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丹橘!”之寒从凳子上弹起来, 冲过去扣住丹橘的手腕,想将她拉到身后,但丹橘脚上有劲, 拉不动分毫, 似沙袋子在地上扎了根。
高晴单臂撑在桌子上, 上半身全都倚在上面,一手将剪子利索拔出来, 丢到地上, 翘大拇指压住伤口, 低声道:“够狠的,扎到腰子了。”
林峥站起来,身子斜过来, 有意无意隔在丹橘与高晴之间, 把算盘塞进衣襟,“说清楚。”
严克皱眉问高晴:“无碍?”
高晴支起腰, 深吸一口气, 嘴里骂骂咧咧一阵, 哼一声:“死不了,骑马有点悬。”
之寒抓起丹橘的手, 用帕子擦两掌之间的血, “丹橘,如林公子所说,你把事情说清楚。”
丹橘说:“大英雄只在书里,遍地都是坏人。”
“老子——”高晴怒吼到一半,声音矮下去, 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糙汉子,经不住吓, “我怎么是坏人了?”
丹橘挣脱之寒的手,捏紧拳头往后翘,“城东的城墙是你炸的吗?那些火石砸下来,砸塌了多少房子?我爹和我娘就被压在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头脚都分了家,人烧得和焦炭一样黑……和说书人说的一样,家破人亡……”她的脚步跨前一步,头高高扬起,泪珠滚下来,“我今日杀不了你,以后还会杀你。你要么连我也杀了,否则——”
“橘子姑娘!”高晴高喊一声,气势汹汹冲向丹橘。
“高雪霁!”严克抬腿,一脚将桌案踹出去,“哐哐哐”桌的四条腿往前震颤移动,撞到高晴腰上,高晴惨叫一声,往前一冲,差点挂到丹橘身上,被林峥同样一脚踹在胸口,弹开。
丹橘退也不退,直着脖子吼:“来啊,来杀我啊!”
高晴痛苦地定住身子,大概是被踹怕了,身子往后缩一缩,对丹橘说:“橘子姑娘,你爹娘的坟在哪里,我去磕个头。”
众人都是一愣。
之寒道:“我看在场的——都得去磕头。”
林峥抬起手,四平八稳道:“除外。”
林峥还是跟着众人去扫墓。
丹橘双眼肿得似两颗核桃,手指交错捏得血红,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一个个给自己的爹娘磕头。
之寒、严克和林峥并排站在幕前。
干冷的风在坟间穿梭,挂起残破的经幡与漫天黄捻纸。有零星的百姓在行祭拜,他们从枯枝间折下一朵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捏成一小束供在坟前。
之寒也跟着百姓在干枯的草木间寻找白花。
这片墓冢是严克下令挖的,他从来没来看过,举目望去,一个个土馒头连绵起伏——似山,山底下埋的都是曾经鲜活过的人。他从前看战报,死人不会有名姓,只是一个数字,伤多少,死多少,是用来理性判断战局的。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还能不能理性起来。人对这世间的苦知道越多,越优柔寡断。然,为帅者忌讳犹豫。
之寒把花放到丹橘父母坟前,踱步到严克身边,“一将功成万骨枯。止厌,愿你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再无荒冢。”
严克“嗯”了一声。
高晴挂在最后面,膝盖实实跪在地上,“橘子姑娘,我现在开始磕头,你不说停,我绝不停下。”
林峥轻声道:“威胁。”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我还不能死。做——总比不做强。”高晴没回头,开始磕头,他磕得实诚,两三下额头就沁出血来。
丹橘把头撇开,她眼睛不看,耳朵却还能听到,“邦邦邦”一声声犹如击在她心上,她泪光闪闪,原本以为自己把泪哭干了,怎么又为仇人落泪?她悄悄把目光塞过去,看到高晴后腰处渐渐洇杵鲜红的血来。
“够了!够了!别磕了,我原谅你了。”丹橘哑着嗓子道。
高晴抬起身子,血自额头淌下,他说:“九九归一。让我磕完。”
林峥耳边是小姑娘的抽噎,眼前是北境上将军的跪,身旁君侯与夫人手挽着手,漹水畔潺潺的流水声回荡,漫天灰烬中君侯那句“回家”他记得清楚。
林峥叹一口气,抬头仰望天,心想,自己终是成为不了姐夫那样的人。云群是时光磨砺过的宝石,而他林峥还抱着少年的奢望——或者说,还未被磨平棱角。
高晴仍跪着,他对着坟头起誓,“我高雪霁对天发誓,一定会对橘子姑娘好,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会照顾她——”
严克还是没忍住,一脚把高晴踹飞,“高雪霁,给老子闭嘴!”
林峥:“……”
丹橘露出久违的如太阳一般的笑。
林峥皱了下眉,努力克服口吃,对丹橘说:“这世间真情最可贵,若求不得,失所亲,愿你一生大富大贵。”
之寒暗中捏一把严克的手臂,朝林峥挤眉弄眼。
林峥抬起头,正视严克,“君侯,在下林峥,愿效……效……犬……犬马之劳。”
第九十二章
一封谍报将严克与高晴急召回北境。
圣人李淮下谕旨, 命临光侯孙覃为北境宣抚使,持诏便宜行事,会边陲兵马, 镇抚北境。同谕, 赐孙侯爷百两黄金, 分给延边将领。
名义上,严克未举兵, 窗户纸未被戳破——北境十五万兵马仍受圣人调遣。
孙覃巡边的重点在于“便宜行事”四字。圣人将牛耳交与他手, 授其掌北边戎机、交聘事之权, 明在“分权”,暗在“平叛”,胜在“名正言顺”。
风高浪急, 严克没能与之寒辞别, 立刻披戎装,上马出城。
作为严氏子孙, 他此生第一次踏上北境之途。
前人犹如天边悬日, 绚烂晶荧, 他追日而去,心中并无一丝杂念, 唯有——
更待后来人的拳拳之心。
昭昭若日月明, 离离若星辰行。
之寒推门回屋,她看到桌案上四四方方叠着一匹朱红香云纱,一支精巧的金钗压在上面——是她喜欢的样式。
之寒突然不想让严克就这么走,她一把抱起钗和香云纱拼命往府外跑,她在仆从诧异的目光中撞开高大的府门, 奔上人马络绎的街巷。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旋转,寻找奔赴北境的人马。她被人潮所淹没, 怀中的红纱在风中飘扬,一瞬间,又让她脱出芸芸众生。
“止厌!”之寒朝着黑龙一般的人马喊,只差那么一刻,黑龙尾翼就要钻出城门。
严克通身一套黑铠甲,阳光跳跃在精巧的甲片上,泛出鱼鳞般光泽,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喊他,夹紧马腹,身子在马上顿一下,回头,目光捕捉到红云流散中的之寒。
尘世喧嚣,行人匆匆,风化作两头线,将即将别离的两人牵成一体,所有声音与人影开始恍惚不成真,天地间如此广阔,只剩彼此两个人。
严克看着之寒将香云纱展开在风中,身子旋转一圈,将红纱披在身上。
劲风又起。
红纱像旗幡一般飞起来。
之寒的手臂抬起来,往前跌了一步,却没有拉住香云纱。
那纱是人手中牵线的红鸢,会自己找到主人。
夺人心魄的红盖在严克头上,他把红纱拉下来,披在身上化作红绫披风,沉沉的黑与烈烈的红组成这天地间最相得益彰的成就。
他心中默想,等我回来。
她在心中想,一定。
定州城向西快马加鞭七八日就能直入北境大营。一路上,严克与高晴说话的机会不多,只在吃东西的时候聊上几句。但即便如此,严克仍是掌握了北境大营的大致情况——一言蔽之,人心浮动,各有心思,潘玉不能服众。
沙场就是江湖,江湖不止杀伐,亦是勾心斗角,人情世故。
高晴趴在篝火边,一口咬下硬得似石头的白馒头,“嘎叽嘎叽”嚼几口,吐掉点碎渣,咽下去,“几位偏将军也不是想占高位,相反,都盼家主你能回北境,亲统北境大军。但你——家主你是想问鼎天下,那些老将军脑筋一时转过来也是正常。潘将军对北境军务不熟悉,也是举步维艰。我有心帮他,但老将军个个把我当儿子,对我说的话只会笑着摇头,说我年轻人异想天开。”
严克把手搁在膝盖上,手里的馒头一口不咬,实在没有胃口,把馒头往高晴眼前一塞,“吃了。”
高晴左右手各持馒头,大嚼特嚼,终于空出一只手,揉一揉腰上的伤,把下巴抵在碎石滩上,“不好办啊不好办。前有狼后有虎,潘将军够滑脱了,也挣不开身。”
严克望着篝火,火舌在他黑眸里跳跃,“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很难认同吧。也难怪,他们是父亲带出来的兵,上阵杀敌不皱一点眉头,要行谋逆,就算千刀万剐也未必肯。”
高晴抬一下眼帘,“这天要是好天,胡闹一场的就只是只寻常猢狲。这天要是烂穿了,借东海神针捅窟窿,闹个天昏地暗,再把天地重新支起来,补天裂,人只会奉你为一尊神佛。”
“高雪霁!”严克黑眸沉沉。
“干嘛!”高晴头脚像条鱼一样翘起来。
严克一字一顿说:“少和丹橘去听书。还有——别把我比作猴子!”
高晴继续嚼馒头,没一会儿,馒头被吃完,闷哼一声站起来,问:“走了吗?”
他们是日夜兼程,除了吃饭,连觉也不睡。
严克未动,黑眸盯着高晴,目光似要将他凿透,“他们是那般。你——也是我父亲带大的孩子,为何肯跟着我变?”
高晴撇头,云淡风轻道:“变什么变?反什么反?我就是我,从没改变。书里说——士为知己者死。”他“哼”一声,嘟囔,“说书的也不仅讲猴子,道理多着呐。”
严克心有所动,神色却不变,亦站起来,用脚踢灭篝火,向身边十来个属下命令:“上马,我们继续赶路。”他从马上抽下香云纱,披在肩上,利落上马,拉紧缰绳,正要纵马。
高晴的头凑过来,横在马脖子上,“家主,你这一遭都要裹着这红布?”
严克单侧眉一挑,问:“干嘛?”
高晴高高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人飞出去,“没什么!你个死变态!”
十几匹马在旷野狂奔,马上风劲,将朱红的香云纱如旗一般卷在空中,猎猎作响。
快接近北境大营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马突然嘶鸣一声,前蹄折跪,将马上之人从马鞍上摔下来。“砰”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前头的尘土似雾一般向后头的人扑,将一队人马卷进漫天黄沙中,不辨方向。
严克的脸被冷风掠过,皮肤凉飕飕疼,一抹——皆是血,他大声喊:“下马,戒备,都趴着别动!”
一道道黑影从马侧滑下来,扑到地上,一阵“扑扑扑”的声音过后,又归于沉寂。马匹嘶鸣着跑远,马蹄扬起的尘土也渐渐落下,四周逐渐清明。
严克抬头,瞥见高晴正匍匐向第一个落马的兄弟靠近,他低吼:“别动!”
高晴回过头,“难道看他死啊!”
烟熏味——
夹杂碎铁的火丸——
桃州——
捻军?
“我去!这东西我熟。”严克站起来,压低身子,快跑到受伤之人身边,跪倒,问平躺在地上满头血的兄弟,“伤哪了?能走吗?”
小兄弟把头转过去,少了一只耳朵。
严克心想,还好,伤不算重。
“能走。”兄弟用手肘支起身子,又沉沉跌下,更多的血淌下来,没过他双眼,他年纪不大,忍不住呜咽。
“叫什么?”
“小桃。”
“好的,小桃,我记住你了。”严克用手指压着他的出血点,“别急,不会丢下你。”他抬头,朝着矮身飘过来的高晴吼,“不是让你待着别动!”他看到高晴手里抓着长戟,那戟原本挂在马上,刚才那般慌乱,高晴还是从容地把戟取下,足见他临阵不乱,身经百战。严克选择闭嘴。
高晴走过来,问:“你说你熟。什么来路?”
中州所有势力快速在严克脑中一一掠过。
鞑靼人已被赶出关外。白汗王别卓的消息一直断断续续传到严克手中。白汉王到处集结游散的鞑靼部落,妄图再扰中州边境,但近来却很安生,已久未有谍报传来。北境是严氏镇守之地,鞑靼蛮子没胆子直入仇敌之境。
不是他们。
太平道或是五米道?
不对——
如果是他们,火药该更烈,一炸他们早就上天了。
还是像偏门野路子的捻军。
可那东西南北中一桌麻将一样的捻军不是早就剿了吗?
余孽流窜到北境——
潘玉这个老江湖老淮北是干什么吃的?
高晴伸手推一下严克的肩膀,“快说啊!”
“捻军。”深思熟虑,严克仍是吐出这两个字。
远处响起雷奔一般的马蹄声,飞扬的尘土间黄捻纸漫天飞扬,有人吹唢呐,吹得是又急又高亢,眼前的兵马不似兵马,倒是像是送丧之人。
果然是!
高晴生在长在北境,没见过淮北这一票喜欢故弄玄虚的杂牌军,吼一声:“真是见鬼了!”
严克道:“他们敢来,就证明地上的暗雷不多。我们冲过去!他们的火丸最佳射程只在三十丈,近击对我有利。”
“好嘞,就等着你这句话!”高晴站起来,抖一抖发光的长戟,把手指曲成一个圈,放在嘴里,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响起。“嗒嗒嗒”,天边奔来一匹白马,如一道白光朝高晴射来。高晴活动脖子和四肢,在白马四蹄奔得脱离地面,马身呈一个光滑弧线的一刻,飞身上马,直冲入捻军之中。
那飒沓样子,哪里能看出是个受伤之人。
严克将红纱从脖子取下来,放到受伤兄弟的胸前,“给你个任务。护好这匹纱,这纱金贵,等击退了敌人,我向你来讨。”
小桃被血迷眼,除了雾蒙蒙的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说要护着怀中的东西,他紧紧把纱拢在怀中,念叨着:“是,家主。”
严克站起身来,缓缓拔出剑,“小桃,好兄弟。等着我。”黑马已跑到他身边,他飞身上马,冲入敌阵。
一场厮杀。
临天黑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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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厌!”之寒在榻上惊醒。
她做了个梦,梦到严克还未入北境,就遇上了埋伏。
白乎乎一坨雾,像是送丧的阴兵阴鬼。
之寒很快意识到不过是场噩梦,心扑扑直跳,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喝水,轻唤一声:“丹橘?”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盏如豆小灯搁在案上,窗户虚掩着,刮进来一阵风,将灯舌舔灭。之寒趿鞋去关窗,从窗缝里看到外头火把明亮,人声嘈杂。
“砰”一声——
门被撞开。
丹橘跑进来,急喊:“夫人不好了!鞑靼人打过来了!”
哐哐哐——
府内锣鼓喧天。
全都乱了。
之寒连跨几步,鞋都跑丢了,一双赤足直接踩在冰凉粗糙的石板路上。
丹橘在后面提着绣鞋,在后面高喊:“夫人,去城楼吧!怀意小姐已经去了!”
第九十三章
之寒蹬梯上城楼, 在最后一节石梯上被两名兵士用交叉的长钺阻挡。兵士们看着赤足想要冲关的披头散发的女人,高喝一声:“哪里来的疯女人,捣什么乱, 下去!”
之寒不退反进, 双手抓住长钺下沿, 探头去张望城垛甬道的情况。
兵士们怒吼:“再不退,我们不客气了!”他们语气虽强硬, 却到底不愿伤害女人, 身子一直往后退。
兵士的退与之寒的进得以让她一窥究竟。
此时, 天已渐亮,城墙上的火把全都被灭了,甬道有些暗, 只能隐隐看到几团黑影每隔一段距离聚在城墙边, 偶有甲片上的碎光泛起来,令人瞥见那些黑影原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有条不紊, 整装待发。
之寒心中一定。
乱中有序, 还不算太糟。
之寒问:“探明有多少鞑靼兵了吗?”
兵士目光交错, 手上开始用劲,将之寒往楼梯下推, “走!走!这儿没女人什么事!”
之寒目光所及能看到逼仄的一方天, 那狭小的天缝里落下一道闪电般的蓝光。
谢忱双膝倒挂在飞翘出来的脊兽身上,身子一荡,悄无声息地落在兵士身后,握鞘抖出刀刃,寒光反射在谢忱眉间, 他冷冷道:“无礼!”
之寒退得太急,身子摇摇欲坠, 被人从身后扶住手臂,一撇头,见到严怀意,急喊了一声:“妹妹!”
严怀意点头示意,极快地喊了一声“四嫂”,拉着之寒推开交错的长钺,丢下一句“你们做的很好”,快步来到城垛边。
两个兵士相视一笑,耸耸肩,如没事人一般,继续充当门神。随之赶来的丹橘又被他们拦下。丹橘不比之寒,直接把兵刃撞开,冲过去,弯腰给之寒穿鞋。
之寒放眼看向定州城外,乌压压一片鞑靼兵,兵刃与熹微的晨光融为一体,闪出波光粼粼的光芒。团团黑云中围着一方雪白的兵阵。白——极为扎眼,不用问,正中围着的正是鞑靼的白汗王别卓。
风在怒吼,送来鞑靼人的狂嗥,糅杂在一声声号角之中,鬼音鬼音——犹如地狱传来的声音。
之寒问:“他们在唱什么?”
严怀意道:“鬼话!管他那!”
之寒又问:“妹妹,他们有多少兵?”
过了好一会儿,严怀意才回答:“我不确定。我没经历过。对不起,四嫂,我看不出有多少兵。”
之寒撇头去打量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她正专注地眺望城外的敌军。小姑娘秀气的眉头紧锁,神色中是对于自我能力的怀疑与不自信。无论少女的手是簪花还是握剑,无论她读过多少兵书,听过再多父兄的故事,她都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如此多的敌寇。她是头一遭上战场,就算胆怯也情有可原。
之寒刚想安慰严怀意,却被她反抓住手腕,妹妹的眸中迸出坚毅的火花,烧起了之寒心中的斗志,“四嫂,你别怕。我现在弄不明白,很快就学会了。我起过誓,剑为亲人而斩。鞑靼蛮子休想伤你一分一毫!就连定州城中一草一木——他们也别想践踏!”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字字铿锵,“我严怀意誓死守卫定州百姓。”
是啊——
面对敌寇,严氏之后又怎会胆边生怯!
之寒几欲落泪,强忍住泪水,道:“四嫂陪你。”
严怀意“嗯”了一声,目光仍盯在敌阵,手却摸上发间,扯下一根束发的粉色绑带,头也不转地递给之寒,“四嫂,你的头发松了,绑起来,行动才便宜。”
之寒咬住发带,丝带在风中翩飞,她挽了简单的发髻,用绑带紧紧扎住。原本她披散着长发,肩颈处触不到空气,跑动间早已闷出薄汗,如今长发被束起来,一触到凉风,神思一霎清明,精神也为之一振。
严怀意道:“我刚才已经巡视过城中各处城门、城墙情况,安排了巡兵班次。我肯定,只要城中不乱,城不可能破。但我想的不仅仅是守城,如果可以——我想要破敌!就是不知道敌方的人数——”
“七万八千人,上下有余,偏差不过六百。”一个嗓音飘过来。
严怀意与之寒寻音而去,见楼梯扶手上斜躺着一条细长的人影。
林峥双手垫在脖子后面,口中衔着麦穗缓缓转动,他目光清凌凌斜过来,与她们交视后又快速移开,吐掉麦穗,对丹橘笑一下,道:“姑娘,好。”
严怀意皱眉问:“你肯定?”
林峥从衣襟里抽出算盘,“算……给你看?”
“不必!”严怀意想一想,“先生莫怪,事关重大,谨慎为好,我会想办法再去探。”
林峥把算盘塞进去,“很好。”他跳下扶梯,走到箭楼门前,把门推开,里边灯影晃动,他手一划,“请进。”
之寒、严怀意、丹橘与谢忱走进箭楼。进屋,就见一大幅舆图挂在对门的墙上——定州地域图整整占据了一整面墙。在千灯照耀下,山川河流、草木生灵、城池州域、天险关隘尽数收于方寸之间,无不详尽地展现在世人眼前。
严怀意冲向那堵墙,近乎是趴在堪舆图上看,手指摩挲着那一条条线一个个点,感慨:“比官家的地图还要精细。”
林峥道:“钱……钱非万能……但……但有用。”
之寒走到一张桌案上,那上面用黄土堆着定州城的沙盘,上面用白石子代表白汉王的兵马,却还在四周插着红、黄、蓝的小旗子,她问:“这些旗子是什么意思。”
“那——那——那——”林峥“那”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急死我了,你倒是快说啊!”丹橘双拳在林峥面前晃。
林峥越发着急,额头上沁出汗珠,被丹橘逼得连连后退。
又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薛平双手揣在袖子里,走到沙盘边,道:“我来解释吧。这沙盘是我和林公子一起捯饬出来的。红、黄、蓝旗子是我们建议在此处陈多少兵。红旗是一万,黄旗是五千,蓝旗是两千。但这仅仅是根据目前的战局研究出来的,究竟怎样出兵还要看小将军你——”
之寒很是惊讶,问:“薛平你会用兵?”
薛平把伸进袖子的手插得更深,笑眯眯道:“兵法、医术都只会一点点,和林公子比,不过是——半个不得志的穷酸秀才。”他顿一顿,把手放出来,分别捏住一红一蓝两面旗帜,“但也有些长处。比如说,林公子专攻术数,我讲究实战,觉得这两处用兵应该反过来。”言毕,他把旗帜反过来,看向严怀意,“小将军,你说呐?”
林峥摇头,“我坚持。”
严怀意走过来,扫视沙盘,深思熟虑后,道:“我赞成林先生。”
薛平点头,“听主帅的。”他快速将旗帜再次转换。
严怀意一一扫视众人,“我要探明敌军究竟有多少人?你们有何办法?解释给我听。”
林峥道:“算。”
严怀意道:“下一个。”
薛平缓缓道:“兵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烧一釜可供十人吃饭。派人去探他们烧饭家伙,估出来与林公子的术数相结合,可彻底明白。”
严怀意看向谢忱,“小谢哥哥,这件事劳烦你了。”
谢忱盯着之寒。
严怀意露出淡淡的笑:“放心,你不在,我会护着四嫂的。”
之寒始终一言不发。
谢忱抱刀离开。
严怀意拦住之寒的手臂,柔声问:“四嫂,要回去歇歇吗?”
之寒摇头。行军打仗的事她帮不上忙,但人总要陪着的。
严怀意“嗯”了一声,神色又肃下来,问众人:“女汗王何时会发起第一波攻势?你们再来分析。”
林峥摇头,“算不出。”
薛平道:“这个别卓是第一次挥军南下,时人对她心性、心术与用兵策略都不熟悉,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行为——”他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叹了口气,“的确很难做预测。”
之寒了然一笑,“你是想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说得没错。这话能用在别卓身上,也能用在怀意身上。双方都是女人,皆是未知之数。”
严怀意转过身,抬头仰望比她高上许多的堪舆图,说:“她已经在城外按兵不动两个时辰了。她定然是知道四哥不在,欺我定州城无人。她想乱我军心、民心,逼我自乱阵脚。我不会坐以待毙,她不动,我动!等小谢哥哥回来,我先领人去叫阵!”
薛平一愣,眸中露出钦佩之意,道:“君侯走前吩咐过,守城军中有一小将可用,叫王奔,我现在就去唤他来,为小将军——不,为严将军助阵。”
谢忱入敌军一日,暗中记下了他们一日三餐伙房所用食具、柴薪与肉蔬数量。回来,林峥用算盘一打,比他计算的人数多了近一万人。林峥为自己的失误而抱歉,同时,钦佩严怀意的谨慎与果断。严怀意闻言只是笑笑,“女子嘛——多长一窍,天性使然。”
夜已深,天边悬挂一轮狗牙月,清冷月光下,军帐绵延数十里。
定州城头吹响号角,城门“轰隆隆”被左右十多个人缓缓推开。
严怀意一身鱼鳞细甲,头发高束成马尾,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飘带,她的上身笔直如竹,坐于全副马铠的战马之上,腰间挂着弓,右手持剑,左手持缰绳,朝着身后的人马高喊:“出发!”
这队兵马如一支离弦的利箭,破开重重黑雾,直刺入沉睡中的敌军。
严怀意的马冲在众人之前,把身子压得与马鞍平行,以防敌人的冷箭。劲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她眼前尽是鬼火之光,她觉得自己从未像如此这般畅快,不禁口中发出长啸。
嗖嗖嗖——
一支支火箭从严怀意的身边擦过,将原本混沌一片的前路照得火光通明。
她知道,是四嫂在为她指明前路。
这火——便是她的亲人。
她的剑为亲人而挥动!
敌寇未料到有此奇袭,先乱了阵脚。
砍杀中,有敌将喝问:“来将是谁,报上名来!”
严怀意浑身浴血——那是敌人肮脏的血,她把插进鞑靼兵心脏的剑拔出来,高声道:“北境,严氏之女,严怀意!”
对方嘲笑:“黄口小儿也来耍花枪——”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严怀意一剑挑了。
严怀意抖去剑上的血珠,黑眸如星,剑指敌寇。
她怒吼: “天公不必怜女子,化作利剑守山河!”
第九十四章
没想到捻军余孽这般难缠, 待一并杀干净,天竟然亮了。
“家主,留了个活口。”属下将一名捻军压到地上, “口齿伶俐得很, 像是个读书的。”
严克身子晃一下, 把血刃搁在折起的手肘,缓缓一抹, 袖子擦去剑上的血。剑割破他的盔甲, 手肘窝瞬时破开一道口子, 隐隐地疼。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用刀时候的习惯,剑为双刃,伤敌也伤己, 他告诫自己, 无论从前怎样习惯,以后都不能用袖子擦血。
捻军兵跪着, 耷拉着脑袋, 斜视严克。
严克收剑入鞘, 脚踩在捻兵肩膀,狠狠踩一脚, 迫使他抬起头, 他问:“是路过随便截一票儿?还是搁这里等着老子?”
捻兵冷笑:“你不是自称天下谁人不识君嘛?全中州的好汉都知道你必回北境夺兵权。咱们东西南北王都栽在你一句话里。别急,慢慢儿的,还会有人来的,我在黄泉路上恭候大驾。”
严克皱眉,失了会儿神。
他很担心定州城的安危。
高晴背着小桃走过来。
小桃的头蔫着, 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手里却还死死抱着红纱。
“起兵取一桌麻将名, 活该糊。”严克的手按在小桃脖子上,细数脉搏,扫一眼捻兵,“杀了吧!”
不就是有人要来杀他么。
早就预料到了——
他严克往北境可不是来赏风景的。
捻兵被一瞬间抹了脖子,死沉沉摔在地上。
严克问高晴:“还有几日到北境大营?”
高晴颠一颠小桃,“快了,半日!”
严克盯着高晴的腰,“换我来背。”
高晴摇头,“不用,腰板硬着呐。就是你用纱给我绑一绑,我怕骑马给小兄弟颠下来。”
严克:“……”
高晴脸上血都干了,露出一个鬼鬼的笑,“快给老子绑!”
严克冷着脸,把红纱抽出来,仔细地给小桃和高晴绑好,还实实在在用手指试了试松紧,“好了!”
高晴把长戟甩给严克,“劳驾收着。回北境大营还我。走咯。”他圈指吹响哨子,黑马飒沓跑来,即使背上有一个人的重量,他仍是利落飞上马,在马背上颠着喊,“某人回去要挨骂咯,把嫁衣都送兄弟咯!”
如果不是严克端着为帅的架子,就他那脾气,当场就把长戟掷出去,百尺一击,必中高晴的后脑勺。
一行人重新上马,马蹄如雷奔,在大道上扬起黄尘土。
严克终入北境大营。
他们才靠近营门,高晴就从马上翻下来,伸手高喊:“爹!爹!孩儿回来了!”
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放下挑菜的扁担,朝高晴张开手。
严克端坐于马上,一霎失神,眼见着高晴与他爹抱在一起,开始只是简单的问候,然后变为拉扯家常,最后竟然抱作一团,比起了拳脚。
小桃被颠醒,“哎哟哎哟”喊着疼,迷糊问:“高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晴拍一下额头,道:“抱歉,忘了你。我现在就带你去医正那!”一踏入北境大营,他如鱼入水,鱼鳞甲片闪闪发光,鱼尾一摆钻进军营,瞬间不见了踪影。
高云雷的目光落在马上的严克身上,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军礼,朗声喊:“四公子,您终于来了,大伙儿都盼着您呐。多谢您照看我两个孩子。”
高云雷声如洪钟,这一声“四公子”是从内心深处吼出来的,半点旁的心思也没有——就是欣喜严克能归北境。
这一声“四公子”如落入北境大营的闷雷,暂时没有炸,却也快了。
众兵士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侧目,斜乜,暗窥,这位“久负盛名”“翘首期盼”“离经叛道”的严四子终于来了——来了,还走吗?——想走,还走得了吗?
严克的注意仍在高云雷身上,他黑眸一荡,微微撇一下头,“不是,是高大哥和春儿照应我——”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营门口的帅旗上,黑红的军旗迎风招展,上面竟然写着一个“孙”字。
高云雷取过缰绳,慢吞吞给严克牵马,引着他入大营之门,注意到严克的目光落在帅旗之上,叹一口气,缓缓道:“气人吧!咱们北境什么时候易过名?圣人随便派个愣头青就想统领我们十七万严家军——嗳——四公子,你去哪?营门在这里啊!你路痴啊?”
严克走到帅旗下,出剑,一击劈开旗柱。
严克转身,“孙”字帅旗在他身后轰然而倒,他神色自若,穿过各色人异样的目光,踏平帅旗倒塌而扬起的尘土,语气冰冷异常,一字一个响:“呵——什么玩样儿!”
高云雷愣住,把嘴凑到黑马的耳朵尖边,悄悄说:“咱们家主真帅啊!”
严克直入主帅之帐,一抬帐帘,潘玉、左右前后四位偏将军、孙覃与一干小将领都在帐中议事,人倒是齐整,省得他一个个召。
“四——”昌伯只喊了一个字,就被严克投来似剑锋一般的目光压退。
严克直接解剑丢给昌伯,丢下一句:“总管家,家主之剑——见剑如见家主。暂时替我收着。”
昌伯一瞬间语塞,他觉得四公子与从前不一样了——眉眼间是过往风尘洗刷的痕迹,一双眼睛更亮更有神了,透着一股宝剑出锋的狠劲儿!这些年,他一定没少杀人!
严克快速掠过昌伯,众将领不自觉给他让了条路,他大步流星走近空荡荡的主位,被孙覃的手攀住臂膀,一瞬间甩开,“爪子拿开!”
严克转身落座,扬起一阵灰尘,他强忍着鼻子痒要打喷嚏的意外之况,心想,兵营里的男人果然不讲究,主帅之位也不知道经常打扫。他看向孙覃,用挑衅的目光望孙狗——你看你是带着谕旨来的,还是没胆子坐这个位子,我来,我就敢坐!
潘玉不似平日里那般样子——纵使心中看破一切,手中握着屠刀,也在面上摆出一张无知无畏无惧的弥勒佛面。他见到严克时,诧异、不解、愤怒与厌弃一一闪过他眼,随后皱起眉头,草草喊了一声:“君侯,你来了。”
严克直接将自己被捻军伏击的事当众说了。
严克问潘玉:“捻军余孽在离营不足百里处设伏,捻军是你的老对手了,你作为一军之帅难道不能事先探明吗?”
潘玉孤身一人滞留北境,在响彻中州的“严家军”中尚且游刃无余,如今来了一个持谕的孙侯爷分权,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事事兼顾。他明白严克是要先拿自己人开刃——堵其他将领的嘴立威。再者,他确实大意失算,让敌人钻了空子——他这脸的确得主动凑上去挨严克一拳头。
潘玉下跪请罪:“末将知错,甘愿受罚。”
严克的手指捻起桌案上的灰尘,细细揉搓,想了想,道:“高雪霁私自离营也该受罚。他现在在医正营帐内。你与他见了面,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们两个各受五十军棍。”
潘玉撇头,抱拳三次,起身正欲离营。
严克喊住他:“潘将军,请务必一定必须让高雪霁告诉你,他为何私奔定州城来见我,也让他告诉你,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潘玉留下“知道了”三字,掀帐离开。
潘玉一走,帅帐里陷入焦灼的沉默。
严克装模作样翻看桌案上的书,手指一页页翻过飞扬灰尘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凿,一句话一句话默念——其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往心里去。
人心浮动如光。
闷雷快要在沉寂中爆炸。
众位将军久历沙场、心眼手都沾过敌寇的血——他们都不是凡人,皆是手持刀剑的鬼神!
严克在众人发难前,抬起慵懒随意冷彻的目光,睨着他们,“要是没什么事,先散了吧,我赶了八日夜的路,乏了。”
人群开始松动,一个个离开帅帐。
没有人在离开前开口。
自然也就表示——没人承认严克主帅的身份。
他只掌握了一半的兵权——这是父兄的馈赠,仰仗于严氏之名,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但仅仅一半的权力是不够的,一半意味着无法使用权术,掌握权力和使用权力同样重要。
严克道:“昌伯伯,你留下,让父亲的剑守着我。”
孙覃是个哑巴,只会发出“哼哼”两声闷响,折扇一打,一副我们慢慢玩的样子,同样离开了帅帐。
严克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瘫坐进扶手椅中。他长舒一口气,周遭的静与紧张过后的缓令阵阵倦意袭来,他不眠不休八日,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实在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上半个时辰吧。
就睡半个时辰——
但愿能梦到想梦到的人。
“咚咚咚”响起一阵战鼓,将严克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脑袋从支着的手掌滑下去,磕到了桌案上,一阵头晕目眩,仍是本能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高晴冲进来,“主帅,有万名捻军偷袭!”
昌伯一直持剑立在一旁,此刻,正横臂将剑伸出来。
严克抓过剑,发现剑与鞘已经被擦洗过了,在烛火下泛出凛冽清光。
潘玉奔了进来,脸色比之前还要黑沉,他如此淡定从容之人也似有顾虑不敢轻易开口。
严克黑眸沉沉,皱眉问:“何事?”
潘玉道:“刚收到谍报。白汉王别卓率兵围剿定州城。定州兵马与鞑靼蛮子已经——”他握拳一打,亦是忧心忡忡,愤懑道,“开战了。”
严克与定州是香喷喷的肥肉。
似乎所有人都闻血腥味儿——
来了。
战鼓喧天,催人上马。
一军之主帅不可怯,不可躲,不可弃身后军士于不顾。
严克感觉喉咙涌上一口血。
然后,咽下去。
第九十五章
严克出帐就见一队整齐的武卒自他眼前齐步踏过, 他们手持长矛,齐喊号子,士气高涨。
严克问高晴:“是谁领军?带多少兵?捻军从何方向袭来?”
高晴道:“左将军带八千精卒。捻军是从东北方向来的。”
严克上马, 皱起眉头, “已经绕到后面去了?潘将军你竟失策至此!”他抓起缰绳, 将马头绕过来对着潘玉,“区区一万捻军, 你不必亲自上阵。在帐中好好想一想, 弄清楚捻军的数量以及藏身之地, 最重要——别再让捻军绕到大营后方。北境如今局势不稳,捻军一旦与鞑靼游部结成势力,小打小闹也够你我受的!”
潘玉的眉头就没松开来过, 又黑沉着脸回“知道了”三字, 掀帘进帐。
高晴骑马与严克齐头并进,忍不住道:“你对潘将军未免太严厉了些吧。他为你出生入死。把家人丢在淮北都要跟着你干!你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高雪霁!”严克本就暴躁烦闷, 北境之乱火烧眉毛, 定州之危压在他心中有千斤重, 他恨不得两条腿一条踏在北境,一条踏在定州, 就算把他的人生生撕成两半, 只要能护得了北境与定州,他死也值得,他没工夫和高晴耍嘴皮子,“为将者,做每个决定都决定着兵士们的生死。这是你告诉我的。潘将军近来的确接连失算。他犯错, 小桃因此失去了一只耳朵!我们因此被人杀上门来!”
严克言毕,驱马奔起来, 穿过列队而行的步兵,在即将迎战的左将军麾下武卒面前停马。
高晴耸耸肩,正欲把马跑起来,见孙覃像只老鼠般钻进帅帐,他心里犯嘀咕:“这孙狗又搞什么名堂?”摇摇头,把诸多杂乱的想法从脑中驱出去,专注于眼下的战斗。
左将军体格强健,身材矮小,头却极其硕大,一字黑浓眉,满嘴络腮胡,有着如豹子一般精亮的眼睛。他骑在一匹又壮又小的矮马之上,半条臂膀赤/裸在外,抓着一把巨弓,他抓弓的手用上了十分的力,露出流畅虬劲的肌肉线条,他驱使马在严克身边转了一圈,道:“君侯,你去可去,就是一旦乱起来,末将可顾不到你!”
严克朝众武卒发令:“出发!”他一马当先,朝着西边尘土飞扬处狂奔。
左将军心想,倒是个自来熟。
高晴的白马与严克的黑马冲在最前,时而黑马超过白马,时而白马超过黑马,互相角逐,率先冲入敌阵。
这第一击——严克选了个首领样子的人下手。他驱使马头撞向敌军的马脖子,双马长啸,四蹄在空中交错。严克迅速拉紧缰绳,将马头转过来,让马的前蹄踏敌马脖子而落。捻将与马瞬间侧翻到地上,马折颈而亡。严克将身子挂到一侧,一剑扎在进捻兵脖子,血喷出来,他迅速弹起,驱使马跳过马与人的尸身,手中的剑再次直刺另一个捻兵,瞬间完成双杀。
高晴的长戟上挑着一个捻兵的尸身,甩出一个圈,将四周马上的捻兵通通扫下来。高晴在一瞬间甩开戟上的尸身,跳下马,白马跑出半个弧,高晴跑出另半个弧,一戟一击,击击插在心脏,两弧合圆如阴阳鱼,他流畅地再次上马。
等左将军与武卒赶来,一帅一将已杀了百余名捻军。
呵,倒是个硬手!
左将军的矮马不进敌阵,拉起巨弓,十箭并弦,“嗖嗖嗖”射向捻军。每一支箭都像长了眼睛,将一个个捻军从马上射坠下来。左将军快速在箭囊中摸箭,每一次都是数箭并发,几次就将箭囊中的剑射完。
左将军丢掉弓,从矮马上取出一柄斧头,高举过头顶,那碗口般粗的臂膀瞬时拱起肉山沟壑,在阳光下油光锃亮——似条陈年火腿,他口中呼喊:“兄弟们冲杀!”
八千精卒高喊:“杀啊”如潮水一般没过左将军的矮马。
捻军中有力士抡起一铁链挂着的铁锤,那钝器看起来有几百斤重,挥舞起来似密不透风的钟,“嗡嗡嗡”刮起飓风,人头一触之,立刻脑浆迸裂。
力士惹眼,严克与高晴早就留意到他了。他们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高晴侧挂身子,纵马先近身,长戟破开风,直刺力士的胸腔。力士收紧铁锤急绕着圈,对天高喝一声,从下至上投出铁锤,直击高晴下巴。高晴弓腰反弹,触到伤口,闷哼一声,收戟从马上翻身,以戟尖撑地,戟弓成一个弧形,又将他反弹回去,一个鱼跃,高举长戟,从上至下直刺力士。力士想抡铁锤。严克早就潜到他身侧,滑膝扬起砂砾,闪到他身下,挥剑直削铁链。铁链断,铁锤飞出去,将一个马上的捻兵砸得陷进去半张脸。高晴的长戟同时刺下,将力士穿了个透。
黑马与白马在两人身边旋转奔跑。
严克与高晴双掌相击,交握,身子旋转起来,“再来!”他们飞身上马,再一次投入杀敌。
左将军力大无穷,挥舞巨斧,在敌阵中将敌人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他一直默默留意着严克的动静。
待捻军被打得落荒而逃,严克盔甲上的血已经淌到了脚边,他抹一把满是血的脸,把手上的血甩干净,什么也没说,快马回营。
左将军觉得,真是虎父无犬子。
严克回到帅帐,见潘玉已经在帐中等候,刚想同他说话,却发现列甲的架子后面还站着孙覃。孙覃阴笑着盯着严克,摇头晃脑,扇子在严克肩上敲打三下,遮着嘴,油光水滑钻出了帅帐。
他们——在谈什么?
严克黑眸犹如点墨,雾霭沉沉,一边脱去几十斤的甲,一边问:“捻军的底细探得如何了?”
潘玉将一张纸放到了桌案上。
严克正把肩膀上的甲卸下来,“你先说,我再看,快!”
潘玉道:“捻军是扮作流民流窜到北境的。这一年来,中州各方势力角逐,战乱不停,天灾频发,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想让他们北迁,定州——已经去不了了,北境自然成了众多流民的归宿。”
严克闭上酸胀充血的眼睛,指揉弹跳不止的太阳穴,“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还是老问题,捻军与流民难辨,这一次更为棘手,至少有一半的流民在他们手里,若是以他们为要挟,局势会很难看。”
严克咬牙,声调高昂:“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流民有七八万之多。捻军探不到。他们最后被见到,是在北望塬深处的虎子口通道。”
严克经历了八日夜的奔波、两场恶战与定州城被围之危,疲乏、担忧、伤痛、自责与牵肠挂肚在这一瞬间爆发成对于手下将领无能的暴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撕扯着灵魂里仅剩的理智,将快要将他压垮的压力通过言语一点点释放出去:“潘玉,你太令我失望了。”
潘玉这尊弥勒佛不笑的时候眼角与嘴角是向下耷拉着的,一张脸没有一丝情绪,脸颊的肉都松弛地挂下来,在胡子上方陷出两道深深的沟壑。他的肩膀下塌,双臂下垂,身上每一寸骨与肉都是松的垮的,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如霜的锐利目光,竟极为凶相,像极了怒目的金刚。
潘玉并不说话。
严克继续问:“我入北境大营之时,所有将领都聚在帐中议事。北边游散的鞑靼人没有来。你们又未察觉捻军接近。究竟有何事值得集结所有将领在孙覃面前议?”
潘玉睨严克,道:“孙覃想要将北境分军成四股军,两股继续戍守北境,令两股编入中州各兵道府。”
严克太阳穴弹一下,“李淮这小子变聪明了,知道从我军“忠义”之名下手,想要瓜分我北境兵权。”
潘玉道:“恕我直言,北境——还不是君侯你的。”
严克将甲衣与剑挂到架子上,坐进帅位,双臂支在案上,闭眼小憩,“我知道。他们不服我。少年时,老将军们把四公子当成是元京城里只会斗酒玩乐的纨绔。现如今,老将军把四公子当成是忤逆君父的乱臣贼子。”
潘玉盯着盔甲上不断滴下来的血珠,在地上积成血潭,可见刚才一战的惨烈,“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决心、有这个心性把北境稳下来。只要——你懂得取舍。”
这次,换严克没有作声。
潘玉道:“我知你忧心定州城安危,但你真想要成事,真想要御宇天下,就必须二者择其一。在北境稳下来之前,君侯不能回定州城。就算城破了,人死了,都不能回去!失定州而得北境,你还有机会驱十七万雄兵去翻盘,若失北境而救定州,你就彻底败了!一方羸弱的小小诸侯国会在几年间被四周的虎狼所分食干净。”
如果一个人的话令人愤怒却又无法去反驳,那一定意味着这个人剔出了血淋淋的事实。这个事实无疑击在严克最深的痛点上。潘玉无情冷漠的分析而彻底激怒了他,但事实往往无力去抗争。
严克太阳穴跳得更厉害,喉咙里又泛起血腥味。
潘玉叹了口气,“君侯,你好好歇息吧。你太累了,累会让一个人的头脑变得异常迟钝。你现在说的话、做的决定未必就是你真心想要的。”
在潘玉离开前,严克开口:“你说捻军已入虎子口?去把路再探一探。我会亲自去把他们捉出来。北境越快静下来,我也能越快……”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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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严怀意冲着想要冲破城门的百姓喊。
有一些明显是鞑靼后裔的百姓红着脖子喊:“我们已经被围了大半个月了!我是山里的猎户,这么久不进山,打不来野,手里的铜板都花完了,家里的米、面、菜也都吃完了!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横竖是死,我就是要拼一次!”
“……”
百姓们七嘴八舌,各述各的理,想要一股脑往城外冲。守军将他们围住,百姓就像网兜里的鱼,向前顶,不断拱起一个圆球形状。
严怀意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
敌寇未曾让她折眉。
慌乱无措的百姓却令她颇为神伤。
之寒一行立在城门边的驿所里,一扇窗虚掩着,正好能看到街上之景。
之寒道:“官府与林公子已备下了施粥的粮食。本以为至少一月后才用得上,没想到城内这么快就缺粮了。”
薛平摇头,“并非是缺粮食。是人心浮动。定州在鞑靼统下百年,城内一半城民未必把自己当成中州人。民么——谁给他们吃饱穿暖,手上还能有几个余钱花,谁就等于给了他们故土。这些人从心底里觉得鞑靼人未必会伤他们,所以才敢这么大胆。”
林峥说:“粮食,富人多,穷人少,分配不均,自会如此。”
之寒沉了口气,“城里不能乱。一乱,城不攻自破。”她走向房门,“我们回去吧,回去就把散食的摊子支起来。”
到了下半日,定州城五六个衙门门前都支起了粥与菜舍。前来领受的百姓络绎不绝,没什么人叫好,但总算没什么人骂了。
原本沸腾的民怨只平缓了那么几日,就又迎来一场恶疫。
这场恶疫原本只在东城小范围传播。东城的郎中未曾瞧出这是传人的疫症,只当一般风寒发热治疗。过了小半月,定州城各处都有大范围染病的百姓。
薛平一看此病的症状——浑身长满浸着汁水的疱疹,便知是关外人常患的虏。
虏疫可怕,关外这两年人口少了足足一半皆是拜此疫所赐。
比虏疫更可怕的是——
在一个被鞑靼人团团围起来的定州城里,此疫像枯草堆里的火星,一下子烧起来,半数城民染疫,危在旦夕。
第九十六章
定州城中街巷皆挂白幡,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棺,举城不闻哭丧声,剩下的人要么病着, 要么忙于侍奉生病的亲眷。
之寒迁出定州侯府, 与其他人一起在兵道府衙门住下。
衙门的二堂支起四张桌案。对门朝南坐着之寒与严怀意, 两个女子背后挂着林峥献出的定州城堪舆图。
之寒绑丝麻红襻膊,雪白的手臂在桌案上游走, 正提笔疾书。
丹橘在旁支起红泥小火炉, 蹲在地上扇炭火, 火舌从烤网间蹿起来,将几十颗银杏果烤得“噼啪”裂开口。
严怀意支颐打瞌睡,另一只手臂压着未收进鞘的长剑, 身子时不时摇上一摇, 顷刻间就要磕到头的样子。
左边那张桌案上坐着低头打算盘的林峥。他提笔快写,从案上取下印章, 举在口前哈一口气, 摁在纸上, 又将纸递给候在一旁的刀客一,“钥匙……还……还是头遭那一把, 取来……直接送粥铺。”
刀客一一看纸上的字, 哭丧着脸喊:“阿胶、灵芝、人参这种东西也往外送?喝了这粥,人是能得道成仙吗?”
林峥手指拨动算盘,“去!”
刀客一摇头晃脑走出去,与刀客二擦肩而过。
刀客二将一串钥匙放在林峥案上,“十一仓已经搬空了。交钥匙。”
林峥轻“嗯”一声, 一边打算盘,一边用手指将钥匙拨回来, 随手丢在脚边的一个竹篾里,又把竹篾踢踢开,好让脚能伸开,清玲玲一阵响,竹篾里堆满了钥匙。
右边桌上的薛平心里明白,城里的粗米细米黑米白米大米小米全都快耗尽了,珍贵之材熬进薄得似汤水的粥里才能补气抵饿。能救人性命就不算暴殄天物。
粮食——并不是薛平该忧心之事,他必须控制住虏疫在城中大肆杀人。他在白马关外支药堂这么多年,对虏疫再熟悉不过,治病的方子是现成的,眼下是缺人手、缺药材,还有就是敌寇眼皮子底下和瘟神抢时间。
正门前面也搁着一张桌子,没有凳子,三个吏、四个兵站在案前低头听差。
之寒抬笔,将纸捏起来送到口边吹干墨,她用笔尖戳一戳红衣吏,“你来,把这个交给道释两门威仪使,叮嘱他们务必要做到我所写的。”
三吏四兵同时抬头,暗猜今日“观音娘娘”又点到谁跑腿?
红衣小吏见玉笔戳的是他,露出一个笑,小跑着过去,双手捧过轻飘飘的纸,从门槛上跳过,风风火火去办差了。
之寒对薛平道:“我把城内大小道观和寺庙征为治疫之所。道士、女冠、和尚、比丘自有心善悯人的一众,会愿意收留病患,他们又大多会些简单的医术,后院也会自种药草。但愿能有些用。”她看向林峥,“剩余的药材还是要靠林公子想办法了。”
林峥并不抬头,连翻几页账册后,又“噼里啪啦”拨弄算珠,随后,伸出一根手指,“在盘,等,一炷香。”
解决了人、所和药的事,薛平算是松了半口气,但一想到另一难题,他的眉头仍是紧锁。
之寒已有察觉,问:“薛先生,你还有什么顾虑?”
薛平道:“虏疫是通过口涎、血液、汗液传人。人死亦会传疫。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必须立刻被烧焚。但中州之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烈火灼烧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流民染病的也有不少人不愿焚烧尸体的,更何况这定州城中有家有眷有亲的百姓……”
之寒想了想,从镇纸下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死亡该哀悼,但不该是终点。死者大不敬前是生者性命之可贵。我会派官吏去游说,如有必要——就派兵去镇压。”
薛平道:“你这么做必遭百姓非议!”
之寒抬起头,双手拢一拢袖子,笑道:“先生,如果你是怕我这个君侯夫人遗臭万年,那就多虑了。青史埋无名,笔官从不写妇人嘉言善行,就算写,此举利在千秋,后世沉冤,后后世为我拂雪。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自嘲一笑,“反正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名声早就扣在我头上了,望他们好好写,把我写得美一些。”她又轻叹一口气,“君侯好福气,家有贤妻,宜家宜室,还给他背恶名。他——”
之寒在心中想,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回来?
舍所贱邪,立所贵者,抛乎名,真是——
好样的!
薛平举目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以为的娇娥其实是上阵不怯的将军。
他以为的金贵其实是倾尽所有的赤子。
他还记得白马关外的日子,在破败的佛寺善堂,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烛灯在晃动,他一抬头,就看到女子卧在男子怀里,被男子摇晃哄睡。他当时就想,如此娇弱的女子在这乱世定然活不长久。
但他错了。
她不只活了下来,还用她柔韧的肩膀撑住了这满城的烂摊子。
丹橘走过来,向薛平摊开两只手掌,那里面铺满了挂着炭灰的银杏果,“公子,吃些解乏。”
薛平把果子接过来。
好烫——
像他的心一样烫。
他舍不得吃,将它们捧在手心里。
薛平一时热泪盈眶。
他一生的抱负都在于医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可笑,可如今又觉得,这个梦并非遥不可及。
能留下来——
真好啊!
咚咚咚——
战鼓声响。
刚才还在睡梦中的严怀意骤然睁开眼睛,从椅子上弹起来,提剑大步往外走。
之寒抓起身旁的披风就追过去,急喊:“妹妹——”
严怀意转身绕回来。
之寒将披风展开,快速系在严怀意肩上,“妹妹,一定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也一定要平安。”
严怀意笑道:“四嫂,我每次出战,你都说同样两句话。”
之寒拍拍严怀意肩膀,“去吧!”
严怀意走出屋子,朝着天上喊:“小谢哥哥,还是一起去吗?”
谢忱抱刀落在院子,道袍飘逸在风中,转身,撇头,说:“去!”
严怀意边走边指着院中蹲着的魁梧青年:“王奔!王奔!皮小子别吃了,敌人都打上门了。”
王奔端着脸盆大的碗蹲在地上吃黍米糊糊,他正自我催眠这是碗肥瘦相间的烧肉盖精白米饭,一听要出战,目光追视严怀意,把嘴巴撑满半张脸,一双筷子拼命往嘴里塞黍米糊,含糊道:“来啦,来啦,最后一口,粒粒皆辛苦!”
一、二、三——
众人在心中默数。
王奔放下空碗,奔出去,对天大吼一声:“我姥姥说的!”
薛平和林峥眼神交汇一霎。
林峥说:“这次,你去。”言毕,继续低头翻账本打算盘。
薛平提起衣摆,快步追上严怀意他们。
丹橘手捧满扑扑的银杏果,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十分失落地说:“银杏果不能凉了吃的,否则硬得磕牙疼!”
噼啪——
林峥拔下一颗算珠子,手指不再动,良久,头也不抬,缓缓道:“我吃。”
丹橘欢喜地走到林峥身边,将银杏往桌子上一推,小白果子滚满账册,撞到精巧的算盘,把算珠子都拨乱。丹橘将最上面的账本子撕下一页,随着“刺啦”一声,林峥的瞳孔微微张开,唇动了动又静止。丹橘叠好纸匣子,将一颗颗银杏果去掉壳,把碧绿的肉塞到林峥的嘴里。
丹橘问:“公子,苦吗?”
林峥说:“有点……”大概是觉得不妥,急忙补了句,“喜欢”。然后瞬间红了脸——这四个字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他大窘,只能闭嘴,闷头一颗又一颗吃着微涩微苦的果子,直吃到肚饱。
其实——
贵公子那些弯弯肠子丹橘不懂,她只觉得这公子挺呆的,嫌苦还拼命吃苦果子……
严怀意甩披风上马,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因久战而积蓄的骄躁不安情绪,北地的劲风卷起她赤红的披风,待披风重新落下,她已彻底沉静下来,双眸有神而闪着坚毅之光,号令众人:“启门!出战!”
城门被缓缓推开,号角与战鼓从城楼之上飘出来,战旗飞扬,猎猎作声。
没有百姓给他们送行。
严怀意纵马冲出定州城门。
左边,谢忱的瘦马四蹄跑出幻影,人与马贴成一条直线,如一柄又快又细的破风之箭,与她并肩呼啸,直刺敌阵。
右边,王奔仍在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名字字字铿锵念出来,让他们保佑自己平平安安,回去能吃上一碗盖肉饭!
城楼之上,薛平挥舞各色旗帜,与她目光相撞,点了点头,他手中的白色旗帜向前一划,直指正前方的敌阵。
白色——
意味着白汗王别卓出了鞑靼营帐。
她严怀意要真正对上这位鞑靼史上第一位女汉王了。
她既兴奋又害怕,灵魂在尖叫嘶吼,被北地之风吹冷的血沸腾起来,捏剑的手竟然沁出汗水,她用牙咬扯下袖子上的布,抬起身,夹紧马腹,依然将众人甩在身后,她将布绕在手掌上,一圈又一圈绑紧——确保一会儿交战,不会因为手出汗而将剑滑脱出去。
别卓的银鳞甲、银枪与银马铠在阳光下泛起水波一般的光泽,特别扎眼。
严怀意完全无视其他的鞑靼兵,只一心冲向那片晃眼的白。
王奔的弯刀已经砍了好几个鞑靼兵。
两军交战,主将却在不停陷入敌阵深处。
谢忱不敢恋战,他紧紧跟在严怀意身后,想要看住这个逐渐失控的小姑娘。然后,他眼见着严怀意的马与别卓的马交错,剑与枪交击。
严怀意被甩到了马下。
谢忱的刀也瞬时出了鞘。
第九十七章
谢忱落在严怀意身侧, 目光盯着银马之上的别卓,手臂朝斜后方伸去,“无碍?”
严怀意自己站起来, 正视别卓, 剑在身前左右一掠, 抬起下巴,怒道:“再来!”
银甲兵持银枪将二人团团围住, 口中每喝一声, 步子往前踏一步, 迅速收紧银圈。那铁盔之下皆是皮肤黝黑、紫唇干裂的女兵。
白汉王别卓冷哼一声,用银枪指严怀意,“你就是那只最小的狗崽子?太弱了!简直不堪一击!”
银甲兵再喝一声, 枪林越收越紧。
谢忱朝严怀意伸手, “抓住我!”
严怀意立刻会意,两人相互击掌, 握住。谢忱闷哼一声, 将严怀意抡起来。严怀意在空中飞出一个圈, 利剑横劈,“乒乒乓乓”将所有的枪削断。
严怀意落地的那一刻, 谢忱化作一道蓝光鱼跃出圈, 如一片叶落在别卓马鞍之上。他迅速旋转手腕,又细又薄的鄣刀时隐在他臂下飞快旋转,他刹那间抓住刀柄,一刀抹在别卓脖子上。
刺啦啦——
金属摩擦的声音割得人心痒痒儿。
别卓的脖子里竟然也戴着甲!
别卓身子下伏在马脖子上,手迅速拔出靴子里的匕首, 反身刺向谢忱的腰,“嗙”一声, 障刀顶住匕首,刀身向一边弯曲,谢忱手腕用力,把匕首弹回去,身子跃到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落地,斜马步横刀于双目前。
严怀意单脚立地,身子旋转,另一腿放在立足的腿膝盖上,身子压向一个鞑靼兵压倒,剑刺穿那人的心脏,借用拔剑的惯性,弹起身来,一剑平抹掉另一个兵的脖子。严怀意的脚边已经横满了鞑靼兵的尸首。
白甲女兵不断向严怀意扑。
别卓将匕首掷出去,她掷的方向是谢忱。
谢忱马步极稳,刀未动丝毫——他的刀足够快,任何时候只要一招就能劈开匕首。
谁知那匕首只离了别卓半尺不到,她的银枪直刺,枪头缠上匕首旋转起来,然后横臂一甩,枪身拱起一个圆弧,匕首掉转头,直刺向正专心于杀敌的严怀意。
谢忱急奔,点脚跃起,他似一朵飞过空中的蓝流云,从别卓与严怀意之间轻盈掠过,落地,本面对严怀意的身子迅速旋转,手摸向腰间深扎入腰腹的匕首,按住出血点。
严怀意什么也没察觉,只瞥见谢忱从她身前不远跑过,喊了声:“小谢哥哥,无碍吧?”
谢忱长舒一口气,说:“没什么事,你专心!”
别卓银枪指向谢忱,“你叫什么名字?不像兵,手上的功夫又快又邪,尽是暗杀的招式。若非我被那严狗伤过脖子,有心留了一手,今日已死在你手。”
谢忱神色淡然,用拇指将匕首顶出来,被血染红的匕首落在脚边,他呼吸有些乱,再次斜扎马步,横起式刀招,喝一声:“无名!”言毕,快速向别卓跑去。
别卓以银枪前刺谢忱。
谢忱却无意于白汗王,双膝跪下,后仰,从别卓的马蹄间滑过,短薄之刃又在他手边下陀螺般旋转,瞬间削去马的四蹄,他滑过马腹下方,直起身,以刀扎入地,又滑出一段距离,扬起尘土,在坚硬的黄土地上留下一道带血的刀痕。
马哀鸣长嘶,翻身在地,将别卓重重摔在地上。
谢忱腰间的道袍红了一片,血珠自伤口一颗颗滴在地上,他没有回头,用刀支着身体不倒,哑然道:“怀意,回头看我军!”
严怀意的剑剌开鞑靼兵的脖子,血泼洒出来,将她的脸与发染成红色,她举剑蓦然回首,高马尾在空中飘荡,茫然——无错——愤怒——悔恨之色在她脸上一一掠过。
在仇恨与功勋面前,她竟然忘了自己还是一军之将!
失了主将,定州军乱作一团麻线,正在被鞑靼兵冲散,零零落落被虐杀。
遥遥地——
她仿佛听见王奔在呐喊:“姥姥,孩儿恐怕要尽孝了!”
军将不该逞一时之勇,弃兵于乱局。
别卓在沙场上的风中狂笑,“小东西!中人有句话,叫野种就是野种!你比你名义上的父兄差远了!定州城——是我白汗王囊中之物!”
谢忱转身要刺别卓,身子却猛然一晃,单膝插刀而跪,低着头,身下的血淌成小溪。
严怀意这才发现谢忱受了伤,鼻子一下子发酸,泪水涌上眼眶,她高扬起头,并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剑指别卓,“我以严怀意之名起誓,剑所指处,敌寇尽荡!”
“小狗只会叫得好听!手上的功夫弱得很!”别卓持银枪攻来,那枪又快又密,且带着一股暗劲。
嗙嗙嗙——
严怀意心绪已乱,渐渐落于劣势,被逼得步步后退,在她身后,明晃晃的长枪之林正对着她的背,随时准备上刺。
谢忱怒吼一声,蹿起来,步如流星飒沓,以单臂撑地,跑出一个半圆,扬起漫天风沙,迷了鞑靼兵之眼。刀光在沙尘之间寒光潋滟,血与沙糅杂在一起,在收剑喘息的少年身边落下点点血雨。
谢忱跑向一匹马,跳上去,拉缰绳奔起来,朝严怀意伸出手,“怀意,上马,收兵!”
严怀意被拉上马,从重重鞑靼兵阵中往回冲,纵使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喊:“军士们听命!收兵!回城!”
轰隆隆——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
严怀意的泪终于落下,将谢忱的道袍沾湿。
定州被围这一个多月,她几次出战都是大胜而归,本该意气风发………本该一战功成………
谢忱将缰绳塞到严怀意手中,“怀意,胜败乃兵家常事。”他顿一顿,身子向前倒去,趴在马脖子上,“回去,靠你了。”
风吹干严怀意脸上的泪,凉飕飕的,刺辣辣的。
鞑靼兵在后面追得急,又砍杀了不少定州军士。
城门缓缓打开。
这扇门本该迎来凯旋之军。
严怀意咽下眼泪,下马,命人清点兵和马的数目——一半,他们折了一半的兵。
严怀意将谢忱交给军医正,快步上城楼,举目眺望城下之景。
鞑靼兵如潮水一般向后退,有人在尸骸间掠夺战利品。他们时不时弯刀下刺,夺去一些人在这人世间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他们死前会看到什么?
被同伴所丢弃。
被敌寇的弯刀扎入心脏。
六千余名战士的尸骨就堆在城下,他们——甚至不能去为壮士收骨。那红艳艳的是血肉,黑沉沉的是残甲,白茫茫的是人骨。天边金乌渐渐沉下,鞑靼人的营帐里篝火璀璨,夜幕低垂,冰冷的黑雾从远处的黑山与漹水漫过来,淹没了那些在北地寒风里凝成冰的尸骨。
薛平走到严怀意身边,双手揣在袖中,书生袍的袖子宽大异常,在风中猎猎飞舞,他神色凝重,道:“小将军,天底下没有永不覆灭的王朝,也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严怀意双眼赤红,“还不够好。如果是四哥,他一定早就破了白汗王的兵,把他们赶回鬼乡了!”
薛平叹一口气,心想,少年心性极锋利,也最易折,但愿她能熬过去,站起来,再出锋,“严将军,我要回兵府衙门了。”
严怀意道:“我还需处理军务。先生医术高明,治虏疫为眼下重中之重,若是空出手来,请务必帮我看看小谢哥哥的伤。”
薛平点头,“我有一件紧要的事与君侯夫人说,等交代清楚了,我就去为谢小哥诊伤。”
薛平冲回兵道府衙门,进到二堂内,见君侯夫人靠在扶手椅上怔怔出神。林峥也没有算账,捧着一碗凉掉的茶,一口口小呷。丹橘侧着身子,在偷偷抹眼泪。
不用问,他们知道了严怀意战败的消息。
薛平胸中也是闷闷的,透不过气,但身为医者,他有使命在身,道:“夫人,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此疫来得蹊跷。君侯一走,鞑靼兵就围了定州城,而城一被围住,虏疫就在城东起头,且感染之快,感染之广超乎寻常。”
林峥盯着茶杯里清亮的茶汤,“有奸细。”
薛平道:“没错,城内定有鞑靼人的内应——传消息,散虏疫。疫是从东城起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就住在东城之中。虏疫传播如此之快,只怕是城中用水出了问题。先查定州城内管河道的官吏,再派底细清白的官吏去查水道。”
一听是水出了问题,丹橘大步流星走到林峥身边,“啪”一声拍掉他的杯盏,细腻光洁的蛋壳瓷杯盏砸得粉碎。
林峥眨一眨眼睛,慢吞吞道:“我……我……这是……旧年集的……梅花上的雪水。”
丹橘“哦”了一声,“对不起。”
林峥云淡风轻道:“无碍。”
之寒闭上眼,用手指揉搓眉心,“敌寇在外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在城内兴起什么除奸的大动作,稍有不慎,官场震动,民怨沸腾,城内一乱,我怕这城就要守不住了。”
林峥与薛平同时沉默。
没错,定州城此时犹如烧滚的热油,随时都要炸!
此事涉及定州城中官吏与百姓,谁都有可能,谁都无可能,只能暗中查,从民间查起,顺藤摸瓜。
良久,林峥道:“我去查,少带人,慎之又慎。”
薛平皱眉,问:“林公子是松江府人氏吧?”
林峥点头。
薛平摇头,“虏疫凶险异常,未得过此病之人极易被传染,关内人尤其。林公子,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我亦腾不开身。”他看向君侯夫人,没有将话挑明。
之寒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对众人淡淡一笑,“天幸君侯,也幸我定州城民。我患过此病,那便由我来查。由我亲自过手,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众位先生,你们说呐?”
薛平心有担忧,问:“夫人,谢小哥受伤。你可另有亲信?”
之寒愣了一下,“谢嘉禾怎么了?”
薛平如实回答:“我还未问诊,不好说。”
之寒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但她一想到严克在北境的处境,绝不能再让定州城出事,徒增他负担,她只能咬牙撑,就算牙齿咬碎了和血往喉咙里吞,撑到她夫君收服北境!
丹橘站出来:“我和夫人去!我的命不值钱,有危险,我也可以抱着夫人跑。”
林峥抬眼帘,有些生气,瞪视丹橘,“错了!众生平等!”
“让王奔带着四嫂去吧。他一脸麻子一看就是患过虏疫。他武艺高,人头熟,人也老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严怀意从屋外走进来,她一身肃杀之气,走近些,铁锈味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之寒观察严怀意的神色,出于女子的直觉,妹妹她哭过。
严怀意身后的王奔冒出头,搔一搔脸上的麻子,一口杂话问众人:“你们腰窝查什么?”
第九十八章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囡囡……”王奔靠在门板上,目光迷离, 唱这童谣时他没有一丝口音, 反倒软糯甜沙, 似地道吴越之语,唱完, 他补一句, “在我姥姥家乡, 娘亲不叫娘亲,叫姆妈,外婆不叫姥姥, 叫阿娘, 是不是很奇怪?”
半个时辰前,王奔查到东城子午巷尽头的院落里有古怪。他将之寒与丹橘丢在巷口的寿材铺, 自己从虚掩的院门钻进去, 一阵“乒乒乓乓”打斗响之后, 从门缝里钻出来,朝之寒招手, “快来!”
之寒与丹橘进院子。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
之寒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 那地上的人虽闭着眼,脸上却无伤,身上更无血。丹橘步子大,走在她前面。之寒扯住丹橘的袖子,转身就想走。
嗙一声巨响——
门被地上蹿起来的男子关上。
之寒转头, 盯着王奔:“其实你就是我们要查的那个奸细,对不对?”
地上的人一个个站起来, 如雨后湿泥土里冒出来的蘑菇。其中一个用刀顶上之寒的腰,刀尖顺着背脊凹陷处自下而上划到脖子心。
之寒把背挺得更直,似一支竹。
王奔一改往常呆呆的模样,神色冷峻,用鞑靼语呵斥了那人一句,冰冷的刀立刻离开之寒,王奔转而问她:“去看看吗?”
人成就一番事业——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闷声发财是不可能的,非要让对家亲眼见证他做了什么,这虚荣才能达到顶峰。
之寒要尽量拖延时间,自然是肯的,“去吧。”
王奔手臂划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之寒对丹橘道:“紧紧跟着我!”
丹橘愣愣点头,被之寒拉着往后院走。
后院有架大水车,水车下有个洞,流水潺潺,向洞外输送水。
之寒想,这个院子里的水该是和城内的河道相连的。
水车对面有个大瓮。
之寒闻到了明矾与炭灰的味道。
王奔走到黑翁边,手握上弯刀刀柄,将刀晃来晃去,“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吗?”
之寒道:“不想。”
王奔拔出刀,利落横劈,“嗙”一声翁爆裂而碎,里边泄出白与黑的沙,有的在地面积成小山,有的流入水里,沙流尽,黑色腐烂的尸块滑出来,飘在水里。
之寒一瞥,那是带着牙齿的人的下颌。
丹橘惊声尖叫。
王奔问:“看明白了?”
之寒道:“你不破翁我也能猜到,多此一举。歹人话多容易被反杀,炫技更是找死!”
王奔怒吼:“我是歹人?从君侯踏入定州城,死了多少人?你们数得清吗?打破这一城安宁的明明是你们!”言毕,王奔提刀快步走过来。
丹橘张开手,护着之寒,“林公子知道我们来了这里,你们不怕他吗?”
“你们——不过是异乡人!”王奔冲过来,伸手抓向之寒。
之寒撇头。
王奔抓下一支金钗。
乌黑的长发瞬间散开来,在风中凌乱地飞。
王奔怒吼:“来啊,送君侯夫人入棺!”
人朝两个女子涌来。
有人问:“另一个怎么办?”
王奔道:“杀了!”
之寒手臂划出去,反将丹橘挡在身后,“你们谁敢!”
“是啊,你们谁敢?” 院中落下两个刀客,那个嘴毒的喊的第一句话。
王奔抓住之寒的臂膀,将她往后拖。丹橘拉住之寒的另一只手臂,身子向后倒。两人竟拉得不分上下。一个鞑靼人见机朝丹橘手臂劈下一刀,丹橘却一点都不知道松手。
一柄长刀射来,弹开砍在丹橘臂上的刀,直直插入梁柱之中。
刀客二手臂伸直,双掌空空一抓,“丹橘姑娘快跑,他们的目标是君侯夫人!你白瞎一条手臂不合算呀!”
王奔驱两指在眉心一划,鞑靼人立刻分出大半的人围住两名刀客。
之寒命令丹橘:“放手,听他们的!”
丹橘轻声喊了声“夫人”,松脱开手。
王奔将之寒拉进屋子。屋正中停着一抬简陋的棺材,四人合力抬棺盖。王奔将之寒摔进棺材。丹橘追进来,想也不想,自己跳进棺材,抱住之寒,“夫人别怕,我陪着你。”
之寒喃喃道:“傻姑娘。”
王奔喊了声:“盖棺!”
一块薄板从天而降,把黑暗锁在狭窄闭塞的木头盒子里,一丝光也透不出去。
丹橘姑娘开始低声抽噎。
之寒“嘘”了一声,给她擦眼泪。
丹橘止声。
之寒屏息听着动静。
棺材开始摇晃,似是被人抬起。
还好——王奔逃得急,没有把棺材钉死。
刀客二眼见着王奔将人带走,急着喊:“老大,快追啊!丢了君侯夫人和丹橘姑娘,少东家非剥了咱俩儿的皮!”
刀客一骂骂咧咧冲出偏门,到了一条小巷,眼见着鞑靼人的衣袍飞在巷口,再急奔,到了大街上。
满街都是抬棺材拉棺材的人。
他去哪里追人啊!
王奔说得没错——他们,不过是异乡人。
半个时辰后,棺材盖被人推开。
之寒的眼睛被突然射进来的光所刺到,下意识闭上眼,然后,她听到了那首南方的童谣,用手遮住眼,从棺材里坐起来。
之寒环顾四周。
这是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窗棂破败,从纸里呼呼往里灌着冷风,贴墙的桌案上供着佛龛,香烛几乎就要被风吹灭,青烟缭绕间一方牌位显了出来,牌位前供着一碗米饭,上面盖着一块早已风干了的烧肉。
王奔转过头来,“那是我姥姥的牌位。她死那天,我的家乡下了头一遭雪。”
之寒记得定州城的初雪。
她到现在还能忆起她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下雪珠子细绵绵落在她脸上——好凉好凉。
那场雪凝住了定州城的血水,将漫天世界压住,化为白茫茫一片。
王奔道:“那夜,正好轮到我守夜。姥姥怕我半夜肚子饿,来给我送饭。这个时候,君侯就在城里闹了起来。我让她回家躲一躲,谁知夜路黑,她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爬起来。找到姥姥的时候,她手里还抱着饭,大概是想着肉难得,回家想热给我吃。可是,饭凉了,人也凉了。”
王奔冲过来,手指扼住之寒的脖子,将她塞进棺材里,死命压住。他的一双眼睛冲着血,脖子上青蓝色青筋暴起来,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去死!去死!去死!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王奔推平棺材盖,用锤子捶棺材,把拇指粗的棺材钉子一寸寸钉入棺身,“我恨你们!定州城本来好好的!我姥姥也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这一声声问——
之寒无言以对。
钉子入棺,王奔瘫坐在地上,冷漠道:“我姥姥说过
殪崋
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这叫自食恶果。”他将棺材推到街上,正好有官府的人将家家户户的停尸拿去烧,他眼见着棺材被收去,将手中的金钗收进袖中,“活该。”
丹橘害怕得直哭。
之寒搂住她,哄孩子一般哄:“丹橘,莫怕,还没到最后,我们不能放弃,绝不能——”
焚烧之地哭声喧天。
谁又会在乎一抬小小的棺材即将被烈火焚成灰烬。
哭生,哭死,哭天地之不公。
没有亲人的棺材——
没得人哭。
———————
“高雪霁,带我去祭春儿!”严克从马上下来,他此时行在队伍最前面,在离开北境大营前,他想了了心中此愿。
高晴坐在马上似没听见,直接驱马往前走。
高云雷把扁担放下来,坐在地上,一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从怀中抽出旱烟,烟杆子敲敲脚底板,抖出不少灰,目光放空放平,“带四公子去。老二说不定也想和人说说话。”
高晴从马上滑下来,淡淡道:“走吧。”
高云雷点燃旱烟,“说几句就回来,大家都等着呐。”
高晴“嗯”一声,闷头往大营走。
严克跟着高晴走进一顶帐篷。这靛蓝顶的帐篷极大,偏居在大营西边。严克日日见这顶帐,却从未进来,更不会想到这顶帐竟然是这个用处。一进帐,就见成千上万的小牌被系在红线上,帐帘一掀开,风也钻进来,所有牌子微微晃动,两指粗细的木牌上浮出光华,如夕阳下在水中扑腾翻身的鱼群。
高晴停在一块木牌下,仰头,手指摸上它,那上面的用墨写着“高雨”二字,他小心翼翼翻过来,木牌后面竟然绑着一枚指骨,“这就是我弟弟。”
严克诧然问:“春儿的尸身呐?”
高晴简简单单抛出二字:“烧了。”
严克默然不语。
高晴抬头,问:“看好了?好了就走!”
严克哑然问:“北境——一直是这个丧俗?”
高晴愣一下,“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家主,我还以为你能掐会算,事事皆知!哦,对了。死了的兵不重要,兵死就是个数目,上奏的折子里不会写这些。”
高雨之死永远是卡在高晴喉咙里一根带血的刺。
经年苦战,朝廷早就没钱了……
拨给北境的军辎必然是压了又压的数目,堪堪能喂饱活人,又怎么能安置死人?
他该想到的。
他怎么能没想到!
严克的手抹上春儿的牌子,细细摩挲上面的字,“春儿,哥来看你了。”他目光所及,是成千上万的阵亡将士,每一个牌子都似在低声吟唱。
万里长城从不是一块块砖。
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
这些血躯于世人皆不知其姓名。
然——
青史由无名之魂造铸。
青史又把无名之魂掩埋。
“严止厌!”高晴高声喊。
严克看向他。
高晴把话吞回去,头一撇,把目光移开,“说够了,就走!”
严克问:“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除了家主和你兄长——还有——”高晴正视严克,“我的。”
第九十九章
北境军此次出征是为扫清捻军余孽。严克钦帅两万武卒深入北望塬虎子口追击捻军。元狩元年, 邓国公与七万兵马受困于虎子口整整四个月,最终斩杀九万鞑靼敌寇。后人重历前人之路,别有一番心境。
大军停在一处碎石滩作休整。
伙头军支釜煮饭, 空气中尽是菜米香。
高云雷准备给主帅开小灶。他从扁担里扛出一麻袋精白面, 小桌板一拼, 白面一倒,水一和, 面粉在他大鹏展翅的双臂间飞扬, “哒哒哒”面团敲击桌面, 他拉面条拉得虎虎生风。
高晴对着他爹手里的面咽口水,回头,瞧见严克凝眸盯着脚下——他脚下明明什么也没有, 只有奇形怪状的石子, 高晴折起手臂,往严克胸口狠狠一顶, “想什么呐?”
严克没有抬头, 说:“一入北望源, 定州的消息就慢了。”
高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想媳妇了。”
严克脚抬一抬。
高晴一个激灵往旁边闪, 才发现严克只是吓他, 这才放平手脚,道:“怀意妹妹几次出战都是胜。她很不错,你不必担心。你我还是着眼眼下要打的仗要紧。”
严克缓缓道:“战局瞬息万变。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一个将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境。怀意她还小,我不是不信她, 而是恨自己不能在她身边教她。”
高晴躺下来,双掌垫在脖子后, 仰望青天,“你就不能念着别人好?怎么尽想着败?晦气!”
严克说:“我也想她胜。”
高晴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打败仗,真是又羞又怒,一头撞死的心都有。老家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人是从失败中成长的。我什么时候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就能少犯错。好的将领不过是比其他人少打败仗,少到被世人忽略了过错,常胜将军只是一时的,守万里山河却是一辈子的。”
严克愣愣地点头,“真是——羡慕你。”
高晴挑起眉毛,“羡慕我什么?”
严克说:“别多嘴。”
高晴叹一口气,“我就独独不喜欢你这一点,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存心不让别人好受!你这么神秘,真不会被人打吗?”
严克快速掠他一眼,“是你呆。懂得自然懂!”
高晴会意,“啊——男的都不懂,女的才懂。”他凑过来,“想她吗?”
严克知道这个“她“是谁,黑眸闪了闪,犹豫再三,终是不想骗人,准备好了被高晴取笑——却也心甘情愿,吐出一个字:“想。”
高晴拍严克肩膀,“想——就做。”
“……”严克愣一下,心想,他和高雪霁的确勉强算是兄弟,但绝没有熟到能开这种玩笑,他一时有些尬,黑眸沉沉,脸色晦暗。
高晴又道: “做得赶紧利落,把老家主这些兵和将收得服服帖帖!”
严克一脚踹过去,怒道:“你下次说话别大喘气,吓死老子了!”
高晴正要反击,余光瞥到高云雷的身影正朝二人来,身子立刻弹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云雷捧着两大碗热汤面跑过来,他大手极稳,脚步那样快,面汤却一点没泼洒出来,蹲下来,将两碗飘着猪油和葱花的推到二人眼前,“等入了虎子口,就不能起锅烧热食了,趁着还能吃,多吃两口。”
严克与高晴接了汤面和筷子。
高云雷又走回去,靠坐在扁担上,跷着二郎腿,取出旱烟,用力敲敲鞋底,踩进嘴里闷吸几口,火星子飘起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也要好好抽上几口,走得越深,越不能起火烧烟,会引来孤魂野鬼的。”
严克正要动筷,被高晴夺过碗,将自己那碗塞过来,“咱们换!”
严克皱眉问:“有什么两样?”
高晴“呵”一声,嚷着:“一样,一样,快换!”
严克接过高晴手里的面,埋头吃起开。
高晴稀溜溜嗦面条,面汤一下子下去半碗,他筷子戳进碗底,从下至上挂起面条,下面偷窝的两枚鸡蛋也就露了头,他“嘿嘿”一声,筷子“丁零当啷”敲碗沿,“你瞧瞧,一样吗?老头子惯会偏心,小时候就上过当,我现在可不吃这套。”
严克默默把面吃完,把汤都喝完,灰白色的瓷碗底映着他微笑着的面——果然不见一颗蛋。
他生在富贵乡,最弥足珍贵却不过是一颗蛋。
从前是,现在也是。
高云雷走过来收碗。
严克轻声说:“高伯伯,谢谢你。”
高云雷抓着两只空碗,茫然看向严克,“谢什么?”
高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反手撑在地上,餍足道:“谢你偏心他——”他打了个饱嗝,“就像偏心老二一样。”他翘起一根拇指,“爹,你拉面的手艺真是一绝!”
北境军又连行六日夜,深入北望塬腹地。
捻军与流民随时会露迹,全军开始吃干粮,不起锅灶,以免打草惊蛇。
此军由严克为主帅,上将军高晴与右偏将军为副将,领两万名精锐战士入人迹罕至的戈壁滩。
右将军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一路行来,严克有命吩咐他,他就说:“好”。兵士们有任何问题求教于他,他就说:“问主帅。”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应付人,严克对右将军为人越发好奇。
这军中,唯有高云雷与右将军能说上话。两个半百老友站在一起,一个空吸旱烟解馋,一个滔滔不绝,忆不尽的往昔峥嵘岁月。
此军前十天行得极快,入了虎子口后,千百条道路纵横交错,地势十分复杂,加上随时可能遭遇捻军与游散的鞑靼部落偷袭,他们放缓了脚步。
邓国公当年被困虎子口整整四个月,就是因为对此地地形不熟悉,行军太急,被鞑靼人钻空子切断后路。好在上一次高云雷亦在军中,他极善记路,这一次主动请缨作为向导领路。
哒哒哒——
来路尽头尘土飞扬,身背令旗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是我军的信使。
严克松懈了下来,下一刻,心又悬起来。
有定州城的消息?
好的——
还是坏的?
道路另一头,一支鸣镝破开风,发出厉鬼一般的嘶吼,直直插入信使的脑袋。信使的身子一摇,从马上跌了下来。惊惶失措的马从严克身边跑过。严克转头,看见那马冲入突然在尽头出现的捻军人马中,带着信件消失在漫天黄沙中。
严克高喊:“列阵!盾兵在前,应敌!”
严克迅速后退,举盾的兵没过他,一个兵跨到另一兵肩膀上,平铺出上下两层密不透风的屏障。
盾阵之后,两万军士迅速分成几个方阵。
沉默寡言的右将军问严克:“对方有军马,为何用盾来挡?”他的话音刚落,火丸密密麻麻抛来,“咚咚咚”砸在铜盾上,然后“哄”一声炸开了,燃起连绵成片的一道火线。
严克估计这伙儿流窜到北境的捻军手上没多少厉害家伙,丢一波就该哑火,他立刻下令:“各位将军,带好你们手下的兵,给我冲出去!”
盾兵应声喝一声,上方的兵跳下来,兵间错前后立直,空出一条条通道。高晴立刻翻身上马,领着骑兵从通道冲出去。
千军万马在前奔。
右将军下令:“弓兵,架!”
弓兵拉弓。
右将军喊:“放!”
箭雨划出千万条弧线,落进敌阵中,一匹又一匹马摔倒。严克飞上马,拔剑,往涌来的捻军中冲。
右将军耐心观察着严克。
至少——没躲在将士们后面,勉强算不错。
严克的黑马在人群中不断闪现,马头扬起落下,或踩或刺或抹,斩杀数百敌军。他于万军中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最难能可贵是他会随时留意伤兵的状况,他杀人,亦救人。
很不错——
着实不错!
右将军又挥剑发了一阵箭雨,射下后方最后一股敌军。如今敌我之军混在一起,不能用箭了。
右将军举剑呼喊:“将士们,去助主帅!”
严克正在与捻军一将缠斗。那将领从严克手下滑走,冲向高晴。高晴横枪一挑,贴着将领的背脊掀开甲衣。将领又如鱼一般滑脱出去,冲向了远处正背手而立的高云雷。
高晴高喊一声:“糟了!”
严克亦喊:“高伯伯,小心!”
捻军首领喊:“挑了这老头!”
高云雷皱眉瞧着冲向他的捻军众人,从背后掏出挑担的长木杆,一个闪身抡起来,同时大喝:“说了多少次!金盆洗手!金盆洗手!金盆洗手!”他喊一嗓子,扁担敲一次捻军兵的脑袋,“作孽!作孽!作孽!”再喊,再打。
高晴把长戟往前一戳,“爹,孩儿这戟要还给你吗?”
“滚犊子!”高云雷怒吼,“老子放下屠刀一千两百一十三天,这回功亏一篑了!”
严克的剑抖三抖,“高伯伯真是——深藏不露。”
高晴一戟刺破捻兵的喉咙,“一般一般,高家最强。”
高云雷的长木杆甩得弯成半个圆,混劲通过杆子弹在捻军脸上,鲜血和牙齿飞出来,那人瘫在地上撞翻竹篮,碎了一地鸡蛋黄,高云雷气得双眼赤红,嘶吼,“我□□老子,这蛋我还留着给家主下面呐!”
第一战,北境大败捻军。
严克在尸山血海、孤马残旗间找那匹送信的马。
战火硝烟吞掉了那匹活生生的马。
也吞掉了来自定州城的消息。
右将军抓了一名捻军首领审问,审出来捻军主力正在此处向西不远处,他问严克:“主帅,还要向西吗?”
严克瞭望远处,虎牢山巍峨静谧,山上白雪已化,有鹰枭一类的鸟展翅从密林里冲出来,发出声声怪叫。
他父兄就是被压在这山上的雪下。
虎子口之所以叫虎子口是因为它地处虎牢山咽喉处的一个岔路。
向西,可通西域各部落。
向东,可绕到定州城后方。
严克想着那匹马,那个人,心里突然空空荡荡,良久,转身低头,嗓音低沉道:“继续向西。”
第一百章
越向西, 越荒凉,举目都是黄土馒头堆,脚下的砂土也越来越粗粝, 马跑得慢, 人也走得慢。入虎子口第七日, 遇上了捻军余部——不多,七八千人。
北境武卒压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就破捻军, 找到了被乱军圈起来的数千流民。流民与捻军之数与潘玉探明之数对不上, 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问了俘虏的兵和少数流民,更多人钻到深处去了。再往西走就出中州之境。战士的职责是打仗不假,但踏上他国之土追敌值不值得, 这需要主帅去思考。
严克决定, 由右将军和高晴率兵先护送流民回去,自己与高云雷领两千精锐跨过边境, 把剩下的流民带回中州。
右将军欲言又止, 他想劝严克走回头路, 为那么些流民折掉兵与自己的性命不值得。人若能一辈子理性倒也活得痛快,就怕一时的血性冲头。右将军这个“不值得”终是没能说出口, 若是眼下是他的兵流落于险境, 他怕是也会不顾一切去救——不计得失。
高晴闻言,不仅要换面,还要换军令——他要陪严克过虎子口。严克一开始并不同意。一旁的高云雷吸着旱烟,慢吞吞道:“老大,你跟着四公子, 都好好活着回来。”不知道为什么,高云雷的话严克也不敢反驳, 只能默许两人对换。
严克与高晴领着两千精锐继续向西行军。
才行了半日,就在路边遇上一匹走失的马。马儿正悠闲地嚼地上的枯草吃,背后是一轮金黄的圆日,马腹边豁开的皮革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是那匹走丢的驿马!
严克纵马冲出队伍,滑下马鞍,扑倒信驿马边,往皮袋里一抓,抓出一支金钗来。一看到这金钗,严克整个人怔住,四肢百骸似灌了铁汁,沉得他动不得一丝半点,但他躯体里的某个角落七魂六魄在尖叫。他就那样捏着金钗,顿着一动不动。
高晴走过来,朝皮袋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封信,他直接打开看,一看就皱眉,“怀意打了败仗……”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目十行,突然脸色大变,快速抬起眼帘,眼皮也不敢耷拉一下,“那个……你听了……别着急。少夫人她——”他顿住,眉头拱起两座山。
“高雪霁,告诉我。”他上阵杀敌从未有过一丝胆怯,如今却连一封信也不敢看。
高晴转头,命令众人暂时扎营休整,然后极快地说出一句话:“信上说她死了。”他缝住嘴,瞪着眼,静待严克的反应。
严克又顿了好久,问:“这信落款是谁?”
高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看完,埋头快速掠一眼信纸最后,嗓音上扬几个调,“孙覃?孙覃!是他!这小子干嘛给我们通风报信?”
严克把金钗插进腰间,猛然伸手,从高晴手里抽出纸。高晴拳头捏得紧,撕下小半张,递给严克,想把纸拼起来。严克却看也不看,直接把上半张纸捏成团,往空中一丢,“孙覃,老子弄死你!”他瞥见高晴手里下半张,恶狠狠抢过来又揉团,砸出去。
高晴张大的嘴合上,“你这是?”
“除了潘玉的消息,我谁也不信。”严克转身,往兵马那头疾行,风卷起他的披风,怒火在黑眸中翻涌,说,“偷钗不是什么难事。写信捏造也是他行事之风。但他的爪子敢伸到之寒身上,老子肯定要弄死他!”他命令将士,“找到捻军前不必休息,立刻出发!”
严克上马,朝愣在原地的高晴喊:“高雪霁,站在那里当棒槌吗!不知道老子赶时间啊!上来!”
纵然高晴是个暴脾气,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去触严克逆鳞,他也不愿相信麻子姑娘死了——她人还怪好的,“来了!”他快步跑过去,翻身上马,然后眼见着严克如支黑箭般冲出去,怎么追也追不上。
严克不眠不休。
兵士们有时候休整一夜,闭眼前,主帅站在灿烂星河下,睁开眼,主帅还站在那里,迎着旭日东升,遥望归路。
高晴一开始庆幸严克的沉默——他真的很怕听自己兄弟吐苦水,因为他惯不会安慰人,万一斩钉截铁说是孙覃骗人,偏偏到后来事与愿违,那到时候他必然捶死自己。
后来,高晴害怕严克的沉默——他知道严克也怀疑自己料错,不眠不休是不想让自己泄掉一口气,可人没有情绪的发泄口会爆炸——他宁愿和严克吵一架、打一架,也不想他兄弟被一口气憋死。
无波无澜最可怕。
因为底下是一潭深渊。
严克此时就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三丈之内没人敢靠近。
遇上捻军之时,严克的马率先冲了出去。严克没有布盾阵,就像个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毫无战术可言地撞进列阵以待的捻军敌阵。高晴宁愿他是忘了布阵,也不愿是他故意不避敌军的火丸。前者是一时失策,后者则是存心找死!
捻军明显把最强的火力留在这最后一战,火丸密密麻麻砸过来,比大雨还密。高晴一边在后指挥盾兵挡住火丸,一边留意着严克的情况。
严克的剑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把腔内的所有情绪扫出去,让心变得麻木,让记忆冰封,他就可以化身阎王,听敌人的血溅出来,听利刃夺去生命的声音,这一刻他的意志凌驾于一切生灵之上,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无所顾忌,爽快!爽快!杀人真是爽快!
高晴眼见着严克越陷越深,身后的披风都被火舌点燃。他将领军的责任交予副将,纵马飞出去。高晴翻身下马,将严克着火的披风撕下来,怒吼:“你冷静一下!你是帅,不能乱!”
严克浑身浴血,黑眸浑浊,如坠地狱,恍然不闻。
高晴锤他,“严止厌!你还不醒!你是要你的兄弟们跟着你都战死在这荒山野岭吗?”
严克的魂儿晃一下,身子僵直倒下去,天悬地倒,火光燎燎,光影如电,哀嚎遍野,他的头砸到地上,耳朵开始嗡鸣,所见开始模糊,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眼底陷入暗之前,严克看到高晴手持长戟,担忧地望着他。高晴高大的身影与另一个影子重合,天边同样落下日来,描着一条人形的光边,“严止厌!严止厌!”高晴的嗓音缥缈,一柄刀从他头顶劈下来。
那人也是持戟,为救他而露出破绽。
绝不能——
绝不能让犯过的错再重演!
春儿,哥来救你了。
严克低吼一声,爬起来,一下子冲向高晴,将藏在他身后的捻兵撞到地上,他忘了用剑,用拳头拼命砸捻兵的脸,锤得那人牙齿尽碎,血肉模糊,直到他没了气息,严克剧烈喘息着,茫然转头,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一下——不是……
其实,高晴的戟比严春使得更刚更快更稳,严克不必救高晴,高晴自己救能应付得过来。但正是在那刹那间的神性压过人性,令严克神台恢复清明。吾本凡人身,历绝境,不信鬼神,只信人。他的身后还有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或许称不上英雄,但也绝不做懦夫,还没到放弃的时候——绝不能……
严克的剑指向前方,“哥,咱们一起破敌阵!”
高晴的长戟在阳光下粼粼发光,侧过身来,露出一个笑,朗声道:“好,家主,就等你这句话了!”
北境将士齐心,大破捻军。
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后,风吹黄沙,夕阳下露出一块旧石碑,是前人所留,上面的字大多残破,只依稀辨出最后几字——吾军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严克将捻军首领的头割下来,挂在马颈处,护着剩余的流民回到北境大营。他拎着敌寇血淋淋的头颅,走过北境十七万将士的列阵,快步走上插着严氏帅旗的点将台。
严克将人头扔在了地上,捻军之旗包裹着的人头滚出来,面目狰狞,血肉模糊,但台上所有人中唯有孙覃见了血肉疙瘩躲闪目光,其他人都盯着敌军人头陷入沉默。
严克拔剑,剑指人头,“孙侯爷,我回来了。”
孙覃皱眉,闪身躲在潘玉身后。
潘玉隔着万军,瞥见了被捻军掳去的家人。他的家人是被严克带回来的最后一批人,如果没有严克的坚持,他此生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这些日子,他内心的焦灼、不安、犹豫和怨恨瞬间消散如烟,他还有什么理由背叛君侯?潘玉将孙覃推了出去。
严克问孙覃:“是不是很吃惊?阳谋阴谋都没弄死我,我还是全头全脚地回来了!”
孙覃脚步想走,被严克横剑拦住。
严克道:“捻军究竟如何深入北境,我不在乎,问你,你肯定也不会回答。事到如今,我只问你要一件东西。”
孙覃的目光投过来,分明在问要什么。严克一脚踢在孙覃背上。孙覃踉跄几步,跪在地上。严克的脚踩在孙覃肩膀上,将他的身子压低。
点将台下,身着铠甲的兵士们高昂头,眼见圣人亲封的北境宣抚使认罪般跪在飘扬的帅旗之下。那位传闻中的四公子横剑在他脖子前,字字铿锵,响彻全军,“我要你一句话,告诉他们,我是谁!”
孙覃嘴里“呜呜呀呀”想要反抗。
严克的剑锋贴得更近,“我知你很勉强,可话一定要从你嘴里说出来。你想好,我的剑很快,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孙覃几乎是同时低吼出来:“北境之王!”
嘶哑残破之音似秃鹫怪叫一声,冲过万军,直刺上青天。
这声喊源自元京城皇城内某条幽暗的小巷,一个人被五个人压着打。这声喊源自一场夺刀的闹剧,一个人拼命想要那刀,最后却弃刀用剑。这声喊穿透那么多年的时光,在北境苍茫大地上长出翅膀飞翔。这是孙覃哑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一言。
严克割下了孙覃的头颅。
潘玉跪下。
高晴跪下。
左右便将军跪下。
前后将军相互看一眼,亦摇头跪下。
全军呼喊如山崩地裂,跪下。
恩也好,义也好,自愿也罢,受迫也罢,时也,势也,如果历史的洪流往前涌,涉水之人只能顺水行舟。
严克高悬孙覃的头颅,他向众军发誓:“从此我北境以严氏为姓名,再无——无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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