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想——谋杀亲夫?”
“……”
“还好吗?”
“你怎么回来了?”
严克抬起帐子, 身子钻进来,满身的铁锈味、汗味、血味往之寒鼻子里扑。他往墙上一倒,头向后仰靠, 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悠长地、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
之寒单臂托团团儿的屁股, 把她送到肩上,另一只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 一边摇晃身子哄睡, 一边细细观察严克, “你怎么了?”
严克注视着之寒哄孩子的样子,手指捏住她衣袍一个角,顺着墙慢慢坐到地上, 折起膝盖, 手将利剑竖起来,嘴角勾出一个笑, 黑眸闪闪, “你很会照顾孩子。”
之寒跪在地上, 半俯身子审视他,问:“你受伤了?”
严克用手勾来匕首, 塞到之寒手里, “保护好自己。”
两人的手一触,以往总是火烫的手心如今冰冷彻骨,之寒反抓住他的手,匕首一下子硌得她手疼,她问:“你败了?”
“没有。”严克鼻息极重, 顿一顿,很平静地说, “我好像中毒了。”
之寒心中一惊,“怎么会?”她膝盖朝他移过去,腥甜的血味愈发浓郁扑鼻,她思来想去,只可能是——
“稷下学宫那两杯酒!”
严克淡笑,后脑勺砸墙,目光往上延伸,“我也是这么想。不会是太平道,他们还想着与我结盟。李宜真想我死啊!留的杀招一重又一重。”
院子里,兵士们的拼杀之声此起彼伏。
之寒放下团团儿,跑过去把门闸上,然后拼尽全力把桌子撞到门前,又跑到严克面前跪好,问他:“你还好吗?谢嘉禾在哪里?我们不打了,回去找薛平治毒!”
严克剧烈喘息,嗓音有些抖,他努力控制不让自己显出虚弱与疲倦,“我不做逃将!今日,我一定会要了那个妖道的命!小谢还在坚守。我回来歇一歇。歇好了,再去战!”
团团儿开始与之寒亲近,爬过来,抱住她的腿。之寒把团团儿端到二人之间。严克将剑垂下,藏起锋利。
之寒问:“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一口气重要?”
严克道:“你心里,我的命重要。我心里,李宜必须死。长夜漫漫啊,李之寒,我就是要他死!”说到这,他突然蜷缩起身子,胸口起伏愈烈,轻咳一声,小心地用袖子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在之寒眼里,严克像是个任性的孩子。
但这“无理取闹”的背后是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
之寒扯团团儿的腿拖回到二人中间,“好,我不劝你。你告诉我,这毒把你怎么样了?”
严克道:“很热,越来越热,血好像在沸腾,心跳得很快,精神也很兴奋,脑子没办法停止思考,很多事在眼前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
“你喝的酒中我闻到了雄黄的味道。”之寒扣住他手腕,“傻子,这不是毒,是掺了寒食散的符酒。寒食散少食可助神台开朗,你连喝两杯,是服食过量。”她横匕首在他手掌,“放放血就好了。”她抬头,“我割了?可能有些疼。”
哐哐哐——
有人撞门。
严克把目光荡出去,“最好快些。有人比我还急。”
之寒割开严克的手掌,抬眸,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竟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门与挡在前面的桌子剧烈抖。
团团儿又哭了。
血从严克的手掌流淌出来,他感觉身体内的燥热一点一点流走,“寒食散这么厉害,还能害得我吐血?”
之寒解释:“方子足够烈,提炼足够菁,吃得足够多,人死了都不稀奇。这东西忌讳情绪激动。你自己想想,你做过什么?用情、含恨、动武。你不准再动武,我怕你会昏过去,再也醒不来!”
严克看着那即将分崩离析的门与堵在门上的桌案,四只桌脚不断往后弹跳,那声音让人觉得骨头痒、牙齿酸,他头还是昏,手脚还是软,神思很乱,“再割一刀!”
之寒心弹一下,“好。”抓住他的右手,正准备割下去。
“别割右手。我还要握剑。”
“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说的话?”
“听到了。兵书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教我惜命。这种生死存亡之际,我觉得该听兵书的。”
“……”
不割手,割哪里?
之寒的话还未问出来,“嗙”一声,狂风挟着绵绵细雨袭进来,若非四五个黑影如鬼魅般钻进来,会以为是狂风把重重门扉撞开的。
“之寒,护好自己!”
之寒抱起团团儿,把自己塞进帐子后面。
严克支剑立起来,冷眼睨来人。
李宜在门口立定,用脚勾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折膝坐定,边转动手指上的黑玉扳指,边道:“严四公子,你命真大,怎么都弄不死你。当年你烧了我的西苑——哦,西苑是那只小汤圆烧的,为了护住你,她还着实吃了点苦头。我当时就想,能让我那个不懂事的小侄女豁出命也要护着的严四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啊——观你所言所行,严氏的武夫堆里竟出了个情种啊!”
严克举剑冲了出去,与两人交手,试了几下,就知道来的皆是硬手。
难怪李宜这人渣还有心思闲扯!
严克一剑横扫,一人的喉咙被割破,血喷出来,疲软倒下他脚边。他回身一剑,又在一人胸口捅出一个窟窿,双手握剑柄,抬脚将尸体踢走,身子一晃,转身立定,黑眸浮着一层光,“总好过你们李氏——一群软|蛋加人渣!”
李宜站起来,“怎么,太平道的符酒好受吗?这东西妙得很,能够吊起人的兴致,但服多了,血热,若是太激动,轰一声——”他双眼血红,笑得浑身战栗,分明也受寒食散所驱,“血管会爆掉!人会爆掉!”
严克陷入另一场缠斗。眼前所见是重重身动影晃,寒食散还在他血和骨里烧,令他的剑刺得不够快、不够准。
李宜高声喊:“快了!快了!严克,今日杀你的是我光王李宜!”
越急、越恨——
就越乱、越晃。
更多的人从李宜身后冒出来。
之寒抱着团团儿从帐子后面走出来。
严克转头,语气有点恼:“你为什么出来?”
李宜眼中一亮,“团团儿来了!真神来了!”
严克侧过半个身子,用手把之寒往回推。他一回头,就被人从背后一剑刺穿肩膀。血珠扑上之寒的苍白的脸。她眼中,那挂血的利刃迅速从严克的身躯里缩回去。
他们目光相接。
严克极快地喊一声:“没事。”他回头,劈剑砍掉偷袭之人的剑,再劈,剑锋卡在对方脖子上——若是放在寻常,这颗人头就已经滚下来了。
肩上的伤极疼。
但这疼令他浑身上下的毛孔喷张开来,于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惶惶晃晃中拔出一丝清明。
好爽快!
他的剑变快了,眼前的人影变得清晰,倒在他脚边的残躯越来越多。
然后,他又感觉到药力向他压来。
流的血还不够多!
严克用手指勾开衣襟,凌厉的锁骨突兀地横在那里,长剑横在胸口。
之寒的瞳孔迅速放大,“严止厌,你疯了!放下剑!”
严克利落下划,在脖子根处留下一长条血痕,这一次他皱了皱眉,血浸染玄黑甲片,在闪动的烛火下,发出如油一般的光泽。
以我性命为灯芯,以我为骨血为灯油,燃我战意如烈火。
势必——
烧此厄运!
化此厄缘!
解此厄命!
严克将所有的人都斩于剑下。
他用剑支起身子,身躯因体力的流逝而弓起来,他从臂下投来清冷的目光,站起来,甩甩剑上的血,剑尖指向李宜,“今夜,杀你光王李宜的是我严克!”
严克与剑化作一束光,闪身,一剑刺穿李宜的胸膛。
李宜倒在血泊中,往门口爬。
之寒冲出去,双手包住严克的剑,冲过去,跪倒在地,双手高举,一剑穿透李宜的身体。
团团儿爬到李宜身上,喊着:“抱!抱!”
严克看向之寒,笑了笑,“之寒……”唤一声后,身体就轰然而倒,他用手抓住头顶的帐子,勉强支住身子。
团团儿冲过去,双臂从他腋下穿过,从下托住严克。
严克的头歪着,身子轰然而倒。
二人相拥,跪到地上。
严克拳头捏紧,毫无意识地将帐子扯下来,那原本灰白的帐子被血染成红色。
吱呀一声响——
之寒猛然回头,只见李宜的血掌攀在门上,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啊——”
随之而来一声李宜的惨叫。
狂风大作,将敞开的门扉拍得“哐哐”响,淅淅沥沥的雨中,一柄细刀从天而降,直插入地,浓稠的血自刀身滚落。
门与天。
禁锢与自由。
鄣刀时隐——
算是一个人无声的告别。
这辈子,她送出去的刀全都还了回来。
严克动了动,眼睛慢慢阖起。
之寒噙泪,“你不许死!严止厌,你不许死!”
一声高过一声。
一声急过一声。
“怎么会?还没娶你呐!”
严克微睁开眼睛,手抬一抬,将血红的帐子扯过之寒头顶,说:“之寒配红,最好看。”
严克隔血吻过来。
“李之寒,嫁我,可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结局
元狩五年, 四月,定州侯于北境起兵,南下入关, 兵临零陵。
零陵为兵家必争之地, 是政、军、经、文的交叉、汇聚点。
太平道占零陵三年。
大贤良师张平为稷下之盟的盟主, 所领大小方已深入南方,以图攻下两京。
严克放入盟友的“钉子”尹琼将太平道所有布兵情况提前传回北境。原来的借道变成攻城, 不到半日, 北境之军攻下要塞零陵。
张平在南线与李淮陷入苦战, 焦头烂额之际,又闻失了零陵,慌乱中, 分出一大方兵去救故城, 却终是士气已竭,南北双线同时崩塌。
太平道被灭。
大贤良师被乱刀砍死之际, 又想起那个一口一个“哥哥”的定州侯, 然后不甘心地、怨恨地、却又不得不赞叹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乱世——
为少年人的意气与心性而折啊!
全中州的人都看到定州侯高悬在万军之上的一柄剑。
全中州的人都看到一柄银白长戟直刺而下。
全中州的人都看到少女捧剑立在所有人背后。
三人之下——
是铁骨铮铮、赳赳而立、无边无际如万里长城一般的北境铁骑。
北境之军势如破竹。
战火燎原, 一下子扑过来,将两京围成一个烙红的铁桶。
元狩六年, 初春。
严克领军入玉京城皇宫。
太极殿前的宫廊很长, 两边跪着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窥看“乱臣贼子”的宫人。这条路仿佛看不到尽头,风卷起他的披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牵起之寒的手。
很多年前, 他们曾视宫城为牢笼,困住了他们的身躯, 他们失意、失落却唯独不曾失去心。
很多年后,他们回到这里,即将登临帝后之位的两人在富丽堂皇的宫室间穿梭,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再能困住他们。
一场旧梦已然醒来。
未来可期。
严克与之寒跨入太极殿。
殿中只有小猫两三只—李淮、小霜和冯宝。
可笑的是——
中州之主圣人李淮穿常服被麻绳捆着跪在殿正中。
严克想到的是“负荆请罪”这四个字。他少年时为李淮伴读。恩师张检讨曾让裕王爷以“恕”字写一篇文章。李淮贪玩让他代笔。他洋洋洒洒几百字,尽论仁心仁政仁术仁君。老师极爱这篇文章。他觉得很开心,因为那篇文章里尽是违心之言,但谎言也如此美妙绝伦,他满足于自己的文才。此时此刻,见到李淮,他竟然想起这件小事来。
小霜跪下,将一个小盒子捧于头顶,“此为圣人退位诏书,请君侯过目。”
李淮一脸淡然,抬眸,扫一眼严克,“成王败寇,朕认输。严四,是杀是剐随便你。”他的目光移到之寒脸上,火在他暗淡的眸中瞬时烧起来,嘶吼般字字吐出来,“姐姐。”
之寒没有回应。
严克拔出剑,用剑尖推开诏书,剑架在李淮脖子。
李淮脖子一触兵器的凉,瞬时往后缩了缩。
严克干笑两声,“李淮,你还是那么胆小。”他躬身,用晶亮的黑眸直视李淮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么胆小的人为何害我父兄?为何杀我母亲?”
“他不知道?”
李淮难以置信地望着之寒,提高嗓音,嘲笑般又喊了一声:“他竟然不知道?”
之寒冲过去,手中的匕首落下来,抵住李淮的喉咙,“弟弟,别逼姐姐。”
严克皱眉,“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你母亲——”李淮嘶哑喉咙,如一条吐信的蛇。
“李淮!”之寒怒吼。
“你母亲是为你自尽而死!”
一瞬间,佛堂里弹跳的佛珠“沙沙沙”的响又在之寒耳边回荡。
匕首戳进李淮的喉咙,血溅出来。
李淮瞬时倒在地上,“哇哇哇”叫疼。
小霜扑过来,拉住之寒的衣裙,“殿下,奴婢求求您,求君侯饶圣人一命。我们的儿子才半岁,不能没有父亲啊。”
李淮也爬过来,把头撞进之寒怀里,很多年前,他也是这么钻进皇后的怀里撒娇。之寒曾经很羡慕,如今却觉得麻木。
“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李淮哀求。
李淮和小霜都将之寒视为救命稻草。
这根柔草在两道力量间摇晃、恍惚。
之寒看到严克那茫然无措的样子。
下一刻,之寒回过了神。
之寒将自己的手从小霜手里抽出来,低头,捧起李淮的脸,替他拢一拢凌乱的头发,“弟弟,姐姐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今日局势调转,败的是他定州侯严克。我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过他。你会答应吗?”
李淮愣住。
严克也滞了一下。
之寒说:“自然是——成王败寇,斩草除根。李淮,我护了你两辈子。他护了我两辈子。我不想再误他一辈子。两辈子啊,我爱他呀。”
之寒放开李淮的脸,牵起小霜,转身离开宫室。
宫门大开,阳光明媚射来,将她的衣裙染成金色,她慢慢往外走,留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嗓音飘进来:“李淮,姐姐走了。我们不会再见。”
小霜仍在求之寒。
之寒抓住小霜的手,“帝王之家,你享富贵,也遭祸福。带我去看看弟弟的孩子。”
之寒抓着拨浪鼓,“咚咚咚咚”转着,逗摇篮里的小侄子。
小霜心里还牵挂着李淮,却见之寒含笑逗弄小孩的样子,终是把恳求的话咽下去。
至少,她还能护住孩子,不是吗?
之寒柔和的目光散开,淡淡笑道:“我也快了。已经三个月了。”之寒捏一捏小侄子的胖手,“他还不知道呐。我不敢告诉他,怕他出征不肯让我跟着。”
太初元年,九月初一,定州侯在玉京城千秋台告天称帝。
因这位少年帝王的脖子上总是戴着一枚铜钱,后世百姓戏称这位千秋霸主为“一文帝”。
少年帝王弃黄老,尚儒学,建明堂,行巡狩,改正朔,并易服色为正红。
司礼署的官员们将皇后的礼裙送到之寒手中。
之寒雪白的手指摸着朱红的宫裙,蹙起细眉,道:“重新缝制。必须用金银丝线,缀满各色珍稀宝石。”
封后大典那日,之寒险些在阶梯上摔倒,她身子重,皇后之冠重,皇后之衣也重。她都快抬不起头了。
穿着朱红礼袍的严克单手揽住之寒的腰,低声道:“让你少戴些钗,你非不听。扶着我,别再摔了。”
之寒狠狠瞪他一眼。
若非四周都是宫娥,她肯定是要怼回去的。
老娘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后!
老娘是中州最美!
就该珠光宝气、艳光四射!
某一日,黄昏。
少年帝后坐在旧宫城的城墙上。
那是一堵朱红的宫墙,旁边立着一棵参天古银杏树,鹅黄的叶片如浪一般在风中摆动。
一对火红的雁在墙头看日落。
之寒把头靠在严克肩膀上,拉过他的手,放到隆起的小腹上,“你摸摸,崽崽在踢我。”
严克小心翼翼地感触着一条小鱼在之寒的肚子里翻了个身。
之寒问:“你取好名字了吗?”
严克“嗯”一声,吐出两个字:“旧雨。”
之寒笑道:“老杜的《秋述》。我记得好似是,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真是好名字。”
严克黑眸一动,说:“不是这个意思。”
之寒想了想,明白了。
严克将目光放向远处广袤的天与翻腾的云海,缓缓道:“一个故人。”
“嗯。”之寒轻声回应,把身子往他臂膀上送了送,“从来都是——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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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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