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棺材里没有光, 除了丹橘混乱的呼吸声,之寒能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哭声。
这是哪?
之寒大概猜到了。
烧棺材的几个佛寺是她自己用朱笔圈的。定州城东南西北有五个焚烧场。她圈地的时候手腕轻轻一绕,就决定了一些人死后的归处, 因怕死者亲眷来闹, 还派了重兵把守。然后, 她就被王奔塞进一口棺材,等着生烹。
之寒摸着丹橘冰凉滑脱的脸颊, 知她害怕得哭了一路, 便对她说:“丹橘, 坏人都走了。你想哭就放声哭,憋着难受。”
丹橘“哇”一声喊出来,与棺外的哭丧声混为一片。之寒听哭声不觉得恼, 反倒越发心疼丹橘, 毕竟胆怯之人的勇敢才是最可贵的。
丹橘抽噎问:“夫人,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出城吗?”
之寒想一想, 极快地“嗯”了一声, 捏拳头敲击木板。
哐哐哐——
棺材板颤抖起来, 棺盖与棺身泻进一丝光亮,之寒心中一喜, 尝试把手指塞进那条缝里, 不成,惯钉钉得很牢,小拇指都塞不进去。她十指尖尖,猫爪子一般剌过棺材板,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丹橘说:“夫人, 别挠了,听着牙疼。”
之寒苦笑, 问:“哭过了,好受些吗?这棺材薄,帮我把它撞开!”
丹橘每啜泣一次,就用拳头砸一次棺材板,怯生生问:“夫人,我成吗?”
之寒用脚踹板,用拳头砸板,用指甲挠板,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徒冒出一身热汗,“试了才知道!丹橘,就把木头当成你做饼的面团!用力锤!拼命打!怎么折腾都成!”
丹橘的动作开始变大,声音仍是小小的,“夫人,我不成的,我感觉手软脚软,使不出劲儿。再说,我也没躺着揉过面啊!”
之寒心中其实惧极了,只是怕吓着丹橘,强撑着,到如今,莫名地就感到一阵灼热,努力说服自己是心理作用,“爬起来,用肩膀撞!”之寒把丹橘的手放到肩上,“像这样,手和脚撑住下面,用尽全力去撞。”
丹橘的辫子落到之寒脸上,反复确认:“夫人,我可以的吧?”
之寒摸着丹橘的脸,指尖湿漉漉黏糊糊的尽是血,“丹橘,不成也没关系。好和坏,都没关系,谢谢你陪着我。”
一滴——
两滴——
眼泪珠子砸在之寒脸上,不凉,反倒带着一丝人的体温。
丹橘咬牙开始用劲,一次比一次撞得厉害,她骨头都要碎了,但她不敢停,她怕自己和夫人就像被压在房梁底下的爹和娘,被挖出来的时候——抱在一起,浑身又酥又黑!
阿爹和阿娘啊——
帮帮女儿。
君侯和夫人都是好人!
棺材之外,无人察觉一口小小的棺材在弹,在跳,在颤抖。焚骨之火将空气灼得发烫变形,黄与白的纸钱漫天飞扬,身着缟素的送丧之人哭声震天。尘世如此喧嚣,谁又能想到,在死人的世界里,有人在拼了命往外撞。
一个兵士举着火把,正要将堆成山的棺材点燃。突然,拉棺材的板车被送丧之人拉住。驾车之人与百姓开始推搡。车夫被男子从车上拉下来,压在地上挨揍。一身素白的女子跪在地上,朝板车上的棺材伸出手,高声呼喊:“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在场所有的人都朝这对男女看,其中也包括那个点火把的兵。板车的轱辘“吱呀呀”响,沿着下坡路越滑越快。兵士余光瞟到一眼,举着火把急忙弹开。板车撞上了正要被点燃的一抬棺材,将简陋的棺材板砸出一个破洞。
举火把的兵想,完了,死人要滑出来了!
破洞里飞出一个女子的哀嚎:“阿爹,阿娘,帮帮女儿啊!”
“嗙”一声——
一个小姑娘从破洞里撞出来,头磕上板车的角,血柱淌下遮住她半张脸,她瘫倒在地上,缓缓转头,对着棺材喃喃道:“夫人,我成了,真好啊……”
那一男一女冲过来,趴在女儿的棺材上哭,被冲过来的兵士拉走。举火把的兵士凑过来张望丹橘,一抬眼帘,瞥见另一个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吓得跌在地上,手脚反撑往后挪,“是人是鬼?”
之寒爬出去,抱住丹橘,用手摸她的左边身子,肉僵成一坨坨,骨头碎成一寸寸,绵软得如同一只布娃娃,她把丹橘抱在怀里,泪反滴到丹橘脸上,“傻丫头,和我说说话,可别睡过去了。”
丹橘微笑道:“很疼呐,手都抬不起来,没法给夫人接眼泪珠子了。”
之寒站起来,抓住丹橘的手腕,反手挂到肩膀上,咬牙将她背起来,穿过各色人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回兵道府衙门。
她们瘫倒在大门前。
之寒趴在地上,背上的丹橘一动不动,她努力撑起上半身,回头,“丹橘,和我说话,别睡。”
丹橘有气无力道:“夫人,我实在没力气说话。”
之寒泄了腔中一口气,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晕了过去。
之寒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问丹橘。服侍的侍女说,大夫已经看过了,丹橘断了腿骨和臂骨,要在床上休养半年。之寒又问严怀意、林峥与薛平三人。侍女只回答说三人都出去了,是匆匆忙忙走的,什么也没吩咐。
侍女捧着一个瓷罐,胆怯道:“夫人,该给你上药了。大夫说六个时辰上一次药,纱布也要勤换。”
之寒这才发现自己十指尖都抱着纱布,之前精神都吊在性命攸关的事上,连疼也忘了,待侍女小心翼翼把纱布绕开,才知道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没了。
哎,养那十指纤纤丹蔻何其不易?
嘶——
之寒吸一口凉气,果然十指连心。
侍女惊恐地低头,“夫人恕罪。”
之寒叹一口气,“无碍,弄得快些,我要去看丹橘。”
第二日,之寒见到了林峥和两位刀客。
刀客一和刀客二的脸上各自挂着一个紫红色的巴掌,一个在左脸,一个在右脸,倒像是一对儿——不,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兄弟。
林峥说,薛平在处理东城院子里的东西。白汗王在此期间派人在城下叫嚣喊战。严怀意和薛平一时脱不开身。林峥说完这几句话后,咳嗽了两声,用手指松一松衣襟,然后,继续把自己如何揪出与王奔一条绳上的官吏尽数说明后,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捂嘴弯下腰。
之寒眼尖,从林峥松散的衣襟底下看到了一颗沁水的红疹子,她眼皮弹一下,道:“林公子,你染了虏疫。”
本来已经伸出手要搀扶林峥的葫芦兄弟脚跟一踮,像两朵云一般向后飘,齐声声喊:“少东家,你保重啊!”言毕,纷纷用袖子捂住嘴,身子已然飘到门槛处。
林峥右手指腹轻擦脖根红疹,一触愣一下,急忙回身,丢下一句,“养病,丹橘姑娘,道好。”
后来之寒才知道,林峥身边的刀客回禀她二人丢了后,林峥不顾薛平的反对,执意去了东城的院子,因此才染疫。他二人商量后,林峥负责查人与追人,薛平负责处理干净疫源和清理河道。
严怀意战败。
王奔失踪。
林峥染疫。
丹橘腿与臂皆断。
因虏疫而起的肃清官吏闹得人心惶惶。
之寒与薛平所虑皆成事实。
这一切源自之寒小瞧了对手,她反反复复想起王奔的那句“你们不过是异乡人”——没错,他们所有人在定州城根本毫无根基,根都没扎稳,如何长成大树去擎起苍天?
严克炸毁道栈,休养生息而厚积薄发的想法是对的。
北境和定州稳不下来,顷刻间就会被诸如鞑靼与捻军之流侵没——根本不需要李淮动手。
可太难了。
她熬得太难了。
她本以为、局势已经够糟糕了。
直到——
满城都在传君侯兵败捻军,身死北境。
北境与定州城隔着遥遥千里。
信儿总是时断时续。
这个消息是真?
是假?
她都要想疯了。
百姓闹着出城。
官吏闹着投降。
虏疫肆虐。
鞑靼兵临城下。
之寒觉得她这个君侯夫人快撑不下去了。
她好想他啊。
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期盼他们的君侯。
以一个寻常妻子的身份思念她的夫君。
快回来吧,混蛋!
第一百零二章
“四嫂!”严怀意一入兵道府衙门, 就直冲之寒的屋子,她抱住之寒,将扑面而来的铁锈味与血味塞了之寒满怀, “对不起, 我应该去找你的。”
之寒摇摇头, “是四嫂犯了错,不会有下次。这次多亏有丹橘。”
二人回头, 同时看向丹橘。
丹橘精神奕奕, 左臂和左腿被悬挂起来, 正在听二人说话,见二人同时看她,笑道:“这次我的确挺厉害的。”
三人皆是一笑, 之寒看出严怀意的心不在焉, 问:“妹妹,战事如何?”
严怀意转身, 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横臂举着茶杯, 对着茶杯里自己的影子发呆,良久, 一饮而尽, 才道:“没问题,我应付得来。”
之寒讷讷问:“那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嗯?什么?”严怀意抬头,瞄见之寒的愁色,立刻明白了过来,“四嫂, 你别信。四哥绝不会这么容易败在敌寇手上。这是有心之人要搞乱定州城的民心和军心。”
“我知道。可我还是……好怕。”之寒坐在丹橘的榻上,低下头, “我才发现我胆子挺小的,就怕等来的是一封报丧的信,而不是他那个人。等待的滋味真难受。”
严怀意把杯盏放到案上,露出一丝愤懑的情绪,“嗯,我知道那种感受。虽然,严家的男人在国在民都是英雄一般的人物,但在感情上却都是十足的混蛋。我母亲等夫婿,等儿子,等了足足一辈子,到头来,等来的不过是一纸满门忠烈的圣旨和四具冰冷的尸体。四哥走后,母亲就常常念叨,四子尽去。她日日烧香拜佛,其实不是她伴佛,而是佛伴她。”
之寒有些吃惊地望着严怀意。
这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严老夫人的一面。
嗳,没错——
为妻为母者之前,是为女人,为人。
世人只看到严氏男子守家卫国,却不知这一切是严氏之女在其背后默默坚守。他严氏之子家世显赫,却无一子觅得良配,这其中确实有投身战场无暇顾及男女之情之故,但更多的是——京中贵女不愿成为严氏女,或者换句话说,是成为像严老夫人那样的妻子或母亲。
严怀意继续道:“我母亲不曾有过一丝怨怼,但她生命中所有的活力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消磨。四嫂,待四哥回来,告诉他,等待不该是一个女人的使命,如果他爱你,就让你自己选择,是守在后方等他,还是与他在前方携手同行。”严怀意走过来,抓住之寒的手,故意俏皮地眨眨眼睛,“四哥么——骨子里还是有点严氏男子的霸道,但比之我父亲和三位兄长好些。他没有长在边关战场,而是长在元京城母亲臂弯里的富贵温柔乡,我看他还有得救,只待四嫂好好教。”
之寒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也难为你,既要上阵杀敌,还要在这教我怎么驯服你兄长。我的确不喜欢等待的滋味,下一次,我会让你四哥带我出征。”
严怀意突然抱住之寒,“四嫂,我决定和白汗王殊死一战。如果我败了,你一定不要出城来救我,好好关紧定州城门,等着四哥回来。”
之寒闻言一愣,强忍着泪水,挤出笑容问:“你不是不让我再等你四哥了吗?”
严怀意道:“最后一次。”
之寒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严怀意回答:“城内谣言四起,再耗下去,军心迟早要乱。这场仗原本就拖得太久了,这是我和薛先生商议后的决定。”
之寒道:“其实,我一直没敢和你与薛先生提,王奔取了我的钗。我一开始想不明白,他要我的钗有何用,直到城内传说你四哥死于北境。我才意识到,他要我的钗也是同样的作用。此时此刻,你四哥可能已经以为我死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的‘死’将会送他往何种境地。王奔和他的同党就是要让定州城和北境都乱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快刀斩乱麻。可我不敢告诉你。妹妹,如果我说了,就好像是我亲手把你推到敌寇的刀下。万一你死了,万一——”
“四嫂!”严怀意高喊一声,“军人的归宿就是战死疆场。我严怀意是这一城之帅,身后有数十万兵与百姓将生死交予我手,我不惧死,只恐生而不曾战,不曾为至亲之人拼过命。四嫂,你可信我?”
“我信!”之寒收泪,她自然是信严怀意的。
严怀意站起身来,笑一下,“四嫂,我去换套新甲。那甲是我母亲亲手缝制,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到了让它昭昭见天日,淋血留青史的时候了。请四嫂上城楼,为我擂鼓助战。只要一想到有亲人在我身后望着我,我的剑定会所向披靡。”
严怀意披甲上战马,她身后是五万定州城兵,浩浩荡荡一条黑色长龙,在战鼓声声中从开启的城门中纵马而出。
举城之兵力都付之于这一战。
之寒一身素白立在城楼之上,为严怀意擂战鼓。
她这一身白并不是兴丧之意。
而是定州城楼为玄黑。
定州城兵甲为黑。
定州城旗为黑。
她的白可以让严怀意在马上回身,第一眼看到她的四嫂在她身后守着她。
这一仗百姓称之为“困兽之斗”。有数千百姓举着斧头铁锹镰刀想要冲破城门弃城。他们在城内主张君侯已死,城无主而顷刻间可破,不若献城求保命之际,严怀意正领军化身一锐楔,直刺入鞑靼人的黑与白的敌阵。
定州城守军一退再退,百姓即将冲破城门。
之寒拔出挂在守军将领腰际的剑,剑指城门外,“严将军与将士们正在城外与敌军作战!你们谁敢出城,便以投敌之罪论处!我会将你们的人头悬挂在城墙之上,让全城的百姓都亲眼看看,背叛定州之民是何下场?”
“你男人已经死了!”
“君侯已死!”
“谁来保护我们!”
“就凭你和那个女娃娃?”
“……”
“闭嘴!”之寒抬起裙摆,挥剑劈下一块素白的布,抬手系在额间,“就算——君侯已死,就算他们严家的男人都死绝了,还有我——你们的君侯夫人——严氏未亡人,也会死守定州城!你们——谁敢!”之寒横剑,抬起一双熠熠生光的眸子,用目光逼退上前的百姓,“城破,我自会自戕于城楼之上。现在,你们上城楼,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给我看着,看着我妹妹剑所指处,鞑靼落荒而逃!”
成百上千的百姓走上城楼,在狭长的城楼列成一排。守城兵士们在百姓身后静默站着,手中的兵器攥在手里,阳光在兵刃上闪烁,刺得百姓不敢回头,只敢朝城下张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亲眼见识过战争。战争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想象中轻描淡写的结果——定州败了,他们就做鞑靼人,胜了,他们就还继续做中州人。
之寒擂鼓镭得浑身是汗,“好好看看鞑靼人是怎么残杀我们的将士的!你们想要的偏安一隅根本是痴心妄想。想要你们的子子孙孙永不受欺凌,就只能期望我们的战士打赢这场仗!”
咚咚咚——
“乱世哪有平安乡,将士归来,山河无恙!”
严怀意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战鼓声,她知道那是四嫂在她身后陪伴着她。她心中的剑意瞬间化为手中的剑意,她的手掌不必再包上厚厚的布——面对白汗王,她不会再激动得发出一身汗,她想要的已不是个人的“赢”,而是全军的“胜”。
四嫂,看着我吧。
看我为你一剑破敌寇。
几个时辰后。
夕阳西下,定州军归城。
严怀意铠甲破损严重,浑身浴血,趴在马上,双臂挂在马腹两侧,右手握着剑柄,长剑在鼓囊囊的马腹边荡来荡去,不断有血珠从剑尖滴落在地上。精疲力竭的马慢吞云地往大开的城内走来。城门旁,一个举着帅旗的兵士向严怀意下跪,那帅旗在北地朔风中猎猎飞扬,上面赫然写着“严”字——非严氏之严,而是严怀意之严。
之寒冲出城门,似一道白光扑向那脏兮兮马和女子。
严怀意的身子从马鞍上滑下来,摔到地上,她缓缓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剑撑起身子,抬头,朝着之寒笑。尘与土、血与泪糅杂在一起,将小姑娘原本白净的脸涂成黑油油一片,她被之寒抱住,沙哑而又激动地道:“四嫂,怀意胜了!怀意胜了!”
定州城门前,一白一黑两个女子跪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最后,又笑成一团。
这哭声与笑声响彻整个定州城的上空。
定州城民的记忆中永远记着这两位女子的哭与笑。
因为——
在她们相拥的身影之后,是成千上万垒成山一般的鞑靼人的骨与淌成的河一般的血。
骨山、血河、女子……
“严怀意”之名永留青史。
第一百零三章
严克企图以最快的速度肃清孙覃带来的人, 他的部下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被绑在孙覃军帐中从定州城来的驿使。
严克让属下将此人带到他面前,一见,觉得眼熟, 仔细回忆, 问:“你是那个守城的王奔?”
王奔没有立刻说话, 环顾一圈四周,皱眉问:“孙覃呐?”
高晴正欲开口, 被严克吼了一声:“高雪霁!让他说!”
潘玉笑道:“对啊, 小兄弟, 孙侯爷此时忙得脚离地头离身,顾不上你。你先说,怎么会来北境大营?是不是定州城有什么消息?”
王奔连连点头, 浓眉大眼一派天真, “我是来送信的。君侯夫人被敌寇掳走,她让我取了信物, 来北境找君侯求救。”
严克黑眸一沉, 目光逐渐结出一层冰, 不言语。
潘玉眯起眼,自顾笑一下, 拍拍王奔的背, 道:“你说一说,君侯夫人是怎么被敌寇掳走的。”
王奔想一想,回答:“定州城中爆发了虏疫,歹人乘乱掳走君侯夫人,我当时就在边上, 夫人把钗交给我,让我来北境找君侯。”
潘玉嘴角上扬, 锤捶老腰,感慨:“倒是和我掌握的消息差不多。”他捋一捋胡须,问王奔,“你认得我吗?”
王奔眉头一皱,犹犹豫豫道:“你是潘将军。”
潘玉微笑点头,看向严克,“君侯,你怎么看?”
严克冷冷地盯着王奔,道:“你既然认得潘将军,进军报信,该第一个找潘将军,你却找上了孙覃。你被带来这里,第一个反应还是问孙覃。王奔,别装了。我不信你那套说辞!我就想知道,钗——到底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王奔先是愣一下,然后彻底不装了,冷下一张脸,扬起下颌,“自然是亲手从你夫人的头上取下来的。”他转而去看潘玉,“潘将军,你的消息这般灵通。可知我是怎么抓住夫人?又是怎么将她杀了的?”
严克的脸色又黑沉一分。
潘玉道:“愿闻其详。”
王奔盯着严克,嗓音低沉而无波无澜,似在述说一桩无关紧要之事,“城中闹大疫,姓薛的不愿那个算账的去查疫源。君侯夫人自愿去查。然后,她被我捉住,塞进了一口棺材,被当成是染疫的尸体烧得骨头都不剩。我取了钗一路赶来北境大营,是想把你引出去杀了的,可那孙覃是个傻子,非要——”
“闭嘴!我不想听你和孙覃的事!”严克怒道。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屏息,皆不敢言。
“那就只想听你夫人的死状了?”王奔跨前一步,扑到严克的桌案前,双手叉开支撑身体,朝严克探出头,眼珠子爆出,脖子上的血管在弹跳,“那钗就是我把她塞进棺材的时候拔下来的。她那时候害怕得直哭,喊她夫君的名字,”他冷笑着用指尖锤脑袋,仿佛在回忆,“她是怎么喊的?哦对了,止厌……止厌……我钉棺材的时候她也在喊。等把火燃起来的时候喊得最厉害,哭得最厉害。烈火焚烧至死,你想一想啊,她那样白白嫩嫩的一个女人,转眼就化为焦炭,是不是想想就疼得厉害?”
王奔陷入癫狂之状,一双眼睛迫切想将严克的痛苦悉数捕捉进眼底。
“君侯,让他——”潘玉的话尚说了一半,严克的剑瞬间出鞘,一剑封喉,王奔倒在地上,死时眼睛还大睁着。
潘玉摇头,叹息:“也不知这人在定州还有哪些眼线,君侯太心急了。”
高晴嘟囔:“少夫人不会真的……”
潘玉道:“这人癫狂已极,不可信。”
严克站起来,“我现在就回定州。你们——谁都别劝我。”
高晴和潘玉相视,纷纷摇头。
北境初定,主帅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事关君侯夫人——
谁还敢劝?
二人抱拳行军礼,和声道:“北境就交给属下吧。”
严克披星戴月骑马归定州城。
一路上,严怀意斩杀白汗王、定州城军大破鞑靼铁骑、残余敌军已被驱赶到不度关外、城中疫症已被控制的消息陆续传到严克耳中,但无人提及君侯夫人的安危,仿佛除了他,没人在乎李之寒的死活。
正当严克归心似箭、忐忑不安、火急火燎、忧心忡忡、死去活来……之际,之寒正在屋中悠闲地煎五味子薄荷茶。
转眼已入春,这是之寒在定州城遇上的第一个春天,北地之春慵懒如美人,冬日一场酣睡后,美人苏醒得略晚些,但不管如何,窗外的树上已爆出滴翠的新蕾,看起来北地之春亦是很美。
小侍女急匆匆推门进来,叉着腰气喘吁吁道:“夫人,君侯回来啦,就是不知道为何停在城门前,杵了有大半个时辰,也没进城门。君侯看起来在生气,没人敢上前去问,您去看看吧。”
既到了家门口,怎么又不进来?
之寒狐疑。
严克的人马停在定州城门口,怎么也不敢靠近,人说近乡情怯,他怯的是王奔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人已到了定州城,他却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城门口有个小孩捏着一串爆竹,偷瞄了严克还一会儿,突然捂嘴一笑,点燃爆竹,投向马臀。
噼里啪啦一阵响,严克胯|下的马跑起来,带着主人跨过了城门。箭已离弦,他干脆心一横,策马扬鞭跑起来,眼下已不是慢一些、缓一些知道,而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君侯府内,之寒丢下茶炉,小跑出去,也不知跑出了几进几院,就记挂着要见那人,她出了侯府之门,冲上熙攘的街巷,遥遥地就看他骑在马上慢吞吞向她走来——就如同那日,送他出城一般的景致。
严克下了马,看见了之寒,一颗久悬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她冲过茫茫人海,扑进他的怀中。
他一个大男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久违的——
薄荷香满怀。
之寒带着厚重的鼻音道:“止厌,你回来啦!”
严克黑眸闪一下,轻“嗯”一声,嗓音湿濡濡地道:“我回来了。”
之寒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辉,献宝一般、炫耀一般、讨赏一般道:“止厌,怀意妹妹胜了!我们胜了!你——啊——你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严克将之寒扛在肩上。
之寒的腹部顶在他坚硬的肩骨上,身子晃晃悠悠,都要吐了,她用拳头捶严克的背,恼怒道:“你疯了是不是?这么多人看着,放我下来!”
严克不回答,直接将之寒扛回到定州君侯府。
严克将之寒放到榻上,褪去她的绣鞋,蹲在地上,用桂圆核一般又黑又亮的眸子盯看之寒。
之寒在榻上折起脚,双臂环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歪头,伸过去一只手,用手指刮一下严克笔挺的鼻梁,撩|拨般问:“看什么呐?”
严克道:“看你。”他眼尖,一下子抓住之寒的手,黑眸凝着她受伤的指甲,皱眉问:“手指怎么了?”
之寒干干脆脆将双手一摊,十指指甲只长了一小半,往他眼前一凑,“被王奔关在棺材里,扒拉棺材板把指甲都掀翻了。”
严克干巴巴道:“我把他杀了。”
之寒笑道:“杀得好,如此偏激的人活在世上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遭殃。都过去了,止厌。你把北境发生的事都告诉我。我也把定州城发生的大小事都告诉你。”
严克双腿交替甩,将两只靴子都踢了,眼见着就要爬上床榻,极快极喘说一句:“这些不急,先把正事办一办。”
“天啊,大狼狗吃小孩子了!”之寒一下子犯怂,翻过身来,往榻角落爬,被他用手指扣住脚踝,她似只青蛙拼命蹬腿,用袖子扇他脸,“放手!放手!也不知道赶了几日夜的路,身上都是灰啊汗啊血啊,臭死了,我让你碰,我就跟你姓!”
之寒的力道没把握好,“吧唧”一脚踹在严克的脸上,两道鼻血飙出来,喷得老远,他用拇指抹去血,低声道:“又踹我脸。”
之寒念叨着“活该”二字,心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翻过身来,小心翼翼探过身子,打量他的鼻子,拍拍他的脸,哄小孩一般:“没有事,没有事,小郎君俊俏着呐!”
严克趁机抓住之寒的手腕,身子扑过来,将之寒压在榻上,开始吻她的唇,温润柔软的唇被他吞进去吐出来,他含糊问:“成不成?”
之寒气息全乱,努力把他推开,仍然坚持道:“先去洗澡!”
严克顿住,懊恼地叹一口气,爬起来,用手指松一松衣襟,喘了几口大气,突然黑眸一亮,嘴角上勾,一双大手捞过来,“好,一起。”
严克像阵风一般将之寒从榻上掠走,大声喊:“丹橘!丹橘!烧水!”
之寒哭笑不得,用手指拧他手臂上的肉,道:“丹橘受伤躺着呐!你小声些!”
严克拦腰抱着她,一脚踹开房门,朝着一脸蒙的仆役吼:“这府里人都死绝了吗?夫人和我要沐浴!”
之寒吓得浑身软绵绵,用手掌捂住脸,心想,这以后让在府上还怎么做人啊?小狗崽子果然是精力旺盛,赶了这么久的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这些!
之寒被丢进浴盆,严克也跳进来。
四目相对,退无可退。
之寒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
认命呗。
她主动贴上去,在他唇上留下一抹红。
水泼了满地。
薄荷香氤氲了满室。
她的君侯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元狩四年, 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复苏。
林峥回松江府看呱呱坠地的小外甥, 走前, 留了一大沓账本, 是这小半年定州侯欠他家的账款。
严克低头,驱长指一页又一页翻着账本, 他脑子里似还能听到“沙沙沙”的算盘响, 把账本翻到底, 额上就沁出一层汗,抬起杯盏,盯着那叠账自顾摇头苦笑。他灌下整杯凉茶, 把身子塞进椅背里, 抬头,对之寒说:“人说秋后算账。他林峥不惜任何代价是真, 只是这个代价他必然百倍千倍讨回来。这上面连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用了多少斤炉炭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算是服了他。”
之寒正握着笔, 在一小册子写蝇头小字,头也不抬, 嘴角挂着淡笑, 道:“他不是说先欠着么。薄利,二十年期。这次回南边,还会为你广招天下之士。你现在是得偿所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严克仰头,握空拳敲额头, 闭目养神,“这日子紧巴巴的, 什么都要算计着用。军资军粮修堰修路都得用钱,我现在看到几个讨钱的官就头疼。我就像是耗子,他们都是猫。他们一见我眼睛放光,咬住我脖子,抖一抖,好像就能从我身上能抖出铜板来。”
之寒抬笔,把垂在唇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流苏钗与耳坠子背阳轻晃,缓缓道:“那还不简单,再问林峥借。”
严克问:“拿什么还?哦,我晓得了。拿之寒的嫁妆还?可之寒的嫁妆在哪儿呐?我怎么没看见?”
之寒瞪他一眼,“没出息,琢磨媳妇嫁妆的男人没一个是好的。”她眉眼弯弯笑,“我的嫁妆——嗯——你把玉京元京打下来,我们两个进宫慢慢挑。”
严克点出这话的意思:“你干脆说,我们去抢。”
之寒点头,“孺子可教。”她继续写字。
严克踱步到之寒身后,突然把头凑到她边上,“你在写什么?”
“不关你的事。”之寒的手肘将讨人厌的男人挤开,手指“啪”一声盖上本子,把笔搁到笔架上,用手臂压着本子。
在严克看来,她这么做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他本来并没有多好奇,如今却特别想知道那上面记着什么。
之寒眨眨眼睛,“我再教你个法子。想要借钱不还,就只能杀人放火。等你御宇天下,就把云家抄家灭族,财产上缴国库。非但前尘乱账一笔勾销,还能库有盈余。如何?”
严克愣住,然后,缓缓扯出一个笑,没有接话。
之寒站起身来,扯一扯严克的衣袖,示意他坐下,待他落座,她又坐到他腿上,用手环着他的脖子,用手指轻轻摩挲他凌厉的下颌线,追问:“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严克被她弄得痒,含糊道:“不好。”
之寒枕在他肩上,“那你答应我,永远不动云群和林峥。”
他的心思,她都知道。
即使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想法——未必就会付诸行动。
但她还是能察觉。
严克道:“林峥于我有恩,再难,我都不会动他。”
上辈子,严克抄没云群的家财以填补国库的空虚。
这辈子,林峥与严克牵绊至深,已不仅仅是官与商的关系。
之寒把带着薄荷香的潮湿的气吹到他耳朵根:“不止因为林峥是我们危难之时的盟友,更因为林公子对丹橘有意。若丹橘愿意嫁,她与林峥便是一体,我不会让我的妹妹落得一个炒家灭族的下场。”
越来越痒。
他甚至有些抖。
之寒步步紧逼:“不动林峥还不够,你得发誓,绝不背信弃义,觊觎他家财产。”
严克无可奈何道:“我发誓,人和钱,皆不动分毫。”他那头低下去,结果扑了个空,人早就钻出去了,他又圆又黑的眼睛眨一眨,难以置信撩拨到这个地步,她竟然逃了?
之寒整理衣裙,笑道:“想什么呐君侯,你都答应了,我还努什么力?”她头一歪,掷地有声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君侯!美人计呀美人计,你怎么每次都中招!”
严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就是拿李之寒没有办法。他的余光瞟到那个被遗留下来的小本子,眼疾手快拿起来翻,软乎乎香喷喷的人扑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被他单臂锢在怀中,本子那么小,人的力气也那么小,一只手足矣!
唰唰唰——
本子被翻个遍。
起先,他不得其所。
后来,随着日子越贴近近来的月日,他明白了。
上面记着的都是一些意味深长的日子。
之寒停止了挣扎,双颊比灿烂的玫瑰还要红,早已没了刚才的狐媚子气焰,有气无力、忐忐忑忑窝在严克臂弯中,怯生生喊一声:“止厌?”
严克笑出声,黑眸闪啊闪,问:“你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之寒心想你们男人懂什么?只知道纵情,不知后果需要女子承受。上辈子她也不懂,头三个月浑然不知,还随军到处奔波,结果听闻那小郎君生来就有喘症,便是孕期不慎落下的病症。
之寒伸手拨弄一下本子,“我有病。成了吧?”
“此疾甚合心意,以后,多多益善。”她因趴在他臂上,头有气无力垂着,横出雪白细腻的脖子,衣襟也松了,一个凹窟窿里边春光无限,他忍不住,鼻子凑到她背上,嗅了嗅,不过瘾,用虎牙轻轻磕她的皮,他很得意,一点都没磕破。
“你孟浪!你脸皮厚!你浑蛋!”之寒锤啊锤,锤到最后没力气,只能让小狗崽子任意妄为。
小册子上面又添了一笔新墨。
元狩四年,艳春,某月末日,暮,心情甚好。
蝉鸣声中夏日临。
北地的夏比之南方干爽,烈日当空,将天与地之间的人烤得汗津津,草木烤得干瘪瘪。
定州城的河道修缮完成,百姓之田得以灌溉,养田、种田之策得以铺开来。
北地广袤无垠,多有天险为障,如有弓兵巡边,可保万无一失。严克又在城中颁布习箭令。凡城中之民打官司,必先比射箭,谁赢,谁先诉状。从此,定州城民人尽善射。严克从城中招募了一批弓箭手,在中州与北地之间置堡,以为巡边之弓兵。
严克想起许久未曾教之寒射箭,议事之后,取了她常用的弓与箭,要拉她要再熟悉熟悉。
之寒懒懒歪在庭院中的碧纱橱中,抱着竹夫人睡中觉,她袖子摆一摆,眼睛也不睁开来,嘟囔道:“去去去,我养指甲不易,一练又该豁开一个角。”
严克盯着她拢在薄纱袖中的十指,丹蔻红如此娇艳欲滴,隔着纱若隐若现,似一颗颗红宝石在浅金色的阳光下闪啊闪。
之寒像转金轮一般转动竹夫人,将凉的那一面转向自己,脸蛋餍足得蹭一蹭,悄悄尼一眼严克,道:“你走开,我觉得热。”
严克眼珠子转一转,心想他也没挡着风啊。虽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动了动脚,站到另一边。
之寒恹恹道:“还不走?热死我了。”
严克道:“你说吧,我站在哪里,你才不热。”
之寒的眼睛潋开一道清光,“回屋子去,我光看着你就热。”
给之寒扇扇子的侍女抿嘴笑,扇子越扇越欢脱,将之寒的发丝卷起来,在风中微微飘扬。
严克放下弓箭,上榻。
之寒猫儿般警觉起来,抢过侍女手中的扇子格在中间敲了三敲,狠狠瞪他一眼,意思是三思而后行,不要越过界。
严克倒是很规矩,支着头缓缓闭上眼睛,似要睡过去的样子。
之寒瞧着他额头被太阳烤得蒸出一层汗,手腕渐渐往他身上倾斜,扇三下,停一下,懒懒散散把凉风送过去,没多久,就把君侯的眼睛扇开了。
之寒的手停下,扇面挡在脸上,不让他直勾勾看她。
严克道:“继续,我也热着呐。”
之寒将扇面轻擦鼻尖,透过薄薄的扇面盯看严克棱角分明的脸,吐出二字:“手酸。”
严克“哦”一声,他抓住之寒的手腕,将扇子挪开,黑眸如星盯着她,“冬日里好过夏日,窗外雪呼呼落,不是脚塞进来,就是身子钻进来,那时就不嫌我阳气足,热了。”
之寒觉得他捏着手腕的手指是烙铁,一寸寸灼着她的皮肤。冬日里他的确如火炉一般暖和,她爱和他贴近,如今是盛夏,看一眼都觉得热气要漫过来,贴心小火炉和死男人只隔着几个月,女人就是如此善变。
严克继续说:“我倒是觉得,夏日里好过冬日,烈日当空,触手生冰,解躁得很。”
“君侯,库里的粮米还够不够?账上的钱数还剩几个铜板?你想想这些心里可不就习习起凉风,何必来折腾我?”之寒可不是好惹的。
严克:“……”
他的心果然一阵凉。
之寒拔出手,有一记没一记给严克扇风。
严克道:“你知道,今日大氏人又把结亲的文书送到我这来了。猜一猜,我是怎么回的?”
之寒想他这算是以退为进,态度勉强还算端正,“家有悍妻,为保家宅和睦,不宜再娶?”
严克啧一下,说:“我可不敢这么说。”
之寒开始胡猜:“高雪霁还没娶媳妇,和他去商量?”
严克自顾笑,“我这么说,不怕高雪霁从北境冲过来踹我桌子?”
之寒抱着竹夫人滚到一边,背对着严克,她不喜欢这个话题,她懒得猜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矛盾,一个人爬得越高,越有人递椅子,这天下还没落到手里,就有人记着君侯身边这一亩三分地。
夏日昼长,日头将醋意都蒸出来,严克嗅着这略酸的薄荷香,指节分明的大手将人给扳回来,黑眸盯着她,笑道:“我和他们说,让他们的公主等几年,等孩子生出来,长大了,随便他们挑。”
之寒愣一下,“你真是这么回的?”
严克一本正经:“自然是啊。君子不妄言。”
这话又刁钻又古怪又能塞人嘴。
的确像是严克能说出来的话。
之寒笑出声,“我觉得你在占我便宜,哄我开心,可又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好了,饶了你,我再亲自给你扇扇风。”
之寒细细白白的手腕又开始摇啊摇。
凉风习习。
阳光艳艳。
严克问:“你那个小本子怎么不见?”
之寒嗔怪:“明知故问,好好的起居注变成日程录,日子还没过,早就给人家安排好,早就不作数了。”
小册子上面又又添了一笔新墨。
元狩四年,盛夏,某月末日,午,心情甚妙。
第一百零五章
元狩四年, 秋气凉爽,天地万物由荣转衰。
中州局势动荡不安,各地豪雄崛起, 定州侯以神武之才, 兼仗父兄之烈, 以定州城为都,割据北境。起先, 北境因兵少, 君侯藏锋于无名, 而引得群雄卑北地。
定州侯在默默无闻中养兵、养民、养田。
君侯听从林峥的建议,实行算缗与告缗制。商贾豪绅需依身家财产向官府交税,若算缗不实, 一经发现, 就抄没全部财产,男丁入军服役一年。此政为一味猛药急药, 可在短时间内充盈财库。此政也为饮鸩止渴, 定州城半数官员对政策推行存在异议。但君侯未听一人劝, 继续以刚政猛药治理定州城。
治国以仁,逐鹿以刚, 是君侯的信条。
定州城在各种声音的交替起伏中走向其安定兴荣。
之寒眼见着定州城如同一个流浪在外骨瘦如柴的旅人日渐丰腴, 嘴上虽不提,但心中是佩服严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定州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一边用剪子修剪桂花枝,一边感慨:“弟弟曾说,战争就是个烧钱的火炉, 再多的钱也不够烧的。”
严克闭目靠在案上,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诸多事需要他去做决定,一个决定后面跟着无数个结果,结果有好,就会有坏,无论选择哪条路,他都得受着,未雨绸缪的天明是用无数个夜里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他已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之寒铰下一小枝桂花,放在鼻子下嗅,举起来,迎着窗格纸射进来的秋光旋转枝条,金桂珠子如盐巴一般撒下来,她笑道:“止厌,你看——”她转头,瞧见严克闭眼小憩,明明是养精神,眉头却皱着,他连休息都不安稳,上辈子的坏习惯又像老鼠一样咬上他。
之寒举着桂花枝飘过去,趴在书案上,手支着下巴,用花枝捋严克的眉头,一触,他就笑得抖起来,缓缓睁开黑眸盯着看她,她问:“在想什么?”
严克圈住她细细的手腕,带着她的手用枝条写了大大的两个字。
之寒眼皮跳一下,“你要动李宜?”
严克点头,道:“北境之军是父兄留下的忠勇之军,不可师出无名,我要南下打入玉京城,只能用清君侧的名义。”
一提到光王李宜,之寒就心生厌恶,她丢了桂花枝,想一想,狐疑问:“已经到了起兵南下的时候吗?”
严克道:“我——还在想。去年,太平道欲与我结盟共图大事,我没答应,当时北境兵马未稳,鞑靼白汗王又对定州城虎视眈眈,我们稍踏错一步,顷刻间就会被任何一股势力吞得骨头都不剩。如今,局势稍缓,我手上沾了孙覃的血,李淮未必就肯咽下这口气,与其等着他打过来,不若我先迈一步出去,让太平道、五米道给我定州城挡挡灾。”
之寒啧啧摇头,眯起琥珀色瞳孔,“我怎么听出来某人不是要结盟,而是要使坏?”
严克眨一眨眼睛,“的确是结盟,盟主他们谁做都可以,我是懒骨头,也就表个态,他们不能指望反贼讲信义。我安在太平道的钉子该动动了,能不能挑梁子,就看真本事了。”
之寒问:“你既然都想好了,为何还不能安然入眠?”
严克黑眸一闪,“我不过想得更远。总有一日,我会对上李宜。他这个妖道我没交际过,对他可谓一无所知。人不了解对手,就很难打败对手。”
之寒站直身子,走回丹桂枝边,继续修枝插瓶,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他是我的皇叔,他的事我知道一些。”
严克盯着之寒。
她背后正对窗棂,光描着她单薄的身子,有微尘在光束中飞扬,她低垂头,细长的脖子与背弯成一个光洁的弧,如一只伤心的鹤。
严克缓缓道:“没事的,他的事我自己去弄明白。”
之寒挂上浅浅的微笑,亦道:“没事的,他的事我已经不害怕了。他这个人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道法,另一个是女人——美貌的女人。这两个爱好是可以要人命的,只要你善加利用。”
严克朝之寒伸出手,“过来。”
之寒仍然低着头,踱步过去,背对他,把手小心翼翼塞到他手心。
秋阳艳,秋风紧,秋寒从脚底起。
之寒的手寒得像块冰。
严克把之寒端起来,让她膝盖跪在他大腿上,她还低着头,他抵着她下巴,把眼眸捞起来,半哄半逼她从上而下俯视他,“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想,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我向你说一句对不起。”
之寒轻轻“切”一声,“你胡说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
“对不起,没能早一些遇上你。如果早一些遇见,我会努力不让你经历那些苦。”他膝盖颠一颠,她身子就上下晃一晃,“对不起啊,李之寒,没能帮到那个喜欢哭鼻子的小之寒。”
之寒做殊死抵抗:“我从来——不爱哭鼻子。”
“哦,知道了。”严克语气轻飘飘,“和我一样,喜欢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这样更不好,连哭没都没有声音,多可怜,多无助,多委屈,多让人——想哄一哄啊。”
严克的手掌托在之寒的脸边,用握惯了剑锋与笔锋略显粗粝的指腹摩挲她细细嫩嫩的皮肤。她的头越垂越低,却如同猫儿求抚摸般迎着他的手,纵使额发遮着,两滴泪滴到了他脖子。
一滴——
两滴——
冰冰凉凉,没入他脖子根深处。
她曾说她这辈子已经长出利爪和丰羽,不需要别人护佑。可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啊。
之寒坐下,把身子缩起来,把头靠在他肩上,带着鼻音说:“这话我只说一次。旧梦已逝,得遇少年郎,我很开心。”
“有句话我也说一次。”
“总觉得……你又要使坏。”
“往事历历在目,得见女娇娥,多谢你踹我的脸。”
“……”
“如何?”
煞风景这种事情少年时的严克经常干。
她以前总生气,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
之寒的拳头紧了,露出如猫般的嘶吼:“严!止!厌!”
严克爽朗大笑,他一笑,胸口震动起来。
她把泪都揩在他衣襟上,感受着这令人心安的震动,轻轻地、悠长地,久违地唤了一声:“小狗崽子——”
元狩四年,隆冬,瑞雪纷飞的时节。
缗政之后,林峥露出了他小小的蜷曲着的锐利爪牙。
北境疆域内,所有盐、铁、酒收归官府经营,城中设司盐校尉、司金中郎将、锦官、堰官等官职,专司某一领域的生产、售卖等事宜。这又是林峥的建议,依然是一剂猛药,帮君侯以最快的速度敛财。
此举是天下大局与商贾私利在磨合,在厮杀。
诸如淬火冶金的精良技法可助严克改进兵器、铁甲——剑利不利,盾坚不坚,箭准不准,皆是能助战局的东风:亦可改进农具,让犁地变得更容易——父亲留给他的骨耜纵然好,却也该换成更为锋利的精铁了!
林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持“引”行商的商贾大洗牌,若有朝一日,严克问鼎天下,所有生意都落在他松江府云家篑中,他以天下为局,做了一笔实打实的大买卖。
之寒评价林峥与严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帮你打天下,你用自己的血喂饱他。我妹妹有福气,日后锦衣玉食——嘶嘶——”之寒摇头吸气,“我做了皇后,都要眼红。”
丹橘咬一口柿饼,眨眨大眼睛,“夫人,你还有个妹妹呐,怎么从没有听你提起?”
之寒笑出声,用新养出的指甲戳丹橘额头,“傻丫头,自己琢磨去。一个这么精,一个这么呆,有你苦头吃。”
丹橘的脑袋往后冲一冲,笑呵呵继续嚼着绵绵密密的柿饼,“夫人,今日的柿饼和以前的不一样。特别沙,特别甜,就是个头小了点。”
之寒摇摇头,十指尖尖指向柿饼,“松江府上供给定州侯的贡品,自然非同一般。这红的是君侯的血,这绵的是君侯的肉,啖君侯血肉者,咱们定州城第一好的橘子姑娘是也!”
严克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丹橘问:“夫人,今早薛先生来给你诊脉,说了那些话,我琢磨着不太好,我有些担心你,你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省得我七想八想,晚上睡不着觉。”
严克听到一件新鲜事,原来薛平给之寒诊过脉?
为什么?
她生病了?
严克把看的本子合上,抬起头,黑眸盯着之寒。
之寒快速掠了一眼严克,一下子被他捉住目光,又慌乱逃走,一看便是故作镇定道:“嗯,没什么,薛先生说我自小食丹药,体内金石积盛,伤了根基,不容易——”她声音弱下去,极快道,“有孕。”
严克又把本子打开。
没什么,小事一桩,难怪最近之寒那本小本子久不见,他想添几笔都没机会。
丹橘咤一声,“夫人,有病,你得治啊!不能生孩子这是大毛病啊!”
啪一声——
严克爽快地又把本子合上,嗓子清朗问:“李之寒,我问你,你有亲眷在身边吗?”
他想,把话说明白,定一定她的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之寒皱眉,没有很快回答。
她已算是了解严克为人,却还是猜不到他要说什么,只得愣愣道:“除了怀意妹妹,再没有了。”
严克把本子合上,垂下黑眸,顺着上面的字缓缓移动,嗓音波澜不惊:“巧了,我也独此一个妹妹,没七大姑八大姨催生,最是清静了。”
之寒无奈笑笑,搂过丹橘,又塞了个松江府的珍珠柿到她嘴里,“吃吧,我的傻妹妹。”
她心里隐隐有些苦。
但此事只能葬在心间。
北地雪大。
可以将心事掩埋。
不是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的小郎君——
或许上辈子我这个母亲做得差强人意。
这辈子,你不愿意再做我的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作为牵绳人的严克手指动一动, 尹琼这只放到天上的纸鸢就飞向了严克想要的方向。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再次发出邀请,邀各方豪雄面会稷门,结盟共商讨光王李宜事宜。
君侯原本打算独赴稷下之盟。
但, 君侯夫人心血来潮, 想要来个妇唱夫随, 一起去稷门。
严克问之寒:“那都是些行为有悖公义,不讲规矩章法的癫人。此行凶险, 你为何一定要去?”
之寒道:“就因为我想去, 这个理由不够吗?”
严克笑道:“够!长久也要, 朝朝暮暮也要。”他弹一下她的耳垂,“省得又被人说,什么他们严家的男人死绝了又怎么样——”
这话是她说得没错。
这兔子急了, 胡言乱语的几句话是哪个拎不清传到他耳朵里的?
之寒用手捂住他的嘴, “严止厌,你必然长命百岁。我提醒你, 驾鹤西去前, 得把万里江山给我打下来, 让我躺在汉白玉床珍珠被上追忆往昔岁月。我不满意,你不准死。”她冷冷哼几声, “我再提醒你, 要我这个中州最金贵的公主满意,可不容易。”
严克张嘴,用尖尖的虎牙力道得当地咬她的掌心。
之寒抽手,怒道:“严止厌,你恶心死了!”
严克笑道:“谨遵妻命”他黑眸沉下, 一本正经却又云淡风轻接着说,“我发誓, 我——会死在你之后。”
之寒愣愣点头,“谢谢你。听到你的承诺,我很安心。”
在一旁丹橘听来,君侯这句话仿佛是在咒夫人早死。
她哪里知道——
夫人身为浮萍,无根无实逐水飘零,她信奉人为至情而殉。死可怕,因为生命可贵,为了一人,她可以去死。
君侯是长在河边的大树,枝繁叶茂根长入土,他信奉人为至情而守。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命可贵,为了一人,他可以去活。
默许彼此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爱对方。
怎样欢喜、怎样适宜、怎样安心就怎样去爱。
爱彼此一切。
怎样都是——刚刚好。
严克与之寒启程前往稷下。
临行前,林峥将他的金算盘交到严克手里,说:“尹琼,俗世之人,不靠谱,给他,比你军令好用。”
严克接算盘,手瞬间向下一沉。
呵——好家伙,真金的就是如此实在,竟然比他的剑还沉!
严克还是有点犯怵,问:“记账吗?”
林峥翻了翻眼皮,淡淡说:“这次不用,送你。”
沙沙——
算盘珠子响,头一遭不是砸得严克脑袋疼,而是响在他心里。
这一刻,少年人的拳拳之心在共振。
“定州城就交给怀意和你了。”严克上马,黑眸闪动,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等我回来。姐姐妹妹一起出嫁!”林峥瞬间脸红,严克调转马头,纵马奔出去,留下一声爽朗的长笑。
结盟就要拿出诚意。
定州侯的诚意就是不带亲兵,只携三五亲信前去赴盟约。亲信中有作男子打扮的之寒与刀不离身的谢忱。
原本,稷下学宫与元京城的辟雍学宫是一样的用处。
前齐广招天下之士,在稷下设学宫,引得诸子百家争鸣,是为一国之智库。
如今,辟雍学宫被严克一把火烧得干净,稷下学宫也沦为太平道的总坛。
在这乱世,可说明书生百无一用?
进稷下之前,严克将自己的剑塞进马车帘子。
之寒坐在马车里,徒然见了见,抱起来,从车帘里探出半个身子,挑起一边眉毛,问:“止厌,你给我剑是什么意思?”
严克坐在马上身子摇啊摇,转过身来,笑道:“你如今是我的小童,小童自然替君侯拿剑。先说好,本君侯可是随时都要用剑的,你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他抬头看向谢忱,“还有你,小谢,不管遇上什么事,管她,别管我!我有自保的能力!”
谢忱道:“明白了。”
严克点头。
之寒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一点?
她或许不该跟来?
可她真不想再体会等待的滋味,尤其是严克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如香油在煎心肝。
之寒把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严克将之寒抱下马车。
学宫之前的守卫要他们一行将武器都交出来,并欲搜身。
严克踢开一个把手摸上之寒的臭道士,将她抡到身下,问:“别进去了?让小谢在这陪你?”
之寒拍拍剑,眼睛亮晶晶闪烁,“小童为君侯侍剑!”
严克苦笑说“好”,转过身,挡在众人之前,“我严克就要持剑而入,你们奈我何?”
“让他们进去。”靠在石柱后面的人钻出来,吸了吸鼻子,目光炯炯盯着严克,谄媚一般笑,“君侯是客,客远来,理应顺着客的规矩。”
门外的道士俯首,“是。”
众人将目光投向谢忱。
谢忱脸不红心不跳道:“我为君侯侍刀。”
身后的亲随正要说话复议,被尹琼堵住嘴:“行了,至多进去三个人,再多,我也交代不过去!”
“其他人在这候着!”
严克一锤定音,他从怀中掏出金算盘,往空中一抛,比鹰眼珠子还要利的尹琼眸子顺势一亮,目光顺着金算盘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算盘被亲随接住,因为太沉,后者的身子往下一矮,连跌出好几步。
尹琼兔子一般连蹦好几步,手托在半空,喊:“哎哟哎哟,别摔坏了!”
严克深深看一眼尹琼,“替我收着,有缘人会来取。”抬腿,大步流星走入学宫之门。
风萧萧,烟燎燎,君侯的衣袍在空中飘扬。
稷下学宫之内不见清香墨香的书生。
所见——
皆是炼丹画符半路出家的道士。
之寒与谢忱跟在严克身后,如同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一个持剑,一个持刀,两个人都如雪一般白,是这浊浊尘世里唯一带着仙气的两个人。
严克一进议事堂,先咳嗽了两声,灼热随之扑上眼睛,一下子又酸又辣,激出眼泪来。
这议事堂怎么乌糟糟的?
严克的手去捞之寒,想着别熏到她了,空抓几下,转过头,才发现她清冽冽的双眸盯着他,长睫毛上下一打,一副看戏的样子。
得!
忘了人家曾是女冠!
这炼丹炉里的仙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再一看四周,果然,被烟熏到的只有他定州侯严克。
之寒扯一扯严克的衣袖,轻声说:“你附耳过来,我教你道家吐纳之法,你会好受些。”
严克矮下身去,记牢之寒告诉他的口诀。
如此亲昵之举落在其他人眼里,未免有些怪。
那持剑的小童艳若桃李,一看便知是女子。
声名鹊起、文武全才的君侯来结盟,竟然还带个女人?
数道灼热目光之下,少年君侯与女子咬耳朵,许久之后,二人都带着笑不舍地分开,仿佛这才想起此地还有其他人,将目光懒懒散散投向众人。
唰一下——
君侯的目光瞬间由柔转刚,那浅笑还挂在嘴角,眼前的人却都成了木头疙瘩,他化目光为利刀,雕琢众人,审视众人,如此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寥寥几个人,却如千军万马在身后。
女子还是如一块温玉,含笑,带着看戏一般的兴趣盎然环视众人,然后,猛然愣住,似见了鬼一般,脸色煞白,下意识往君侯身后躲了躲。
严克浑然不知之寒的转变,只是反手将她往身侧拢了拢,眼下有很多人他要应付,他环顾堂内,挑一个顺眼地问:“坐哪?”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道:“君侯可随意。”
“哦。”严克走到离门口最近的矮桌,那桌案边原本坐着个人,严克踹一脚桌子,桌上的杯盏“哐哐哐”颤,“劳驾挪一挪,我喜欢有亮光的地方。”
那人连滚带爬给严克让座。
君王临朝——向来面朝南而坐。
绝不能坐在门口。
在其他人眼里这是君侯放低姿态,持远来之客的谦虚低调。
其实只有严克明白。
一群乌合之众的头领有什么好争的?
他是来使坏的,又不是真心来结盟。
一帮垃圾!
严克把之寒拉下来并肩而坐。
之寒跪坐在腿上,低垂头,用膝盖挪动身子,半背过身子对席上之人,抱剑沉默——远远望去,如古图里抱扇低眉的侍女。
谢忱抱刀立在之寒身后。他不必应付“大人物”,只需关注他主子的安危。他习武之人五感超乎常人,立刻捕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掠在她身上。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眼睛,余光乜着投来那道光的人。
那人身材高大,戴着一张丑陋的蛇面具。
不知怎么的——
谢忱觉得这个人很是讨厌。
太平道张平道:“只等定州侯了。大家共饮此杯酒,算是试一试天命。”
带蛇面具的人问:“张天师,何为试天命?”
张平绑着金铃铛的拂尘摇一摇。
丁零零——
张平笑道:“各位杯盏里的酒有一半掺了符水,一半掺了砒|霜。一半是福,一半是劫。天命即为时运,时运即为实力。既然我们谋的是大事,需要的自然也是实力、运气和诚意皆旺之人。”
有人踹桌子,“干他老子的,吃了毒药,死了怎么办?”
张平笑意越浓,“死了——不就说明你们没这命?”他环视众人,“不肯喝酒,即无诚意,我太平道不强求无福之人,好走,不送!”
有少数几个离席。
那些人还未走到门口,就被拔刀的太平道守卫割喉。
尸体倒在定州侯脚边,被他一脚踹远,省得流出来的血染脏之寒的衣摆。
张平对严克说:“君侯,我只请了你一人来。你却带了三个人。我太平道好客,不敢怠慢远来之客。你们——自然也喝三杯酒水。”
三杯酒被端在严克眼前。
严克冷哼一声,把杯子举起来,“她不胜酒力,我愿代劳。”
一杯——
两杯——
众人看着少年君侯的任性妄为,都露出惊讶之色。
君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拿起第三杯的时候,谢忱用刀弹了他的手臂,震得他手臂酸麻,酒水都泼洒出来。
谢忱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把杯盏砸在桌案上,冷脸道:“要你多事!”
他连喝了两杯酒。
也不知道他的运气有没有这般旺?
神明在侧。
想来——
定是无碍的。
第一百零七章
戴蛇面具的道士举杯, 向着门的方向一邀,杯子举在半空,澄黄的酒汤在杯壁晃啊晃, 就是不送入口, 他嗓音凉凉得似一羽划过皮肤——激得人起鸡皮疙瘩:“敬君侯和——小~朋~友。”
从严克的角度看, 此人杯盏所指——是之寒。
认识?
旧道友?
怎么不和他提起?
此三问加上之寒不露声色地陷入沉默,激起了他的疑虑。
你看她, 如一朵玫瑰才在微雨中绽放摇曳, 雨势骤然变大, 花瓣儿被雨珠子打落,只留瘦瘦一条枝。
之寒背对着严克,没有转头, 只是将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她的头近乎贴在剑鞘上,仿佛是在从坚硬的剑中汲取力量, 用柔软的身体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已经死了人。
并且有些人喝下毒酒——马上也要死了。
稷下学宫形势微妙, 此行比想象中的凶险。
严克把手荡下来, 握在之寒腰上。
“小朋友,我的年纪与你父亲相近, 也算你的长辈, 怎么,长辈敬酒,连看也不看一眼吗?”蛇道士的杯盏高过她头顶,就像罩在她头顶的一座金钟罩。
一个人不会忘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人也不会忘了仇人的形与音。
那是在最黑的夜里,在屈辱的床榻间, 一寸寸摸出的仇人的骨与肉,一声声记下的厉鬼般的惨叫。她的魂里挂上了铃铛, 他一说话,铃铛大作。
小朋友——
上辈子,李之寒第一次见光王,十二岁。
也是叫她小朋友。
他说他宫里有糖吃,问小朋友要不要跟他去。
她把胖嘟嘟的手塞进这个好看的叔叔手心,一蹦一跳跟着他入了西苑。
这辈子——
她已经一把火烧了那座肮脏的宫苑。
可圣洁的火好像烧不干净身体与心灵上的脏。
什么也不能做。
只有把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些。
严克察觉了之寒紧张得如同惊弓一般的身体,握在她腰上的手向上摸索。
之寒一个激灵,下意识躲避。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肮脏的男人别碰她!
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夫君的手,她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严克手心,十指交握,暖意一丝丝驱走她的寒。
之寒心中昂扬起斗志来,抬头,正视李宜,“太平道的符酒绝非凡品。不是我向他们讨,他们就能给的。我那杯酒君侯已替我喝了。我现在就祝愿长辈,你杯中的酒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
严克笑道:“道长,举杯举得手酸不酸?还不喝,是怕死吗?”
“我受天下万家香火,福泽深厚,气运极旺。”李宜驱左手手指,向上顶开面具,露出下半张面,将酒一饮而尽,空杯盏倒悬,隔空朝之寒头顶罩下去,这动作好比白蛇传里法海用金钵收妖。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大笑道:“五米道的李天师都喝了。诸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请豪饮杯中酒!”
五米道——是中州近几年兴起的民间道派。民众入教只要交五斗谷米,即可入教。林峥曾调查过,如今五米道的教众大概有两三万之数。五米道虽是倒淮的一小股力量,不足为道,但谁又能料到他们的道首竟然是光王李宜。
光王要敛财?
要囤积粮食?
还是要混入反军,当搅屎棍?
或者三个目的——他都揣着?
之寒犹豫,她吃不准、猜不透,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在场之人被势与刀逼着饮下酒。
道士的毒药十分刚猛。
哐哐哐———
七八个人吐血,纷纷栽倒进酒菜中,四肢抽搐而亡。
稀奇的是,尸体就这样被晾在桌上,也没人来收拾。
结盟仿佛是和一半的活人、一半的死人结。
稷下之盟可通九泉。
之寒心惊肉跳地观察了严克与谢忱一阵。
好在二人神色如常,应该没有饮下有毒的酒水。
再看隐在蛇面具后的光王李宜。
天不公。
为什么恶人的运气也这般盛?
李宜把面具扶正,“大贤良师,你刚才所说之言颇为有趣。两年前,玉京城闹过一场,大小衙门门口写得并不一样。我依稀记得是——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李宜手指砸桌案上,“啪啪啪”砸得人心头跳,“定州侯,可有此事?”
严克一边用手指在之寒湿漉漉的手心写下:是谁,一边淡淡“啊”一声,黑眸毫无畏惧盯着挑事的李宜,“我不知道啊。当时我被李淮囚在父宅中,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他又看向张平,“颐浩寺里的道士确是我杀的,他们设伏于我,我下手从来没有轻重,是私仇,不影响我们结盟,对吧,大贤良师?”
张平身子摇晃,金玲响彻学宫殿试,嘴边挂淡笑,“是个误会。君侯喝了酒水,就是见了一半诚意。”
严克瞟一眼之寒,并指在她手心轻快打两下。
吾妻,快告诉我啊!
严克问:“我人来了,酒喝了,只见我一半诚意?何为全部的诚意,请大贤良师明示。”
张平道:“我已占卦问天,三清降下神谕,明示下月十五,正是起兵伐淮的好日子。君侯可领北境七万兵来助?”
“稍待!”严克干脆转过头来,盯着之寒看了好一会儿,悄声问:“你很难过,怎么了?”
之寒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先谈正事。”
严克问:“太无聊了?”
之寒摇头,“你正经些。”
严克道:“好。”
受到冷待的大贤良师:“……”
严克神色急转为厉,道:“第一,我起兵为除光王李宜,并不是要做反臣。第二,七万北境兵怎么够?我会命高雪霁挂帅,率十二万兵南下助各位——哥哥。”
张平的金玲颤得厉害,看起来很是激动。
李宜藏在面具之后,神色莫辨,心思莫辨。
有个挂剑的道士跑进来,禀告:“稷下南边有一对兵马,七八千人的铁甲铁骑。”
张平目光一冷,扫视众人:“谁的?”
李宜原本跪坐在腿上,如今人整个松弛下来,直接坐在蒲团上,曲起右腿,戴着黑玉扳指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愉悦地敲打着节拍,“我的。”
张平道:“不是有言在先,此番结盟之宴不许带兵马。”
严克点头,悠长地“嗯”一声,“可见,不是人人都带着诚意来的。小弟的诚意日月可鉴。”
李宜说:“我这人胆子小,带兵是为防身。诸位道心虽诚,到底修的不是一门宗法,我也是谨慎为上。”
之寒才不信,李宜带兵只为自保!
他想要干什么?
或者说,他原本打算做什么?
“怕死?”严克笑意在黑眸中荡开来,“你立什么教派?行什么大道?冲什么——长辈?”
李宜笑道:“君侯真是爱妻如命啊!结盟带着女人!毒酒要抢着喝!嘴上的输赢也要替娘子讨回来!”
严克不以为意,“你怕死。我惧内。人么——只有不喘气的才没有弱点……”
之寒暗自拧一把严克腰上的肉。
严克瞬间噤声。
张平呵斥道:“把兵退回去!否则,我保证你出不了这个门。”
李宜道:“别急。我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手指勾一勾,与身侧之人耳语几句。后者连声说“是”,走了出去。
毒蛇面具背后是光王李宜。
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严克,但不是现在。之寒知道严克没有真心结盟的意思,他只是要让太平道这些杂牌军替他分李淮的兵,挡灾。中州越乱,战局对北境就越有利。少年君侯意气风发,李宜的兵马在外压着,她可不想君侯怒发冲冠。更何况,说出来,谢忱也会乱!
李宜道:“小朋友,魂不在此地,在何处呐?”
之寒愣一下,并不回答。
她想要的不过是今日能全身而退。
李宜的肚子里满是毒计。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对于李宜来说,这是否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祸?反正之寒庆幸自己缠着严克来稷下。否则,李宜会对严克做什么?定州侯赴稷下之约可会一去不返?她不敢想。但既然她认出了他,她就有筹码逼迫李宜乖乖做一条拔了牙齿的蛇。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就看谁沉得住气。
只要严克能安然回定州。
其他的——她不在乎。
之寒小声催促:“我有些不舒服。你早早把事情定下,我们回家。”
严克爽快地说了个“好”字,转头道:“你们要我出兵,我应下了。事情既然谈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有事,再来书信商议,我会看着办的。”
李宜问:“你要以清君侧之名起兵,竖起替天行道的旗帜。你不留下来看看我的诚意?只怕是合你心意。”
严克已经牵着之寒站起来,“看热闹?没兴趣。表忠心?我是弟弟,跟着张盟主行事,不需要看其他人的忠心。有事,你们就招呼我,我会看着办。”
太平道张平站直身子,拂尘上的金铃铛“丁零零”响个不停,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隔开手掌,把血滴入杯中,匕首与杯盏交到一旁服侍的小道士手中,“君侯说得好。有兵在外蹲着,放着谁都不能安心吃酒。既然已看到君侯的诚意,我们歃血为盟,喝了血酒之后,君侯自去吧!”
严家军以军纪严明、武艺超群名震中州!
歃血为盟?
一股子江湖气,不,根本是匪气!
杂牌兵!
土匪!
又是喝毒酒,又是歃血,到底有完没完?
严克耐着性子,看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道士割开自己的手掌,滴血入杯盏。他偏偏选了个末尾的位子,传到他手上着实费了点功夫。他盯着浑浊如墨的酒水,皱眉愣一下,然后举匕首,剌开手掌,滴入杯中。他晃动杯盏,黑眸沉沉,他眼前仿佛不是混血的酒水,而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漩涡,他誓要将这个局搅得更浑些!
歃血可以。
喝就免了。
找机会吐掉!
拖拖拉拉间,李宜的侍从领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一身寻常农妇打扮,却格外明艳动人,每一步走动如婀娜的流云,她停在那里,如一朵被人误采入世洁白的莲,她抬起清水明眸,与之寒遥遥相望。
妇人头上插着一支灰鸦羽钗,怀中抱着一个胖滚滚粉嘟嘟的孩子。
那孩子的小拳头在空中抓来抓去。
抓来抓去……
之寒百爪挠心,撑开眼睛,泪光盈盈,她不敢眨眼睛,怕挤下泪来。
“怎么了?”身侧之人柔声问。
这一声至亲之人的“怎么了”,如小锤击破她最后的防线,终是让她明眸一眨,左边的眼角砸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母亲——
第一百零八章
小女孩在太后怀里歪着头, 大眼睛泛着星子一般的光,见人不怕生,反倒“咯吱咯吱”笑, 小拳头朝着光王扬来扬去, 糯声声喊:“抱……抱……”
太后教孩子教得格外好。
这个年岁的孩子不喊“娘”, 不喊“爹”,见了李宜就讨抱。太后抱不住扭成鱼一样的孩子, 放任她身子扑出去, 用拳头拨弄蛇面具。
李宜把身子腾开。
孩子身子往下沉, 半条“鱼身”已经蹿出去,倒挂在太后手臂上。
太后轻轻哀叹一声,“乖”字还含在口中, 柔软的手不堪重负, 顺势把孩子放到地上,任她好奇地扯扯这个, 吃吃那个。
太平道大贤良师的衣摆被孩子捏住, 塞到嘴里, 吃得津津有味。张平摇晃拂尘驱赶,金铃铛一响, 孩子的眼睛瞬间一亮, 肉乎乎的小手向上抓,想抓铃铛玩。张平的拂尘越举越高,孩子由坐着变站着,手徒然在半空抓,“咿呀咿呀”笑个不停。
道士和小孩——
有些像逗狗。
张平甩动袍袖, 怒问:“李天师,你带个孩子来做什么?”
李宜嗓音波澜不惊道:“此子为李宜血脉。既是我的诚意。杀了她, 证道,祭旗,炼丹,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诧,议论纷纷。
太后垂下目,拢一拢被孩子抓乱的鬓边,立在那边,似一汪波澜不惊的水、一座岿然不动的山。
严克的手指勾起之寒腰间的宫绦,缠在手指上,又缠一下,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太后产下光王之女的消息是严克亲口告诉之寒的。
但无论严克怎样做,之寒都未曾分神,她只是把背脊挺得如同竹子一般,目光穿过一切无关紧要之人,落在那农妇身上。她先前左眼角那滴泪已挂在下巴上,濡出一层薄薄的光泽,最后,顺着脖子钻进衣襟深处。
她看的不是孩子?
是那妇人?
不对,在李天师袒露孩子的身份前,她已经哭了。
那个妇人——
是谁?
严克看向妇人,看眉宇、看神情,然后,一下子猜到了。
孩子抓不住金铃铛,小屁股一挪,爬到一鼎燃火的炉火边,双手愉悦地拍着炉壁,然后,“哇”一声哭出来,手掌血血红,在空中无措地抓来抓去,哭到抽噎,左右茫然找人,找不到她要找的人,继续扯着嗓子哭,倒在地上哭。
之寒的目光缠着那个孩子,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
学宫之门只离它一步。
只需一步,她和严克就安全了。
不要多管闲事。
不要心生怜悯。
这是光王的毒计!
救了,然后呐?
严克与太平道、五米道翻脸,那么,他们就别想安然无恙离开稷下学宫。
可就此转身离开——
她偏偏做不到!
“母亲啊——”之寒用清水般亮的眸子凿着太后,穿堂风吹动歪插在太后乌发间鸩羽钗的羽齿,她极轻极轻地喃喃,“还是对女儿如此冷血无情。”
严克没听清楚,问:“之寒,你说什么?”
李宜意味深长看一眼严克,对太后道:“你把她丢到鼎炉中。”他转向张平,“听闻太平道中有一方术,是将婴儿骨烤炙之后,磨成粉质,掺入其他几味金石,炼制七七四十九日后,丹成,服之可益寿延年。张贤良师,你我既为盟友,可否将此术授予我?”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满室的烟雾缭绕中穿梭。
这一声声吵闹弹跳在众人的神经之上。
大多人只是野兽,毒酒、杀戮、孩子的哭声……搅在一起,他们觉得越来越烦,越来越躁……
太后身子一滞,缓缓张开手臂,朝地上哭着的孩子走过去。孩子将她往外推,她原本还挂着哄人的笑,如今,彻底冷下脸,把孩子抓起来,吩咐道士:“把丹炉打开。”
之寒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
同样是母亲的女儿。
同样是不受母亲重视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如同曾经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自己,在曾经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幻想有一个英雄来救她。
她嘶喊过、渴求过、绝望过……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救她……
如果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之寒的灵魂在呐喊——救救她!
亦如那个哭红眼睛小小的自己在呐喊——救救我
可她不能。
身侧之人的安危让她咬着唇,迫使她不能将卡在喉咙口的哀求喊出来。她不可能说:“止厌,那是我妹妹,求你救救她。”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她会不顾一切去救的,
可她偏偏不是一个人……
吧嗒——
吧嗒——
泪珠不断地滚下来,将她白皙的下巴模糊成一片光亮。
严克轻叹一口气,“你别哭。我去救。”
严克走过去,对妇人道:“夫人,把孩子给我。”
太后抬眸,看向李宜方向,孩子止了哭,倒挂在她手上,从下往上瞪着大眼睛打量严克。
李宜转动手指上的黑玉扳指,问:“君侯、你是要救这个孩子?难道你结盟之心不诚,意志不坚?”
严克不予理睬,加重语气:“夫人,孩子!”
太后不为所动,仍是面无表情盯着李宜。
李宜道:“给他。”
太后将孩子交到严克手里,最后抓了抓她柔软无骨的小手,转身,回到李宜身后。
大贤良师张平脸色阴沉,“君侯,你这是何意?”
“稚子何辜?我们是替天行道,不是要造更多的孽。”严克捧个棒槌般捧孩子,小孩子扭来扭去不老实,倒是比刀剑还难驾驭,他黑眸沉沉扫过众人,“我提醒你们。我们是反贼,不是畜生!孩子我带走了。”
李宜道:“君侯没有听过一句话?斩草要除根啊!你今日心软留她一命,焉知她长大不会来寻你报仇?”
孩子挂在严克脖子上,双腿一蹬,分明想爬到他头上,他歪着身子皱眉,道:“这孩子才一二岁,等她长大有能力报仇,少说还要过上十五六年。到那个时候,天下还没有太平,她还存报仇之心,就是我们这些人无能了!各位哥哥,你们说是不是?”
张平哼一声,骂一句:“巧舌如簧。”
严克道:“人我就是要带走。你们要我的兵,就得给我看你们的诚意!”他看向妇人,“劳请夫人也跟我走。”
之寒愣住。
李宜笑道:“小孩有的是。君侯念情留稚子。我们理应成全。”
妇人从李宜身后走出来,神色如常道:“我是她的乳娘。你带走孩子,我自然也跟着走。”
严克“嗯”了一声,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夫人,随我走吧。团团儿在那里。”
严克和太后走到之寒身边。
之寒沉默不言。
太后一抬眸,目光沉静而平淡,唤了一声:“团团儿。”
你想要从我这里夺去什么?
之寒盯着母亲,默默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她叹一口气,拭去泪水,“走吧。”
马车里,之寒与母亲相对无言。孩子睡着了,太后直接将孩子放到了铺着的狐毛毯上。
马车离开稷下,之寒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道:“不管你们在盘算什么,我只要君侯无恙。你们若是害他,就算是鱼死网破,我也不在乎。”
太后道:“我与你妹妹孤儿寡母能做什么?团团儿,我是你母亲,你应该信我的。”
之寒从袖子中抽出匕首。
这匕首是严克歃血为盟所用的那一柄。
之寒一见母亲,便在稷下学宫偷偷将匕首藏进袖中,她不得不早做打算,以免事情生变,成为严克与谢忱的累赘。
之寒将匕首横在太后细白的脖子上,“母亲,父皇是我亲手杀的。女儿这辈子作恶多端,既能弑|父,亦能弑|母。我求你,不要逼得女儿万劫不复。”
太后丝毫不惧之寒手中的利刃,她手掌轻拍孩子,却让孩子在梦中痉挛抽搐,她冷笑一声,“团团儿,你命好,母亲羡慕你啊。人人都爱你——他严四郎、淮儿、你父亲还有……他。你到底有哪里好?值得那么多男人为你魂牵梦绕?”
之寒身子抬起来,压过去,匕首更加贴近太后的脖子,“你发誓,老老实实跟我回定州城,安安分分照顾妹妹长大成人,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车轮碾上一块石头,车身颠簸了那么一下。
之寒腾空的身子不稳,匕首擦着太后娇嫩的皮肤而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喷出来,之寒吓了一大跳,急忙用手按住太后的脖子,伤口很浅,却不断溢出血,没过她的手指,她问:“母亲,疼吗?”
太后掰开之寒的手,冷冷地道:“母亲早就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她伸出玉指,松开衣襟,露出脖子根深处一条条青紫的勒痕,“从没有人把我当成是个人。团团儿,你好福气啊!人人爱你。人人恶我。”
和前世一样。
光王喜欢折腾女人。
人眼看得到的地方皆是花的娇柔洁白。
人眼看不见的皆是累累伤痕。
母亲她——
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之寒把匕首藏起来,柔下声来道:“只要你能安心做妹妹的乳母,我许你下半辈子平安与荣华。”
太后用帕子擦去脖子上的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发间那支钗在柔风中抖着细腻柔软的鸩羽。
之寒看着钗,怔怔出神。
旧事如潮水般涌来——上辈子,她就是用这支钗服毒自尽的。
马车停了下来。
一双大手掀开车帘,严克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朝着之寒和煦地笑,“到了驿站了,你与你母亲歇一歇吗?”
之寒这才知道,严克全都看出来了。
他——
真好啊。
一百零九章
之寒掀帘探出半个身子, 手指放在唇上,压低声音道:“已经安全了吗?孩子还睡着,让你的人手脚轻些。”她环顾一圈四周, 愣住, “怎么那么多兵?”
驿站周围围着几层黑甲兵, 看旗帜竟是北境之兵。
什么时候调来的兵马?
她纳闷。
“安心,是自家人。”严克脸上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双腿跨下黑马, “来, 下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地上坑坑洼洼积着水塘。
严克怕之寒弄脏了衣摆和绣鞋,伸出双臂, 将人捞了起来, 拦腰抱在怀里,他对随之而出的太后道:“夫人, 我有不便, 不能搀您。您抱着孩子, 小心些走。”
之寒从严克臂弯里探出目光。
太后一贯有人服侍,如今身边尽是军中的粗汉子, 他们一不会伺候人, 二不会突破男女大防,自然是干巴巴望着太后下马车。
太后用半边身子挂住车帘,将狐毛毯子拉出来,孩子就到了她臂弯里。她抱起孩子,笨拙地跳下马车, 泥水瞬间没过她的绣花鞋底,她不悦地皱起眉头, 一抬头,与女儿的目光相撞。
一个女人狼狈地陷在泥潭里。
另一个女人洁白无瑕地卧在夫君怀里。
她不明白,同样是女人,为何有人的命就这般好?
老天偏要折磨恭顺纤柔的她,而放任冷血任性的女儿被选择被呵护被偏爱。
之寒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严克的侧脸,问:“何时做的这些安排?”
严克笑道:“做人不能太老实,做反臣尤其需要不要脸。你跟着来,我不可能不做万全之备。这些兵跟得不紧,人数又少,行军大多在半夜。太平道那些酒囊饭袋岂能探查到我北境之军的行踪?我出了稷下学宫就放飞鸽传信,要他们不必隐藏踪迹,快马加鞭行军。你看那个姓李的妖道直接陈兵在稷下以南。和他一比,我还是太老实。”
之寒把头靠在严克肩膀,他的胸口因说话而轻轻震动,这份轻微的震动令她格外安心,“一会儿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要和你说件事情。”
“体己话?悄悄话?一个秘密?”严克黑眸闪一闪,“我倒是有些期待。”
“嗯。”之寒把眼睛闭上,“止厌,谢谢你救了我母亲和妹妹。”
严克道:“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都很幸福。李之寒,愿你幸福。”
之寒心想,严克是慈母育下的向阳之子,在他看来,母女之间的任何矛盾都可因母女之情而破冰。他对母爱所有的认知和想象源自严老夫人,自然把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想象成严夫人,除了无微不至的抚育与陪伴,还有心甘情愿的成全。
他只是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了她。
他真的很好。
之寒有些情动,用尖尖的虎牙在严克的脖子上咬了咬,唇齿并没有离开滚烫的皮肤,尖牙磨来磨去,把他的脖子弄得潮濡濡湿答答。像是啃根肉骨头。
严克跨过驿站大门,干咳几声,半唬半哄道:“李之寒,你等着。”
之寒的笑还含在嘴角,撇头又撞上母亲冷淡的目光,捶一下严克的胸膛,“放我下来。”
严克放之寒下来,转过头问:“夫人,可有吩咐?”
忆樺
太后拍着孩子的背,自顾坐到堂中的椅子上,淡淡道:“把米碾碎,熬成米糊,再蒸上苹果,捣成细泥,掺在一起在灶上温着,等她醒了,就喂给她吃。”
严克道:“明白了。”他用目光扫一眼属下,属下立刻去备小孩子的吃食。
之寒问:“母亲,妹妹叫什么名字?”
太后的手停下,直视之寒,“无父无母有命无运的野种,既入不得宗谱宗祠,取什么名字?你叔叔说,就叫团团儿。”
严克闻言,看太后的眼神淡了淡,揽过之寒,将他牵到房中,细细询问了太后的事,听完,他自嘲一笑,“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之寒扑到他怀里,“没有,你很好。你是最了解我的,亦是最迁就我的。你会去救敌人的孩子。你会去救我的母亲。明明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是知道!你都知道!”
“敌人的孩子亦是你的妹妹。你的母亲太好认了。你都哭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能不去救?”严克的手指摩挲之寒的后颈。
之寒细细吻他的脖子,“你知不知道,那个戴面具的李天师是谁?”
严克的手掌滑到之寒腿上,将她整个身子抬起来,好让她顺着脖子吻到耳垂,他低声道:“李宜。”
之寒吃了一惊,抬起头,眨眼看他,“你知道?”
“别停……”严克将之寒的头按到脖子上,十分燥得低吼一声,“李之寒啊李之寒,李宜我不识得,可我了解你啊。你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你咬下过李宜的手指。那个劳什子李天师手指头就是断的。你那么害怕他。我老早就猜出来了。”
之寒齿关略紧,咬得他知道疼,她低喃:“你知道。你怎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严克笑,“想必要和我说的秘密就是这个了。哎,我该装作不知道的,然后,大吃一惊,如获至宝般好好犒劳你。像这样——”衣衫被他的大手一件件扯掉,又怕她冷,抓了外衫披在她肩头,那衫从头至尾轻飘飘垂着,他将她往上送了送,“之寒,看着我,喜欢吗?”
之寒面色通红,就是不敢看他眼睛,小声道:“到榻上去。”
严克道:“身体好,就站着。”
之寒把头挂在他后背,“你准备怎么对付李宜?”
“非要这个时候说?”
“嗯,很重要。”
“睡好你,我就杀过去。”
“……”
“他死定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咬断他的拇指!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杀掉!”
“你真好。”
“那就睡两次……不……三次。”
“……”
嗙嗙嗙——
有人在屋外敲门。
之寒匆忙间回过头,外衫滑下来,露出雪白的圆肩,她喉咙里又痒得忍不住要叫出来,抬起手腕,咬住袖子,怯生生问:“谁?”
“团团儿。”太后波澜不惊的嗓音传来。
严克恼怒地低吼一声。
别说三次了。
勉强算是一次半。
其他人扰他兴致他定是连理也不理。
偏偏是丈母娘——
根本是血脉上的压制。
严克与之寒手忙脚乱穿好衣服。
之寒的脸酡红如桃李,那是女子与心爱男子心潮澎湃后的餍足与被人撞破后的羞涩,她装模作样瞪他一眼,“都是你使坏!”捋着头发就去开门。
太后端着茶壶与茶杯站在门外,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原本侧站着的身子转过来,将冷漠的目光投于女儿娇艳的脸蛋与凌乱的头发上,她打量了一会儿,瞬间心领神会,目光随之鄙夷一荡,走进来,“孩子睡了。我有话对你们讲。”
之寒从背后打量自己的母亲。
太后已梳洗过,原本因赶路而松散的发髻被重新挽得一丝不苟。
她是个有心人。
那支鸩羽钗不见了。
严克仍然觉得胸口闷,刻意与太后隔开一段距离站着,只微微与她点了点头。
太后将三个杯盏放到桌案上,将热茶汤倒入杯中,三个杯盏正好朝向三个人。
严克黑眸沉沉,一声不响。
太后亲侍茶水大概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件奇事。
之寒望着那三杯茶,氤氲的热气不断上浮,模糊了太后单薄婀娜的身子,“母亲,你有什么话要和女儿说?”
太后道:“舟车劳顿,我煮了茶,你们喝完,我再说。”
严克正好觉得口干舌燥,上前去捧茶。
之寒快步走上去,挡在严克与桌案中间,对太后说:“母亲,你想清楚了吗?真要和我们回定州城?”
太后轻声“嗯”了一声,“想清楚了。有些人不可靠,离了他们,我会活得更好。”
“母亲,你生我养我,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我们之间有过不好的过往。我可以遗忘,从头开始。你也可以。”之寒直视太后的眼睛。
她们真的很像。
之寒曾经说过,她所有的美都是母亲赐予。
母亲给了她一切。
她也曾想过给母亲一切。
为时不晚——
为时不晚。
太后愣一下,手指蜷起来,平静道:“好。从头开始。从这杯茶开始。”
之寒的手放到背后,“母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太后字字斟酌:“想好了,团团儿。”
之寒转过身,将杯盏拿在手里,看向严克,“夫君,拿起你的茶。”她又看向太后,“母亲,也拿起你的茶。我们——以茶解恩仇。”
三杯茶水下肚。
三人神色各异。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
太后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水,她颤抖的手指摸向之寒的脸,哽咽道:“团团儿,原谅母亲。他不死,李宜不会接我回宫。你夫君不死,淮儿的天下不稳啊!”
严克含在口中的茶汤咽下去,“啪”一声,杯盏砸到桌案上,将之寒拉到身侧。
之寒用脸颊去迎母亲的手掌,感触母亲最后的温度,淡淡地、轻轻地道:“母亲,我认得那支钗。我把你和我夫君的杯盏做了交换。你若没有存这心思,一切——多好?我会对你好的。你为什么不信?我也想有母亲疼,有母亲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爱也会让我开心。”
哇一声——
太后开始大口大口吐血,颤抖苍白的手想要再摸一摸团团儿的脸。女儿却向后退去,被她的夫君一把抱在怀里。
女儿开始无声地哭,“我想给她机会的……她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男人就轻轻亲她的脸颊,啄她的泪,“别哭,我在这,我永远陪着你。”
太后的眼皮开始发沉,四周的光被一点一点吞没。
她觉得冷z
真是——
羡慕你啊——
下辈子,也让我能遇上这么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章
严克把太后的尸身放到榻上。
之寒捧来一盆温水, 坐到榻上,把绢帕放到水里,拧干, 捏在手心, 轻拭太后脸上的血。
脸是苍白色, 血是暗红色,被黄色的帕子轻轻一扫, 成丝丝缕缕的淡粉色。之寒的手有些笨拙, 像头一次上妆的小女儿偷拿母亲的胭脂涂, 左花一块,右花一块,终于把脸涂成了大花猫。
严克原本安静地注视之寒, 见她手上渐乱, 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你累了, 歇一歇吧。”
“母亲最重仪容。一辈子都困在这具皮囊中, 从未有过自由。”之寒把严克的手推开,“你去吧, 做你该做的事。”她把绢帕放到水盆里, 水一下子染为红色,素白的手在血水中荡来荡去,“该让他还血债了。”
严克道:“我会留八百兵在这里护着你和孩子。小谢也留下。我把事情解决了就回来。”
之寒垂眸,手上的帕子探到太后脖子根,“谢嘉禾必须跟你去。我答应过他的, 让他手刃仇人。谢嘉禾——”之寒的嗓音提起来。
门外,一个影子落下, “主子?”
之寒道:“李宜这条鱼在岸上活得太久了。愿你此行顺利,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谢你,主子。”谢忱的声音很轻,近乎于自言自语。
少年的身影落在门上,以他一贯的方式,安静地宣示他一直都在。
“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少年时的热血与情动都在这一句承诺中。
眉山谢氏与光王之仇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孩子的哭闹声在寂静的驿站里响起来——似盛夏树间不知疲倦的蝉叫。
之寒抬起头,望向门外,“团团儿醒了。我去照看。”她站起身来,脑子里似有道光掠过,口中啄着这个小名,“团团儿——”
光王对她的执念仿佛都体现在了这个小名上。
严克说:“我和小谢不在,你一定当心,别出屋子。”
之寒抬眸,“止厌,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觉得你不能离开。”
“你——”严克神思飞转,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寒的意思,“你是说,李宜会自己送上门来?”
之寒点头,“李宜心思狡猾。他敢冒险来赴稷下之约,一为太平道的长生之术,二为你定州侯。他此行欲取你性命。我却成了变数。如果没有我,他可能在学宫之宴已发难。如果没有我,你会喝下母亲那杯毒茶。也因为有我,他会在以为你死了之后,来——”她眸色一暗,吞吐道,“抢我回去。”
李宜这个妖道曾经将李之寒浸在水缸里几天几夜。
李宜这个妖道曾让李之寒当众脱衣献舞。
李宜这个妖道将自己女儿的名字取为团团儿。
李宜这个妖道逼迫李之寒与其母自相残杀。
他曾问自己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仇恨?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不,应当说是大错特错。
仇恨是直的、刚的、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仇恨!
是令人作呕的占有!
严克在愤怒发狂的边缘简直要嘶吼起来。
“为什么?李宜为什么如此关注于你?”纵然要激发之寒的噩梦,他还是想知道得要命。
之寒愣一下,没有很快回答。
纵然是夫妻,身与心被他所拥有,她却一直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伤痕,说出来,无异于把才长好的伤口扒开来,鲜血淋漓地呈现出来。
“为什么!”严克的话如云间落下的雷。
连门外的闷葫芦都被震到:“严四,你别太过分!”
之寒说:“李宜喜欢——那种喜欢。”她顿一顿,微歪头,挤出一个自认为很了然的笑,“虽然那些都是旧梦,我却觉得,好像都发生过一样。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样的梦了。你曾说,不让再让我做这样的噩梦。你做到了,我很好,严止厌。”
严克觉得他的灵魂晃了晃,随后厉声尖叫。
如果今日喝下毒茶死的是他严克,痛苦的是李之寒。
如果今日他严克侥幸没死,却又反杀太后,痛苦的依然是李之寒。
算无遗策,此心歹毒。
李宜——
你该死啊!
片刻的沉默过后——
“李之寒,你过来。”严克沉眸道。
之寒跌跌撞撞走过去,还有些怯与怕。
此情此景,很像前世严克知晓她与李宜过往的那一刻。人总是向往美好无瑕,但天公惯爱造就天残地缺。他会说什么?她如第一次般惴惴不安。
恍惚间,之寒落入严克的臂弯中,他在她头发间落下轻柔的吻,他的心、他的骨头振起来,把一句话透过来:“李之寒,我爱你。”
一样的——
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会说一样的话吧。
得天独厚固然是幸,但苦尽甘来亦是缘,如果能守新月亏,自然得见满月盈。
“我每凝望一次过去,过去亦凝望我。我的每一次凝望都赐予我力量,让我拼凑一个更美好的自己,来见你。”之寒攀住严克的脖子,哽咽道,“我也爱你,严止厌。”
孩子的哭声愈发响。
倒是比临战的擂鼓还要催人上阵。
两人分开。
之寒挂着泪推开门,门外袭来一阵风——脸上顿时冰冰凉凉,精神也瞬间为之一振。
谢忱将目光投向之寒,他的喉咙滚一滚,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之寒对谢忱说:“谢嘉禾,从今日起,你的刀为你自己而挥斩。我放你自由。江湖朝堂,任你遨游。”
谢忱抱刀别过身子,嗓音飘来,将一个承诺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笔勾销:“嗯,好。”
之寒“嗯”一声,与谢忱擦肩而过。
严克走出来,“小谢,发什么愣!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走,老子带你去得偿所愿!”
谢忱最后看一眼之寒离开的方向。
他品到了一丝离别之意。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小道士——
做一辈子的小道士。
愿是么?
一个人也可以守的。
严克此番带了两千人的兵——皆是精心挑选的精锐。他将驿站四周的地形考察清楚,分了三路兵。一路兵死守驿站。一路兵借助天险埋伏在高处。最后一路绕到埋伏点的背后以图出其不意。
攻、守、变都做好了准备,只待光王李宜那个人渣。
漏夜,人渣的兵马现身了。
严克站在一条夹道的边缘,靴子踩着地上的粗砂,心烦意乱地扭来扭去。
谢忱抱着刀,睨他一眼,“严四,你气息很乱,容易坏事。”
严克觉得热血沸腾,“哼”一声,“我是心急,恨不得现在就把光王那个兔崽子抽筋剥皮!”
谢忱耳朵尖动一动,身子蹿出去,蹲着,手压着刀,回头,“来了!”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匹马从道路尽头奔来——是严克派出去探查敌人踪迹的斥候。
人与马飞奔到严克脚下,那个年轻的兵抬起头,喊道:“主帅,不到半里,大概有五六千名兵。”
五六千?
严克记得太平道探过李宜的兵马——应该有七八千人。
另两千人去了哪里?
严克回头。
只可能从后面绕去了驿站。
他布兵很稳,落子没错,可他还是恨不得冲回去。
好热啊!
怎么这么热?
严克对谢忱说:“有兵绕到后面去了。”
谢忱愣一下,问:“要我回去吗?”
严克松松铠甲的衣襟,试图驱散腔中的燥热,“你现在是我的兵,受我差遣。再者,她不会希望你回去。”
“噤声!待战!”严克黑眸一动,手指压在腰间的剑上,“他们来了。”
叮叮哐哐——
驿站外响起兵器交接的声响。
之寒抱着孩子,学着宫里乳娘的样子颠团团儿。
小孩子柔若无骨,却重得很,体内也似有洪荒之力,手脚齐动,哭得声嘶力竭。之寒的手臂又酸又麻。团团儿身子往下一倒,扑向躺在榻上的太后。之寒往前跌了一步。团团儿已经趴在太后身上,止了哭,口中含着右拇指,津津有味地嘬得“砸砸砸”响。
太后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无非是——
母亲的味道。
之寒坐在榻上,轻拍团团儿的背,“愿你所有的不幸都已过去。团团儿,旧梦已逝,前途光明。”
屋外,乱兵在哀嚎在拼命。
屋内,长姐在哄妹妹睡觉。
窗棂嘎嘎响个不停。
“嘭”一声,窗户被狂风吹顶开,屋内所有灯盏的灯芯飘荡不定,雨丝如线般倾泻而入。
之寒跑到窗边,打量窗下的情况——院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乌云遮月,那些尸体看起来都一样,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那一团团黑雾中突然闪出一双清白的眼,那个兵看到了楼上的之寒。
之寒退回去,一咬牙,转身抱起团团儿,用肩膀撞开屋门,朝楼梯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随便寻了间屋子,躲在帐子后面。
楼梯“吱吱嘎嘎”响,显然是有人快步走上来。
团团儿“哇”地叫了一声。
之寒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小孩子一时兴起,嘬了起来。
之寒松了一口气,低头看衣裙,确定没有露在帐子外面。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团团儿的哭声引来了兵?
之寒深吸一口气,手臂间偷藏的匕首落下来。
那人一现身。
之寒就刺了下去。
之寒的手腕被人抓住,匕首落在了地上。
团团儿大哭起来。
深夜中,孩子哭得犹如天崩地裂。
惊吓之余,之寒盯着眼前之人,胸口剧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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