羡慕严怀意,可以尽兴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鸟。
第二日夜里,寿王终于按捺不住,命军队发难。她想,这一次好像真的熬不过去了,但就算舍了这第二条命,也不能让寿王得逞!
这个时候,李淮犯了蠢症,竟一个人破开列阵兵士,在众目睽睽之下,轻叩炉房门扉。
寿王乐得再拖一个死鬼下水,命兵士按兵不动,放李淮进去。
李凌冰把李淮拉了进去,关门。
李凌冰抱住李淮的胖身子,轻声喊:“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一次,李淮没有恼,他把头安静搁在姐姐肩膀上,看着圣人腐烂的身体,腹部猛然一抽,推开她,吐得昏天黑地。
从李淮的呕吐物里,李凌冰看到了肘子残渣。
她想吃红烧肘子!
李淮吐着吐着哭了,坐在地上,两腿分开,无声抽噎。李凌冰走过去,抱住李淮的头,轻拍他的背,“弟弟,别怕,有我们。”
李凌冰牵起李淮的手,把他拎到圣人的书案前。二人肩并肩,手牵手,看向炉房门口。
外面的兵在撞炉房门。
咚——
咚——
咚——
一声响过一声。门板被撞下木屑,飞在空气中,如同雪花一般。
李凌冰问:“弟弟,你为什么来?”
李淮说:“我也说不好。我很害怕,但更怕失去姐姐。说起来有些不孝,我再也不能站在母后那一边了,比起母后,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李凌冰道:“别怪母后。皇后是真的,母亲也是真的,但要同时做个好皇后和母亲,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李淮无精打采,“母后不要我们了吗?”
李凌冰想了想,“人一旦下坠,就很难被挽救,只能拼命往前走。你我是一样,母后也一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完。”
李淮挤出一个笑,“姐姐,你刚才的话听起来,好像做过皇后,作过母亲。”
李凌冰将李淮的手抓得更紧一些,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刚才说到孝,我们两个弑/父弑/君之人还有孝可言吗?”
二人相视一笑。
炉房的门已被拦腰撞断,从裸|露的缝隙里钻出兵士们“嘿呦嘿呦”用大木柱撞门的声音。
李淮浑身都在抖。
李凌冰右手怀抱仪刀,将刀按在胸口,她安慰他:“我和你一起站在这里。”
在门板碎裂的那一刻。
李凌冰朝空旷的炉室喊了一声:“谢嘉禾,我需要你的刀,为我出刃!”
漫天箭雨从破开的炉门射进来。
一缕天光从窗外掠进来,那身着靛蓝道袍的少年在横梁上以膝盖为轴,旋转起来,寒光一现间,他已拔刀落地,弓步,横刃,挡在二人身前。
谢忱的刀又快又密,将身后的两人护得密不透风,犹如有一个无形的钟罩在他们周身。
折断的箭矢在脚边堆积成山。
箭林一批又一批落下,半刻后,终于停下。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寿王李湘料定里边的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李湘命令众人:“收兵器,进炉房,救圣人!”
李湘领着宗亲冲进炉房,愣住。
那玉阶之上,圣人亲封的太真子与裕王李淮肩并肩站着,身前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横刀,低头,额发遮挡着眼睛,一条殷红的血从脸颊上滑下来,犹如地狱无常。
“杀——”
李凌冰没有给寿王说话的机会,上前跨一步,大吼道:“我朝法典,凡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十族!李湘,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李凌冰侧过身,亮出圣人的尸体——像刺猬一般,密密麻麻插着箭矢,那右眼珠子里的断箭不见了,眼珠子弹了出来,砸在地上,烂泥一般化成了血水。
群臣慌作一团。
李淮高举诏书,“此为圣人亲笔手谕,立我为新帝!若有伤我姐弟者,是谋逆的反臣!”
众人又是震惊不已,有些膝盖软的已经瘫坐在地上。
李湘大喊:“传位诏书是假!圣人早就死了!你们现在不杀他们,他们明日就能屠你们全家!”
李湘背后的宗亲已经回过味来。
政斗没有回头路,既然选择站在寿王这一边,就要熊瞎子走黑路一门心思走到底,必须趁乱把这对姐弟砍了。
“杀!”
“杀!”
兵士们以兵器砸地,响起一浪又一浪的呼喊。
就算谢忱的刀再快,以一人无法胜千军万马。
兵士们将一方炉房围得水泄不通,将内里那个圈越围越小,被围起来的三人——年龄加起来才堪堪过了四十,他们拥有少年人一切的美好和脆弱。
兵士如黑云压来,李凌冰的眼前陷入一片白皑皑的雪,那是烛火反射在兵器上如波浪一般的光。
“有兵来了!”有人在后面喊,队伍在后方松散开来。
轰隆隆——
是吹角的声音。
她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骑在高高的马上,黑衣黑甲,胸前是她蹩脚针线绣出的卍字符,那少年如一把黑刃,破开层层的白雪,将马停在了炉房前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一抬眸,他看到了她。
李凌冰举起手臂,戳出一指,指向严克,“谁再上前,就是反臣!”
李淮握拳咳嗽一声,眼神乱飞,手快速伸过来,把李凌冰的手指拨向李湘,“咳咳,指错了!”
好像是哎!
李凌冰用力那么一戳,还是指着严克,咬牙切齿:“大反臣!”
很多年以后,小孩子旧雨用毛笔戳戳自己头上的包子鬏鬏,眨着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睛,问:“她见了你,第二句话说了什么?”
严克笑道:“她说,严止厌,你长高了。”
旧雨说:“真是奇怪的性子啊!”
没错,她就是个性格古怪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严克说:“小鬼,你猜,她给我的那个锦囊里装着什么?”
旧雨摇摇头,“猜不出。”
严克放空目光,黑眸又浓又亮,他陷在一段旧时光里,一旦陷进去,就拔不出来,“那个女人把盖了裕王印玺的帛书交给了我,亲王印玺可调三千兵士。呵,翻过来,竟别有洞天。那里盖着圣人龙玺,任凭我需要,只要往上写,就可以统调中州所有兵道兵府之军。所以,我调了春申军去救她!”
旧雨摇头咋舌,“胆子真大,你和她都是!”
是啊,若是稍有差池,他就可能被打成反臣。引外兵入京还进深宫,他严克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但这世间最大的赌徒都在朝堂上。每个人都在赌,春申军都尉潘玉如此,他严克也如此。
更何况,那个时候,他已痛失兄与弟,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心中那一方神明?
旧雨问:“就没人怀疑你的圣旨也是假的?”
有啊,怎么没有?
王卒长当众嚷嚷:“这圣旨是他俨四自己写的!”
严克朝王卒长走过去,“你说调兵的圣旨是假的,劳你去问先帝!”一刀利落划空,砍下一颗头颅,血喷得三丈高,王卒长跪膝而亡。
“好好!”旧雨拍手。
严克暗叹,世事稀奇,明明说好,那锦囊是救他一命,却被他用来调兵,但他庆幸是此结果,说到底,是她救了她自己!
旧雨崇拜地望着严克,“然后呐,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少女的脖子上挂着黑色的铜钱,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道袍飘在风里,她缓缓走下玉阶,将一柄刀横在二人之间,她说:“严止厌,我以君子之刃——王刀援玉赠你。我要你,秉此刀,守我李氏江山,生生世世!”
第四十二章
少帝之名已扬, 大事尘埃落定,接下来的小事便是顺水推舟。皇家验尸官对圣人尸身的勘验草草了事,认定是受箭创而亡, 死因无疑。
寿王李湘及其母妃、皇妹等支持他的宗亲一同下死囚狱。
寿王谋逆一案在朝中/共牵涉两百余名官员, 加上他们的亲眷, 计一万余人等着监后斩。
庙堂诡谲,个人的际遇犹如变幻无常的云。
本为寿王亲信的临光侯孙氏因三世无军功, 被赶到边境种田, 因此躲过寿王之祸。
寿王的讲官大儒士朱孝孺, 曾因身为翰林院编修,官阶压过裕王讲官张懋之而踩痛皇后的尾巴。
朱编修自视文人清高,一直以来并没有参与到寿王争权的行动中。
但他为人师的事实从未改变。
李淮给了朱编修一个选择——亲手写李淮的登基诏文, 一为其正名, 二为其歌功颂德。
对一个文人来说,这是天大的羞辱。
朱孝孺没有同意。
朱孝孺的十族——包括其监考的门生和教过的学生, 统统被拉到东市斩首, 共八百余人。
玉京城内, 一车一车的囚犯被拉出去砍头。
天家后/庭,先圣人的丧仪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李凌冰脱了道袍, 就穿上丧服。她一袭素白粗麻裙裹身, 盘发去饰,站在大铜镜前,转过身,只见瘦骨嶙峋一只猫,面露春色一枝花, 叹了口气。
这么素的衣袍,她都穿腻了!
她要吞下以前的话——什么古时杨妃恶道袍, 是她不够雅,是她矫情!不,她现在也想穿红。
谢忱坐在梁上,断腿被木条箍得邦邦硬,垂在半空摇晃,“主子,我看挺好——看!”他脖子一歪,闪开砸来的铜镜,伸出绑满纱布的手指,抓住铜镜,“主子,你这乱砸东西的习惯真得改改。”
“本公主以前砸得起,现在更砸得起!”李凌冰咬牙切齿,翻开妆盒,随手抓了一只金光灿灿的臂钏,撩起袖子,把臂钏扣上手腕,用手指拨弄到肩膀下,站起来,抖动肩膀,垂下宽大的袖子,完美盖住。
这不就成了嘛!
有好东西不戴,是傻子!
掌灯女史小霜屈身,“殿下,殡宫那边派人来催了。”
“知道了。”李凌冰提裙快走,朝谢忱说,“你这几日好好歇息,不必跟着我。”
谢忱的头没有冒出来,只伸出两指,在空中一划,“明白!”
临时设起的殡宫里素麻仪仗翩飞。
到处跪着人,白的像咕咕叫的鸽子,黑的像到处流窜的老鼠,黑白间差,一种沉闷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其间,传来几声女人的抽噎,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正殿里,众人跪得更紧凑更有序。他们移动膝盖,给长公主李凌冰让出一条路。
李凌冰想拜李淮,膝盖刚一弯,一只胖手递过来,扶起她的手臂,“姐姐,我还没正式即位呐,算了。”
李凌冰微笑着抬头,余光勾到正用袖子擦眼角的皇后——不,太后。
太后她一身缟素,未戴一点首饰,只用白布铰了朵小白花,别在乌发间,她眸如秋水,面若桃李,倒是比圣人在时还要风流娇俏些。
太后也察觉了李凌冰的目光,手臂滞了一下,像是个面对父母却做错事的孩子,双手交错拉扯衣袖,撇过头,选择避而不见。
这一辈子,太后不会选择去冥宫瑶台寺,为圣人燃灯守灵了吧。
也算是善终。
李凌冰左右张望一下,松了口气。
还好,光王李宜不在。
她在殿内一角的地上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在用黑眸盯她。
严克一身黑布深衣,头戴白布额带,歪躺在地上,折起一只膝盖,身前有一坛子酒和一柄长刀。
京城传闻,邓国公四子严克在救下少帝和长公主后,从未归府,他在玉京城里,连扫十街,与人斗酒到天明。
玉京城的人都说,严克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是少年一战功成,意气风发。
李凌冰却觉得,有人喝酒为愁,但,酒入愁肠愁更愁。
李凌冰跪在所有后宫贵女之前。
圣人的尸身已被清洗过,塞满了棉花,撑起一个皮架子摆在塌上,远远看去,竟还成。天家丧仪的每一步都在司仪署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四位皇子为圣人换下旧衣,穿上新衣。他们按住圣人的手足,其中一人用新丝绵放在圣人口鼻处——这叫属纩。
李凌冰暗哼一声,圣人都死了多少天了,还能喘气嘛!
她心里虽这么想,却还是被吊起精神,伸长脖子去张望。
新丝绵飘了起来!
要/死,真的诈尸了!
难道圣人也重生了?
一位按手脚的皇子皱眉,“皇兄,你别喘气啊!”
“不喘气就死了!”扯着丝绵的皇子咽了咽口水,屏息,细如蛛丝的丝绵终于缓缓垂下。
四位皇子松了一口气。
你看,就是死透了!
还得是我,天底下,谁能有我太真的福气!
四位皇子把旧衣卷成一个团,装进竹箧,捧到了李凌冰眼前。
司仪署的官员跪倒,“请神女为圣人喊魂!”
李凌冰冷哼一声,“在场这么多男人,没我一个女子手脚灵活是吧!”
“我和你去!”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后头响起,带着几分醉意。
司仪署的官员看清严克那张脸,支支吾吾:“按礼,需圣人血亲子女才能喊魂。”
众王爷也是吹胡子瞪眼。
你严四凭什么?
李淮看一眼严克,又看一眼姐姐,“朕觉得好。”
众人不敢再反对。
严克背着竹箧,与李凌冰爬上屋脊正中,向着北面的天,肩并肩站着。
严克身上的酒味很浓,酒气从鼻子里灌进去,让她有些恶心,仿佛要一同醉了。
李凌冰从竹箧里取出衣服,迎风展开,大喊:“父皇啊,你回来!”然后压低声音,“你再回来试试!插不死你!”她又大喊,“父皇啊,你走好!”又一次收回声音,“黄泉路上,当心有恶鬼抓你!”
“父皇——”
严克一把抓住李凌冰的手腕,“别喊了,我怕你被雷劈!”
屋下的白黑大军纷纷抬头,哄一声炸开。
葬仪实在无趣!
有热闹不看是傻子!
严克薄唇上扬,“我替你喊!”他抓起衣服,把它散到风中,衣服如云一卷,飘到天上,他的目光放空,“圣人,”他的手放在李凌冰手臂上,将她按到了自己身侧,贴着她,哑着嗓子说,“我操/你大爷!”
李凌冰知道神女不该笑的,但她忍不住,笑得眼泪都挤出来,腰都笑弯了。
小狗崽子这两年,当真是出息了!
李凌冰推开严克,用袖子扇脸,散一散周身的酒气,她用眸子打量严克。
难得的,他们两个之间竟然没什么话要讲。
严克转身,袖子一甩,滑下屋脊。
众人看唱戏的角走了一个,也就摇摇头,都散了。
李凌冰爬下屋脊,两个人朝着殿室两边的长廊,分开走出众人视线。
按本朝丧制,父死需服斩衰,头三日不食一粒米,不饮一滴水。
李凌冰才不管这些鬼规矩,从殡宫出来,摸到一间小宫室,室内供着三清像,她从供桌上扯下一只烧鹅腿,寻了处僻静之地,在那啃鹅腿啃得津津有味。
突然间,飘来一阵脂粉香,有女子相互攀谈的声音传来。李凌冰看到一群贵女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也要顾着颜面——长公主在服丧期间,偷吃鹅腿的事绝不能传出去!
她满手满嘴的油,偏偏舍不得丢弃那鹅腿,拔腿就往廊那头蹿。刚跑过折角,她就看到严克坐在廊下,身前一张矮桌,正在低头写字。
人声越来越近。
算了!
便宜小狗崽子了!
李凌冰跑过去,钻到他袍子底下,同时伸出抓着鹅腿的手在他面前一晃,以作威胁,又快速藏到身后,换另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别让她们看见,我要脸。”
严克淡笑,继续写字。
贵女们驾着香云来到廊下,却不肯挪步,各自散坐在廊下的美人栏杆上,轻置软腰,装作闲聊的样子,时不时用目光带严克那么一下。
她们都想好好看一看,这玉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严四公子!
李凌冰被困住了,把身子塞进更深的衣袍之下,拉过案上垂下的布,干脆又把自己包了一层。
他严克却云淡风轻,埋头书案。
严克的刀磕到她的背,她伸手把刀从他腰间解下,脚一踢,踢到了桌案外面。她贴着严克的身子,觉得他长了不少肉,摸起来瘦而不柴,倒是很有手感!
贵女们纷纷回头,见严克还是不抬头,又匆忙转过身子。
贵女们想不明白,眼前的女子各有各的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细什么样子都有,怎么就难得严克一次青眼。
他如此坐怀不乱,莫不是喜欢男的吧!
严克膝盖上的人动了动,他心烦意乱瞟一眼刀,黑眸闪一闪,不作声。
李凌冰觉得有些闷,小声问:“她们走了吗?”
严克连眸也没有抬,“没有。”
李凌冰咬着鹅腿,“你喝酒了!以后不许喝,熏得我头疼。”
严克说:“你倒是一如既往的香。”
李凌冰皱眉,“你占我便宜!两年里,走了一圈军营,净学些粗鄙之语回来戏弄我!一点长进都没有!”
严克道:“李之寒,我回来了。这句话,你听着可还欢喜?”
李凌冰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与他,以前是有来有往,逮到机会就互怼,如今是东拉西扯,根本不往一个层面上说。
她李凌冰又不是傻的。
难道她听不出小狗崽子腔子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正在怦怦直跳,眼瞅着就要压抑不住,急着掏出来给她看!
李凌冰闭目,干脆以静制动,正所谓先撩者贱!
我什么也没听见!
严克下笔越来越快,“李之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李凌冰又睁开眼,想了想,道:“我喜欢你来救我,但也止于此欢喜。”
“止于此欢喜——”严克慢慢品味这话,一笑,“没事,我不着急。”
李凌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在写什么?”
严克回答:“挽歌。”
李凌冰看不得他得意,故意讥他:“写得这般快,肯定是没用心。”
严克道:“这挽歌我早就打过腹稿,哦——就是遇见你那一日,我在树上写的。”
李凌冰又讥:“看来你早就盼着圣人死。”
严克说:“谁说这挽歌是给圣人作的?我原本是为北境阵亡将士所写,如今是为我的兄弟再写一次,引他们的魂魄归乡。我念给你听。”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李凌冰没有听清楚后面的字,热泪濡湿了她的眼眶。
你看世事如此难料,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多年前,鹿苑柳树上的一个少年心怀天下,他写一曲挽歌赠亡兵,却招来了一只孤魂野鬼。
或许,可能,难道,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冲破人所能为的边界,来经历一段旧时光——一段她从未见过的少年时。
严克停下笔,“怎么哭了?”
李凌冰说:“小狗崽子写得太好。”
浓墨在严克眸子里化开,他淡笑,轻声说:“我不信。”
见她喜欢听,严克念了一遍又一遍。
挽歌招魂,也安魂。
这挽歌把贵女们都念跑了,也把李凌冰哄睡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蒲公英,落到她发间。
严克不喜欢她簪白花。
他捻起蒲公英,吹到她熟睡的脸上。
她微微颤动睫毛。
他把笔簪到她的头发上。
他想,好想与你簪红花,却不能,那便簪笔代花,寄此情。
从此以后,笔下有苍生,亦有你。
第四十三章
李凌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等她醒来,已在温暖的榻上。她把头埋进软枕里,手伸进枕头下面乱摸, 手指突然碰到某个凉凉的东西, 扯出来, 发现是一张小纸片。
那上面的草书很熟悉。
李凌冰翻过身,举起手臂, 捏着纸片“哗啦啦”甩, 用余光去瞟上面的字。
那上面说:明日, 一起去东市看人砍头。
李凌冰哼了一声,甩开纸片,用手指细搓眉心, 眉心的疤如小肉疙瘩般突起, 看来,她下半生都要以一副观音面示人。
观音可不爱杀生。
有人约友看花。
有人偏偏约她去看砍头。
怎么都是人, 品位就如此天差地别?
她要去吗?
不去。
小狗崽子的心事令她头疼。
要知道, 她是铁了心的。
一段注定无法回应的感情是很残忍很伤人心的。
但她又想去。
看政敌被砍头, 是撞在心间的一座钟——时刻提醒她,形势逼人, 稍有不慎, 被人绑赴刑场砍掉头颅的就是她太真!
第二日,午时,李凌冰着素白麻服,披狐毛大氅,赴了“砍头之约”。
东市有一座鼓楼。
鼓楼被严府的家丁围住, 只放了李凌冰一人上去。她拾阶而上,看到严克已到, 默默走到他身边。
严克今天身上没有酒味。
李凌冰终于弄明白,那些酒味掩盖住了什么——他躯体上的疲乏与情绪上的低沉。
这一切是严克从未有过的。
他在军中,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李凌冰转身,却发现自己视线平移是一堵墙,她冷笑一声,在心里问候了严克的祖宗一遍。
严克正垂眸看东市里的犯人,头也不转,光靠鼻子嗅嗅,耳朵动动,就小声问:“来了?”
李凌冰怨恨地盯着那堵墙,轻“嗯”了一声。
严克问:“怕吗?”
李凌冰的目光都要把墙凿穿了,“我估摸是怕不了的。”
严克转头,原本凝重的神情突然松弛下来,眉眼皆笑。
原来某人个矮,头只堪堪高出鼓楼墙半寸,眼瞅着是白来了,难怪语中带气。
严克喉珠滚动一下,试探问:“我背你?”
李凌冰暗想,想得美,小狗崽子一肚子坏水!
“不要,我们从来都是肩并肩站着,谁都不能压谁一头,你——嗳?”她的声音扬在半空,被拦腰举起来,摆到鼓楼城墙上,双腿悬在空中,惊惶失措地乱踏。
严氏家仆纷纷抬头,看见一双女人的绣鞋对着他们的顶心,相互心领神会地笑笑,顺便伸手驱赶行人,“看什么看!没你们什么事!”
严克也爬了上来,朝她身边凑凑,“别怕,不会摔到你,我拉着你的手?”
李凌冰才不怕高,她把身子朝旁挪了挪,把手藏到背后,探出头去,瞧东市的犯人。
犯人们穿着灰白囚衣,一排排跪在地上,李凌冰数了数,一共三十七个。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低垂着头,双手被粗绳绑在背后,脚戴镣铐,脖子后面插了块木板,用朱笔写着“死囚”二字。
李凌冰问:“今日,斩的是哪些人?”
严克回答:“李湘母妃的娘家人。”
李凌冰歪垂头,“真可怜,男人争权,关女人什么事。李湘母妃和寿昌公主倒是等来了天恩,弟弟绕了她们一命,只闭居佛寺而已。”
严克用黑眸打量她,“我知道,是你替她们求的情。”
李凌冰道:“她们本来就无辜,就算活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无辜?
严克想起寿昌公主的所作所为,加上寿宴上令太真受辱,他没剐了那位公主,已算是便宜她了。
有些事,严克并不想让李凌冰知道。
譬如,是寿昌公主想要趁捻军之乱溺死她,又譬如,他知道寿宴上,她是如何受人□□,又又譬如,他给了寿昌公主驸马一个选择,自剜双眼换一条小命,又又又譬如,他让寿昌公主亲眼看着夫婿剜眼睛,并命她以白纱覆眼,他要她今生今世永不见天日,见了,她就要死。
他不想她难堪,想起伤心事,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让她觉得,他刁钻,他心软怜惜女人,却又是这世间最残忍心狠之人。
见严克久久不说话,李凌冰说:“你大概觉得,我是妇人之仁。”
严克道:“你是观音,渡凡人。我是鬼差,索人命。”
李凌冰借着这话敲打他:“我是佛,佛是流水,是明月,是过客。佛不爱人,只爱众生。”
严克愣了一下,显然是听懂了弦外之音。
他沉默一阵,转而说:“你的弟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有事求他,他总是一口答应。”
李凌冰问:“你求他什么事?”
严克回答:“打仗的事,还有其他的,却不能告诉你。”
李凌冰撇过头,眯起眼睛,良久,问:“北境还是东海?”
严克愣了一下。
北境还是东海。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
他想,北境虽险,却有父亲、大哥与高晴三人在,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东海的战事胶着,三哥又旧伤复发,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去东海。”严克轻声说,他垂下目光,“对不起,刚回来,又要离开。”
李凌冰淡淡一笑,“国之病疮在边疆,民之心症在敌寇。少年将军志在四方,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严止厌,我真为你高兴,你总算得偿心愿,走了一条阳关大道。”
严克念了一声:“李之寒。”
二人沉默了一阵。
李凌冰无聊摆动双脚,“可惜这一辈子,不能看你跻身内阁,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严克显得很吃惊,想了想,“你希望我进内阁?”
李凌冰摇摇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只是说,在梦里。”
严克问:“你曾梦见我?”他补了一句,“进内阁?”
李凌冰放空目光,“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光王召我,我路过内阁值守的青庐,你——”
“光王为什么召你?”严克插进话来,深皱眉头,他看到李凌冰眸子暗了暗,立刻说,“我是说梦里。他为什么召你?”
李凌冰别过头,良久,轻轻呢出一句:“我不想说。”
聪明如严克,又怎么会联想不到。
他很不高兴,“李之寒,你怎么做这么恶心的梦。”
李凌冰道:“梦嘛,很残酷,不受自己控制,做什么都是无能为力。不过,好在是一场旧梦,即使是噩梦,也已经过去了。”
严克说:“李之寒,我不会再让你做这样的梦。”
李凌冰啧啧摇头,“好笑,你把自己当成是神仙,能控制我的梦?”
严克低头想了想,说:“不,我不能控制你的梦,但梦由心生,只要能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你就不会被噩梦缠身。”
李凌冰觉得自己胸口被打了一记闷拳,她觉得喘不过气。
严克道:“你把你的梦说完。”
李凌冰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路过青庐。内阁的老家伙们故意排挤你,派你到青庐外面,给他们取烧火的炭木。你蹲在雪地里,用手心把雪化了,把碳木全都弄湿了,让他们烤不了火。我从你面前走过,你不识我,我也不识你,你却一直望着我。”
严克再次插嘴:“大概是看你好看。”
李凌冰心里又觉好笑,又觉酸涩,道:“不是的。你的目光像是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拼命扑腾的雀儿。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当真是个讨厌鬼。”
严克愣了一下,追问:“那在梦里,我打开笼子了吗?”
李凌冰嘴角微微上扬,抬头,仰望蔚蓝苍穹,“打开了,从此海阔天空,任我飞翔。”
严克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他看着她的侧脸,阳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白皙的皮肤晒成淡金色,一阵阵薄荷香飘来,他没有喝酒,却好像也要醉了。
严克说:“李之寒,如果梦外还有牢笼,我也会为你打开。”
李凌冰却说:“不必了,今生,我已磨出利爪破开脚镣,长出丰羽展翅飞翔。”
严克道:“如果,有一个大笼子同时把我们都困住。我们一起挣脱出去。”
李凌冰转过头,看着他,“一起?”
严克黑眸闪闪,“嗯,一起。”
李凌冰笑道:“嗯,一起。”她复踏脚,探头去张望东市,“严止厌,开始砍头了!”
东市刑场上,刽子手正在给犯人分发临行酒。
死囚中只有几个人在哭,仿佛其他人的泪早就流尽了,一双双无神的眼睛低垂着,灌下酒后,朝身侧人喊一句,大概是最后唤一声自己至亲之人。他们被一个个按低身子,砍下头颅之时,血喷得比跪着的尸体还高,一下子就喷到下一个人的脸上。
砍头,比想象中可怕。
看到第一颗头颅被砍下,她就怕了,歪低下头,闭上眼睛,不敢动弹。她感觉到一双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到怀中。她实在有些害怕,只能任凭那只大手揽着她。她缩在他怀里,枕在他锁骨窝,贴着他微扎的下巴,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别怕,我在。”
这句话,看到和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李之寒,你愿意——”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颤动。
但,他的话被看砍头的民众的欢呼声盖住了。
“李之寒,你愿意——”
又一次,他的话被吵嚷声盖住。
人头被砍完了,底下的人也都散了。
李凌冰挣脱严克,用手指把散乱的额发拨到耳后,问:“你刚才说什么?”
严克叹了口气,“算了,老天爷不让我说。我给你宫里送了一份礼,是用我攒的军饷买的,你看了,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李凌冰算是看出来了,刚才他是趁乱才敢提那句话,那句话正令他抓耳挠腮的难受。
到底是什么话呐?
算了,看破不说破,免得引火烧身。
李凌冰朝他伸出手,“劳你扶我下去。”
严克跳下鼓楼墙,伸出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李凌冰站起来,朝着他旁边的空地跳,却被他捞了回来,拦腰抱起,他掂了掂,皱眉,“李之寒,你应该多吃些肉,太轻了。”
李凌冰捶他胸口,“小狗崽子,放我下来!”
严克放下她的脚,再放下她的手臂,待她站定,用手指拨弄她脖子上的铜钱,“你怎么会有这个?它不是被那个女人——”
李凌冰冷哼一声,“对啊,被那个美丽又多情的女子挂在脖子上,又被我抢了回来。”
严克脸色一白,“你别误会!我——”
“我误会什么?你一个精壮小伙还不能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本文想女人了?我知道,在军中,这样的事常有,不能洁身自好的人就会着她们的道。不过我提醒你,可不能成瘾,成瘾伤身体,任凭你身体再好,日日来,也是要折寿的。”李凌冰粗鲁扯下铜钱,丢给严克,又脱下狐毛大氅,一并塞给他,“都拿去,你的东西都在这,我全都还给你。”
严克脸色黑沉,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的黑眸盯着李凌冰的脖子,那上面满是胡乱拉扯留下的红印子。
李凌冰朝严克翻开一只手掌,“所以,我的东西你也还来。咱们就两不相欠了。”
严克问:“你的什么东西?”
李凌冰双手叉腰,“那一日,你骑马来到炉房门前,我亲眼看到你穿着我绣的铠甲。金装穿在泥菩萨身上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那卍字符都被磨破了!你知道,我绣了多久才绣好吗?你不会爱惜东西,我要收回去供起来!”
这脱的哪里是卍字铠甲。
明明是在扒严克的皮——一张曾经救过他性命的皮!
严克再也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内心深处的躁动,压了过去,把她扑倒在地上,他想吻她的唇。但她转过头,吻落在她的脖子上,下一刻,薄荷香满溢。
他抬起头,剧烈喘息着,抽去格在二人中间的狐毛大氅,让他们贴得更近一些。
李凌冰挣扎了几下,选择乖乖躺好,她这才发现,严克的肉掌垫在她脑后,她眯起眼,一字一句问:“严止厌,你是嫌命太长是吧?”
第四十四章
“团团儿~”严克哑着嗓子喊, 仿佛是在用声音啄她这个人的魂儿。
李凌冰说:“你再这么叫,我就咬舌头了!”
严克说:“许别人叫,不许我叫?”
一抹靛蓝的光影“唰”地从空中掠进来, 蹲在鼓楼墙上, 缓缓站起身, 额发挡着他的面容,手放上刀柄, 轻声唤了一声:“主子。”
李凌冰没看谢忱, “谢嘉禾, 随便这条小狗崽子疯!他是嫌自己折寿不够多,还想造孽!”
“我说了我没有!”严克急了,僵直脖子, 一手垫着李凌冰的后脑勺, 一手却无处安放,用手指搓后腰衣袍。
谢忱跳下来, 跨前一步, 又唤了声:“主子。”
李凌冰用后脑勺揉搓严克滚烫的掌心, “男女之事,她知, 你知, 我不知。好了,本公主没心情管你的风流债。给老娘滚下来!”
严克的手指插过她光滑柔顺的发,浅浅贴在她的头皮,他稍动一下,就能触碰到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他要怎么解释她才能信?这种私密之事, 还有信物为证,当真是百口莫辩!
他恨不得生出利爪, 剖开那颗心给她看。
李凌冰看他急得蒸出汗,头上的呆毛竖起来,被风一吹,无力耷拉下来——像一对小狗耳朵。
李凌冰笑得肚痛,身子软,泪花闪闪,这泪里有几分涩,有几分乐,她也分辨不出,“小狗崽子,你真是太好骗了!”
严克滞住,知道自己着了她的道!
他第一反应是气,之后,一股子欣喜从心底钻出来,撑开他的腔,沸起他的血,燃起他的希望。
她是信他的!
她玉润珠圆的鼻尖上沾了点灰,他想给她捻掉,但一只手被她枕着,一只手不敢动弹,他努力过,还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谢忱的目光越垂越低,更大声唤了一句:“主子!”
李凌冰看着那双黑如墨、亮如星的眸子,“谢嘉禾,没关系。”
严克道:“小子,听清楚了没有,你家主子让你一边站着,看着!”他的头又低一寸,喉珠子滚一滚,“你怕吗?”
李凌冰说:“我怕。”
严克问:“怕什么?”
李凌冰道:“我怕少年人不懂节制,一味追求自由,不会压制本性,忘了礼教纲常!”
严克说:“少年已死。”
“我送你一句话。”李凌冰顿了顿,“慧极必伤,下一句,你来接。”
严克皱眉,“我不说。”
李凌冰轻吐出来:“情深不寿。”
严克没有应她。
李凌冰又道:“我向神明祈愿,以道心为证,我对你——”她嗓子哑了,终是没能说出口。
严克道:“说下去。”
李凌冰道:“我对你——”她叹了口气,没能把握那一刹的勇气,转而说,“我很怕你,很怕很怕你。”
“为什么?”
李凌冰说:“我曾以为这世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情是真的。可你害我没有弟弟。”
严克问:“我何时?”
“在梦里。”
严克觉得自己是冤大头,“你竟然为了我从没做过的事怪我!我说过了,不会再让你做噩梦。”
李凌冰鼻子酸酸的,拼命忍住才没哭出来,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哪里想到她的双眼早就憋得通红,像是一只兔子。
李凌冰说:“可我怕,我怕重来一次,又是那样的结果。”
严克一声急过一声,“梦是假的!是假的!”
她这一世最怕什么?
受困于情,悲念过往,畏惧将来,缩手缩脚,对某桩事望而却步。
严克受不住她这样,从她身上爬起来,从腰上取下刀,把刀柄那头递给她,“扶着它,起来吧。”
李凌冰被拉起来,低头,横起手臂,装模作样弹弹自己袖子上的灰。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李凌冰本想不辞而别,走出一段,又折回来。严克背朝鼓楼外站着,双手叠在腰后,手指缓缓摩挲着。
李凌冰喊:“严止厌。”
严克转过身,“在。”
李凌冰在他黑眸注视下,横出一臂,用手缓缓撩开袖子。他先看到虎口一排牙印,然后看到一截白如玉的手臂,最后素白袖子落在一只镶满宝石金光灿灿的臂钏上。
李凌冰取下臂钏,丢给严克,“鞑靼阿姆河宝藏里的狮鹫头金臂钏,天下只此一只。”
严克黑眸闪闪,“送给我?”
李凌冰道:“我是给妹妹的,谢她帮了我一个大忙。”
“什么忙?”
“不告诉你,”李凌冰回忆那草木靶子圣人,沉了口气,“是秘密。”
“这东西是鞑靼王子进京后,在酒桌上输掉的吧。”
“你见过他?” 李凌冰显得吃惊。
果然,京里的大事都瞒不住他严止厌。
战场上未见,酒席上见的。
他想,岂止是见过,还斗过酒,差点在酒后,趁酒疯活剐了他!
严克掂了掂金臂钏,“你这样,可养不起。”
李凌哼一声,“我姓李,是这两京一十三省的最尊贵的公主,你们严家人烧的香火是进不到我肚子里的。”
李凌冰丢下这句话,猫儿尾巴一摆,溜出了鼓楼。
李凌冰一路坐车回宫,失了狐毛大氅,她觉得冷,一回宫就命小霜准备热水、浴桶,她要泡个热水澡。
李凌冰把身子泡进冒白烟的水中,湿发像蜘蛛脚一样散开,她闪着一双亮眼睛,去瞧放在远处桌案上用油纸包的东西——那是严克派人送的。
小霜抬眸,望一眼,“殿下,要打开给您看吗?”
李凌冰干脆利落道:“不看!”她把头埋进水里,又冒出来,双手扒着浴桶,“拿来!”
小霜把油纸包捧到浴盆旁。
李凌冰伸出手臂,水珠自她手指滴到油纸上,缩回手,“你来打开。”
小霜有条不紊地打开油纸。
一匹大红香云纱被捧到李凌冰的眼皮子底下。
人们口口相传,一两黄金一两纱。
当兵的没有多少饷粮,他这一匹红纱,想必存得辛苦。
她很爱很爱红,也很怕很怕红,谁让她上一辈子,饮鸩自尽之时,穿的是红裙呐。
新娘子也穿红。
严克那时未能说出的话是什么,她明白了。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盯着那匹红纱,背过身子,趴在浴桶上,“把这东西退回去。”
小霜屈膝,“是。”她把香云纱复又搁到桌案上,上前,将软帕沾湿,仔细小心地给李凌冰擦背。
李凌冰从浴盆里跨出来,水顺着她的小腿濡湿细绒毯,她的身体被送上来的纱衣裹住,她面对大铜镜,一寸寸打量少女凹凸有致的身形。
李凌冰本已上榻,听到去而复返的小霜的脚步声,立刻爬起来,披上一件薄衣,趿鞋走出帷帐,目光一放,看到小霜的手空了。
她的心也有点空。
李凌冰问:“他说什么了吗?”
小霜回答:“没有。”
窗格里飘来打更声,子时了。
李凌冰缓缓放下帷帐,身子钻进去,却没有上榻,只呆呆站着。
小霜跪到她身边,“殿下,奴婢有一件事,按理不该奴婢说,但奴婢觉得此事体大,还是该让殿下知道。”
李凌冰问:“什么事?”
小霜说:“圣人要给严四公子封侯。”
挺好,弟弟懂得对小狗崽子施恩了!
小霜继续说:“封了定州侯。”
“定州?”李凌冰认真回忆这是个什么地方,大概是因为太过偏远,她记不起来,只隐隐觉得耳朵里曾刮进过这个词。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她记住了定州这个地方?
算了,想不起来,看来不是重要之地。
弟弟没封错,此时此刻,不能给严克太多的力量。
小霜还是跪着不肯起来。
李凌冰再品“定州”二字。
突然,她又大又圆的眸子撑大,瞳孔闪出光亮,“去,去取中州堪舆图来。”
小霜直接从怀里掏出堪舆图,奉于头顶。
“掌灯!”李凌冰抢过堪舆图,在手掌上展开。
小霜快步移动膝盖,摸到一盏灯,一手捧灯盏,一手护着火苗,将一束光亮照在堪舆图上。
李凌冰反复确认了三遍,冷下心来。
难怪小霜头一次僭越,大着胆子在她面前染指圣人与严克的事。她比弟弟聪明,看出来,这定州侯受封是他人的离间之计!
有人要剪断连接李淮与严克之间那根细丝线——让他们离心!
这人是谁?
除了光王李宜还有谁!
“谢嘉禾!我要你的刀!”李凌冰朝头顶喊。
谢忱本躺在梁上睡觉,突然听到主子喊他,一个鲤鱼翻身,利落跳到地上,单膝跪地,捧障刀时隐于头顶心。
李凌冰直接拔刃,刀尖擦着地,迸出火星子,穿梭在宫城。
众宫人乱作一团,又没人敢拦,一个个匍匐在地,大声喊:“公主殿下!”
你看,这帮势利眼,先圣人死透了,才没人再唤她太真子。
正好,她从无道心!
李凌冰来到李淮寝宫前,殿内灯火通明,李淮显然还没睡。
禁军把气势汹汹的李凌冰拦了下来,将一柄柄兵器横举,形成一个真刀实枪的盾阵。
李凌冰举起刀,左砍一刀,右砍一刀,直接破了他们纸糊的把戏。
禁军高呼:“公主殿下,面圣不可带兵器啊!”
呼喊声惊动了殿内的太监。
内侍冯宝来启门,一见手持短刀的李凌冰,直接矮身向后退。
李凌冰直入圣人寝宫。
李淮正被雪花片一样的奏折压得连背也抬不起来,刚想小歇一下,才抬头,想呷口茶,目光一放开,就看到一柄刀朝着他的头顶飞来,得亏他一缩脖子,跌坐到地上,才没被那刀伤到。
“哐”的一声,刀直直插入龙椅。
李淮叉开双腿,扭动一下胖身子,哭天喊地:“姐姐,你干什么,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第四十五章
李凌冰走上去, 单手握上刀柄,上下一摇,发现摇不松, 双手握住刀, 咬牙拔出来, 举过肩膀,“哐”一声, 又劈到书案上李淮正批红的奏折上, 奏折断成两半, 硬刃带到玉玺,削泥一般削下一个角,滴溜弹到李淮脚边。
李淮大惊:“我的龙玺!”
冯宝眼疾手快, 扑上来, 把玉玺揣在怀里。
李凌冰不以为意,冷眼打量李淮, “你可效仿前朝, 用金子补玺, 当成是和氏璧传下去,别忘了骗子孙一句, 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李淮站起来, 拍拍龙袍上的灰,抬头,瞳子左右一动,斜垂目光,“姐姐, 我不明白,你在为什么事生气。”
李凌冰背手, 旋转手腕,用障刀画圆,“弟弟,你骗不了我,你一说谎,眼睛就不敢看我。”
李淮喝茶解惊,暗哼一声,“我知道,就为了我要封严四为定州侯。定州有什么不好的?地大,物博,民风强悍,他有这么个封地,背着人,就是个土皇帝。”
李凌冰把中州堪舆图甩到案上,“姐姐路痴,你给我用朱笔批出来,这个顶好的定州在哪儿?”
李淮大声回答:“在中州边上!在北境!挨着他严氏最恨的鞑靼蛮子!”
“挨着?好好!”李凌冰气得浑身发抖,音调不由升高,“定州与中州之间隔着一座不度关。永安四年,鞑靼骑兵攻入不度关,俘虏御驾亲征的先祖父,逼得先祖父于敌人金帐前咬舌自尽,从此,鞑靼吞没定州城。这件惨事,文臣们念为不度关之耻。你把一个已经被鞑靼攻陷六十几年的定州城封给他严止厌,授定州侯。他严氏满门忠烈,你是存心折辱他弟兄——他严止厌吗?”
李淮道:“他严氏抗鞑靼不力,久夺定州城而不得!封严四这个侯,是要敲打他严氏,时时谨记身为臣下,要为朕身先士卒,就算杀身成仁,也要一雪不度关之耻!”
李凌冰冷哼,“他们严氏子弟在边关拼死拼活,你却在背后搞小动作,你就不怕寒了边疆将士们的心,丢掉更多城池?”
李淮哼得更大声,“你是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还是怕寒了严四的心?母后说的没错,你为个男人,连弟弟和母后都不顾了。他严氏在北境、东海屯兵自重,若有反叛之心,便如七星连珠,两京一十三州的天下,一半尽归他严家!”
在这一刻,李凌冰突然意识到,李淮的身份发生了真正意义上的转变。他以圣人的立场和观点,忌惮功高盖主的功臣和拥兵自重的良将。
先圣人的做法是囚严克与严氏母女为质。
李淮的做法是困严氏母女,放严克文治武功,再给他上个紧箍,压一头狗子的嚣张气焰。
虎父无犬子。
李淮到底是先圣人的儿子。
光王这离心之计,当真是毒。
李凌冰哑然失笑,“弟弟,你这耳根子软,易受人蛊惑的性子若是不改,死无葬身之地。我没办法日日夜夜都挂在你身上,对你谆谆教诲,督你多读书,少闲话,辨忠奸,鉴贤愚,施恩义,兼杀伐。”
李淮道:“我耳根子若是不软,姐姐也骑不到我头上!”
李凌冰手腕又开始转动,她修了几年道,胫骨柔软,灵巧伶俐,刀锋在身子两侧掠出两道光,“你这定州侯是封定了?”
李淮陷进龙椅,侧过身,手臂搁在案上,不正视李凌冰,“嗯,封定了!”
李凌冰停下刀,闭眼,用手指揉太阳穴,缓缓道:“你是圣人,姐姐人微言轻,是不敢左右圣意的。”她张开眼睛,扬起下巴,“我问你。鞑靼王子进京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作为使者进京的吧?”
李淮弓起背,不言语。
李凌冰又逼出一步,“你要和鞑靼蛮子议和?”
李淮的背弓得像只缩头龟,良久,说:“中州与鞑靼打了近百年,也没打出个结果。打仗如同烧火炉,用无穷无尽的钱做柴薪,最后国库被掏空了,火炉里的火也被泼出来,烧焦了人,烧毁了地。”
李凌冰睨着他,吐出两个字:“孬种!”
李淮也泄了气,拳头藏在袖子里,锤在膝盖上,广袖飞舞,“姐姐,我——朕当了家,才知道父皇当初真的挺难的。钱袋子里没有钱,当官的都和你不是一条心,兵都在别人手里。守业真难。”
李凌冰声高如歌,嗓音在空寂的寝殿内绕梁,“所以,你真的要议和?”
李淮摆一摆袖,“八字还没一撇。鞑靼老汗王病危,底下两个最有实力的王子正相互使绊子。这个进京的王子是被另一个卖了,派他来京城当使节议和。议和是假,让我们想办法留他在中州当质,成了,就送来五十万两的金子。”
原来是这样。
看来李淮的骨头还没那么软,也没糊涂到家!
这个鞑靼王子一进玉京城,就混迹于各世家子弟的酒宴,豪饮,豪赌!
李凌冰的那只金臂钏就是从赌桌上想办法弄来的。
这个鞑靼王子显然是吃素的!
迟早要被远在金帐王庭的兄弟弄死!
李淮伸懒腰,打哈欠,“姐姐,朕要睡了,你走吧。”
李凌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人内侍们还穿着粗麻白衣,像一群被惊动的鸽子,随着李凌冰提刀快步走过宫廊,被驱赶成一小群、一小团,而李凌冰就是这群鸽子里的猫。
李凌冰一夜未合眼,早上起来,坐在铜镜前梳妆,眼底两团青紫,用香氛细细扑了,也遮盖不住。
小霜屈一下膝,小跑过来,“殿下,邓国公夫人求见。”
李凌冰还没梳头,心跳漏了半拍,急忙简单挽了个发髻,站起来去迎。
严老夫人牵着严怀意走进来
二人正要参拜,李凌冰出声:“严夫人,我是出家人,不受俗世的礼。”她内心挣扎一番,还是缓缓屈膝,给严夫人行了道家礼。
严怀意挣脱严夫人的手,两条细腿如同鸟的小细爪,一蹦一跳过来,手里捧着一匹扎人眼的红纱,那纱刺得李凌冰的心微麻微疼。
严怀意甜甜喊:“观音姐姐,我来替四哥送东西了!”
李凌冰捏紧粗麻衣裙,皱了眉。
她这一皱眉,被严夫人捕到情绪,严夫人道:“怀意,等等,我还有话与太真子讲。”
严怀意抱着香云纱,缩到一边。
李凌冰抬手,“严夫人请坐。小霜,奉茶,要老君眉。”
严夫人道:“不必了,我把话说明白,就走。”
李凌冰暗叹一口气,“严夫人,您说。”
严夫人道:“克儿托我来给太真子送纱。我想请太真子明示,克儿这番盛情,在您出家人看来,是否是水中月,镜中花?”
李凌冰道:“我虽不穿道袍,但还需为先圣人服丧三年,等我脱下丧服,又要穿上道袍,这香云红纱,我一辈子也穿不了。”
严夫人的眼底射出惊异之色。
她本以为是情根深种,两情相悦。
严怀意呆呆仰望李凌冰,嘴巴张成一个圆,“啊,观音姐姐你不要我四哥的礼物啊?”
李凌冰淡然一笑,着重点出:“我是出家人。”
严夫人道:“克儿和你,我并不看好,但儿女婚事我与他们父亲不想多加干涉。但你——求娶公主是难事,娶了你,又如同给克儿戴上脚镣。你不必急着回应。你需要服丧三年。这三年里,你要是改变心意,这红纱也不会褪色。”
李凌冰低头,平静道:“严夫人,我与严四公子,今生无缘。”
严夫人深深看一眼李凌冰,“太真子,克儿托我来送纱时,我曾问他,他有多想送出这份礼。”
李凌冰蹙眉,抬眸,盯着严夫人。
她的一颗心悬起,想放下,却放不下。
严夫人缓缓道:“克人自小在我膝下听佛经。他说,前世,是他埋的她。”
这句话像是道雷劈在李凌冰心间。
墓室里的光景又如烟般蒸腾在她眼前。
她整个身子晃了晃,如踏在云头,碧海青天,不知今夕何夕。
严怀意插嘴:“观音姐姐,你听我说,这是个佛家典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他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他很苦恼。一个高僧赠他一面铜镜,让他看见前世,有一个女子□□死在海滩上。走过的第一个人给女人披上一件衣,又走过一人,把那女子埋了。于是这一世,女子还了第一个人赠衣之情,最后嫁给了埋葬她的第二个人。”
看李凌冰神色晦暗,严夫人又接着道:“第二句。克儿说。我愿化身石桥,沐日卧月伴星五百年,只为她从桥上走过。我愿化身大树,枕风宿雨眠雪五百年,只为她在树下小憩。”
严怀意还想上前解释,却被严夫人拉住,“我想,太真子能懂这句话。”
她懂吗?
自然懂。
可那佛典里,等了他人一千年的女子不是最终放弃了吗?
有舍,才有得。
李凌冰背过身去,藏起自己的面容,“严夫人,我心似这世间最浓烈的红,亦不变色。香云纱,你拿走吧。”
严夫人看到李凌冰的肩膀下耸,都要挂不住单薄衣袖,她摇摇头,拉起严怀意的手,“那便打扰太真子清修了。怀意,我们走。”
严怀意大声嚷一声:“观音姐姐!”
严夫人提醒她:“怀意,她是女道冠,佛道不通,你不能叫她观音姐姐。”
严怀意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望着李凌冰的背影,扬起头,低声嘟囔:“可她真的很像四哥房里那幅观音像啊!”
第四十六章
严氏母女走后, 李凌冰提笔写信:
严止厌,你的红纱我穿不了。
梦魇追着我,成了压在我肩上难以承受的负担。说到底, 我非神明, 爱恨嗔痴逃不掉, 我是这红尘里一个顶蠢笨的凡痴人。
严止厌,你说少年已死。
我想, 严二与严春之死剔去了少年的血肉, 但男儿的骨还在, 也会点燃一捧少年的心火。你比我勇敢,那些不好的记忆会成为你前行道路上的担当。
前路漫漫,我佛慈悲, 愿佛祖放你自由, 平平安安。
李凌冰搁笔,沉眸, 看一遍, 又看一遍, 最后看一遍,捻起纸张, 吹干墨迹。
她让小霜把这信亲手交到严克手里。
李凌冰陷进椅子里, 把脚抬起来,折起膝盖,双手环住腿,把头枕在膝盖上发呆。
小霜送信回来。
李凌冰稍抬一眼眸,话到嘴边又噎住, 重新吞到肚子里。
太后的侍女请玉璋公主去寝宫一叙。
李凌冰坐到铜镜前,又扑了厚厚的香粉, 把倦容和泪痕都压下去,提裙去太后宫中。
太后正在对镜梳头,如藻长发披在身后,遥遥望去乌黑一片,光可鉴人。
宫女一手轻触秀发,一手缓缓下梳,犹如在一片丝绸之上留下脉脉细川。
太后的身上穿着靛蓝女冠袍,梳妆台上搁着一顶玉冠。
李凌冰屈膝行礼,“女儿见过母后。”
太后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李凌冰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梳子,亲自给太后梳头。她终于从铜镜里看到了母亲的脸,真如春水映梨花。
二人目光一接,太后问:“玉璋,你觉得我穿道袍像谁?”
李凌冰的手正从太后头心梳到腰际,没有看铜镜,“我是女儿,我长得像母亲。”
太后道:“你一定很看不起我。”
李凌冰道:“身为女儿,我看到一颗为儿女的慈母之心。身为女人,我与母后心心相怜,只怪那只畜生。”
太后皱眉,仿佛听到了刺耳的词,“玉璋,淮儿要是有你一半的好,如此的机灵与决绝,就好了。”
太后脖子上的淤青从发间漏出来,刺痛了李凌冰的眼。她滞住手,也皱眉,“母后,女人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男人?女儿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儿子?”
太后神色冷凝,“你有得选,我没得选。”
李凌冰继续梳头,“母后,你若是为了严四疑我,我可以告诉你一句明话。我是李淮的姐姐,你是李淮的母亲。我念着李淮,你也念着李淮。我们是殊途,同归。”
如果非要把话挑明,她与母亲之间唯有一个李淮——好在是血肉相连,不容易割舍。
太后很久没有出声,神色逐渐柔下去,叹一口气:“光王说,玉璋该嫁人了。”
李凌冰手上失劲,卡下一团细发,惹得太后低哼一声,躲闪,用手摸头。宫人急忙跪倒,喊:“公主,还是由奴婢来吧。”
李凌冰把梳子茫然递过去,魂儿都不知被吓得躲进哪片云头。
作为一朝公主,作为一个女人,当真是身不由己。
良久,李凌冰轻问:“如果我不嫁,又如何?”
太后道:“若是不愿意嫁,身为神女,就送去九嵕山瑶台寺,为先圣人终身燃灯守灵。”
九嵕山殡宫是她埋骨之地,魂魄流连几十年之所。
这一去,等同于活殉。
李凌冰慢慢走开。
太后拉住她的手,唤:“团团儿。”
李凌冰拨开太后濡湿濡的手指,“母后,我去瑶台寺。”言毕,一步一晃地走出太后寝殿。
元狩元年,盛夏,太真子自请为先帝守灵,迁居殡宫瑶台寺。
玉璋公主携百来名宫人和侍卫入住瑶台寺。
李淮早就命人把屋室打扫干净,也尽量按着公主品位,往奢靡浪费这一类标准来添置家具。
李凌冰踏入瑶台寺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自由了。
第一夜,李凌冰独自提灯下冥宫,下石阶,推开重重石门,重走一遍来时的路。随着一扇扇石门被推开,黑暗越来越浓,尘越来越浊,空气越来越稀。
长明灯闪烁,在这里长眠的幽魂是否被脚步声惊醒?
李凌冰捕捉遥远的记忆,摸到曾经埋骨的墓室。
室门大开,空棺横在正中,棺盖竖靠在棺身,一盏长明灯打下柔淡的光亮,投于青白石棺一角,尘土在斜光中微微飞扬。
李凌冰站在石棺前,万重山、万斤担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来这?
这里的岁月并不与那里的岁月相通。
前世的事未必会在今生发生。
她轻声问:“止厌,上一辈子,你埋我的时候,可曾流过泪?”
背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李凌冰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屏息侧耳去捉,没错,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从室门外射来一道白光,那光束似乎要把她穿透,她别过头,用手遮住光亮,从手指间隙瞥视门外的光圈。
那道光逐渐凝成一个清瘦的人形,从火光里冲出来,化成严克。
严克举着火把,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腕,“跟我走!”他拉着她一路冲出重重石门,上阶梯,出冥宫,空气越来越清新,尘越来越清,眼前越来越亮。
他拽着她,重返人间。
冥宫前有一排排碑林,鳞次栉比耸立在荒野之上。
天之上,星河璀璨,天之下,他们手执火把,于碑林狂奔。
李凌冰跑掉一只绣鞋,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单脚在地上跳,大喊:“严止厌,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严克停下来,干脆丢掉火把,拦腰抱起她继续跑。
李凌冰又道:“严止厌,不许跑了!”
严克终于停下,左右张望,把她抱上一座碑,跪下去,轻轻捏一下她丢鞋的那只脚,“抱歉,我没看见。”
李凌冰旋转脚踝,两手支在碑上,低头打量严克,看了一阵,问:“你不是去东海了吗?”
严克抬头,“我接了你的信,又耽搁了几日。”
李凌冰又问:“你在等什么?”
严克站起来,平视她,说:“等你第二封、第三封信。”
李凌冰歪头,“你觉得我会改变心意?”
严克哑然道:“我希望会。”他犹豫一下,终是问出口,“你为什么不收我的红纱?我不是想捆住你,只是告诉你。”
不让他得逞。
不让他求一个答案。
他会心有牵挂。
将远征之人,有牵挂,就会有危险。
李凌冰干脆挑明:“你想娶我?”她扬起下巴,“你还不够强大。等你强大到不需要我保护自己,强大到可以让我依靠,你才配得上我。”
聪明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借口。
何况,前不久,她还说与他并肩,不需要谁依靠谁。但借口也是可以反过来变成承诺!
他当真了。
她说的,只要他足够强,她就嫁他!
严克说:“我对天发誓,会做到。”
李凌冰淡笑一下,“严止厌,但愿你不是痴人想梦。在我眼里,你演不了情种。我这辈子的轨迹都定好了,一辈子,守着这座陵墓,当女冠,挺好。”
严克黑眸闪一下,“你觉得好?”
李凌冰反问:“哪里不好?远离皇宫,远离是非,远离畜生,干干净净,清清静静,只为自己而活。”
严克说:“也远离我。”
李凌冰道:“没错,远离所有人,不再有牵挂。”
严克想了想,道:“那我给你多送些钱来。”
李凌冰笑,“省着吧,留给你打仗用。”
严克一时无言,手指摸到腰间的仪刀,细细摩挲。
李凌冰问:“你作的挽歌叫什么名字?”
严克回答:“薤露。”
“再给我念一次吧,就在这里。”
“好。”
严克把挽歌逐字逐句念得清楚。
李凌冰静静听着,这一次,她没有哭,就好像旧泪水洗净了她的心,令她觉得身心畅透,她觉得很平静。
两人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李凌冰抛出一句话,如炸起一个雷,“严止厌,今日是你生辰吧?我许你一个愿望,但这愿望须得现在能实现的,晚了,可不作数。”
严克整个人僵直,不敢动。
天上落下一颗流星,映在她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如萤光般小小一点,快速向眼底坠落。
李凌冰安静坐在碑上,一脚穿鞋,一脚没鞋,交叉荡着。
那星光沉下,转瞬转成萤火之光。
一只火虫从草丛里钻出来,飞到严克身前,慢慢浮上他的脖子,他的下巴,他的鼻子,火光钻进他黑如墨的眸子里,散了。
火虫的薄翼振动,亮着如小灯笼一般的光,落在少女乌发间,如一枚发光的小小珠花。
严克又看到李凌冰的鼻子上有灰。
他已想好了愿望。
他伸手,轻捻去她鼻尖的灰,在她两颊处画了六根胡须。
她成了猫,她不知道。
李凌冰笑问:“就这样?”
严克点头,“就这样。”
“傻子!”李凌冰喃喃自语,把头凑过去,“我知道,你想吻我。”她斜过头,二人的脸交错,她把唇轻轻贴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如蜜蜂啄蜜,一下子就勾起少年人的热情,“这才叫吻。”
他的吻笨拙而真诚,热情而克制,亦如他这个人。
这吻带着薄荷香。
吻完。
李凌冰舔舔唇,上面还留着某人的余温,问:“你喜欢我送的诀别礼物吗?”
严克哑着嗓子,喉珠子滚动,韵味悠长地“嗯”了一声。
李凌冰多么希望眼前的人不是严克,任凭是一个其他的男人,他的所作所为都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去接受这份情。
然而,他始终是严止厌。
她道:“严止厌,你去了东海,记得按时吃饭,按时休息,还要勤练武功。我会在瑶台寺为你燃香祈福,保佑你凯旋。”
此时,落在发间的萤火虫飞起,钻进草木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缘起缘灭,也像这萤火之光,转瞬即逝。
严克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此番来,本想带她走,走到哪里,他也不知道。但真见了面,他却开不了口,仿佛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愿勉强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严克说:“李之寒,你保重。我会回来。”他决然转身,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哨,一匹黑马破开黑雾,朝他长啸着跑来,他利落上马,勒转马头,朝空旷的四周喊,“谢家小子,我知道你在附近,保护好她!”言毕,他踩在马蹬上,空悬身子,朝山下奔。
他只怕再耽误一刻,自己又要心软,就真的走不了了。
李凌冰在他背后喊:“严止厌,你一定要平安啊!”
严克“嗯”了一声,立刻觉得自己呆,跑出那么远,她早就听不到了。
他不知道,倘若他回头,会看到少女跳下碑,朝着漫天繁星,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虔诚发愿:“信女愿一生食素,望我佛慈悲,保佑我夫止厌长命百岁。”
第四十七章
西边的菩萨很忙, 要保严克在东海平安,又要佑邓国公于北境脱险。
元狩元年,多事之秋。
邓国公严通儒与上将军高晴领七万武卒深入北望塬追击敌寇, 被鞑靼兵切断后路, 困于虎子口通道, 整整四个月,杳无音讯。
这是自李淮登基以来, 遇上的第一个大危机。
圣人李淮慌了, 性子里的懦弱钻出来, 如小|鬼般如影随形,他毫无招架之力。
玉璋公主远在宫外,她的信非得经由光王李宜才能转交到李淮手里, 而大多数信都被李宜压在了手上, 并没有交给李淮。
别无选择,李淮只能向光王李宜和皇后求应对之策。
李宜建议议和。
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 在京的鞑靼九王子都善于御前巧舌如簧, 一番长袖善舞之后, 把议和的事算是敲定了。
邓国公与上将军领着七万雄师在北境陷入绝境之时,李淮允公主远嫁敌寇, 奉嫁妆百万的议和书就这样发了出去。
议和国书被放在金匮里, 挂在最快的飞骑之上,直奔北境之外的金帐王庭。纵然是一日千里的青海骢,一来一去,也费去两月的时光。
国书回来。
邓国公与上将军也回来了。
七万北境铁骑高举帅旗,号角吹响, 赳赳而回,每一个武卒的腰间都挂着一个鞑靼兵的头颅。
虎子口一役, 中州之将士杀敌寇九万余。
主帅严通儒失去一臂。
听闻远在北境的邓国公知道要与鞑靼人议和,啐了口血出来,当下痰迷不醒。
仗打胜了,主帅却危在旦夕。
鞑靼兵趁机压境,等着报虎子口之仇。
李淮左右为难,原本白胖的身子越熬越瘦——他长得越来越像先圣人了。
李凌冰在瑶台寺为东海与北境的将士点灯祈福。掌灯女史小霜被她送到李淮身边,一为随小霜女儿心愿,二为她懂得审时度势,要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方便通知李凌冰知道。
李凌冰空闲的时候多,总是煎一碗五味子薄荷茶,看着氤氲水汽慢慢上浮,消磨一日的时光。
西边的水汽上浮青天,在东边降下一场雨。
严克黑色铠甲上都是雨水,他不喜东边总是落雨的鬼天气。他用手撸去卍字符上的水珠,急匆匆穿过长廊,人还未到,声先喊出来:“三哥,有父亲的信吗?”
跟在严克身后的长随打着伞,追也追严克不上。
严克跨过门槛,看见严刚正赤膊上身,用纱布一圈又一圈绕着腹部的旧伤,纱布上隐隐有血。
三兄严刚的腹伤反反复复,请了无数名医,用各种药,就是不长疤。其实也难怪,才刚长一点新肉,就又要上战场拼杀,剑刺得太用力,伤口崩开了,再出血。大夫都说这伤需要静养,但带兵打仗的人又怎么能养病?
严刚见四弟进来,手突然脱了纱布,手臂压到桌案上的一沓纸上,暗中向后拨了拨,“四弟,你先坐,我慢慢同你说。”
严克打量严刚的神情,怒道:“他们还是要议和?操他大爷的,李淮这小子也太孬种了,比他老子骨头还软!”
“四弟!”严刚板起脸,怒道,“我们身为臣下,不能辱骂君上!你在军营里学的那些子粗话,我再听到一次,就军法处置了!”
严克低声嘟囔几句,眼尖看到严刚手臂下压的纸,一个箭步上前,“三哥,有信!快给我看!”言毕,手已摸上纸,那些信却被严刚一掌抓起。
严刚说:“信有先来后到,你一封封看。”说完,递给严克第一封。
第一封信是长兄严沉从北境写来的,描述了父亲的右臂之伤与北境陷入苦战之景。
严克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抛出一句:“恨不能去北境杀尽敌寇。”
第二封是母亲从玉京寄来的,那上面字字句句,尽抒母与妹担忧远征之子兄的苦怀。
严克轻声道:“恨不能伴母亲妹妹于膝下。”
趁着严克陷入亲情漩涡中,对身外之事浑然不察,严刚悄悄把第三封信最后那部分撕掉,再把它递给严克。
第三封信是严府二管家转送的京中消息汇要。圣人仍是决定议和,陪嫁百万纹银,送寿昌公主和亲。
严克一脚踹翻桌案上,怒道:“我们中州是没有男儿了吗?送一个女人去受/辱!就该是男儿去,打得鞑靼鬼兵滚回魂山!”他歪头皱眉,“怎么少了半张?鞑靼还提了什么要求,一个女人、数百万银两还喂不饱他们的鬼口?”
严克捏着那团小碎纸,默不作声,低头缠伤口,缠完,他站起来,披上一件单衣,双手交叠在背后,揉搓纸团,“大概是送信之人失手丢了下半张,不打紧的,他们议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严克握拳,黑眸凝重,“这窝囊仗还打得下去吗?”
这问题严克在问严刚,也在问自己。
严刚也在想这个问题。
仿佛边疆战士们的一腔热血都是泼在了最脏的沟渠里、最冷的冰山上。
有兵士前来禀报:“东海上发现十三艘琉球人的战舰。”
诸多不甘、再多抱怨也在战情突显的时候化作尘埃。
严克冲了出去。
严刚快速穿甲,他走到烛火旁,把纸片化了,他吩咐手下:“派出所有严家暗卫,死死看住定州侯,就算把他废了,也不准他踏出登州城半步!”
严刚手底下的亲信随将相互看一眼,抱拳领命:“受令。”
严刚已穿好甲,拿起剑,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受伤之态,大步从容地赶上严克。
东海登州大捷的消息传回玉京城。
李淮的心宽慰了一下,也吃得下小霜递来的点心了。
他觉得,他这个圣人做得只能用八个字形容——如坐针毡,殚精竭虑!
还有一件大事,始终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剑。
和亲议和——到底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李淮愁啊!愁到睡不着觉。
他没想到,更愁的还在后面。
鞑靼九皇子都善去皇家佛寺观看即将远嫁的寿昌公主。
都善看到目戴白纱的公主本人,一拍桌子,对随行的鸿胪寺官员冷冷道:“你们想嫁一个瞎子给我们尊贵的王子?”
中州的官员们都知道寿昌公主不是瞎子,她是被定州侯“弄瞎”的,但,没人敢在背后编排圣人新宠定州侯严克。
都善不罢休,“不成,换一个女人去。”
此时,恰巧邓国公夫人携严怀意进佛寺参拜。小姑娘手臂上一只狮鹫金臂钏引起了都善的注目。
他问:“这个小女子手上的珠宝原是本王的。她是谁?”
鸿胪寺官员咽了咽口水,不敢欺瞒,“邓国公的义女。”
“邓国公?那个老匹夫的……”一时间,一个阴鬼的念头窜了上来,他笑道,“去和你们的皇帝说,要邓国公家的小姐嫁我王兄。”
鸿胪寺官员大惊,立刻连滚带爬跑去禀告圣人。
圣人听完,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盏乱颤,“鞑靼蛮子欺人太甚!难道我们李家的公主还比不上他严家的女儿?这天下到底是他严家的,还是朕的?”
鞑靼人此计之毒,更胜过光王李宜
这等同于告诉全中州的人,他鞑靼人眼里,中州是靠严氏才得以苟存,他严氏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公主”!
要和亲,就送最金贵的女人来!
李淮胸中憋了一股气,感觉被严家和鞑靼人同时踩脸,去问光王李宜的意思,他却只笑笑,让李淮自己拿主意。
小霜漏夜赶回瑶台寺,一进门,就看见李凌冰跪在蒲团上,正双手合十,身子陷在供案上的香烛的光中,对着佛祖祈愿。
小霜缓缓把鞑靼人的议和条件说了。
李凌冰从蒲团上站起来,抬头仰望佛祖,默不作声。
小霜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凌冰仍是一动不动,仿若魂魄只在佛祖前。
小霜又细细说一遍,说到最后一句,她提高了嗓音,“鞑靼蛮子要圣人囚定州侯为虏,作严氏女的嫁妆,由上将军高晴持节押送,一同送严氏兄妹入定州城完婚。”
持节代表着圣人亲征,这是辱国!
囚严氏子,送严氏女,折严氏将,这是一门心思侮辱他严氏门楣!
鞑靼的胃口真是比饕餮还大!
佛祖都不容!
李凌冰转过身来,眸子里闪着愤懑之光,“他们不是要这中州最尊贵的公主吗?除了我太真,谁还能被称为这两京一十三省最尊贵的女人?”
小霜震住,不敢喘气。
李凌冰走过小霜身边,披衣入夜,留下一句话在风中,“中州与鞑靼势不两立。与鬼画皮,它们妄想吃我们的血食,我们中州有的是铮铮铁骨,就怕他们啃不动!”
第四十八章
李凌冰趁夜入宫。
李淮正在宴会鞑靼九大王都善。
李凌冰缓缓走进宫室, 如一朵白云飘过,灯盏中的火舌追着她的素裙摆。
“我们那儿有种花,叫玫瑰, 太真子果然灿若玫瑰。”
“……”
“我们金帐王庭行收继礼, 父妻子继, 兄妻弟继,你要是跟了我, 我让你夜夜都睡不好觉。”
“……”
“严二死在我王兄博都察手上, 太真嫁他, 不如严家女嫁他来得合心意。”
“……”
“不送他君侯入定州?太真子,就看你给我什么好处了。”
“……”
今夜,一切都谈妥了。
离宫前, 李凌冰把手按在李淮肩上, 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弟弟, 你悄悄地派使臣去找博都察。问他, 他的傻弟弟入京为质五十万金, 要是回去的时候是颗人头,他愿意出几金?”
玉璋公主和亲鞑靼的消息传到东海。
这一次, 严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消息的纸, 确定没有像上次一样的情况发生,才递给严克看。
严刚以为是没有关系的。
无非是从这个公主换成那个公主。
不管是哪家贵女,都是中州男子的屈辱。
严克默默看完纸,像是个木头人。
有那么一刻,严刚觉得四弟已经不在那了, 甚至不在他的躯壳里,魂儿被诸天神佛所摄去!
严刚在严克胸口打了一拳。
像打在一堵墙上。
严克缓缓捏皱纸, 转过身,眺望屋外的景。
严刚顺着严克的目光看。
严刚看到天边金乌似个咸蛋黄,云如山峦,金火烧云,日暮之景如佛光普照。
严克嗓子有些哑,道:“三哥,你和父亲、大哥、二哥和春儿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我——只是个懦夫。”
严刚不解,“四弟,你说什么?”
严克继续道:“给我十五日。若是我死了,我在天上和二哥春儿一起,保佑你们。”
咚咚咚——
响起战事开打的战鼓声。
这一次,严克没有像从前那样冲出去。
严刚觉得意外,心下更觉不安,把手掌放在严克肩膀上,摇一摇他,“四弟,你病了?”
严克的黑眸只盯着天边那慢慢落下的金乌,“三哥,天黑了,佛要坠,我想接住她。”
言毕,严克拔出仪刀援玉,一头扎入苦战。
登州这一仗,从傍晚打到天明。
这一役,史书上会写,君侯化身阎王,斩下数百颗人头。
这一役,参战的兵士会说,他看到一柄最刚最快的刀,闪着寒光划过尸山血海。
只有君侯自己知道,那一夜有多难。
他的心像是一只硬了的馒头,轻轻一掰,就碎下粉来。
他的刀是柔的钝的,刀听从心,心臣服于她。
他仿佛去了一次蜀地,世人只知他浑身浴血到了那里,却从来没有人问他,爬了几重山,渡了几条河。
熬油一般焦心。
剔骨一般疼痛。
登州这一役,仗是打胜了,却丢了君侯。
那少年君侯骑上快马,破开重重暗卫,出登州城,抄小路,日夜兼程往玉京城赶。
在马上狂奔的日子,他忆起少年时的点点滴滴。
从前的某些事,曾经只是一瞬绽放而已,却在多年以后——或者说是在此时此刻,凝成了永恒。
李之寒啊李之寒。
我要拿你怎么办?
你为了亲弟弟甘愿委身敌寇!
你不顾一切保护其他人,可知我恨?
我求你,考虑一个人的感受,给那个人在心间留一个小小的位子。
那个人就是你自己!
请你爱护你自己!
君侯伏于马上,喃喃自语:“李之寒,如果你敢抛下我,如果你敢……”
君侯忘了换马。
越是一日千里的良驹越需要休息!
披星戴月,狂奔五日,骏马折跪前蹄,对月长啸一声,把君侯摔到了最脏的沟渠里。
君侯的头砸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再醒来,君侯不见了,路边的流民堆里多了一个傻乞丐。趁着乞丐昏迷,流民抢光了他身上的铠甲和随身之物,好在在晕倒前,他死死抓着铜钱和刀。
乞丐躺在淤泥里一天一夜,有人可怜他,给他喂了几口水,随后,拽走了他脚上的皮靴。他醒来后,用袖子擦掉从额头伤口淌下的血,坐在路边,呆看路上的行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某一日,道上走来一辆牛车,牛脖子上挂个大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那青牛拉的板车上坐着个女子,头戴女花冠,正在打哈欠。
她目不斜视,仿若神女,瞥也不瞥路边的乞丐。
乞丐觉得,那顶冠在阳光下真好看,像波光粼粼湖面之上泛起的一掬日光。
鬼使神差,他就想跟着那辆牛车,跟得久了,他脚上起泡出血,他也浑然不知疼。
跟在牛车旁的一个小娘子转头,撇撇嘴,“鸢娘,咱们后头跟着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
崔文鸢说:“得防着他点,别让他抢了钱。”
又过了一日。
小娘子又说:“鸢娘,他还跟着,脚上没穿鞋,走路走得满脚都是血。”
崔文鸢皱眉,暗想,自己戴着冠,是不是太招摇了,难不成被贼惦记上了?
她赶紧把珠冠取下来,藏到包袱里。
到了夜里,崔文鸢果然遭遇剪径强盗。在她的包袱被壮汉抢夺的时候,那个瘦乞丐走上来,横在二人中间,试图推开壮汉。
瘦乞丐的黑眸盯着那伙强盗,“别动她的东西!”
壮汉瞥一眼瘦乞丐的刀,跳回去,拔出匕首,来回在两只手里传握,“小子,咱们比比刀法?”
瘦乞丐茫然看一眼自己的刀,缓缓拔出来,“来吧。”
本以为是单打独斗,却不想是一伙儿强盗聚成一个圈,向他冲来。
瘦乞丐根本无招无式,只凭着本能躲闪,以蛮力胡乱挥刀。对方的匕首实打实刺了他几下,全刺在他胸口和腰上,却如同刺入沙袋,闷闷地听不见叫喊声。
强盗以为遇上了一个大傻子。
此时,恰逢一大群行人路过,冲散了这群人。
乞丐捡回了一命。
崔文鸢从怀里取出一吊钱,放在手心数出三十枚,撒在地上,“喂,乞丐,我也是个苦命人,只能给你这么多,你捡起来,买帖药吃。”
瘦乞丐的脚边散满了铜钱,他黑色的衣袍上渗出深紫的血水,他没有去捡铜钱,只用黑眸打量崔文鸢。
崔文鸢觉得瘦乞丐有些眼熟,但他满脸淤泥与血污,看不清面容,她实在没良心去管乞丐的事,催促:“快走,晚了,金公子该不高兴了。”
牛车走过瘦乞丐。
乞丐跨过那些铜钱,继续跟着牛车,只是身形不似刚才那般硬挺,缩着身子,一步一拖。他身后,是一群匍匐在地上,借着月光,找散落在地上铜钱的流民。
小娘子的余光勾在瘦乞丐身上,有些心软,道:“鸢娘,我们带上他一起走吧。”
崔文鸢却道:“我是去给金公子做妾的,带个男人算是怎么回事?这世道这么乱,不止他一个孤魂野鬼,都是个人命数!”
小娘子叹一口气,“你看他真是可怜。手里只有那么一文钱,一文钱只能换半个饼,撑不了三日。”
一文钱?
崔文鸢突然想起什么,朝着驾牛车车夫喊:“停下!快把那个男的给我领来,我仔细瞧瞧。”
小娘子早就等着这句话,未等牛车停下来,就跳下车,朝瘦乞丐奔去,扬手高呼:“嗳!你来!”
瘦乞丐拖着沉重的步来到崔文鸢眼前。
崔文鸢丢给他一块帕子,“你把脸擦干净。”
乞丐把血和泥擦干净。
崔文鸢眉毛一挑。
哟,这不是那位把一文假铜钱当成宝贝的小军爷吗?
怎么到东边来了,还混得那么差?
崔文鸢满脑子都是宫中贵主对她说过的话。
说这位小军爷——就是眼前这个瘦乞丐,是两京一十三省最有钱有势的男人。
信,还是不信?
她得试试。
崔文鸢让乞丐上车,借着车上的灯笼,她看清乞丐身上穿的是军中的黑短打。他们寻了一家客栈,让乞丐洗了澡,换了一身她本要送给金公子的衣袍。
瘦乞丐穿上干净衣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小娘子的眼睛都直了。
崔文鸢更加确定,这就是那位军爷。
崔文鸢叫了一桌菜,等菜间隙,她试探问:“军爷,你怎么到东边来了?”
乞丐面无表情,“不知道。”
崔文鸢又问:“军爷,上次我走得匆忙,你可怪我?”
乞丐回答:“不记得。”
崔文鸢眨眨眼,“军爷,上次我就想看你写字,今儿有机会,你给我写写你的名字。”她给小娘子使眼色。
小娘子立刻递来笔墨,这些东西是向客栈掌柜借来的,她用手把纸张铺平,给笔蘸了蘸墨,递给乞丐。
乞丐皱眉,仿佛不知怎么落笔。
崔文鸢一颗心悬起,皱眉,“你不会写字?”
乞丐说:“会。”
崔文鸢恍然大悟,“你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她低头想了想,立刻说,“没关系,你写一个鸢字,鸢鸟的鸢。”
乞丐在纸上写下草书。
崔文鸢看那字迹,很满意,一看就是自小临帖,通文墨的清闲人。
崔文鸢打量那柄刀,刀鞘上尽是暗纹雕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刀么,一看就知有些来头。
只有富贵已极之人才懂得财不外露。
乞丐下意识用袖子盖住刀。
崔文鸢当下笑笑,心想,傻小子也不是真傻,知道护着宝刀。
小二举着菜盘子上菜。
崔文鸢一瞧,乐了,果然依她吩咐,把一只整鸡切了,鸡翅膀、鸡腿、鸡脖子和鸡架子分碟子放。
崔文鸢催促:“你吃点东西。”
乞丐举起筷子,夹起一只鸡腿。
一见他夹了鸡腿,崔文鸢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都说富家子弟专挑活肉吃,什么鸭脖子鸡爪鸡翅膀,怎么也轮不到鸡腿这死肉!
难道老江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真不是有钱的主?
乞丐把鸡腿夹到崔文鸢碗里,“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吃腿肉。”
我?
崔文鸢凝眉细想。
仿佛,他把她认错是某个人?
然后,乞丐夹起一只鸡翅膀,开始只是细细地咽,而后才狼吞虎吞起来。
崔文鸢心中已认定他是个富贵公子。
她此番是千里去作人妾室,为这么个人,赔上下半辈子的安稳日子,究竟值不值?
她转念一想,同是赌上身家性命,不如赌个大的!
走大运的事不是没有,她念了几年佛,难保佛祖佑护,念经念个出个泼天的富贵!
崔文鸢轻声唤一声:“夫君,你吃慢一些,妾还没吃呐!”
严克抬一下黑眸,“嗯,另一只腿也给你吃。”
崔文鸢心里乐开了花。
小娘子在一旁脸色煞白,暗中扯崔文鸢衣袖,“鸢娘,金啊金啊!”
崔文鸢啐了一声,“什么金的银的,反正我找到我夫君了,以后的日子都有着落了。”
小娘子“啊”了一声,不敢再多言语,坐下一同吃饭,眼珠子骨碌碌在严克和崔文鸢之间打转。
崔文鸢看着眼前这个默默吃东西的男人。
她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把他们这个夫妻的名分做实,到时候,就算他突然不是傻子了,也赖不掉风流债,甩不掉她这个娘子了!
第四十九章
崔文鸢折腾了几天, 才认清一个事实——严克是荤的素的都不吃!
他们大多时候坐在牛车上,有时还需在野地过夜,人来人往, 许多双眼睛盯着, 确实诸多不便。
崔文鸢一直没有得手。
有时候, 他们进客栈休息。
严克要么在屋子外头练一晚上刀。
要么遇上观音佛诞,有戏班在外头演佛本演义。严克蹲在地上, 一双黑眸子闪闪发光, 看了一夜戏。
崔文鸢意识到严克必然属于家教很严的那一类文官子弟。
她曾听某个恩客说, 有些男人装得很,必然要生情后才生/欲,极难上手。
崔文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老江湖也拿不出手段。
好在, 严克很好伺候,或者说什么都不在乎, 让他做什么, 他就做什么。
严克偶尔也会表现出富家子的天真, 他会盯着牛车,说:“牛车比马车好。千年前, 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 紫气东来,是一派神仙气象。”
“嗯,是。”崔文鸢赔上一个甜美笑容,暗想,什么神仙不神仙的, 雇牛车是因为它便宜!
严克只发过那么一次脾气。
他不肯吃煎得很老的荷包蛋,抱怨:“你以前会给我煎得嫩嫩的。”
到底是富家子弟, 吃个煎蛋都那么麻烦!
崔文鸢心中又窃喜又嫌弃,亲自挽袖,给少爷煎了个嫩嫩的蛋。
少爷吃得唇齿留香,连挂在嘴边的蛋黄液也舔了个干净。
崔文鸢的盘算是带着严克去京城认祖归宗。
少爷不记得自己家在哪不要紧,他们可以一家家问。
反正,她崔文鸢下辈子要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戴满头珠翠!
越接近玉京城,崔文鸢的心越不踏实,她忍痛换了马车,支开小娘子,只两人待在封闭的车厢内。她要给自己创造机会,把严克办了,越快越好!
崔文鸢的手有意无意撩拨严克。
严克起先不为所动,突然间,深吸一口气,扑到崔文鸢身上,像狗鼻子贴着她的衣裙嗅。
崔文鸢心想,这是——成了?
恰在此时,车帘子被小娘子一掀,她蓦然瞥见车内之景,给崔文鸢竖起拇指,立刻放下车帘,在外面小声道:“鸢娘,咱们进玉京城了。他们要检查过所。”
崔文鸢把包袱踢出去,“都在里边。少了夫君那一份,”她瞟一眼严克,咬咬牙,“给检查的官爷一两纹银,让他行个方便。”
马车晃晃悠悠颠着,把人心都颠得发颤。
严克嗅了一会儿,凝一凝黑眸,“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崔文鸢撩起裙子,目光迷离,“你往深处嗅嗅。”
严克贴上去,从衣裙嗅到脖子根,突然离了崔文鸢,整个人飞出窗帘,转眼不见了。
真的好香啊!
严克闻到一股他很喜欢的味道。
那香仿佛有源头,源头那里牵了一根线,把小狗崽子一路牵到香源附近。
那是一条人头攒动的朱门大街。
街两旁都设了帷障,平头百姓都被圈在帷障外头,像鹅一般伸长头张望帷障内的景致。街正中有身着黄服的男人在洒扫街面,没多久,走来两队同样服制的人,小跑着拍手,原本正在扫地和泼水的人立刻停下,弯身立在两旁。
丝竹管乐之声传来。
然后是锣鼓喧天。
一大队车撵与人马向这里缓缓走来。
严克站在帷障之外,被布挡着视线,只能看到某位贵人的仪仗在头顶一上一下,像是皮影戏露出的马脚。
那香越来越浓,把他的魂儿都要勾去了。
不成,他要找到香味的来源。
严克冲出帷障,拦在车马之前。
有侍卫大喊:“有刺客!”一群身披银铠甲的侍卫在马上“唰唰”拔刀。
严克也被逼着拔出自己的刀。
他不记得招式。
但他一门心思想要找到香味。
侍卫将严克团团围住。
严克擦着他们的脚边,滚了出去,来到一匹马前。
他摸着马头,“乖,我不会伤害你的。”说完,他跳上一辆车,撩开车帘子,车里的女子惊呼,抱成一团,女子的动驱出她们的脂粉香。
不对,不是这个香味!
一个侍卫的刀朝着严克背后砍来。
严克避让不及。
“嗙”的一声!
刀被一颗不知从何处弹出的石子打开了。
严克抬头,看到高高的屋檐之上,靛蓝的衣袖落到他所看不到的地方,行云流水宛若一滴蓝墨入水,舒展出脉脉丝流。
严克跳下第一辆车,心中多了戒备,逼着自己从背后长出眼睛。他掀开一辆又一辆载满女人的车撵。
但,全都不是!
严克凭着一股莽劲,把这支队伍闹得人仰马翻。终于找到了那辆留有余香的车撵,但那车里面却是空的!
严克心中空空荡荡,明明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却感觉自己丢了至宝至贵之物。
这种闻得到却摸不着看不见的感觉太磨人了!
严克逃出了那支车队,他不甘心,又寻机会,混进围观的百姓之中。
恰好,车马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侍卫需要盘查辎重。
没多久,几个黄衣男子从街旁边的茶楼跑出来,每人怀中抱着一大坛子酒,远远望去,酒坛子上贴着鲜亮的“喜”字。
其中一人操着尖细嗓音朝着围观的百姓喊:“贵主说了,她夫君爱酒,请在场的诸位喝一碗喜酒!”
黄衣男子开始向百姓分酒。
大多数人没有酒碗,就用手掌去接。
黄衣男子朝严克这边走来,严克本想闪开,却被对方用话留住:“小爷,也喝一口我们主子的喜酒吧。”
严克伸出手,澄澈的酒水被他掬在手心,他一动不动,这酒的味道倒是他所喜欢的。
黄衣男子笑道:“喝一口酒,道一声郎君千秋。”
一时间,喝完酒的百姓齐声高呼:“郎君千秋!”
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点燃了送亲的热烈气氛。
严克捧酒仰头,把酒灌到喉咙里,喝完,高喊:“娘子万福!”
黄衣男子笑了,“多谢小爷的吉利话,我替主子谢过了。”
突然间,有人冒头喊道:“新娘子出来了!”
严克看到一个女子的裙摆随着脚步移动而翩飞,她被移障团团围住,看不清样子,只见她把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搭在侍女手臂上,然后,裙子一摆,钻进刚才空着的那辆车撵。
你说稀奇不稀奇,新娘子漏出的裙角竟然是素白的!
严克中了邪般,紧紧跟着那辆车撵。
那送亲的队伍好生浩大,蜿蜒曲折,将整条长街占满,人们被锣鼓声震得心惊肉跳,全都放下手中活计,聚到街上看热闹。
新娘子进了一家朱门大户。
严克刚想跳过墙,却被崔文鸢捉住。
崔文鸢拉着严克的手,有些生气地往外头拽,“夫君,你丢下妾,是想始乱终弃,做这家的新郎官吗?”
严克哑然,神色暗沉,虽不情愿,却还是老实跟着崔文鸢回客栈。
崔文鸢气疯了!
她觉得她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还不如严克手里的一枚假铜钱!
他总是捏着那枚铜钱。
她记得这枚铜钱早就交给了宫里的那位贵主。
怎么又回到他手里?
难道,他和她?
崔文鸢突然有了主意。
入夜,崔文鸢决定使出些邪性的手段。她在房里燃起一炷助情的香,势要让严克乖乖折戟。
严克闻着香,眼神逐渐空洞缥缈。
崔文鸢在胸口涂了薄荷香膏,头上戴着莲花冠,身披临时买来的女冠子袍——她选了最清凉单薄的那一款!
薄荷香穿透她的肌肤向严克霸道袭来。
严克的黑眸盯着崔文鸢,眼底越发迷离深邃,目光似一柄柄尖刀,要凿穿她的画皮,穿透她的魂儿。
正当崔文鸢觉得自己要得手之时,严克又跑了。
严克一路握刀狂奔,跳过白日里蹲点过的围墙,在空气中细细地嗅,躲过府中众多的侍女和家丁,朝着后宅深处钻。
突然,严克耳朵动了动,听到几声犬吠。
严克拔刀。
四只比野狼还大的犬朝他冲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的刀犹豫不定,没有立刻砍向那些犬。
而那些犬也没有攻击他,反倒高举前爪,争相扑到他怀里,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
严克闷闷说:“香味!”
犬仿佛有灵性,用口衔咬严克的衣袍,引着他往后院一座大宅子跑。一路上,严克遇上家丁,他被狗咬着,来不及躲闪,那家丁却只是对他低了低头,主动给他让出一条路。
犬把他引到一座昏暗的大屋子前,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隐隐绰绰有个人影在晃动。
这间屋前挂着两盏红灯笼,没有被点亮,夜风一吹,窸窸窣窣震动笼骨,不多时,飞下一张红字,“啪”一声贴在严克脸上。严克揭下来,低头一看,是个“双喜”字。
严克把喜字捏成团,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到屋顶之上,一篮一粉两团“云”正在追逐。那身着道袍的少年朝他投来冷冷一瞥,莫名其妙的样子好像与他有仇。
粉团子正在朝他招手,嘴里喊着什么,但此时此刻,他没心思去仔细听。
严克推开屋门,做贼心虚般把门闸好。
屋子里只亮了那么一支蜡烛——竟然还是白的。借着昏暗的灯火,他打量四周,屋内白茫茫一片,他感觉自己进到一个佛洞。
烛火边有一个素白身影,正低头用剪子拨亮烛心。
“谁?”那素影回过身,却失手打落了蜡烛。
烛灭。
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严克像阵狂风一般,把那素影刮到榻上,他终于得偿所愿,与她近在咫尺,一时间,薄荷香满溢。
女子正想用剪子戳这个突然闯入的人,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刻停止了动作,她轻叹一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认识么?
严克闻着熟悉的薄荷香,听着熟悉的悦耳嗓音,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他只能抛出一句——他一直想说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不许——不许你嫁给他!”
玉璋公主李凌冰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诸多犹豫化作一声长叹,“严止厌,你当我嫁的是谁?”
第五十章
“不管你嫁给谁, 就算是天王老子,你敢嫁,我就杀了他!”严克用双手按住李凌冰的肩膀, 床板吱吱呀呀响, 四周虽然暗, 但一上一下,你贴着我, 我贴着你, 就是知道对方的眼睛挂在自己身上。
李凌冰伸出手, 摸索榻边的桌案,越是心焦越是摸不着,最后, 手指触到一截短蜡, 顺着蜡烛摸到火折子,把它攥在手心, 捧到嘴边, 吹亮。
火星子在二人之间如萤火乱飞, 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点燃一双璀璨黑眸。
呼吸浑浊而急促。
李凌冰凭手感点燃短烛, 一豆幽光照应两张年轻的脸。
她把火折子丢在桌案上, 火折子骨碌碌滚到桌案边,“啪”一声掉到地上。
李凌冰下巴戳戳桌案,“你瞧瞧,我嫁的是谁?他——还用你来杀?我怕你没这个胆子!”
严克抬起头,放目光到桌案上一方小小的木头, “牌位?你嫁了个死人?”
那牌位上写:先夫严子讳二府君之灵。
严克心里的火如条小蛇探头,他觉得有火没地方发, 就干脆把那火蛇扯出来,轰轰烈烈地烧,“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吗?这种死男人也嫁?”
死——男人?
严克他竟然这么说自己的二哥?
李凌冰一时心中没底,琢磨着严克的古怪,又不想被他一直压着,反手抽出枕头,往他头上砸,“小狗崽子,下来!你脑子坏掉啦!敢轻薄我李之寒!”
严克被她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身子一歪,翻到她身边躺好,手臂枕着脑袋,轻声道:“原来你叫李之寒。”
李凌冰愣了一下,鼻子嗅一嗅那似有若无的脂粉味,“呸”一声,爬起来,把小腿垫在屁/股下面,继续用枕头狠狠砸严克的头,“死严止厌,身上一股子女人味,又去折寿了吧!仗着自己身体好是吧?你到底是去打仗的,还是一门心思去找死的?你真是我的煞星,甩又甩不掉,躲也躲不过!”
严克铁着头,生生挨着打,他的心突然有些定。
“哐当”一声巨响。
床塌了!
两个人滚到一处,陷进床榻的洞里,衣袍缠绕,青丝打结,手脚乱插,一个人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一声床塌的响传到屋外,震下高挂的喜字灯笼,掉在地上,瘫成一个饼。
黑暗的廊下,站着一高一低两个女子。
严怀意的手被严夫人牵着,抬起头,天真问:“母亲,今天不是二哥娶亲吗?怎么四哥进去了?”
严老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良久,吐出“作孽”二字。
严夫人牵着严怀意,转身离开,她决定今晚不睡了,非要好好念上几遍佛经——消孽。
屋内,两个人从“洞”里爬出来。
严克把被褥铺到地上,摆上两只枕头,“我们将就一晚,明日一早,我带你走。”
李凌冰冷哼一声,滚到里侧,用背对着严克。过了一会儿,她把头稍抬一抬,将长发捋顺,拨到脖子下压住。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光洁的脖子与纤薄衣衫下微微下倾的沟壑。
她抱怨:“你们严家真穷,连张好榻也买不起!”
严克怕露了馅,并不搭话。
她又道:“等天一亮,你自己走,我不跟你走。”
严克这才开口:“不成,你得跟我走!”
李凌冰顿了顿,抛出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亲人,不记得他们二人的过往。
他只记得,他要带她走。
至于为什么?
或许老天只仁慈了那么一次,让他的记忆停留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
李凌冰又加重语气,问了一次:“凭什么?”
避无可避,严克回答:“我不知道。”
“别给我装傻,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故意的!我这次是彻底离了你,别再想招惹我。”李凌冰停顿一下,随后轻声嚅喏:“严止厌,我早就不爱你了。”
严克在她身边躺好,用手臂钩住她的脖子,把她往自己身上按,他把头埋进松散的头发里,嗅着那薄荷香,哑然道:“我知道。”
李凌冰挣扎。
严克沉声道:“别乱动,我身上有药,不太稳。”
李凌冰不动了。
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喜欢这一刻的相拥。
她这样打算。
再过一刻吧,再过一刻,他们就分开。
这个“再过一刻”之后又跟了无数个“一刻”。
一直到天明。
这一夜,严克似乎睡得香甜,胸口稳稳起伏,温热的气息喷进她的脖子。她数着他的呼吸,数到一百下,屏息转过身,凝望他熟睡的面容。
屋子里太暗了,她看不清。她抓来灯盏,让柔和的灯火照过他一寸寸的皮肤。
她发现他眼角有一道伤疤,细长如蛇,呈淡淡粉色,这伤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她记得,这道疤上一辈子是没有的。
一不当心,烛油滴到他脸上。
他的眼皮动动,没有醒。
她立刻放好灯盏,重新卧好,用手指尖尖扣掉蜡烛油,随后勾起他披下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他的头发冰冰凉凉,麻痒的感觉顺着手指透进她心里。
她嘴里骂一句:“冤家。”
严克仍是闭着眼,却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他怀里,“夜深了,快睡吧。”
都说君侯在军中善用兵,他这一招出击,也如摧枯拉朽般击垮了她。
李凌冰没有挣扎,乖乖闭上眼睛。
但愿这夜再长一些。
天边泛起鱼白肚,第一缕晨光摄入大屋的窗格。若隐若现的帘子后面,卧着一对熟睡的少男少女。
宫女和内侍在屋外排成两排,手捧洗漱用品,垂头等候,他们个个神色凝重,像两串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传唤,无人敢进屋子。
这天么早已日上三竿。
严老夫人拉着严怀意的手缓缓走到廊下。
严怀意挣脱严夫人的手,跑到屋外砸门,大喊:“二嫂,四哥,太阳照屁股了,该起床啦!”
所有人的身子都是一震,下人们赶紧把身子压得更低些,有人眼睛尖,再从窗格子里瞥见轰塌的床。
严夫人特别想念经,佛珠转得飞快。
一想到四子与太真的纠缠,她不免暗叹一声。
他们应了一句话,有情,无份。
当日,若不是太真自愿嫁给严二,抛给鞑靼人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她的女儿早已远嫁,她的幺子早被押去定州为囚了。
世人或许会觉得他严氏窝囊、残忍。
让一国长公主嫁给一个冰冷的牌位。
太真嫁给严二,严二是被博都察所杀,太真再嫁博都察,这是辱敌妻。
你看,太真真是聪明,拿捏住了敌寇的卑劣。
她也真是心狠,对自己如此,对四子也如此。
在严老夫人心里,太真对严氏是有恩的。
她救了严氏的女儿,保住了严氏的儿子。
严夫人真心希望,太真能成为自己真正的媳妇。
但,命运似乎总是捉弄有情有义的人。
恰在此时,严克和李凌冰走出来了,手挽着手,脸上的神情很是宁静。
有仆丁来报:“夫人,”那仆丁抓抓头,目光悄悄带一下严克,支支吾吾不敢说。
严夫人干脆利落地道:“说!”
仆丁再抓头,“府门外头,有个女子来寻夫,听她的描述,说的好像是——”他看向严克,一跺脚,“找的是四公子!”
李凌冰把手从严克手心抽走,用目光刮一下严克,见他皱眉,不想狡辩的样子,赶紧用袖子扇脸,免得心火烧起来,害她失态烫红脸颊,“走,咱们去见见四弟的新娘子。”
严夫人、严怀意、李凌冰与严克来到前厅。
哭得双眼泛红的崔文鸢没有立刻上前,只用手绢抹眼泪,她把眸子藏在绢子后面,用余光打量来人和她们通身的打扮,哭了好一会儿,才扑到严克身上,“夫君,你让妾好找。”
严克把崔文鸢的身子扶正,神色凝重。
李凌冰和严夫人都在看崔文鸢,同样不说话。
严怀意上前,仰起头,笑问:“你是四哥的心上人?”
崔文鸢刚想说话,却被严克打断:“她不是。”
崔文鸢狐疑看一眼严克,心下没个准儿,大着胆子问:“那你说,我是谁?”
她是谁?
严克也不知道。
李凌冰眯起双眼,也问了一遍:“她是谁?”
崔文鸢瞧一眼李凌冰,把目光移开,又转回来,瞧一眼,突然脸色惨白,匍匐到地上,“公主殿下!”
李凌冰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么个人来。
李凌冰问崔文鸢:“你认得我?”
崔文鸢回答:“公主贵人多忘事,您曾给我一个花冠还有一盒薄荷香膏。”
李凌冰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
李凌冰觉得更有意思了,这就是那个能够拿走严克铜钱的女人?
她仔细打量崔文鸢,觉得这女人的确挺美的。
李凌冰淡笑着绕到崔文鸢身边,唤一声:“四弟妹!”她看到严克身子滞了一下,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惹人嫌,于是牵起崔文鸢,暗中踹一脚严克,他依然岿然不动,她把崔文鸢牵起来,引到严夫人面前,“来,我们认认婆母。”
严夫人有些头疼,佛珠转得越来越快。
崔文鸢正欲行礼。
严克一步跨过来,架住崔文鸢的手臂。他与李凌冰各执一条手臂,把崔文鸢挟在中间,一个把她往地上按,一个把她往上面架,场面一时有些微妙和焦灼。
严克盯着李凌冰,“你听我说,我以为她是——”
一个“你”字哽在喉,他说不出口。
一来,这像是个顶假的借口,说出去人家未必信。
二来,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崔文鸢是他什么人。
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才是最致命的!
严夫人闭上眼,说了一声:“够了!”
李凌冰和严克同时放手,这一放手,把崔文鸢摔在地上。
崔文鸢呆望两人,终于把话挑破:“我和夫君是他失忆后成亲的,以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李凌冰长舒出一口气,又立刻吊起眉头,细白的额头拱起两座眉山,眸子死死盯着严克,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严克回答:“李之寒。”
李凌冰摇头,“这是我告诉你的。”她咬住唇,一低头,想了会儿,道,“你能忘记,也好,不——真好。”
严克想
弋㦊
知道,忘记过去,就是丢了自己,到底好在哪里。
他不知道,汝之砒|霜,彼之蜜糖。
有人也想忘记过去。
崔文鸢捏着衣袖,小声问:“你们能告诉我,夫君他叫什么?家里是干什么营生的吗?”
严克黑眸盯着李凌冰,显然也很想知道答案。
严怀意道:“四哥他……”
李凌冰横插一句:“他叫严四,是严家的义子,在东海参军,是个普通兵士。”
严怀意张嘴,又赶紧把嘴捂上。
崔文鸢很是失落,“啊——他不是官啊。”
严夫人与李凌冰对视一眼,接话:“他尚年轻,总会出人头地。这位——小娘子,你陪他回东海吧。私自离军可是大罪。你们现在就走,我给你们准备盘缠,等东海的仗打胜了,你们再回来。到那时,我会给你们在京中买大宅安居。”说完,她从头上取下一支珍珠白花簪子,插到崔文鸢头上,“头一遭见面,收下它,就是我家新妇了。”
崔文鸢摸着珠花,心已被盘缠和大宅二字迷了,倒也没觉得失落。她看严克神情晦暗,心想这个有情郎是没了,但没关系,只要把她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这一趟她不算白来。
严克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苦于没有证据。
李凌冰吩咐小霜:“去把我的嫁妆移一半给她。”她走过去,牵起严克的手,把他引到大门外,前一刻还笑眯眯,下一刻就冷了脸,不由分说把严克推出门,“严止厌,我祝你夫妻和美,子孙满堂。下一次再见——”她顿住,把目光从严克脸上移开,“或许——我们不会再见。”
严克盯着她,没有说话。
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念头犹如燎原之火,在他心间烧。
李之寒,你休想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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