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严克骑在马上, 穿过川流不息的大街,跻身茫茫人海。他把自己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企图弄清楚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有人从人群里认出严克, 驱马朝他挤过来, “君侯许久未露面, 是去哪里风流快活了?你不在京里,我们兄弟都觉得没意思, 喝酒都找不到对手。走, 今日无事, 我们痛痛快快去喝上几斗!”
严克与他并肩骑马,笔直的身子在马上晃啊晃,低头凝眸, 对那人笑一下, “好,我们走。”
崔文鸢从马车里钻出来, 手中还抓着一片金叶子, “你去哪里?不出城了吗?”
那人睨一眼崔文鸢, 嬉皮笑脸问:“君侯,成亲了?好福气, 人不风流枉——”
严克把刀横到那人下巴, 手抖一抖,利刃出鞘,敛出寒光,“玩笑归玩笑,女人家不是给你调笑的!”
那人尴尬笑笑, 头晃过刀,“君侯真是怜香惜玉。”
两马一车行到街口。
严克对崔文鸢说:“姑娘, 我们就此别过。谢谢你一路照顾,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来玉京城找我,严某力所能及,愿报你的恩情。”
崔文鸢藏在车帘后面,“你给得已经足够多了,我想要旁的,你也给不了。你放心,我不会来找你。”她顿一顿,“你真的不回东海去吗?那里比京城美,人也和善,我在那有一爿绣庄,可以过上安生日子。”
严克牵动缰绳,掉转马头,跑过马车之时,抛出一句话:“姑娘,走了,但愿我们不再相见。”
严克与公子入了一家酒楼,豪饮几斗酒后,他从公子嘴里套出很多话。
他是谁?
他终于知道了。
但定州侯严克只是一个陌生的身份,如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被人强行套在头上,内里却是空的,任凭他挺胸直背,就是撑不起来。
他还没能找回自己。
严克向公子打听李之寒的事。公子起先不明白他说的是谁,提到是严家娶的新妇,公子才滔滔不绝说出玉璋公主的遭遇。
公子纵然是纨绔,也免不了骂一句:“公主远嫁,使我中州男儿脸上无颜色。”
严克听完,仰头灌下一杯酒,站起来,问:“哪里能找到那个鞑靼人都善?”
公子喝得醉眼迷离,反手撑在地上,“此处不远有座赌坊,那个鞑靼九大王最喜滥赌,这个时辰,你一定能在那找到他。”
如果他还是君侯,必然深思熟虑,徐徐图之,然后以暴制暴。
但他不是君侯,只是这中州故土上一个最微末的乞丐——他为心事而痴狂,甘心为报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然后,依然是以暴制暴!
严克寻到公子口中的赌坊,走进去,第一眼就瞧见那个都善——不用他人多言,严克就知道是他——放眼整个赌坊,唯有这些鞑靼人穿着异族服饰,束着异族发式,举手投足之间惹他莫名生气!
都善是这群人中最惹人嫌的!
赌桌边挤满了面红耳赤的人,他们将空气搅得又混又浊,每一张脸都是滚烫而癫狂的,吆五喝六,瞪着桌上那些冰冰冷冷毫无生命的物什。
都善在摇骰子,赌桌周围太热了,他褪下一只袖子,绑在腰上,横出一条筋肉虬结的粗手臂,双手包住骰盅,放到耳边,边听边摇边喊。
所有人都在探头望那骰盅。
严克绕到后面,取下刀,用刀尖破开人群。
原本热情高涨的看客腰间突然触到一股凉,转过头,刚想骂一句娘,见到一柄利刃搁在腰间,立刻滚到一边去,连叫也不敢叫。
赌客们很快给严克让出一条道。
鞑靼人自有几个硬手跟在都善身旁,他们反应很快,立刻拔出弯刀,像潮水般向严克涌来。
但,严克的刀更快!
他一刀劈开赌桌,骰子银子票子在空中飞舞,惊得人群尖叫着四散。
他没有劈歪。
他要让都善在死前,看清楚是谁杀的他!
严克冲上去,右手持刃,左手手臂压住都善的胸口,把他压到一桌子碎银间。都善的胸口挺起,又被严克押下去,黑眸死死盯着都善,“记住了,小爷叫严克!是这中州最最普通的男儿。我们中州不嫁你女儿!”
鞑靼人从后面劈下刀锋。
严克回身,仪刀划空,“哐哐哐”斩断蛮子的弯刀。
严克又快速回身,手起刀落,砍下都善的头颅。滚烫的血喷在严克脸上,他沉一口气,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睫毛上也挂着血珠,他甩甩头,冷眼盯着鞑靼侍卫。
严克把头丢到地上,一字一顿:“杀鞑靼九大王者,是我定州侯严克。”
狼崽都杀了,不在乎再杀几只狈!
严克与鞑靼侍卫杀成一团。
玉京城最大的赌坊里多了几条异乡人的魂儿。
中州鸿胪寺的官员躲在赌坊二楼,见严克把鞑靼使团的人都杀尽了,才从楼梯上连滚带爬滑下来,连连给严克作揖,“啊哟唉哟,我的好君侯,你可给圣人闯祸了。你把使节杀了,这议和之事还怎么谈得下去!”
严克折起手臂,把刀横在手肘上,缓缓拔出来,用衣袍擦掉刀上的血,他冷哼一声,“议和不了?呵,正合老子心意。”
官员用袖子擦额头的汗,“劳烦君侯随我进宫一趟,把事情向圣人禀报清楚,余后怎么办,还得让圣人与光王决断。”
严克封刀,走出赌坊,一脚把都善的人头踢到大街上,任一颗狗头千人踩,万人踏。
甭管其他人乐不乐意,反正他严克心里舒坦了!
严克不记得李淮,自然忘记他是个软骨头。
倘若一朝之君是个软骨头,那这个朝廷从上到下必然长满了软骨头,软骨生疮,一直烂到根子里!
严克质问李淮:“这个亲是非结不可?这个仗是决然打不下去?”
李淮盯着严克,“他们都说,严氏只出武夫,族中子弟个个喜战好功。你父亲严通儒一直以第四子文采出众为傲,更是放话你严四习文不习武。这大话为你在朝中招来多少青眼?先圣人在时,你凭一手好青词得以在御前行走,多少皇子权贵想要拉你入幕,连母后与姐姐也被你所蒙蔽。如今看来,你严四却是最徒有虚名的一个,竟比寻常武夫还要蠢笨上三分,在朗朗乾坤,圣人治下,罔顾国法,随意地杀人!”
他们是谁?
自然是那群软骨头。
严克说:“我杀的是寇,不是人!”
李淮道:“议和只是权宜之计,严四你看不透?”
“权宜?”严克哼一声,“等同于软弱。”
李淮目光犹如石凿,“严四,你骗不了我。你不是看不透,也不是想充大英雄,你是要演情种——不——的确是要做英雄,要做属于一个女人的英雄。”
严克的目光暗下去,被人戳破伪装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牵涉到家国大事,一切小儿女□□都被视为矫揉造作。
他心里明明白白,自己杀都善的理由并不光彩,只是躲在家国大义后的自私与卑劣,令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
他后悔吗?
自然是不后悔。
大殿之上,圣人李淮盯着混身挂满鞑靼人血的定州侯严克,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可谓是疑也,厌也,怒也,畏也,“定州侯,你给朕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也害了姐姐。”
严克对上李淮的目光,“你还是要送李之寒去定州?”
李淮冷漠回答:“是。”
严克这才看清,这个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中州之主怯弱至极,竟不如边疆战场上一个最普通的兵士。将士尚知国仇家恨,杀身成仁,他们浴血奋战,不是为了自己的主子送女人去求和的!
这一切真像是个笑话!
然,李淮终究是中州之主。
代为摄政的是那痴道的光王李宜。
严克么,只是个连封地都在敌寇手里的小小定州侯。
严克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却没有地方去使力气,他的气息越来越浊,鞑靼之血在他脸上干涸成紫黑色的斑块,他说:“我杀了鞑靼王子,自投领罪,请圣人把我当成赔罪之礼,与公主一同送往定州。”
李淮露出惊异之色,不一会儿,腔中发出大笑,“你能做到这一步,朕也没想到。姐姐一定不会高兴,她费尽心力给你们兄妹挣回来的自由,你就这样轻飘飘弃之一边。那么,就如定州侯所愿,送你去定州城。”
严克不愿向懦弱之人行礼,转身,离开。
李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严四,那定州城可是鬼门关。朕会想办法救姐姐回来,至于你——朕可不会捞你回来。严氏与鞑靼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群蛮子非得把你抽筋剥皮不可!你要是真能从定州城活着回来,朕的江山干脆也由你来坐!”
严克并不去理会李淮的嘲讽。
一切的一切,他严止厌自己承担。
就算是一条路走到黑,就算后世史书说他蠢,他也认了!
谁让他失了记忆,失了桎梏,心甘情愿为一人赴死呐!
元狩二年,春末。
当李凌冰以公主之身、严氏之妇嫁去定州之时,她从车撵里回望渐渐远去的玉京城。
送嫁的车撵如同一座牢笼。
她心想,那个人可千万不要来。
当严克以囚虏之身、严氏之子被押去定州之时,他在囚车里回望渐渐远去的玉京城。
送押的牢车就是困住他的笼。
他心想,那个人可一定要等着他。
他们都是一类人,再多的牵挂都不会宣之于口。
严止厌,别来。
李之寒,等我。
第五十二章
他们在官道上相遇。
按计划, 送亲队伍从剑南道出关,北境上将军高晴于白马关外,率三千武卒恭候玉璋公主与定州侯。
一入蜀道, 大雨连绵。
李凌冰掀开车帘一角, 遥望囚车中的严克。
他神情萧索, 身上衣衫单薄,背靠囚栅, 右脚膝盖折起, 右臂放在膝上, 与她蓦然对视,笑了。
如线雨丝打湿他黑色的衣袍和头发。
李凌冰放下琵琶,将琵琶与严克的仪刀并排横陈, 抓了一把干果在手心, 又取来油纸伞,对跪在两旁的宫女道:“掀帘, 我要出去。”
宫女低头挽起车帘, 吩咐驾车的内侍:“停下, 公主要下车撵。”
李凌冰的伞先戳出去,打开伞, 一抬头, 雨丝濛濛扑在脸上,有一丝微凉,她赶紧倾斜雨伞,小心下车撵。她朝囚车走去,素白裙摆被湿泥所染黑, 绣鞋一次又一次陷进淤泥里,她并不在乎。
李凌冰在严克的注视下爬上囚车, 一把油纸伞微微倾斜,她给严克遮去半个身子,却把自己沐在雨中。
跟随的宫女想要执伞,却被她命令回车撵。
送亲与送押的队伍停了。
兵士们遥遥望去,素白的公主和囚车里的定州侯隔着木栏栅在说话。
李凌冰道:“你把伞自己拿着,我手酸。”
严克举起双手,“哐哐”晃动手腕上的铁枷锁,“爱莫能助。再说——”他嘴角勾起,“拿了,你就走了。”
李凌冰蹲下身,将油纸伞举过头顶,更倾斜一些,伞面打下阴影,照得他的脸更加棱角分明,黑眸更加深邃,她问,“想吃东西吗?”她摊开手心,各种果干铺在上面,“选你爱吃的。”
严克伸手,枷锁丁玲作响,选了颗花生放在嘴里,嚼了嚼,是香的,甜的。
李凌冰举伞举得手酸,干脆丢了伞,抱住膝盖,任凭雨打素裙,一双琥珀眸子盯着严克,问:“还吃吗?”
严克说:“想吃桂圆,就是剥壳麻烦。”
言下之意——是要她剥。
李凌冰双指夹起一颗干桂圆,“噗”一声磕在他额头,磕碎了,挑出肉,塞到他嘴里,“吃吧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严克嚼着又甜又腻的桂圆肉,舍不得咽下去。
李凌冰问:“严止厌,你为什么要来?”
这话既是问他,又是怪他。
严克想了想,“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君侯。我想把你托付给谁,但是所有人我都想了个遍,我找不出那样的人,或许我根本就不认识那样的人,又或者说——我谁都不放心。”
李凌冰闭上眼睛,压下心中那颗蓬勃跳动的心,淡笑道:“你可真够傻的。”
严克咽下桂圆肉,问:“那你呐?又为什么要去嫁他?”
这个他是谁?
是他二哥严潜?
还是鞑靼三大王博都察?
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她不屑于回答。
李凌冰说:“你杀都善杀得对,就是这一子落得太急。杀他鞑靼九大王者只能是一个无名之辈。”
严克琢磨着她最后一句话,尝试用君侯的思维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去谋划这盘棋,他好像猜到她下面要说什么。
“弟弟与博都察早已达成协议,暗中送都善人头回去,换一百万两黄金。都善身死的消息传到金帐王庭,鞑靼汗王只会认为他是染疾暴毙,杀亲弟的嫌疑也自然落不到博都察身上。但你定州侯当众砍人头颅,令家仇成了国恨,中州丢了一百万两黄金不说,也陷你于生死绝境!”她顿一顿,“严止厌,为了这么个畜生,赔上你的性命,我替你不值。”
杀都善只是一个行为,并不是意气用事。
值不值,为了谁,只有他心里门清。
严克说:“你和圣人谋划深远,我却只想顾着眼前。”
李凌冰叹一口气,“我忘了,你脑子坏掉了。从前的严止厌会顾着父兄母妹,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暗中谋划,步步为营,绝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严克无言以对。
他心想,那个严止厌真是可恶,真心人是眼前人,瞻前顾后,不像个男人!
所幸,他不再是君侯。
李凌冰蹲累了,干脆坐在囚车上,靠着木栅栏。
严克问:“在落雨,你回车撵吧,别着凉。”
李凌冰说:“在这里和那里都是一样,反正都是牢笼。”
严克道:“都是牢笼,我们一起闯出去。”
李凌冰笑出声,“严止厌啊严止厌,受不住你这张嘴,怎么想,都是一张乌鸦嘴!”
严克愣了一下。
啊,原来他说过啊。
什么时候?
真希望她能多讲一些他们的过往。
严克说:“我隔着帘子,看你在习琵琶。”
李凌冰挑一下眉,“琵琶是用听的,别用你的狗眼乌子看!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这一路行到定州,少则三四月,多则五六月,我总要找些事做消磨时光。”
严克问:“你喜欢琵琶之音?”
李凌冰回答:“不喜欢。习琵琶是因为抱着好看,我要仿昭君出塞,就算日后注定要回朝,也不能白跑一趟,我李之寒必要在史书上留下一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谈。”
严克道:“古时杨妃喜道袍,昭君爱琵琶,你学杨妃昭君就够了,千万别学西施貂蝉!”
小狗崽子到底是小狗崽子!
就算是失忆了,说出来的话还是会噎死人!
西施貂蝉怎么了?
美人还分高低贵贱?不就是因为人家用了美人计嘛!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们男人好色!
李凌冰没好气道:“我就是乐意。只要能装好看,四大美人我一个个学个遍,美人无人欣赏,是天地不容,是暴殄天物!”
严克憋着笑,问:“你瞧瞧这里的人,除了我哪个人拿正眼瞧你?”
李凌冰哼了一声,手指戳向兵士,“他们是碍于身份,不敢看我,而你——”她又尖又细的指腹对准严克,“是胆大包天,觊觎兄嫂!”没一会儿,又上指青天,“谁说没人看我?举头三尺有神明,说不定,你那死鬼二哥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你我。输仗不输人,作为他的新妇,我可得给他长脸,怎么漂亮,怎么折腾!”
严克的笑是慢慢挂上嘴角的,他觉得她可爱得紧,又可恨得紧,那笑意荡到心里,竟有一丝丝苦。
他开口:“再喂我吃一颗桂圆。”
李凌冰用手指在掌心拨弄一阵,抬起头,“没了,吃颗苹果脯吧,一样很甜。”她把果脯喂到严克嘴里。
严克嚼一嚼,果然清香四溢——甜得很。
这一夜,他们没能按计划赶到驿站,只得在野地里安营扎寨。兵士们聚拢在篝火旁吃饼,闲聊。厨娘在熬汤羹——为君侯熬肉羹,为公主熬蔬菜羹。
李凌冰卧在青庐帐中的毛毯上,宫女正在为她烧炉煮茶。帐子里的烛火很亮,她支着头,目光落在灰白色的帐子之上,沉默不语。
帐子之后是禁锢君侯的囚车。
严克身后有篝火,影子挂在半透明的灰帐上,形如皮影戏里的人。
李凌冰定定看了一会儿,空出的手摆出蝴蝶的样子,在身前飞啊飞,然后落到那个人的影子上,隔帐轻轻触碰一下他。
他不会知道的。
一帐之隔。
帐内,有蝴蝶飞起。
帐外,蝴蝶被另一个人抓在手心,放到风里。
严克折起膝盖,望着帐子里的人影,头撞到木栏栅,不觉得疼,一次又一次撞,撞得脑袋麻,连带着心也麻。
从玉京城出来,他就一直看她,她肯定是知道的。
几日后,他们来到松州。
李凌冰对松州很熟悉。上辈子,她随严克在松州打仗,度过了三个寒暑。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松州话,认得松州城的大街小巷,对盘踞在松州的各方势力如数家珍。
算起来,李凌冰这一次到松州比上辈子要早上几年。她隔着车帘子打量松州城,努力与自己的记忆相贴合。
松州城还是那座松州城,连一砖一瓦都没有变。命运的锁链环环相扣,车轮又压上旧的辙痕,严克与她还是踏进这座蜀地之城,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喜欢撸猫的少年——为他们披荆斩棘。
李凌冰下令,他们要在松州城中待上十日。
一入松州城,严克就发现,一直跟在李凌冰身边那个小道士没了踪影。那个小道士曾救过他的命,这份恩情姑且就按在小道士的主人身上。
严府派了二管家和十多名仆丁跟了严克一路。细心如李凌冰,早就发现严克与二管家正在谋划什么事情,不过,她正忙于自己的盘算,一时顾不上严克。
那日午后,蜀中又逢大雨。
李凌冰正在榻上午睡,突然被吵嚷之声惊醒,门外“叮叮哐哐”响起兵刃相交的声音。
李凌冰心里打鼓。
怎么比计划好的早了几个时辰?
不是说好入夜才动手的吗?
李凌冰从榻上蹦起来,下榻趿鞋,从架子上抽下一件衣服,才穿了半只袖子,门“哐”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伙儿头戴绿巾的蒙面莽汉冲进来,足有二十来个。
宫女们吓成一团,跪在地上发抖。
绿巾汉子左右一望,目光捉到正在穿衣的李凌冰,手臂一扬,“是她,带走!”
李凌冰抄起桌案上的灯盏就往那群人身上砸,身子闪到衣架子后面,与他们老鹰捉小鸡般虚晃一阵,逮到机会,冲出去想逃,却被为首之人从后拦腰端起,脚拼命踢,也挣脱不得。
她支开大部分兵士倒是让人钻了空子。
谢忱也被她派出去了!
李凌冰挣扎一阵,意识到自己逃不掉,干脆任由绿巾汉子们像传花鼓一般将她传到驿站外,横腰挂到一匹黑马上。
马儿的臀受了一鞭子,奔跑起来,上上下下颠簸,撞在她小腹处,撞得她都要吐了。
所幸,上马前,她看到严克的囚车空了。
最近坏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也只有这么一件事随了她的愿。
李凌冰在心中想,她身边亏得还有一个好用的谢忱,如果没有他,严克真的就要入那鬼门关一般的定州城。
放她一人去斗,足够了。
何必又去折中州最好的将?
那个人还要上阵杀更多的寇呐!
但,她又可曾想过,是谁冒着倾盆大雨,千辛万苦来劫的她?
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第五十三章
李凌冰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谢忱搞错了?让他去抢严克, 却误抢了她。
但绿巾汉中没有谢忱。
她随后又意识到,囚车里脏兮兮的男人和软榻上香喷喷的女人是不会被搞错的!
绿巾汉就是冲着她玉璋公主来的!
李凌冰决定自己逃出魔爪!
她的腰折在马脖子后面,趁那人驾马, 目光没看她, 悄悄从发间扯下一支珍珠钗, 藏在袖子里。
马匹快出城之时,绿巾汉子们四散开, 分批过城关。
李凌冰抓到了机会, 翻过身子, 用左手刺绿巾汉,这一招是软绵绵的,又慢, 被绿巾汉一把抓住手腕, 他道:“小娘子,别整这些女人的花架子!没用的!”
绿巾汉的话才说完, 才看到她手里是空的, 女人竟然还在笑。马匹突然失控, 一声仰天长啸,扬起前蹄, 两人往马臀滑去, 随后又是一颠,马后蹄剧烈踢起来,前蹄折跪,把两人摔下来。
绿巾汉子这才看清楚——马脖子上插着一支白色的钗。
这小女子竟然懂得声东击西!
她是妖精吧!
绿巾汉子被马压着下半身,动弹不得。
李凌冰被摔下马, 半边身子麻得发木,也顾不得许多, 挣扎起来,一跳一蹦钻进旁边的小巷里。
天上乌云密布,“轰隆”一声响起春雷,蜀地又要逢上一场大雨。
李凌冰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周皆是戴绿巾的汉子与眉毛涂朱的汉子在骑马奔跑。
他们在追捕两个人。
雨丝似针线,由稀转密。
风淅淅,雾茫茫,雨濛濛。
一声又一声雷响,闪电一道又一道照亮昏暗雨巷。
李凌冰逃到一条巷中,巷口有凸出的石门,她跑不动了,藏在石门凹陷里喘息。
一队人马从她身后呼啸而过,犹如雷奔。
巷子陷入热闹后的死寂。
李凌冰回过身,趴在石门上,小心打量对巷的情况。
她看到了他。
绿巾汉子找不到她,他却抓住了!
真是见鬼了!
到底为什么啊!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她香啊!
李凌冰与严克隔街对望,他们之间隔着蜀地的多雨,绿巾与赤眉的疯狂追捕。
人和物都成了身外事。
彼此之间,他们只能看到彼此。
傻子……
李凌冰像贪玩的猫被捏住了后颈,迅速把身子藏起来,背靠石门,眼睛发涩,喉咙发干。
她望天,细雨扑面,微凉。
天空响雷,街上又跑过一群人马。
然,说到底,她还是贪恋对巷那双黑眸,拼凑零零碎碎的勇气,想再偷瞄一眼。
巷子那头空了。
连带着她的心也空了。
李凌冰回身撞在坚硬的石门上,身子滑下来,抱着膝盖,哭。她只会轻声哽咽,咬着下唇,任凭泪珠无声落下。
她是修道修佛的太真子——从来不会大大方方亮出自己的软弱,神女之哭,自该为国为民!哪里能为一己私情?
她瞧不起自己!
明明是她放他走的。
怎么人真的走了,她又舍不得?
女人啊,真是无用的笨蛋!
女娲娘娘在捏她的时候,没有用泥,用了水!
她现在可不就是水做的人!
她埋头于膝盖间,缩成一个球,从呜咽化为小声啄泣。
然后,一个黑影罩住她。
一个轻柔的嗓音告诉她:“别哭,我在。”
她的身子滞住,然后,把脸在膝盖上狠狠抹了抹,抬起头,眼红得像只兔子,眼角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恶狠狠道:“严止厌,滚回战场上去!那里干净,生死全凭本事。”
严克的薄唇抿紧,将她拉起来,“走不走,留不留,全看你。”
李凌冰不敢看他的眼睛,撇头咬牙:“我不会走的。”
严克道:“那么好,我们一起回去。”
李凌冰陷入彻底的疯狂,用拳头砸他,不留情面狠狠地砸,“傻子!傻子!既然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白马关外全是鞑靼探子!我只能救你这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
那拳头落在他胸口,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那拳头全都打在他心上,“巧了,我也是这样想。”
下一刻,她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
她起先还挣扎,渐渐安静下来,知道自己逃不掉。
天上的雷还在响,雨还在落,人马还在奔腾。
街上好热闹。
却也好安静。
路人走过,会瞧一眼他们,摇摇头,叹今朝的男女过于孟浪。
绿巾与赤眉同时发现了这条隐巷。
谢忱握着刀站在巷那头。
严府二管家扯下蒙面,立在另一头。
严克脚边有不知被何人丢下的蓑衣,他捡起来,盖在二人头上,然后把她压在石门上,吻她。
他口渴啊。
离经叛道也好。
违背伦常也罢。
他只想好好吻她这一次——不,还有下一次——好多好多下一次!
蓑衣之下,暗无天光,天光在他们心间,彼此照应。
她起先是抗拒,舌头破过齿关,引的爱意生芽,钻出来,沉沦,回应,纠缠,势均力敌。
她都要喘不过气。
用虎牙咬破他的唇。
血味充斥口腔。
他却不停,仍是迫切索取。
眼前之人已不是那只小狗崽子,从什么时候开始,长高了,长壮了,变得骨肉相匀,瘦而不柴,像只多汁的肉包子。
她馋肉啊!
蜀地是多雨,亦多情,情与欲湿湿黏黏的,浸透灵与肉,血与骨。
眼前之景滚烫如沸水,烫红了多少双眼睛!
绿巾与赤眉同时散了。
只有谢忱,如朵乌云落在屋檐之上,额发遮住了他半张面容。
拥吻过后,他们分开,各自定一定心神,凉一凉热血。
浑身湿透了的公主与定州侯平安回到驿馆门前。
李凌冰想走进去。
严克不让。
李凌冰心跳漏半拍,抿抿干透的唇。
难道他还没够?
她想溜,又给他捉住,拎回来拽在身旁,“别动,门口那几个不是原来的兵。”
李凌冰眨眨眼,目光移到驿站门口那几个兵,看不明白。
严克解释:“跟你来的那些兵从没上过战场,眼睛都是死的木的,现在这几个眼睛都像鹰。他们从没把背后露出来,一看就是出身关外,时常要应对野兽的偷袭。关内雨水充足,不会有兵挂水囊,他们易得了服制,改不了习性。”
带兵打仗的事,李凌冰不太懂。
不过,听他一番分析,瞬间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原本寻常的兵也透出些古怪。
严克看向停在不远处的一顶轿子,“你看那边的轿子里边藏着个人,等在那里,刚巧能看到驿站门口的情况。”
李凌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顶朴素的轿子。轿子前后没有轿夫,只立着一个年轻男子,轿帘偶尔一掀,从里边伸出一只细白的爪子,递给男子一页纸。男子会细细看了纸,然后凑近轿窗说几句话。
李凌冰说:“看来门口的兵就是轿子里的人换的。那人不肯露面,最好能逼出他的庐山真面,否则,揪不出背后的鬼,只会打草惊蛇。”
“李之寒啊李之寒——”他故意顿一下,引得她侧目而视,他嘴角挂上笑,“真是深得我心。”他捻去她发间的一只甲虫,屈指弹掉,“想赶鬼出洞,那还不容易——鬼怕秽物啊!”
严克突然皱眉,有些犹豫,问:“你身上有钱吗?”
李凌冰摇摇头。
严克道:“只有这一个难处,我身上也没有钱。”
李凌冰暗骂一句,缓缓撩起两只袖子,左边挂着一只金臂钏,右边藏着一只翡翠镯子,横举到严克眼前,“你看看,要哪个?”
严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绝了!
想什么,她都有!
他们合该在一起的。
严克用手指戳戳金子,“你别心疼,我以后给你买更多。”他湿腻腻的指腹推在金臂钏上,才发现女人家的东西太精细,他弄不下来。
李凌冰纤指一绕,轻易就褪下臂钏,丢到他怀里,“我看你怎么捉鬼。”
严克抓着臂钏,玲珑一只,手里掂着,倒是比金子本身的重量还重。他并不喜欢用女人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她的。可他没办法,狱囚身上哪有钱?除了脖子上那枚假铜钱,他一无所有。
严克寻了一群夜香郎。
夜香郎肩膀上挑着扁担,前后的木桶里装着快要溢出来的“黄金”。
严克十分不舍地把金臂钏交到了他们手里,用手指戳戳那顶轿子,吩咐他们不要泼错。然后,他拉着李凌冰躲得远远的。
严克站在她身后,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横臂挡在她脸前,用湿袖子小心捂住她的口鼻,轻声道:“忍一下,要是觉得脏,可以闭上眼。”
李凌冰眼睁睁看着夜香郎把金汁泼到那顶轿子上,然后,那群人抱头跑了,嘴里大喊:“贪财了!贪财了!”
轿子里的人咳嗽着跳出来,用袖子捂脸,逃到旁边站定,低头拍袍子,好一会儿,才把袖子放下来,朝着年轻男子手舞足蹈比划。
严克看着那人。
不认识。
只觉得这个人奇怪,不会说话,只会跳舞,跳得还不怎么好看。
李凌冰却认得。
那不是被严克弄哑,又被放到北面去种田的临光侯嫡孙——孙覃嘛!
他不在北面好好种田,到关中来做什么?
李凌冰在严克臂弯里缩一缩,抬头去望严克的神情,头顶擦过他略扎的下巴。
他察觉她在动,猛然回过神,问:“你认得他吗?”
唉,还是呆的!
李凌冰细细解释了他们与孙覃的恩怨。
严克觉得此人来,怕是来寻仇的!
临光侯一家已在边境扎根数年,本境地方势力盘踞,人心浮动,严克和李凌冰都吃不准孙氏的情况。
更何况,严克已不是从前的严克,少了记忆,他的行动一直是莽的。莽则乱,乱则败,眼看着白马关近在眼前,偏偏遇上这么个死敌!北境不比中州,前有鞑靼这条狼,后有临光侯这只虎,谁都不好对付。
严克真的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护住李凌冰。
还是那句话,把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除了白马关外的高晴——中州最年轻的上将军,他或许可以。但,高晴远在关外,他们与白马关,还隔着半月的脚程。
严克决定带李凌冰单独出关,与高晴汇合。
就是不知她肯不肯。
她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脾气有点倔。
严克小声问:“李之寒,你愿意——”
“你愿意”这三个字李凌冰熟,听得烫耳朵,怎么这个时候,他又要提这件事!不等他说完,她就大声回答:“我不愿意。”
严克有些急,又有些气,“你都没听我说完,你就说不愿意。”
“那好,你说吧,无论你扯什么理由,反正——”
严克直接用话封住她的嘴,他还想用别的什么封,但已经让他得逞一回,时间那么短,他还没生出第二次的胆子,“你愿意和我出关吗?去找高晴。”
李凌冰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尴尬,“啊——你要说这个啊。”
严克想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李凌冰却道:“可以。让送亲这些人在前面给我们当幌子,我们走小道,的确会更安全些。严止厌,你想得周到,我跟你走。”
她就这样答应了。
严克可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服她,如今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抱怨自己的胆子没能生发得更快些。
一个吻,远远不够!
第五十四章
李凌冰被严克藏在客栈里, 自己偷回驿站,去窃仪刀和盘缠。他是上半夜走的,到第二日天明也没回来。
李凌冰也没睡, 在房里煎了一晚上茶。滚烫的茶汤泼出来, 被她一次又一次倒掉, 再起一壶新茶,折腾来折腾去, 一口茶也没喝。
辰时, 房里的窗户被人从外面顶开。严克跳了进来, 手里抱着刀、包袱和李凌冰的琵琶。
李凌冰先闻到血味,心提起半颗,目光一寸寸凿着严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两京里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总以一袭黑衣示人。黑衣很难看出血迹。他现在的衣服很干净, 不像是受了伤。
严克把琵琶抱过来,塞到她手里, “给你路上解闷。”
李凌冰抱着琵琶, 随意拨弦, 发出阵阵清音,“你——没受伤吧?”
严克笑了一下, “没有。我怕有人跟踪, 在城里绕了一夜,把自己都绕晕了,好不容易记起路,才耽搁到现在。”他看到她眼底的两团青紫,“你没睡?一直在等我?哎, 你不该这样的。”
李凌冰摸着琵琶,“白日里睡觉, 更安全些。”她放下琵琶,走到榻边,脱了鞋,爬上去,朝着里边卧,留给严克一个背影。不一会儿,她手臂撑起来,抓了被褥与一个枕头,丢到地上,“你睡地上,没有意见吧?”
严克走过去,把被褥铺好,枕头摆好,刀塞在枕头下面,一样躺下去,闭上眼,道:“没关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严克轻声问:“李之寒,你睡了没有?”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严克听着她舒缓均匀的呼吸,又问了一次:“李之寒,你睡了没有?”
李凌冰依然没有回答。
严克又唤一声:“李之寒?”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的鸟叫声和屋外偶尔有人走过的脚步声。
严克又等了半个时辰,才慢慢爬起来,走到桌边坐下。他回望一眼榻,确认她已睡熟,才缓慢褪下上衣。他的左面后肩处扎着一支箭,箭尾已被折断,箭只探出皮肉半寸,箭头扎得很深,四周的肉呈黑紫色,筋骨都爆出来。
严克站起来,试着抬动左臂,这一动,牵到伤口,令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他又回看一眼榻,她还睡着。他从一旁的铜盆里拿起白巾,咬在嘴里,用右手拧干,然后,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试图擦干净创口。
“还是我来吧。”
严克猛然转身,看到李凌冰已从榻上起来,用柔柔的目光望她,没有穿鞋,赤脚向他走来。她抓过严克手里的白巾,边擦拭创口的血污,边叹气,“我就知道。我明明闻到血味了。驿站之行出了什么意外?”
严克只得和盘托出:“姓孙的果然动手了。死了有一半的兵士。姓孙的手下一个个用弯刀和快弩,招式诡异,怕是鞑靼人。”
李凌冰问: “那么——孙小侯爷是投敌了?”
严克想了想,道:“吃不准。出卖故土,与人作奸,是男儿最卑劣的行径,我不了解孙覃这个人,不好妄下结论。”
叛/国——对于严克这样的人,的确匪夷所思。
他自小受的是忠义报国之训,又以父兄为榜样,坚信国仇家恨大过个人恩怨。一个人可以与人有私怨,但绝不能为私怨而背叛故土。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到了最后,还是为权欲所惑,起兵谋反,杀了她弟弟。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句句肺腑,全是真心,但真心也会变,真心变冷,更伤人心。
李凌冰转而问: “谢嘉禾和你的人怎么样了?”
严克回答:“他们走散了。我倒不担心他们,小道士和二管家他们有自保的能力。就是——”
“就是——我们是他们的主子。我是临阵脱逃,你是将帅弃兵,你我都是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小人。但是,严止厌,不管他孙覃有没有投敌,我们都已经走了,多想无益,不如早日与高雪霁在白马关汇合,再想办法寻他们回来。”李凌冰把白巾放到水盆里,黑紫色的血瞬间染红了水,她揉搓几下,又按在伤口上,“我得把箭拔出来。”
严克问:“你不怕吗?”
李凌冰看着严克赤/裸的上身,光扫一眼,就看到许多伤疤——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细的粗的,新的旧的,足足有数十条。她的指腹摸上其中一条微微隆起的肉/芽,道:“又不是第一次替你包扎。我早就习惯了。”
前世,严克也带兵,只是作为主帅,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他亲自冲锋陷阵。这一世,严克早早入兵营,隐姓埋名,实打实当过几年小兵,因此,受的伤远比前世的多。
李凌冰垂眸看着伤口,“你到底是失忆,还是真把脑子摔坏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在外面乱晃一夜。”
严克说:“谨慎为上。”
弩箭得用什么东西撬出来。
李凌冰拔下头上最后一支素钗,黑发披下来,她利落挽到脖子一侧,屋子里有穿堂风,发丝还是被吹起来,如蜘蛛触角一般蒙在她脸上,她干脆抓起头发,咬在嘴里,然后用钗一点一点撬出断箭。
“叮”一声,断箭掉到地上。
李凌冰立刻用白巾压着伤口,松开嘴里的发,坐到他膝盖上,手环住他脖子,问:“疼吗?”
严克的黑眸盯着乌发披散的李凌冰,哑声道:“不疼。”
李凌冰说:“我去买些金创药?”
严克道:“太扎眼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李凌冰从他怀里起来,绕到他身后,用唇随意拣了他身上一处旧伤压住,然后离开。
严克动了一下。
李凌冰问:“疼了?”
严克道:“不是,是痒。”
她把沾血的白巾丢到铜盆里,重新上榻,“严止厌,你需要好好休息。”
严克不明白。
他身上是疼的,心里是痒的,脑袋是懵的,这要他怎么休息?
严克僵硬地躺好,目光所及,能看到李凌冰的小腿——那脚踝真是细,一只手都可以握过来。其实,相较于上面,他一直更喜欢女人的腿。
严克不得不找些话题,冲淡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你为什么一定要嫁鞑靼人?”
李凌冰心想,原来他并不知道。
也难怪,世人怎会了解她在后宫里与鞑靼九大王的谈判内容。世人只知道一个结果——她玉璋公主要和亲鞑靼。至于为何是她,世人不在乎,为任何一个和亲的女子抱不平就足以显得有骨气了!
李凌冰庆幸严克并不知道,却又不甘心他不知道,“曾经有个小姑娘,她被义父母教得很好,她一派天真,喜欢练武。某一日,她练射箭,点醒了另一个小姑娘,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另一个小姑娘想报那个小姑娘的恩情。”
严克沉默。
李凌冰又道:“曾经有个小儿郎,他父亲残忍,母亲冷漠,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姐姐拉着他的手,他拉着姐姐的手,熬过了许多痛苦的岁月。那个姐姐贪暖,丢不下弟弟。”
严克隐隐有些明白,“所以,你是为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儿郎。”
李凌冰道:“曾经有个人,在某个小姑娘最无助的时候,从一只野兽嘴里救出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把心都交给了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改变。”
严克发愣,“所以,你也是为了那个人。”
李凌冰道:“对,为了他们,我必须走一趟定州。”
严克问:“那么你呐?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想想?为什么总想着其他人?”
李凌冰的喉咙发痒,又干又涩,良久,才道:“我么,也不是好惹的,形势所逼,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好了,严止厌,话讲得够多了,我和你都需要休息,不许再胡思乱想!”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没多久,李凌冰便匀了呼吸,仿佛睡着了。
二人在客栈里养了三日三夜,没有出过房门,饭菜都送到房里。严克想起军营里止血的土方,让小二凑来锅炉灰、柳叶等物,舂碎,与蜜一起和成糨糊,涂在伤口上,渗血果然一日比一日少。
李凌冰日日都要沐浴。她在房间正中拉起一条帘子,躲在后面的浴桶里,一泡就是半个时辰。
严克看着帘子后面氤氲上升的白气,听着耳畔“哗啦哗啦”的水声,觉得肩膀上的伤好熬,倒是心痒难熬。
每次洗完,她都香喷喷的,薄衣还湿着,披着长发,引来一团水汽扑到他面前。她会坐在那里,小口呡白粥,夹一筷子小青菜铺在米粥上,然后眨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只得装模作样咬一口肉。
她自顾笑一下,说:“严止厌,记着护住你的慧根,不要上脑,容易出事。”
他尬得埋下头。
朝夕相处几日,严克才知道,她从来不吃荤。
她说:“我都习惯了,吃荤犯忌。”
可他记得,她很爱吃家禽的腿。
人的口味也是会变的吗?
李凌冰也发现了,近来,严克总是瞪大他那双像桂圆核般的眼乌珠,眼皮子眨也不眨一下,愣愣看她出神。看他的样子,伤应该恢复得很好,他们该上路了。
严克建议他们装扮成普通流民。
北境一直处于战乱之中,从关外逃到关内的流民很多。流民逃得匆忙,过关,很少被查验过所,就算是被查到,也只需在衙门重新登记户籍。但流民不得坐车马,否则会引来守城官兵的查验。他们既不想让孙覃的人找到,也不想与官兵起冲突。
那么,面对的困难只有一个:李凌冰走不了长路。
严克找了一架竹椅,背在身后,让李凌冰反身坐在上面。这个法子是严克瞧见有父母用竹筐背孩子,突然想出来的。公主身娇体贵,自然可以被当成孩子一样对待。
于是,四郎与团团儿化成一对寻常夫妇,从松州城启程前往白马关。团团儿坐在竹椅上,抱着琵琶,用一件水绿外袍盖住头和身子,以此遮挡路上车马卷起的飞尘。
热闹的街上,小孩子围住他们,一路追随,喊团团儿“观音”。
严克买糖给他们吃。
孩子们一哄而散。
四郎背着团团儿,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出了城关,没入翠绿竹径,离开了这多雨的蜀地。
第五十五章
小孩子把团团儿当成是观音, 成年人也一样。
他们来到格聂山下,一个名叫西岭城的多族混居之地。这里的人信奉佛教,战乱与饥荒令他们更加虔诚。
善男信女把格聂山奉为神山, 时常有人进山祭拜山神。
从白马关涌进来的流民与打算出关的旅人们支起帐子, 烧起篝火, 以冷谷寺为中心,如星子射出的光线, 架起一排排临时的居所。
西岭城里到处都是老鼠, 白日里也能看到敏捷的黑影从眼前一掠而过。佛教信众不杀生, 这条教规养得城中的鼠又大又硕,皮毛黑得发亮。
团团儿正在用木勺舀动蔬菜羹,搅了三四下, 觉得手酸, 丢掉木勺,抱膝看四郎削木头。昨夜风大, 帐子的木插销断了, 他正在用木枝削一根新的。
没过多久, 传来一股焦煳味。
团团儿想起火上的汤羹,赶紧抓起木勺, 一触——勺子滚烫, 她又丢了勺子,甩出一滴两滴汤汁,落到手背,缩手都来不及,叫出声来, “四郎!”
四郎扑过来,捉住她的手, 把手背贴在他耳根子处,贴了一会儿,放下来,转身去拿木勺,刚才在团团儿手里滚烫的木勺到了他手里仿佛一下子就不烫了,他神色如常,慢慢搅动,“没关系,底下的我吃,你吃上面的。”
四郎用袖子包住手掌,把小锅从火上拿下来。
团团儿学他样子,把烫伤的地方贴在耳根,耳坠的温度凉凉透过来,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
四郎把手掌摊开来,“我看看。”
团团儿把手递过去,“你怎么什么都会?”
“不知道,想法会自己钻出来,大概是因为我当过兵。”四郎的黑眸盯着那只白皙的手,手指摩挲虎口处略显突兀的淡粉牙印,“谁咬的?”
团团儿把手抽走,“被一个顶坏的人咬的。”
四郎问:“我去问药师郎讨点烫伤膏药?”
团团儿不言语。
四郎以为是默许了,刚一动,衣角被她勾住。
团团儿神情恹恹,故意撇过脸,“别,这里的老鼠总是乱钻,等那个药师郎自己来。”
四郎懂了。
这儿的老鼠越多,叫得越欢,晚上,她抱他越紧。
四郎把蔬菜羹分在两只碗中,两人默默喝汤。
他们隔壁的帐子前坐着一个老妪,正在纳鞋,粗针拔出来,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间,对四郎说:“你们家,是小娘子做主吧?我看了半天,活都是你干,小娘子只管发话。”
团团儿平静喝汤,对老妪笑一下。
四郎也笑,轻声道:“嗯,她做主。”
老妪放下手中的鞋,把木凳子搬过来,“小娘子,好福气。几岁了?成亲几年了?有孩子没有?”
四郎默默看着团团儿。
团团儿神色如常,“两年。”她细嚼嘴里的蔬菜末,觉得太难吃了,皱眉吐到地上,抬头,对老妪说,“还没孩子,不过快了,正揣着呐。”她看向严克,“四郎,抱我进去,头有点晕。”
四郎站起来,拦腰抱起团团儿,用漆黑的眸子偷偷瞄她。她静静枕在他胸口,任由他抱到铺着衣袍的草榻上。
四郎跪在地上,黑眸闪闪,问:“刚才为什么这么说?”
团团儿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萍水相逢的人客客气气对待就好,绝不能透露半分底细。边陲之地,人头混杂。我说我揣着崽,是个双保准。人伢子不爱卖有身子的妇人。我们中州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抽妻子有身孕的壮丁去当兵。”
四郎看着她,“你心真细。”
团团儿自顾一笑,“不是我心细,是习惯了把人往坏处想。从小到大,在那个又深又大的宫里,如果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算计你。这样的日子,真庆幸四郎没有经历过。你有这世间我最渴望的东西。”
严克问:“什么东西?”
团团儿趴在草榻上,目光放平,放空,“父母之爱。”
严克的手放到她铺开的头发上,轻揉慢捻,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的话都不足以慰藉她孤寂的过去。
语言太苍白了。
好在,他们还有未来。
“严四,你在吗?”帐子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未等四郎回应,那人就掀开帘子,钻进简陋的帐子。
四郎下意识拔刀,被团团儿用身子压住,冲他摇摇头。四郎推搡着把男人赶出去,冷脸道:“我娘子在休息,有什么事外面说。”
药师郎双手合十,贴着额心,弯腰对四郎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出关。你们准备好!”
药师郎有一支走马商队,大约十三四个人,在北境与鞑靼之间专干倒卖茶叶和药品的买卖。
实际上,药师郎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除了茶叶、玉器和秘药,他还买卖奴隶。与人伢子不同,药师郎有本地达官贵人作保,经由官府准许,是持“引”买|卖|人|口。他是那一类游走于黑与白、官与民之间的江湖人。
中州官员每年都给像药师郎这样的人颁“引”,持“引”的商贾才被准许采买、销售诸如茶叶、异邦奴隶这类稀缺货品。
药师郎这样的人只认钱,只要金子付得足够多,充当行脚夫这类的生意他也接。四郎通过松州的地痞流氓尹琼与药师郎搭上线,他们这次出关,就需药师郎的商队做向导。
四郎的手指拉扯帐帘,不让帐子里的景致露出一丝半点来,淡淡道:“知道了。”
药师郎细眉细眼向下弯,“明日,太阳一露出山头,咱们就启程。你们年轻夫妻可不能贪睡,晚了,我可不等你们。”
纳鞋老妪凑过来,“她家小娘子有身孕呐,瞧那肚皮没几个月,走那么长路,不稳当吧?最好雇辆车。”
药师郎看一眼四郎,“不成,那条路过不了马车。”
四郎道:“没关系,我背着她。”
药师郎眯起眼,越发显得眼睛一条线,瞧了四郎半天,道:“真羡慕你。”
老妪笑道:“你羡慕他?小娘子前世肯定是他冤家。这辈子讨进门,不知伺候男人,反倒给她作牛作马!”她哼一声,低下头穿线,“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连锅粥都能烧糊,怀着身子,还缠着男人进屋。”
药师郎皱眉,随后摇头笑笑,“你不懂,有那么个人去疼去爱,是天底下一桩幸事。”
四郎低下头,一声不响进帐子,瞧见团团儿趴在草铺上发呆,帐子透风,她显然是听到了。他小心翼翼给她掖平稻草上卷起的衣袍。
团团儿滚到他膝盖边,扬着头,问:“你说,我是妖精吗?”
四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慎重其事道:“我觉得你是。”
团团儿用拳头砸他头,“小狗崽子,找死!”
四郎握住她的手,“我看看,这次有没有桂圆吃。”
团团儿撇撇嘴,瞪着他,“有空心汤圆吃,你要不要?”
四郎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吃汤圆?”
团团儿算是自己撞上去的,只得把话憋回去,就当没听懂他的不老实。
四郎说:“你说的,对不相干的人要客客气气。”
团团儿滚到一边,后脑勺对他,道:“后悔了。”
“明白了!”四郎突然弹起来,又要出去,被团团儿爬起来,拉住衣角,“去干嘛?”
四郎道:“忘了讨烫伤药了!”
团团儿仍是拉着他的衣角,用尖尖的指戳一戳身旁的草铺,“那里有只黑虫,你给我弄掉。”
四郎从她身上爬过去,捉住那只甲虫,又从上至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其他虫子,才离身,“好了,我去去就来。”
四郎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团团儿便觉得脖子根、后背心羽毛轻抚般痒,又仿佛听到老鼠“吱吱”叫,小蛇“嘶嘶”咬,左右不舒坦,心惊肉跳。
真是奇怪,做鬼的时候不怕这些,日日与它们相伴,“活”过来后,却害怕这些小生灵。
四郎很快回来,给她的手涂药膏。
其实不必涂的,连红点子也没留一个,还不如牙印子深。
半夜里,隔壁老妪的帐子被风刮跑了,在那呼天喊地哭。
团团儿被哭声弄醒,迷迷糊糊撑开眼,才抬起头,就被一双大手轻轻拍背心,“没事的,你好好睡。”才拍那么两下,她就又垂下眼皮,睡了过去。
第二日辰时,团团儿爬上竹椅,被四郎背起来。她看到老妪坐在地上,手里仍然纳着那只鞋,身后的青庐帐子变成了几块油布,在那恶狠狠穿针,恶狠狠抱怨:“是哪个杀千刀的半夜拔别人家的插销!”
团团儿用青衫把头蒙起来,偷偷地笑。
四郎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团团儿干脆笑出声,“四郎,你骨子里一直没变,捉弄人的法子还是如此刁钻!”
他们找到了药师郎的商队。
商队才出西岭城门,就遇到一群流民从古道上而来。他们三五成队,一些人在咳嗽,一些人浑身血肉模糊。有一个年轻男子特别扎眼,他面色赤红,双眼无神,被一对老夫妻抬在一块门板上,与四郎与团团儿擦肩而过。
那两个老人突然停下,放下门板,匍匐在地上,向着团团儿行大拜,“观音菩萨!保佑我儿祛病消灾,平平安安。”
团团儿坐在高高的竹椅上,双指在下巴处捏着一点青衫,露出一张白俊的脸,额间一点红,望着那对老夫妻,“老人家,我不是观音。”
老人家还在拜。
四郎转过来,曲一点膝,扶两人起来。
药师郎站在一旁看着。
团团儿说:“四郎,放我下来。”
四郎单膝跪地,反手托住竹椅,把团团儿抱下来。她走到门板前,凝望那生病的男子。
老妇人把头都磕破了,满头的血,“观音菩萨,您施一点法力,救救我的孩子吧。”
法力?
她哪里有?
慈航道人会用玉瓶里的水施法救人。
她团团儿只是个凡人,自己尚在苦海,又怎么能渡人?
但如果,她能成为一些人的希望,仅仅成为信仰的火花,照亮某人某时的一弹指,或许她愿意被人误解这一次。
团团儿捏着青衫,俯下身子,在一张无助的脸上,在茫然的双眼间,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团团儿在四郎的黑眸注视下,在老夫妻哭泣声中坐回了竹椅。
竹椅摇啊摇。
四郎不说话。
团团儿忍不住问:“四郎,你吃醋吗?”
四郎回答:“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神明。”
第五十六章
格聂神山终年积雪, 春末夏初之时,融冰开道,熟稔地形的走马客辟径而行, 出关只需三日。
进山第一夜, 药师郎命大家在碎石滩上过夜。
商队中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女人与小孩, 也有走江湖的刀客。璀璨星河下,他们聚在篝火旁, 药师郎给他们分发包子——一人两个。
团团儿抱着琵琶, 坐在篝火最近处, 火光照亮她的面容,她正在看一对男童女童挑花绳,脸上逐渐挂起笑。
药师郎把四只包子递到四郎面前, “严四, 长夜漫漫,让你娘子弹支曲子吧。”
四郎接过包子, “我娘子不是乐伎。”他嗅了嗅包子, 发现是肉馅的, 扒了包子皮,塞到团团儿手里。
团团儿看也没看四郎, 细口咬包子皮, 仍是看花绳看得出神。她突然皱眉,不悦地望向四郎。
四郎说:“放心,肉都挑出来了。”
团团儿细嚼慢咽,点点头,仍去看孩子挑花绳。
四郎把另外两只包子放进口袋, 吃了团团儿的肉馅。
药师郎瞧了一会儿两人,问:“你娘子好像很喜欢孩子。她害口很严重吧?看起来, 一点荤腥都闻不得。”
四郎道:“不关你的事。”
药师郎用手指刮刮细眉,“关外一直在打仗,人家都是往关内逃,你们小夫妻两个去关外做什么?不要告诉我,花这么多金子,是去投亲戚。”
团团儿转过脸来,“我家里和他家里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是自己跑出来的。我爹娘和他爹娘都有些财力,不往关外逃,迟早被捉回去。”
“你们两家是世仇?我怎么听出戏本子的意思来?你给我——”
药师郎的话被四郎打断,“这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外人不需要知道。你只管收金子。”他拦腰抱起团团儿,“我们去睡吧。”
四郎抱团团儿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背着众人。
四郎的右手放在左肩上,僵硬地转动肩膀。
团团儿抱着琵琶,凝眸看一会儿四郎,“伤口还疼吗?”
四郎放下臂膀,“还好。”
团团儿道:“我弹曲子给你分神。不过,才学了几日,可不好听。”她的手扭弦轴,调好音,“这曲子叫《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团团儿边弹边念,曲声断断续续,很是难听,好在嗓音又糯又沙。
四郎听得出神。
一曲毕,团团儿放下琵琶,脸色惨白,额头渗出汗珠来。
四郎问:“累了?”
团团儿摇摇头,“也不知为什么,从早上起,我就觉得手脚无力,人好似踩在云上,是飘的。”
四郎用手背贴着她额头,“你发热症了。”
团团儿的双眸水汪汪的,脸颊泛起两团红,也用手背贴额,“是吗?可能近来太累了。我再给你弹一遍,弹完了,你抱我睡觉吧。”
四郎说:“别逞强。”
团团儿笑道:“没逞强,这曲子对我很重要。”
四郎点点头,“好,你弹,我听。”
也不知是曲迷心,还是人迷心,四郎突然摔了下去,用刀撑住身子,抬起头,目光涣散。团团儿丢了琵琶。他朝她伸来一只手,咬牙扑过来,把她压在身下。
四郎小声说:“别动,装晕。”
团团儿乖乖闭上眼睛,双掌撑着他胸口,任凭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他们听到几声极细的哀叫,又有利器扎入沙袋般的“唆唆”声。
不一会儿,传来孩子的哭声。
团团儿猛然睁开眼,急唤:“四郎!”
无须多言,四郎在团团儿额上落下一个吻,“在这等我!”他艰难弓起身子,用刀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定,看向篝火旁的人。
刀客正在把刀尖从人身上拔出来,又一次次扎入人的身体。童男童女抱在一起哭泣。
药师郎靠在骡子身上,正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花生,目光到处乱晃,最后定在四郎身上,愣了一下,吩咐刀客:“那边,还有个没倒的。别杀他和他女人!”
四郎看了一眼四周,除了他、团团儿还有那两个哭泣孩子,其他人都躺在地上——不知是死还是晕。
包子里有蒙汗药,但团团儿没事,显然,药是被下在肉馅里。他四郎有个习惯,吃东西,吃一半,藏一半,存在小兜里,以防日后路上缺粮食。这个习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帮他养成的,却深深刻在骨子里。
就算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还记着这个习惯。大约是有什么人在天上保佑他吧。
他只吃了团团儿一半的肉馅,他还挺得住!
四郎挺直背,拔出仪刀,身前五丈,是关外的刀客,十丈,是无辜的孩童,而身后十尺,是他的团团儿。他像束光般向刀客冲去,手中的仪刀是神兵利器,寒光在月下闪烁,刀刀见血,招招要人命。
他是身经百战的君侯,亦是她的四郎。
四郎站在刀客们的尸体边,折臂擦去刀上的血,冷冷望着药师郎。
药师郎脸色惨白,“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郎垂下刀,怒吼一声:“阎王!”朝药师郎冲了过去。
药师郎朝四下望一下,瞄准那两个孩子,扑了过去。一个素白身影从他身前掠过,抱着女童滚到一边,扶起来,搂在怀里,问:“没事吧?”
小女孩抱着团团儿的腰哭也不敢出声,只一个劲抽气。团团儿双颊酡红,似醉了般,晃了一下身子,被孩子扶住,才没摔倒。
药师郎抢了男童,用一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阎王是催人命的,可不是救人的。顾自己和娘子多好,多管闲事都得死!”
四郎黑眸转动,“李之寒,你过来,到我身后。”
团团儿把女童藏在身后,目光紧紧盯着药师郎,缓缓挪动。
四郎一步跨过来,把她和女童拉到身后。
四郎的刀尖滴下血珠,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刺痛了药师郎的眼睛,他发狠道:“别轻举妄动!丢刀,否则,我杀了这个小鬼!”
四郎有些难——放下刀,意味着不能好好保护团团儿。但不放,孩子就会没命。
蒙汗药的药力渐渐爬上来。
他头昏脑涨。
再拖下去,哪怕只是一小刻,团团儿都可能会死。
四郎转过身,把刀交给团团儿,“保护好自己。”
团团儿点点头,双手握刀,对准药师郎。
四郎道:“我和孩子交换。”
药师郎冷笑道:“别耍小聪明,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小子有些来头,赤手空拳也能打趴我。”
四郎说:“就此僵持下去,有什么意思?”
药师郎匕首割破男童的脖子,男童疼得双手乱抓,被他按住肩膀,怒道:“小兔崽子,别动,再动,给你脖子上捅个大窟窿!”
男童捂着嘴,双眼唰唰往外冒眼泪。
团团儿道:“你要是为了打家劫舍,这里所有的钱财你都可以拿走。你杀的这几条人命,自有官府向你来讨债。我和四郎有事要出关,不会挡你的道。”
药师郎哼一声,“小娘子,你很聪明。可是,谁说我杀人是为了钱?”
四郎向他逼近,“那你是为什么?”
“严四!”药师郎喝一声,“再上前,我就下手了!”
四郎停住步伐。
药师郎的目光忽然柔下来,看一眼四郎,又看一眼团团儿,“就许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他抬头望一眼黑夜中的神山,目光缥缈,似遥遥望着什么,“我也想夫妻团聚。我妻子十年前在这附近失踪了,我找不到她。只要能再看她一眼,祭多少人牲我都不在乎。”
四郎愣了一下。
所以,心爱之人死了,人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倒是有些怕了。
以前不曾有过这种怕,如今,却有了。
一个人身处黑暗的时间久了,或许真的会成魔成疯,就如药师郎这般,把微渺的希望寄予杀戮与祭祀。
四郎道:“你老婆死了,你能好活最好,再不济,你自己去死!”
团团儿看着四郎,目光怔怔,说:“你真的爱你妻子吗?不,我觉得你恨她多过爱她。被丢下的那个人是会恨的。你以为自己找到了神明,却早已丢了神明。人弃心,神弃人。”
她这话是对药师郎说的,目光却不离四郎。
然,四郎却像是没有听出来。
她一时五味杂陈。
“我不在这里与你们都斗嘴皮子!”药师郎转向四郎,“严四,你去把那边的锁链拉起来。”
四郎拉着团团儿,走到药师郎所指的方向,在地上摸索一阵,从碎石里扯出一条锈迹斑驳的铁锁链,扯动一下,发现十分重。他沉下一口气,向后倒退,拉起一个铁栏栅,地上出现一个笼洞,飘来阵阵恶臭。
团团儿捂住口鼻,想悄悄看一眼地笼,却被四郎捞回来,“别看。”
药师郎推搡着男童,“小娘子,朝你男人胸口刺一刀,然后抱着他和孩子,跳到里边去。你们到地底下去当一对恩爱夫妻吧。”
团团儿喘着粗气,冷眼看药师郎,“你做梦!”说完,她剧烈咳嗽。
药师郎的匕首又下一寸,男童的皮肉绽开,双眼一瞪,晕了过去。男童如团软布,被药师郎拉在手里,扯来扯去。
四郎看着团团儿脸上异样的潮红,朗声道:“刺吧。你信我。”
团团儿一手握着刀,一手抓着女童的手腕,低下头,问:“妹妹,你相信姐姐吗?”
女童点点头。
团团儿怀抱仪刀,拉着女童冲向地笼,跳了下去。
“李之寒!”四郎的手臂伸过去,身子也顺势摔出去,却没有抓住。
那素白的衣袖在他眼前晃动一下,如涌动的云、流动的水,有形而无实,他就这样眼睁睁看她掉了进去!
他想也没想,也一同跳了进去。
洞里皆是尸骸——有白骨,也有腐肉。
腥臭难耐。
这十年间,被药师郎骗进神山的人不知有多少。
神山默默享受人祭,却没降下福泽。
团团儿原本素净的裙皆是血,如婴孩一般蜷缩在尸山血海之上,怀中抱着那个小女孩与刀。
四郎落下来,手指摸上她满是血珠的脸。
团团儿双眸蓄满泪,“四郎,献祭人牲,必是成双!有童女,必有童男。他会把男孩子推下来的。现在!杀了他!”
四郎立刻明白了。
药师郎正在把男童推下来。
四郎拿起仪刀,破笼而出,一刀劈在药师郎脖子根,几乎削掉他的半根脊骨。
药师郎身子摇一摇,倒在自己的血里,双眼无神望向星空,嘴里“咕噜噜”吐血。他鲜红的血洒在地上。
神山突然刮起大风,扫下一棵松树上的残雪。那棵松树底下立着一个“水晶”人——看起来是个冻死的女人。
药师郎看见那死去的女人,突然翻过身子,用单臂朝那棵松树爬。他爬得很慢很慢,越来越慢,他说:“早知神山要的人牲是我自己,我十年前就能见到你了,何必杀这些不相干的人。”
四郎已跳下血潭,抱着团团儿出来,二人看着药师郎,一时都没有说话。
格聂山是西岭人的神山,时常有信徒进山祭拜。
到头来,药师郎不过是想再看一眼心爱的女人。
药师郎匍匐在那女人的脚底,把身子顶起来,他快死了,没气力站起来摸一摸她的脸,只能扯着她的裙摆。
药师郎看向四郎,吐出最后一口黑血,说:“你也逃不过。你女人得了虏疮,这病很难治,我在黄泉路上,恭候她和肚子里的那个大驾。”
言毕,药师郎咽了气。
“真好,与人私奔的话本子大团圆。”团团儿头一歪,软软摔在四郎怀里,她雪白的脖子上绽出了一颗血点,似一颗红石榴。
第五十七章
团团儿醒过来的时候, 四周都是暗的,空气又浊又稀,她喘不过气。她左右挣一挣, 脱壳一般脱出身子, 才动了那么几下, 就觉得浑身脱力,头晕眼花, 再次蔫下头, 卧好。
四郎的声音传来:“喝点水吧。”
一个水碗被递到她嘴边。她小抿一口, 水灌进喉咙里,咳嗽,这一声咳嗽激起更多的咳嗽, 一时间, 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开始咳嗽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团团儿嘟囔:“好烫, 凉一下再喝。”
四郎默默把水碗放下, 稍舒展一下腰背, 重新抱好团团儿,“辰时尚早, 你再睡一会儿吧。”
四郎说话的时候, 团团儿可以听到他胸口的震动,她觉得心定,头却很疼,轻声问:“这是哪儿?”
四郎道:“我们已经出了格聂山。这里——算是暂时落脚的地方。”
团团儿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她看到破败的大屋子里只亮了一盏灯, 地上横七竖八卧着各色的人,挤得几乎下不了脚。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坐在屋子里唯一张书案前, 在那盏昏暗的烛火下提笔写字。
她抬头,看到一根粗梁柱,旁边一尊断了头的石像——衣饰已不是中州样式。
他们出了白马关?
团团儿用舌头舔一舔干涸的唇,唇上破了皮,触到湿润的舌如被小针扎一下,“我口渴,你再喂我喝点水。”
四郎把水碗拿起来,小心喂,却喂不进去。
团团儿才咽了一口,又吐出来,“还是好烫。”
四郎仍是无言。
团团儿突然觉得不对劲。
山村野地哪里弄来沸水?这水凉了那么久,还那么烫?如果这水是烫的,口腔里也应该是烫的,怎么到了喉咙里才觉得烫?
团团儿努力抬起手,把手指伸到杯盏里,竟然是凉的!
原来不是这水烫,而是——她的喉咙里长了东西,水灌进去,自然会觉得疼。她想起药师郎死前的话。虽然因为晕倒,她只听到前半句,但前后一联想,就知道自己病了,并且必然病得不轻。
团团儿把头刻意离开四郎的胸口,“我这病会传染吗?”
四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揉着她背心,“至少不会传染我。”
那么,就是了。
她后心正觉得凉,被他温暖的掌心一贴一揉,倒是舒服了许多,深知覆水难收,劝也是白费口舌——他不会离开她的,便乖乖重新躺好,闭上眼。
慢慢地,她开始觉得痒,浑身如有千百只虫子在咬她的皮肉。虫子要从她喉咙里爬出来,所经之地,脓血充胀,随时要破开皮来,滋出血水。
好痒啊!
好疼啊!
四郎察觉她的身子微抖,问:“很难受吗?”
“嗯。”团团儿说话时尽量不扯到嘴角的破口,痘疮渗出的汁水挂到舌头上,舌根咸咸的,她得小心翼翼不让口水泛滥,否则,咽一次,喉咙就被刀割一次,“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四郎道:“我们出手及时,他们的父亲尚未遇害。他醒来后,我与他找到了出山的路,前日,我们分开了。”
团团儿道:“我竟然昏睡了三天三夜。四郎,你实话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
四郎轻轻吐出两个字:“虏疮”他把头凑过来,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紧些,“别怕。”
他身上很凉,她身上很烫,凉意一下子从他那儿钻到她身上,激得她打冷颤,抖索身子。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团团儿哑然道:“我不怕。”
四郎道:“睡吧,睡醒了,吃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团团儿说:“睡不着。”
四郎沉了一口气,把团团儿抱起来,两人一动,引来旁边卧着的人不满,那人嘴里嘟囔几句,翻过身子,继续睡。
四郎抱着团团儿在拥挤的大屋内走来走去,时常要跨过地上的人,他却将气力控制得很好,一点都不颠不晃。桌案边的书生抬起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微笑着让他们不要闹出声音来。
团团儿被四郎轻摇,睡意渐渐袭来。她软下身子,在半梦半醒间,问:“止厌,你说妻子死了,能好活是最好。所以,我若死了,你也会好好的吧?”
四郎轻声“嗯”一下。
团团儿轻骂一句:“真没良心啊。还不如那个药师郎,人坏,却懂得为妻殉情。”
“我不会殉情!”
四郎这一说话,惹来书生再次抬头,冲他摇手。
团团儿半睁开眼睛,“我知道的,你没有。”
四郎压低声音,“殉情只是一厢情愿。”他将团团儿往上颠一颠,再次抱稳了,才慢慢悠悠道,“人活着,才能在记忆里与逝去之人再次相遇。活着,意味着逝者永生。”
良久,团团儿吁一口气,“止厌,你相信人死能复生吗?你和我注定生生世世纠缠,谁也逃不掉。”
团团儿没有再说话,如坠入摇船中,被他轻轻摇晃,推向平静而安详的湖心,湖对面是她曾可望不可及的家乡——一个多美好的梦。
她在梦中喊:“止厌,我疼。”
四郎看着熟睡的她,黑眸凝着光,轻声说:“我知道。”
团团儿又醒了。
天也亮了,她张望四周,才发现大屋原来是一间破庙,白日里,大多数人还都瘫在地上。书生的桌案换成了一釜冒着白烟的汤药。患病之人排成一排,手里端着碗,等着书生用勺子把汤药舀进他们碗里。
破庙里都是人味、血味和痘疮破开的酸腐味。
他们中有一些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脸上拱起一颗颗赤红的痘子,像剥了皮的赤豆粽。他们双眼无神向上望,魂儿仿佛也不在躯壳里,令她团团儿想起那个被父母用门板抬着的人。
她是怎么得上虏疮的,她算是知道了。
四郎把她放下,靠在柱子上,手从她脖子根抽开,“我去给你拿药。”
团团儿没回应,待他一走,就用食指指腹一寸寸抹自己的脸,坑坑洼洼,高的像连山,低的像沟壑,那些痘疮还是软的,包着脓水,“噗”一声就戳开来,创口又辣又凉又疼。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昏天黑地,连梁上的猫都被惊得竖起尾巴,炸起毛,跳起脚,“呜呜呜呜”一个劲乱骂。
四郎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汤药撒了半碗,快步走过去,蹲下来,关切问:“李之寒,你怎么了?”
团团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瞪着他,想强收住眼泪,身子却一个劲抽,然后没忍住,眼一闭,心一横,哭得更大声,双手虚浮于两颊上,就是无处安放。
所有人都在看她哭。
她哭得又凶又急,嗓子因为生病而沙糯。所有人都在想,她大概怕死,怕病治不好了。生病之人的悲观情绪是会传染的,有些心软的妇人也开始悄悄抹眼泪,然后此起彼伏响起哭声,最后一个个都在哀嚎。
四郎吓得脸色苍白。
书生放下勺子,走过来,伸出手,“姑娘,别紧张。你是突然觉得难受?我给你把把脉。”
团团儿只管抽噎,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不—要。”
四郎黑眸沉沉,“李之寒,你把手伸出来。”
团团儿打着嗝,眼泪都快流干了,“让我——死了算了!”
书生皱一下眉,然后坐到地上,发出了然的笑,“我知道了。你是怕痘疮留疤。我告诉你,只要细心擦药,好生休养,有一半的人不会留疤。”他转向四郎,“你娘子怕丑呐!我听她哭声比昨日声大,按时吃药,不会有什么事。”
四郎愣了一下。
团团儿眼睁睁看四郎唇微微向上一抿。
狗男人!
她毁容了,他还有心思笑!
但她顶着一张水晶赤豆粽的脸还是有点怂,只在心里暗暗骂几声。
四郎吹凉汤药,喂她喝下去。
书生拍拍手,站起来,弹一弹袍子上的灰,“严公子,记得按时给你娘子吃药。还有,你和你娘子没有过所。这个药堂是官府临时支起来的。近来,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丢了,查验流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的手拍上四郎的肩膀,凑过来,小声说,“我只是代为管事,不想弄出大麻烦。真要砸了这药堂,你眼前这些可怜人都活不成。你不想你娘子有病无处医,客死他乡,他们也一样,都是同样的命,谁也不比谁高贵。对吧?”
四郎默默喂药。
书生又说:“他们捉到黑户,成年男子要么充军役去打仗,要么送到更偏远的地方屯田拓地。你娘子太娇弱,离了你怕是熬不过去,你可得想清楚。”
四郎喂下最后一口药,低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想,等李之寒好一些,他就背她上路。
团团儿喝完苦药,靠在木柱上休息,嘴里的苦味散不掉,咽又咽不下去。她的嘴边触到一个凉物,眯着眼睛,被哄着吃了颗桂圆肉。
团团儿有时候觉得,四郎有屯物癖,总能从腰间的小口袋掏出各色吃食。
她有些困,又睡了。
有其他病患在唤书生,书生小跑着走开,卷起衣袖,依然给排队的病患盛汤药。
四郎原本打算再熬几天,熬到不得不离开,熬到药堂摇摇欲坠。但他没想到,心怀大爱的人亦是最冷漠无情之人。书生视万物性命为一律,他不想一锅苦熬的烂糊粥里有颗老鼠屎,画了二人的画像,递到了官府。
书生本意是送走瘟神,心底里未曾想害他们。
只是,这两幅画像最终落到孙覃手里。孙覃追了他们多日,终是得到消息,派人团团围住破庙。
第五十八章
四郎察觉山野之地的流浪犬突然停止了吠叫。他放下团团儿, 把她靠在木柱上,扶正她的头,又怕她身子软栽下去, 就用琵琶支在她身侧。
团团儿微撑开眼睛, 问:“怎么了?”
四郎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掖到她下巴处,“没什么, 外头的野狗太吵, 我去好好打一打, 你睡个好觉。”
团团儿被虏疮折磨得力竭,便也没追究,只小声道:“吓吓就回来。”
四郎抓紧仪刀, 步履轻盈走出破庙, 离开前,把刀抽出鞘, 将刀鞘“嗙”一声砸在书生的案上。
书生双手揣在袖子里, 神色淡淡盯着四郎。
四郎道:“谢你救她一命, 日后若有机会,我严止厌定当还报。”
书生愣了一下, 双手从袖子里抽出来, “你是邓国公之子——定州侯严克?哎——等一等!”
严克哪里有工夫听书生废话,大步流星跨过门槛,手挂到门上,顺手关上门。
书生在里边“哐哐”摇晃门,“严公子, 临光侯家也是忠义之门,这个药堂就是他们在背后出钱出力。公侯两家理应联手抗敌, 不能为了些私事小事,就搞窝里斗,让鞑靼人钻了空子啊!”
严克觉得书生聒噪,从地上踢起一根枯枝,卡在大门上。他抬头,只见一牙新月刚刚爬上夜幕,无边苍穹之上,并无星光,今夜——注定是个漫漫长夜,只有寒凉的瑶光为伴。
十来个人围着一顶朴实无华的轿子。
严克嗅一嗅,知道有更多的人藏身于黑暗之中。
轿子被人朝前一压,孙覃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折扇,朝空中“啪”一声打开来,放到鼻子下面,只露出野兽般精亮的眼乌子,死死盯着严克。即使不看孙覃的下半张脸,严克也知道孙覃正得意地笑。
孙覃的手在空中一划。
有人甩出一件东西在地上。
孙覃的折扇收起,向地上那么一戳,立刻有人吹起火折子,点燃一只灯笼,将笼灯照在那件东西上。
一柄刀鞘。
严克认出来,是谢嘉禾的鄣刀刀鞘。
那小道士失手了?
不会。
杀手杀人会难,杀手护主也难,但杀手自保绰绰有余。
若是谢嘉禾真的栽了,那么在地上的理应是他的人头,是鄣刀,而不是刀鞘!
兵法里的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谢嘉禾他真是没用。
她李之寒的身边果然谁都不配站!
严克道:“孙小侯爷,你若这么喜欢虚架子,我可命人多打几柄刀鞘,送到贵府上。没了祖刀,刀鞘管够,亦可流传百世!”
孙覃的尾巴被踩痛,折扇一摇,上面赫然用朱红笔写着一个“杀”字。
严克横刀,身躯上每一块肉每一根筋早已绷到极致,他的刀渴血,祈望有温热的血来喂饱它,“我告诉你们,今夜,谁打扰李之寒睡觉,谁就去见阎王!”
哪怕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流干最后一滴血,他都要守住她。这一夜,她要安然进梦乡,睡醒了,上天就必须还给他一个健健康康的李之寒!他要和上天打个赌,为自己的神明而战!
时光流转,时快时慢。
严克的刀从敌人残躯里拔出来,血喷上他的脸时,过得快些。敌人的刀扎穿他的身体,血濡湿他黑衣时,过得慢些。快与慢相错,痛快与痛苦交叠。
严克摇摇欲坠,双手握着刀柄,吐出一口浊气,向后跌走,从一个人的胸口拔出刀来。他抖一抖刀上面的血,朝着另一个扑上来正在怪叫的人低吼:“不许,吵到她睡觉!”
严克跳起,寒刃在月下潋出淡紫色的光芒,他双手握刀柄,将刀尖向下,劈下来,从头至尾破开一个人的身体,然后从两半尸身间冲出来,又刺中另一个人的腹部,再次拔出来,抖掉睫毛上的血珠。
严克的仪刀被染成血红色,浓浅不一的血珠滴下来,在黑色的土地上绽出花朵的形状。他的脚边尽是血之花,一步一莲,积尸成山。他踢开挡路的尸体,用血刃指着孙覃,“轮到你了!”
有人跳上破庙屋顶,想趁乱钻进屋顶上的洞。
那是李之寒病着的时候,半夜醒来,凝望月亮的地方。
严克反手把仪刀飞了出去,插进那人的后背。那人直直卧倒,脸擦着青砖,“噼里啪啦”掀得砖瓦作响,掉下来,摔得手脚扭曲,状若烂泥。
严克跳到死尸边,拔出刀,又对准孙覃,“再来!”他剧烈喘息着,刀尖垂到地上,点了三下,稍作休息后,冲向孙覃。
剩余七八个人被严克砍瓜切菜一般挑倒在孙覃身边。孙覃想逃,被严克扑倒在地。孙覃手忙脚乱,用折扇乱打。严克横刀在孙覃脖子前,把他拎起来,用刀背卡着孙覃脖子,向上压一次,喊一次,“叫爷爷!”
“呜呜——”孙覃喉咙像个风口,呼噜噜往内灌风。
“我忘了!你被老子弄哑了!”严克把刀压得更紧,迫得孙覃面色青紫,像只小鸡在叫,手指拼命在刀刃上划,十指之上尽是鲜血。
书生从门洞里看到外面的情景,用肩膀砸门,大喊:“严克!杀了孙小侯爷,北境会更乱!你不想你父兄腹背受敌,功败垂成吧!不能杀他!不能杀!”
书生这声唤把严克从鬼域拉回来。
他抬头,发现晨光熹微——竟然,天亮了!
他茫然环顾四顾,地上、屋顶、草丛里尽是死状狰狞的尸体。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砍了多少人。
孙覃在挣扎。
严克下意识用刀扣紧他。
其实已经杀了那么多个,不差这一个。
反正,严氏与孙氏的梁子早在元京城内就结下,注定不得善终!
杀吧!杀吧!
趁自己还没找回枷锁。
严克把刀反过来,用刀刃对着孙覃。
杀心刚起。
他却听到琵琶音。
李之寒原来早醒了,在这个时候,她弹起了《薤露》,一曲悠长清音,安抚下一只近乎陷入癫狂的野鬼。
嗳——她比上次弹得好多了。
在一瞬间,严克恢复本心,将刀放了下来,吐出一个“滚”字。
孙覃连滚带爬跑了。
严克走到一个水缸旁,用手掬起凉水,抹了把面。他低头看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无论他怎么揉搓,血已经渗进毛孔里,形如一张红鬼面。他推开卡门的木杆,走进破庙,在李凌冰身前蹲下。
阳光从头顶的破洞落下来,天光如同一朵云落在她发间。一夜好眠,她脸上的痘疮都收了口,不再水浸津的泛着光。
李凌冰抬起头,抱着琵琶,望他,问:“狗打完了?”
严克点点头,“嗯,都赶走了。”
李凌冰放下琵琶,目光移向破庙外,“高晴就在不远处了吧。”
严克没有说话,黑眸盯了李凌冰一会儿,道:“李之寒,我带你走吧。从此浪迹天涯,你只是我的李之寒,我只是你的四郎。”
李凌冰滞了一下,回望严克,两对眸子迟迟交错,琥珀色的眸子感伤,漆黑的眸子坚定,良久,她道:“严止厌,我可以不做中州的公主。你——不能不做严氏的儿子。”
严克知道。
她知道他想起了一切。
她为什么要用挽歌唤醒那个懦夫呐?
有了记忆,父兄就回来了,桎梏就回来了,那个瞻前顾后的严止厌就回来了!
严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凌冰道:“四郎会杀孙覃。但,君侯不会杀孙小侯爷。”
严克自顾一笑,显得无奈,“有时候女人太聪明,的确令男人头疼。”
李凌冰道:“就算我装作不知道,跟你避世隐世,总有一日,你我必离心。你会因为我曾经束住你的手,缚住你的脚,而对我心生怨念。你本是雄鹰,就应该在高高的苍穹翱翔。我又何必去做那牢笼,亲手葬送你我的过去。留个美好的回忆,不好吗?”
严克黑眸沉如水,“其实,你是不信我。”
李凌冰放下琵琶,头低下去便没有抬起来,“没错。我不信君侯不爱权势。四郎,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么叫你。白马关内你是我的四郎,白马关外,你是定州侯。”
“李之寒,你看着我。”严克跨前半步,手指摸上她的下巴,他很少如此强迫她,但这一次,他用力把她的下巴掰过来,迫她正视他,“李之寒,你听清楚。严止厌、四郎、定州侯、小狗崽子都只不过是一个称谓,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什么。我就是我,从未有过一丝半点虚情假意。即使定州城是幽门地鬼门关,你决心去闯,我严克愿奉陪到底!为你,杀小人,斩敌寇,做一只为非作歹的鬼!我也是心甘情愿!”
李凌冰落下泪来,泪珠滚过脸颊,渗进疮口里,抿到嘴里,又辣又咸,她疼得发抖。
严克轻叹一口气,“对不起。吓到你了。”
李凌冰抱着膝盖,把脸埋起来,肩膀一直在抖。
严克坐到她身边,手指虚架在她头顶,做出抚摸的动作,但他已不是四郎,始终不敢轻易靠近,“别哭了,你脸上的疮口刚好些,再把脸磨破了,又要把人吓傻了!”
李凌冰哽咽道:“不用你管。”
严克靠着木柱,慢慢闭上眼睛,“李之寒,我好累。这一次,换你守着我吧。我只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去找高晴。”
李凌冰抬起头,见严克一脸疲惫,没一会儿,呼吸渐匀,沉沉睡去。她转头看向门外的尸体,他们被堆在一起。流民正在翻找他们身上的财物,连衣服都被扒下来,甚至有两个人为抢半具尸身上的皮靴而打斗谩骂。
越往关外走,越是乱。在生存的困境面前,道德与法度根本是不值一提,还不如一只果腹的馒头,一双过冬的鞋袜。
如此困境中,要是没有一个可以无条件去相信、去依靠的人,当真连一夜好眠也难得。
李凌冰把身子挪到严克身边,他的头缓缓滑下来,靠在她肩膀上。能把一个习武之人累成这般模样,累到对身边之事毫无警觉,想必是一场异常艰难的对决。
她心想,让他睡吧,无论几个时辰,她都守着他——就像昨夜,他为她做的那样。
他们已过了白马关,高晴领着三千精兵等候在关外古道,而等待他们的——还有定州城那座鬼门关。
鬼门关难闯,但闯出去了,就是两只自由自在的鬼。
他严止厌说他是鬼。
她李之寒又何尝不是呐?
第五十九章
白马关外, 荒野古道。
烈日高悬,粗沙飞面,山上的砾石滚下来, 锋利异常, 靴底每踩上地面一次, 就发出“沙沙”的声响。
北境上将军高晴正在操练带来的三千武卒。这些武卒是北境最好的兵——个个身经百战,手里的兵刃全都砍下过几千颗鞑靼人的头颅。
他高晴丢下北境的战事, 领着三千精兵强将千里迢迢赶来白马关, 就是为了陪他严四公子玩一个鬼戏!
窝火!
真欠调教!
高晴一脸黑沉, 松快四肢,身上的银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一柄长戟舞得飒飒生风, 引来一众武卒高声叫好。
高晴的长戟划过砂砾地面, 卷起黄沙粗石,泼到三尺远的地方, 震出一个人。那人向后飞起, 在空中翻了个鱼跃, 稳稳落到地上,双手压着一柄短刀, 缓缓站起来, 低垂头,额发遮着眼睛。
小道士的袍子上满是血污,身上尽是血窟窿,被武卒团团围住。兵士们将各种兵器架起一个圆,高喝一声, 脚步向前齐跨,皮靴“唰”一声踏在地上, 束紧那个圈。
谢忱轻盈跃起,从只有一人身宽的圈内跳出,在他落到高晴面前的一刻,由兵器锢成的圈已合围交错,差一弹指,他便要被捅成刺猬。
谢忱喊了一声:“高将军!”
高晴手中的长戟出击,没有给谢忱说话的机会。他的长戟使得稳狠准,每一步都踏实,每一招都尽力。谢忱却飘若一朵流云,每每化险为夷。
他们一刚一柔,相互约制,过了几十招,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直到——谢忱用鄣刀刀尖划破高晴的脸。
高晴骂了一声,“操!这甲三十来斤,你等我脱掉再比划!”
高晴开始扯银盔甲,一片片丢到地上,垒成一座小山。
两人又缠斗到一起,一戟一刀在黄沙风中璀璀发光。高晴渐渐占了上风,但谢忱的身体比鱼还滑溜,他就是捉不到。
高晴又停下,“我这靴子也太重。”言毕,他甩腿,把两只靴子甩到一边,最后干脆连外袍都脱了,手心朝上,向谢忱招了招,“再来!”
高晴与谢忱又过了百来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高晴打到谢忱想脚底抹油——逃!
有兵士喊:“高将军,又来人了!”
高晴和谢忱算是顺水推舟,同时停下,一个比一个喘。
他们看到天边金光闪闪,从古道上走来两个人——女人被男人抱着,一点点进入众人的视线。
谢忱冲出去,“主子!”
高晴冲得更快,超过谢忱,一脚踹到严克肩上,“四公子!来了啊!挺晚啊!”
严克身子晃了晃,他浑身是伤,日夜兼程,见到高晴的那一刻,他松了口气,被高晴一踹,向后跌去。
李凌冰“啊”了一声,横扑在严克腰上。
严克把李凌冰支起来。
高晴走过来,朝李凌冰伸出一只手,“这位——麻子姑娘,我是想踹他,不小心踹到你,对不起!”
李凌冰站定,目光冷冷打在谢忱脸上,手指尖戳向高晴,“谢嘉禾,做了他!”
谢忱愣一下。
他跟了李凌冰这么久,第一次想要说不!因为——他确实打不过北境上将军高晴。
严克站起来,没心思和高晴斗嘴,只问:“高将军,北境战况如何?我父兄可有口信给我?”
高晴冷哼一声,无视严克,眸子左右一打,“公主在哪?”最后,目光犹犹豫豫落在李凌冰脸上,“你是——二少夫人?”
李凌冰深吸一口气,“这位不穿衣服的高将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北境风沙大,磨出好一张利嘴,怕是比你的兵刃还厉害!”
高晴摆手,“二少夫人——”
严克一瞬间怒了,“高!雪!霁!”
高晴字字刚劲,回敬他,“严!止!厌!”
中州的君侯与北境的上将军见了面,瞬间成了三岁的小儿。
李凌冰又深吸一口气,“好了,高将军,你的营帐扎在哪里?我们走了月余,又困又累。我要好好歇息几日。记得给我烧足热水!”
众人跟着李凌冰走。
这一去,就是前途未卜。
李凌冰突然停住,问高晴:“高将军,有酒吗?”
高晴打了个响指,一个武卒递来酒囊。
李凌冰接了酒囊,打开盖子,蹲下来,捏了一点地上的黄土。她将土捻进酒囊,她咬破手指,把血珠滴进酒囊,用袖子擦干净囊口,仰头喝一口,辣得她眼泪都涌出来,她递给严克,“这口糅杂故土的血酒敬中州男儿,敬他们千里赴边关,以身报家国!
严克接过来,仰头把酒灌进喉咙,丢给高晴。
高晴高声笑,喝下酒,“我们轻生死,守身后万里江河。”他把酒囊丢给谢忱。
谢忱摇一摇酒囊,发现只留了一口酒水给他,他望一眼李凌冰,把酒喝完了。
李凌冰转身朝营地走。
严克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守江山,守你。
李凌冰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她坐在浴桶里,用梳子梳顺湿发,水漫过她肩膀,水温很高,把她的头蒸得晕晕乎乎。她丢掉梳子,梳子沉到桶底,磕到她的大腿根。她浑身好痒,却不敢抓。她的双手交错抱在背上,用指腹轻轻抹自己背上的疙瘩。
好在,军营里没有铜镜,她看不见自己的丑样子。
谢忱的影子倒映在帐子上,“主子,鞑靼人派使臣来了。”
李凌冰把下巴埋进热水,吐出一长串泡泡,“知道了。”
李凌冰慢慢擦干身体,慢慢穿衣,慢慢梳头挽发髻,等全都收拾妥帖,已过去一个时辰。她蒙上纱,走到帐子外面。谢忱抱刀靠在帐子上,目光投向前方,神色晦暗。
前面,是严克的囚车。
鞑靼的使臣来了,君侯只能身陷囹圄。
严克被关在笼子里,像只被人观赏的野兽,专供鞑靼人赏玩。鞑靼人的舌比毒蛇还谗,极尽恶言恶语,妄想勾起死敌之子的胆怯、愤怒或者疯癫。
严克若是显出一丝半点胆怯,正中鞑靼人的下怀。
他们正等着中州男儿折骨。
但,严克不是这样的软骨头。
他神情疏离,正专心揉搓手指。
李凌冰靠在谢忱身边,心里不好受,想说些什么分一分心,“谢嘉禾,你丢了刀鞘?”
谢忱道:“被孙覃抢了。”
李凌冰的目光与严克交错,“看来是我把你养得太好了。你的刀法还得多磨炼,实战出真知!像他严止厌,上了几次战场,变得很不一样。”
谢忱轻声“嗯”了一声,他顿了顿,终是问出口:“主子,你准备怎么应对鞑靼人?”
李凌冰轻笑,“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的腿还挺长的。再大的风浪我也闯过,我不怕。再说,闯不过,不是还有你,有高雪霁,有——”她怔怔看着严克,“有他严止厌嘛!”
谢忱仍是“嗯”一声,陷入一贯的沉默。
李凌冰咳嗽,她闻到风中的沙尘味更浓,四周沙朦朦的,原本一抬头就能看见的秃山不见了踪迹,“怎么这么多尘?”
谢忱说:“鞑靼人派了大约两万人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分成东南西北四个方阵,以我们的营地为轴心,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绕圈。鞑靼人善养马、用马,骑兵胯/下之马奔起来,扬起了尘灰。”
李凌冰放眼望去,灰蒙蒙一片沙尘中有青红蓝黑四方阵,轰隆隆犹如闷雷响。
谢忱道:“他们每个方阵的马匹都被染成了同一种颜色,这群鞑靼人是精锐,不好对付。”
那群围观定州侯的鞑靼贵族在嬉笑。他们中一个服饰特别华丽的胖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用匕尖挑开严克的散发,大声笑道:“这就是严家第四只狗崽子?看起来,不大中用啊!”
李凌冰皱眉。
严克倒是神色自若,避开匕首,把目光移到别处去。
又一个鞑靼人道:“二大王,你逗逗狗崽子呐!”
原来那个胖子就是鞑靼二大王博都察。
严克黑眸一闪,紧紧盯着眼前的杀兄仇人。
博都察的匕首破开严克的脸颊,血肉爆出来,留下一道血痕,血流到严克脖子根,濡红黑钱币。匕首顺着血划到严克喉咙口,抵着他的喉珠。只要博都察轻轻一顶,严克就要血溅当场。
严克却不躲也不避,只用一双浓如你的眸子盯着行凶之人。他要把这个死胖子的样子刻进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李凌冰走过去,谢忱脚步快,挡在她与博都察之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凌冰看到博都察在见到谢忱的一瞬间身子抖了一下,有种被震慑住的惊艳之感。
李凌冰朗声道:“贵客临门,该奉好茶。”
博都察这才把目光从谢忱身上恋恋不舍移开。
严克神色一变,盯住李凌冰。
高晴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指搓着银盔甲的腰带,“你们虐人归虐人,命得给本将军留下!”
博都察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李凌冰,提一提胖肚子,笑道:“按你们中州的说法,你就是本大王的新娘子吧?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货色!”言毕,伸手就要拨去她脸上的白纱。
谢忱出刀。鞑靼侍卫出刀。高晴抬靴子,一脚一个,全都踹飞。
博都察滚在地上,咬牙切齿问:“这亲你们还结不结?”
李凌冰扬起下巴,“自然是结!我们中州的规矩,成亲前,男女不得相见!二王啊,你有血光之灾啊!”
博都察骂一句:“看来是个丑八怪!反正睡一次,就丢到一旁!”
李凌冰不恼博都察污言秽语,但难耐他说她丑——偏偏现在她真得很丑!被人骂虚的她不在乎,被骂实话,特别不好忍。
她强压怒火,“本公主要去歇息了。贵客请便!”转身,唤谢忱,“谢嘉禾,替我好好守着君侯!”
李凌冰回到自己寝帐,因为没有宫女服侍,她只能自己煮茶喝。她越想越气,浴盆还没被人端走,她走过去,扯下面纱,临水一照——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粉点子爬满整张脸,如假包换一张麻子脸!
难怪高晴叫她麻子姑娘。
她欲哭无泪,明明眼下有更需要她担心的危机,她却只伤心自己的容貌受损。
从前,额上留下一点红她都伤心半天,如今石榴籽一般的红点子早就没在干瘪的痘疮里——哪里还去寻什么观音面。
她太真子爱美。
但试问,天下几个女人不爱美呐?
李凌冰呆坐到下半夜,正愁肠百结,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要么,我把那个书生给你抓来吧?”
知道书生的又能有谁?
李凌冰转过身子,对上那对黑眼睛,“君侯不呆笼子了?”
“鞑靼人寻欢去了。趁天明前回去装样子就好。”严克说这话,像风一样把李凌冰刮到榻上,“其实你不必在意这些红点子。那是神佛赐你长寿,佑你无碍的痕迹。”
“古有史官春秋笔法,今有君侯胡编乱造!我警告你,不要——拿我的美丑开玩笑!”李凌冰用脚踢他,“你放肆!”
严克轻叹一声,把头埋在她发丝里,嗅着香,“鞑靼人近在眼前,我不放心。”
“你身上臭死了!”李凌冰怒吼。
“那好——”严克起来,跳进浴桶,一件件衣服丢出来。
李凌冰爬起来,头发衣衫凌乱,双手撑在榻上,幽怨瞪着严克,“你疯子!这水我洗过!凉透了!”
“无碍!”严克背过身,浴桶有些浅,露出他紧致清瘦的上背与线条分明的双臂,上面爬满就伤痕。
李凌冰看得出神,眼角发红。
然后——
“二少夫人,方便末将进来吗?有要事相商。”
“公主殿下,小人潘玉奉小主人之命来见殿下。”
李凌冰与严克目光交汇。
丫的,你们是商量好的——群狼钻羊窝是吧!
李凌冰气疯了,扯过枕头,往严克头上砸去。
第六十章
严克没躲, 直接挨了一击软打。
在他心里,这能算打吗?
“在外面候着!”李凌冰跳下榻,矮身吹灭榻边的灯盏, 朝严克扬手, 不及穿鞋, 就跑到炉火边,才一拎铜水吊就烫得捏耳垂, 跳了几次脚, 扯下袖子, 隔着衣袖提起水吊,用水浇灭炉火。
帐子里顿时更暗了些。
背后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掠过一阵风, 那人已钻到榻上的被子下。
他们算是配合得当!
李凌冰提起帐中唯一一盏亮着的灯, 走到离榻最远的角落,理一理衣衫, 撸一撸乱发, 沉下一口气, 朗声道:“进来吧!”
帐帘被掀起,帐外的篝火之光射进来, 令李凌冰瞥见地上严克的衣衫, 她心里一惊,赶紧蹦跶过去,后脚跟一勾,把衣衫踢到浴桶后面。
高晴与潘玉进来了。
二人一时难以适应帐子里的黑,把目光都聚集到那盏亮的灯上。
微黄烛火下, 他们看到年轻女子长发披肩,发梢微微凌乱, 向上卷出几个毛躁的圈。她的衣襟有些松开,白皙的脖子上爬着密如雨点的红点与三道红痕——那三道红像是人的指印。痕与点红得发亮,与女子眼角的淡红、眸子的水光逼得两人不得不移开目光。
他们垂下目光,才看到李凌冰光着脚,赤足边尽是水,水迹滴滴哒哒钻进黑暗深处,依稀消失在榻边。
帐子里实在太暗了!
李凌冰率先打破沉默:“潘将军,你为何会在此地?”
她心知肚明,潘玉是被弟弟派到这里来的。潘玉肯定先于他们一步,早就藏身于高晴的营帐。
原春申军都尉潘玉一直都是李淮的心腹爱将。严克去投军,李淮把严克荐去了春申军。潘玉因助严克破寿王之局而拜春申军偏将军,更加受李淮所重用。但他此刻出现在白马关外,必有缘故。她想知道——弟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潘玉单膝跪地,向李凌冰行礼,膝盖才跪到地上,一瞬间被水濡湿,冰凉彻骨到皱了一下眉,“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高晴抱拳,低头,“属下见过二少夫人。”
李凌冰走到角落,又问了一次:“潘将军,你为何在此?”
潘玉未得公主允许起身,跪着回话:“受圣人之托,以三百万两黄金换公主回朝。”
李凌冰挑眉,“难怪博都察不等我们进定州城,在此地围住我们,原来是和弟弟商议好了。三百万两黄金啊,够北境打几十年仗了,我这个姐姐真是值个好价钱。”
潘玉眉头越发拧紧,一时有些吃不准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殿下,末将受命找来一替身,明夜,那女子会代替殿下嫁入金帐,三百万两黄金也会一同交付博都察。”
李凌冰道:“替身难道不是中州女子?她的命就注定卑贱,要替我去死?既然要作假,就不该让博都察知道,三百万两啊,白白喂进豺狼——不,恶鬼之口!”
潘玉道:“鞑靼人曾于鸾殿见过公主,难保他们不会存了画像!为保公主安全,圣人忍痛舍弃这些金子,也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鞑靼人失和。”
“失和?”李凌冰冷冷反问,“我们与鞑靼何时有过和?严氏子弟为了中州百姓,只能做离乡人,苦守北境多少年?弟弟一门死心要求和,是愧对边疆阵亡的将士,愧对北境之地的孤魂野鬼!他可以不做盛世明君,但必须守住边疆,守住尊严!”
“殿下——”
李凌冰打断他,“高雪霁,你身为严家军,一直在邓国公帐下冲锋陷阵,如今,是被鞑靼蛮子打怕了,也要求和?”
高晴立直身子,“自然是和他们拼杀到底!”
李凌冰喝他,“那你为何要领潘玉来见我?”
高晴捏紧拳头,“二少夫人,仗的确要打下去,但我受家主之命,头一件事,便是将你平安带回中州。等你走后,我自会领兵与博都察交战。我要让这条狼有去无回,任何中州女子都不会被迫踏入鞑靼金帐!”
潘玉跳起来,“高将军,你这是违背圣令!和亲议和是朝廷与鞑靼达成的协议,圣人早已送书于金帐王庭,岂能视为儿戏!你们这是存忤逆之心,行反叛之举!”
高晴耸肩哼一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只答应你救二少夫人出去,可没答应你后面的事。”
李凌冰觉得高晴这人能处!瞬间原谅他曾叫她麻子姑娘。
她玉璋公主从来没想过真嫁鞑靼敌寇!
既然严克已杀都善,那高晴也必须灭了博都察——鞑靼汉王的左膀右臂都要被卸掉,方能彻底浇灭议和的火苗,迫使弟弟收回息事宁人之心。
她本想到定州才动手,但弟弟诱博都察于白马关外,倒是意外之获,是上天赐给她一个良机。虽说三千武卒对阵两万骑兵是兵行险着。但打仗如下棋,黑白两子先手为抢占先机。她只期望,高晴这个中州最年轻的上将军不是浪得虚名!
高晴横臂抱拳,将头埋在双臂间,“二少夫人,不必等明日,既然博都察已到,你即刻就离开。打仗这种事,就该留给我们男儿。”
李凌冰想了想,“我现在走,恐怕不妥帖。若是被博都察察觉,起了疑心,三千武卒对两万骑兵,失了先机,也难保万无一失。”
高晴道:“二少夫人可信我。”
李凌冰摇头,“再等等。”
“李之寒,你现在就走!”第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高潘两人的脖子像鹅一样拔长,头撇过来,眼珠子都要弹出来。
李凌冰心跳漏半拍,皱起眉头,气得把灯盏砸向严克,“严止厌!你疯了么!”
那火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照亮一张少年的脸与他光洁紧致的身子。严克将薄薄的被子包在身上,神情自若地从榻上跳下来,走到李凌冰身边,肩并肩挨着!
高晴瞪大双眼,身躯一震,双拳缓缓握紧,目光扫过李凌冰,又扫过不着寸缕的严克,拳头更紧更硬了,“你——们!”
潘玉年过五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儿女情长的欲/海他也沉沦过,倒是像尊弥勒佛,垂下眸子,双手环在身前,食指来回交错,“嗳,原来严四公子也在呀。”
李凌冰撇过头,她一直自诩脸皮厚,却还是用手蒙住脸,遮住自己烧红的脸颊。
他严止厌肯定是故意的!
迫她没脸在这里待下去!
算了,与他孤男寡女相处一路,早就没什么清誉可言了,死就死吧!
李凌冰扬起下巴,直视严克,一字一顿道:“我不走!”
严克沉声道:“你必须先离开。仗一打起来,我顾不及你。”
高晴突然像牛一样冲过来,把严克压到地上,握紧拳头抡上来,打在严克右颊,“你二哥是个英雄,你
YH
却辱他妻室!严止厌,你不是人!我要替你哥,好好教训你!”
高晴一拳拳打在严克脸上,严克不躲也不避。
李凌冰高声喊:“严止厌,你是傻子吗?反抗啊!”
严克口腔里都是血,沙哑道:“没什么好躲的,是我对不起二哥,我问心有愧,该打!”
“我高晴这辈子最讨厌对不起兄弟之人!”
“严止厌,你不配当严氏子孙!”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严四,你该死!”
高晴是用尽全力打在严克脸上,他的腔被愧疚与怨恨撑起来,爆出最猛烈的暴风雨,最后他竟哭了,“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离开北境!二哥陷入苦战,我本可以救他的!都是因为你,二哥才会死!都是因为你,高雨他——才会死!”高晴气喘吁吁,最后在严克脸上狠狠留下一拳,左摇右晃站起来,推开上前来的潘玉,留下一句,“严止厌,你就是摊烂泥,我看不起你。”
严克颤颤巍巍站起来,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
他也想二哥,也想春儿。
他也想哭。
但泪早就在那淮北孤坟里流尽了。
李凌冰走到严克面前,抬头凝望他的脸。
新伤旧伤,他好像总是在受伤。亲仇敌友,都对他拳脚相加。所有人都只知君侯好算计,好武艺,却从来不知他曾是个被藏起来,仰望父兄到极致,渴望被看到的孩子。
“不打紧,小伤而已。”严克扯出一个笑,“不必藏着掖着,对你不公平。总有一天,光明正大娶你回家,”他顿一顿,轻声问,“真的不走?”
李凌冰坚定而沉默地摇摇头。
严克单臂将她拥到怀中,“那好。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你陪我走一趟定州。”他看向潘玉,“潘将军,你那三百两黄金我严克要借为己用。别想拒绝,你现在是在高晴的营帐中。他高雪霁——无论怎么看不起我,都是我北境的将,北境的将从不违背严氏之意,我要他留下你的黄金,他就会这么做。不信,你反抗一个试试?”
潘玉深知严克为人,不再言语,叹一口气,转身离帐。他心想,世人说得没错,严氏在北境可谓是一方之主,若是存有不臣之心,中州亡矣!
严克垂眸,他指节细长分明,绕着李凌冰的头发,一圈又一圈,“李之寒,我要找那个书生回来。为你,讨一副良药。”
李凌冰说:“再好的郎中、再好的药也医不好我身上的千疮百孔。”
“李之寒,我愿意吻遍你全身的伤痕。一个红点,就落下一个吻。”严克几乎要咬上她的耳垂,把风吹到她脖子根,痒得她躲开来,耸起肩膀,揉搓耳垂。
她的痘疮爬满了全身,脖子、腰、背、大腿、小腿,连最柔软之地也有。他要怎么个吻法?需要吻多久?
严克的小狗鼻子贴着她头发嗅。
李凌冰挪开身子,又矮下身来,绕过他,“你嗅什么?我都许久没擦香了。”
“还是香,怕是渗到骨头里了。”严克喉咙又干又哑,嗓音沉沉。
李凌冰又被严克捉回去。她身子颤一下,不敢动,哪怕一丝半点的动都可能勾起少年人的那一团火。
少年人血气方刚,带着情|欲的话有多撩人,令人多怀念,说话的人恐怕不知,但听话人知道。她太久没有享受过他滚烫的胸口压在心上,黑眸从上而下凝望她,修长的指揉搓她腰窝,反反复复呢喃:“之寒,之寒,我的之寒。”
严克放开了她,带走了她身上的那份暖。她的手指恋恋不舍攀在他裹身的被子上,将他勾过来,踮脚,送上一个吻。
他们之间只隔着薄薄的衣衫和湿透了的衾被。衾背上的水顺着薄衫濡过来,从感触上变得更薄了,皮肉贴着皮肉。
他的唇很凉,一手搂住她的腰,把她压在身前,手臂上的被子滑下来,露出线条分明的双臂。
在一切发生前,在严克还能控制自己前,他推开了她,一头扎出帐外。
李凌冰坐到地上,平复慌乱的呼吸,满脑子都是那句话,“一个红点,就落下一个吻。”
那——真是要吻上千千万万遍啊。
她的脸又烧起来,比刚才还要烫。
她抱住膝盖,摇晃身子,骂了句:“色中饿鬼,狗崽子!”
足足过了一刻,严克回来,显然已冷静下来。他换了件干净衣衫,坐到帐门口,折起一只膝盖,靠在帐上,闭上眼,“你放心睡吧,帐外有小道士,帐内有我,哪只鬼都钻不进来。”
李凌冰卧在榻上,将身子弓成虾的样子,双手抱住膝盖,虽然被人卷走被子,却依然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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