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鞑靼人的骑兵仿佛不知疲倦, 四方兵阵日夜绕营帐行军。中州之人进出营帐都被核验身份,浑身上下被摸个遍,直到鞑靼人满意了, 才肯放行。
没几日, 鞑靼二大王博都察没见到金子, 开始在营中大闹。潘玉久伏官场与沙场,拼上几十载的功力安抚下这位发狂的鞑靼人。
潘玉也只有“拖”之一计。金子被严克借去, 却不告知他用在何处。潘玉对上不能交差, 对鞑靼人不能露怯, 对严氏不得不忌惮,对高晴只能依仗。短短几日,潘玉苍老了不少。
潘玉隐隐猜到严克的心思, 但他不敢提出来。
其实除了潘玉, 他高晴、她玉璋公主又何尝没有回过味来。
君侯他呀——一心要那定州。
之后,白马关外书生薛平被严克“请”进军营——以随军医正的身份。
薛平进营的那一夜, 严克与他彻夜长谈, 谈了什么, 只有他二人知道。
第二日一早,薛平回到自己的营帐, 提笔给自己家里写了封信。这信被鞑靼人的译官对着烛火照了又照, 每一个字都被念上十遍,确定只是薛平写信回家,让自家女人随营照顾他起居后,信才被信差送了出去。
第三日起,薛平在帐里闭门不出, 整整三日三夜。他命人到处收集牲畜的皮下油脂,再出帐, 一张脸犹如骷髅,肉都陷进骨头里,双眼下乌青一片,目光呆滞,乍一见太阳,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薛平提着一只小罐,求见玉璋公主。
李凌冰蒙着面纱,跪坐在低案边,用茶勺给自己倒茶。
薛平把小罐子放到案上,用手指推到李凌冰跟前,“公主,用细纱布蘸取此香膏,点涂在疮口上,一日三次,不出十日,公主身上的红点子尽可退去。”
李凌冰咽了咽口水,目光垂下,打量那罐子,“你既然早有法子去我身上的红点,为何那时不给我?莫非一定要我亮出公主身份,你才肯贵人抬手,开出这么个良方?先生也是攀附权贵之人?”
薛平双手揣进袖子,淡笑道:“公主,在晚生看来,人命没有高低贵贱。这膏药的方子我一直都知道,但此药制作起太费心力与时间。那种情况下,救人性命还是帮公主恢复容貌,我想公主如此忧国忧民,心里也是有数的。”
李凌冰屈指顶开药罐,水碧青的膏子晶莹剔透,几乎可以看到罐底,空气中浮来阵阵薄荷香,“既然费功夫,怎么如今又肯做了?”
薛平耸耸肩,“耐不住君侯威逼利诱,晚生也是惜命之人。”他站起来,作揖向李凌冰告辞,“你额间那个旧伤,若是想去除,用此药亦可。记住了,一日三次,薄厚得当,不得偷懒。”
李凌冰喊住他,“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薛平折腰,“但凭吩咐。”
李凌冰用手指轻推眉毛,望着他,“求一剂催/情/药,不要太烈,要刚刚好那种。”
薛平“嗯”了一声,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病患的各种癖好,“这事我要问过君侯。”
李凌冰手指拍了桌案三下,“你敢!先生何时成了君侯的一只哈巴狗?我没记错的话,先生曾想杀君侯与我。”
薛平想了想,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与君侯此刻有约在先。这军中的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得不谨慎。我劝公主,凡事与君侯商议过后再行动。或者,你现在直接言明,这□□是用在谁的身上?若是用于你与君侯怡情,我明日就可以给你。”
李凌冰皱眉,心想这书生真是玲珑玻璃心,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干脆道:“用在鞑靼二大王博都察身上,我要他迷上我,却又得不到我,我要他思我成疯,心甘情愿舍去那三百万两黄金。”
薛平愣了一下,眼中露出钦佩之意,他垂下目,眼珠子左右一转,道:“公主殿下,这药么我先替你制。但,还是那句话,行事之前,先与君侯商议。莫要——”他正视李凌冰,“伤了夫妻间的情谊。”
李凌冰自嘲:“你没听说吗,我与他不是夫妻,是叔嫂。”
薛平道:“我第一次见你们,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但问你们的心是不是。我是郎中,不是月老,不问谁与谁是什么人,只管开方卖药,混口饭吃。”
李凌冰半个身转过去,手放在桌案上,烦躁地用尖指甲扣案板,她被装着滚烫茶汤的杯盏烫到,包住手掌,“谢先生真心之言。你走吧。”
薛平走后,李凌冰仔细净手,褪去衣衫,用干净的纱布包住手指,沾药膏先点脸上那些痘疮。她的手指沾了翠绿的膏,在额间旧创上悬空打圈,犹豫再三,还是避开了那道旧伤。身上的红点子实在太多,她又仔细,点了足足半个时辰,还有后背一大块没办法擦药。
军营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思来想去,也只剩严克这个故人可以代劳。
天还没暗,论理严克该待在笼子里,但李凌冰不想等,她实在受够了这幅鬼样子。她心想,鞑靼人早视严克为叼在嘴里的肉,在女人帐子里还是在牢笼里,又有什么区别呐?
李凌冰穿好衣服,走到帐外,让兵士打开君侯的牢笼,朝严克伸出手,“你来。”
严克被她勾进帐中。
高晴靠在不远处的兵架子上,望一眼西沉的太阳,冷哼一声。
这天还没暗呐。
这两人又缠上了。
严克你这个辱亲嫂的败类!
李凌冰爬上卧榻,转过身去,对站在榻前的严克道:“你先转过身去,我唤你,你再转身。”
严克转过身。
李凌冰先拉过被子,盖住全身,然后快速褪去衣衫,把衣衫从被子底下踢出去,再掀去后背那边的被子,双臂抱住一团被褥,抬起头,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多余的地方漏出来,才重新卧好,慢吞吞道:“好了,你现在转回来。”
严克转身。
很长时间,帐子里都是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烧茶的火炉里“噼啪”一声火苗响。
李凌冰低声呸了一声,“严止厌,你最好说句话。嘴不动,证明你眼睛不老实。”
严克一下子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人,因为——被她说中了。
他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看到少女的身体如格聂山上的雪,如淮北之地蜿蜒起伏的山,如两京月下浅浅一道沟壑,如这世间最美好景——不,都不及眼前。
薄薄的衾被恰到好处挂在她腰窝以下,少一寸是情/色,多一寸是累赘,真是令他遐想,令他窒息。
李凌冰一字一顿喊:“严!止!厌!”
严克被这一声唤收回心神,撇过头去,把目光错开,轻声道:“在。”
李凌冰道:“看到那里的膏药了吗?我自己涂不到背,你先洗手,然后用纱布沾了药膏,给我务必小心仔细不薄不厚地涂!”
不只要看,还得用手指去碰。
干脆杀了他得了!
严克去净手,手来回在铜盆里搓,搓了好久,就是觉得水还不够冰。
李凌冰催促:“快点,这里一入夜就冷得很,受了凉,我该生病了。”
严克才跪到榻边,头脑立刻一昏,在这种时候,闻到最熟悉的薄荷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严克捏住纱布,勾起一点膏药,手指尖悬在她背上,轻轻点下去,她颤抖了一下身子。
或许是膏药太冰了。
又或许是他动作太粗了?
李凌冰又道:“别停。”
严克黑眸沉浮于色,手上不停。
李凌冰抱紧被衾,卧得时间久了,压着的手臂好生麻,小心翼翼松快一下,却丝毫没察觉被子从腰上滑下来。好在严克眼疾手快,一把捏住,赶紧提起来盖好。
涂药中途,严克出去了一趟,带着一身水冷气回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蹲下来,又涂了一刻,终于大功告成。
严克吐出一口浊气,道:“李之寒,好了。”
李凌冰没有应。
严克又道:“李之寒?”
她还是没有应。
仔细听,她呼吸声匀停,竟然睡着了。
她这般模样竟然可以安然入睡?
她可真把他当成是君子——不对,是没把他当成正常男人!
严克又凝视一会儿她,从下至上拉起被子,盖上药罐子,转身离帐。若是放在平日,入夜,他会守在帐子内,以防鞑靼人图谋不轨。但,今夜他守不了她,心太乱了,他甚至觉得,现在的他比鞑靼人还要危险。
严克离开帐子前,吩咐靠在一边的谢忱,“今夜,你的五识需清明,只剩下你一道关,守好。”
谢忱斜乜严克,以沉默回应。
严克没由来地心虚冒汗。
严克回到笼子里,睡了一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对李之寒做了很坏很坏的事,让他一觉醒来,真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人。然后,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就想起那个梦,随着片段不断闪回,原本模糊的影子越来越真实,连声音都降临在耳畔。更可恶的是,他每想一次,细节就被填补一次,到最后,有连他都曾怀疑,这种事是不是曾经发生过?
高晴说的没错。
他严止厌就是摊觊觎兄嫂的烂泥!
自那夜起,严克便不敢直视李凌冰的眼睛。但他没想到,他还要遭受七日七夜的折磨,一日三次,按时来领人,又根本推脱不掉!他要反反复复面对梦的源头。他只期盼李凌冰的红点子早日退去,他也好早日解脱出来。
七日后,李凌冰痊愈。
严克刮下整整两斤肉。
薛平来复诊,他审视自己的杰作,“公主,你恢复得很好。只是这额间一点红,你独独留它没有去,想必这旧伤痕对你意义非凡。”
李凌冰手捧薛平带来的铜镜,对镜照妆,“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恋旧,此生修佛修道几春秋,就是修不掉这个坏毛病。”
薛平道:“足以证明公主是长情之人。”
李凌冰放下铜镜,盯着薛平,“我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
薛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李凌冰身前,“我观察了那二大王几日,估算出他的重量。此药我用量考究,一次尽用,刚好能达到公主要的效果。”
李凌冰取药。
薛平的手指倏地伸过来,按住盒子,“公主,你可曾对君侯说起此事?”
李凌冰挑眉,“我就不信,你没对他提起过。”
薛平问:“公主何出此言?”
李凌冰沉眸,“最近几日,他见我像见鬼,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薛平道:“我薛平只是个不得志的秀才、半个不入流的江湖郎中,虽卑贱,却不是鼓唇摇舌、挑拨夫妻关系的小人。你的打算——我半个字都没同君侯提过。”
薛平松开手。
李凌冰把小盒子揣在手心,反复摩挲。
恰在此时,严克进帐来了。
薛平很识趣,立刻告退。
李凌冰看着严克默默无言坐到帐帘边,还是不拿正眼看她。
李凌冰道:“严止厌,你看着我!现在!马上!”
严克皱眉,视线落在李凌冰脸上,黑瞳孔又散开,他明明看着她,却又不在看她。
李凌冰冲到严克面前,他退了一步。她再靠前,把他堵在帐子角落。她踮起足,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鼻尖。
严克心虚,问:“你要我做什么?”
李凌冰盯着他,问:“我丑吗?”
啊——
这算什么问题啊!
这根本是明知故问!
但凡见过那番光景,谁还敢说她丑!
不对,此生不会有第二个人见到!
他发誓!
严克说:“不。”
李凌冰挑眉,“哦,那就是很美咯?”
严克轻声“嗯”了一声。
他心里在喊,她简直美爆了!
李凌冰问:“如果是你,愿意用三百万两黄金换太真一笑吗?”
严克整个人滞住,黑眸一下子潋出寒光,正视她——不怒视她,“李之寒,你想也不要想!”
李凌冰想,这人就是这般无趣。
一猜,就中她心事。
第六十二章
李凌冰的手掌撑在严克胸口, 仰着头,“高雪霁三千武卒对上博都察两万骑兵,尚有胜算。你让我陪你去定州, 我愿意去。定州城深陷鞑靼泥沼, 是一处孤立无援的腹地。那里的鞑靼兵有多少?五万?七万?十万?高雪霁纵使是战神降临, 以一敌百,真能帮你活着抢下定州城吗?”
“你可信我。”严克黑眸沉沉, “我已有打算。”
李凌冰道:“你的打算里有那三百万两黄金。绕来绕去, 你都得稳下博都察, 挪走黄金,身到定州城。”
严克此时此刻真想狠狠吻她。
她的想法有多可恶,她的真心就有多可爱。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闪动, “我问你。你要定州, 还是——”她最后一字吐出来,嗓音又沙又哑, 犹犹豫豫, 凄凄切切, “我?”
严克沉默不语。
这一犹豫如雨没心田——溺水啊。
江山和女人,他上一辈子选了, 不是吗?
李凌冰极轻极快地叹一口气, 将脚踮得更高,双手环住他脖子,轻柔慢语:“很难选吧。让我把两个人送给你好不好?”
严克失神。
李凌冰道:“一个平平安安的李之寒。一个真真正正的定州侯。”
严克没有反应。
李凌冰更进一步,“诱鬼只是权宜之计,他不会得手的。”她手掌朝上, “我保障。”见他仍是神色凝重,故意露出一笑, “你不会觉得我会失身于鬼。或者——我换不回那三百万金?”
严克又沉默了一阵,有些粗鲁地推开了她。李凌冰一霎有些懵。
严克掀帐离开,留下一句:“李之寒,你要是敢去,我就算化作厉鬼,生生世世也追着你!”
两人不欢而散,彼此僵持数日,谁都不让着谁。
直到,潘玉的三寸不烂之舌也化解不了博都察的不满与愤怒。北边的鬼土|雷炸开了,在军营闹得不可开交。四方骑阵马蹄飒沓,扬起如旋风一般的沙尘幕,将中州的将与兵、公主与君侯卷进去。身处沙暴中心的人们每呼吸一次,就咳出带沙的血痰。
日不与我,时不我待。
严克久等不来他的“救星”。
李凌冰只能一意孤行,主动出击。
李凌冰让谢忱收拾一下仪容,穿上他最好的一件道袍。她自己对镜梳妆,用木炭棒子描眉,咬破嘴唇,抹血当胭脂和口脂。她挽出松发髻,手指绕出几缕卷,从流云一般的发间扯出来,散落在额间。她穿素白衣裙,神情疏离,决心扮演出尘的贞妇,带着一丝被人世之苦所折磨的破碎感与屈辱感,吹亮一盏破灯笼,走出了自己的营帐。
她不许谢忱带刀。
她与谢忱一前一后,一白一蓝,提灯笼穿梭于身着灰黑铠甲的兵士之间,显得像是异类。
所有将士都给他们让路,他们如一柄流光溢彩的尖刀,破开沉闷的黑与灰,将一抹亮柔色揉进漫天沙尘中。
连高晴这样的人也不免对她侧目。
这个“麻子姑娘”真是中州秀美的山水。
他心想,只要把边疆守好,故乡的青山才会常绿。
鞑靼人不满金子没有按时送达,一肚子恶气全都撒在定州侯身上,又在笼子前奚落严克。
严克脸上原本毫无表情,在目光捉到李凌冰与谢忱的一刻,愀然作色,脚抬起来,“哐”一声踹在木笼子上,笼子“吱呀呀呀”颤抖起来,仿佛顷刻间要被愤怒的野兽所挣破。
李凌冰举着灯笼,目光快速扫过严克的脸,“谢嘉禾,怎么比我还慢?没吃饭啊!”她脚步又快了些,直接从严克眼前掠过。
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严克的视线中。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李凌冰还是有些害怕严克的怒火会烧到她身上。他真疯起来,她只能认怂。上辈子,她可是把雷都趟遍,亏都吃得打饱嗝!
李凌冰与谢忱来到博都察的帐子前,定住脚,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谢忱说:“一会儿进去,我要显贞,你要显媚,全都装到极致!”
谢忱:!!??
帐里传来尖细的笑声,有些刺耳膈应。
嗳,军营里除了她太真,还有其他女人?
李凌冰对守在营帐前的鞑靼守卫朗声道:“中州玉璋公主携小郎奴求见鞑靼二大王。”
还未等侍卫去通传,帐子里响起一个声音:“叫他们进来!”
侍卫掀起帐帘,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谢忱先于李凌冰钻进帐子。帐里响起“叮叮哐哐”杯盏砸地的声音,她也进帐。
空气污浊,烈酒仿佛要把人溺死。
李凌冰用袖子捂住下半张脸,用眸子打量四周。
博都察身上还挂着甲,七零八落贴在汗津津的肉上,像被人刮了一半鱼鳞的胖头鱼。他应该是仓促间从低案上拔起身子的,大肚腩挂住了酒壶与杯盏,碎盏碗四散在地上,金黄色的酒水从案沿滴滴答答向下淌——犹如落雨。
那尖声细语的不是女人——是一群穿异服的瘦弱男人。一个个胸襟袒|露,形如鬼魅。
博都察鹰一样的眼睛盯着谢忱,一动不动。直到察觉李凌冰进来,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
李凌冰在谢忱身侧站定,丢下灯笼,缓缓放下袖子。其实她与谢忱穿得极素,一丧服,一道袍,却仍是帐中比灯火还要耀眼的月与星。
博都察眼睛血红,仿佛盯着两件自中州上供的美好之物。
瞧博都察看谢忱的目光带着贪婪之欲,李凌冰心里笃定了。起先只是怀疑,现在是确信,这个鞑靼二大王男女通吃。
他怎么没看上严克?
虽然这不是重点。
但李凌冰一直认为,严止厌是比谢嘉禾好看的。
严克是战火淬炼过的宝石,好看中糅杂刚毅与坚韧。在边境战场上,在苍月照耀下,在战士白骨边,这颗自由自在的宝石熠熠生辉。
谢忱被她养得太好,是藏于闺秀未经人世的小道士。她选择救他的那一刻,也同时困住了他。他长这么大,见过多少人?可以说——除了她,再无一个朋友。
谢忱的孤寂与清冷在一些人的眼里会成为一团火。
这火在博都察的目中正烧得艳。他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餍足之色,道:“本王真是艳福不浅。”
李凌冰是来扮贞妇的,立刻蓄满泪,道:“我是来请贵客再耐心等待几日,弟弟的三百万两黄金已在路上。黄金一到,还请贵客还我们自由。我已是严氏妇,在我们中州,好女不能嫁二夫。”
博都察气喘吁吁,“这规矩在我们金帐就是狗屁。有经历的女人才懂得伺候男人。”
李凌冰扬起头,“我与严氏子两情相悦。今生,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魂。你若逼我嫁你,我就自尽于人前。”说完,她目光向下垂,蹲身抢来一片碎盏,抵在脖子上,“你就要那黄金,好不好?”她的一滴泪珠恰到好处滚落,只有那么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一般衔在嘴角。
谢忱呆立在原地,手不自觉摸上腰间,才想起自己没带刀,手指挠一挠腰,其实也不痒——就是尬得要命,得找点事做!
“美人啊,可别割破脸蛋!”博都察老鹰小鸡扑过来。
李凌冰往旁边一闪,把谢忱顶出去,与博都察撞了个满怀。
谢忱身子僵得比木头还硬,顷刻间就要对博都察出手。
李凌冰哭,“谢嘉禾,你也求求贵客,求他饶过你家主子一命。”
谢忱脸由黑转红,磕磕巴巴吐出两个字:“求你。”
博都察的手企图在谢忱身上揩出油来,在抚触他的胸膛之时,被谢忱双指夹起手腕,弹出去。
谢忱生生熬着,没有爆粗口。
博都察这条胖头鱼一下子被烫熟了,面红耳赤道:“这样吧。我不娶你,但你和他陪我睡一个月,不,半年,我只要一半的金子,日子够了,就放你回去。这样议和也成了,你也得自由。”
李凌冰怀疑一半的金子够不够严克折腾。但能谈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她一时没有回话。
谢忱有些慌。
博都察取来酒水,“咱们喝酒为誓。你和他,都要喝。”
李凌冰接过杯盏,小拇指轻点酒水,把膏药散进去,抿一小口,递给谢忱。
谢忱眼皮子也不眨,想一口闷,才沾湿嘴唇,就被博都察抢过杯盏,咕嘟嘟灌下去
李凌冰用袖子擦嘴角,把口腔里的酒吐出来。
谢忱抿唇,也用袖子擦嘴角,眼珠子在李凌冰脸上打转。
薛平的药起效很快。
李凌冰眼睁睁看博都察慢慢沉沦。
柔软的胖子开始卸甲,踮起脚,把甲片当成花瓣撒,铠甲尽去,这个死胖子身上竟然挂着件鲜红的肚|兜——女人家的玩样儿太精巧,他又胖,像绑粽子的细绳勒在吸满肉汁的糯米上。
李凌冰清清嗓子,“贵客,中州女子与男子最重礼法。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博都察开始拉扯薄如蝉翼的肚|兜,烫肉贴向谢忱。谢忱用脚隔开胖子,靴底死死踩着那片薄布,死命护住它——生怕它掉下来。
博都察道:“一百万金!”
李凌冰摇头。
谢忱咬牙切齿,伸直膝盖,把他又顶开一段距离,“再减!”
博都察吼:“五十万金。”
如果有瓜子,李凌冰当场就能嗑起来。
博都察又吼:“三十万金!你再逼我!我金子和人都要!现在就要!”
李凌冰觉得差不多了,“你我他去定州才成事,你答应吗?”
博都察大喊:“先抱一个!”
李凌冰道:“谢嘉禾!收腿!”
谢忱转过头来,与李凌冰目光交汇,眸子暗下去,收腿,小鸡崽子一下子被胖头鱼抱住。
博都察高声喊:“好香好软啊!”头在谢忱胸肌上蹭来蹭去。
“你们都谈妥了是吧!”
帐外一个声音响起,让李凌冰寒毛瞬间竖起来,立刻犯怂。
鞑靼侍卫被一个个踹进来,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两道黑影蹿出来,左边的是举长戟的高晴,右边是横刀的严克。
两个人见到帐内之景,谢忱与博都察交|缠的身子,都是一怔。
高晴和严克互望一眼。
高晴的目光好像在说:到底打不打?怎么和想象得不一样!
严克的目光仿佛在说:拉弓哪有回头箭,人都撂倒了,干他老子的!
谢忱在心中呐喊:干!干!老子忍不住了!感谢兄弟!
李凌冰在想:老娘好不容易谈妥了!你们这群狗崽子又闹哪样!
第六十三章
谢忱的手脚噼里啪啦打在博都察身子上, 恨不得打蛇一般把他的每一处关节打散!
博都察的身子直接弹开,向前跌冲几步。他目中别无他物,扑不到谢忱这只小鸡仔, 就来扑太真这只猫儿。
这一扑, 正撞上严克的刀口。
严克蹿出来, 隔在李凌冰身前,从下至上, 反手抡仪刀, 在博都察腋下劈开一条血口子, 臂膀只连住一条筋,骨头尽碎!
“哪只爪子碰的,哪只爪子砍掉!”严克红着眼咆哮。
博都察抱着断臂, 血溅到眼睛里, 却不知疼,脸颊赤红, 双目圆瞪, 如在梦游。
李凌冰“啧”一下嘴。
薛平的药可真管用。
此人堪用!
严克在两京向来安分, 却也对某种催|情之药有所耳闻。什么鬼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李之寒,你够狠!
严克的仪刀因主人之火而铮鸣, 刀又急不可耐地挥下去。李凌冰一惊, 扑上去,抱住他臂膀。刀太快,严克快速旋转手腕,纵使刀刃已偏开三四寸,仍是刮到她手掌, 血涌出来,没过半只手背。
李凌冰轻“啊”一下, 强忍住疼,“严止厌,你不去定州啦?”
严克抓住她手腕,用手指压住她伤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晴道:“我去集结队伍!早就想和这群鞑靼鬼干仗了!”言毕,他冲出去,口中发出哨声,如雄鹰失去桎梏,展翅飞入长空。
严克拖着李凌冰,走到低案前。案前趴着一群雌雄难辨的人,被严克一脚踢翻桌子,全都吓走。他拿起酒壶,又拽着她回去,把酒泼在博都察脸上,问:“醒了没有?醒了,可以去死了!”
李凌冰喊一声:“严止厌!”
严克猛然回身,用黑眸盯着她,就是不出声。
李凌冰道:“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和他谈妥了,他只要五十万金,你也可去定州谋事。趁一切还能挽回,收手吧。”
严克终于开口:“我选好了。”他绕到李凌冰身后,前胸贴着她后背,头枕在她肩膀,双臂从她腋下穿过,抓起她的手,用手掌包住她的拳头,四只手抓住刀柄,刀尖对准博都察的胖肚子,“他欺负你,我们一起把他结果了!”
博都察如梦初醒,光着身子往帐子外跑,被谢忱拎回来,缚双臂于背后。谢忱的脚踢在博都察膝盖窝,让他跪倒在李凌冰与严克面前。
李凌冰握刀的手在抖,她不是怕,是惊,是诧,反复确认:“你真的想好了?真的不后悔?”
严克轻声“嗯”了一声,“千金——何足道哉!”
下一刻,严克的胸膛撞向李凌冰的后背。
“噗”一声,刀尖破开博都察的喉咙。
杀人不易,但两人合力杀人——容易。就像捅破一只苹果的皮,里边的肉是酥的烂的。
博都察巨大的身躯倒下去,躺在地上抽搐,口里的鲜血汩汩如泉涌。
谢忱低垂头,突然蹲下来,拉过一只盛残羹剩饭的木桶,狂吐不止。
帐外传来兵士的呼喊声。
高晴与三千武卒动了!
呐喊声、兵器交接声、马蹄声如浪一般涌来。
严克拎起谢忱,“小子,现在不是犯怂的时候,你护好她!我要去助高雪霁。”
谢忱抖肩,摔开严克的手,冷冷道:“谁犯怂?是太恶心了。我会护好主子,不用你多言!”
李凌冰与严克目光交错。
千言万语只化为两句。
“平安。”
“你也是。”
严克冲出帐,与书生薛平擦肩而过。
薛平喊:“君侯——”
严克没有理睬他,直接扎入漫天黄沙中。
薛平转头,看到地上吐血的博都察,愣了一下,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伸两指压在博都察脖子上,抬头问:“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到定州才动手吗?我的药不管用?”
李凌冰避而不答,只问:“能救吗?”
薛平低下身子,把头凑到博都察脖子旁,仔细查看,“三成把握能救活,但是要快!”
李凌冰道:“救!”
薛平摇头,“你得说清楚来龙去脉,我才能出手救人。”
李凌冰道:“君侯不满我与他们谈条件,他——鬼迷了心窍,日后,怕是要怨我。”
“糊涂!”薛平皱眉骂一声,想了想,又问,“那你还要我救他?他此刻死了才最好。”
李凌冰道:“凡事总要有两手准备。若是高雪霁败了,我们手上有博都察,才有谈判的条件。”
薛平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抖开来,是块戳着一枚枚细针的针帘。他把针帘铺在地上,一边给博都察施针,一边道:“我早警告过你,行动之前要和君侯商议。你一意孤行,君侯自然怒火中烧,行事悖乱。现在闹到两军交战的地步,从前的谋划全都付诸东流!”
李凌冰垂眸,嘟囔:“我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生气。”
薛平把一根细针放在眼前,手指揉搓转动,顶进博都察脖子,他哼一声,“男人妒起来,比女人还能折腾!”
薛平有条不紊施针,几十针下去,博都察的血竟然被止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薛平稍稍缓一口气,左右摇摆头,目光盯着李凌冰,“君侯找的人已到此地。可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博都察也被弄得半死不活。我是真不知道,底下的事要怎么收场。”
李凌冰被帐外的拼杀声搅得心烦意乱,耳中只刮到一字半句,随意“嗯”了几声,一心挂在帐外的战事上。
薛平拧开一小罐,双指舀拇指大小一绿膏子,抹在博都察的血窟窿上,“救活了。接下来怎么办?”
李凌冰心不在焉,又随意糊弄几句。
笑面佛薛平也会恼,怒道:“不要只顾儿女私情,而忘记了家国大事。定州——你们还去不去?”
李凌冰回过神。心想,如今这局面只求严克与高晴能胜过鞑靼两万骑兵,哪里还能图谋什么定州城?
他选了,不是吗?
但愿不是意气用事……
若是悔,她倒是宁愿他选定州。
李凌冰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不知道严克的谋划,问:“你告诉我,君侯到底要用金子去干什么?”
薛平道:“金子交给孙小侯爷,出使鞑靼旧敌大氏,上下合围定州城。”
李凌冰皱眉,“孙覃那个人——可信吗?”
薛平面露不悦,“我与孙小侯爷相识数载,深知他为人。他耗费私产,广设药堂,控虏疫。他深入虎穴,伏蛰鞑靼,图从内部瓦解敌寇。在你心里,他君侯或许是英雄。但在我眼里,孙小侯爷也是英雄。你记着,没有他,你早在白马关外就死于病疫!”
李凌冰怔住,她的确从来没想过,她眼里的“小人”也可能是别人“大英雄”。
金子的用途——她知道了。
大氏人本是活跃在金帐王廷西侧的游牧民族,后与鞑靼人交战,战败,被迫迁居苦寒之地焉支山。大氏人年年向金帐进贡良马和皮革,却一直对鞑靼心存不臣之心。
她没有错,严克的确需要这些金子去借花献佛。
但她也错了,大错特错,以一己妄为破了严克全盘谋划。
他说他要给她求一剂良药。
原来,良药不苦,医身,也医心症。
几个鞑靼骑兵突然骑马冲进帐,高举弯刀,横冲直撞,直接把帐顶都掀没了。
众人陷进黄沙漫天之中,隔着飞舞的帐子,听到身侧马儿在奔腾,兵器在交接,狂风在呼啸。
李凌冰第一次真正处于战场之上,只觉耳边金属铮铮,眼前风沙漫漫,根本分不清眼前的兵是中州还是鞑靼——他们只管抱在一起肉搏,人叠着人,尸堆着尸。
灰蒙蒙一片。
血雾雾一摊。
身处战场中心,才意识到人力之渺小,一刀一剑一戟不过是一细枝,风吹断旗残鼓,顷刻间就折断,送了男儿性命。
谢忱已抢了鞑靼人的弯刀,身子挂上骑兵的马,横刀削下骑马之人的头颅。无头之人手里捏着缰绳,仍威风凌凌驾马跑出一段,随后,身子歪下来,摔在地上,瞬间被其他马蹄踩踏,成了一坨烂血泥。
狂风大作,将帐子整个掀起来。帐子挂到天上,帐布猎猎作响,瞬间化作一小片飞走的纸鸢。
李凌冰的白衣、谢忱的蓝袍、博都察的红肚|兜和薛平的书生青是战场上唯几的亮色。
起先,并没有兵士敢率先靠过来。
直到一个鞑靼头领被谢忱砍下头颅。所有兵都向这个世外之圈压来,争先恐后,如巨浪打滩。
博都察突然醒过来,成大字形的姿势躺着,睁眼望天。薛平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势,被博都察用手抓住手腕。
被闺房娇养的又岂只有谢忱一人,还有她玉璋公主。宫室诡谲云涌,拼的从来不是气力,斗的是人心。她小看了战争,因任性而勾出的小看立刻反噬到她身上。
她胆子原来这般小,小到害怕得发抖,举目眺望,根本找不到严克的身影。
你在哪里?
有没有事?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兵浪没过,她跪到地上,爬到博都察身边,“你让他们住手!我们不打了!不打了!”
薛平叹一口气,“晚了。他伤重,一时说不了话。”
谢忱跳上马,踩在马镫上,身子腾起来,歪到马一侧,伸出一臂膀想捞李凌冰。一匹黑马撞过来,马头撞到一处,两匹马同时摔倒在地,压住谢忱与另一个鞑靼兵的身子。
“谢嘉禾!”李凌冰朝他爬过去,她的呼声很快被其他声音所淹没,比蚊蚋还微细。
但,谢忱却捉到了这声呼唤。
谢忱的手臂撑起上身,尝试顶起腰,却又重重地塌下,握紧拳头砸地,怒吼。鞑靼兵躺着,扭转过身子,用刀砍谢忱,两人下半身都被马压着,还在打!
两军开战,不死不休。
人一旦上了战场,就要为生死搏到力竭血尽!
博都察颤颤巍巍站起来,单臂扑向李凌冰,扼住她脖子,将她往后拖。李凌冰的绣鞋擦着粗粝的黄沙土,很快就丢了鞋,只剩下灰色的袜,又被拖出一段,只剩下赤足——被沙砾割破脚底,鲜血淋漓。
薛平扑上来,被博都察晃动粗臂撞开。
一匹黑马撞过来,黑马闷闷撞上博都察的断臂,黑马长啸,马蹄上扬,从二人身上跳过。
一只大手捞上李凌冰的腰,把她的身子折挂起来,她双脚离地,身子悬空。
“李之寒,上来!”
第六十四章
秋入玉京城。
皇城内一片萧瑟。
关于北境战事的牒报已摊了整整一张桌案, 它们被整齐地叠在一起,高得像连绵起伏的山。群山沟壑处,露出一张疲惫年轻的脸, 他低垂着目, 扫视手中的纸叠, 然后“啪”一声合上,随手丢到地上。
地上狼藉一片, 奏疏铺了一地, 根本无处落脚。
几个内侍趴到地上, 相互交叉,伸手把看完的牒报捡起来,归置成一座座山。
李淮从另一堆“高山”上抽出最上面的本子, 抖开纸来, 面无表情地扫视上面的字,没一会儿, 开始打哈欠。他眼前的字如蚂蚁排队般扭曲起来, 闭上眼, 用手背揉眼睛。
冯宝把七分烫的茶端到李淮面前。
李淮陷进扶手椅中,看一眼热茶, “换冰凉彻骨的来!”
冯宝想起御医正的话, 大着胆子道:“主子,已经入秋了,不宜——”
李淮踢一脚桌案,吐出两字:“拿来!”
少年人贪凉的习性早就被身旁之人摸得门清——凉茶早已备下,顷刻间就被小内侍端上来。
李淮仰头, 凉茶汤灌进嘴里,顺着他的脖子咕嘟咕嘟往下流, 凉水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自喉咙起,冰凉一线,终于扫去他一半的疲乏。
李淮幼时体胖,不仅身体浑圆,手脚也短小如圆白萝卜。但自他成为帝王,身子却是一日瘦过一日,在龙庭座上熬了不到两年,就从水津津的胖萝卜熬成了干瘪瘪的萝卜干。
李淮的眉眼极像其父,如今又瘦长,若非他恨道入骨,一袭道袍加身,在旧朝臣眼里,俨然又是第二个先圣人。
李淮看完手中的牒,并没有像前一个那样丢掉,抓在手里,“嗙嗙嗙”砸着书案,神色越来越沉。
这一牒是贺邓国公在北境打了胜仗。
李淮让邓国公按兵不动,等着朝廷议和。这老匹夫却无视上意,轰轰烈烈地和鞑靼人干了两仗——全胜!
虽说这两场仗都是鞑靼人挑起来的。
但断臂都不能让这个老顽固消停一阵!
他们严家人真是目中无君!
李淮腔中压着一团火,突然站起来,甩臂把纸牒摔到玉阶下,他在椅子边来回踱步,后面跟着母鸡护小鸡一般的冯宝。
李淮每日看奏折到深夜,但折子永远看不完,日日堆叠如山,而且今日的山必定比昨日的高!
总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他处置,他像湿手沾面粉,怎么甩也甩不干净!
内侍与宫女都跪到地上,头埋进双臂间,匍匐不动。大殿内,鸦雀无声,灯烛影晃。
宫里总是有那么多人,却总是静得令人发怵!
他想姐姐。
就算他怨姐姐为救严氏子女而弃他于不顾,就算姐姐每次见他,都唠叨他不上进,还用刀劈他的玉玺,他都想她想得发疯。
没有姐姐,这个宫就是死的。
被人视为日,端放于九重天,高处不胜寒,连一点暖都落不到他身上。
潘玉去了几月,带着三百万两金子,消失在白马关外的古道上。
李淮想看到的不是北境的捷报,而是姐姐的消息——如果可以,能见到姐姐出现在大殿里,他会更开心。
李淮对李凌冰不仅仅有情感上的依赖,也有理性上的考虑,他需要一副肩膀,与他共抗朝堂的那些破烂事!
少年帝王刚过十五岁。
半月前,司仪署为李淮行次冠礼。
光王李宜提议要行大赦。
李淮登基没有大赦,行冠礼却要大赦。不是因为光王突发奇想,要替少帝养民积德树威,而是因为大赦之日挨着李宜自己的生辰。
这大赦是为谁而行,朝上朝下,一只只新老狐狸心里门清。
李淮自视是被母亲姐姐舍弃之人,身子金尊玉贵,灵魂却长在阴湿处,野蛮疯长。
李淮的背后是光王巨大的身影,一双白骨般又细又长的手罩在李淮头顶。光王牵动手中的绳子,驱使他手底的小偶人,陪他上演一出出热闹的戏,编出一封又一封圣人之诏。
李淮的想法是,这天下本来就不是他管着,光王要大赦天下,就让他赦吧。
只要不生事,就随他们去闹。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妥协,竟生了事端。
光王身边某个要紧姬妾的亲爹没了,灵柩迎回老家落葬。某位州官发现,老人家的丧墓规格明显越制,当即抓了主持丧仪的几名男丁。此时恰逢大赦期间,论理这些人该在大赦之列,但州官自视清流,仍然将他们收监,施以严惩。
同一时间,光王贴身内侍的族弟在京中杀人。此人酒后行凶,靴子踩在死人背上,大放豪言:“杀了人也不要紧,天下马上大赦,我必定在大赦名单上!”
此事微妙。
杀人在前,大赦之诏在后,仿佛一夜间,能掐会算的走地鸡满天下飞!
京官中也有骨头硬的,不比某地州官逊色,那青天老爷上半夜就把杀人者收监,下半夜审完,就地正法!
明显是朝中有人起头,集结一股清流,暗中对付摄政之王。
此暗中布局之人是谁,李淮很快就会知道。
因为今夜,有人将围杀光王李宜的密函交代了太后手中,这密函来自太后娘家人——太后亲父。这封密函只有太后一人见过,她一次次拿起,又放下,时而抱着密函哭,时而疯疯癫癫骂。
她不明白,如今她贵为一朝太后,儿子是帝王,父兄久居高位,富贵已极,他们为什么还要反?
她恨娘家人狠心,竟要生生摧毁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她就是不愿意承认,她受身边之人影响,成了真真正正一个心软的女人。
她父亲还算在乎她这个女儿,要等她落下朱笔,亲自准许他们这么做。只要太后之印盖在密函上,事后的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事败,她这个太后也坐不住,跟着娘家人一起身败名裂。事成,她得一个孤老深宫无人问津的结局。
她心想,女儿真是一枚好棋子,是好好利用,还是随意丢弃,全看下棋的男人要把棋子放到哪里。
左右没人在乎她生死,那么——她就选择不做这个女儿。
太后把密函卷成纸卷,放到烛火上,顷刻间,就将男儿们的幻想化作一小堆灰。
她冷冷一笑,取来绣绷,低头,静静绣牡丹。
围杀光王的计划走漏了风声,吹到了光王李宜的耳中。虽然光王猜测这事不太可能是李淮在背后捣鬼,这只胆小怕事的小鸟折腾不出这么大动静,但受益的既然是他李淮,就该给他点教训。
光王李宜派百来名内侍将李淮的寝宫团团围住,偏偏这个时候,殿外的禁军全都消失不见。
李淮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之时,突然松了口气。他这几日一直觉得朝中要出大事,仿佛有柄利刀悬在头顶,他总是在担心这柄刀是否会落下,何时会落下。与其终日惶惶不安,倒不如伸头一刀,让雷彻底炸开来。
死与活,就在这几个时辰。
李淮仍是一本一本批着奏章。他的手指有些抖,那就再猛灌下几口凉茶,冷一冷身子,静一静心。
两个时辰后,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李淮精疲力竭,缓缓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他看到门外肩并肩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从他身后钻出来的鬼影子——光王李宜。另一个是曾任他扑进怀里撒娇的母亲——太后。
这一对男女将李淮的外祖父牵进来,镣铐锁在老人家脖子上,当真如牵条狗一般牵进来。
光王李宜将链条甩到地上,睨着李淮,“此人谋逆,圣人当如何处置?”
李淮看着胡子花白、挂满血珠的外祖父,一时不言。外祖父撇过头,腰背挺得笔直,并没有打算向殿内任何一个人下跪求饶——明明这殿上有他最亲最近之人,君是外孙,后是亲女,他连看都不看他们。
李淮与太后对视。
太后身子一摇,躲到光王身后。
自先圣人薨逝,太后一直服丧簪白花,如今却在鬓边别着一朵菊——那菊是鲜红的,仿佛刚从枝头采下,凝着初秋的寒露,被一双白骨之手插在头上,衬得太后娇艳动人。
李淮道:“族中男女老少斩立决。”
老人家浑身一震,跌出几步,拼着一口气勉强支住残躯,呜咽咽哭。
光王李宜冷笑,“老东西,你也知道怕?还不把背后主使供出来,或许圣人仁慈,赏你全尸。”
李淮甚至不知道外祖父为何被囚,自己又为何被软禁了半夜。他这个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被提线操纵的木偶,被光王李宜压在五指山下的一只猴子。
不是圣人仁慈。
是光王开恩。
要把这盆子脏水泼到其他什么人身上。
最后倒霉的是谁呐?
李淮也在思考。
殿外响起齐刷刷的脚步声。
李宜抚摸断指,“你看,主谋听到风声,自投罗网来了。
来的是谁?
太后、圣人与老人家都想知道,一齐往殿外张望。
只见内阁首辅严从武领着二十来个太学生跨进来,齐刷刷跪在玉阶前。
严从武——定国公严从儒的长兄,兵部入阁的一朝阁老。他一进殿,严氏子弟的义气和血性就偾张出来,在殿中大呼:“不可杀!”
老人家面如死灰,迸出哀嚎:“老友,你糊涂啊!”
严从武从头至尾没有参与围杀李宜的计划。他此番来,只为保朝廷根基,不让光王李宜只手遮天。
纵使李淮心寒如铁,也从未想过光王会动严氏。
难怪——光王要议和。
他觉得对不起姐姐,但转念一想,姐姐拼死要保严氏,光王却要杀严氏,她若是真回来,他大抵又要挨一顿臭骂,里外做不成人!
姐姐晚一些回来,未必不是好事。
严从武领着太学生未能劝动圣人李淮。
严从武只是拜错了佛——李淮从来只是一只被压的猴子。
光王李宜没有立刻杀严从武,他以结党营私之罪,将严从武本人、儿子、孙子、门生、故吏等归为“党人”,统统收押入监,待举朝的舆论压过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八百名太学坐于宫室前的石头地上,无论刮风下雨,日夜齐声喊冤。以谢忱之父为首的一小批言官也冒死直谏,终于换来光王的让步——严从武全家流放琼州,太后娘家枭首。
史官对于这段历史不敢多着一墨,多一个字都仿佛显得少帝软弱、光王霸道。他们只敢写“党锢之祸”四字,却半字不敢提及严氏参与其中。就算是这寥寥数笔,在很多年后,也被新朝的史官所抹去。
那一夜葬送了许多英魂,后人却不知道。
两京的消息通过一匹匹快马传到北境、东海与金帐王廷,却独独传不到白马关外。
白马关隔绝于世,正在上演一场拼杀,身处战场的将士们丝毫不闻两京的肮脏事。
李凌冰被严克抱上马,双手抱住严克的腰,枕着他的背无声哭。
严克是仓促间闯出牢笼的,没有穿铠甲,很快就感觉背后一片湿凉,他一边安抚受惊的马,一边道:“别怕,没事的。”
李凌冰忍哭忍得浑身抖。
严克又喊:“别怕!别怕!我在!”
李凌冰终于哭出声来,“严止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为能帮到你,我没想弄成这个样子!”
严克没有立刻出声,他需要用刀劈开一个鞑靼兵,黑马再次受惊,前蹄扬起来,他吼一声:“抱紧!”
李凌冰死命抱住严克,身子往下坠,待马的前蹄好不容易落地,后蹄又跳起来,她一下子往严克背上压。
严克稳下马,用手来探她的腰,“没事吧?”
李凌冰轻声道:“没事。”
惊吓止住了她的哭,她也不敢再哭。在敌人面前露出软弱,会害得身侧之人分心,她选择再勇敢一些。
李凌冰睁眼看向四周。
高晴的长戟刚刚砍下一颗敌寇的头颅。
谢忱已从马下爬出来,将一柄弯刀插入敌寇的胸膛。
潘玉的盔甲散成碎片,从地上爬起来,将一支断箭插入敌寇的头颅。
中州的将士们都在拼死杀敌,他们的血与敌寇的血将她素白的衣裙染成血衣。
李凌冰牢牢抱紧严克,抱紧一些,再紧一些。
这一刻,她才真真正正明白中州最硬的骨在哪里?在北境,在东海,在春风不度的白马关外。
这一刻,她才知晓,战争是什么。
边疆将士用血肉筑起的长城,护住了中州最美的山河。在这里,圣人只是遥不可及的一尊神,求神庇佑,不如倚靠身边的同伴。
高晴三千武卒大败鞑靼两万骑兵。
直到博都察被俘跪在严克马前,李凌冰都没有敢再和严克说一句话。
高晴立于严克的马左侧。潘玉立于右侧。谢忱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悄悄站在李凌冰身侧。博都察跪着。他身后是被俘虏的鞑靼兵士,也同他们的主帅一起,折服于定州侯。
严克坐于马上,与博都察之间隔着一条沟。众人见严克神色凝重,以为他必然在想之后的每一步棋该怎么下,总归是家国大事一类——再不济,是想怎么虐敌寇。
其实年轻的君侯离经叛道,神思缥缈,在琢磨,博都察穿着红肚|兜像画本里的哪吒,而他背后么——偏巧是二郎神,哦不对,是救苦救难的慈航道人。
不能让李之寒知道,他又在心里想二郎神杨戬。
君侯神思回笼,垂眸看敌寇,手握住腰上的一双手,“贵客,中州之俗,礼尚往来。现在我是主,你是囚。主要去定州,你去那笼子里待一阵子。”
严克掉转马头,身后的军士们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二人一马走入僻静处,月光洒在地上,马蹄声“哒哒哒”响。
四周好静,静得李凌冰的心扑扑直跳,耳鼓膜连着心跳,嗡嗡作响——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有好多话要讲,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严克沉默了一路,道:“谢谢你,李之寒。”
李凌冰愣了一下,讷讷问:“谢我什么?”
严克道:“谢你留了那蛮子一命,谢你让事情有了转机。博都察若死了,如同失了开启定州之门的匙。李之寒,你真是一尊佛,有你在,福泽悄然而至。”
李凌冰细细啄这几句话,先苦,后甜。
她抬起头,扫一眼四周,比人还高的草在风中摇,天地广袤苍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刚才那样闹,现在如此静,一闹一静,隔着生与死,劫与幸,仿佛又经历了一世。
他们终于安全了。
李凌冰想抽走自己的手,被却被严克死死扣住。两人坐在马上,任由马儿到处嚼草吃,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把他们带到天地间任何一处。
反正——彼此靠着,到哪里都一样。
严克因为耗去太多体力而不多话。
李凌冰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严克,所以她也选择沉默。
如果不是她鲁莽行事,定州之行将会是一场奇袭。而现在,等博都察被俘的消息传回金帐王廷,敌人会做万全之计,死守定州城。
定州之行会比原来更凶险。
她不会劝严克不要去。
只能陪他走下去。
严克说:“该回去了。”
李凌冰轻声“嗯”一声。
严克调转马头,跑了一段,又停下来,他的双手脱开缰绳,包住她的手,用食指慢慢揉搓她的手背,“李之寒,从今以后,都不要说对不起。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谁欠着谁。我想,你待我以真心,我待你以真心,足够了。”
李凌冰咬着唇,良久,把身子贴得紧些,悠长而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儿奔跑起来,两人的发丝缠绕到一起,他们将一切都丢在后面。
中州的公主与定州的君侯朝着天边跑,金乌吐出一丝光,天快亮了。
白马关外的两只火蝶扇动翅膀,在两京炸起一个雷,在北境燃起一把火,在东海煽起一挂龙吸水。
圣人李淮怀疑严四故意挑起两国战事,他们严氏要反!到如今,李淮渐渐回过味来——光王把严从武从内阁踢出来,未必不是未雨绸缪。李淮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向李宜,有很多时日,他都没有再想念姐姐。
鞑靼汗王觉得自己被中州戏弄,发动三十万大军临北境。邓国公不得不独臂披甲,再次迎战鞑靼精锐之师。
中州与鞑靼战事不停,被东海琉球人钻了空子,登州又失。严三吐血昏迷,醒来后第三日,领兵再夺登州城。
白马关外,君侯的肩膀上扛着千斤顶。
严克早就料到,中州各处的战火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被彻底点燃。
父亲若是知道,他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无君无父无母无手足,领着中州最好的上将军闯出一个滔天巨祸——并且丝毫不知悔改,大概要气疯了。
他是四子中最没出息、最自私的一个。
父亲他——又该让他跪祠堂,受军棍了。
如果父兄能够平安回来,他甘愿跪一辈子祠堂,受成千上万次军棍。
严克心中正这样想,抬头递给李凌冰一个微笑,接过她亲手烹的茶,呷一口——呀,茶叶放多了,忒苦了,他默默喝完茶汤,把空盏递过去。
李凌冰问:“还要吗?”
严克回答:“可以。”
李凌冰挽袖又去舀茶汤。
严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余光瞥到薛平从帐外进来,叹了口气,问薛平:“人来了?”
薛平双手伸进袖子,道:“是,孙小侯爷就在帐外。”
李凌冰看一眼严克,“我累了,去躺一会儿。”
严克笑道:“你在这睡吧,我们谈我们的,你听着,就当听故事哄你睡了。”
李凌冰嘴上“切”一声,心里却暖暖的,“那我还是给君侯和孙小侯爷煮茶吧。”
薛平去掀帘子。
孙覃站在帐外,眸子朝帐内一打,快步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从前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孙覃怀中抱着障刀时隐的刀鞘,从刀鞘里抽出一把折扇,打在年轻人肩膀上。年轻人摊开一只手,孙覃快速在他手心写字。
严克心里觉得孙覃这人脑子绝对有病——已入秋,北地秋风紧,寒气重,眼看就要降下第一场雪,这人打什么折扇!不是有病是什么!
孙覃比画一阵。
年轻人跨出来,朗声道:“我家公子说,严四,还没死呐?”
严克道:“没等到孙小侯爷,不敢死呐。先把天地给翻个面,免得孙小侯爷在关外的天上飞久了,忘了关内的路怎么走。”
孙覃又在年轻人手心写字。
“严四,我的刀呐?”
严克回答:“赏人了。”
孙覃快书,“我知道在一个少年手里。把那少年叫来。”
知道孙覃要来,李凌冰故意支走谢忱,免得孙覃看到刀勾起旧恨,又坏大事。
李凌冰丢了茶勺,站起来,盯着孙覃,“孙小侯爷,我想知道,你在关外拜不拜鞑靼人的主子?还是身在鬼窟久了,忘了自己是个人,见到中州的公主也不知拜?”
孙覃又写,问:“是拜严二少夫人,还是拜公主殿下?”
李凌冰语塞。
这个小人长进了,真是会踩人痛点。
对于这事,严克一点就着,看高晴每次称她为“二少夫人”,严克的脸色就瞬间黑得似炭,恨不得用眼刀戳死高晴。
但偏偏高雪霁从嘴硬到脚,就是死不改口。
现在,又多了孙覃一张口。
严克果然瞬间变色,看起来要发作。
李凌冰道:“拜严少夫人。”
严克眸子一闪,勉强忍下来了。
薛平插嘴:“我提议,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茶,谈一下正事。”
李凌冰坐下,自顾喝茶,才尝第一口,便觉得苦——茶叶放多了。她望一眼同样在喝茶的严克,见他又把茶盏喝干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心想这辈子严克有一点不同,转性/爱喝浓茶了。
严克道:“孙小侯爷,我们不妨把彼此的态度都放在台面上讲。你与我面对面站着,心里却都想着弄死对方。但偏偏时不我待,战势催人,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先家国,后恩怨,我们脚下踩的是同一块故土,你既然来到此地,也是默认这个‘君子之约’吧?”
孙覃犹豫一下,终是点头。
薛平问:“君侯还是要孙小侯爷去大氏借兵?”
李凌冰闻言,心虚地看一眼严克。
严克捉住她的手,道:“计划有变。孙小侯爷在鞑靼那边人头熟,不如先于我一步,入定州城做个内应。”
孙覃想了想,快书,“凭什么要我冒险,为你争功?”
严克道: “你先前杀我,不过是为了借私怨赢得鞑靼人的信任,一举两得之策,助你日后一鸣惊人!你贪军功,我不贪。等定州城夺回来,我自会上疏圣人,记你头功。到时候赏官还是赏地,是圣人的事,只看他大不大方。没准严少夫人心情好,为你美言几句,就连新的祖刀都能赏给你。自你起,刀世世代代被传下去,你在宗祠里的牌位才放得比所有人都高。”
孙覃双眼迷离,显然心神往之。
薛平问:“要如何完全赢得鞑靼人的信任,事后,能让孙小侯爷全身而退?”
严克道: “在定州城外,你可劫走博都察,送他入定州城。鞑靼汗王一共有两个得宠的儿子,都善早被我送去见阎王,汗王就算不亲自来接博都察,也会派心腹大将来。到时候,等大氏人的兵马一到,你悄悄打开城门,我们里应外合下一盘大棋,杀王还是杀将,就看汗王有多在乎这个儿子了。”
李凌冰听得入神,她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幅图,图缓缓展开——波澜壮阔。
她第一次了解到,严克在她病着那些日子,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照顾她,却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谋算着许多事。
心中泰山顶,手上鹅毛轻。
北边的风雪落下来,个高的遮住了。
李凌冰被严克挠手心,才发觉他盯着她好久,“你放心,他欺负你,我不会轻易放他这样回去。至少卸两条胳膊和一条腿,就算命大活下来,也不过是瘫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凌冰低头,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年少几岁,竟然脸皮子薄起来,人家老蚌生珠,她太真子老鬼逢春。
薛平问:“大氏人那边又谁来联络?”
李凌冰想了想,“让潘玉去。”
薛平用手搓鼻子,“潘玉恐怕不会愿意。以谁的名义去谈结盟是此桩大事的症结所在?孙小侯爷有熊心豹胆,敢为天下人所不为。他潘玉却忠心于圣人,未必肯去做这件事。”
李凌冰说:“我去让他做,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其实,去劝潘玉——她心存抵触。
两国结盟,本该由双方君主发出诏书,派遣使臣游说。现在的情况下,李淮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结盟是君侯的意思,他是代君行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这是跟着严克反朝廷,反圣人。每每思及这一点,她都不敢细想,更不知道她这么做,会把弟弟送进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她的梦魇,她要自己去破。
严克道:“潘玉是去大氏的第二人选。他为人可靠机敏,深谙官场黑白规矩,又能领兵冲阵,只有一点——他不熟悉北境地形,北地广袤,一旦迷失道路,耽搁了时机,定州城不可破,我们全都凶多吉少。”
孙覃“唰”一声打开折扇,贴着胸口扇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薛平耸耸肩,“孙小侯爷的确是第一人选,北边的山川他这几年都走遍了,遇上鞑靼兵也有转圜余地,不会打草惊蛇。但先机已失,错一旦铸——”
严克出声打断:“薛平,时局如风雨骤变,人也要跟着局势而变,才能永立于不败之地。这里没有人犯错!死咬对错是败者所为,我们要考虑的是接下来怎么办,而不是抓着过去的事不放。”
薛平尴尬一笑,“是晚生失言了。”
严克道:“策有上中下之别,人有三六九等之选。只要能达到目的,都是良策良选。就让潘玉出使大氏。真名士自风流,惟英雄能本色,他和我们都会越挫越勇。”
孙覃拔来年轻人的手,写:“这就谈妥了?严四,你求我做内应,就该有求人的觉悟!先给小爷跪一个!”
严克神色如常,“孙小侯爷———我们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敬重临光侯他老人家。你爷爷和父亲还没死呐,你现在无官无爵在身,我不让你跪我,已经是给你孙家留了颜面。等你真的爬到我头上,我心甘情愿跪你。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覃脸色一变,要冲上来,被薛平按住,“孙小侯爷,大事为重!”
孙覃又借年轻人之口道:“严四,你可别半路嗝屁了!咱们等定州的事一完,再算旧账!”他的折扇在年轻人肩膀上一打,钻帐帘走出去。
薛平匆忙向严克抱拳,追了出去,“孙小侯爷,慢走——”
帐子里只留下严克与李凌冰两个人。
严克道:“李之寒,到我身边来。”
李凌冰移动膝盖,爬到他膝盖上,卧好,从下至上仰望那双黑眸,他手伸过来,她的手迎上去,十指交握,掌心贴掌心。
她说:“你不该维护我。你越偏袒我,他们越觉得君侯是被我所迷惑。”
严克道:“忍不住,我下次注意。”
李凌冰笑道:“只怕是屡教不改。”
严克道:“说不定的事。”
两个人很无聊地玩着手指游戏,玩了一会儿,李凌冰问:“凭三百万两黄金与潘玉一张巧舌真能说动大氏人反击鞑靼吗?这么多年,只怕他们都被蛮子打怕了。”
严克手指握起来,双手交成一个拳头,刚到心口,“我会走漏中州出使大氏的消息。等孙覃打入鞑靼内部,撺掇鞑靼人同样派出使臣去大氏讲和。到时候,潘玉于大氏伏击鞑靼使节。金子是收买人心,杀使臣是赶鸭子上架。鞑靼使节死在焉支山,大氏与鞑靼必交恶,大氏人兵马不盛,只能求助于中州。”
李凌冰听得窒住呼吸。
后手之后还有后手,君侯果然好谋划。
一下子,她对定州之行少了许多恐惧。
严克没让她李凌冰的嘴闲着,一下子压下来,封住她的唇。她更窒息,手挣脱出来,抓住他后背上的衣领子,手指顶住衣衫的布头,都快顶破了。
高晴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整个人怔住,一下子拳头都硬了。他身上包着铠甲,大刀阔斧走过来,铠甲叮铃铃作响,抬起脚,把二人身前的桌子踢翻。
高晴吼:“君侯,有战情!你滚出来!”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严克把李凌冰身子摆正,“我去去就来。”
李凌冰低头整理衣衫,心里在想,刚才……刚才……
严克站起来,出帐。
李凌冰搞不明白,严克是如何做到这么快平复下心情。她歇了好一会儿,才掀帘出帐。
李凌冰看到孙覃单膝跪在博都察的牢笼前,年轻人存在他们中间,在给他们传话。
一切都按着严克的计划在进行——似乎很顺利。
军中有些嘈杂,人头攒动,原来有一些鞑靼俘虏妄图反抗,但很快就被高晴与严克压下去。
大战小战接连不断,难怪许多人把战争比喻成火,星火燎原,总是不知不觉就烧起来。
孙覃离军前,手中捏着一叠厚纸,手臂朝上一抡,如送葬之人撒纸钱,白纸顿时漫天飞舞,如雪片一般没入风沙,散入这一方军士驻扎的营地。
兵士们争先恐后去抢纸。
漫天纸船一摇一摆,其中有一些落到鞑靼俘虏的手中。
高晴也抓了一张纸,一看,瞬间捏紧,怒气冲冲进到严克帐中。
这一次,严克和李凌冰都规规矩矩坐在地上,四只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高晴。
高晴抬腿,又把桌案踹个四脚朝天。
严克蹿起来,怒道:“高雪霁,你要是腿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有毛病,就找薛平去扎几针!治好了,我再把桌子送给你,省得你成天惦记着!你自己在帐子里踢着玩,肯定没人管你!”
高晴双拳相互握紧,把一个纸团朝严克脸上砸,“你自己看看!你做的这些烂事都要动摇军心!军心不稳,仗还怎么打!”
严克头一歪,双指夹住纸团,展开来,瞬间红了脸。
李凌冰伸出手,“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严克把纸揉成团,“没什么东西,孙覃那个王八蛋阴我玩呐!”
高晴气归气,挡在帐帘前,劝李凌冰,“二少夫人,你暂时不要出帐。等我把脏东西收拾干净,把军心笼紧,你再出去。”
“到底什么东西?”李凌冰起身,快步往帐外走。
高晴竖起手掌,连连往后退,“二少夫人,怪我多嘴,你千万别出去!”
李凌冰怒道:“高雪霁,滚开!”
高晴看一眼严克,见他神色沉沉,叹了口气,让开了。
李凌冰一掀帘子,看到漫天的纸,与兵士们似有若无的窥探目光。
李凌冰抬头,抓住一只纸船,正想仔细看,却被严克从背后拉回去,撞进他怀中,她手中抓着纸,还是看到了——纸上有她与君侯,两个身子交叠,很是不堪。
她的睫毛上下一扇,脸苍白如纸,“这个孙覃是疯了吗?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那纸上写着两行小字:中州之侯,淫兄之妻。
将士拼杀,人/妻被夺。
严克道:“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
李凌冰冷哼一声,把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幼稚!”
李凌冰心里知道孙覃此举并不幼稚——他是狠毒!是存心让严克在军中失去威信。
严克说:“别放在心上,小孩子把戏!谁让我——问心有愧呐。”
李凌冰抱着他臂膀,把头歪在他肩上。
高晴尴尬地低头,“算了,我去训兵!不能让他们真闹出乱子!”他逃出帐子。
严克道:“李之寒,你看这个样子,我们的关系是不是算昭告天下了?”
李凌冰锤一下他的额头,“严止厌,你真是脸皮厚,这种事也能开玩笑。”
第六十五章
在得知自己要带着三百万金出使大氏的时候, 潘玉面色晦暗,久不作言。在没有得到圣人李淮与光王李宜授意的情况下,出使大氏等同于代君行政——此罪大过谋逆, 九族尽可被诛!
潘玉是个沉浮宦海的大赌徒, 却从不以全家老幼之性命为筹滥赌。领春申军助李淮夺位是一回事, 私自与大氏族结盟击鞑靼是另一回事。前者是良禽择木而栖,后者是满足定州侯的一己私欲——他甚至看不到这后一局赌胜的希望。
少年人总是满腹空想, 一腔热血无处泼洒。
纵使君侯是划过中州夜空的一颗亮星, 纵使上将军是撑起北境青庐的一根脊梁, 他们都太年轻了,意气风发固然可爱,却绝不能目空一切。
潘玉原本并不打算答应严克, 直到玉璋公主逼着他听从君侯之计。她提醒潘玉, 大敌当前,绝不能当逃兵。
潘玉犯了难。
他觉得, 公主像只猛虎, 咬人专咬喉咙。
人想无愧于心地活着真难啊。迫人做出违心之择的从来不是他能做什么, 而是绝对不能做什么。他既不能一走了之,弃中州最好的儿女于绝境, 又不能坐视不管, 眼见鞑靼人欺负到头上,而真的无动于衷去做逃兵。
最终,潘玉妥协了,带着三百万两黄金,踏上了出使大氏的未卜之旅。
严克仔细研究过北境堪舆图, 从白马关到焉支山骑马大概十二日,从金帐王廷骑马大概二十五日, 两条路相差十三日,等潘玉找到大氏踪迹,遣信使回营,他就把中州出使大氏的消息“漏”出去。
到了第十四日,潘玉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天刚亮,高晴就掀帐帘钻进来,“老潘有信了吗?”
严克正在看李凌冰与谢忱“比刀”,下意识用手抵住桌子,道:“没有。”
高晴坐到桌案边,单膝折起,手搁在膝盖上,侧过半个身子也一起看“比刀”,“老潘久在淮北,对关外不熟,怕是迷路了。”
“嗯。”严克目光沉沉,“不能再拖下去,我们明日就开拔定州城。孙覃那小子生性诡诈,多等一日,就可能生一次变故。”
高晴揉搓手指,“老潘此人还是可信的。你的假消息放出去了?你我进了定州城,可就身不由己,受制于人。”
严克没有很快回答。二人专心看“比刀”。
李凌冰一身素衣,曲裾翩飞,手中的刀是严克新劈的木刀。他从前给严怀意劈木剑,是因为他们严氏以剑定家国。他现在给李凌冰劈木刀,是因为想依照自己刀的样式复刻。
李凌冰觉得手中的木仪刀轻重合适。她年少时习太极剑,虽是真人面前花架子,却还是挥得有模有样。只可惜帐子空间太小,不能放开手脚,学公孙大娘,一舞刀器动君侯。
李凌冰侧转身子,横一臂举刀戳在谢忱额前三寸,她黑发从空中飘下,其中一缕挂在她嘴角。她勾指扯下发丝,又挠一挠鼻尖,把肩膀一送,刀尖轻轻顶住谢忱的额头,“谢嘉禾,好久没给你吃烂肉肘子,手上没劲了吧?连我都制服不了!”
谢忱僵直身子,不敢动,低下头看一眼鄣刀,“主子,我一定勤加练刀。”
李凌冰用木刀敲了谢忱的头三下,笑道:“这还差不多!”
严克和高晴相视而笑。
谢忱哪里是技不如人,连刀刃都是反持,动作慢得不能再慢,全都是主动喂招。
严克喜欢看她笑。
男儿上阵杀敌,就是为了妇小无忧无虑地笑。
严克道:“我在潘玉帐下当了两年兵,亲眼见过他施展才能。你信他,我也信他。不管他的信能不能被传回来,诱鞑靼人去大氏的计划该动了。我们必须启程去定州城了。”
高晴盯着严克,“四公子,老实说,你人品不咋好,脑子却好使。人家说,宁愿老实人没脑子,也不要聪明人少家教。请你务必压制住自己的歪心思,否则,一旦堕成妖魔鬼怪,家主定会大义灭亲,杀你祭旗!”
严克低垂眼帘,敛住眸中之光,“我定当谨记高将军的肺腑之言。你们都看错我了,我没有什么歪心思。”
“但愿。记住,严氏可不出反骨。”高晴余光打到进来的几个人身上,惊呼一声,“二管家!”
李凌冰与谢忱停下。谢忱抱刀立于一旁。李凌冰挤到严克身边喝茶。
严府二管家上下打量高晴,皱眉凝想,摇摇头,领着严府仆众拜严克,“四公子,我们来晚了。鞑靼杀手难缠,我们折了一个兄弟。”
自与二管家一行在松州雨巷分别,已有两月有余。二管家见严克与公主均无碍,心下大安,暗慨总算没有愧对家主之托。他又望一眼高晴,突然目中放光,直接走上去,抱泥塑菩萨般,将高晴一个九尺大汉端起来,上下颠三颠,“高大,你小子,都长这么高!这么出息了!我都没认出来!”
高晴被二管家摆到地上,伸手摸头,“你离北境时,我才十三岁,想来这十年间,我容貌变化不少。”
二管家道:“长得越来越像你爹。春儿的眉眼就像你娘。哎,可怜了春儿——”他突然止住话头,沉沉叹一口气。
严克黑眸沉下去,魂儿又被扯回那座孤坟。
高晴掀桌,“他叫高雨,不叫严春。他死了就是死了,你们避讳什么?逃避什么?”
严克无奈看一眼桌案。
哎,还是没保住。
李凌冰眸子盯着严克阴沉的脸,“高雪霁,你把高雨葬在哪?”
高晴眼刀刮一眼严克,“你永远别想知道。”
李凌冰道:“人要落叶归根,魂要依归故里。高晴出生在北境军营。严止厌,待北境战事平息,我陪你去祭高雨英魂。”
严克哑然说了一个“好”字。
高晴哼了一声,撇头不语。
严克道:“大家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我们启程去定州城。”他转看严二管家身后的一个人,“尹琼,关内关外你认识不少人。上次那个药师郎勉强堪用,你再找一人出来,给大军引路。”
李凌冰打量尹琼,心里惊诧,这竟是那个曾把铸币之罪赖在李淮身上的骗子尹琼?这样的人何时也为严克所用?他们——自假/币之案起就一直存有联系?
严克图谋什么?
铸假/币不是严克的风格。
松州府的尹琼的眼珠子咕噜一转,仿佛能读懂人心,向严克抱拳,“听凭君侯吩咐。”然后转向李凌冰,“少夫人恐怕不认识在下。在下是松州尹琼,是云群大掌柜手下的小掌柜,替他管松州的铜矿山。在下曾在松州府与少夫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们在马上,少夫人好生机敏,取花钗扎马脖子。自此,在下对少夫人心生敬仰,一直存着这珠钗,就在等今日这样的机会,把珠钗还给少夫人。”
尹琼说完,从衣襟里取出珍珠小花钗,双手捧于头顶。
李凌冰没有接。
严克伸手,接过来,直接掐断,转头对李凌冰说:“再给你买新的。”
尹琼有些尴尬,想不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明明说得漂亮,怎么惹君侯不高兴了?
二管家心领神会,把手掌放在高晴肩上,“走,陪我喝一壶去,好好讲一讲你爹的事。”高晴与二管家领着严仆出帐。
尹琼脸上讪讪,垂头丧气趿鞋出去。
严克喊住他:“尹琼,你鬼办法多,给我弄一只猪肘子来。”
尹琼打了个响指,“明白!两个时辰内就送到!”
谢忱一怔,轻轻“切”了一声。
李凌冰抱膝盖偷笑。
果然,一个时辰后,尹琼把两只炖得软糯香甜的红烧猪肘端进了严克的帐。谢忱领了一只去,蹲在地上大口啃肘子。严克用筷子戳肘子,肘子软烂,很快就被拆出肉,夹在小盘中,推给李凌冰。
李凌冰眸垂下,淡淡扫一眼肉,“你忘了,我不吃荤。”
严克道:“你已经不修道了,可以吃一点。李之寒,你太瘦了!”
李凌冰推开盘子,“瘦碍你眼了?瘦不好看吗?我说了,我不吃荤,拿走!”
谢忱抬头,“主子她真吃不下半点不吃荤。”
“为什么?”严克黑眸点点,他真的很好奇,明明从前一见肉月饼、鸡腿、鸭腿就咬。
李凌冰单边眉一挑,“不告诉你,是个秘密!我想吃红豆粥,你让伙房去准备吧。”
谢忱一边咬肘子,一边道:“我去说。”
第二日,大军前往定州城。
五日后,他们到达定州城外的一片荒原。
定州城外有一条漹河,水流湍急,当年定州还未被鞑靼吞并,朝廷曾在漹河上修坝堰——名为马邑堰。自定州失,马邑堰从此失修,时常发生石泥塌陷,引发水患。定州城中一半的城民都是中州之民,内要受异族压迫,外要担心水淹良田,可谓苦不堪言。
按约定,孙覃应在定州城城外的马邑“劫走”博都察。
严克到马邑后,等了三日,接到孙覃发出的暗号。严克命高晴到马邑四周巡查情况,自己则在李凌冰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径直走向她,当着众将士的面,把她拦腰抱起,钻进帐子。
李凌冰的一颗心拧着,被严克放到榻上,缩起手脚,一定不敢动。
谁知严克立刻转身,走到帐帘边偷偷掀开一个角,只打量外面的情况。
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李凌冰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支走高雪霁,又当着那么多双眼睛的面抱她进来,只是想把“劫囚”的戏演足。他高雪霁在,就没人能从他手中救走博都察。他严克在,也一样显得太假。高雪霁可以去巡路,他君侯么自然是被狐狸精迷了,忙于闺房之乐。
李凌冰道:“你倒是不怕倒在我们身上的浑水还不够脏!”
严克看也不看她,“破罐子破摔,高低我是贪图女色。”
李凌冰翻到严克榻上,抓过他的枕头,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一只手从帐子底下伸了出来,丢给她一个纸团。
李凌冰展开纸团,整个人怔住。
纸上的笔记是孙覃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他写的那首脏诗。
孙覃又使鬼把戏了。
那纸团上写,小道士在我手里,想救他,一个人骑上帐外的骡子去马邑堰。
孙覃为什么要动谢忱?
呵,想必是为了夺祖刀时隐之仇!
李凌冰翻过身,看见严克仍专心于帐外,慢慢把纸团揉在手心。
第六十六章
定州城外, 马邑堰。
苍月挂于苍穹,地上由西向东,绵延十七里丁坝, 远看似万条石阶。坝的左边水静如镜, 右边呈一个楔形, 向下湍湍流溪。
丁坝之上一条蓝影子在疾奔。那蓝影时不时展开双臂,甩出云袖, 似一只自由翱翔的鹰。
谢忱身后半里跟着一条长尾巴。大约二三十个鞑靼杀手在追他——却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谢忱想着已经离太真足够远了, 可以动手了!他停下, 转过身,在坝上横马步,横鄣刀于双目前, 默数敌方的脚步。
总共二十八个人。
打半个时辰足够了!
第一个鞑靼人冲上来。
谢忱的身子飞起来, 在空中划过一个弧,他头朝下, 擦过鞑靼人的刀, “噗哧”割开那人的脖子。谢忱的手撑在已死之人的肩膀上, 再次借到力,跃得更高, 头脚又一次倒过来, 将刀竖举过头,直劈下去。时隐刀没入第二个人身体。谢忱踩在他肩膀上,膝盖弯曲,拔刀,向后一弹, 鱼跃落地,马步稳扎, 横刀再击。
谢忱身后一轮弯月,遥遥看去,似攀在月尖上的一支兰,瞬息间,又如流星划过夜幕。他的身子不断跳起,落下,手中的刀见一个扎一个,如捅一只只西瓜,“噗噗噗”不断溅血,人向左向右倒下来,淌下的水都染成了红色。
谢忱落地,唰唰空划几下刀,抖掉刀上的血,身前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了。
孙覃从丁坝尽头走出来,举起折扇,指向谢忱,他用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声扯出一个“刀”字。
很快,又涌出几十个鞑靼人,没过孙覃,冲向谢忱。
谢忱正要出刀,却听到“叮铃铃”铃铛响。
月夜响铃,显得很是诡异。
所有人回头,见身后漆黑的道上一盏灯笼由微及亮,飘若一颗星子。驴上面坐着个素衣女子,慢吞吞驱使驴子,身子一上一下颠,袖子挂在手臂上,露出白手臂,正在拼命扬手,“谢嘉禾!”
谢忱心里一沉。
孙覃大笑——真正的大鱼上钩了!
孙覃立刻反打折扇,戳向李凌冰。
谢忱心中大喊不妙,如电光般朝丁坝尽头奔跑,掠过那群鞑靼人,顺手解决几个,但孙覃那伙儿人已离李凌冰的驴子很近了。
谢忱大喊:“主子,走啊!”
李凌冰爬下驴子,取下灯笼,挑灯站定。
谢忱越来越急,快步开始乱,“走啊!”
李凌冰突然侧过身,“严止厌,高雪霁,好好招呼咱们的孙小侯爷。”
孙覃跌了扇子。
李凌冰身后漆黑一团,缓缓走出两匹高大的马,一黑一白,黑马上是正在缓缓拔刀的君侯,白马上是正用长戟擦地擦得火星乱飞的上将军。
孙覃声嘶力竭喊:“撤——”他的声音如同从风箱里拉出来的残音,飘在风中如同走调的胡笳。
已经来不及了!
严克与高晴挡在前面,谢忱堵在后面,三个人迅速收拢这个网。
三个人都在高声报数。
“一个,两个,三个……”
“谢家小鬼,你最少哦!”
“聒噪,坝上的也要算!”
谢忱快速收刀,免得真的伤到孙覃要害,脚一踢,把孙覃踢到高晴跟前,“高将军,交给你了。”
“我可忍不住!”高晴蹴鞠一样踢给严克,“四公子,你够刁钻,你来处置!”
孙覃摔到严克跟前,被严克靴子踩脸,“孙小侯爷,身上挂点彩,方能显得你‘救主心诚’!”靴子扭一扭,孙覃的嘴陷在两团肉里,“呜呜”说不出话。
李凌冰走过去,蹲下来,欣赏孙覃变形的脸,“孙小侯爷,你想阴我?我要是上当,几辈子都白活了。我太真别的没有,就是手下鹰犬多得不得了。”
高晴皱眉。
谢忱点头。
严克嘴角上勾。
严克突然松了脚。
孙覃猛吸几口气。
严克道:“孙小侯爷,我们有笔旧债——你还没拜咱们中州的公主呐!”他把孙覃提起来,跪到李凌冰身前,“现在拜吧。”
孙覃扑到地上,头磕地,浑身发软,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是他不想拜啊!
实在是没力气啊!
严克再次拔刀。
孙覃抱头,双脚乱踢。
严克道:“孙小侯爷,好好记着今日的教训,精力放在正事上,少起龌龊心思。你应该庆幸,你还有那么点用。”言毕,一刀扎在孙覃左臂,把它刺了穿。
高晴耸肩,“我只杀寇,不虐手下败将。”
谢忱上前,正想扎孙覃,被李凌冰喊住:“算了,伤得太重会死的。”
三人沉默。
李凌冰补一句:“我可不是妇人之仁。有些人就是一流血就死。他对我们还有用,不是吗?”
谢忱收刀。
“说得对。”严克把李凌冰抱上马,睨一摊烂泥般的孙覃,“博都察已经被你“救”走了。我们定州城见。请保重灵魂与身体,别都死了!”
两人骑着黑马消失在黑夜中。
高晴上白马,奔入夜中。
留给谢忱的只有那匹瘦驴。
算了,还不如自己的脚快。
谢忱如一朵云一般飘走了。
马邑堰之上漂浮着百来具鞑靼人的尸体,待天一亮,飘到定州城边,吓得洗衣服的定州民妇们跑去报官。鞑靼兵士们收了丁坝上的尸体,陈给守城将领看。
自然有鞑靼斥候探明中州之兵扎营在定州城外的马邑。守城将领是鞑靼人与中州人自由婚配生出的后代,并没有多想,因为他接到的上峰命令仍是与中州议和。
那些中州兵大概是来送亲的。
二大王博都察已到定州城——虽然是被抬进城中,但守城将领不敢多言。既然博都察没提起什么,他就装作不知道。反正再大大不过——不知者无罪——这是他姥姥告诉他的一句中州古话。
北境武卒在马邑又待了半月。
仍是没有潘玉的消息。
孙覃也迟迟没有动静。
严克起先以为是孙覃这人脑子不好使,办事效率极差。因为笼络人心和迷惑敌寇是需要严丝合缝的计划、胆大心细的性格以及勇猛灵活的战斗精神!这三样孙覃都没有。
熟悉北地风貌的孙覃出使大氏,干些偷杀鞑靼使臣的勾当才适合他。
而潘玉——才是那个能在中州旧城中,一边对鞑靼人赔笑,一边暗中聚拢起中州遗民之士,布下杀招,与他里应外合之人。
潘玉与孙覃本该在相反的位置。
但……
严克看向李凌冰,笑道:“李之寒,你真好,又给我煮茶了。”
李凌冰道:“我闲得无聊,只剩这件事可做。”
严克接过茶盏,晃动黑色的茶汤,品一口,果然——浓得发苦,“你自己不喝?”
李凌冰道:“我不爱喝浓茶。”
严克呷一口茶,“哦”了一声。
二总管脸色沉郁地跑进来,眼角红红的。
严克问:“潘将军有信了?不好?”
二总管咬牙道:“不是。”他看向李凌冰,“圣人流放严阁老全家,去了琼州。”
李凌冰一失神,茶汤泼出来,烫到她的手,被严克抓过来,贴在耳垂处。
严克问:“所为何事?”
二总管回答:“与太后之父刺杀光王,被太后提前告知李宜,国丈九族被诛。”
李凌冰眸子暗下去。
他的母亲与弟弟依然如此——不堪。
严克皱眉,捏着李凌冰的手揉搓,“这事——怕是与我擅自俘博都察有关,圣人要动严家——”
李凌冰发抖。
严克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未必是因为这件事。白马关外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进京里。”
李凌冰叹一口气,“反正左右是因为我坏事。”
“胡说!”严克摇摇头,“这事不必再提。”他看向二管家,“孙覃那边也没有动静?”
二管家回答:“没有。”
李凌冰道:“定州之事拖得太久了。各处的消息都在乱飞,局势瞬息万变。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严克也意识到,定州之夺的确拖得太久了。
孙覃他不是脑子蠢、动作慢,是又在谋划什么,必然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
孙小侯爷要坏事!
严克突然蒸出一背冷汗,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对李凌冰道:“李之寒,你与高晴退进白马关——好吗?”
李凌冰低下头,“小狗崽子,你想都不要想。”
严克无可奈何笑。
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严克对二管家道:“管家,马上让高雪霁来见我。”
二管家很快将高晴领来。
严克对高晴说:“现在,你就带着你的兵退至白马关——或者不必进关,不——进关——还是随你。你须日夜兼程,一刻也不要耽误。”
高晴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顿一顿,脸色骤变,“孙出尔反尔了?我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
“未必,但肯定有变数。所以,你先领兵退回去。我——”两人紧握的手被她拉一拉,他改口,“我与李之寒留在这,等潘将军与孙覃的消息。”
高晴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但他要问清楚:“你这么做,会将自己与她陷入绝境!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严克黑眸沉沉,“我想得很明白。我不可能丢下潘将军,就像他没有丢下我们。高雪霁,你离了我后,就是这三千武卒的主帅。退到何处,何时折返,都由你来决定。我将自己与李之寒的性命全都交在你手中。”
严克转向二管家,“管家,你也走吧。”
二管家摇摇头,“四公子,我受家主之命,护你与少夫人无碍。我不是兵,是严府的仆。等你当上家主,再来命令老奴吧。”
严克苦笑。
高晴愣一下,第一次向严克抱拳行礼,“那么四公子与严少夫人,高雪霁走了。你们——等我回来!”高晴转身,几乎是跑出营帐。
不到一刻,武卒拔营离开。
只差了那么半日,一支浩浩荡荡的雄师出现在定州城外,他们卷起漫天风沙,将整个定州城淹没在黄沙中。
这支几万人的军马将马邑团团围住。
一个持节的鞑靼使臣出现,站在正在喝茶的严克与李凌冰面前。
使节说:“鞑靼汗王驾临定州城,要亲自主持贵国玉璋公主与二大王的婚事。”
第六十七章
鞑靼汗王亲临定州城?
严克与李凌冰怔怔相视, 一时默不作声。
严克在想,他俘博都察进定州城的消息必然已传回京中。李淮意识到金子不见,必派使臣前往金帐王廷继续谈议和——他想保住李之寒。而孙覃那已经可以确定是将高晴与他卖了, 而且必然卖了个好价钱——足可以让他一口气吃成个胖子。还好, 高晴早走了半日, 否则真是全军覆没,一线生机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但有一件事他很肯定——李之寒有危险。
李凌冰想的却很简单。鞑靼汗王座下两个最得宠的儿子, 一死, 一重伤,皆是因为严止厌。汗王来主持亲事为假,为子报仇才真!
很多事她都不敢去细想, 但有一件事她很明白——严止厌命悬一线。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站起来, 然后肩并肩走出了帐。
帐外,立着两排人。抱刀的谢忱立在左边第一个位置, 他低着头, 额发遮住眼睛, 谁也不看。他之后,是依然揣手而立的书生薛平。右边, 是二管家领着几个严府仆从, 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目光炯炯盯着严克。
严克走到谢忱面前,推了一下他肩膀。
谢忱抬起头。
严克伏到他耳边,“小子,找机会逃, 把孙小侯爷那点破事给我掏出来!”
谢忱看向李凌冰。
虽然不知道严克说了什么,李凌冰仍是点点头。
谢忱又低头, 抱刀的手却抬得更高,手指交错弹在无鞘的鄣刀上,越弹越快,越弹越乱。
他们被鞑靼兵围住之前,谢忱如一只小鸟飞出去了。鞑靼兵第一反应是将严克与李凌冰团团围住。严仆们反应很快,将谢忱周围的兵扫开,助小鸟飞走。
道士袍在营帐顶翩飞,很快不见了踪影。
严克一行共十二人,如一柄尖刀,破开重重鞑靼兵,直入定州城。
定州城楼上,白发苍苍的汗王由一群人扶着,俯瞰死敌之子。老汗王的身子已是病弱不堪,仿佛一只即将散架的灯笼,在北地的狂风中索索作响。但他的眼珠子却是活的,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化作猛禽之眼,紧盯即将到口的猎物。
汗王身边站着博都察,断臂挂在胸前,神色紧张而阴郁,瞥一眼,再瞥一眼中州的君侯,像只被打怕的兽。孙覃的身影偶尔闪现在城楼的人堆中,他侧过肩膀,探出半个身子,眼底笑意浓烈,脸皮却绷得要爆了。
定州城上,是“众神”窥觎中州沃土。定州城下,是君侯势要问鼎神州。神与鬼,天与地,在这一刻是颠倒的。但人的肩可以扛住地,脚也可以深扎天,盘弓错马,终能迎来星移斗转的那一天。
号角声声。
定州城门缓缓向两边开启。
列阵齐行的黑甲兵向城外涌,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从黑中脱出来。那是个乌发高束,身着鱼鳞银铠甲,手持白银枪,骑雪白裹马铠骏马的女子。
女子的马跃于人先,来到严克面前,用银枪敲击他的仪刀,“卸兵器!”
严克一行的兵器尽被卸下。
城楼上的老汗王道:“别卓,把他的刀拿给我看。”
别卓用银枪挑起仪刀,刀直接出刃,如一束光般射向城楼之上。
老汗王从紧裹的袍子下面伸出枯枝一般的手,不偏不倚就抓住刀柄,横在眼前看,“听闻你的刀是柄帝王之刃。我想试试。”说完,他砍向身边扶他的女奴,直接削去她的头颅,他瞪着满是鲜血的仪刀,眸子中精光熠熠,“是柄好刀!”
别卓喊:“父王,让他们进来吗?”
老汗王仍是贪婪地欣赏仪刀援玉,对别卓的话仿若未闻。
二大王博都察道:“公主嫁进金帐,就是我的女人。来啊,让我的女人过过金帐的礼。”
有两个奴隶样子的男子举着一张卷成圈的马革跪到李凌冰面前。
奴隶道:“女奴嫁男主人,身上不能穿着奴隶的衣服,得脱干净,爬进马革里,一直捆着等送上床,下床以后,就是金贵的女主人了,什么美丽的衣服都可以穿。”
李凌冰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旧噩梦又一次袭来——甚至,比从前更不堪。
李凌冰的手摸向自己的衣襟,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扯不下衣带。
严二管家与严仆们眼神相互交错,随时准备动手。
下一刻,李凌冰就被披上一件袍子,她抬起头,愣愣看向脱了外袍的严克。
严克说:“李之寒,北地风大,当心着凉。”
所以,她没有脱下来,反倒是增了一件衣服。
严克挡在李凌冰身前,背手捞过她来,“你们谁敢!”
别卓跳下马,横枪劈开马革,银枪卷起半片马革,甩到城楼上去,然后一脚踢走奴隶,“滚开!谁允许你们这么折腾女人!”
别卓看向严克,冷笑道:“所以,如他们所说,你和她是一对?我还以为严狗们对女人都不太行!原来不是不行,是太行了!把女人当玩物是吧?你们兄弟也和我兄弟一样,也是共用一女?”
博都察在怒吼:“别卓,你别太过分!”
兄妹俩隔着十几丈,剑拔弩张。
老汗王道:“别卓,别和你哥哥这么说话。”
别卓哼了一声,命令属下:“把男女分开,压进城。”
严克突然出手击向别卓。别卓反应虽快,几招之内却被严克压制住,反夺过别卓的枪,朝城楼掷过去。那枪直插老汗王。老汗王神色如常,举仪刀削掉枪头,举刀,对日凝望,大喝一声:“好刀!”
严克撕下袖子,将自己的手腕与李凌冰的手腕缠住,黑眸沉沉,盯着别卓。
别卓转身抽出后面将士的刀,朝严克臂膀砍。
严克一动不动。
别卓在最后一刻收刀,插回将士的刀鞘,看一眼严克,“还有点血性,成全你——严狗!”
严克和李凌冰被带进一座布满灰尘的院子。
严二管家和薛平他们被关到了别处。
二人一进屋,只见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桌案上放着簪子、刀鞘、头巾一类的小东西和李凌冰的琵琶——上面皆是血迹斑斑,血点子都已成暗红色。
李凌冰认得其中一只簪子,是她赏给一个宫女的。
那么,这些东西都是驿站里枉死宫女、侍卫的遗物。它们被一件件陈列在眼前,仿佛能听到冤魂死前的嘶喊,看到他们投来的绝望目光——怨怪他们的主子舍弃了他们。
严克拿起一条头巾,凝望良久,道:“孙覃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李凌冰抱起沾血的琵琶,说:“我们手上沾满了鲜血。”
严克把她塞进椅子,跪在她面前,仰望她,“李之寒,别这么想。孙覃恨我们入骨,他就是要我们心生愧疚,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李凌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严克想了想,“我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我与高晴死在定州城破前,对他没有益处。潘玉不会听他调遣,大氏人未必能帮上忙。难道他想仅凭定州城里多则数千、少则几百的中州遗民踏破定州?”
李凌冰又问:“他是彻底沦为鞑靼人的走狗了吗?”
严克抬摇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毕竟还有点人性。他虽是个小人,但背叛中州,遗臭万年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
“那他——”李凌冰瞪大双眼,“他要杀鞑靼汗王?”
严克握住她的手,试着用他滚烫的掌心焐暖她的冰手,“嗯,他谋划的就是这个。与夺回定州城相比,杀掉汗王的功劳更大。他献祭我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李凌冰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把我们要联合大氏合围定州的计划对鞑靼人全都说了?那潘玉怎么办?鞑靼使臣必然会有所准备,他岂不是险之又险?”
严克道:“我以为潘玉是去大氏路上迷路了。如今想来,是直接和鞑靼人碰上了,吉凶未卜。”
李凌冰急问:“那你怎么办?你既然知道孙覃可能把我们都卖了,你为什么只让高晴走,你应该和他一起离开。”
严克包住她的手,快速亲一下,抬起头,盯着她,“李之寒,你心真善,想的都是别人,还有我。”
李凌冰有些恼,“这种时候你还说这些!”
严克笑道:“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猜测,舍弃潘玉。我不会丢下他,就像高晴不会丢下我,你不会丢下我。”
李凌冰无奈一笑,“所以,我被你害死了!”她的余光又瞥到桌上的东西。
严克把她头扳正,“别看了。一切的一切,你的小道士都会探回来。我们就在这安心等他消息。”
李凌冰望一眼四周,“好像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严克道:“我们不睡觉,我陪你说话。”
李凌冰问:“这么长的夜,我们要说多少的话才能熬过。”她叹一口气,问,“你要聊什么?”
严克想了想,道:“聊一聊你的秘密。”
李凌冰皱眉,“我哪有什么秘密?”
严克道:“你浑身上下都是秘密。”
“比如?”
“你为什么见我第一面就踹我脸?我放狗咬你,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你为什么说那棵银杏树上死了个女人?你为什么要做女冠?你为什么讨厌红色?你为什么要嫁鞑靼人?你为什么不吃荤腥?”
“你是问题先生吗?”李凌冰眨眼,“所以,我们随时就要赴死,你就想知道这些无聊的事?”
严克面色严肃,说:“就是因为要死了,才不想死不明白。李之寒,满足我吧。”
李凌冰板起脸,一字一顿道:“严止厌,你脑子有疾,建议找薛平扎两针。”
第六十八章
严克道:“你倒是学得快。至少告诉我其中一个吧。要么, 我拿我的秘密跟你换?”
李凌冰单边的眉毛挑起,“哦,原来你也有事瞒着我。那么君侯先说一个, 我要是听了高兴, 或许能赏你一个秘密。”
严克点点头, “寿昌公主被人捆在佛寺水车上,是我和春儿做的。”
李凌冰笑道:“这么刁钻的法子我早就猜到是你做的。这个不算数, 你再说一个。”
严克左歪头, 右歪头, 皱眉深思,终是放弃了,“没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我在你面前, 完全就是玻璃空心的。”
“你跪好。”李凌冰把手抽出来, 刮刮眉毛,“你可以说一说, 你的铜钱是怎么落到崔姑娘手里的?”
严克浓黑的瞳孔放大, 无声“啊”了一下, 急道:“那是她趁我睡熟,和其他东西一起偷走的, 绝不是我送她的。”
李凌冰把鞋蹬了, 用脚尖抵住他喉咙,死命戳他喉结,“哟,都睡一起了。我让你说点能让我高兴的事,你倒是存心让我不舒坦!我看, 不用他们鞑靼人动手,本公主现在就能结果君侯。”
严克被李凌冰弄得又痒又热, 躲闪着站起来,连连向后退。
他这一退,令李凌冰身体失衡,凳子向后倒,人四脚朝天向后摔,高呼:“严止厌!”
严克赶紧向前迈一步,伸手把她拽回来,凳子“吱呀呀”乱响,“轰”一声塌了。她摔进烂木头中,屁股又麻又疼,怨恨地瞪着他。
严克用手臂把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把她抱起来,放到桌子上。他蹲下来捡鞋,把鞋小心套在她脚上,并不站起来,就蹲看她,道:“你放心,我的身与心对你忠贞不贰。”
李凌冰双臂反支在桌案上,脚来回荡,盯着严克,默不作声。
严克说:“你不信,我可以发誓。”
李凌冰道:“不必了。你的誓言酸得很,我怕耳朵酸掉了。什么前世葬我,什么石桥大树,说一次就够让人难为情的了!”
若非屋子里黑,她该看到严克脸红了。
严克道:“李之寒,你就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实在没有什么秘密能和你交换。你就捡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和我说。我有时候夜里琢磨你,琢磨得睡不着觉。你总是对我坏一阵,好一阵。坏起来就踹我脸,好起来连命也可以豁出去。你好像很在乎我,又很怕我。我实在捉摸不透你。”
李凌冰依然沉默。
他想知道的那些事——其中绝大多数她都不能告诉他。
譬如死时的红衣,譬如那棵银杏树,譬如她和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譬如她的重生。说出来,他未必信,就算信了,他又能从这些不好的回忆中得到什么?不过是——他与她之间的旧恨而已。
比如今生她为何主动嫁鞑靼?
告诉他,只会加深他的愧疚而已。
但她也不愿看他迷茫纠结,等一个答案等得夜不成寐。
他说的没错,她可以挑一个最无关紧要的说出来。
李凌冰轻叹一口气。
严克道:“李之寒,你要是实在不想说,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李凌冰缓缓道:“那夜在碑林,你即将奔赴东海战场。我向佛祖祈愿,如若你能平安,我愿一辈子吃素。”
这间屋子本就空荡,不过一桌一椅,如果两个人不说话,就显得更加空寂。夜深人静之时,许多隐秘的情绪会像小蜘蛛一般从心里爬出来,细长的蛛脚在肉做的躯体上爬过,瘙痒难耐。
安静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忐忑,“喂,严止厌,你最好说句话。是不是被我感动到说不出话了?”
严克呆站着,哑着嗓子道:“李之寒,你对我真好啊。”
嗳?就这样?
还以为至少会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呐?
她觉得,近来自作多情的事时常发生。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应当更热情一些才是嘛。
看来——严止厌没有上一世那么爱他!
肯定的!
严克道:“为我吃素这样的事已算是微不足道。李之寒,你到底还为我做过什么?你应当告诉我的。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越不告诉我,越让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求你,以后不要再为我做任何傻事。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你要爱护你自己。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健康。”
“严止厌!”李凌冰高声喊。
“嗯,我在。”
李凌冰把身子挪到桌边,桌案被她摇得刺耳地响动,“你要一个小女子等多久,才能等到她心爱的男人吻她?”
严克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环住她的肩膀,低下头吻她。一开始犹如蜀地春雨,细细绵绵,然后化作白马关外夏夜雷阵雨,一盆浇下来,浴雨的人从头湿到脚。
李凌冰有些忘情,手不自觉地想要解开他的腰带,但是几十年没做的老鬼,手有些生了,怎么手指头就是绕不开那几块破布!
严克突然后退,身子缰得像块门板,呆滞地瞪着李凌冰。
李凌冰甩掉鞋,脚丫子从他小腿内侧往上滑,马上要滑到大腿根,被他用手抓住脚踝,“李之寒,你不要——不要玩我。”
李凌冰心中“嘿”一声,心想,小狗崽子,不巧了,干吗非得抓我脚踝?几辈子了,你这男人最喜欢做的时候抓她脚踝!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圈子在摩擦她的脚踝最细处。
很快,小狗崽子心底防线就会被攻破!
她很有信心。
然后,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严克丢掉她的脚,推门出去了。
他一走,桌子轰然而倒,把李凌冰摔蒙了,陷在一堆烂木头里,愤懑地踹木头。
门外巡查的鞑靼兵朝严克吼:“回去!乖乖待着!”
严克与鞑靼兵过了几招,泥鳅一般绕过他们,闪到院中的一个大水缸面前,跳了进去,然后在一众人奇怪的目光下,湿答答地重新推门进屋子,并淡定地将门关好。
李凌冰靠在墙边坐着,双腿并排折起,把头埋在膝盖上。
严克小心翼翼挪步到她身边,离开一点距离坐好,试探问:“李之寒,你没哭吧?”
李凌冰没有把头抬起来,“不想哭,想杀人——杀钢铁一般的男人!”
严克头发衣衫上的水淌到地上,他很快就坐在一摊水上,但水越凉,越能让他头脑清醒,“李之寒,你是最宝贵的。等定州城的事情结束了,我会禀明父母,明媒正娶。”
李凌冰道:“你有没有想过,今夜可能是你活着的最后一夜。要是你明日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守贞殉情。你今夜充君子,明日就会后悔自己不曾小人。”
严克道:“我要是真死了,就化作鬼魂,守着你。守着你当一品夫人,守着你儿孙满堂,守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把你的魂儿从身体里牵出来,一起去过奈何桥,来生再做夫妻。”
李凌冰把头抬起来,侧枕在膝盖上,盯着略显狼狈的严克,嘴上挂着一抹苦笑,“严止厌啊严止厌,你怎么就那么会蛊惑人心呐?我想恨你都恨不起来。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落到你手里吧!”
严克有些不明白这句话。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招惹的他。
她踹他的脸,害他落水;她在许多人面前,称他是只逗趣的狗;她口口声声叫他小狗崽子;把他踹下楼,害他摔断腿。
明明一切的源头是她对他没有缘由的讨厌与似有如无的暧昧。
设下“圈套”,困住
忆樺
人的根本就是她。
他才是那个被抓住心脏的人。
他能感觉到,她一直徘徊在爱与恨之间,察觉到她浓烈的纠结与痛苦——而二者在两京之时,尤其明显,近来,却变得淡了。他其实是高兴的,身在两京的李之寒并不快乐,而现在的李之寒虽然身困定州城,祸福难料,却好似活得更轻松肆意一些。
他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变得更加强大,做得更好一些,这样才能留住李之寒的快乐。
严克朝李凌冰伸出手。
李凌冰把手送到他手心,十指交握。
严克说:“李之寒,我爱你。”
李凌冰笑笑,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些,然后闭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
快天亮的时候,屋檐上的砖瓦突然传来细碎的敲击响。严克抬起头,看到其中一片瓦被人掀开,正巧能看到一方青色的天。从那一方小小的天中露出一双手,丢下一个小纸团后,砖瓦又被盖上,随之又传来脚踏在青瓦上的极细微的声响。
严克把手从李凌冰的臂膀里伸出来,他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把她吵醒了。她睡眼蒙眬地嘟囔一句,仍是困,下意识把身子往他身上蹭,头枕在他肩膀,复又闭上眼睛。严克又等了一刻,才小心翼翼用脚勾来纸团,展开仔细看了。
谢忱跟了孙覃一夜,将他一举一动都详细记录下来。
孙覃前半夜与博都察饮酒,醉酒后,骂严克蠢,妄图联合大氏人攻打定州城。
然后,孙覃睡了一个女人。
谢忱离开前半个时辰,孙覃见了一个修河渠的工匠。
严克把纸团捏了,反复在手心揉搓,他浑身冒起冷汗,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凌冰醒了,揉揉眼睛,问:“你一夜没睡?”
严克道:“谢忱传消息来了。我知道孙覃在打什么算盘了。”
李凌冰眸中立刻有光,彻底驱走了瞌睡,“他要干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严克的头撞向墙,呆望着屋顶,一字一顿说:“他要毁堤破坝,水灌定州城。”
第六十九章
潘玉迷路了。
自古有“甘凉咽喉”之称的焉支山地势险要, 几无人烟。
他们一行一百八十人如误入天地的蝼蚁,一瞬间被山岚雨幛所吞没。
整整十九日,他们在九曲十八弯的焉支山行军, 终于绝境中, 折过最后一道弯。恰逢日照山峦, 破云散雾,他们俯瞰群山腹地间的一座孤城。
潘玉到达大氏人宫城之时, 身体虽然疲惫不堪, 但破定州城的希望就在眼前。他被少年人过到了“病气”, 心脏在腔内有力地跳动,血在血管里沸腾,他觉得这一趟跋山涉水真他妈值了!
然后, 他看到了鞑靼人的使臣出现在了大氏人的殿上, 他们以狼的眸子看着一群羊走了进来。
一下子,潘玉坠到了冰窟里。
动弹不得。
高晴没有退回白马关。
三千武卒驻扎在定州城西南一百二十里, 已有五日。
高晴刚刚接见了从两京来的官吏。
官吏带来了圣谕——收回邓国公北境营领军大都督之帅印。而他高雪霁也不再是北境上将军, 必须即刻领兵回北境, 与邓国公一起回京面圣。
高晴对传旨的官吏只说了一个字:“滚!”
官吏连滚带爬往外跑,嘴里不忘骂骂咧咧:“好啊, 你们严氏是要反!”
入夜了。
定州城内的小院里人头攒动, 同时又寂静无声。
服侍的女奴与守卫的兵士大气不敢喘。院子里的男女既是主子,又是囚徒,意味着绝不能怠慢,却也不必给好脸色。
女奴们才进来,就见到新娘子已经把自己收拾好。
新娘子抱着琵琶, 浑身素白,连披风都是白的, 狐毛风帽上垂下一层厚厚的白纱,把她的脸遮得一点春色也不露。
鞑靼人向来尚白,不比中州人忌讳这些。女奴们见了这一身白,眼中浮出羡慕与嫉妒之色——只有金贵的女人才穿白,她们不必担心干活弄脏了衣裙。她们想找点事情做,全都匍匐在新娘裙边,用手指撸平裙摆上的褶皱。
鞑靼老汗王之命:公主嫁入金帐王廷之日,便是严氏第四子被凌迟处死之时。
中州即将出嫁的公主之后,站着中州君侯———他披头散发,如一只失魂落魄的鬼。
公主走出屋子之前,脸一直朝向君侯,她被人半扶半拉弄出屋子,面纱在脸上晃来晃去,偶尔能从掀飞的缝隙里看到她削尖的下巴。她一直在反抗,却又小心翼翼地克制,两极之间的挣扎令她险些失手砸了琵琶。
君侯被重新戴上镣铐,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拖着脚步前行,仿佛不堪精铁的重量,每走一步,镣铐“哐叮”响一次。他艰难地攀上囚车,鞋袜自己脱滑到地上。他膝盖手掌撑在木板上,如落入陷阱被兽夹捕获的兽一般,带着浑身的伤爬进木牢笼。
一个鞑靼将领嫌弃君侯爬得太慢,走上前来,伸手,“咔嚓”扭断他的脚踝。
君侯整个人翻下囚车,断脚弹一下,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这一幕都被即将上车辇的公主看见,冲出半步,又停下。她眼睁睁看着地上的君侯用双臂撑起身子,又一次摔倒,再次爬起来,驱使“三只足”慢吞吞爬进囚车。
君侯抱着膝盖坐在囚车里,低垂头,长发凌乱披在他脸上。他的双足□□着,断足以极刁钻的角度扭曲着,悬空在那里,身子来回摇晃。
月从云里探出来,洒下一片清亮的光。
月光下,君侯的脚踝白得似雪。
鞑靼将士们在心里鄙夷君侯——中州的男人果然个个羸弱如女!
公主被送进鞑靼二大王的屋子,送到寝榻前,被搜了身。女奴跪在屋外。公主抱着琵琶独自进去。
博都察正在喝酒,面色赤红,眼光迷离,脚边已经摆着许多空酒坛子。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衣着清凉。男的抱酒坛子给博都察倒酒,女的用媚眼打量公主。
博都察推开倒酒的男人,站起来,直接走向公主,将她揽腰抱起,丢到榻上。公主紧紧抱住琵琶。博都察一双大手来攀扯公主的衣裙。公主用脚踩在博都察胸口,把他踹到了地上。
“奶奶的!”博都察跳起来,“你们两个按住她手脚,我非要把她扒光了!”
一男一女上前,按住公主的手脚。
博都察的手抓上琵琶,“你是把琵琶当男人了吧?这种时候,要它做什么!”
“用它要你狗命!”
谢忱把抓他手的男人飞摔出去,把按他脚的女人踹到床底下,双指迅速在琵琶弦上绕圈,“嗙”一声崩断弦,朝博都察扑上去。弦被绕在博都察脖子上,谢忱咬牙用力,手指瞬间绷出血,手指骨都露出来。但谢忱并不松手,膝盖抵在博都察后背,朝天吼一声,“今夜,欺负主子的鞑靼人一个都别想逃!”
博都察的指甲将自己的脖子都抓破,脸由青变紫,由紫变黑,眼睛里的血管爆开来,一双赤红的眼珠子向下一歪,死了。
谢忱松开弦,握紧满是鲜血的拳头,把博都察的尸身踹下榻,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那一男一女。
男女想逃,被谢忱一个个扭断脖子。
严克在夜中狂奔,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从暗处传来,立刻闪进一条暗巷。一抬头,看见一个白影落在屋顶之上。严克明白,谢忱已经得手了!未等他喊出来,白云就消失不见了。
他想喊保护李之寒,但他想,谢忱应当明白的。
“四公子!”二管家与严仆们出现在严克眼前。
严克与二管家点了点头,压着声音道:“走,我们去干一件大事。”
众人齐刷刷抱拳,“听凭四公子差遣。”
一众人将孙覃所在庭院中的鞑靼兵清扫得干干净净,将正在饮酒寻乐的孙小侯爷堵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
严克的脚踩在孙覃脸上,“孙小侯爷,兵书读得不错,知道水攻一计可助你一将功成!”
孙覃趴在地上,如只被踩住甲壳的王八,无措地晃动手脚。
严克把头低下去,道:“可本君侯偏偏不喜欢这个法子。你的计要缓一缓!否则,我有样学样,让谢家小子满城撒小纸片,说你孙小侯爷要淹城!看他们不把你揪出来,踩成烂泥!”
孙覃彻底放弃反抗。
严克道:“告诉你一个好信儿,或许今夜我一去不返。等我彻底闭眼,也就管不了你的胡作非为。就让漹水带我的尸身回中州,我必来梦里缠你,谢你带我归乡!”他把孙覃拎起来,“可现在,你要带我们去见鞑靼汗王!”
孙覃跪下来,给严克磕头,“呜呜呀呀”地发出嘶吼,就是蹦不出半个字。
严克与严仆们不理睬他,快速换上死去鞑靼人的盔甲。
严克踹一脚呆若木鸡的孙覃,“孙小侯爷,我没工夫陪你玩儿,我还有人要去杀。咱们必须爷们一回!”
孙覃领着严克一行求见鞑靼汗王。
汗王的宫室前有两块异铁,堆在大门前,似两尊守门兽。鞑靼守卫让来人将兵器交出来,仔仔细细搜查一遍身体,然后让他们褪去铠甲,在异铁前站定,但凡有一点玄铁的东西带在身上,都会被吸出来。
老汗王背对众人站着,双手向两侧伸开,正盯着刀架上的仪。仆人正将带毛领的披风挂到汗王身上,他枯瘦的身子一下子被沉甸甸的披风所压住,佝偻起来,遥遥望去,似只秃鹫。
别卓一身男装,站在老汗王身侧。即使是亲生女儿也不能违背王帐的规矩——她没有带兵刃上殿。
别卓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这个中州叛徒来这里做什么?父王正要去看严狗千刀万剐,没心情听你们的废话!”
别卓的目光看到低垂头的严克,突然拎起桌案朝严克砸了过来,大喊:“有人行刺!是那只严狗!”
严克闪过桌子,高喝:“杀了鬼王!生死不计!”
严二管家与严仆们分别将别卓与侍卫围起来,为严克劈开一条路。
双方没有武器,开始肉搏。
孙覃钻进一张桌案底下,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严克像道闪电般朝老汗王跑。老汗王要取刀,却被身上沉重的披风挂住,拼命把披风往下抖。严克身子突然侧扑倒,单腿擦地,直扫过去,从底下踹翻刀架子,仪刀摔下来,正巧落在他手中。
老汗王如此怕死,就不该把死敌之刀挂在身后——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丢了性命,又何必呐!
严克跳起来,朝老汗王砍去。老汗王身子猛然往前一折,双臂展开来,飞出披风,犹如一只脱鞘的蝉。严克步子向前踏,刀尖直戳,“嘶啦”将披风劈为两半,其中一半挂在他脸上,被他扯下来。
老汗王朝别卓的方向逃,“来人啊!人都死绝了嘛!”
别卓一臂抓着一个人,朝天怒吼,身子旋转起来,将两人扔向大门那边。两个严仆口中吐血,快速爬到门口,站起来,背用身体抵住大门。
哐哐哐——
门外有人在撞门。
二管家朝老汗王虎扑过去,用双手钳住他双臂,大喊:“四公子,快动手。”
其余严仆像叠罗汉一样挂在别卓身上,她的腰软下去,向后摔去,在背触到地面的一刻,她的腿向上向后蹬,竟然挣脱了众人,翻跟头站定,“保护我父王!”
三四个侍卫朝二管家冲去。
二管家吼:“别管我!”
“二管家,走好!”严克握着刀,朝老汗王刺去,一把长刀同时穿透老汗王与二管家的身体。严克将他二人撞倒在地上,跪在二管家身旁,眼见着他吐血。二管家想说话,每一次都被喷涌的血堵住,只断断续续听到:“好……公子……”他闭上了眼,嘴边竟还挂着笑。
严二管家死了。
老汗王死了。
堵在门口不让鞑靼兵士进来的两个严仆也死了。
别卓抱着胸口,向后倒退,“严克!定州城内有我军九万雄狮,你真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逃么?
他从来知道此行九死一生,除非天降神兵,否则,他定州侯不可能活着离开定州城。
他只有一愿——求谢忱能救李之寒。
严克记得那天,他把孙覃要做什么告诉李凌冰。
她站起来,望着被关起的窗户发呆。
严克跪在地上,拉起她手,说:“李之寒,对不起。”
她怔怔望着他,挂起笑,“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不必说对不起。”
严克说:“定州城有数十万百姓,半数都是中州遗民,就算是鞑靼百姓,也罪不至以身喂鱼腹。”
李凌冰道:“我明白。所以,你不想等高晴与潘玉了,你想自己搏一把。”
严克说:“搏输了,我会死。”
李凌冰摇摇头,“不,搏赢了,你也会死。杀汗王、博都察容易,你要生,不可能。”
严克哑然失笑,算是默认。
他又一次感慨,李之寒像是他肚子里的虫子,只要他想,她都知道。
如果能砍倒敌人的帅旗,就是从内部搅乱敌人的一个好法子。
只是这法子,又便宜了他孙覃。
但一城人的性命与几个人的生死、一份丰功伟绩相比,宝贵太多,
李凌冰把严克的头抱在怀里,“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只求你,在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知道的,我走得很慢。”
即使那句话他反复在心中默念很多次,仍是能逼得一个男儿流泪。
严克朝别卓冲过去,横刀砍杀。
今夜,没人能活着走出这大殿。
严克的刀落在别卓脖子上,她跌着向后倒,用手按着上开,挪动膝盖向后倒退,最终,一头栽倒。
严仆已将殿中所有侍卫杀死。
他们聚拢在严克身后——刚才一场混战,使得他们还剩下四人。
严克看向孙覃,“孙小侯爷,我已替你收拾了许多人。你要军功,我严止厌赏给你!你可以告诉李淮,这儿所有人的人都是你杀的。对了,博都察我也替你杀了!”
“孙小侯爷,过来握着刀。”严克反举起刀,以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孙覃爬起来,走过来,握住刀柄,眼中黑雾沉沉,欲望流转。
门“梆梆”被撞,像铁匠铁锤下变形的铁,绷开的空隙里有千军万马。
严克盯着孙覃, “接下来的戏怎么演,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你自己看着办。记住,别使坏,熬到高晴和潘玉来!放过定州城的百姓,否则,我必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
两片门飞起来,把靠在门上的严仆推开来。
几千名铁甲兵涌进来。
“动手吧。”严克环顾四周的人,“众位兄弟,能和你们一同战死,是我的荣幸!”
他心想,李之寒,你可千万别追来啊。
第七十章
“严止厌!严止厌!你死了没有!”
“没死喊一声啊!”
“老子冲杀回来, 不是来给你收尸的!”
“严止厌!你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给老子滚出来!”
人就是这般贱,听到别人骂,却如天宇忽开霁, 日起彩云东。
高雪霁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攻打定州城?
严克转念一想, 觉得不必纠结于此。
世事难料, 时事造人。就像他提前发难鞑靼汗王,是因为孙覃要淹定州百姓, 高晴这么做也必有他的考量。重要的从来不是为什么, 而是——他来了。
孙覃目中一沉, 快速压紧刀,朝他脖子上刺。
习武之人的反应要快上许多,严克身子绕过来, 在孙覃脖子根一击, 将他打晕在地。
高晴的铠甲粼粼发光,手持长戟, 领着几百名武卒踏进来。高晴的目光在屋内一扫, 一下子捉到严克, 冲上来,用手掌推他肩膀, 推一次, 迫使他退一步,“严止厌,你疯了吗?竟然想炸坝淹城!若非我派人在马邑盯着,把埋炸药的工匠抓来审问,我都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严克道:“此事——我一会儿解释给你听。潘玉呐?他请来大氏人了吗?一共多少兵?”
高晴没作声。
“高雪霁!不要告诉我, 你没等到潘玉,就领着三千人来攻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父亲和兄长就是这么教你领兵的吗?”
高晴反驳:“你丫的, 老子来救你,你还怪老子!我干什么都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严克低吼一声,“蠢货!”他蹲下来,扯着孙覃的衣襟,把这个软|蛋摇醒,“孙小侯爷,赶紧集结你的人,配合高雪霁!你若还想偷着摸着行事,下辈子再领军功吧!”
严克丢下孙覃,朝屋外冲,高晴跟上来。
严克问:“你是怎么进城的?”
高晴板着脸,道:“你炸坝的炸药挺好用,我把城东的城墙炸了。”
严克又问:“怎么找到我的?”
高晴道:“全城上下,一听到炸药响,所有鞑靼兵就往这聚拢,肯定是为了保护那个死胖子。”
严克道:“你负责谍报的军务得换人了,连鞑靼汗王亲临定州城这种消息也探不到!”
高晴停住脚步,转身,闷声不响往来的地方钻。
严克大喊:“高雪霁,站住!你来晚了,我已经把人杀完了!”
高晴又快步走回来,用半是惊讶半是嫉妒的目光打量严克,“你把汗王杀了?”
严克继续往前走,“不止汗王,博都察、别卓——就是汗王的女儿,全都杀了。”
高晴快步赶过严克,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往后按,“严止厌,你说真的?你真的杀了这几只狼?”
“杀几个人有什么稀奇,你还是想想怎么冲出去!”严克的目光从高晴脸上滑过去,定在前方。
前方,是一排排望不到边的鞑靼兵士,他们整齐列队,铸成枪林盾阵。
武卒们脚步整齐,“唰唰”漫过他二人。
武卒以二人为中心,呈扇形列阵。
“有什么稀奇?有什么稀奇!严止厌,我算是服了你!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想杀汗王想到发疯。那个老家伙诡计多端,极善用兵,却甚少露面,比鬼还难抓。他是鞑靼的主心骨,他一死,鞑靼必人心涣散!我们的大军可以压过北望塬,把蛮子赶回鬼乡!”高晴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被鞑靼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你发好疯了没有?”高晴被严克推出去,“高雪霁,帮我冲出去,我要去救人。”
高晴愣了一下,终于从“发烧”的状态中冷静下来,“战神”重新附身,横扫长戟,从扇形阵中冲出去,几百人的武卒队伍如推雪的小铲,稳打稳扎向前推。
这个时候,潘玉带着大氏人的三万兵马也到定州城。
十多日前,鞑靼使臣先一步达到大氏。
潘玉进殿前,被收缴了兵器。在与鞑靼使臣对峙之时,潘玉前一刻还在和和气气说话,下一刻,就用双臂扼死了鞑靼使臣之首。
没办法,总不能让小朋友们失望。
严克的率先而行,高晴的紧跟其后,孙覃的半推半就,潘玉的应机立断,让顺势而为成为彼此成就,最终,置之死地而后生。
定州破。
城破了,却找不到李之寒。
李凌冰不知道自己要忍到什么时候,这个不知道,比明明白白告诉她还要熬几个时辰、半日、一日还是干脆死了还要难受。不知尽头的等待才是痛苦与恐惧的源头。
她忍不住的时候就抬头,从披散的头发间把目光放出去。天上有一轮即满的月,月旁边有一颗亮星——茫茫苍穹,只此一颗,独星与盈月交辉。
月就像她,星就像严止厌,星星总是绕着月亮打转,多少有点脸皮厚。
鞑靼人折磨俘虏的法子有些刁钻。
骨头都要碎了。
血都要流干了。
唉,那个人还没来。
她都已经想好了结局。
等她被压到断头台上,刽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刻,一柄细长的刀破开风,“梆”一声射断刽子手中的刀,她抬起头来,笑盈盈看着他,连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都想好了,“严止厌,你来啦。”
然后,她哭了。
被人拧断骨头的时候她没哭,被人片下皮肉的时候她也没哭,但随着夜越来越深,她心底的希望越来越暗。心里那句话她都嚼烂了,还是没能等到那个人来,告诉他——她一直等着他。
或许星是彗星,再绚烂夜空,也会下坠。
月么,只是借日光辉的壳子,随着金乌爬升,会变得暗淡无光。
她一哭,就被人认出是个女人——是个假扮的定州侯。
“杀了她!”身后的鞑靼兵呼喊起来。
李凌冰的双肩被人抵住,压在满是血的地上,干脆大大方方哭出来,喊:“严止厌,严止厌,我给你唱挽歌,你也回来!”
她的声音如一只孤单的雁在哀鸣。
谢忱落了下来,用刀劈走四周的人,膝盖跌跪下来,一只手伸过来,急唤一声:“太真!”
谢忱将失魂落魄的李凌冰捞起来,扛在肩上。
李凌冰已经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念:“薤上……何易……露晞……人死……”
“主子你醒醒,别睡!”谢忱的鄣刀上挂着一颗人心,他抖一下刀,那颗心脏掉下来,他心里某样东西也沉下来,“别睡,我带你去见他!”
李凌冰即将飞散的七魂六魄被抓回来,微睁开眼睛,轻声喊:“严止厌,你来啦。”
说完这一句,她如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定了下来,神台瞬间清明。
“对!对!我来了!太真,求你别睡!”谢忱的舌头都要打结,他只敢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这样唤她,挣脱了那声“主子”,他不再是小道士,仅仅只是谢忱。
从前,谢忱只能遥遥望着她,后来变成她和他。谢忱不知道严克私下里怎样唤她。“太真”——是他猜的。在他眼里,团团儿显得太过亲密,李之寒显得太过遥远,只有太真……唯有太真……
李凌冰的头无力倒在谢忱肩上,“你受伤了吗?”
谢忱小心收紧露出白骨的拳头,也不顾握刀的手正向外溅血,他小声回答:“没有。”
言毕,谢忱才意识到,太真问的不是他。
李凌冰轻叹:“那就好。”
谢忱觉得身上压着一座山,太真明明很轻很小,却压得他迈不开步。他的刀变得又慢又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出招之前总是担心这一招会反受制于人,越犹豫越慢,越胆小越乱。
李凌冰闭着眼睛,鼻息微微扑在他耳垂,“别急呀,慢慢打。”
谢忱定下神来,招式渐渐收放自如。
“轰隆”一声巨响,东边的某个地方炸了。
谢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一半人从他眼前消失,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谢忱抬一抬背后的人,“太真,还好吗?”
李凌冰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才道:“你要专心,别管我。”
鞑靼兵开始放箭,箭似雨一般射来。
谢忱不能跳,只能单臂将鄣刀舞起来。
可鄣刀毕竟是柄短刀,不配合身法,便是护得了这头,护不了那头——是一堵哪儿哪儿都透风的墙。
李凌冰摇晃着脑袋,又问了一次:“你受伤了吗?”
谢忱拔下刺入臂膀的箭,“我没事,太真。”
谢忱又感觉到身后有风声。他快速转身,一支箭直刺入他胸口,将他的身体向后顶。他单膝砸地,用刀支住身子。
李凌冰的双手无力垂下来,从他身上滑下来。她侧躺在地上,微张开眼睛,盯着他,“别逞强,逃吧,我命令你,谢嘉禾。”
谢忱愣住。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不是严克?
那么多声太真。
她都听到了吗?
到底还是——猜错了吗?
这一刹失神,令敌人钻了空子。
好多人向他们涌来——有鞑靼人,还有一些服饰更加奇怪的天兵天将。
李凌冰与谢忱被人潮所淹没。
他们摔倒在地上。
谢忱看着李凌冰。
李凌冰望着天上的月与星。
然后,他们被层层尸体所压盖。
“李之寒!李之寒!你回来!我错了,我不要定州,我不要了!只要你能回来!”
“李之寒!你回答我!我叫了你们那么多声,你总该可怜可怜我,应一声……”
“李之寒!回答我啊!”
“李之寒!”
“之寒……你的小狗崽子在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呐……就算要走,也该……让我为你收骨……”
在众人悲怆的目光中,君侯慢慢跪下,双臂撑在地上,头埋进手臂间,由呜咽转为撕心裂肺的哭泣,朝天地间哀嚎:“之寒!”
一个带着哭腔的嗓音将李凌冰唤醒。
那声音很悲伤,悲伤到令她陌生。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扒开身上的死尸,坐起来,看到一个人跪在她前方。她驱使着断足,慢慢爬过去,从背后抱住那个因悲戚而颤抖的身子。
她说: “止厌,我回来了。”
北地的冬总是比中州早上许多。
才九月末,天上就飘下棉絮般的雪。
他们入格聂神山之时是夏末,未能雪山共白首。
如今,雪簌簌落下来。
他们相拥倒在雪里。
正是,我乡在身后,他乡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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