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一行人再进松州城。
越接近白马关, 人的精神越松弛。
自严克一战功成,蜀地向北至漹水一带再无鞑靼人侵扰。定州侯之于关内外,犹如当日邓国公之于北境, 百姓视他们为金汁浇筑的铁壁铜墙, 戍边之民向来记军功而忘君恩——换句话说, 人一到松州,算是到了自家地界。
严克已经有月余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丧亲之后, 一颗心都挂在了仅剩的亲人身上, 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他放下久悬的心,关上门, 闷头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
之寒也就陪了他十二个时辰。不过, 每隔几个时辰,她还是出去逛一逛, 就差把手举起来, 宣示君侯不处理公务, 与她这个小女子无关——他真的就只是睡觉。
严克睡觉期间,潘玉来了, 松州府大商贾云群的手下尹琼也来了。
大家都候着君侯醒。
严克醒来后, 立刻召集所有人议事。
之寒在一旁喝茶听着,同时接受潘玉时不时投来的探究目光。她当日在屋子里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句“糊涂了”现在还能烧烫她的脸。
喝茶——
嗯,喝茶。
严克道:“潘玉,高雪霁, 你们两个立刻回北境大营整顿军务。北境帅印暂由潘将军执掌。高雪霁需全力配合潘将军调遣北境全军。你们的第一要务是注意鞑靼人的反扑。可有异议?”
高晴耸耸肩,“我没什么意见。”他看向潘玉, “老潘——哦,不,潘将军,以后有令招呼我,北境我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潘玉倒是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严克见潘玉不说话,又问了一次:“潘将军,可有异议?”
潘玉急忙抱拳,“听凭君上差遣。”他心中渐渐回过味来,看来君侯是要先盘点自己的实力,徐徐图之,还不忘安外,这样的确稳妥些。嗯,不错,这个主君有前途。
严克正欲说话,被尹琼插进来:“君侯,我有一要事禀告。”他两眼放光,似要献宝。
严克看向尹琼,问:“何事?”
尹琼急道:“太平道的张平派人送来帖,要邀君侯参加诸雄会盟。大家结盟,以期共同推翻淮帝的□□呐!”
严克没有说话。
眼瞅着献了个寂寞,尹琼急忙补道:“倒淮的英雄豪杰中有不少是被老帅提拔起来的,听他们的意思,有意要推举君侯为盟主。君侯想一想,号令群雄,是笔好买卖啊!”
商贾之人重利,大商犹如云群重大利,小商犹如尹琼贪图蝇头小利。之寒想,铸假铜钱是这个尹琼闹出来的,那个药师郎也是他荐的,这个人还是死性不改,三教九流都插一脚,哪有肉沫星子就往哪儿咬。
大家都等严克发话,良久,简简单单两个字:“不去。”
潘玉哈哈一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之寒脸上,“谁说我们要反圣推新了?咱们是要清君侧,倒的是光王那个妖道士!”
高晴道:“你这小子是不是傻?把反那啥的土匪头子聚一块儿,等着被人一锅端吗?”
严怀意若有所思,“奇怪,你是我们这儿的人,怎么会认识太平道的人?”
众人看向尹琼,前一刻还红光满面的人一下子汗流浃背,掌心对着众人摆,苦笑道:“你们别这样盯着我,我绝对没有坏心思。我们做生意的人哪头都会沾一些,消息不断,财才能滚起来。误会!误会!大掌柜是向着君侯的!”
潘玉用手掌重拍尹琼肩膀,笑眯眯道:“正是呐,告诉中州最有钱的人,站对位置,才能赚更多的钱。”
严克道:“云大掌柜既然向着我,就该屈尊让我见一面。一月后,我约云大掌柜在定州城见。”
尹琼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我会给大掌柜带话的。”
严克又说:“你那座铜山可得动起来了,约定好的武器不得迟交,也不许偷懒应付,过几日,我去亲自瞧瞧。”
“自然……自然不会少……去看……也好。”尹琼反复念叨着,他突然看到之寒,灵光一现,道,“去铜矿山的时候,带夫人一同去吧。山腰有座颐浩寺,名声在外,祈福求子特别灵验。临近年关,我家铜店接了香客的请愿,铸了一座比塔还高的铜香炉鼎。君侯和夫人若是愿意,我可命人把二位的名字篆刻在鼎底,保佑二位永结同心、长命百岁……”
之寒道:“你出去……”
严克笑道:“你出去。”
尹琼只得灿灿离开。
严克又同众人聊起东海的战事,没了严刚在那里坐镇,琉球人又连连反攻,中州连输了几场仗。但唯独这一件事严克无能为力。其实,他明白,正是东海的战事分去了李淮对他的关注,并牵制住了中州许多兵力。但这份侥幸非但不能让他欣喜,反而生出浓烈的内疚之感——他在选择某一些事情时候,同样放弃了他同样珍视的东西——那便是父兄对他的希冀。
议事结束之后,大家都走了,严克忽然觉得头疼,明明才睡了一个长长的觉,一番口舌下来,又觉得疲累异常,连太阳穴都在弹跳。
之寒在旁边听了这半日,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她感觉严克哪里是睡了一觉,明明是在梦里把一切都做了最好的安排。
严克趴到榻上,用黑眸盯着之寒。
之寒看着这个姿势就发怵。
这个她熟……
又是要她一双公主的纤纤玉手给他按腰。
行军打仗逃难就有这点不好,身边没个宫女代劳。
之寒一动不动。
严克倒是也不说话,慢慢合上眼皮,眼看就要睡了。
他在梦里皱眉。
之寒走过去,脱掉鞋,爬到榻上。
榻微微震颤。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纤纤玉手换成纤纤玉足,踩啊踩,像捣年糕,倒是挺有意思。
严克:……
之寒胡乱踩几下,就觉得腿酸,想跳下来,被他用手指圈住脚踝,“好事成双,踩了二十七下,再踩二十七下吧。”
这人做什么都数数是吧?
之寒“哐哐哐”又猛踩二十七下,踩完,气喘呼呼坐到榻上,“你真是有福气,让公主服侍你。”
严克闭着眼睛笑,“下辈子,换你做这个有福气的人。”
之寒把脚送过去,“投桃报李,老规矩,你懂的。”
严克侧过身来,把她冰凉的脚抱在怀里,“睡吧,明日我再教你射箭。”
之寒:……
这不是投桃报李,分明是恩将仇报。
过了一会儿,就在之寒半梦半醒之间,严克问:“那座寺庙你想去吗?”
之寒倒是真没想到严克会把尹琼的话当真,想了想,说:“反正你也要去巡视铜山,我就当去玩儿了。”
严克说:“好,那我们去。”
之寒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严克道:“你说吧,我听着。”
之寒问:“你为什么要让潘玉执掌北境军?那都是你父亲的旧部,论在军中威望,高雪霁更能服众。”
严克说:“高雪霁武艺高超,也有谋略,就是……太年轻。他会是帅才的,但不是现在,如今的他只是猛将,还需磨练出更加冷静的性子。潘玉他是老江湖了,北境现在军心不稳,需要他这样圆滑老成的人去平衡压制和周旋。”
之寒笑一下,顿觉自己有些小心眼,“我还以为你故意打压高雪霁,是为了稳住潘玉的心。”
严克道:“也有这样的考虑。再者,北境的兵不好带,我所行之事有悖纲常,我不想高雪霁锋芒太露,真当了替死鬼。所以,我才把潘玉顶上去。这是我的私心。”
之寒感慨:“你和高雪霁见面就怼,仿佛是一对幼稚鬼。其实一个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一个么也在处处为他暗中打算。止厌,你还是有个哥哥的。你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真好啊。”
严克沉默一阵,“嗯”了一声,“其实,我很满足了。”说完,他把之寒的脚放了,把她身子扳正,抱在怀里,“焐热了。睡吧。”
第二日,潘玉与高晴奔赴北境。
又过了几日,严克带着之寒去定州城外的铜山。
铜山之上开着漫山遍野粉色的花。
之寒掐下一朵,别在耳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严克盯喜雪白肌肤上的一抹淡粉色,心旌摇曳,魂不守舍道:“铜草花。我以前也得了一朵,供在宗祠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有此花的地方,地下必然有铜矿。”
之寒笑道:“只要关于行军打仗的事你真是事事皆知啊。”
严克神晃一下,“父亲教的。他还有好多的道理没教我。我追不上他们了。”
之寒笑着挽住严克的手臂,把他拖向眼前香火鼎盛的寺庙,“颐浩寺到了,陪我逛逛吧。”
扑鼻的酥油香飘来,举目轻烟缭绕,咏经声随风穿插在寺庙的每个角落,犹如一群蜜蜂在耳畔轻嗡。
一进主院,他们就看到尹琼口中那比一层楼还高的香炉铜鼎。铜鼎被放在一棵三人抱的古银杏树下,银杏叶比金子还耀眼,高大挺拔,直冲天际,如一柄大伞遮着络绎不绝的香客。
之寒拉着严克去瞧铜鼎上的经文与供养人名姓,她一个一个字念,兴趣盎然。
严克有些后悔,没让尹琼真的把二人的名字刻在香上面。
银杏树下支着一个签摊,摊主朝严克招呼:“客官,来抽一支签吧。心有祈愿,神佛也会回应的。”
严克问:“想去吗?”
之寒点点头,“去吧,来都来了。”
之寒拿起签筒,举到额前,闭上眼睛,慢慢摇。风在她耳畔卷起零落的发丝,一片鹅黄杏叶坠到她耳畔,签子“沙沙沙”响,掉出一支红头小签,她微笑着递给解签人,“解吧。”
解签人问:“夫人求了什么。”
之寒微笑,“你只管说好不好,是好签,我也只告诉他听。是个秘密。”
解签人看着签子,翻找签语的册子,“是上上之签呐……抽此签者……”
严克分神,问:“求了什么?”
之寒扬扬手。
严克伏耳去听。
之寒小声道:“我求家风不朽,自有后来人。”
解签人耳朵尖,一下子听到了,笑道:“夫人是求子呐。”
之寒连忙摇手,“不是,不是,是另一个意思,他知道的。”说完,脸红红地望着严克,心想他不会也误会了吧?
严克浅笑,“那就祝你心想事成。求什么都好,你开心最重要。”
之寒讷讷,果然,逃进黄河也洗不清。
解签人把手伸到桌子底下,“这个佛寺求子最灵验。你看这银杏树一模一样的后院还有一棵,是夫妻树……”
之寒愣了一下。
然后,拉着严克往寺门狂奔。
严克问:“怎么了?”
之寒道:“我不信尹琼的话,特意翻过松州县志,志里记载,寺里的确有两棵夫妻树,但妻树早就在五十年前枯死了,这里的银杏树不结果子!不结果子的树怎么可能求子灵验!这个佛寺有问题!”
之寒言毕。
“嗙”一声——
香炉鼎瞬间炸开,漫天碎铜块与烟灰飞扬。
之寒眼前一黑,身上立刻感到一重,人向后摔倒,被严克压在了身下。他沉得像块巨石,推也推不动。之寒咳嗽着要将他,“止厌,你没事吧?”
严克没有回应她,他的头枕在她脖子根,渐渐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她一抹,满手掌的鲜血。
“止厌!止厌!”
她的叫唤声响彻古刹。
第八十二章
“别怕, 再一会儿,一会儿我就……”严克的手胡乱摸,摸上她的脸颊, 手指湿漉漉的——皆是血, 他的手护住她的耳垂, “起来了。别又钩住你耳坠子。”言毕,他闷哼一声, 如道闪电般蹿起来, 手上的剑瞬间出刃, 转身,“嗙”一声,削断后方劈来的刀。
严克朝地上伸出一只手, 血从头发里呈直线淌下来, 他的脸和脖子被鲜血浸透,但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他催促:“之寒, 快, 起来。”
之寒抓住严克的手,被他抡圆了揽到怀里, 两人转了半个圈, 仍是他的背对着利刃。严克反手劈剑,“哐哐哐”三声,对方的兵刃又被削去。
香客和僧人尖叫着,四散而逃,空气中尽是爆裂铜鼎的碎屑, 雾蒙蒙一片,人影在其中穿插闪现, 很难辨清哪些是杀手,那些是寻常百姓。
那个笑眯眯的解签人手里拿着一张小弩,架在臂膀上,缩着脖子隐在粉尘后面,伺机而动,他说:“你这小子路数真怪,用刀的招式使剑。”
严克把之寒藏在身后,黑眸一寸寸扫视四周,回道:“能杀你,就是好招式。”
之寒顾不上周遭的杀戮,还在找严克出血的地方,仰头,似乎是脖子上方靠近后脑勺的地方——那地方头发遮着,就是看不清伤口有多深。
严克探虚实:“是李淮派你们来的?”
之寒立刻道:“不是他。”
严克晃一晃神,没有说话。
之寒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缓缓道:“朱砂、芒硝、硫磺……似乎还有木炭。他们是炼丹的道士!”
解签人啧啧两声,“美人,没想到你还是同道中人,跟着北境的狼崽子有什么意思,同我双——”他说得抑扬顿挫,吸引足了所有人的注意,“嗖”一声,那弩箭竟是朝着他口中念叨的之寒射过去。
严克手腕一转,剑花闪成一个光圈,“嗙”一声把弩箭弹回去。那断箭插进解签人的肩膀,将他往后压退半步。
严克抓住之寒的手,盯着对方,“老子最讨厌有人提及之寒的噩梦!”他缓慢旋转手腕,将利剑抖得发出颤音,“五米道还是太平道?我不杀见不得光的老鼠。”
解签人把身子隐到烟尘更深处,声音飘来:“在下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大方梁帅唐周——特来向君侯讨债。”
说话间,又有两名杀手与严克交手,被他一剑刺喉,一剑穿心,尸体闷声摔到地上。
“你很啰嗦!”严克平复下喘息,问,“何仇何怨?”
解签人冷笑道:“当日,君侯让人假扮我们太平道的人,在玉京城中留下满城的‘甲子’留书,害得我们太平道被官府追杀了好些日子!君侯好毒的计,行的是忤逆大罪,却背着忠义之名,收买全天下的人心。你把自己摘得如此干净,却害我们折损了万把个兄弟。我们不计前嫌,邀你同盟反暴/政,你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仍是一口拒绝。君侯,你说——我们太平道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严克道:“全是废话!怎得这般多的废话!”他小声问之寒,“谢家小子呐?平日里一直跟着你的,怎么这个关键时候却不现身?”
之寒心虚低头,只答:“谢嘉禾不在。”
其实,是她想只两个人出来散心,才故意嘱咐谢忱不必跟着的。
严克说:“可惜了。”
之寒心更慌了——难不成他的伤竟这般重?
严克贯穿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出身上哪里在流血,只有脖子和脸上挂着扎人心的艳红。她就盯着那血发呆,然后从严克手里挣脱出来,低头,找了一圈,抓起一把死人的刀,对准前方。
严克本诧异,然后竟笑了,他猜到了她的心思,说:“真呆啊!我的意思,小谢不在,我就没有留余地的胆子,本想留一两个活口,好好问问话的。现在,我可不敢。”他转而看向解签人,“所以,你们坦然赴死吧!”
“好大的口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严克剑尖不断点地,剑身铮鸣,寒光练练,渴温热的血喂饱它。他化作一道光冲出去,然后又猛地折回来,诱出潜在后方伺机而动的杀手,与之寒交身,一剑平抹那人的脖子。血犹如泉涌,喷出三丈。严克挡着,没有一丝沾到之寒的衣裙上。
之寒在侧,严克不敢离开太远,靠着虚虚实实的喂招,将敌人诱出来,斩于剑下。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尸体,只剩下解签人了。这人阴险至极,知道严克的软处在哪里,他隐在暗处,不断用连弩偷袭之寒。严克像捉鬼一般追着他,心中记下他射箭的规律,然后趁着他换箭间隙,闪身跳到他头顶半尺高,双手持剑柄,直剑见他从头至脚穿个透。
严克似个血人,头发都被血结成一缕缕,靴子踩着跪在地上的解签人的肩膀,把剑从他头顶拔出来,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
之寒跑过去,蹲下去,问:“止厌,哪里疼?”
严克的头避开之寒的手,“别碰,这些人的血脏死了。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就是肚子饿,可惜了,听说这儿的斋饭不错,本来还想带你尝尝的。”
之寒问:“回去给你煮粥喝?“
严克挤出笑,“别煮核桃粥,我怕你……”
……又跑了。
“煎蛋吧,嫩嫩的溏心蛋。”之寒点头,把严克扶起来,一路上人们把他们当成瘟神一般躲。
到山脚下,他们被一群循声而来的官兵拦下来。
领头的官差横刀堵在两人身前,“别走,同我回衙门,把乱斗的事情说清楚!”
严克的手臂搁在之寒肩上,半个身子压下来,将她的上半身压得越来越低。他摇摇晃晃,失血令他神思恍惚,他察觉到身侧人的不堪重负,强行把魂拉回来,猛地起身,黑眸沉沉盯着官差,“定州侯严克。如果我有罪,你可以带我走。”
一句话落地,众百姓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拔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看清楚赶走鞑靼人的大英雄长得什么样子。
他严克有罪吗?
没有。
严氏子孙是落在百姓心里的土,筑起万里长城,墙内,一方安定,墙外,尸横遍野。
君侯有忠名而无恶名,拥民心而无恶行,这是李淮最恨严克的地方——想弄死他,却没有合适的理由。兵士们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浴血的君侯离开。
二人回到落脚点。
谢忱与严怀意正在练剑,一见二人这般样子回来,都围上来。谢忱不说话,但从他的脸上——之寒看到了愧疚,他的额发在风中轻轻吹,最终遮去了他全部的情绪。
严怀意问:“四哥,四嫂,是哪路人马?”
严克道:“着了太平道的道!把尹琼那小子找来,我要扒了他的皮!”
谢忱转身疾行。
严怀意在他身后喊:“谢家哥哥!”
之寒道:“妹妹,去追追小谢,别让他下手太重!尹琼毕竟还有用。你四哥交给我。”
严怀意点头,赶紧去追谢忱。
严克与之寒回到屋子。
严克把外衫脱了。之寒接过来,迎着光展开,发现那上面点点横横尽是透光处,他身上也必全是窟窿。她转身,严克已把中衣也都脱了,骨肉匀停的臂膀上密密麻麻嵌着黑黄的碎铜片。之寒寻了把剪刀,一点点把那些锋利无比碎片拨出来,想象这些碎片刺进自己身体的情形——必然是很痛,还要留许多的疤。
疤痕——严克身上仅是疤痕,有刀砍剑伤,有利箭贯肩,有军杖留痕,再加上暴雨梨花般的刺伤,可谓没一寸好皮。这些伤痕见证了他的血与泪,痛与恨,每一处都让之寒爱得发疯。
之寒的手小心翼翼探到他的后脑勺,她试图弄清楚他究竟伤得如何,却又不敢落指去摸,问:“要给你上什么药?”
严克的手指伸进头发,摸了会儿伤口,道:“这伤抹药没用,得缝针。你帮我找找针线。”
之寒取来针线包,“我来?”
严克回:“不用,我自己来。”
之寒坚持:“还是我方便些。”
严克苦笑道:“你的针线功夫我是见识过的,我还是自己动手,放心些。”
之寒:
严克一手按伤口,一手给自己缝针,即使是反手,他一样很熟练,一看便是久战成精那种老伤患。之寒是有点心疼的。他一声也没有吭,但她知道,他必然很疼。
严克缝伤口的间隙,她跪在椅子上,燃起小火炉煮粥。火炉里的炭噼啪作响,火焰蹿起来烧红她的脸颊,细白的手握着木勺搅啊搅,神情十分专注,看来是怕又煮煳了。
严克一边弄伤口,一边看她煮粥,只要分了神,就没那么疼了。
之寒把雪白黏稠的粥舀到碗里,双指翘起,把碗端过来,问他:“要先喝粥,还是先沐浴?”
严克接过碗,顺手搁到一边,嘴角上钩,“我头上的伤不能沾水,多有不便,你给我洗么?”
之寒切一声,低垂下头,目光躲闪,“只许那么一次。”
严克泡到水里。之寒站在他身后,用手抓着他的头发,小心提拎起来,另一只手用软布细细擦拭他的后背。血珠子从细碎的伤口飘出来,水色呈淡粉色。
之寒不放心地问:“不碍事吧?不然,擦一擦就好?”
严克抓住她的手,凝望她指甲上鲜艳的丹蔻,衬得她的手指越发的白——好白啊,好红啊。他突然抓着她的手往水底按,她被拉得弯下身,头发披到他肩上,滑到水里,黑丝如水藻一般荡漾开来,缠住他的身体。她拼命挣脱手,琳琳的水声响起,水花翻腾,泛起白沫。
之寒红着脸,恼怒道:“你找打是不是?”她心里生气,却还记挂着他脑袋上的伤,另一只手还不忘托着他的头发,她离他的肩膀只有半寸之距,能够嗅到他身上的铁锈味与血味,就又记起他的好,就顺服了些,直到他越来越过分,她实在受不住,把手奋力抽出来,逃走了,“你自己洗吧,混蛋!疼死了,我都不看你!”
严克自顾自笑,淡定地洗干净身体,披上衣服,端起碗,把粥当成水喝完,把之寒捞到榻上,抱好。
他休息了一阵,道:“太平道盯上我们了,我们需尽快出关。这事怪我,我的确借他们做幌子,从玉京城脱身,我以为到了松洲,就算到了自己的地面,不必再担心追杀这种事。”
之寒问:“你本来想留那些人活口,是要问什么?”
严克顿了顿,说:“父兄虽身死,却还在冥冥中护佑着我,他们的忠勇之名让我成了百姓口中的英雄。你知道,在李淮心里,他是认定我会反的,但他一时找不到我的错,不会违天下民心而贸然对我用兵。我呐——现在手上的兵马不多,北境的军心还未定下,不宜现在与李淮翻脸。我和他暂时都不会进一步,大家都在等对方犯错。这些日子,我需积蓄力量,整顿手上一切可用之力,以应对日后的多面受敌的情况。”
之寒觉得严克说得玄乎,“我不明白。”
严克道:“我要太平道制炸药的方士,助我毁去一切通往定州的桥梁和栈道。我要稳住李淮,装出并无南下的样子,防止来自玉京城的兵马袭击。先稳住后方,暂息战衅,安定边陲,鼓励耕织,广纳汉儒,等时机一到,以清君侧的名义取而代之。”
之寒琢磨着他的话,“所以,你要毁香炉的方子?”
严克“嗯”一声,“我曾在桃州见过捻军的炸丸,但它们威力太小,不足以毁去桥和道路。”
之寒睁开眼睛,空握拳头,在严克脑袋上一砸,“你这额头顶到天上去了,怎么运气就这般好?我少年时别无他长,就是炼丹这一学上还算在行,我可以帮你研究一下方子,反正它们炸香炉的材料都在佛寺里飘着那。”
严克黑眸一闪,把之寒拥得更紧,嗅着满怀薄荷香。
他还是那句话——怎么他想要什么,这个女人都能给他?
第八十三章
第二日, 之寒与严克一起回颐浩寺。谢忱的身影不断在犄角旮旯闪现,跟得特别紧。严怀意也来了。闯祸的尹琼被早早捆了,跪在佛像前, 头一冲一冲, 正在打瞌睡。
佛堂前, 僧人拿着扫帚,“沙沙沙”将地上的黑灰扫成一堆。之寒蹲在地上, 抓一把灰, 摊在手心拨开, 放到鼻子前嗅一嗅,鼻子瞬时一痒,赶紧用帕子压住口鼻, 小猫打嚏, 扑了一脸灰。
严克默默笑,心想, 若是研究不出方子, 就当来玩了。
严克抬头, 看着金黄银杏树上折膝而坐的小道士,喊:“走, 小谢, 我们去虐虐人。”
靛蓝衣袍一翩,带下漫天飞舞的金叶。谢忱从严怀意身边走过。她懵懵转身,目送。之寒捂着鼻子,还在不停打喷嚏,一双清水眸子盈盈有光, 盯着严怀意,浅浅地笑。
严克和谢忱走进佛堂。
谢忱单脚跪地, 手抓在尹琼后背衣襟,将他提起来。
尹琼惊醒,拼命挣扎,撇头瞧见严克,才软下身来,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君侯,原来是你,到底所为何事,绑了我一夜?”
严克抬眸,“你没告诉他?”
谢忱淡淡道:“直接上手,比较简单。”
严克把脚踩在尹琼肩膀上,将他身子摇一摇,“把人吊起来。佛祖面前,不能用刑,就挂着赎罪吧。”
谢忱快速从手腕上抽出绳子,摔过房梁,双臂往下一拉。随着尹琼“啊”一声,人已经悬到房梁,双脚在空中乱踢,一个劲喊:“君侯,饶命啊!”
严克道:“小谢,把你的刀垫在尹琼脚下。”
谢忱望了一眼堂外的之寒,确定她无事,才默默取下刀,让尹琼的脚尖顶着刀。
人和刀呈一条直线,挣扎着摇晃,在以为要掉的时候撑住,在以为能撑住的时候又摇晃。严克折腾人的法子向来刁钻——他就是要吊足尹琼的精神,又一点伤都不留。
严克说:“你好好顶着,掉了就剃度,再乱喊乱叫,扰佛祖清净,也去做和尚!”
尹琼“呃”一声噎住,身体紧绷不敢松懈,挺得笔直。
严克问:“是你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太平道的?”
尹琼哭丧着脸,“我什么都没说啊。他们让我带话结盟,我就来了。我吩咐刻炉鼎,他们那个时候恰好在,大概被他们听去了。他们为结盟而来,我不知道他们存着祸心,他们——”他抬头,盯着堂外破碎的铜炉,猜测眼下的情况,“要害君侯?”
严克脸一冷,黑眸沉沉,“你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炉底了?”
尹琼连连点头。
这个人荐了不结果实的银杏树来祈福。
这个人把他们的名字刻在铜炉底下,然后铜炉炸了。
这个人——
罪孽深重,下辈子和青菜馒头去作伴吧。
谢忱突然往外冲。
严克问:“去哪?”
谢忱没有回话,走出去,晃了一圈回来,脸色阴沉,“不见了。”
严克立刻意识到之寒不在前院,虽心里明白有妹妹在,大概只是逛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昨日的事历历在目,他还是冲出去和谢忱一起找。
之寒正在后院的池塘边洗手。严怀意站在她身边,手中捏一片银杏叶子,揉搓细杆子让叶子转起来,她鼓起嘴巴,把叶片吹起来,金黄的“小鱼”飞到天上,又落到池塘里,被鱼鳞一般的水波带走。
之寒用帕子仔细擦手,喊住路过的一个师父,“大师,可以留我们在这里吃斋饭吗?”
和尚行了礼,“施主,午斋半个时辰后在那边放。”他用手指戳了戳更深处的院子,微笑着离开了。
严怀意问:“四嫂,你想吃斋饭呀?真巧,每月朔日,我们家大多跟着母亲吃素。”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
之寒微笑着道:“是呐,很想尝尝看呐。”
严怀意拉住之寒,把她拉离水边,问:“四嫂,方子有眉目了吗?”
之寒用目光打量行色匆匆的过往香客,“嗯,七七八八了,我回去试试看吧。”她顿了顿,“妹妹,你看那院子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我们去逛逛吧。”
严怀意有些犹豫,“谢家哥哥不让我带你去人多的地方。”
之寒若有所思笑,“你听他的,他听我的。还是我说了算。”
交谈间,两只“走失”的猫被抓住了。
严克与谢忱一左一右将二人夹在中间,神色皆是一松。
严怀意说:“四哥,小谢哥哥,一会儿我们去吃斋饭,四嫂都问过寺里的师父了。”
严克看一眼之寒,嘴角上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什么呐?”
之寒回答:“那个地方有些奇怪,来往的人特别多,每个人出来,都红光满面的。”
严克问:“去逛逛?”
谢忱说:“我去吧。”
之寒点头,“谢嘉禾,你和怀意妹妹去。我和止厌在这等你们。”
严克道:“快些回来,我等着吃斋饭。”
严怀意和谢忱一前一后走进那座院子。
人一没影儿,之寒抱上严克的手臂,挤一挤他,问:“你看出来了吗,她有一点点——奇怪?”
严克道:“他一直有点怪。”
之寒:“嗯?”她眨眨眼睛,反应过来,“谁?谢嘉禾?”
严克笑问:“你不觉得他奇怪?”
之寒耸耸肩,“谢嘉禾喜欢我,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严克眼底笑意越浓,却不说话。
之寒摇摇他的手臂,歪下头,问:“生气啦?”
严克缓缓道:“瞎子都看得出来他的怪。但不生气。”
之寒挤鼻子动嘴,“切”一声。
严克“哦”了一声,“原来是要我生气。是不是?”
之寒头枕在他肩膀上,握空拳想砸他头,想起他头上的伤,心软,就只是撸一下头发,警告他:“你别皮痒。”
严克道:“那便生气吧,气吾妻青春年少……”
之寒很轻地砸一下,“正经点!”
严克道:“开始的时候有点气,现在倒是有些庆幸。”
“为何?”
“因为谢忱武艺高超,可以为你拼命。只此一条,我倒要谢他。”
之寒想一想,“我想放他离开。他不该困在我身边,他也有自己的人生。”
严克笑道:“既然是自己的人生,该让他自己选。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你要放他走,他必然走,但这条路未必是他自愿走的。”
之寒沉默。
偏偏严克说得对。谢忱从来都是自由的,只不过,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要什么。
之寒抬头,看着那故作高深的严克,倒是有些微微的不爽,她眯起眼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眼明心亮?什么都知道?我告诉你,有一件事你必然不知道。”
严克道:“说出来,我们评一评理。”
之寒踮脚,覆在他耳朵根,小声说:“妹妹心悦谢嘉禾。
严克:……
之寒一看他惊讶的样子,就知他纵然心思缜密,也到底是男子——浑然天成的呆,窥不破小女儿心思。
她得意地加了句:“我很肯定。”
谢忱和严怀意并肩从院中走出来,严怀意一直在说话,谢忱安静听着。
之寒松开严克。
严怀意走过来,说:“里边的人都神神秘秘的,还堵着我们不让进去。多亏了小谢哥哥,让两个人误会彼此偷荷包,推搡打起来,我们才钻进去。小谢哥哥趁乱把里边翻了个底朝天,里边有好多看不懂的票子和银子。小谢哥哥他……”
严克说:“怀意!四哥还有事,我和谢忱去去就来,你陪着之寒。”
严怀意皱眉问:“不去吃斋饭了?”
严克瞪着神色冷淡的谢忱,“事比较急,我们很快回来。”
之寒微笑着挽住严怀意的手臂,“随他们去,我们再逛逛。”
严克黑眸盯了谢忱一路,一直盯到回到佛堂,见到浑浑噩噩的尹琼,才回过神。他摇摇头,定定神,决定放一放刚才的事,先把尹琼料理了。
尹琼一见严克回来,早已精疲力竭的他哑着喉咙嘶吼起来:“君侯,饶了我吧。”
严克觉得差不多了,一心想吃斋饭,就干脆把自己的本意亮出来,“我现在有三件事要你办。第一件,你必须把商量好的兵器运到定州。第二件,兵器到定州,云群也得到。第三件,劳你去太平道当个钉子,混两年,成个气候,我日后好用你。”
尹琼这样的人惯在三教九流里混,小聪明误事,却也是得天独厚当细作的料。太平道这样鱼龙混杂,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混得风生水起。更何况,他已“背叛”定州侯,这个理由是块敲门砖。
尹琼不作声,脸色惨白,脚一软,障刀时隐掉到地上,他身子晃来晃去,只会喊那一句:“君侯,饶了我吧!”
严克冷冷道:“看来,你是想当和尚!也好,你下半辈子就青灯黄卷伴佛,给之寒好好祈福吧!”
谢忱捡起刀,抱在怀里,“或者——直接杀了。”
尹琼鬼哭狼嚎:“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严克露出笑,“这佛寺后面的五尽藏院是做放利生意的,也是你的产业吧?我想起第四件事,我向你借点钱,你手上有多少,我借多少,等天下太平再还你。”
尹琼心中叫苦连连,这哪里是借,明明是抢!但他不敢说不,命在人家手里,他只能一个劲点头。
暗线埋了,钱和兵器有了,他该去陪之寒吃斋饭了。
四人坐在斋堂,他们给了布施,换了四碗杂豆饭和四小碟酱菜。
“小谢哥哥,你觉得这个饭硬不硬呀?”
“小谢哥哥,把那碟腌黄瓜给我。”
“小谢哥哥,再让他们打一碗饭吧。”
“……”
严克的耳朵里充满了“小谢哥哥”。
从头至尾,谢忱都沉默着,直到眼见着严怀意拨进碗里一根辣椒,他嗓音平静道:“别吃,那个辣。”
晚上,之寒给严克上药。
严克叹了一口气,“若真是小谢,也好。人品、性格、家世、相貌都还过得去。就是——有点怪。”
之寒笑道:“你倒是对谢嘉禾很放心。”
严克说:“我派人探过他的底。”
之寒:……
之寒问:“你怎么不问我方子的事,不怕我制不出来你要的东西?”
严克皱眉,微低头。
之寒眼皮跳一下,问:“弄疼你了?”
“没有。”严克顿一顿,说,“我没办法劝你尽力,制那东西很危险,老实说,我有些后悔。”
“我会小心的。”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手更稳些,“你今日派尹琼什么事?”
严克回答:“云群、钱、兵器还有太平道。”
之寒挑眉,“你好像很在意太平道。他们会是一个威胁?”
严克道:“太平道在民间活动已久,起先只是个默默无名的教派。中州战火不断,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捻军、太平道这样的组织。人本意是挣命,却稀里糊涂搅进群雄之争。这些年,太平道壮大得很快,眼看就要成为中州大患。中州顷刻间就要分崩离析,我不得不考虑得周全一些。”
之寒把药放下,凝眉问:“还疼吗?”
严克如实道:“有一点。”
之寒将药瓶一件件收进盒子。
严克盯着她,发现她除了一对珊瑚珠子耳坠在灯下微微摇曳,全身都很素,“我今天炸了尹琼一些银子。给你挑些首饰吧。”
之寒微笑道:“不留着招兵买马?”
严克伸手,拨弄那颗珊瑚珠子,忍不住,滑到她雪白的颈,刮一下,再刮一下。
她歪头躲,恼道:“别弄,痒。”
严克问:“要不要?”
之寒抬头,红色珠子在她耳畔晃啊晃,似摇在他心里,他追问:“你心里想要的,对不对?”
之寒把药箱收好,看他还在用渴望的眼神望她,心里怀疑他说的是首饰么?她有些犯怂道:“两件,我一件首饰,妹妹一件首饰。钱要省着点花,不然以后缺粮草,这个——”她拨拨耳坠子,“也得赔进去!”
他们依然抱着睡觉,盖一条被子。
之寒突然睁开眼睛,踢一脚他的小腿肚,“你的孝还有多久?”
严克:??!!
之寒一字一顿道:“有孝在身,手就给我老实一点!”
严克手收回来,只敢一圈一圈缠她的头发,良久,不死心问:“你——怎么忍得住?”
之寒哭笑不得。
如果不是他身上带伤,她必然已经把他踹到地上去了。
她警告他:“给老娘闭嘴!再动手动嘴,分房睡!”
第八十四章
到早上, 之寒还没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背紧紧贴着榻背,像是石炉里贴在炉壁上的饼——又挤又热。不用问, 狗男人半夜有事没事就往她身上贴, 她迷迷糊糊往后缩, 最后被顶在角落。她一抬眼帘,吸了口凉气, 睁眼就是一双黑如桂圆的瞳仁盯着她。
之寒睨一眼床榻, 严克背后那么大的空间足可以横躺一条胖头鱼!
严克懒懒散散道:“醒了啊, 你睡得很好。”
言下之意,他睡得不好。
之寒瞧他眼窝两团青,“你没睡?”她用手指拨下蒙在脸颊的被褥, 拉宽衣襟, 散一散身上的滚烫。严克就盯着她松散衣襟里的雪白看,眼睛也不眨一下, 被她屈指弹一下额头, 总算收服他神思, “就为那事你睡不着?”
严克睫毛煽动一下,无辜地眨眨眼。
之寒笑道:“逗你玩呐, 堂堂君侯不至于!你以前打仗的时候也这样, 每次都要……”她顿住,啧一下嘴,自知失言,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 以前我做梦,梦到你总是忧心这, 操劳那,所以睡不好,老是哄我给你揉太阳穴。”
严克黑眼珠子一转,“什么时候梦的?多久梦一次?最近梦到是什么时候?”
之寒随口说:“很久了,在元京城,我记不清楚。你动一动,我要起来梳洗了。”
严克没有动,眼底溢出笑意,“倒是没看出来……你那时候就梦见和我——睡觉。”
之寒坐起来,抽出枕头,压在他脸上,“严止厌,滚出去!”
严克仍是一动不动,嗓音慢慢悠悠从枕头下飘出来,“之寒,你现在不会被噩梦所困了吧?前几日,被那太平道的老鼠提起来,我恨得牙痒痒,就担心你会被噩梦惊扰。我盯了你两天,你睡得很好,我才放下心的。我说过不会让你再受噩梦困扰,我做到了吗?”
噩梦是什么?
是上辈子光王的折磨和李淮的死……
但噩梦亦是旧梦,除了那些她愿意遗忘的,她近来忆起来的都是些细碎平静的岁月。她和他向来如此——大多时候,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他承诺过的他在努力。
这个人总是软的硬的、虚的实的、曲的直的混着来,一会儿令她恨得牙痒痒,一会儿又说情话说得她心痒痒,心潮起伏得厉害,她微微喘息着,手上的软枕不敢松,生怕被他捉到自己脸红耳热。
严克像讨糖吃的小孩,迫切想要回应,“我做的到了吗?做到了吗?”
之寒把贴脸的枕头甩走,手掌撑到他滚烫结实的胸膛,弯下身,把鼻尖对着他鼻尖,把头错过去,唇在他嘴边蹭一蹭,轻声说:“做到了。”她又蹭一下,他抖一抖,“你去给你父母烧炷香,给你告个假。”
之寒笑了一声,未待他回应,就把脸移开,跨过他身子,趿上鞋,自顾自洗漱,上妆。严克把手压在脑后,盯了之寒好一会儿,他眼皮耷拉下来,有些不甘心,挣扎了几次,还是沉沉睡去。
严克被人拍醒,他看到肩头被卷成细长的纸,正是这纸拍醒的他,他看到之寒盈盈对她笑,用手指夹住纸,展开看,看一眼,惊讶叹:“这么快?”
之寒说:“金石都摸出来了,就是比例和制法,这两样得一次次试,你再等等吧。你派人把金石给我买来,我们出了城,寻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让我试方子。”
纸透光,除了面上的字,反面隐隐有墨痕,他翻过来,笑了,那上面有支钗的样式,“要这个?”
之寒点头,“不许随便给我买,需得找熟练匠人给我好好打,回定州再置办吧,慢工出细活,我只戴好的。”
严克起身,草草梳洗过,一边披衣一边往外走,朝着院中练武的属下吩咐:“照着这单子上的名目数量采买,别弄丢这张纸,东西买回来,纸得还我。”
严克回屋,问:“你吃早饭了吗?”
之寒下巴戳戳窗外,“你瞅瞅,都快中午了,我可不会饿着肚子干巴巴等你。”
严克“哦”一声,从架子上取下剑,“我去练剑,等会儿陪你吃午饭。他们把东西买回来了,我们就启程。”
院中风劲飒飒,将门出来的子弟每日都要练功。
世人都说唱戏的是台下十年功换台上一霎光。
但天下谁人不在默默努力?
芸芸众生,执笔的,执剑的,手指上下拨弄算盘的……
将士们出生入死,拼的并非是战场上一瞬间的血性,还有勤习苦练与无数个埋首兵书的夜……
之寒打开窗户,手肘支在窗棂上,撑头看严克练剑。
她喜欢看他用剑扫起地上的枯叶。
就如他喜欢看她用笔勾画细细的眉。
派去买东西的下属回来,抱着一个包袱,神色严肃道:“家主,其他东西都买到了,唯有硝石、硫磺这两种金石掌柜不肯卖,掌柜要我们去衙门登记,领了‘引”才能卖给我们。”
之寒闻言一愣,她倒是确实没想到宫里炼丹用的金石在宫外竟是难得之物。想来也是,天王老子炼丹不必考虑材料易不易得,只管下猛药。
严克收剑,走到属下跟前,用手掌按他肩膀,“傻小子,他不卖,你不会招呼兄弟去抢,反正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出城了,谁还能挡住我们不成?”
属下眼中一亮,连连点头,“来来,都跟我走,咱们速战速决,抢了就跑!”兄弟们都被他招呼走了,只留下严克一个人。
严克练剑练得热,靠在窗边吹风。两个人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沉默着,任时光如水悄悄过。
严克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太坏了?买不到,就派人去抢。以前,我不会这么做。”
之寒用余光瞧瞧打一眼他,知他有心事,这个心事是什么,她慢慢琢磨着,一时捉摸不透,她就把自己放在他的境遇上,思他所思,感其所感,想其所想,然后,她悟了,“止厌,你没有办法让全天下的人都认可你。”
严克歪头,微笑道:“说说看。”
之寒说:“我们面临的是战争,不能救所有人。做君王和做将帅是很不一样的。你带兵打仗,只管听上峰命令,敌人就是敌人,只管杀就好。杀得越多,百姓越张口称颂。但做君王不一样,是与非,恩与罪,从来做不到泾渭分明,有舍才有得:你只可能是绝大多数百姓口中的英雄,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你是为了霸业,侵蚀他们利益、夺去他们生命的罪人。”
“之寒啊之寒……”严克反复念叨,仰头,笑出声,“你怎么就如此……”
之寒干脆把心中所想全都掏出来:“你要毁去通往定州的桥梁、栈道,为的是休养生息,暂息战祸,但一些人——诸如行脚商、马贩子定然恨毒了你,一些在关内外有亲的百姓也会怨怪你,他们会视你为强权,宣扬你所行为暴/政。”她顿一顿,松一口气,用手指戳一戳他臂膀,让他看她,“我只劝你一句话——你要屈居人下,就甘心唯命是从,想要一朝在天,就大着胆子去做。成君者,手上怎会不沾无辜之人的血汗?你一点都不坏,相反,犹豫得令人觉得可爱。”
严克还在念她的名字,“之寒啊之寒,你才可爱。”
之寒问他:“心里还难受吗?”
严克笑道:“好一点。我这样说,你会生气吗?”
之寒回以微笑,“不会的。这才说明你没有对我说谎。人面对如此重要的心事,哪是别人劝一劝就想开了的。你不会的,我说了,正是你的犹豫,让我看到你的好。”
严克朝之寒伸出手臂。
之寒会意,瞪他一眼,“不用,我自己走出来。”
“哪里需要这般麻烦。”说着,他就直接把之寒从窗里抱到院子。
他们一起用了午饭,饭后,卷铺盖走人。
上次出关,他们走的是格聂神山,但如今刚开春,雪山上的冰雪还未消融,他们选择另一条大道走,而这一路上所有的道路桥梁,严克都记在心里,盘算着哪些需要炸毁,哪些可以借助天险派兵把守便可。
一路上,之寒都在鼓捣她的小炉子。
严怀意偶尔会钻进马车里歇中觉,马车里的丹砂味越来越重,某一次熏得她难以入睡,就抱膝看之寒用扇子扇小炉子的火,“四嫂,你怎么会精通制火药?”
之寒用扇子点鼻子,忍不住咳嗽几声,“我父皇痴道,炼丹喜下猛药,伏火太过,炸过三次炉鼎,十数名宫人因此丧命。火药是道士炼丹失败的产物。各家道士用的方子不一样,威力也不一样。你四哥要的可是能炸石头的厉害家伙,我这几年道行,看起来不太够用。”
严怀意朝之寒伸手。
之寒会意,把扇子塞进严怀意手里,“谢谢妹妹。”
严怀意一边扇风,一边问:“准备什么时候试试?”
之寒把头凑到车窗边吹风,“现在就可以,但我怕让你哥失望,再容我想想,稳妥些。”
没一会儿,那手掌一般大小的炉鼎开始剧烈颤,炉盖“噼里啪啦”响,不断往外冒烟。严怀意将它抱到怀里,皱眉问:“四嫂,怎么回事?”
之寒脸色一变,“要炸了,快丢出去!”
严怀意一脚踹开车门,众人被这一脚吸引来目光。严怀意左右一望,把炉往右边的天空上丢。
“轰隆”一声——
炉鼎在严克头顶炸裂,红的黄的白的粉扑飞出来,从头至尾罩住严克。
严克挺住马,低着头,被各种颜色的金石压着,仿佛压得它抬不起头。
之寒先是一愣,然后捂嘴笑。
谢忱骑马从左边绕到严克身边,“无碍?”
严克不回答。
严怀意喊一声:“四哥,你无碍吧?”
之寒连连道:“无碍的,他就是心疼了些。是不是,止厌?”
良久,严克“嗯”了一声。
严怀意笑道:“心疼什么?四嫂的火药不是成了吗?”
之寒的火药成了,它们被第一次堆在石桥上。
夜里,天上没有月亮,桥那头很暗,众人站在桥的另一头,没被允许举火把。
严克的手臂垂在两侧,手中抓住弓箭,盯着漆黑一片的桥头,一动不动。
远处是一座小城,万家灯火传来尘世的喧嚣。
在他人眼里,眼前的小桥只是一座身处无名之地的无名之桥,但在严克眼中,这是一个艰难的开始——只要射出这一箭,他就没有回头路,迈出之寒口中那少数人为之唾弃的一步。
长夜漫漫,前路为何,是深渊,抑或桃源?
所有人等着家主的决定。
天意般,有赶路人提着灯笼路过,看出了严克他们要做什么,扑上来,大喊:“你们要做什么?炸了桥,我们怎么过路?”
严克的身子震了震,压低嗓音吩咐:“帮他灭灯。”
手下按住那人,抢过灯笼,吹灭,“别乱动!安静些!”
过路人喊:“你们是强盗吗?”
那人挣扎,辱骂,以一个有血有肉人的呐喊震颤严克的心。
当大雪压下来,雪片会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面对质问,严克再次沉默。
心里知道所行违背民心,与亲耳听到被人喊“强盗”——又是另一分心境。
之寒缓缓走上去,“记得吗?那夜在玉京城,你奔赴淮北参军,你想不辞而别,我想默默相送,结果我失手打了灯,你一箭射过来,将我钉在城墙之上。那枚火箭好亮,我现在都记得那耀眼的火光,一下子让我看见你,让你看见我。”
严克无措地喊了一声:“之寒。”
之寒仰望他,“你既教我射箭,就别白费那些功夫。你我共执此弓,让我再见一见那夜的火光,驱走这黑暗。”
严克环着之寒,双手交握,他燃起火箭,矢在弦上,二人的气息合一。
之寒的眼睛里盯着那团火,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烧起来,“不管前路为何,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好。”一个字吐出来,箭也射了出去,在天空划出一个微弧。
过路人在哀嚎:“畜生!畜生!”
桥炸了,在众人眼前化为齑粉,在漫天火光中,少年君侯与其妻肩并肩立着,十指交握,化作两团火影。
他和她——皆是执火人。
烧吧,中州。
第八十五章
越接近定州城, 队伍的气氛越沉闷,他们路过大小城镇,总有些声音钻进耳朵里, 诉说定州君侯的霸道无状。
这群少年子弟入世之时都是无暇之璧。他们是奔着百姓心中的英雄去的, 前路艰险且长, 走下去,尘世的灰会不会沾染青衫?炸了一路的桥和道, 人心里大大小小的雷也炸起来。
一行人在马邑外茶寮里歇脚, 定州城近在眼前。
时值新年, 掌柜给每桌客人送了一盘春饼和瓜子。其中有个客人是个说书人,油浸浸的春饼下肚,抹一把嘴, 在掌柜与小二的撺掇下, 开始说《封神演义三妖祸君》的故事。
之寒嗑瓜子,撇头听得津津有味。
小二手里揣着一挂鞭炮, 被一个客人拉住手臂, “小哥, 这东西什么时候放?我们哥几个常年漂泊在外,有节也不能过, 今日撞上了, 你放一个,我们讨个吉利,听个响。”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这半个月,你响还没听够?”
先头那个客人愣一下, “你说定州侯炸桥毁栈的事啊,这是两回事, 那个又不吉利!平白无故炸路,害我们要绕远路,白白多走了几十里路。”
那人说得很大声,说书人停下口,茶寮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在他身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掌柜提着水吊挤到那人身边,给他倒热水,“客官,这事——可不管乱说。这碗茶我不收你钱。大家讨个吉利,平平安安才是好。”
对座那人“呸”了一声,“怎么,他做得,我们说不得?要是所行光明正大,还怕人说吗?”他看向说书人,“你也别说妲己祸商了,眼前不是有现成的故事,定州侯与兄嫂苟|合,被那个妖女迷得——”
之寒的手去拉严克的袖子,没拉住人。严怀意也站起来,她又去扯妹妹袖子,还是扑了个空。她抬头望一眼谢忱。
谢忱问:“主子,要去吗?”
之寒道:“坐着!”
谢忱低下头,把刀抱得紧一些。
严克手抓住剑柄,黑眸盯着两人,拇指顶开剑鞘,又落下,另一只手握紧拳头。手下们反应过来,剑“刷刷刷”出鞘,将两个人围起来。
掌柜和小二纷纷喊:“客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新年新气象,和气生财嘛!”
两个客人站起来,手里抓着刀,“怎么,想挑事?还是干脆打劫?”
严克道:“你说事实,我不管,把无凭无据的事扯到女人头上,不能忍。”
严怀意道:“四哥,让我教训他们!”她走过去,才发现桌边还躺着个人,那人横在长凳上,被桌子挡着,从他们那个方向看过来,看不见这个人。
那少年一只手臂垫在脖子下面,折着膝盖,正在咬一朵麦穗,细杆子慢慢打转,目光炯炯,突然吐掉麦穗,道:“有理,道歉!”
刚才那两个人立刻抱拳,“得罪了。”
严克侧过身,把之寒的身子露出来,“再说一遍。”
两个人不作声。
少年道:“说!”
两人这才又高声说:“得罪!”
严克走回之寒身边,众人重新散开。
掌柜与小二穿插忙碌,上嘴唇不断碰下嘴唇,一番打诨,端茶递水,终于让气氛轻松起来。
之寒笑着对那个说书人道:“先生,在君侯所统之地说君侯的功勋,这叫识时务。别揪着风花雪月那些事,说男子守万里江河,这叫说上品。你讲君侯夺定州,免百姓受灌城之祸,我想在场的人都会爱听。”
说书人深吸一口气,决心赌一把:“你给钱吗?”
少年坐起来,他一身粗布麻衣,身上带着什么东西,“沙沙”一声响后,归于沉寂,“我听,给钱!”
刀客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塞给说书人。
说书人笑眯眯收了银子,开始绘声绘色讲定州侯怎么收复失地。
之寒与少年交视。
少年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视之寒,那目光中不带丝毫欲望,像是在看一件物什,逐字道:“观音面……四哥……剑……”他转向严克,“君侯,你好。”
在场的客都是一惊,掌柜、小二、说书人都匍匐在地上磕头,喊着:“君侯饶命。”
之寒捉到严克眼神里一霎的失神。
失落什么?
自然是百姓惧他,胜过信他。
之寒对那些人说:“起来,君侯又不是夜叉,是一方城隍,不杀人,护人的。”
严克盯着少年。
这个少年仅凭寥寥几句话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的衣服单薄朴素,还不如跟着的刀客穿得好——他们尚穿着皮袄,手中的刀鞘也是精雕。刀客们年长少年许多,却对他言听计从,刻意回避对他的称呼。
看来——是个有心人。
严克问:“小哥如何称呼?”
少年走过来,身上那“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跨一步,响一次。
算盘?
严克猜。
少年与严克擦肩而过,只丢下二字:“回见。”
刀客们冷冷扫一眼严克,亦走开了。
严克自顾笑,问谢忱:“小谢,你兄弟?”
谢忱:“……”
之寒望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感慨:“真是惜字如金啊,比谢嘉禾话还少。”
谢忱“蹭”地站起来,想找什么话说,却又憋不出一个字。
严怀意道:“有些人就是一字千金嘛。”
严克:呵呵。
之寒“嗳”一声,眨眨眼,“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好。”她用手指戳戳说书人,“你看他们,恨不得从一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个道理告诉我们什么?想要不惹祸上身,就不要在别人背后说别人坏话!”
说书人身子低一寸。
之寒嗓音清泠泠:“你以后,只准说君侯的好,知道了吗?”
说书人连连说“是”,不忘补一句:“连带着夫人的好一块儿说。”
一行人离开马邑,才发现他们和少年与刀客同路。到定州城外的时候城门已关,严克派人去叩门,结果守城的兵士呵斥众人,让他们等明日辰时启门。
一城之主被关在城门外。
严克神色如常,也不与守城将士纠缠,让手下捡柴火燃篝火。
刀客与少年坐在一旁,其中喜欢夹枪带棒的那一个出言讽刺:“君侯,你这手底下的人可不太听话。别光顾着放炮,也练练手上的兵。”
严克道:“入夜不放行,是我定的规矩。进了城,我该赏的赏,该提拔的提拔,多谢提醒。”
“嗳,我说,你——”刀客被同伴抱住,两人往后退。
“你少说几句,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严克问:“是啊,我也想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少年咬着狗尾巴草,盯了严克一会儿,“进城,再说。”
刀客一给少年递水囊,“少东家,喝水。”
刀客二抚额,连连摇头,“提醒你多少次了,我们在外面不能叫少东家,你这样一叫,谁都知道我们是生意人。我们带着那么多票在身上,所谓财不外露……”
少东家拔下狗尾巴草,“大,二,闭嘴。”
严克隐隐猜到他们的身份,道:“看起来,你们是冲着我严克来的。我倒是觉得,夜长无事,我人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开门见山。”
少东家皱眉,“约定在城内。”
严克笑道:“重要的是你和我,地点重要吗?我觉得不重要。”
“有,契约。”少东家坚持。
刀客二劝他:“少东家,我们已经耽搁好多时日了,夫人临盆在即,你也想早日见到孩子吧?”
少东家低头想一想,终是把细长的手指伸进衣襟,夹出手掌大小的纯金算盘,上下一摇,盘珠子“沙沙”作响,云淡风轻道:“可以,加钱。”
之寒笑出声。
可惜手上没有瓜子嗑。
这少东家可不比那马邑茶寮里的说书人有趣?
严克问:“松州府云群派你来的吧?”
少东家道:“林峥。”
严克道:“我请的不是你,劳你回去,把真佛给我请来。”
林峥说:“没空,生孩子。”
刀客一也忍不住林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少东家是云大掌柜的内弟。云大掌柜的夫人临产,脱不开身。生意上的事少东家一样说了算。”
刀客二言:“少东家不喜欢说话。他的规矩——一寸光阴一寸金,说一炷香,得付一两金。”
林峥问:“成?”
之寒插嘴:“我们谈的是生意吗?我不觉得。止厌,你说呐?”
严克道:“我信中已明说,是求云大掌柜帮忙,并不是生意上的事。”
林峥淡淡说:“明抢。”
刀客一嚷嚷:“你就直说你想空手套白狼。尹琼的事我们都知道,把人家的生意全都攥在手里,人还给整不见了,你要不要脸!”
刀客二又抱住他兄弟,“和气生财嘛!”
严克干脆说:“我不要尹琼的钱,我要人。”
“等!”林峥把金算盘放在膝盖上,从怀中取出香和火折子,点燃香,插在地上,拔下一个盘珠,抬头,打个响指,“开始。”
严克真觉得自己近来脾气变好了,否则见到这样的怪人早就怼上去了!
林峥说:“人……人比金子值钱。”
这是自见面以来,林峥说的第一句整话。
严克道:“耕地、养蚕、织布、制盐、冶金、治水、种茶,我要精于此六术的人才,多多益善。”
林峥闻言愣一愣,嘴角挂起微微的笑,“读书人。”
刀客一与刀客二相视而笑,毒舌刀客道:“君侯,你读书读傻了吧?这鬼地方产盐?这鬼天气养蚕?这鬼地势种茶?异想天开!”
刀客二赔笑:“委婉些!软和些!”
被他们说中了,是书里现学来的——纸上谈兵罢了。
严克耸耸肩,神色自若。
养田兴业这类事他的确不在行,被人当场戳破,也只觉事实罢了,他知道自己不懂这些,他逼尹琼来定州的目的不就是想夺人用人嘛!
林峥的手指拨下一粒算珠,“修堰,倒可,其余,再看。”他突然抹掉先前的珠子,屈指噼里啪啦打起来,那金珠子似兵,有千军万马在他指下奔腾。
噼啪——
噼啪——
这每一弹皆跳在严克神经上——那都是真金白银在他眼前跳舞。冬日里,他蒸出一背汗。
林峥抬起头,严肃道:“至少,三百万金。”
严克右眼皮跳——看来是要破财了,问题是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林峥嗅到一股穷酸味,干脆把算盘一抹,抬起头,一本正经问:“打折?”
严克嘴角抽一下,不想点头,觉得是个陷阱。
林峥指着之寒,“一口价,她,来换。”
严克黑眸沉沉,站起来,大声道:“来啊,把人给捆了!”
文人的面子,武将的胆魄——
他统统都有。
唯有一点。
老婆奴的气性——老子就是改不掉!
第八十六章
双方全都亮出兵器, 刀剑交叉架着,眼神交汇,却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商贾之流的精明。
当兵之人的谨慎。
有些许虚张声势的意味在势均力敌之间。
林峥愣一下, 用眼锋喝退刀客, “误会!”那把金算盘在他手指间如浪一般转, 盯着严克,说, “要方子!”
之寒站起来, 笑眯眯问:“你想要我的方子?那我们可有得谈了。我觉得你不仅要给人, 还得补我们点金子。”
林峥回答:“好说,进城。”
严克沉着脸,转过身, 手掌攀着之寒的臂膀, 低垂目光,朝她摇了摇头。
之寒蹙眉, 轻声问:“为什么?”
严克道:“回家说。”
严克回身, 用身躯遮住之寒, 对林峥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看来我们有得扯皮,还是明早进城详谈吧。”
林峥把算盘塞进衣襟, 看一眼地上燃尽的香, 叉出两指,“二两金,挂账!”
之寒与严怀意挤在马车里过了一夜。
第二日辰时,城门大开,前来巡查的守将在城楼上遥遥一望, 隐约觉得底下马上的男人似定州侯,他把脖子伸出去, 仔细打量一番,眼神突变,连滚带爬从城楼上跑下来,操着鞑靼口音的中州语,大声道:“君侯!窝手下都是瞎仔……”
严克的身子在马上颠,看也不看他,嘴角挂着淡笑,道:你训兵训得不错,我给你升官。”
守城将士“嗯?”一声,抬起头,呆愣愣眨眼,盯着严克骑马远去的背影,拼命扬手,“君侯,欧叫王奔,记住咯!”
“啊!记住了!卷好铺盖,等我命令吧!”严克头也不回,一样大大咧咧朝身后扬手。
守门大将王奔抓抓后脑勺,心想,卷好铺盖是什么意思,他中州的姥姥没说啊……
严克与林峥一边用饭一边谈事。
之寒安排好严怀意的住处,回到从前住过的屋子。
一进屋,她就被浑身挂满糖霜的丹橘举起来,连着下上颠三颠,放到地上,抱住,一个劲蹭脸,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她抽哒哒道,“我以为……我要被辞工了,吓死我了!”
丹橘还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之寒喜欢。
之寒环顾四周,屋子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一尘不染。她的目光每扫过一个地方,就思考应该在这里添置些什么东西。她有飞鸟着地的踏实感,敢去规划未来的人生了。她脑子里回想起严克那句“回家说”,每想一次,心里就暖一次。她有家了,有了即使在最苦难的时候也能彼此依靠彼此牵挂的亲人。宫里有那么多的殿宇,那么多的人,从未给她家的感觉。她像种子一样,落根了。
之寒忍不住鼻子酸,落下泪来,她不惯哭,哭了也不出声,倒是把眼睛越憋越红。
丹橘手掌向上,用手接着泪,“夫人,你为什么哭呀?哭得真好看,像珍珠珠子,我给你接着。”
之寒伸手。
丹橘立刻递上手帕——棉布质地,洗得满是皂角香。
之寒用清香的手绢擦眼角,手臂传来被轻压的触感,有人横臂将她揽在怀里,严克的气息压来,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声问:“为什么哭?”
丹橘低头要逃出去,被之寒扯住袖子,嗔怪道:“丹橘,青天白日的你出去干什么?不许偷懒哦。”
丹橘耳朵根子红透了,不安地瞥一眼严克,低头“哦”一声,坐回桌子边,拿起啃了一半的柿饼,埋头闷吃。
之寒也不转身,问:“这么快就把事情谈妥了?”
严克刀:“你先说,为什么哭?”
之寒哪会直白告诉他,她是被感动的,看不得他沾沾自喜,便开始胡扯:“君侯大人,是你把我穷哭了。”
严克极黑的眸子闪一闪,苦笑道:“仔细想一想,好像是如此。委屈咱们之寒了。”
之寒抿嘴笑,“所以,林峥肯帮你吗?”
严克把之寒身子扳正,“我现在才知道,和商贾谈生意比上阵杀敌还难。林峥那小子太精了,都精出鬼了!只能拖着他。人反正已经到定州城了,不点头,他就别想离开。”
之寒眨眨眼,“他要我的方子,你为何不与他交换。”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一些,“你说回家说的。”说完,脸蛋红扑扑,才又敢再次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怕方子落到其他人手里,对你用兵不利,尽可以让林峥立个契约,让他对方子严加保密,必要你首肯,才能告知他人。他看起来很重规矩,把条目列清楚,反悔了,讹他一笔巨款也好。”
“忘了吧。”严克沉沉道。
之寒不解,“什么?”
严克说:“忘了那个方子,把他们从脑袋里清空出去!”他屈指轻弹她眉心,仿佛他一弹指,就能驱走所有的厄运。
之寒又问了句:“为什么?”
“我后悔了,让你研究那方子。就该抓一两个太平道的道士,绑起来,用尽手段,逼他们炸桥毁栈。那方子是个祸根,你牵扯进去,全中州有多少人会想尽办法得到方子——得到你?”他用手按住她臂膀,想让她安心,“林峥那小子是第一个。他姑且算是个君子,懂规矩,敢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讲。背地里,会有许多人动歪心思,行不齿之事。我要让林峥变成最后一个敢动这心思的人!”
所以,他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她。
要不是有丹橘在,之寒该吻严克了,她仰望他,“别担心,平平安安的之寒,真真正正的君侯,都是你的了。火药再烈,能炸得了城墙和桥梁,炸不破我的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严克怕,但这份怕不能付诸于口,成为压在之寒心间的一块石。他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他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置,只是过来看一眼,看到她哭,就停留住了脚步,到头来却还是未能问出她为何哭,他微笑着摇摇头,在她额上快速落下一吻,“晚上陪你吃饭。”
严克离开。
之寒转头,看到向来喜欢仰头笑嘻嘻看人的丹橘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她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她把咬了一半柿饼放到盘子里,缓缓推开盘子。
之寒想,丹橘从来没有心事,是刚才他们太过亲密,吓到她了?
之寒喊一声:“丹橘。”
丹橘还是低着头,讷讷问:“夫人,那些把屋子砸塌的东西不是从天上来的吗?”
之寒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
丹橘站起来,抬起脸,仍是挂着旭阳般的笑,恢复成往日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之寒多心,她问:“夫人,你吩咐我做些事吧,我闲了好久了,手都没劲了。”
之寒想了想,“先沐浴吧,赶了那么久的路,我身上都是灰。”
丹橘点头,快步出去备水。
傍晚,严克陪之寒吃晚饭,吃完,又匆匆离开,嘱咐她:“别等我了,人排着队等见我,本子堆成山看不完,怕是要熬好几日夜。”
丹橘眼见着君侯匆匆来,又匆匆去,对之寒说:“夫人,你这澡白洗了。”
之寒正在喝茶,闻言,呛了一口茶水,咳嗽得眼泪哗哗,哭笑不得,“丹橘,我们没那么……”她想不到词来形容,想来三日三夜在丹橘单纯的人生中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巨大阴影——他们无异于禽兽,她甩甩头,自顾自说,“算了,越描越黑。”
之寒美美睡了一觉。她又恢复到那种无所事事等吃饭的贵女状态,慢吞吞洗漱,上妆,穿戴,反正多的是时辰消磨。
午饭前,之寒带着丹橘在府内瞎逛,她们看到一棵柿子树,树叶凋零,为数不多的橘色果子蔫着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丹橘说:“夫人,我们瞧瞧柿子树吧。”
之寒说:“好。”她左右一打量,瞧见一个石凳子,走过去,坐下。
丹橘就蹲在柿子树下,双手撑着头,仰望柿子树,她的两条麻花辫又黑又亮,眼睛晶晶发亮,说:“夫人,果子真鲜亮。”
过了一会儿,两只灰雀飞到柿子树间,展翅嬉戏,它们用喙啄柿子果,小身子争来争去,之寒瞧着十分有趣。
丹橘站起来,双脚高跳,袖子不断往上甩,试图驱赶灰雀,“走来!走开!别糟蹋吃食!”树太高,小姑娘太矮,两只灰雀根本不搭理她。
丹橘低头,找来一块石头,正想砸灰雀。
沙沙——
沙沙——
响起算盘响。
那算盘响驱走了灰雀。
林峥与严克并肩从柿子树下穿过。
丹橘低头,喊一声:“君侯。”
林峥站定在丹橘身前,淡淡道:“生灵,不可杀。”
丹橘仰头,呆呆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瞳孔迅速撑开,然后扑向林峥,将这个纤薄少年扑到了地上,两人一倒地,她就用手去够落下来砸得稀巴烂的柿子,大声道,“可惜了!怎么就没接住!”
林峥瞪大双眼,金算盘也掉到地上,“你——”
波咦唧——
“你……”字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被无情踩脸。
丹橘的膝盖碾着林峥的胸膛而过,一次次将林峥僵硬的身体压下去,他的脸也受到百般蹂躏,手朝天伸直,最终,手掌落下,一动不动。
丹橘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惋惜那只烂柿子。,旁边的贵公子和金算盘分不走她一星半点的注意。
林峥爬起来,默默捡起金算盘,低下头,对丹橘说:“姑……姑娘……我……我……和………你………什么……仇……仇………什么………怨,你………你……要………这么……对……我?”
丹橘抬头,眨一眨杏仁大眼,盯着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怀疑他这样的说话是出于某种她所不知道的礼仪,想一想,学着他咬舌:“对……对……不起……下……人,你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懂。”
谁能想到天底下第一贵公子——松江府大商贾云群的小舅子,他不是惜字如金,不是装酷装深沉,而是——十足十的是个小结巴罢了。
第八十七章
之寒朝丹橘招招手, “丹……丹……橘,这位是君侯的贵客林峥公子,打个招呼吧。”
丹橘站起来, 手掌反复擦衣衫, 捏拳头摆在腰上, 笨拙地福身,脆生生喊一声:“林公子。”转头, 逃到之寒身边, 用余光瞟林峥, 小声问,“夫人,我是不是闯祸了?”
之寒笑着摇摇头, “怎么会, 一派自然,瞧着可爱。”
丹橘大声道:“他穿得那么差, 我还以为是个下人。”
之寒解释:“锦衣夜行——”
丹橘摇头。
之寒想一想, “财不外漏——”
丹橘仍是摇头。
之寒无奈道:“装!”
丹橘掷地有声抑扬顿挫“哦”一声。
林峥身子怔住, 低下头,用细长的手指把算盘戳进衣襟, 眼帘上打又垂下, 谁也不看,草草留下两字“回聊”,转身逃离。
严克走到之寒身前,背手,仰头长吁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次忘了收我金子。我要是越来越穷, 某人眼泪珠子要流成河了。”
之寒转头,用手弹弹耳垂下的珊瑚珠子,眉眼弯弯,眼神里尽是——你瞧瞧,迟早都得赔进去。
严克一霎失神。
冬日里阳光明艳。
那粒血红散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在她侧脸而折起的雪白棱角上晃啊晃。
他人有些飘。
之寒出声:“止厌,陪我用膳吧。”
严克本来还有许多事忙,是先点头,魂儿后才反应过来,没胆子反悔,只得吩咐丹橘去把他书房案上的公文统统抱到之寒屋子里。
严克听着薄瓷勺子不断撞上瓷碗的清脆声响,时不时瞟一眼,看那人心无旁骛吃饭,珊瑚耳坠子在耳畔晃来晃去,自己只能心不在焉地处理公事。
之寒用筷子拆好清蒸鱼,把一块块吸满葱汁的雪白鱼片归置到小盘子里,刚想夹起一块,被丹橘连盘子端走,筷子在空中上下一打,她皱眉问:“丹橘,你做什么?”
丹橘身子顿住,茫然眨眼,问:“不是给君侯准备的吗?”
之寒手支着头,看向严克,笑眯眯问:“你要吃吗?”
严克把正在看的本子压到案上,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笑道:“不敢。”
之寒对丹橘说:“你看,君侯不需要我的贤淑。拿来。”
丹橘把盘子放下,自顾自说:“以前,我家鱼肚子只能是爹爹和弟弟吃,我吃鱼尾,娘亲吃鱼头。那时候真开心啊。”
之寒细嚼慢咽,把一盘鱼肉尽数吃完,幽幽道:“你和他都是父母之爱子。我父亲只管喂我吃丹,母亲又嫁人了。能分一条鱼吃,实是件幸事。”
严克正欲开口。
之寒望他,“还好,我不贪心,守着现在有的就好。”
严克放心了。
丹橘问:“夫人,你和我说过你有个弟弟——喜欢吃红烧鱼那个。他怎么样了?你怎么不把他接来定州城,一家人团团圆圆。”
严克黑眸沉沉,盯着之寒。他想好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配合她。
“死了。”之寒直接丢出两个字。
严克一愣。
丹橘一惊,追问:“怎么死的?”
之寒回答:“蠢死的。”
即使单纯如丹橘也隐隐察觉这话里的讽刺意味,知道是个不可触碰的话题,也就不接话了。
严克默默拿起一个本子,才看了一眼,就皱眉。
之寒捉到他这异常的表情,问:“怎么了?”
严克道:“太后育女。”
之寒撇头蹙眉,叹了口气,“真可怜。她一定很失望。止厌,你替我打只长命锁,以你的名义送到宫里。但愿——她对这个女儿上心些。”
严克“嗯”一声,又取来下一个本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绷着脸看完,直接把本子插到最下面。
之寒摊开手心,“拿来。”
严克的指尖死死压着本子,“这次不行。”
之寒双手撑在案上,爬过来,直接用手把本子抽出来,她另一只手支在桌角,桌案瞬间失去平衡,“咣当”一声桌子翻了,佳肴美酒洒了一地。她喊出声来,被严克伸手抬住,他的手掌穿过她松散的衣襟,直接抓在她手臂上,肉贴着肉,烫贴着烫。老实说,练武之人的手指有些粗粝,细细摩挲,会格外痒。
之寒手中的本子失手落到地上,与碟、碗、泼洒一地的菜汤和其他本子混在一起,她不死心地张望。丹橘跪在地上,忙着收拾一地狼藉。
严克沉沉道:“丹橘,我也要用膳。你出去。”
丹橘“嗳”着倒退出去,把门“砰”地关上,隔着门看她的影子弯下腰,那样子分明是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果然闻得一声长叹,影子迅速远去。
严克饿得久,动作飞快,弯腰抓起地上的酒壶,草草喝了几口,手掌直接滑下她的手臂,带下她衣衫,直接将她抱到榻上,扯开被子,盖过二人头顶。
温柔的吻密密落下,他说:“别抓我脸。”
屋子外面下起冬雨。
之寒抽搭搭道:“轻些,慢些,我听雨呐。”
“嗯”严克魂不守舍应着,倒是让雨下得更密,那颗珊瑚珠子终于晃在他身下,随着她每一次震颤,都撞进他滚烫的胸膛——有些冰凉。她几次被逼出榻,身子向后仰,肩膀露在外头,湿发落到地上,都在摔下去的一刻被他捞回去。
……
严克睡着了。
之寒浑身骨头酸,把头埋在被褥里,看着一扇没关紧的窗户被风吹着“啪嗒啪嗒”响,如细线般的雨正打进来。刚才一场汗,身上凉得格外快,她想去关窗户,却又舍不得严克怀里的热。
之寒的目光落在散落在地上的纸本子,思及严克欲盖弥彰的行为,一咬牙,从严克怀里钻出来,跨过他的身子,快步奔到窗前,把窗关了,然后捡起本子,抱起来,快速回到榻上。她拉扯一下被褥,却发现被子被严克压着,只能盖到她的腿,她不忍心吵醒他,就趴着一本本看。
修堰的图纸——
提拔官员的名单——
玉京城里各种大事汇集——
有了!
之寒看到了那本被严克可以藏起来的书牒——应该说她猜到是这一本。她把它摊在榻上,逐字逐句看。
严克动了动,下意识用手去摸身边,没摸到,睁开眼睛,看到之寒清凉凉趴着,双手支在榻上,背与腰呈一个下塌的优雅弧线,黑发拨成两股,垂在微红的脸颊旁。他的手拉过被子,唇自她腰起慢慢吻到肩膀,随着身子移动,一寸寸拉上被子。
严克拨弄她耳垂上的珊瑚珠子,“别像小孩子一样,睡觉不知道盖被子。”
之寒被吻得微颤,身子因欲而不受控制,精神却都牵在那白纸黑字上,她轻声道:“大氏人让你娶他们的公主?”
严克身子压在她身上,又欺过来,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受不住,记得出声。”
之寒吁吁道:“你混蛋!我在和你说事呐!”
严克说:“别瞎猜,我不会的。你够我折腾了。”
之寒把她埋在枕头里,咬牙喊了声
依誮
:“混蛋!”
……
到了傍晚,之寒实在懒得动,严克抱她在浴盆里洗了澡,自己洗过换衣,终于出屋子了。
候在门外提水桶的丹橘钻进来,看着地上流得到处都是菜汤汁和榻上乱成麻花的被褥,脆生生问:“完事了?”
之寒的脸越发红,看着丹橘一次次矮身收拾残局,“丹橘,你再去挑几个人来帮你吧,有要好的姐妹吗?”
丹橘手上脚下不停,“没事的,夫人,大多时候挺闲的,你和君侯睡觉的时候多。”
之寒:“……”
过一会儿,之寒问:“你觉得闲吗?我放你几日假,去给你父母上坟,到街上逛一逛吧?我给你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带回来,我们一起消磨时辰。”
丹橘问:“夫人,你是觉得无聊了吧。咱们可以一起给君侯做衣裳,煮吃食,纳鞋底……”
之寒打断她:“这些——我真的不在行,也不喜欢。你就出去吧,每隔一天就出去逛,挑有趣的事和人给我讲一讲。”
丹橘把碎掉的杯盏归置到木桶里,擦擦头上的汗,“夫人,你给君侯生个孩子吧,有孩子在身边跑来跑去,你就不觉得日子长了。”
之寒:“……”
丹橘总算收拾干净,双臂直拉木桶,摇摇晃晃走出去。
之寒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丹橘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太过直来直去,不懂得婉转含蓄。算了,这正是她的长处。
后面几天,丹橘出去逛,给之寒带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一开始不得其所,不明白之寒喜欢什么,带回来的东西不得之寒喜欢。
渐渐地,丹橘开窍了,茶寮里说书人的荒诞故事被她绘声绘色讲出来。某一日,他详述了一奇女子研究火药炸桥的故事。严克在一旁沉默着听着,当日把说书人捉回府内,吓个半死才放出去。
又一日,丹橘带回来一本图画本子。主仆两个人趴在榻上,头顶着头,面红耳赤津津有味一言不发正翻书页,连有人进来也不知道。
严克一把抽出书,看一眼书面,哭笑不得,问:“之寒,你知道这书叫什么?”
之寒耳朵尖都是红的,回忆那旖旎画面,“不知道,光顾着看画了。”
严克脆生生念出来:“《春宵夜里花里观音与君侯密戏图》。”
之寒愣一下,拼命咽口水,“原来,原来——”难怪她觉得这连环画本子里的情节似曾相识,但因为情节丝丝入扣,笔力艳而不狂,她嗑得上头,一时忘情,竟然没有看出来。
严克说:“没收!”
之寒“啊”一声,“别!我还有最后一章没看呐,你让我看完再没收!”
看头不看尾,肚肠要痒穿。
丹橘慎重地点了点头。
严克无奈摇头,道:“之寒,你要是实在无事可做,陪我出城走一趟吧。我与林峥要去巡查马邑堰。上元佳节,那里有热闹看,你大概会喜欢的。”
第八十八章
丹橘闻言立刻摆手, “不能去的。这个祭奠我知道,叫‘送王船’。我以前也吵着要去看,我爹不让, 说女人和小孩是不能看火烧王船的, 不吉利!”
之寒却不以为意, 道:“那还不容易,你我穿上男装, 扮书生, 帷帽一戴, 谁能认得我们是女子?”
丹橘眼睛一亮,“我也能去?”
之寒笑道:“自然都去!我们现在就量身裁衣!”
上元佳节前,两套男衣就赶制好了。在侯府闷得久了, 之寒对此行十分期待, 事先查阅了州志。“送王船”这项民俗在定州城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仪式的核心是“烧王船”与“招引厉”。“王船”指代天巡狩,用金箔做的巨大纸王船将在仪式最后一刻被焚烧。北地向来多战事, 孤魂野鬼多, 鬼无所归, 乃为厉。王船可将鬼厉召集上船与王一起走。百姓会将写着自己已故家人名姓的纸舟放在漹水之上,有佛教中招魂普度, 让众生得解脱之意。
之寒查完州志, 心中更想去了。
严克此行主要为巡堰,为保之寒安全,带了一百名兵士去马邑堰。
自定州落入鞑靼人手,丁坝一直未曾妥善修缮,百年来发生过十数次重大的石泥塌陷灾患, 轻则良田受淹,重则房屋塌陷, 死伤人畜无数。定州百姓苦漹水之患已久,严克手上虽无多少钱财,却还是决定将从尹琼身上盘剥来的大多数银子都用来修堰。
新上任的堰官给严克与林峥展示丁坝上的杩槎,他故意摇晃一下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木柱子,以展示它们的牢固,又蹲下来,戳一戳编织细腻的竹笼,“我们这里以竹篾为兜,内充鹅卵石,逐层垒叠而成堤坝。”
林峥说:“落后,遇洪峰,决堤。”他取出金算盘,摊在手掌里,如拨琴般轻盈打起来,“良河工一千二百名,每月每人三贯钱,共三千六百贯,粮食……”他算账的时候口齿格外伶俐,但他专注于算账,脚下一时不慎,崴了一下,身子向一侧歪去,眼见着要落进水里,好在跟在他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将他捞了回来。
林峥本不打算回头,待听到身后的丹橘说:“公子,你走路就走路,打算盘就打算盘,你两样都做,可不还得摔下去!”他才知道身后那个戴着帷帽,一身男装打扮的小个子是几日前老鹰扑小鸡的丹橘。他回身,把算盘塞进衣襟,淡淡道:“多谢。”
之寒走在后面,堰官的话她听着没意思,一心想到对岸去凑“送船王”的热闹,她拉住丹橘的衣角,扯一扯,“我们别跟着捣乱了,去对岸好好玩一玩。”她朝走在前头的严克喊,“止厌,我去了哦。”
未得严克的回答,人已经跑没了,他只得吩咐手下的人跟上,转头,看见林峥正发呆瞭望某处,嘴角一勾,说:“林公子,我们继续吧。”
林峥极短促地“嗯”一声,转身,闷头走,算盘再也没有拿出来。
丁坝另一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人潮推着之寒走,锣鼓震得她耳膜嗡鸣。她从未真正见过民间是怎样过节俗的。身为公主,她一直是天上高高的月,宫里的那些节庆,神女”被众星捧月,她总是冷眼瞧着他人欢喜,一直以来她受人观赏,却从未真的融入过任何一场热闹。
丹橘站在之寒左边,谢忱站在她的右边,两人合力围成一个圈,才让之寒没被观礼的人挤扁。其他跟着的人虽然奋力用手臂拨开人群,却还是没能冲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主人被人潮挤走。
观礼的人中响起一阵欢呼,人们大喊:“王船来了!大家快倰船脚!”
人潮向前涌动,丹橘与谢忱隔出来的圈迅速缩小,之寒一会儿撞上丹橘的后背,一会儿顶上谢忱的手臂,脚步竟不由自主,被人推搡着向前走。
谢忱道:“主子,回去吧,有踩踏的危险!”
之寒被挤得喘不过气,她个子不高,眼前尽是人的后脑勺,非但什么也看不见,气味更是不好闻,但她有一桩未竟之事,还是想熬到最后烧王船的仪式,“谢嘉禾,丹橘,我抓着你们的衣衫,不会走丢的。”
但之寒小看了人群的力量,谢忱无法像丹橘一样无所顾忌贴在她身上,随着一声欢呼声,谢忱被挤走了,他的刀无法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出鞘,也就让之寒消失在了眼前。
之寒小声道:“丹橘,我有些喘不过气。”
丹橘抡起两只袖子,蹲下抱住之寒的小腿,干脆把她抬起来,“夫人,好点了吗?”
周围一个人对他们侧目。
之寒长舒一口气,“丹橘,多亏了你。”
丹橘道:“小意思,夫人比能做一百张饼的湿面团轻多了。”
之寒高出众人半个身子,总算能看到刚才看不到的仪式。
漹水岸边有身着红、黄、黑、兰四色衣饰的抬船人,他们摇晃巨大的纸船,手持火把在狂舞,口中念念有词。
不断有人从抬起的纸船下钻过去,成功钻船底的人都会大喊一声:“身作天王脚踏板,生生世世与王一起走。”彼时,抬船的人会停下,虔诚的信徒缓慢从地上跪拜,王船再次从跪拜的人身前走过。
天渐黑,玉兔高升,群星璀璨。
抬船人放下巨大的纸船,在船上高挂两串灯笼,灯笼上糊着代表亡人的纸人,又在纸船下垒起高高的金箔纸。人群再一次往前涌,人们开始将写着亡人名姓的纸舟堆积到纸船边。
之寒拍拍丹橘的肩膀,“丹橘,我们去水边。”
“挤什么挤!再挤我可打人了!”丹橘被人挤得心生怒火,大声道,“好的,夫人!”
此时,更多人对她们侧目。
丹橘举着之寒来到大纸船边,把她放下来,气喘吁吁道:“累死我了。夫人,我歇一歇。”
之寒道:“丹橘,马上好,我们——”她的话还未说完,帷帽就被人掀开,她那张脸再怎么没上妆,也是一张美人脸,她们被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围住。
“有女人!”
“你们懂不懂规矩!有女人这场祭祀就废了!”
“不吉利啊!”
“今年该歉收了!”
“我儿子才死,要化作厉鬼了!”
之寒自知理亏,低下头,拢住袖子,心里暗自可惜,要是再晚一刻被发现就好了。
丹橘张开手臂,如母鸡护着小鸡崽子,面对涌上来面红耳赤的人,大声道:“你们不要无理,我们夫人是君侯夫人。君侯就在这里,不会让你们欺负夫人的!”
“君侯夫人?就是那个迷惑君侯毁路炸桥的妖孽?”
“满城都是她的腌臜事,教坏小孩子……”
“听说还是兄嫂通|奸……”
……
之寒知道定州城百姓不喜欢她这个君侯夫人。
但仅仅是知道和亲耳听到他们辱骂自己是另一种感受。
有心之人散布荒诞的画本子——
说书人于她形如妖魅一般的描绘——
有人不愿意她留在君侯身边。
这些人的目的达到了。
她被最普通的人所厌恶,这种恶意对于高位者是无可奈何的,天下悠悠,众人之口难堵。风月之事最能消磨一个人的威信,把君侯归成沉湎女色的无道之列,便是于人心里筑起一道城墙。他们羞辱她,亦是羞辱君侯。而君侯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人心。
之寒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严克的累赘。虽不至于心如死灰,毕竟连史官也喜欢将时代的错归于无辜的女人,但其中有一半是真,她一时恍惚,不断后退,脚下一滑,跌进了湍流的漹水之中。
之寒甚至来不及喊出声,就被水流冲走了。
她被水淹过一次——窒息的感觉令她骨头打战。
丹橘伸手去拉,大喊:“夫人!”
“扑通”一声,水浪没过了丹橘的头顶。
人群里蹿出一道蓝光,亦是跳入水中。
人群们开始慌乱,大喊大叫地四散。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逼得君侯的美人跳河,君侯会杀了他们。
不知何人燃起华丽纸船下的金箔纸,熊熊烈火蹿起来,绚烂的纸船向水边倾倒,在一片诵经与叫喊中,炙热的赤焰吞噬船舷,灯笼与纸人被烧断,化作一团团零星的火焰,纸人骑着一朵朵镶金边的黑云直飞玄霄,然后,化为细碎的火雨散落到潺潺漹水水面。
严克正在下游,抬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漫天“火雨”,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好受。
有人对岸跑来,嘴里大喊:“闯祸了,闯祸了,女人跳河了!”
另一个人喊:“两个女人都被逼着跳河了。”
严克脑袋里嗡一声,耳畔响起之寒走前那句话:“止厌,我走了。”
走了——
走了——
严克直冲下丁坝,水瞬间没过他膝盖,林峥来拉他,却被他直接撞开,他盯着那些伸出锋利触角的杩槎与竹笼,一排排立在水中,似举着兵刃沉默不言的兵士——人如果从上游高地势冲下来,不会漏下去,但直接撞上去,无异于五马分尸。
“所有人,下坝,搭人桥,谁啰唆一句,老子杀了他!”
严克心里明白,不一定来得及。
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之寒死。
兵士们毫不犹豫,扑通通跳下坝,丁坝之下是个小积水潭,水高到腰,身后几丈就是杩槎,水不算深,却异常湍急,且冰凉刺骨。兵士们手臂互相锁死,随着激流不断穿梭,队伍像浪一样摇摆。
严克觉得这几刹那是最漫长难熬的黑暗。
耳边唯有潺潺水声。
连夜莺也不曾啼叫
水流一声,他心暗一寸。
林峥以一个世外人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陷入沉默的君侯。
“有人!”一个兵士喊。
严克眸中一亮,涉水扑过去,那个人已经被人桥箍住,严克抱起那人,却是丹橘。
丹橘神志不清,不断喊:“夫人!”
此时,谢忱也被冲下来,撞到人墙上,他自己站起来,湿道袍挂下来,瘦弱得如同小鸡崽子,不断因为呛水而咳嗽。
严克摇摇晃晃,将丹橘抱上丁坝。
林峥伸出手,接过丹橘,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犹豫了一番,还是道:“节哀。”
“闭嘴!”严克低着头,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转过身,背对众人,又站在冰凉彻骨的漹水中,弓下背,如一只伤心的鹤。
上元佳节,圆月当空,本该照团圆。
巡堰是他提议的。
他却弄丢了之寒。
他想杀人——
杀了那群把之寒逼进比冰还刺骨的漹水中的人。
全都杀光。
是的。
杀。
第八十九章
鬼火般的火雨随风飘散, 一瞬间化为灰烬,如无数黑蝴蝶在君侯身侧飞绕。他站在水里,脸上挂着纸灰, 黑——笼罩他半张脸, 水没过他胸口, 寒意自脚底爬上来,把他骨头都冻僵。
所有人都屏息而待。
水无情流过, 没带来任何活物。
远远的, 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水波一摇,一只金箔舟从水底冒了出来,如来自地狱的信者。潋着金光的小舟随水流飘到严克手边, 他抓起来, 上面有朱红的字,但字被水化开了, 他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
严克脑袋“轰隆”一响, 立刻扑向金泊舟飘来的地方, 这个时候,第二只金箔舟冒出了头。他游过去, 不急抓纸船, 只快速瞟到上面花掉的字,心下一喜,头一下子沉下去,双臂展开,在水底找人。
严克知道之寒就在附近, 但水底太暗,眼前能见不过方寸。没多久, 他又捉到一只金箔舟自黑暗的水底浮起,一串泡泡围绕在他身边。
他朝着那小舟浮起的地方再次猛地扎下去。
花萼一般的衣袖在水中舒张飘动,一只只金箔舟自袖底钻出来,如跟在大鸭子后面的一串小鸭子,似知道归家的路。
抓住了!
严克抓住之寒的手腕,抱住她往上浮,却察觉她身子很沉,摸索一阵,才发现她的脚被水草缠住了,拔剑,将水草割断,抱着她上岸。
之寒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得躺在他怀里。他小心摇一摇她,她的头就像小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毫无知觉地左右摇动。
她这个样子——他曾见过一回,太真观里的水缸也曾让她变成这个样子,人为什么要被淹两次?他害怕老天爷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丹橘已经醒了,跑过来,做了一件严克没敢做的事情,用手指探之寒的鼻息,“夫人没气了!夫人死了!”
林峥蹲下身,平视丹橘,“他……他们……为什么……要………逼你们跳?”
丹橘用手掌蒙住脸,哭道:“他们说夫人迷住了君侯,做了好多坏事。”
林峥皱一下眉,吐出三字:“糊涂帐。”
严克的手臂穿过之寒的后背与膝盖,将她抱起来,她的头擦过他下巴,无力地搭在他锁骨处,他的黑眸沉得比夜还暗,不带任何情绪地道:“把所有人全都给我带到这来。”
兵长才从水里爬出来,他手上死过不少人,知道一个人想杀人是个什么样子,他看着形如厉鬼的君侯,知道今日有不少人要死了,但他只杀过敌寇,没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他还是拼上自己的小命,问了一句:“君侯说的是哪些人?”
严克看也没看他,“长眼睛的、挂耳朵的、张嘴巴的——我看河对岸多都是这种人。”
兵长抱拳,咬牙喊了声:“是。”他手臂一扬,带着百余名士兵将对岸的百姓驱赶到君侯面前。
许多百姓早就四散,能被捉住的都是老实又爱凑热闹的,他们以为事不关己,等被圈起来,才会明白大雪压下来的时候,从来不分人心里干不干净,暴雪冲得多是无辜之人。
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嗡隆隆——
乌压压——
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清他们的说辞,只有一句话反复出现:“君侯,您饶了我们吧。”
十多日前,面对马邑茶寮里说书人与掌柜的求饶,严克觉得自己可悲——他明明不是嗜杀之人,他们却怕他因几句玩笑而滥杀无辜。如今,他真想杀了眼前这些人,听着一句句求饶的话,他仍然觉得自己可悲。因为,他从心里明白,这些人未必就是害之寒落水之人,本就是无形之力——如同风,是风把人推到水里,人不能捕风捉影,对吗?
无用——他们的命,换不回之寒。
严克道:“世上之人多以强欺弱。你们不敢骂我,是因为我身为君侯,手中有剑,脚下有兵,你们敢欺她,是因为她是一介女子,无依无靠。你们听清楚了,后世史书只敢这么写——毁栈炸桥是老子严克一人所为。”
所有人匍匐在地上,都收住了声。
严克抱紧怀中冰冷的人,把下巴枕在她头顶,嗅着那带着潮湿之气的薄荷香,仰头,对着玄天说:“天罚人怨该由我一人承担。你们凭什么怪在她头上?你们凭什么!”
严克颠一颠之寒,期望能将怀里冷得似冰的人颠醒,但她只是紧闭眼睛,扬起头,头擦着她臂膀滑落,他这才发现她手掌里抓着一只金泊舟,他突然想看一眼这只小舟上的红字——在她人生最后一刻,她抓住了什么?
严克蹲下,废了点力气才从她掌心抽出那只小纸舟,这舟被她捏得紧,水没有弄花字,那上面写着“高雨”二字。
严克瞬间明白了,她急着去水边是为了什么。
那一只只小舟就是严家人的引魂船。
她在为他的父母兄弟祈福。
她真是好啊。
严克冷冷道:“下水!”
兵士们相互看一眼,总有一两个人不会思考,特别听话,率先拔出刀刃,听了响,看到别人动,剩下的人也就不得不动,“刷刷刷”全都亮出兵器,将百姓驱赶到丁坝上。
有百姓大喊:“我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凭什么要我们替死!”
“你这是草菅人命!”
“……”
严克没有看他们,他不在乎,也没触动一分。
林峥冷眼旁观,把坐在地上的丹橘拉起来,“哭什么,没用。”
哗啦啦——
百姓一个个跳到漹水中,乌压压连成一片,如此湍流不息的漹水也几乎被人的躯体所阻断。
丹橘哭喊着:“君侯,不是他们啊!不是!”
林峥冷哼一声,“他知道,疯了。”
严克耳鸣,把神识从躯壳里拔出来,逼迫自己不去思考,仅凭气性为所欲为。
一声水响就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人命在乱世不值钱。
对!一文——不值!
他定州侯的手上该沾点血了。
如果之寒被冰寒彻骨的漹水所吞噬——
那让这些人的骨与血也彻底凉一凉吧……
严克喃喃自语:“一个人担,一个人……何以安身立命……”
百姓哀嚎着,哭泣着,辱骂着……
严克的手里捏着写有“高雨”的小舟,金箔纸沾了水一捏尽碎,他才突然意识到要把这最后的小舟放到水上,他跪下来,身体僵硬如铁,似被人从背后杵了一击膝盖,跌下来,双肘支地,之寒压着他的双臂要滚出去,他拼命抓住,咬牙抱起来。
严克小心翼翼弓身,烂成一团的金箔舟从手掌里飘出去,孤单地走上自己的归乡路。他的目光放开,跪看着那摇摇曳曳的小舟飘到水中央——飘进人群里,被愤怒的人抓起来撕碎。
人的本性是恶,恶行恶言恶念——随时都会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撕扯人的灵魂,但人不能屈服于恶,挣扎虽然痛苦,可能不为人知,甚至被人所误解,却是一个人为人的底线,否则,与禽兽无异。
严克长舒一口气,“都上来吧,滚回家!”
林峥愣了一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目光盯着严克。
兵士们也愣住。
严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滚!”
兵士们将人从水里一个个拉起来,他们从严克身前掠过,一一行跪拜。
刚才,他们拜君侯是因为怕。
现在,他们拜君侯只是因为悲。
严克高声道:“记住了,你们真心要拜的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脏得臭的都往我严克一个人身上……”
“你——不是一个人……”怀里的人动了动。
之寒嘴里吐出一口水,睁开眼睛,嗓音飘入耳中,“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九十章
之寒浑身哆嗦。严克抱得紧些, 但无用,他身上也是湿的,暖不了她的身子。严克把之寒塞进马车, 道:“把湿衣服脱了吧, 裹着披风, 我们快马回城。”
丹橘钻进马车,缩在角落里, 抱着臂膀发抖, 她眼角通红, 哭道:“夫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林公子说君侯疯了,你要是醒不过来, 君侯会杀好多人的。”
之寒摇摇头, 缓缓道:“他不会的。”
不多时,有人敲打马车的门, 林峥的声音传来:“见谅。”
马车门被推开一条缝, 塞进来一套叠得四四方方的衣袍。
之寒把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些, 笑着对丹橘说:“给你的。”
丹橘狐疑地将衣袍穿上,掀车帘, 偷偷瞧见林峥只穿了单衣骑在马上——他本来就穿得单薄, 脱了衣服,仿佛真就生来不怕冷。
丹橘道:“谢谢你,我回去洗干净还给你。”
林峥头也不回,在马上摇晃身子,唯有怀里的算盘“沙沙”作为回应。
之寒朝丹橘招招手, “你来,我们挤在一起就暖和了。”
丹橘爬过来, 与之寒靠在一起。之寒将狐毛披风掀开,盖在丹橘肩膀上,再缩一缩身子,把披风的两条边捏住。
严克在外问:“换好了吗?”
之寒正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才说了一个“好”字,严克就从厢门钻进来,坐到她二人对面。
严克极黑的瞳孔盯着之寒,问:“好受些吗?”
之寒把头靠在丹橘肩膀上,她觉得疲累,只想打瞌睡,半阖上眼睛,道:“还好,就是想睡觉。”
严克说:“水里的温度太低,耗光了你的精神。”
“嗯……我闭着眼睛和你说话。”之寒彻底闭上眼睛。
严克钻进来只想看看她的情况,并非真的有话要讲,见她疲极,也就把头靠在车壁上,沉眸不作声。
之寒笼住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思,道:“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怎么对那些百姓?”
严克眸中一荡,把头撇开,淡淡道:“就这样——”
之寒双眸敛出一条极细的缝,清光一线泄出,漏出些许无奈,些许责怪,更多的则是信任,“止厌,那个时候我虽口不能言,却心如明镜。你为我一念起杀欲,又一念放杀心,一念前是爱我惜我的夫君,一念后是杀伐不为私欲的君侯。”她又闭上眼,极快地说出一句,“我李之寒这辈子真是嫁了世间最好的男子。”
之寒心脏扑扑直跳,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严克该有的反应,又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皱眉盯着他。
严克黑眸沉沉如墨,幽幽吐出来:“你还没嫁给我。”
之寒的脑袋里有什么想法晃了一下,随后,从心底钻起小小的不甘心,人就是有这样的时候,明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但就是下意识地去排斥,这个时候就只能靠理性压抑天性,“止厌,就让李之寒死在漹水,解你的燃眉之急吧。回城后,告诉全城百姓,李之寒邪寒侵体,不治而亡。弟弟会死心。对百姓也有个交代。我不在乎……”
严克打断她:“团团儿、玉璋公主、太真子、李之寒,我不会抹去你任何一段人生。我与你共沐日月之光。让你笼罩在我的阴影之下,是我的无能。”
之寒想一想,叹了一口气,“死遁——就是逃避责任。是我过于软弱了,这事我不会再提。”睡意再次袭来,她闭上了眼睛。
之寒睡着前,听到严克说:“之寒,我想看你穿红衣。”
“嗯。”之寒迷迷糊糊地回应着,她想,自离开玉京城她就在等这句话,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穿上她最爱的红裙。
之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等她醒来已在暖和的榻上,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她捏起衣角嗅一嗅——夹着脂粉味的汗味,应该是自己才发了一身汗。
她喊了一声:“丹橘,给我水。”
一个影子罩过来,身材高大,一猜便知是严克,他把她背心撑起来,圈在手臂里喂水,“薛平给你把过脉,是风寒,好好休养几日便好。丹橘也伤风了,这几日,我陪着你。”
之寒觉得喉咙里如刀片割,慢吞吞咽下水,身子滑下去,脸枕在他大腿上,“去祈个福,倒是一下子病倒两个。”
“三个。”严克顿一顿,之寒猜他在笑,“林峥那小子也烧得下不来床。”
之寒笑道:“那小子该在心里骂你了。君侯这个吝啬鬼,身上刮不出一点油水,倒是害得他又是被压又是伤风!”
严克说:“错了,他只会摇摇算盘,说——赔本!”
之寒眼前立刻闪现林峥摇算盘翻眼皮的冷峻样子,自顾笑了一会儿,问:“你公务不忙吗?”
严克轻抚她的头发,“反正永远处理不完,干脆全都搁开,好好陪你。”
接下来几日,严克都陪着之寒养病,直到一个“不速之客”从北境日夜赶来,一进君侯府,就在之寒屋前大喊:“严止厌,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高晴一脚踹开屋门,冲进去,拎住严克的衣襟,把他拽出屋,然后双手朝他胸口一推,将他推得连退了几步,质问:“炸了那么多桥和路,毁了那么多百姓的生计!你在搞什么鬼!”
民心还未稳住,自己的窝里又炸了。
严克神色肃穆,问:“高雪霁,潘玉知道你来定州吗?”
高晴哼一声,“不知道,我自己要来问个清楚。”
严克怒道:“你这是擅离职守!按军律该受军杖五十!”
高晴双臂摊开,手掌朝内扬,“来来来,受了五十军杖,咱们再把事情说清楚。”
严克凝眸盯着高晴,“高雪霁,你立刻滚回北境,我会休书潘将军,让你当众领这五十军棍!”
高晴愣一下,怒问:“你连解释也不想解释?”
严克道:“我是家主,不需要事事与属下解释。军人的本职就是服从主帅的命令。我最后说一次,回北境,听潘将军安排!”
之寒听到外面的争吵,披衣起身,立在门边上。她盯着严克的背影,觉得他肩上有千斤重。定州为多族混居之地,定州侯于十数万百姓就是个陌生人。君侯想要攘外安内,想要利在千秋,就必须担起眼前这一朝一夕的污名。他说的没错,他不需要跟每个人解释他的用意,人没有办法让全天下的人认同自己的理念,他只需坚定地把自己要做的事推行下去即可。但高雪霁的到来意味着无论在定州还是在北境,君侯都没有立住脚,马邑堰边将她逼下水的百姓、严氏帐下历练出来的子弟都可以随意质疑君侯的决定。
丹橘捧着午膳走过来,茫然看向君侯,又看向之寒。之寒将她拉在身侧,把手指放在唇上,朝她摇了摇头。丹橘单臂钩住提匣,用手指推开食匣盖子,抓了两只青枣,分与之寒,一边嚼着鲜果,一边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两个大男人气势汹汹,大眼瞪小眼,分明是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谁让步以后就永无翻身之日。
之寒叹了口气,开口:“高雪霁,你这样突然冲来定州是要动摇军心的。如果连你也不听止厌的,让其他将士怎样真心臣服?你要是写信来问止厌,止厌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和他是兄弟手足,应该互通心事,多写家信。”
高晴暴躁地吼一声,“我问完一句话就回去。潘将军的家人你准备就这么丢在淮北,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严克心中突然一松,高雪霁今日这一闹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他走过去,用力拍一拍高晴的肩膀,“潘将军的家人我已派人去接了,不入定州,直接进你北境军营。潘将军为我舍身去大氏求兵,你高雪霁冒死炸城奇袭。你和潘将军的功与恩我严克都记着,绝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听之寒的,给我多写信,我只有你一个兄弟了。”
高晴嘴撇一下,低头嘟囔着:“你早说啊!我看潘将军整日忧心忡忡,一听你炸路,连叹了好几口气。兄弟们拼命跟你混,要是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太丧良心了。”
严克听到“良心”二字,觉得心有愧,没有接话。
高晴朝严克抱拳,转身就走,他星夜兼程来,又欲披星戴月走,被严克拉住,“也不急于这一时,吃了饭,我让你见一个人,让他打算盘,你就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了。”
丹橘把一颗枣核啃得秃噜皮了,还在那心不在焉地嗑,被之寒拍拍肩膀,“丹橘,摆菜了,又多一个人吃饭,去添双碗筷。”
丹橘把食匣里的菜一个个放到案上,手忙脚乱间袖子钩到酒壶,“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洒了高晴一身酒水,她也不道歉,只僵着双手,目光愣愣盯着高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高晴抹一把湿盔甲,无可奈何道:“橘子姑娘你别怕,我又不吃人,别老盯着我。”
丹橘默默拾起碎片,提着食匣出去了。
饭后,严克让丹橘去请林峥来。
林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全中州圣人手里的兵有四十万,北境有十七万兵,定州城有四万兵,太平道义军目前有十一万……君侯手中能用的兵马不足七万……现在南下的赔率是——”
“你打住!”高晴被珠算的声音吵得头疼,“打仗还有赔率?你赌博呐!”
林峥抬起头,淡淡说:“概率,一样。”
严克道:“打仗的事暂且不算,算粮草辎重修护城河那些。”
林峥抬起算盘,“沙沙”一摇,手指拨得犹如流水滔滔,“想要定州城固若金汤,就得把旧城墙全都拆除,老城墙皆为木质与土坯混合结构,经不住炸。城外也要挖沟渠充引漹水充当护城关隘……”
严克见高晴眉间的川字纹越来越突出,简明扼要道:“一言蔽之,要时间,要钱。”
林峥用手指叩桌案三下,摇头,“他想敲诈我。”
严克笑道:“还在谈。”
高晴还愣在这一团乱线的对话中,突然觉得后腰刺疼了一下,手摸向腰间,手指擦到湿漉漉温热热的液体,再摸一摸,摸到一只冰凉粗糙的小手——然后,是一把剪子扎进了他的后腰。
高晴转过身,忍着腰间的剧痛,皱眉盯着丹橘:“橘子姑娘?”
丹橘的手放开剪子,向后跌了两步,一双大眼睛蓄满泪水,睫毛扑闪一下,挂下晶莹剔透的泪珠。
“你还我爹爹阿娘的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