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从白马关至定州城, 三城九邑尽归定州侯。
焉支山下大氏人彻底臣服于中州,主动提出于边境开放马市。
君侯不再是定州城中的蝼蚁,而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夺回定州城后, 圣人李淮连下三道口谕。
第一道, 赐定州侯丹书铁券。圣人与君侯各执一半铁券。持此券, 意味着中州将永远承认定州侯,君侯必须永远效忠朝廷, 只要江山在, 定州侯永不绝嗣。
第二道, 召定州侯回京。
第三道,再召定州侯回京,欲赐君侯九锡。
那夜后, 李凌冰整整昏迷了六天六夜。
她的意识一直很模糊, 记忆也是片段式的。她记得严克给她喂水,给她揉腿, 用布头给她擦脸——水太凉, 她接连哆嗦。她记得薛平戳向她眉心的针, 本来想躲,却在下一刻失去意识, 再醒来, 又只见到严克。
那些片段皆是严克——侧脸而坐、垂目而望、仰而皱眉。然后,那些交叠模糊的影子逐渐合成一个清晰的人,不再遥不可及。
这一次,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严克正坐在榻边的地上,一手执书卷, 一手隔着被子拍她的手臂。他很快察觉了被子底下的微动,转过头来, 眸中闪现惊喜之色,“之寒,你醒了?”
“嗯。”随着身体渐渐恢复知觉,疼痛如万虫咬噬般爬上来,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脚踝疼得最厉害,她眼前掠过一个人的样子,问,“谢嘉禾在哪里?他无碍吧?”
严克愣一下,黑眸沉沉,道:“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他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不见了。我还没功夫管他。”
李凌冰小鸡啄米一般啄着“太真”二字,心想,谢忱大概是怕羞,应该是无碍,转而问,我是变残废了吗?脚好疼,动不了。”
她尝试抬脚,一动,身体像触电。
“别动!骨头已经接上了。好好养着,养三四个月,就可以下地了。”严克把下边的被角掀起来,爬过去,仔细俯看伤口,他重新把被角掖好,在地上坐好,黑眸盯着她的脸。
李凌冰疼得大口喘息着,如失水的鱼,嘴里满是苦药味,吞咽几下,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才咳了一下,就强收住,身体震动之下,骨头都酥断了,忍痛忍得眼眶里蓄满泪水,嚷嚷着:“疼死啦,止厌。”
严克皱眉,“薛平说开始的七十二个时辰最难熬,熬过去了,就没有那么疼了。你自小服金丹,那些金丹药效霸道,寻常麻药已对你不起作用。若是下猛药,你体弱,又怕你受不住。我已经逼过他了,他不像是骗人。”
李凌冰可以想象薛平被严克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一想就笑,一笑就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珠子抖下来,浑身又抖起来,疼得哇哇乱叫。
严克除了帮她掖被角,手无处安放,等她安静下来,道:“之寒,以后你要好好吃肉,否则骨头长得慢。佛前说的那些话忘了吧,我不忌讳。”
李凌冰轻轻“嗯”了一声。
严克说:“那个时候,我以为真的丢了你。你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我甚至没办法把责任怪在谢家小子身上,互换身份是我的主意,是我选择杀汗王,而不去救你。我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李凌冰故意逗他:“就只是愧疚?看来,我在你心里,也不过是尔尔。”
严克默不作声,黑眸沉的啊——显然是当了真。
李凌冰急忙道:“嗳!嗳!我是逗你的。我知道,男女想法不一样。愧疚比恨啊爱啊更磨人,一个愧疚足够你想我一辈子。”
严克道:“嗯,一辈子。”
李凌冰道:“止厌,你把你离开别院到我昏睡这几日的每一件告诉我,不许瞒我任何的事,我会向谢嘉禾求证的。”
严克把他如何杀汗王、如何寻她不到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我以为别卓已经被我杀了,是我大意了,她只是重伤装死,最终被她逃了。”
李凌冰吐出二字:“弟弟。”她的眸子紧紧盯着严克,不打算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严克道:“圣人召我回京。”
“止厌,你……”
李凌冰的话被打断,有兵士在门外报,“主君,圣人口谕到。”
严克没有动,仍是坐在地上,低下头,揉搓双指,“谁都不许进来,就在门外报。”
尖细的嗓音响起:“急召君侯入京,赐九锡。”
严克说:“知道了,滚。”
屋子里陷入寂静。
李凌冰打破沉默:“这是第几次召你入京?”
严克回答:“第二次。”
“玉京离定州城这么远,我才昏睡了六日,就两次召你回京,说明第一封口谕刚下,第二封就追着来了,弟弟他——真的很着急。”李凌冰顿住,轻轻叹气。
严克小心翼翼打量李凌冰。
李凌冰若有所思盯着严克。
两个人你看我,我盯你,都有些吃不准。
严克道:“此番——我确实越界了。”
“止厌,你……”
她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严克恼怒吼:“又怎么了?”
兵士报:“有军情呈报君上。”
“说!”
兵士大声道:“已探到别卓踪迹,她一路向西北方向逃,边逃边聚集零散的鞑靼部落,有十数万之众,自封汗王,已接近虎子口。大都督的军已经动了——”
还未等那兵士说完,严克迅速站起来,冲过去打开门,详细问了军情,最后才对兵士道:“告诉探到消息的人,让他好好休息。”
严克踱步到李凌冰身边,露出一个愧疚的笑容,“之寒,我有些军务要处理。高雪霁要回北境,我得好好和他聊一聊。”
李凌冰点头,“去吧,军务要紧。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严克与高晴、潘玉商量军务到下半夜,等他再入李凌冰的屋子,她已经睡着了。
她想和他说什么呐?
他想知道想得要命,想到肚肠都痒,就连商量军务的时候,他都在琢磨这件事,几次失神,都是被高晴用脚踹回现实的。
但他不忍心把她摇醒。
他想,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就算她每天说一个字,他都等得起。
李凌冰醒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侍女靠在灭掉的灯盏旁,头一摇一摇,眼睛半阖半开,正在瞌睡。
天已经亮了。
看来严克一夜未归。
真没良心啊!
“那个谁!我身上痒,你给我挠一挠。”李凌冰试着蹭一蹭背,不成,一动就疼,还是得找人来挠。其实严克在的时候她就痒了,碍于面子,强忍着,那滚烫的泪珠子里有一半是憋痒憋的。
侍女猛得栽倒,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谁?谁在叫我?叫我干嘛?”
李凌冰有些无语。
严止厌哪里请来的侍女?
太不专业了。
李凌冰咳嗽一声,“你过来,我肩胛骨这边痒,你给我翻过来,好好抓。”
侍女擦擦口水,走过来,跳上来榻,两只袖子往上一抡,露出一对结实的臂膀,真就把李凌冰捞起来,翻了一个面。
李凌冰尖叫起来。
严克冲进来,“怎么了?”当场愣住,“你们——在干什么?”
侍女眨眨眼,“夫人要我给她翻个面。”
李凌冰疼得鼻尖一点红,翘起断脚,用后脑勺撞榻,眼泪都哭干了。
侍女跳下来,用手抓耳畔两条细麻花辫,“我不是故意的。是夫人要我翻面,我才翻的。”
严克快速走过来,手臂托起她的膝盖,将断足悬空起来,“丹橘,去把薛大夫请来,快。”他无奈看向她,“骨头错位了,又得重新接一次。你别动,越动越疼。”
一听要重新接骨,李凌冰整个人都傻了。要知道第一次接骨,她还在昏迷中,是不知道疼的。接骨,就是断骨——意味着要再承受一次断骨的痛。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从来没醒过来好。
在李凌冰忐忑不安的情绪中,薛平走进来了。李凌冰浑身起鸡皮疙瘩,身体不自觉地反抗起来,开始胡搅蛮缠,“我不要,我不要,你让他走!你让他走!我就做瘸子了,死也不接骨!”
严克抱住她,手上不敢用劲,反被她狠狠打了几下,他眼角有点红,“之寒,我对不住你。很疼是吗?怎么会不疼?你的骨头是被人生生掰断的,男人也受不住,我知道的。”
这个小姑娘现在如何怕疼,就证明当时疼得有多厉害,就算是钻心的疼,她都没有喊出来。
他都知道的。
如果说这世间有一件事是李凌冰最不想做的,那必然是让严止厌心怀愧疚。所以,她渐渐收住哭,用惊恐的目光盯着薛平。
薛平笑眯眯走过来,虚握一只拳头,“不疼的,放心。”那拳头在李凌冰额间轻砸一下,吸引走她的注意力,然后迅速双手握住断足,“嘎吱”往上一提,“好了,我要找东西把公主绑起来,否则恐怕还要接第三次、第四次。”
什么不疼的,全都是大夫哄人的!
她的瞳孔在接骨的那一刻都向外散了,不过好在被严克用力抱了一下,她也就稍微觉得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薛平取来纱布,绑住李凌冰的脚,纱布一头丢过帷帐,双手往下一拉,把她的脚悬空起来,双手揣兜,笑盈盈看着李凌冰。
严克要松手,却被冰扒拉住,他会意,对薛平说:“有事再叫你。”
丹橘用指尖戳戳自己,“那我呐?”
李凌呢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
严克道:“去厨房,取热粥来。”
丹橘点点头,与薛平前后脚走出去。
李凌冰的头“浮”在严克臂膀里,剧烈的疼痛过后,体力消耗过大,人变得瞌睡,她渐渐合上眼睛。
严克轻轻摇她,“吃几口再睡吧,否则待会儿饿醒了,睡得倒不舒服。”
“嗯嗯……”李凌冰胡乱应付着,眼皮子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之寒?”
“嗯……”
“算了,睡吧,没什么。”他顿一顿,又小声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李凌冰把神思捉回来,微张开眼睛,问,“回京?”
“不是,去见父亲。”
她放心了,又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迷迷糊糊喊,“止厌?”
“我在。”
“弟弟是想杀你,你可千万别回京。”
严克整个人愣住。
再看她,已经沉沉睡去。
也难怪,她把唯一一句想说的话说完,终于可以安心去睡了。
第七十二章
十月一十六日, 定州城内。
丹橘给李凌冰端来荠菜豆腐羹,将盛汤的大勺子递到她嘴边,见她不张口, 急忙道:“夫人, 不烫的, 我替你尝过了。”
李凌冰奋力把身子支起来,悬腿向后荡, 沉一口气, 终于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姿势, 挑眉问:“你怎么尝的?
丹橘戳戳桌案上的小勺子,“用勺子啊!吃汤不用勺子,还能用什么?”
李凌冰有点想念小霜。她叹一口气, 把碗和勺子接过来, 贴着羹面刮下薄薄一层,将比脸还大的汤勺放到嘴边, 吹凉了, 送到嘴里, 咬了一嘴的瓷器,吸水一般吸羹水。
丹橘叉腰摇晃身子, 最后蹲在地上, 抱膝仰望李凌冰,“夫人,君侯好像挺节省的,给你的吃食里都舍不得多放几根肉丝。”
李凌冰神色凝重,特意挑了一根肉丝嚼, 这一点荤她都要适应很久。唉,还是有点腥。她像个垂垂老矣的人, 只能克化肉沫星子。
李凌冰问:“丹橘,你做侍女前,是做什么的?”
丹橘眨眨眼,“帮我爹揉面做饼的。”
李凌冰顿时噎住,一个劲咳嗽,把碗勺放下,朝丹橘伸手,朝她空抓几下,任凭她怎么暗示,都没有把丹橘唤来,只得提醒她:“给我手帕。”
丹橘弹起来,给李凌冰递手帕。
李凌冰边擦嘴角,边苦笑问:“想家吗?做侍女虽然清闲,却不自由。”
丹橘眼神暗下去,“不想。”
李凌冰问:“为什么?”
丹橘别过身,悄悄抹一把脸,转回来,含着眼泪笑道:“家里人都死没了,难道只想那间破屋子吗?”
李凌冰迟疑问:“他们……怎么没的?”
丹橘回答:“打仗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火石,房子塌了,除了我,都被压在房梁底下。挖出来的时候,我都认不出哪个是爹,哪个是娘。”
李凌冰说:“我给你多多的钱,把家人好好安葬吧。”
丹橘急忙摇头,“早就有人给过我钱了。君侯把死去的人一起葬在城外的地里。我的家人也在那里,我时不时就可以去和他们说一会儿话。他还让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来大房子里找活干。他说,要找个力气大、心地好、人又机灵可靠的人服侍他家夫人。君侯挑中了我。夫人,你和君侯都是好人,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李凌冰淡笑,继续慢慢喝汤羹。
丹橘说:“他们都说,要是没有君侯,定州城早就被水淹了,大家早就死了。”
李凌冰道:“嗯,他们说的没错。”
丹橘问:“夫人,君侯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走了有十多天了吧。”
“十一天。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凌冰看着丹橘,笑道,“不过没关系。君侯不在,我会照看你的,丹橘。”
十一月初九日,北境虎牢山阳,夜。
严克和高晴围坐在篝火边分饼吃。
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在旁边低头吃草料。
高晴咬一口干饼子,猛嚼几口,仰头过一口水,拔长脖子往下咽,转头问严克:“四公子,你送了我一路,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再送下去,就到北境了!”
严克盯着手中的半块饼,一言不发。
高晴用脚刨一下地,狠狠咬饼,腮帮子鼓囊起来,撇头嘟囔:“想见家主就直说,还借我的名义送人。送了那么久,天边都走到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干都干了,哪用得着你现在负荆请罪!”话虽这么说,高晴心里也有种做错事,等着挨父母胖揍的不踏实——他自己也犯怂。
严克抬眸,高喊一声:“高雪霁!”
高晴眼皮一翻,“干嘛?”
严克把酒囊丢过去,“喝酒,闭上你的嘴。”
高晴“切”一声,用嘴拔掉酒囊的盖子,仰头“咕嘟嘟”喝酒。
严克望着火堆,火苗在他黑眸里越蹿越高,他问:“高雪霁,你跟在父亲的身边日子久,父亲平日里是怎么说我的?”
高晴只管一个劲喝酒,眼皮向下垂。
严克苦笑,“明白了,父亲他从来没提起过我这个儿子。”
高晴双臂撑地,仰头道:“他是主帅,要关心全军的兵士。他是长辈,要训诫我们这群皮猴。他是个大忙人,很少会为一个人停留太久。我敬他为父,亲你兄为兄。大家同在军中,除了商议军情,很少聊私事。我难得和家主说上话。我和那群兵没什么两样,一样得从人堆里,抬头仰望北境之帅。”他盯着严克,“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父亲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英雄。”
严克盯着篝火发怔,然后,他仰头,盯着黑洞洞阴沉沉的虎牢雪山,又一次陷入沉默。
他父亲犹如这沉默不言的高山,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
寂静的夜响起“咔嚓”一声响——哪里的雪裂开了,然后,轰隆隆响起巨响。
虎牢山阴正在扬起一场雪流沙。
高晴看着远处,那雪如谁家小娘子失手撒了面粉一般在空中飞,他说:“进山的时候,我听砍柴的老丈说,虎牢山近来经常发生雪崩,让我们不要进山。我出兵到过这里几次,以为路熟了,不必在意,现在觉得真该听老人言,许多旧路都被雪埋住,找不到了。我们怕是要在这个地方耽搁上几天。”
严克仰望雪山,感慨雪山的变化无常,心想,不管人如何挣扎,在自然面前,人力几乎不可能胜天。
高晴道:“四公子,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先说好,我是因为敬重大哥、二哥、三哥,所以才勉强把你当成是兄弟。弟弟做得不对,做哥哥的就要管教。”
严克吐出一句:“啰嗦,快说。”
高晴踢一脚篝火,“你见了家主,必须把你和她的事干干脆脆向大家挑明。女人家这样不明不白跟着你,会引来多少非议和中伤?再说了,对二哥也不公平。”
严克点头,“等见了父亲,我就禀明心意,让之寒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高晴问:“家主同意——就够了吗?她是公主,婚事圣人说的算。”
严克黑眸一闪,“不,他说了不算。她会一直在,她保证过的。”
高晴哈哈一笑,声音震下头顶的散雪,把他一下子埋了,他一边跳脚弹雪,一边道:“有意思!你们开心就好!”
虎牢山呈南北向,贯通中州与北境。
山阴那头,雪跑了一夜。
“救命——”
晨曦中,一声微弱的呼喊传来。
严克和高晴同时睁开眼,从雪地里翻起身,仔细捕捉四周的声音。
他们背靠主峰,在一条狭长的腹带上,南北风灌进来,将山谷中各色的声音都冲到这个口子。
那一声呼喊之后,便没了动静。
严克和高晴找不到人,举目,皆是皑皑的雪。
半个时辰后,那个声音又响起,这一次,断断续续喊了三声。严克立刻察觉,人在他头顶飞出的雪峰之上。他还没动,高晴已经飞了上去。
高晴的头从雪峰上冒出来,“找到了,在这里,被雪埋着。”
严克上到雪峰,才发现雪峰之上还有雪峰,那大雪峰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松树,被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枝条,直挂到他所在的小雪峰。
那人埋得不算深,一只手和一颗头冒出来,脸上结满冰渣子,看不清男女。
严克跪在那只手边上,用刀挖雪。雪很硬,他挖得很慢。他用余光打量那双手——那是一双男人的大手,上面布满老茧,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在北境,习武意味着——他可能是个兵。
高晴跪在那颗头边上,干脆用手把他刨出来。
那颗头的主人也同时在扭动身体,很快就从雪里翻出来。颤颤巍巍站起来。
那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他抹去脸上的冰渣子,把冰水甩到地上,转动头打量二人,一见到严克,呆愣在了原地。
人出来了。
但手还在那里——并且埋在更深更硬地方。
严克的刀也砸不开厚厚的冰,他握住那只手,抬起头,对高晴说:“身子已经僵了,没救了。”
严克盯着那个被挖出来的人,一下子也呆了,觉得眉眼极其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冲过来,跪倒,抱住严克的腰,哭喊道:“姐夫,救我啊!我不想死在这!”
这人是李淮!
怎么瘦成一只猴子了?
不对——圣人不在金銮殿里坐着,跑这深山野林来做什么?
高晴跳起来,大声嚷嚷:“原来你已经娶亲啦!那你还勾搭二少夫人!”
“高雪霁!”严克瞪一眼高晴,“不许再这么叫!”
高晴挥舞拳头,“你这个负心汉没资格教训我!”
严克把缠在他腰上的李淮推走,冷着脸问:“你怎么在这?”
李淮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完了,道:“姐夫在定州打了胜仗,朕高兴,想御驾亲征,前来犒劳北境之将。我们遇上了雪崩,随行之人除了朕,无其他人生还。”
严克的目光转向那只被冰雪冻僵的大手,那手上有许多的旧伤口,大小不一,深浅不一,一看便知是不同兵器造成的。这人肯定是个兵。
严克不忍让一名将士埋骨异乡,还是决定把他挖出来。
见严克走动,李淮突然抱住他的腰,喊:“姐夫,那个人已经死了,挖出来只会浪费时间。这儿随时都会再发生雪崩,你先带我去见姐姐吧!”
本来没什么事,被李淮一吼,头顶雪松上的冰锥一下子落下来,其中一根刺穿了那只手的手掌——没有血流出来,显然那人死了很久,连血都凝固了。
“轰隆隆”雪山发出厉鬼一般的哀鸣。
“快走!”高晴拎住李淮的后衣襟就往下跳,从斜坡上滑下去。
严克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手,似一块小小的无名之碑。雪一下子压下来,没过了“碑”。
严克的身子向后跃。没由来的,他觉得泄气,心里像是丢了什么重要之物,闷闷不乐。
高晴问:“你到底是谁?”
未等李淮说话,严克道:“中州之主——圣人李淮!”
高晴瞪着眼睛,跳到三尺高,“丫的,真的假的?见鬼了!”
的确是见鬼了!
严克心里哼一声。
李淮孤身一人在北境,还一口一个姐夫——不知又在憋什么坏。
十一月初九日,北京虎牢山阴,夜。
邓国公严通儒与长子严沉正在回京的路上。他们行军经过虎牢山通道,歇在一条结冰的大河边。
兵士们三五成群聚在篝火边烤火。
严通儒直背而坐,用手掌按搓肩膀,铠甲片从肩膀飞出来,下面垂着一条空空的袖子。
严沉站在一旁,道:“大帅,你的伤又发作了,末将给你上药。”
“沉儿,为父有话问你,坐下。”
在军中,严通儒从不把严沉当儿子,向来与其他将士一视同仁,以军职相称。这一句“沉儿”恍惚让严沉回到了小时候。
严沉在严通儒身边坐下,一声“父亲”竟也喊得极为不自然,“您有什么事问我?”
严通儒问:“我们在北境打了几年仗?”
严沉想了想,“我随大——父亲来北境时,刚满十七岁,下个月,我就二十六岁了,算起来已有九年。”
严通儒顿一顿,拿起佩剑撑在地上,道:“整整九年没有回去,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京,是错,还是对?”
严沉偷偷打量一下父亲的神色,不敢接话。
严通儒又问一次:“究竟是错,是对?”
严沉大着胆子道:“父亲,根本没有对错,皆是怀揣赤子之心为家国尽人事。父亲在北境守疆是如此,母亲在京中守家是如此,四弟在定州杀敌更是如此。”
严通儒喃喃自语:“严克踞定州而反。”
严沉大惊,喊出来:“四弟他不会的。”
严沉这一喊引来不少军士侧目。
“你看看他们的眼神,充满疑惑、恐惧和探究,军心已散。”严通儒摇头,“无视两国议和,私自联合大氏人,合围定州城。就算严克心中无愧,行事磊落,却也是剑走偏锋,离经叛道!我们信他!你母亲妹妹信他!可朝里的人不会信他!圣人不会信他!天下的人不会信他!”言毕,他长叹了口气。
严沉道:“父亲,圣人也召四弟回京。等他回家,我们好好与他说一说。”
严通儒望着长子,嘴角挂上一个苦笑,问:“你弟弟他会回京吗?他能回京吗?他敢回京吗?”
严沉一辈子都长在父亲身边,只见过战场上的真刀真枪,从未经历过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但即使如此,他也渐渐回过味来——四弟他再也不能回家了。
严沉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圣人能杀四弟,就能杀父亲。他眼皮一跳,急忙道:“父亲,你也不能回京。帅印让我送回京吧,圣人问起,就说你病了。”
严通儒低下头,“你母亲与妹妹怎么办?你怎么办?”他又抬头,横呈长剑,单臂掷出剑锋,寒光闪上他的黑眸,“我也须对得起手中这柄剑。我们严氏祖训,爱民,报国——忠君。”
严沉仰头凝望虎牢山,漆黑的瞳孔突然放大,蹿起来,指着不远处,“大帅,是雪流沙!下面有一队人马,马上要被雪吞掉了!有人跑上冰河了,十一月的河还没冻结实,他们会掉进去的。”
寒月挂空,近处的山脚下,人和马在狂奔,后面追着直泻而下的黑色雪龙。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奔跑,跌倒,再奔跑,以极乱的轨迹跑进河心。
四周的冰裂开,那盏灯笼暗了下来,彻底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救人!”严通儒吼起来。
兵士们原本聚在篝火边,聊天、吃干粮、磨兵器。主帅一声令下,手上的事通通被放下,齐刷刷站起来,在各自队中报数,由卒长领着,向雪崩处狂奔。
那些被压的人仿佛在腾云驾雾。
雪体分崩离析,呼啸着声势浩大向山下冲,将蚂蚁一般的一队人淹没。
严通儒下令:“救河上的人。”
武卒们折回去,踩上已经碎裂成龟纹的冰面。
百卒长命令众人:“每队出两人,匍匐前进!”
兵士们呈一字长蛇阵,头接着脚,朝着被困河心的人前进。
严沉冲在第一个,停在碎冰边,手掌被冰擦得血淋淋的,他把手插进刺骨的河水中,太冷了,他朝河心喊:“你是谁?还活着吗?”
对方反问:“你是谁?”
严沉大喊:“北境大营右将军严沉。”
两块碎冰间隔着湍流的冰河和浓青如墨的黑雾。
李淮趴在冰上,喊了一声:“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州之民。”
噗噗噗——
严沉领着武卒下水,在冰凉刺骨的河水间,手拉手,架起一座血肉与钢骨之桥。
十月初五日,定州城,清晨。
严克要启程去北境——去见父亲严通儒,来与李凌冰饯别。
丹橘夹在两人中间,正低头削梨,她一片片切下细白的梨肉,片干净后,自己津津有味啃梨心,说:“入冬以后,天气燥。君侯,夫人,你们吃些梨吧。”
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丹橘的大眼睛来回在李凌冰与严克脸上晃,“你们不喜欢吃梨子啊?”
严克说:“梨子性寒,薛平嘱咐过,她不宜多食。”
李凌冰说:“梨是不能分着吃的。”
二人几乎是同时说话,言毕,都是一愣,隔着个大姑娘,相视一笑。
丹橘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把盛梨的盘子捧到怀里,“你们不吃,我可都吃完了。”
严克走到榻边,弓背,一臂穿过李凌冰的脖子根,一臂穿过膝盖,闷声不响抱起来。
被子一下子从李凌冰身上滑下去,她急忙用手抓住,“你干什么?”
严克转身,道:“今日阳光好,我带你去晒一晒。”
“我又不是被子,晒什么!”李凌冰嘟囔。
提到被子,严克目光向下移。他用手指勾被子,发现够不到,提醒丹橘:“把夫人遮严实,别受风了。”
丹橘将满是梨汁的手在裙上揩来开去。
李凌冰有些嫌弃,自己把被子提到鼻尖下面,只露出一颗秃秃的头、一双亮亮的眼睛和十只粉粉的手指。
丹橘小跑着开门,
严克抱着李凌冰跨过门槛。
屋外,冬日明艳,泼辣地刺向人的脸上。
许久不见天日,李凌冰觉得阳光格外刺眼,转过头,微眯起眼睛。
严克察觉到了,微微转过身,用自己遮住光,他侧脸之影打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
阳光照得人暖乎乎的。
严克说:“你长了三两肉。”
李凌冰有些不爽,女人家不喜欢被别人说长胖——尤其是自己在乎的男人。甭管有意、无意、真心、假意,都不成!
严克火上添油:“再长十斤差不多。”
李凌冰龇牙:“闭嘴!”
严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他抱着她,在许多人奇怪的目光中,来回走。
李凌冰如身处摇篮里,晃晃悠悠想打瞌睡。
严克沉默了一阵,说:“之寒,我这次去北境,会把父亲请来定州城。母亲那边,我也写信去了。不出意外,开春,我们就能成亲了。”
李凌冰梦呓般“嗯”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
严克垂下眼帘,看她。
她的脸被阳光晒红了,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随着他走动晃来晃去,鼻息均匀而温热,扑在他脖子根。
她到底听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啊?
严克道:“之寒,你胖了足足二十斤!”
李凌冰眸中精光一闪,拎起他耳朵就往旁边扯,“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严克被他拉得身子往一旁跌,脚跟跳了两下,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
哦,原来醒着呐!
装糊涂呐!
第七十三章
十二月初二日, 定州城。
李凌冰在榻上养了两个多月,终于拆去缠绕的纱布,可以跳着下床走动。这个时候才显现出丹橘的好——她的一双铁臂可以随时把李凌冰端起来, 送到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
午后, 李凌冰在院子里喝茶赏雪。
丹橘撑伞站在李凌冰身后。她的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石案上一盘鲜红挂霜的柿饼, 连咽了好几次口水。她忘了罩住李凌冰的身子,伞面一个劲往旁边倾倒。雪珠子在李凌冰的狐毛大氅上积起来, 晶莹剔透。
李凌冰身子一哆嗦, 叹了口气, “丹橘,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
“谢谢夫人。”丹橘立刻丢了伞, 抓起一个柿饼, 蹲在地上吃起来,她总是习惯仰望李凌冰, 笑道, “从小到大我最爱吃柿饼。可惜家里穷, 只能在大年夜吃上半个。就算有时候家里来亲戚,带了几个来, 也得紧着弟弟吃, 我只能舔一舔糖霜。”
李凌冰歪头,“怎么没听你提过,你还有个弟弟?也是在攻城那一夜——没了?”
丹橘摇摇头,“弟弟命好,十一岁的时候得了场风寒, 在睡梦中死了。他要是还活着,得挨好几年的饿, 最后被压在碗口粗的房梁底下,该多疼啊!”她说这话时眸子明显一暗,却仍是挂着笑容,她三口就把柿饼吃了,在那嘬手指头嘬得根根响。
李凌冰望着那双饿狼一般的眼睛,把柿饼盘子推到她眼前,“都归你了。”她一边看丹橘吃柿饼,一边道,“我也有个弟弟,胖墩墩的,也是个命好的。”
丹橘嚼着柿饼,一时没接话,最后,吞吞吐吐问:“他也死了?”
李凌冰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那种命好,是真正金尊玉贵那种好。我母亲也偏爱他。如果我和弟弟同时吃鱼,我要清蒸的,他要红烧的,那今日端上来的必是红烧鱼。”
丹橘问:“这倒是稀奇。我还以为,你们有钱人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既然两个人要吃不同的鱼,不该同时做两种鱼吗?”
“这只是一种比方。你能想到做两种鱼,本身就意味着你把两个人置于同一种珍视的地位,所以你会去平衡那种不平衡,想要两全,而不是……”
“择其一。”看着丹橘迷茫的眼神,李凌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笑眯眯盯着她。
丹橘说:“夫人,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再给我打个简单点的比方吧。”
李凌冰想了想,道:“就好比你爹和你娘吵架,你想帮着你爹,又怕气着你娘,你想帮着你娘,又怕气着你爹,你要是两边都哄着,这叫‘两全’,你要是帮着任何一个,这叫偏心眼。懂了吗?”
丹橘眨眨眼睛,“懂了,好像又没懂。这和吃鱼有什么关系?”
李凌冰轻叹气,“算了,愿你这辈子都不会遇上这样需要你抉择的时候。还剩一个呐,你吃吧,不够,再去厨房要。”
丹橘闻言,却噘嘴,“我这辈子的确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我爹和我娘都死了。夫人,你心真好,我也不想你有这样为难的时候。”
“丹橘,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凌冰摇头,心想,算了,越描越黑,她平白无故说这些干什么?生生揭人旧伤疤!
丹橘却又把话接了回去:“夫人,虽然我爹娘死了,但他们以前也吵架,我也曾为应该帮谁而为难。要是你,你爹娘吵架,你会帮谁?”
李凌冰道:“论上策,应该让吵架的两个人自己解决,这才是真正的两全。听凭自己的心去作决定,是下下之策。因为人有情,是人就会有所偏爱,即使自己没有察觉,也会下意识去帮偏爱的那个人。若是忍不住选择去帮一个人,另一个必然误会。遵循世俗之理——换句话说,谁有理,就帮谁,是第二聪明之人的做法。”
丹橘哭丧着脸,“还是没听明白。”
李凌冰说:“这世间最难能可贵便是——不明白,不知道,没见过。你别想了,弄明白了有你苦头吃,还是乖乖吃柿饼吧!”
丹橘嚼完最后一块柿饼,瘫坐在地上,满足地抱着肚子,“太好吃啦。这世上最好吃的就是柿饼了。我娘说,皇后娘娘也爱吃柿饼!”
太后口味清淡,一生不喜甜食。
李凌冰暗自笑,用手支着头,看着一脸餍足的丹橘,感慨严止厌真是给她找了个有趣的人。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念小霜了。
主仆两人坐在小院中,雪落下来,把两个人堆成雪里的娃娃。
一个侍女跑过来,禀告:“夫人,君侯回来了。”
李凌冰一下子忘了自己的脚还伤着,蹦起来,才跑了一步,就摔到雪里。她从雪里拔出身子,厚厚的雪中有她一张脸,她朝丹橘伸出手。丹橘已经被她训练出师,立刻扑过来,扛起李凌冰就跑。
侍女看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都惊呆了。
丹橘跨过门槛,放下肩膀上那尊菩萨,一边喘气,一边朝李凌冰拼命点头,她上气不接下气,只管用手指头尖尖戳屋子里面。
李凌冰一蹦一跳走进去。
严克正好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二人目光交错。
“止厌——”李凌冰刚喊了一句,就看见李淮,揉一揉眼睛,再眨眨眼,用手指戳着李淮,“你——你怎么在这?”
“姐姐!”李淮扑跪过来,撞进李凌冰的怀里,一声“姐姐”之后,他突然收了声,以极微弱的嗓音道,“你得救我。我们得单独谈谈。”
严克走过来,抚去李凌冰肩膀上的雪花片,递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却没有说话。
李凌冰仿佛被刚才的雪冻着了,打了个寒战,她抱紧李淮的头,木讷讷道:“止厌,我想和弟弟说句体己话。”
严克“嗯”了一声,又顺手捻去挂在她耳畔发丝上的雪珠子,“丹橘,给夫人准备热水吧。”
严克和丹橘走了,走前,他关上了屋门。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李淮站起来,负手而立,从头到尾打量一番李凌冰,又干干脆脆喊了一声“姐姐”。
李凌冰的眼神一霎失焦,刚才的某个时刻,她仿佛见到了先圣人。从前那个圆滚滚的弟弟不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
李凌冰急于剖开他的皮肉,看一看里边的骨,“你为何会在这里?”
李淮坐到椅子上,双腿呈自然撑开的状态,摇晃了好一阵身子,反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回京?”
李凌冰挑起单边的眉毛,扬起下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圣人不在京,也未传出北巡的消息。你是戏子吗?在给我表演大变活人吗?”
李淮砸一拳桌子,“即使朕当了圣人,也从来没人把朕放在眼里!母亲如此!叔父如此!严氏父子如此!姐姐更是如此!”
李凌冰觉得脚疼,单腿跳到李淮身边,摔进椅子,把李淮从椅子上挤得弹起来。
李淮真是有气没地方发,怒吼一声,闭上眼,拼命喘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泄了气一般坐在地上,瞪着李凌冰,“姐姐,很快,我们就要有个弟弟了。”
李凌冰愣住了。
李淮冷笑道:“你心里一定猜到了。你想得没错。母后有孕。孩子的父亲是谁,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李凌冰扑过来,抓住李淮的手臂,“弟弟,他们——”
李淮自己站起来,又把李凌冰扶到椅子上,道:“母亲有了新的倚仗,新的寄托,彻底不要我们了。他们下毒,想杀朕,所以朕才跑出京城。冯宝和小霜都让朕来找你。可严四在定州反了。他们又让朕找严通儒那个老匹夫——”
“弟弟!”李凌冰呵斥道,“你记着,止厌没反!”
“止厌?”李淮冷哼一声,“你倒是叫得亲切!你们睡了吧?”
李凌冰直接赏了李淮一个耳光。
李淮抱着红涨的脸,堂堂中州之主的眼眶里竟然憋出泪花来,“姐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弟弟吗?你有把我当成圣人吗?”
李凌冰问他:“你——算是个圣人吗?有哪个一国之君会蠢到弃都逃跑?有哪个一国之君会被太监和宫女的话所左右?在两京,你的确是圣人——一尊空有皮囊的傀儡!但你现在是在定州城!你只是一个人!一个失去圣人身份,失去一切特权和保护,任何人碾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的一个普通的人!”
李淮又撞进李凌冰怀里,瞬间化为一个撒娇的孩童,哭泣道,“姐姐,你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弃儿,被所有人所丢弃。姐姐,我只剩下你了。”
李凌冰的手指扣进李淮的头发间,沉沉叹一口气,“你去找邓国公吧。他不是被你召回京了吗?正好,让止厌送你去北境。你与邓国公汇合,一起回京,皇叔暂时不敢动你。”
李淮沉默。
李凌冰推一推怀中这个毫无帝王威严的孩子,“弟弟?”
李淮抱紧李凌冰,缓缓道:“来不及了。遇上严四之前,我陷于雪流沙。严通儒沉湖,严沉埋雪。他们都死了。所以,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严四知道了,必杀我。”
死——也有得其所,如战士折戟沙场,如将军百战不还。
一个本该沉眠于泰山之脚,沐日月星辉,被后世诗人作挽的人被雪压住了。他被世人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流干最后一滴血。
甚至,史官也不会写他的结局。
后世,将不会有人记得他。
李凌冰抓出李淮话中的鬼,“为救你?”
李淮的薄唇向下撇,“算是吧。”
“止厌他没能见到父兄最后一面?”
“我怕他疯魔,那严沉的尸身就躺在我身边,我好不容易才拉住他,没让他发现。”
“弟弟,死的是他最敬爱的父兄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道个别。”
李淮挣扎,被李凌冰死命按住。
李淮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姐姐,你选吧。”
所有的无奈、悔恨、愧疚化作一声悠长的叹,她说:“李淮,你给我听着。父兄在,严克身负桎梏。父兄死,他严克——必反。”她抱着弟弟,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弟弟,你是把天下送给他了。”
第七十四章
李淮身子狂抖, “姐姐,你一定要帮我。”
李凌冰问:“高雪霁人在哪里?”
李淮道:“另一个人自己过虎牢山去北境大营了。”
李凌冰捧起李淮的脸,从上至下俯视他, “李淮, 你命真好。他和高雪霁两个人, 任何一个发现你骗了他们,早就把你抽筋剥皮了!李淮, 滚吧!在他发现之前, 能滚多远滚多远。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三日内,我能保止厌对此事一无所知。”
李淮瞪大眼睛,“姐姐, 你不要我了?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眯起来, 手指揉搓李淮的脸颊,“我会护住你的性命。此事之后, 我不姓李, 不是中州的玉璋公主, 不是圣人的姐姐,不是太后的女儿。我只是之寒。从前的那些事, 我放下了, 我——原谅我自己了。之寒会留在定州城,陪在他夫婿身边。”
李淮身子向后退,站起来,握拳放在腹前,哑然失笑, “果然,女人的心都跟着身子。十多年的母子情姐弟情比不上枕榻上缠绵之欢。”
要不是扇耳光实在手疼, 李凌冰早就往李淮脸上再招呼一次了。
李淮哼了一声,“给我三天逃跑的时间吗?你找谁送我?潘玉?”
李凌冰暗骂李淮蠢,潘玉早就被严克收为心腹。他人又精明善辩,三下五下就能从李淮嘴里套出实情,找他送李淮——根本是自投罗网。
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选就是孙覃——这个人和严克不是一条心,且一心要立天大的功勋光宗耀祖。让他护送李淮回京再合适不过。不过,严克一直暗中监视孙覃的一举一动,只能让孙覃派底下的人偷偷送走李淮。
李凌冰将计划说与李淮听。
李淮闻言,低头想了一阵,“你真能保证三日里不让严克探到一点风声?北境离定州很近,用飞鸽只需一两日。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李凌冰瞥一眼李淮,“不用你管。”
李淮明白了过来,冷哼一声,不屑地嘟囔:“看来,我那句姐夫没喊错。”
李凌冰冷睨他,“一会儿,你找止厌喝酒,把母亲有孕,光王毒杀你的事情透露给他。记着,少喝酒,管住你的嘴,不该漏的一句不能漏,帮我灌醉他!”
李淮走过去开门,屋外站着提水桶的丹橘。严克不在。李淮与丹橘交谈几句,匆匆离开。丹橘双手抓着大木桶,将冒着热气的热水提进来,放到地上,转身关上门。
丹橘说:“夫人,你淋雪受了寒,泡个热水澡吧。”说完,她利落地卷起袖子,将洗澡水准备好。
李凌冰站起来,褪去衣衫,被丹橘抱进浴桶。她坐在桶里,拔去发间的素钗,轻摇头,披下乌黑的长发,把头埋进水里,再次冒出来,彻底驱走周身的寒气。
丹橘手粗,篦头一类的事情李凌向来自己做。梳子在她头发上留下泽川一般的印记,她把发挽到肩膀上,趴在浴桶上,让丹橘擦背。
浴后,李凌冰坐在铜镜前梳妆。她绾起头发,描眉,擦胭脂,点唇脂,在耳垂、脖子、胸,腿擦薄荷香膏。
丹橘手臂上挂着水桶,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珠,“夫人,洗好澡就该睡觉了,怎么还上妆?敷粉睡多难受呀。”
李凌冰笑道:“傻丫头,我不睡,一会儿,还要见君侯。”她转头,小拇指指甲勾去嘴角溢出的唇脂,唇珠被她描得凌厉而明艳,“男人分不清浓妆淡抹,总以为身边赏心悦目的女人面面相宜。其实,这样的女人往往没有一刻松懈,仪态妆容永远一丝不苟,这才织个天然去雕饰的梦,令男人魂牵梦绕。”
丹橘的背被水桶压低,摇摇晃晃,一趟趟倒水。
李凌冰看着铜镜里丹橘忙碌的身影,“丹橘,这三日,劳你多烧几次水了。”
丹橘笑嘻嘻道:“这有什么,夫人只管吩咐。”
李凌冰放下描眉的笔,说:“现在,你去把君侯请来。”
丹橘提桶走出去,“好,我这就去。”
李凌冰慢慢走到炭火边,用茶水把炭浇灭了。
“谢嘉禾!”李凌冰大声喊。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外,“主子。”
李凌冰道:“从止厌踏进我的屋子那一刻起,除了丹橘,谁都不准靠近屋子。有人硬闯,你就把他打趴下!”
谢忱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个“好”字,影子退去。
半个时辰后,严克走进来。
李凌冰缩在榻上,淡淡扫一眼严克,问:“你喝酒了?了?”
严克“嗯”一下,仔细瞧李凌冰的脸,发现那上面挂着泪痕。
她方才哭过?
为什么?
李凌冰哆嗦一下,说:“好冷啊。”
严克也觉得屋子不似往常那般暖。她最怕冷,平日里炭火旺得总是蒸出他一背的汗。
他刚想去看炭盆,李凌冰朝他扬起一臂,“止厌,你来,我冷死了,你抱我一抱。”
严克走到榻边。
李凌冰又说:“你外袍上都是灰,脱了才准上我的榻。”
严克把外袍挂在榻边,脱了靴,上榻。
李凌冰直接坐到他两腿之间,背靠他的胸口,一个劲往他怀里缩,嘴里喊:“好冷,真的好冷。”
一股薄荷香袭来。
严克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酒醉,还是香醉。
他僵着身子,问:“为什么哭?”
李凌冰拉过严克双臂,环在自己胸前,头枕在他右边肩膀,脚有意无意蹭他小腿,“我没有母亲了。”
严克说:“她的事,李淮与我说了。从我的立场,很难安慰到你。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俗语中所说的缘法。”
李凌冰问:“你会觉得她不堪吗?会因为她的不堪而嫌弃我吗?”
严克道:“她是你的母亲,我不该妄加评判。”他顿一顿,又说,“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我既这样看她,又怎么会嫌你?”
李凌冰仰头,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见他凌厉的下巴微微泛青,圆润的喉咙随着他说话而上下滚动,她把自己的气息喷上去,几乎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沙哑而甜腻:“止厌,你真好。”
她又把自己温香软玉的身子往他腿根扭了扭。
他的气息明显浊了。
李凌冰咬他耳朵:“你不能安慰我,就亲亲我吧。”她虽这么说,却反过来把唇压在他锁骨,小老鼠般钻一钻,把他的衣襟扯松,贴着他滚烫的皮肉咬一口,压一口,吹一口气,循着锁骨、脖子、下巴一路向上,本想寻到他的唇,却因为体型差,如廊下燕子窝里张开嘴的雏鸟,嗷嗷待母鸟喂它虫子吃。
她亲他一下,他便抖一下。
那母鸟不敢喂小鸟虫吃,扇动翅膀,顷刻间就飞离榻。
李凌冰扑了个空,狠狠摔在硬板榻上,“哐啷”一声巨响,她的半边身子麻了,幽怨地盯着严克。
严克左右一望,化作一条黑影,往浴盆里跳。
火要水来浇灭。
但浴盆里没水!
他像是条迷路的犬,从浴盆里冒出一颗圆圆的脑袋,耳朵耷拉着,头发潦草飞翘,怯生生打量她,脖子以下还埋在木桶里,不敢轻易露出来。
李凌冰支起上半身,衣带如蝴蝶一般在指尖缠绕,衣衫很快松散下来。她用膝盖抵住裙摆,身子往前趴低一些,裙子就从她背后被扯下来,露出单薄的肩膀。她褪蝉衣一般从层层素罗裙里爬出来。
李凌冰正视严克的眼睛,“别露出那样的眼神,给我上药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严克从浴桶里走出来,“之寒,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一下。”
李凌冰说:“止厌,你已经拒绝我两次了。我很难不怀疑——你讨厌我。”
严克无力反抗,轻声自嘲:“你别激我。我能讨厌你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想……”
李凌冰走下榻,一步一瘸,朝他走过去,“想就要,我不怕的。”她环住他的脖子,把身子挂在他身上,“我脚疼,站不住。”力道都吃在细细的手腕上,她挂不住自己的身子,“你把我养得太好,胖了好多呐,你再掂一掂。”她的双腿缠在他腰上,逼着他从下托住她。
李凌冰直着腰,从上俯视严克的黑眸,轻声急唤,“止厌,止厌,止厌,我好爱你啊。你也说你爱我呀……”
严克把李凌冰撞到墙上。
亏得长了几斤肉,否则,骨头都要撞碎了。
在红尘里翻滚几遭的美艳小猫遇上莽莽撞撞初经人事的纯情小狗。
天雷勾地火呀!
这种事真的不用教!
她毁了精心养出的指甲。
痛的时候,丹蔻尖抓在他脸上,如猫爪挠面,深深留下五道红印,叫他感同身受。
三日三夜里,潘玉喊丧一般在门外喊,嚷嚷着有重要军务。
谢忱与潘玉刀剑相向。
“乒乒乓乓”闹得鸡犬不宁。
屋门被踹开。
君侯冲出来,赤/裸着上身,脸上尚挂着五条红爪印,一脚踹在潘玉肩膀上,把扫兴之人踹倒,又回屋去了。
潘玉捶胸顿足,跪下大呼:“君侯,你糊涂啊!”
第七十五章
一觉醒来, 李淮跑了。
来也莫名其妙,去也莫名其妙。
青天白日的,他严止厌又不是鬼, 跑个什么劲?
潘玉将积攒了三日的军机丢到严克面前。他看着眼下两团乌青, 从眉心到嘴角挂着五道刚刚结痂爪印的少年君侯, 频频皱眉摇头。
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李淮心中有鬼, 你倒是快追啊!
严克用军机的本子轻打鼻尖, 打了个哈欠, 问:“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更多资源欢迎加群高雪霁应该早到北境大营了,还没有消息递回来吗?”
潘玉满脸阴沉,将拇指粗细的纸条夹在两指间, 戳到严克眼前, “前日飞鸽到的,用蜡封住的密信, 末将未敢打开。”
严克接过纸条, 攥在手心。
潘玉的手放在肩膀上, 校场练操一般大幅度转动肩膀。
严克将潘玉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想起屋外那一脚,心里还冒气, 要不是潘玉在屋外嚷嚷, 一下子败了兴致,他也不可能在之寒面前露怯!
严克想着想着,又打了个哈欠,语气平平道:“潘将军,那天对不住了。”
“君侯, 还是看高将军写了些什么吧。”潘玉同样语气冷淡,暗自神伤。他弃暗投明, 把身家性命都压在定州侯身上,眼看着李淮自投罗网,君侯明明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定州兵起事逐鹿,他却突然沉迷女色,放任李淮离开!
定州侯到底有没有争天下的心?
他潘玉现在吃不准。
不——估计全天下的人都吃不准君侯在盘算什么!
严克展开纸条,黑眸扫动,紧皱眉头,低声说道:“怎么会……”
潘玉问:“君侯,怎么了?”
严克捏紧拳头,“我父亲和长兄失踪了。”
潘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是在出兵路上不见了踪迹,还是……”
严克黑眸沉沉,站起来,来回踱步,“不,他们是在回京的路上不见的……从北境大营回玉京城,需经过北望塬,后过虎牢山……高雪霁已经派人从北望塬一路搜索至虎牢山,我这就派人从东往虎牢山的路上找,与高雪霁的人汇合。”
潘玉心中有团火爆开了,“君侯,大帅与大公子的失踪是否与圣人有关?圣人正是在虎牢山遭遇的雪流沙。”
严克的薄唇抿紧,黑眸盯着潘玉,良久,嘶声道:“你想说什么,大胆说出来。”
潘玉也不退缩,直言:“末将觉得,圣人那套千里寻姐的说辞根本说不通!圣人要来定州,从剑南道过蜀地出白马关才对,为何舍近求远取道虎牢山?他想去的根本是北境!”
其实,严克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只是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父兄失踪的事,自然没有往更坏的境地想。什么是更坏的境地?他在害怕什么?又来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的脑袋却不敢去考虑,被塞住了……牵涉太多……牵涉之寒……
潘玉见严克不说话,更加怒其不争。
老子拼杀一场,就跟了这么个感情用事的愣头青?
难道还逼他做三姓家奴不成?
不可能的!
必须逼他一逼。
潘玉向前走动一步,“容末将放肆一回,全天下的人都在猜君侯是不是会据定州而反。圣人不是傻子,光王毒杀他,他放着邓国公不去求,求君侯这个未定之人?圣人是从北境回来的!大帅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严克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我父亲和兄长。”
潘玉摇头,正视严克,“不,现在最重要的是,君侯去公主那,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我——去追圣人回来。”
严克被踩到神经衰弱处,怒道:“潘玉,谁允许你如此大胆!”
潘玉低下头,愤懑道:“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严克陷入沉默。
二人僵持了许久。
有侍女来报:“夫人不适,要见君上。”
严克对潘玉说:“潘将军,领两千兵,去寻我父亲和兄长。”
潘玉仰天长叹一口气,快速单膝下跪,斜低头,眼睛也不看严克,对其抱拳行礼,“末将领命。”说完,快步走出屋子,边走边叹气。
严克来到李凌冰的屋子。
李凌冰得了伤寒,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正在看丹橘用炭火烤栗子。猩红的炭火“劈哩叭啦”在盆中爆,栗子的甜香飘出来,屋子里还是暖得令他后背出汗。
李凌冰的两颊因高热而泛红,双眸盈盈有水光,却毫无神采,目光失焦地盯着炭火。
她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严克走过去,将下巴贴在她额头上,还是滚烫。她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看向他,喊了声:“止厌。”
严克问:“吃药了吗?”
丹橘用筷子给栗子翻面,“夫人嫌苦,不肯喝呐。我想着烤栗子给夫人过药,快好啦。”
李凌冰问:“你从哪来?”
严克回答:“和潘玉商量了点事。”
李凌冰移开目光,仍去打量炭火,“你知道,弟弟走了,对吧?”
严克“嗯”了一声。
李凌冰道:“他真没良心啊,走也不和你说一声。是我让他走的。他是圣人,圣人的家在玉京城,离家太久,家里乱得一团糟。”
“之寒!”
李凌冰咬唇,回过头,怔怔望着他。
严克拿起药碗,用勺子搅动褐色的汤药,“再不喝药,药都要凉了。是我不好,害你伤风。”
李凌冰的眼睛立刻红起来,眼泪珠子断线,哭也不知道出声,一个劲咬住唇,仰头无助望着他。
严克想起那日,她也是趴在他肩头这般无声地哭。他努力控制住心中那头豹子,轻柔下来,但她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落在他肩膀,他到现在都能感受到那又冰又凉的触感。
她好像很痛苦。
她为什么不哭出声来呐?
在他面前,她可以放声哭的。
经过那三日,丹橘也隐隐懂得一些事,低着头,默默烤栗子。
严克问:“要我抱抱你吗?”
李凌冰点点头,把更多的泪珠子摇下来。
严克把药碗放下,外袍脱了,靴子脱了,上榻,把李凌冰端到怀里。
丹橘红着脸,“君侯,夫人,我去热一热药。”说完,捧着药碗跑出去了。
严克说:“丹橘被你教得好,都会察言观色了。”
李凌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她本来就聪明,你人挑得好。”
严克抖着脚,把她当小孩颠摇,“之寒,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难过吗?若是为了李淮离开定州。不打紧的,我本来就没有留他的意思。我带他回定州,只是想让你见见他。我没有那个心思,你该明白我的。”
邓国公严通儒教出来的孩子,个个铁骨铮铮。
严氏满门孝亲,爱民,忠君。
他严克从来不是天生的乱臣贼子。
他还不知道他父兄已死。
他还不知道……她骗了他。
李凌冰哭得更厉害,浑身都抽搐起来。
严克有些被吓到,用手撸她的背,“之寒,你哪里疼?”
她哪里都疼,替他心疼,就是疼得不能开口。
弟弟还没走远。
如果严止厌和高晴去追。
弟弟会死的。
她得继续欺瞒下去。
直到,严止厌发现他的高山已经轰然而塌。
她不怕他知道她的坏。
她只是害怕他陷入父兄尸骨无存的痛苦绝境。
他会丢掉半条命的。
他会的……
李凌冰把自己咬得满口皆是血,却不敢往外吐,悄悄往肚子里咽。严克吻过她的眼角,来寻她的唇。她害怕他发现,缩着脖子躲开,却被他用手轻轻抵住下巴,逮回来吻。唇齿相依,血就这样漫过去,彻底露了馅。
“我的之寒啊,像个小孩子,老是哭鼻子。”严克把她的身子反过来,攀着她的臂膀举高高,他们一上一下,她俯视,他仰望,“告诉我这个信徒,菩萨为哪些烂心烂肺的人落眼泪珠子?让我这个手拿屠刀的孤魂野鬼去杀他们个干净。”
李凌冰说:“别说了,你越说,我越难受。”
严克心软,“我不说。你不哭。”
李凌冰止住哭。
严克叹了口气,把她重新搂在怀里,“之寒,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要是做不到,让我脚底生疮,头顶冒脓,肚肠凿穿,心肝脾肺肾通通烂掉。”
李凌冰挤出一个被泪水浸透的笑,“你就算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我也喜欢你的。”
五日后,高晴奔赴定州城。
定州和北境仍是没有严通儒与严沉的消息。
十五日后,朝廷派人来定州城传谕。
邓国公父子的尸身已被迎回玉京城,召定州侯回京行丧。
二十日后,严刚旧伤发作,于东海病逝。
圣谕传来定州城的时候,严克正在看之寒用小火炉熬核桃粥,她笑盈盈抬起头,对他说:“这次我可是按着丹橘教我的法子熬的,绝对不会熬煳!”
严克满盯一眼炉底,心里犯嘀咕。
他可不想再喝底下那又苦又硬的粥锅巴。
下一刻,严克就被潘玉唤走了。
走前,之寒边搅动小锅,边提醒他:“止厌,记得回来喝粥哦!”
然后,他听到了父兄身死的消息。
那些细枝末节被拼凑起来,前因后果他都猜出来了。
他冲回去找之寒。
红泥小火炉仍然在火上烤,浓稠的白粥“咕嘟嘟”冒着泡,瓷勺被随意搁在锅中,握瓷勺的人早就不见了。
一股子焦煳味飘来。
粥还是糊了。
不止糊了,“啪”一声,连砂锅都不堪烈火的灼烧爆裂开来,粥汤铺开来,浇灭了炉火,如同他的心一般——灭了。
想和人轰轰烈烈吵一架,却连撒气的机会都没有,拳头打在棉花上,大浪滔天被吞进无量归墟,一句解释都不屑给。
那个人躲起来了。
不,听丹橘说,之寒是跟着孙覃离开定州城。
她把他丢下了。
就像他的兄长们。
就像他的父亲。
第七十六章
算上做鬼那几十年, 之寒快百来年没骑过马了,上辈子陪严克在松州打仗三年,心血来潮学过几日, 没想到这辈子派上用场了。
孙覃怕严克会追来, 不敢套马车, 一队人马百余人,通通骑大氏骏马日夜兼程赶回玉京城。
之寒不想不辞而别, 可是没得选。
李淮走前, 让孙覃留了句话给她——姐姐不回, 妹妹倒霉。李淮这几年在前朝后宫长出的心眼子全都用到了偏门上。他以严夫人与严怀意的性命逼迫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她敢去告别吗?
严止厌根本不会挽留,直接就会将她扣下!
她想,以后再做解释吧。
之寒的腿才好些, 风寒未愈, 加之在朔风凛冽中逆风骑了十二日夜马,人才到玉京城, 身体就垮了。她高烧不止, 骨头被马颠散架, 浑身软绵绵,一不小心从马鞍上滑下来, 栽在地上, 一动不动。
宫里的内侍将之寒扶起来,把她架往皇宫。
她猛然醒转过来,奋力挣脱出身子,一步一步走向严府。
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像狂风中抖索不停的灯笼。
然后, 颓然倒下。
她被人扶住。
之寒被人背进严府,背她的人扎着一条马尾小辫, 细长个头,看起来弱不禁风,脚步却稳,一点都没颠到她,她认出这人,轻轻唤了一声:“怀意妹妹。”
严怀意将之寒放到一张温暖的榻上,把被子拉过她肩膀,手背贴在她额头,转过头,对严老夫人道:“母亲,四嫂病得不轻。”
严老夫人一身缟素,面目黧黑,神情疏离而威严,盯着之寒不做声。
之寒迷迷糊糊喊:“止厌……对不起……止厌……”
严老夫人枯槁白皙的手向严怀意伸来,“怀意,让她好好睡吧,我们走。”
严怀意摇头,“我要在这陪着四嫂。”
严老夫人看着案上严潜的牌位,转身,丢下一句:“随你的便吧。”
夜半,之寒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榻前站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脚一动,又踢到某个硬物,才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之寒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那个黑影化作严老夫人,她抱着严潜的牌位,呜呜咽咽地哭。
榻边的严怀意颤动一下身子,随后又凝滞不动了。
严老夫人轻声道:“儿啊,在那里,冷不冷啊?疼不疼啊?”
之寒欲哭无泪。
严老夫人转过头来,借着黑暗,她彻底褪去了坚忍的伪装,化作一个失夫失子的可怜老妇,连嗓音也显得如此苍老憔悴,“孩子,你为什么回来?你该和克儿在定州好好过日子的。”
之寒道:“止厌让我来接你们的。他也来了,就是不方便现身。等我歇一歇,歇好了就带你们出去与他汇合。我们一起在定州城好好过日子。”
严老夫人道:“孩子,你心肠一直如此好。鞑靼求娶怀意,你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代我儿替嫁。你与克儿有情,我本不看好,也因为作父母的私心,从未让怀意与克儿知道你替嫁的前因。可你好像能明白我的心,把苦果自己吞下去。我感谢你,以一个母亲的心感谢你对克儿的真心。”
之寒说:“止厌他对我很好,比我对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感觉到严怀意在发抖,怕妹妹睡梦中着凉,给她披上自己的被,一埋首,却见怀意脸上青白一片,正悄悄把脸埋在被子里啜泣。
之寒轻拍严怀意的背。
一屋子严氏女人,都在哭。
严老夫人叹气,“我自己的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要是做出躲女人后面的事情来,我必然不认这个儿子。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克儿在定州一定急疯了。”
之寒苦笑,
果然是一个门里走不出两家人,黑沃的地里才能结出脸盆大的南瓜。
之寒说:“夫人说得没错,他现在——怕是恨死我了。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把你们平平安安带到他面前。”
严老夫人突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着之寒,“你动作要快!克儿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们说话的功夫,他可能已经追来了。他绝不能入京!”
“那好,我们——”之寒从榻上支撑起身子,把脚放到地上,重心才移到脚,身子就滑脱下去,被严怀意单手拉住。
严怀意的脸埋在被子上揩一揩,抬起头,对之寒说:“四嫂,你再歇一歇,你骑马骑得脱力了。咱们明夜再走。”她顿一顿,瞧出之寒脸上的疑惑,补道,“你没闯进来之前,母亲已经做了安排。所有能使上的人手与我一同冲出去,去截住四哥。四哥不能回来。”
之寒讷讷问:“那老夫人呐?”
严老夫人道:“丧事总要有严家人来主持。再者,严氏上下两百三十四名男女仆役中,有愿意去定州的,也有不愿去的,又多得是老幼妇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家族犹如根系,是一条根上长出的交错枝丫,皆是你牵扯我,我牵扯你,从来不是孑孑然一身的事。
严克要反,谈何容易。
严老夫人问严怀意,“怀意,母亲同你说过的话,都记住了吗?”
严怀意站起来,泪痕在她脸颊干涸成盐霜,她腰背挺直,嗓音中还有少女的稚嫩,却异常坚定,“母亲,我记着。我不是严氏亲生子,不必遵循严氏祖训。我只有母亲、四哥……”
严老夫人高声呵斥:“错了!”
严怀意的身子矮下去,声音变小了些,“我只有四哥和四嫂,我严怀意一辈子只为家人而战!”
之寒愣住。
严老夫人对之寒道:“孩子,我替二子放你自由。父母之命你们已经有了,剩下的一切和克儿携手挣回来吧。”
之寒摇头,“我留下。”
严老夫人道:“孩子,你留下,他必来,兜兜转转,不是又绕回来?”她将严潜的牌位放到案上,左手的佛珠挂在上面,走过来,蹲下身子,“现在,你和怀意都好好睡觉。母亲守着你们,像小时候一样,哄你们入睡。”
严老夫人哼起软糯的童谣。
陌生的乡音。
陌生的曲调。
但之寒觉得真好听啊。
皇宫里多的是战战兢兢的乳娘,她们不必付出软和的真心,只管皇子帝姬们吃饱穿暖。太后么,沉湎于绣花与红烧鱼,怎么会想到,还有个女儿,要哄她入睡?
这一夜甜蜜与苦涩共织梦,两个女孩伴着枕边湿凉的泪入睡。
第二夜,夜风呼呼地将严府门前两只灯笼吹得“咔咔”响,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连打更人都不见踪影。
把严怀意悄悄送出去是一回事。
把之寒和严怀意一同送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严府内火光冲天,百来个人神色凝重,手持同样重剑的男女站在两个年轻女子身前。
严怀意正在绑红色的额带,其他人也在绑额带。
谢忱从屋脊上落下来,抱着刀,低垂头,把身子隐在院中一棵树影中。
严怀意眼角瞟到谢忱,解下红额带,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额带包住石子朝谢忱弹去,高喊:“谢家哥哥,绑上红带子,免得一会儿打起来分不清是敌是友。”
谢忱双指夹住额带,风吹动红色丝带,在空中飘扬。那身着靛蓝道袍的少年睁开眼睛,一丝表情也没有,在苍白的面上系上鲜红的带子。
其实,少年心中多少起了波澜,因为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他一直是个影子,来去无踪的鬼魅不需要在活在火光下,他向来是背靠伊人,所见皆是敌人。
严怀意说:“四嫂,这里有一百四十五个人。个个训练有素,可比得上一支两千人的军队。一会儿,我会骑马带你压出去。一定会遇上追兵,但你别怕,我已经在心里演练无数遍了,我们的胜算有六成。”
严怀意的嗓音淡去,连样子也模糊了。
那个在绿林间舞剑、在夜风中射箭的女娃娃突然散了,化作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将,正冷静地与她分析眼前的形势,告诉她,他们会如何冲出去,可能会遇上怎么样的伏击。
仿佛是察觉之寒的失神,严怀意握上她的手,“四嫂,你能来真好。母亲想和她的每个亲人道别。可惜四哥不能来。我把母亲带给四哥的话全都记在心里。我必须带这些人冲出去,必须带你和我去见四哥。”
之寒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严夫人与严怀意亦是严家人,她们不会坐以待毙,不会干巴巴等着任何人施舍一点慈悲,如天兵天将一般来救她们。
她多余吗?
自然是。
不,也不是。
她的出现恐怕令严怀意的六成胜算折成了一两成。
之寒怀着忐忑的心跟着严怀意离开。
一开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几乎没有遇上追兵,只在西城门直面与守城军交击。
“严家军”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出玉京城。
然后,他们遇上在城外设置关隘的八千禁军。
圣人李淮就等候在大道中央。
李淮听到人马的奔腾声,孤鹤一般的颀长身子转过来,风卷起他龙袍一角,他神色淡淡,问:“姐姐,你又想丢下我是不是?”
之寒落下马。
严怀意在马上疾呼:“四嫂!”
之寒一瘸一拐走到所有人之前,那一百多人的身影在她身后聚成模糊的光点,“我只是来送严家妹妹。送走了,就回宫了。”
李淮问:“送走了,就和严家没关系了?”
之寒说:“是。”
李淮只是抬抬手,禁军就劈开一条道。
严怀意坐于马上,她手里捏着百余人的性命,她没得选。严家人与之寒擦肩而过。
李淮朝之寒伸出手,想扶她上龙辇,“姐姐,想不想看场好戏?”
之寒无视李淮的示好,自己爬上车。
李淮跟上来,在她身旁坐定,“一场好戏呐。朕要给邓国公父子主持丧礼。举朝上下,无数人望眼欲穿,等着严四这个孝子来奔丧呐。”
第七十七章
严氏一门三英烈。
圣人主持丧仪。
举朝之臣前来严府吊丧。
中州之民在心中默悼国失其士。
这是一场盛大的丧事, 白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黄纸钱如雪片卷到吊丧之人的衣袍之下。三抬棺材前列着三套甲与三柄剑。甲上刀枪剑戟留下零零痕迹,剑刃被磨得异常锋利, 每走过一人, 那人就能从剑身猛然捉见自己脸上各色各样的表情。没有哭声, 没有叫喊,只有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瞥向开启的严府之门。
门外响起脆生生的报“:有客吊, 主家回礼。”
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 干脆不装腔作势, 把脖子伸得老长。
众人纷纷摇头。
嗳,来的又是普通的吊唁之宾。
不是定州的君侯。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冬冷雨。
府内但凡有廊檐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年老体弱的严仆们穿插着给没能钻进去的宾客递伞。
从头至尾,严老夫人都坐在主位上, 手臂搁在严通儒、严沉、严潜、严刚的牌位之前, 垂眸盯着地面,任何的人与事都不能令她抬起头, 分出半缕魂儿来。
丧礼要从子时进行到午时。
圣人不可能事事躬亲, 派了冯宝在灵堂盯着, 禁军在严府外候着,自己在后院处理政事。
李淮不准之寒在灵堂露面。
既要把她从严氏的事里择干净儿, 理应人都不能出现在严府。不过, 他自己的姐姐他自己知道,拗不过,骂不过,打不舍,他也不想鱼死网破, 准她出宫送送邓国公。
之寒钻进严克的屋子里,一进门就闻到干墨的味道。这屋子几年没人住过, 书案、博古架上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有成堆的书籍泛出淡淡墨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
灰色的歙砚里墨干成一丝丝。
珊瑚笔架上一支小毫歪了,她屈指扶正。
她低下头,用点点目光临摹泛黄宣州纸上三个字:“真倒霉”——真是没头没脑一句话,也不知当时他在想些什么事。
几乎每一处都有严克生活过的痕迹。
之寒嘴角不自觉泛起微笑,一抬头,愣住。
正对床榻,挂着一幅观音像。
那观音穿的是麻姑仙女裙,头上挂着雪白的巾,一点都不慈悲,倒是有一点俏。
真是——一点不正经,一点不端庄。
之寒眯起眼睛,瞧见画上蚯蚓扭曲的几个小字:之寒小姊像。
之寒摇摇头。
这人竟然那个时候就惦记上她了?
好没出息啊——
之寒坐到榻上,双脚并拢抵在地上,望一眼观音像,把被褥抽出来,蒙在头上,这一抖落,一片干枯的枫叶左摇右晃从她目光中飘下来,停在她绣鞋尖——枫叶狗横眉立目,瞪着她。
这人真是……
之寒叹一口气,快速把枫叶塞到枕头底下,双手捏着被褥,身子摇啊摇,目光逐渐失焦。
墙上的观音对着榻上装观音的之寒笑。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个个影子划过门扉。
雨越下越大,人们却突然动起来了。
之寒从榻上弹起来,冲向门,向外推,却推不开,用肩膀撞,还是撞不开。
什么人把她锁住了,把她隔绝在喧喧嚷嚷的尘世之外。
严府之内的人都憋着一股气,脚步再乱,声音还都卡在喉咙里。没有人敢嚷嚷出来。他们哪怕提一嘴,也好让她知道——是不是猜对了。
自然是,她猜对了。
严府内群狼环伺,少年君侯孤身纵马,千里来奔丧。
他身着粗麻深衣,头戴白布介帻,秉长刀,缓缓走进灵堂。在父兄灵柩前、铠甲利剑前、看客的目光前,他背脊挺得笔直,黑眸沉沉,膝盖慢慢砸在地上。
之寒跳窗离开屋子。
脚踝肿得像只馒头,她不管不顾,拖着腿往灵堂跑。
有两个瘦小的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们在低声说:“老夫人不见了。”
之寒顿住身子,不舍地望向前院,跳着脚折返。
之寒猜出来老夫人要做什么——如果她是一个母亲,她也会选择这么做。
之寒在佛堂找到严老夫人。
严老夫人用剑在自己身上刺了一个窟窿。她浑身浴血,握着剑柄,摇摇欲坠,被之寒从后面扶住,倒在之寒怀里。
严老夫人喘息着,看向佛前的灯,断断续续说:“克儿是雄鹰,该放他走了。不能让克儿知道我是自尽。之寒,你明白我的心吧?”
之寒点头,哑然说:“明白的。”
“怀意和克儿都托付给你了。”
“……”
“严府上下托付给你了。”
仿佛之寒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点头,她好不容易才“嗯”出一声。
严老夫人把佛珠挂在刀上,串珠的绳被刀刃割破,佛珠“沙沙”坠地,在她们身边弹起来。
严老夫人的手抚在之寒脸颊,血尚是温热的,一会儿却凉得刺骨,“你真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很辛苦,但值得的……”
跳动的佛珠静下来。
佛前燃着香,那青烟袅袅上升,绕过菩萨拈花一笑,一丝丝,一寸寸,带走严老夫人最后的气息。
众生皆苦。
为母——最苦。
每死一人,严克要拜三下。
灵堂里停着三抬棺材,他便要拜九下。
拜完,严克站起来,取下父亲的长剑,横在眼前看。
当日在宗祠,就是这柄剑,昌伯说,见剑如见家主。
可如今,剑在手中,父亲却不在了。
父亲久征在外,多少年都没有归过家。
自严克九岁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他自小受母亲呵护长大,别人笑他,是女人堆里长出的武将之后。
父亲是个大英雄。
但这个大英雄是他从一封封家书、一沓沓战报、母亲与他人的口口相讼中构架起来的。
他尚来不及识得父亲。
父亲也来不及识得他。
就好像仰望了一个陌生人一辈子,终于有机会告诉他,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告诉他,那个儿子有多崇拜他。
但父亲死了。
生死无话。
他好恨!
严克抬眸,环视四周神色各异的人,却独独找不到母亲和之寒。他站起来,冲进雨里。
严府内尽是老弱妇孺,却一个个走出来,打起素白的伞。那伞连成一片,似条白色的龙。君侯在伞下穿梭,每穿过一个人,那人必喊上一声:“家主。”
雨落得这般大,却没有一丝雨落在君侯肩上。
他在佛堂前找到了要找的人。
之寒一身素白的裙挂满鲜艳的血,苍白的脸上一挂血掌印被雨丝冲得模模糊糊,眸中含着悲怆,莹莹有泪光。
严克跨前一步,“之寒……”身子顿住。
李淮从屋子里钻出来,一个劲往后退,边弹龙袍,边露出嫌弃的表情,道:“可惜了,死得这般快!”
严克如坠永暗之夜,身子向一旁倒,他的半个身子没入雨帘,还是落得从头到脚湿。
李淮眼中一亮,“严四!你来了!”
严克浓如墨的眸子盯着之寒,“我娘呐?”
之寒用手掌抹面,抚去眼角的泪,连带着将严老夫人的血和起来,挂在眼角呈一抹妖艳的红。她没说话。
李淮替她说了:“死了。”
严克问:“你杀的?”
之寒拉住李淮,“弟弟,别和他说。”
弟弟,别和他说——
这句话在严克耳畔回荡,异常刺耳,仿佛是说话之人站住了立场,急于与他撇清关系。
之寒从严克黑眸中读出了恨意。
这恨意是对李淮还是她,她都不在意。
恨总比怀着愧疚痛苦一辈子好。
严母不想他背负的东西,她也同样要小心藏起来。
严克解下曾经珍惜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的仪刀援玉,丢到他们三人中间,一字一顿道:“我严克从此弃刀用剑!”
他真蠢啊!
他们严氏所有子孙都用剑,他为什么要学刀?
之寒盯着刀,眼见着如线雨丝在刀鞘上弹跳,那冰冷之刃此时此刻同他的主人一样在淋雨。
其实她也在淋雨。
之寒恍惚地迈前一步。
李淮喊:“姐姐!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永远站在我这边!”
之寒收回脚,跌跌撞撞退了回来。
严克却冲上来,无视侍卫的阻拦,用未出鞘格开侍卫的兵器,剑出鞘,直指李淮,胸口剧烈起伏,吼道:“李淮!”
李凌冰走上来,挡在李淮身前,摊开一只手。一颗佛珠躺在她掌心,暗棕色的珠子上沾着鲜血,珠子顺着剑身“滴溜溜”滚到严克手背,被他反手攥在手心。
一瞬间,佛性压过血性。
严克垂下剑,反刃持在手中,伸手抓住之寒的双臂,他的影子压在她身上,垂黑眸盯着她,念:“你……”
之寒朝涌来的人嘶吼:“滚开!”
侍卫们退开。
两个人共同沐在雨中。
一个双眼赤红。
一个眼角挂血。
严克伏身在之寒耳畔,哑着嗓子道:“我严止厌以父兄之剑立誓,定要剑指九州,誓要覆你李氏天下!”他放开之寒,朝后跌去。
这是一句悄悄话,似两人之间的秘密,也似他一个人的撒野,单方面的宣泄。
心事隐秘,终是付之于口。
他曾无数次幻想重逢,想说的话那么多,她偏偏逼他说了这么一句。
他恨啊!
这天下怎么有如此多可恨之人——杀不干净,也看不明白。
李淮道:“严四,跪下!”
严克黑眸冷淡扫一眼李淮,“干什么?”
李淮笑道:“自然是赏赐你啊!你严氏满门忠烈,为国捐躯,朕得你们这样的忠臣良将,自然该好好赏赐。”
严克薄唇向上扬,却挤不出半丝笑,膝盖骨更是硬得犹如钢筋玄铁,道:“赏吧。我听着。”
李淮负手,仰望玄天,“是啊,该赏赐你什么才好呐。对了,就赏你免官削爵,为父服斩衰三年,闭严府不出。”
严克冷哼一声,“就这样?”
李淮道:“你人在严府,不急,不急,咱们慢慢赏。”
严克把目光投向之寒。
之寒垂下目,道:“就赏他一人吧。严府的其他人没什么功勋,皆是无关紧要的人,全都遣散了吧。”
李淮一脸餍足,“反正严四已经来了。其他的就全听姐姐的吧。”
第七十八章
之寒说的每句话严克都记着。
她对李淮说:“……别和他说……只赏他一人……”
她对侍卫吼:“滚开!”
她惜字如金, 没有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然后,她被李淮带走了,什么交代也没有。
戏看够了, 宾客们尽兴而归。
送丧的队伍在街上缓缓而行, 二百严仆为挽郎, 执绋索拉灵柩。少年君侯行在最前面,受着万民瞩目, 不言不语不作色。黑甲禁军前后左右跟着这支白色的队伍。
丧礼过后, 严仆们也被遣散了。
严府之门被关起, 日夜围着三层兵马。
严克在寂寥的院中练剑。
院中有棵枫树,一夜之间,烫红的“小蟹”卷起蟹脚, 被风雨吹散在地上, 红满满地铺了一地。
剑锋卷起漫天枫叶。
沙沙——
他一次次把剑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宣泄心中的愤懑。
他脑子里不断闪现母亲低头转动佛珠的样子、父亲模糊的背影与兄长们爽朗的笑还有之寒白白嫩嫩的手转动煮粥的勺子……
之寒……
父母兄灰蒙蒙的棺材横在灵堂里……
少女红扑扑的脸……娇滴滴的喘……
严克低吼了一声, 想把自己心中那股屈辱感吼出去, 可是没用, 光吼一声就身正伟岸了?死亡的阴影下他还居然会想那些神魂颠倒……仇与欲再一次化作凌厉一击,剑砸在地上, 反震得他手掌发麻, 他停滞动作,剧烈喘息着,摇摇晃晃站直身子。
天上又开始下雨。
严克紧握剑,孤零零立在雨中。
一个高大的黑影落在院中,向严克走过去。
严克抬眸, 静待来人。
那人穿着一身黑甲,带着黑兜帽, 雨水将甲片冲刷得发亮,他朝严克伸手,“让我看一看家主的剑。”
高晴躲在黑兜帽里,剑横在眼前,看不清神情,他低吼一声:“混蛋!”把剑丢还严克,“四公子,一切都按你的计划在布置了。十天吧,就可以闹一场大的。”
严克黑
依誮
眸盯着高晴,“我不喜欢你叫我四公子。”
高晴解下兜帽,走过来,将衣襟中的东西扯出来,一拳击在严克胸膛,抓住他衣襟,字字铿锵:“四公子,想让我叫家主?那就凭真本事,请一定、务必、必须连滚带爬给老子闯出来!”
“知道了。”严克将东西从胸前抽离,展开,黑眸一寸寸扫视——那是一幅玉京城的堪舆图,高晴已把各个击破点用红笔勾出来,“怀意怎么样了?”
高晴回答:“人前看不出什么,人后——我就不知道了。小姑娘也不会在我面前哭吧!”
严克说:“看好她。”
高晴道:“不用你废话。哦,对了,她让带一句话。一定要把四嫂平平安安带回来。”
严克黑眸一闪,把堪舆图收好,“你回去吧。等你以烟火为信。”
高晴最后瞄一眼剑,后退着走了。
严克浑身湿透,回房去换衣服,进屋,四下一望,没找到擦脸的手巾。他走到榻边,用被褥随便抹一把脸。一抹,他就皱眉。
一股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子里。
他越揩越慢,揩到最后怄得喉中一口腥甜,急忙把唾沫咽回去,还是气不过,快步冲到观音像前。
那观音还对着他笑。
笑!笑!笑!
亏你还笑得出来!
严克抓过小豪笔,在身上擦一擦,把笔头濡湿,大刀阔斧挥毫,笔头的余墨散开来,在观音脸上画了六道胡须、一个墨点——观音转眼变成只观音猫。
严克丢了笔,卧到榻上,连湿衣服也忘了脱下来,手臂一勾,把被子没过头顶,沉在淡淡薄荷香中,睡了过去。
短短几日,中州各地诡异之事频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将一切是与非碾碎。时世认为异事,后世史书却称为祥瑞。
譬如,端州的祠庙中,有鬼火出没,路过之人听闻声声狐嗥,其声若人言。
又譬如,登州的渔民捕获一条通体金色的大鱼,刨开鱼腹,得一封书,上写: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封书成了一首口口相传的歌谣,在两京一十三省传唱。
玉京城中的某一夜,一条条鬼魅在皇城游走。待城鼓作响,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照亮街巷,城中百姓们发现,京城所有府衙的墙上都用白漆写着“甲子”二字。
百姓议论纷纷。
官府派兵镇压,却抵不住悠悠众口。
中州各地豪强崛起,道派林立,大家都为挣一口饭吃,为能够在乱世活命而苦苦挣扎。
捻军、五米道、太平道、北境……
朝廷可谓焦头烂额。
朝堂江湖沸如热粥,后宫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之寒才一回宫,光王李宜与太后就在宫里“迎”她。
李淮一见到光王,像老鼠见了猫,一溜烟儿就钻回自己宫里。
之寒身上还穿着血衣,脸上也挂着血,目光落在太后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怔一怔,急忙把目光移开,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太后,只能咬着唇不作声。
光王笑道:“孤还以为是哪里钻出来的小脏猫,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团团儿。”
太后手轻抚肚子,不自然地笑一下,轻声道:“你去梳洗一下,现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之寒“嗯”一声,低头离开。
她在殿里沐浴,梳头,待要穿衣,发现宫女送上来的衣裙竟然是道袍。
她皱眉道:“我不穿这个,换别的来。”
宫女跪到地上,抖抖索索道:“这是王爷的旨意,让奴婢们尽心服侍殿下穿衣。”
之寒褪去纱衣,抱住光臂,纵使宫里的龙烧得热,她还是瑟瑟发抖,她说:“我不会穿的。你我就此僵着,冻死我算了。”
小霜走进来,对那宫女说:“给殿下换寻常宫装。”
宫女无奈道:“是,娘娘。”
小霜服侍之寒穿好衣裙。
之寒默默盯着她。
小霜蹲着,双手抚平她的裙摆上的褶皱,微笑道:“殿下仿佛胖了些,裙子短了,得让他们重新做。”
之寒问:“小霜,你能帮我逃走吗?”
小霜愣了一下,屏退宫人,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求我,不如去求太后。”
之寒低头念叨:“她会帮我吗?”
小霜埋首,回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会的。”
之寒走出去,发现光王与太后仍在等她。她一现身,就察觉光王眼底的欲望,几乎要击穿她。他看她,如同看一只笼子里的鸟、暗室里的囚徒。她很疲倦,浑身骨头疼,脚更疼,这一日一夜实在太过漫长,她想缩在被窝里,好好睡一觉,顺便舔一舔自己的伤口。
之寒扬起下巴,双手放在腰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一捏虎口,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微曲膝盖,行礼,“之寒回来了,母后。”
光王盯着这具更年轻的身体、这朵更娇艳的花,心旌摇曳,一时忘乎所以,朝之寒伸出手,“太真,你来。”
之寒一动不动。
太后眉头紧蹙,也朝之寒伸手,“团团儿,母后想你,今晚同母后一起睡。”
光王回过神,眼珠子来回在母女脸上打转,说了句:“也好。”
之寒来到太后寝宫,举目望一望,又见熟悉的绣架,宫里的熏香似乎更浓烈一些了。她踢掉绣鞋,爬上软榻,面朝里,头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整个人就迷迷糊糊起来
太后笨拙地撑着腰,在宫人搀扶下坐在绣架前,低头,飞针走线,过了一会儿,嗓音沉沉传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之寒睁开眼睛,琢磨着这句话,一时没有出声。
太后加重了语气,拖长音:“你为什么回来!”她手中的针飞得越来越快,丝线缠绕到一起,乱成一团球,干脆把绣架往前一推,几乎是吼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是这样。
她的生活波澜不惊、和和美美……
她巴不得女儿死在定州不回来!
好在,之寒的身后已有家人,她身上倒是比刚才更松弛,她放心去睡。
太后的嗓音越发飘渺幽怨:“他更喜欢你。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
之寒再一次从瞌睡中挣脱出来,“母后,我的家在定州。你不想认我这个女儿,就帮我逃出去吧。”
半个月后,玉京城的天空烟火绚烂。
满城都响起“甲子”的叫喊声。
天子御下之京本该井然有序,如今却是一派兵荒马乱之景。官府里的老爷们不知道这群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追了这一头,又从那一头冒出来。严府之外的禁军也被这群鬼缠上,阵型开始松散。
烟火一次次照亮夜空,如海上遇明灯,照孤舟归乡。
之寒撩开车帘,举头望天,恰逢一颗烟火窜上天际,在她眼眸中炸出一朵瑰丽的火花。她放下车帘,对驾车的谢忱道:“快些,再快些!”
玉京城真乱啊。
不断有“甲子”的呼喊传入耳中。
甲子——是什么意思?
谢忱将马车驾得都快散架,问:“出了京,往哪里走?”
之寒道:“明知故问!”
谢忱心里暗想,问一下也不行呀?
没过一会儿,谢忱喊起来,“主子,有人追来了!”
之寒爬出马车,看一眼后面的追兵,“弃车,骑马!”
谢忱朝之寒伸出手。之寒与他的手交握。谢忱把她甩到马上,迅速解下缰辔,甩开手,跳到另一匹马身上。
两匹马狂奔起来,将笨重的马车甩在身后。
头顶又炸开烟花,一路路炸,将前路照得明辉闪烁。
马匹在城郭之外的小道上狂奔。身后几百人的追兵在追,如海边压来的层层黑浪。
之寒的马术不精,很快就要被追上。
谢忱的马奔在前面,他回过头,从马鞍上站起来,蹲下,在空中后翻,翻到她的身后,双臂绕过她的腰,夺过缰绳,“主子,得罪了!”
谢忱将马骑得飞快。
之寒松了一口气,休息了一会儿,道:“谢嘉禾,要是真逃不掉,我们就束手就擒,不必与他们争斗!反正弟弟不会杀我,大不了再逃一次!”
谢忱“嗯”了一声,精神上却并不松懈。
之寒摇头,看着绚烂的烟火,喃喃道:“就是不知道,这第二第三次逃,还能看到这漫天的花火照亮前路吗?”
纵使胯/下是良驹,驮着两个人跑得也比追兵慢。
就当他们要被追上之时,前方射来箭雨。
“主子,趴下!”谢忱喊。
之寒卧低身子,把脸埋在马脖子上。
嗖嗖嗖——
一支支箭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那些箭仿佛长了眼睛,独独绕开这匹马,将后边的黑浪射回去。
他——应该就在前面。
之寒很确定,一下子就长出肥肥的胆,“谢嘉禾,冲!冲!冲!要斗得鱼死网破!”
谢忱又“嗯”了一声。
追兵们一个个坠马,很快落在后头。
他们冲出来了。
但前方射箭之人故意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之寒他们往前进一些,前面的人同样溜得快。
之寒追了好久,追了大半夜,就是追不上他。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现在是在逃命!千里追夫?小孩子闹家家吗?省省力气, 家!主!”高晴心情不好,又疲累,说话夹枪带棒, 拉紧缰绳, 让自己的马去撞严克的马。
两匹马的头顶了那么一下, 双双向后退。
严克正在射箭,被高晴一撞, 射偏了, 那箭刺破黑夜, 擦着之寒的发梢飞过去,扎入一个黑甲兵的眼睛。
草!
差一点点!
严克驱使马头回撞高晴,两匹马朝着对方喷气, 当场要咬起来, 他拉开马头,“走, 咱们再往前跑几步。”
严克一马当先, 众人跟在他后面, 在路上扬起滚滚风尘。
破晓时分,天际渐亮, 这队人马朝着日升方向狂奔。
严怀意坐在马上, 背后是一轮咸蛋黄般的旭日,小姑娘的轮廓被阳光描得发金光,脸颊上的绒毛根根竖起,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一看到人马接近, 立刻夹紧马腹,冲过来, 眸子在人群里一扫,皱眉问:“四嫂呐?”
严克捉到爬出心脏的一根藤,干干脆脆,把心思拉出来。
妹妹很喜欢之寒吧?
就算是为了怀意,他也应该回头?
对吧?
嗯,为了妹妹!
严克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迫不及待,调转马头,破开人群,拼命往身后追。
严怀意驱马走到高晴身边,狐疑问:“高大哥,四嫂没来?”
高晴哼一声,“谁知道他们搞什么!”
这次轮到严克追不到人了,明明刚才还偷看过一眼,确定人就跟在不远处,但追回去,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地和路人奇异的目光。
严克阴沉沉回来,脸黑得像刚下过煤矿,自顾自道:“丢了……”
高晴冷冷道:“活该!要你装!”
严怀意急问:“四嫂到底怎么了?”
严克紧握缰绳,低头,盯着马鬃上一个开叉发呆,说:“你们带着大家先走,在定州城汇合。我回去找人。不必等我。”
“四哥,四嫂要是真丢了,我也要跟着你去找。她对我那样好,我绝不能丢下她。”严怀意说着,马就跑过严克身边,被他横马鞭拦下来。
严克仍是低垂着头,黑眸沉沉,“怀意,你跟四哥说说,之寒好不好?哪里好?四哥想听,想听得发疯。”
高晴闻言,想用马鞭子抽严克的脸。
都什么时候了?
他还只顾着儿女私情!
但他强忍住了。
严克的脸往左边低,严怀意的脸往右边低,她道:“我本来也不知道的,如果不是母亲提起,只怕四嫂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当年鞑靼人想娶的是我,四嫂知道了,自愿替我出嫁。嫁给敌寇,我光想一想就害怕。她嫁给二哥的时候心里该多苦多害怕啊,她就是一个人熬着,谁都不告诉。”
严克骑在马上,身子笔直僵硬,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已经——嗯,跪了。
高晴插嘴:“四夫人看起来柔弱,心倒是坚的。家主,你这负心汉的帽子算是扣到脚脖子了。我也弄不明白了,她做了什么,你就一下子心狠到要丢下她?”
严怀意露出诧异之色,“四哥,是你丢下四嫂的?为什么?”
严克得如同一只呆鸡,咽口水,缩脖子,不知该怎么回答。现在说什么都好像是找借口,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人!严克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又拼命往回头路上冲。
严怀意追上来,拼命在旁边喊:“为什么!为什么!四哥,你必须说个明白!你要是做了对不起四嫂的事,我要替母亲打你!母亲留了好些话给你,头一句,就是要你对四嫂好!”
马蹄子飞起来,两匹马前后不断穿插。
严怀意不停地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混蛋呗!
从头至尾,他父兄母之死与她有何关系?
把自己的无能转嫁到一个女人头上。
太混了!
严克泄了气,哭丧着脸道:“妹妹,四哥错了。”
他脑海里不断闪现之寒苍白的脸,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凄凄惨惨戚戚地望着他,什么苦也不能诉,就一个劲往下淌眼泪珠子。
女人家以泪洗面,不会哭死吧?
严克越想越害怕,已跪下的膝盖又把地凿穿了半寸。
严克骑在马上,七魂六魄飞了一半,与其说是在骑马,不如说是在游魂。他全然没有察觉四周所发生的事。
严怀意突然抬手,手指戳向前方,“四哥,找到了,四嫂在前面!”
严克的耳朵动一动,闻声而动,马骑得太急,马蹄子踩上一块石子,马对天长嘶一声,前蹄折跪,把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人直接跪在之寒面前。
他这次是真跪,碎石子刺进膝盖,有一点点疼。
之寒:……
之寒的马跑死了,摔下来的时候咬到了舌头,舌头肿得撑满口腔,一时说不了话,她用手指尖戳一戳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嗯,之寒不想和他说话。
严克站起来,走过来,懒腰抱起之寒,放到马上,跨到她身后,沉默着跑起来。
之寒把头绕过他腋下,往回望,含糊道:“谢…嘉…禾…”
严克:……
严怀意已经跑到谢忱身边,朝他伸出手,将他拉上马。
之寒的头绕回来,随着马奔,背一次次撞过来,将薄荷香扑到他鼻子底下。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悄悄把鼻子藏到她秀发里,好香。
严怀意跑过他们,朗声喊了句:“四嫂!”
严克眼帘向下打,看她的反应。
之寒露出淡淡的笑,轻声应了一声:“妹……妹……”
两匹马赶上其他人,他们又沉默着赶了半日的路。
马已经奔了一夜日,不能再跑,人也都疲倦了,他们途经一家荒野的客栈,严克决定让人马歇一夜,安排了守夜之人的班次,一圈人交谈下来,之寒还坐在马上,她低着头,背微微弓着,头发因骑马颠簸而松散披下来,遮住她的脸。
严克走过去,朝她横出双臂,柔声道:“下来吧,我抱着你。”
之寒稍抬起头,清亮的眸子从发丝间透出来,小声道:“等一等,等他们都进去了。”她一晃动,垂在脸上的发更加散下来,她用手指快速把头发勾到耳后,他这才发现,她脸颊有点红。
两人一马站在客栈前,月光下,站了大约一刻。
之寒自己慢吞吞从马鞍上滑下来。严克的手指悬在她背上半寸处,犹豫了半天,不敢碰到她。她的脚落地,突然“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矮下去,眼看着要摔倒。严克手臂穿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下侧,把她抬起来。
她的手指把严克的手指推开,捏住衣角,把上衫往下拉一拉,低着头,挡着马鞍,低声道:“你也走吧,我一会儿就来。”
严克:……
严克把之寒拦腰抱起来,快步走进客栈,快步上楼,进到客房,把她小心翼翼放到榻上。之寒身子扭一扭,立刻抓过被褥,盖在腿上,有些无措地望着他。
严克蹲在榻前,用黑眸盯了她好一会儿。
之寒的头越来越低,嚅嗫:“你出去!”
严克:……
他不想走。
之寒加重了语气:“出去!”
严克神色暗一下,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腹前色衣袍湿漉漉的,手指揉搓,交错捻一捻,指腹呈现粉色,好似是血,嗅一嗅,果然是血腥味。
严克心中一惊。
之寒受伤了?
他快步走过来,如座山一般向之寒压来。
“你出——啊”之寒的话还卡在喉咙里,就被他整个身子端起来,被子被他一翻,被单上一摊血迹。她挣扎,拳脚相加,却被他抱得更加紧。她面红耳赤,情急之下,啊呜咬上他的脖子,口水又潮湿又黏腻,她虎牙故意嗑一下,剌出薄血,散在嘴巴里甜津津的,再咬,又怕他真的疼,用唇白白在他脖子根擦一点红。
他不知道退的!把她摇来摇去,低头找伤口,“你哪里受伤了?”
之寒怒道:“我没有!”
之寒双手支在他胸口,身子往后倾倒,他像团湿糯糯的面团“啪”一声贴在铁锅上,顺势倒下,床板“嗙”一声震响,把她呀压在身下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她扭动身子,把自己滑脱出来,翻过面,趴着朝榻里边钻。
严克还是一心想找伤口,大手伸过来,抓住她脚踝。之寒把鞋袜都蹬掉了,他还是锲而不舍,开始掀裙子。
之寒鲤鱼翻面,赤脚踩在他脸上,“严止厌,我说了我没受伤!”
严克却皱眉,“那你为什么流血?”
之寒无语至极,“女人的事你别管!”
严克整个人愣住,黑眸越发沉如墨,他的灵魂在暗处嘶吼,手掌握上踩在他脸上冰凉的脚丫子,“你……小产了?”
之寒使出浑身气力把严克踹到地上,抓过枕头就往严克脑袋上砸,“严止厌,你混蛋!”
严克脑袋一蒙。
所以——
是?
还是不是?
哦……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
事到如今之寒也不也不藏着掖着了,干脆红着眼,如猫一样嘶吼,恶狠狠道:“去把马鞍洗了吧。”
第八十章
严克问店家要来木桶和刷子, 打井水,抱到马边上,弯身, 用木瓢舀水, 一遍遍冲刷马具, 边擦嘴角边不自觉挂起笑。这是自他失怙恃后,头一遭笑, 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了松, 心里竟然没那么苦了。
某人真是有魔力。
严克洗完马鞍, 又去巡视了一遍周遭的环境,与守夜的人交代了几句话。
之寒浑身不好受,双腿垫在屁股下面跪在榻上, 抱着被子等严克回来。她有些后悔不该让严克出去, 该让他先叫水来的,她身上又黏又冷, 特别想洗个热水澡。
之寒正难受着, 有人敲门, “四嫂,我进来咯。”
之寒急忙应:“嗯, 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严怀意抱着一堆东西进来, 坐到榻上,挤过来,道:“四嫂,你身上不便吧,我问掌柜买了件衣裳, 你换上吧。”她举起怀里的淡黄色旧衣与其他东西,微笑着晃了晃, 放到榻上。
不用问,是严克去找的严怀意。
之寒微微脸红,把衣裳抱到怀里,“谢谢,妹妹。”
严怀意问:“要我去叫店家提热水来吗?”
之寒连连点头。
门外响起脚步声,严怀意道:“四哥回来了,不打扰你们了。四嫂,你能回来,真好。”她快速抱一下之寒,打开门,放严克进来,又关上门。
严克说:“我想了想,你不惯骑马,我让店家去找辆马车来,这样你能舒服些。”
之寒有些犹豫,“马车慢,不会被……他追上吗?”
他是谁?
自然是李淮。
严克道:“不会的,你放心,不会有大肆追捕,暗地里的追杀罢了,只要我们足够谨慎,一定能平安到定州城。我现在仍是个干净人,是忠烈之后,他还没那么……”
……蠢。
严克把最后一个字吞下去。
之寒“嗯”了一声,“听你的。”
严克站在榻边,盯了之寒好一会儿,道:“之寒,我在送丧之日说的话——皆是真的。我现在还干净,等回了定州,必然就——黑了。我已弃刀,此生只可能用剑。但无论用刀还是用剑,护你之心从未改变。”
之寒正视严克的黑眸,“我知道。我已经看过这世间诸多疾苦,也知道这乱世盼一个英雄,你就放手去搏吧,我能做的,也只有在日后千百个白昼和黑夜里陪伴你。”
严克坐到榻上。之寒的脚蹲麻了,坐下来,把膝盖折起,像小山一样格在二人中间。
严克缓缓抛出一句话:“我和李淮难保不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
之寒双臂抱住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从下仰望严克,“人生在世,多的是遗憾,若是强求圆满,只能事事缺憾,既然你们注定水火不容,我也该作个了断。我已护住他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以后,我都护着你,好不好?”
严克哑然道:“好。”他的手伸过来,托住她的后脑勺,将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她说:“我是以姐姐身份去救弟弟。”
他说:“我是以夫婿的身份来救你。”
之寒的膝盖还是倔强地曲着,她说:“止厌,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护着弟弟的吗?对于那件事,我确实对不住你。我——”她含糊把后面几个字掠过,脸又红起来,“三天三夜,就是为了放弟弟离开。那日之前,我已知道你父兄的死讯,我对不住你。”说完,她彻底松了口气,这辈子,她只做了那么一件有愧于心的事,不说清楚,心里就有块疙瘩。
她像等待审判一般等着他开口,他却突然哑了,本来就忐忑的心更如一叶小舟在狂风里打转,她小声喊一声:“止厌?”
严克长叹一声:“真呆呀,让心怀歹念之人得偿所愿。有人尝到甜,就日日想糖吃。”
之寒魂一震,腿慢慢放下来,男子结实的胸膛就压过来,她顺势倒下去,他的鼻息喷上来,她望着那对极黑的瞳孔,怔怔出神,她说:“止厌,无论重来多少次,遇上你,真好。”
他躲着唇,吻她的鼻子、眼睛和耳朵。
之寒身下一股股暖流,迷迷糊糊中挣出几分清醒,把他往外推。
正巧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拍门,“客官,您要的烫水。”
严克喊:“等着!”
之寒喊:“就来!”
严克皱眉起来,上肩的衣袍却勾住之寒的耳坠子,一时没注意,起得猛了,扯着和她耳坠往上走。她钻心疼,叫唤起来,带着那么点潮糯糯,如小猫细爪子挠在他的心,他一边手忙脚乱解耳坠,一边又压下去,吻了她的唇。她又疼又恼,用手掌打他肩膀。他的手指终于拨开耳坠。二人分开了,两张脸都是通红。
严克起身去开门。
之寒用手指揉搓湿润的耳垂,又愤怒又委屈地瞪着严克。
严克的薄唇往上一勾。
这是一间开在荒郊野外的小客栈,没有大浴桶,小二只提了两只铜水吊来,放下就走了。
严克把水冲到木架上的盆里,“你让人送的水?”他的手在盆里搅动试水温,抬起眼帘,深深望之寒一眼,一本正经道,“之寒,你知道的,我还在孝中。”
经过三日三夜的调教,他深知之寒有多爱洗澡。他看山还是那座山,看水已不是那水。
上一次砸的枕头还孤零零躺在地上。
之寒手边并无第二只枕头砸严克。
他这么可以这么混蛋!
严克把调好水温的水捧过来,“你自己擦?还是我来擦?”
之寒道:“你背过身去,不准看!”
严克只得乖乖背身。
之寒褪去衣服,仔细擦拭身体,一盆水不够,她又让严克换了两盆。她擦干净身体,换好干净衣衫,其间,严克趁换水间隙偷看了她几眼,都被她用眼神吓回去。
之寒干巴巴道:“好了。”
严克转身,扑到床榻上。她把身子往里面钻了钻,如虾一般弓起身子。他从背后抱住她,用手捞她冰凉的脚,慢慢捂热。
他问:“好受些吗?”
之寒觉得床板有些硬,床褥又有股霉味,还那般薄,这个样子她实在睡不着,就干脆转过身来,身子拱一拱,额头贴着他脖子根,脸枕着他火热的胸膛,嗅着她的味道,渐渐匀了呼吸。
严克叫苦:“之寒,我在孝中啊,你真是要我的命。”
之寒身子动一动,把冻得脚趾头都要缰掉的脚插进他滚烫的小腿肉上,“就捂一捂,不准动歪心思。”
严克:……
第二天,之寒睁开眼睛,看到严克的黑眸盯着她,眼底两片青,看起来没睡好。她手里紧捏着他胸口的一片衣服,放开来,皱得不成样子,用手轻轻抚平,咚咚咚,抚触到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手还有点冰,从他露出来的脖子伸进去,贴肉捂一捂,焐热了,拔出来,“谢啦。”
严克:……
两人起床梳洗,出门点一次人数,再一次启程。
荒郊野外的客栈没有大轮马车,一匹马套了辆轱辘木板车,铺了张厚被褥,之寒坐在上面,听着车轮吱吱呀呀响,颠簸上路。
轱辘车行在路上,到处都是逃避战火灾荒的流民,他们散落在大路小路上,三五结成队。有一些道士模样的人混在里面。一些道士支起一顶大锅,烧一锅滚滚的热水,两根手指夹出黄纸,口中念念有词,黄纸瞬间化为火焰,黑色的灰烬搅进大锅里,符水被分给生病的流民们喝。另一些道士在收流民的米,交了米的流民都被聚到一起。
严克说那是中州新崛起的道派——太平道和五米道。这世道越乱,人心越惶,无家可归的百姓就将希望寄托在玄之又玄的黄老之派上。
其实,自先圣人始,世人苦黄老久矣。
严克这群人的身份特殊,但凡进大城镇,都会派人先去刺探情报。这几日林林总总的消息汇到一起,严克一条条说与之寒听。
“中州各地遭兵燹之厄,国家兵力不足,圣人下旨兵权下放州牧,鼓励各地豪强应对乱局,致使各路豪强拥兵自重。”
“州府悬赏五万户取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首级,四万户取五米道头领,两万户取北境前上将军高雪霁的人头……”
高晴窜起来,“他大爷的,为什么通缉我?我招谁惹谁了?要抓也抓土匪头子——咱们家主吧!”
严克若有所思,道:“我是忠义之后。你是抗旨不遵,没有回京认错。我和你——很不一样!”
高晴踢翻篝火,火星子在黑甲片上飞扬,大喊一声:“草!我是替死鬼!”
围在篝火四周的人都在笑。
走了小半月,轱辘车终于换成两匹马拉的马车。赶路太枯燥,严克路过市集,就收集一些小东西给之寒解闷——九连环、小木偶、双陆琪,尽是些小孩子的玩样儿,不过,在这个玉镯子换不来一个饼的乱世里,大家都在争温饱,能买到这些东西已是不易。
严克见之寒把九连环弄得越来越乱,脸也急得通红,道:“教你射箭吧。”
之寒把九连环丢了,挑起一条细眉,“为什么学这个?”
严克回答:“我挺想教你的。”
之寒狐疑地望她一眼,反正闲来无事,“学吧。”她兴冲冲去取挂在马鞍上的弓,被严克掰肩膀,捞回来。
严克说:“这张弓有八石,你拉不动。”
之寒不信邪,取下弓,学着拉起来,别说拉了,提起来都费劲,她放下弓,用脚踩着弓身,双手提弦,“噌”一声,勉强动了动弦。
这弓真能有人单臂拉起来?
之寒看向正与谢忱聊天的严怀意。
怀意妹妹也可以?
严怀意察觉之寒在望她,朝她扬了扬手。
严克知道她在怀疑什么,矮下来,凑在她耳边说:“妹妹能拉十石的弓。我这张是马上用的弓,我在地上能拉十二石。你么——弓得特制。”
之寒不上他的当,道:“我不学了。”
严克笑道:“不需要学多好,唬唬人足够了。我尽力教,你尽力学。”
当日,严克就给她用路边捡的木头削了一把轻便的弓。他的手做这些特别巧,闷头“咚咚咚”敲,“嚓嚓嚓”削,引来严怀意的围观。严怀意转头对之寒笑道:“四嫂,我小时候的木剑、木弓都是四哥做的呐!”
之寒:……
弓做好了,学弓这件事也既成事实。
学就学吧。
之寒拉起磨得光蹭蹭发亮的木弓,弦贴在脸颊上,努力让箭瞄准靶子。
她十分专注地盯着箭尖。
心里想着挺容易,真做起来,箭尖摇啊摇,就是对不准靶心。
然后,狗男人就贴上来了。
微扎的下巴蹭得她背脊一直线得发麻。
呵呵……
为什么学射箭,因为师傅和徒弟可以贴得严丝合缝。
这是假公济私……
不——
是心存歹念之人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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