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妖拽着男人的衣襟, 将他拽向榻边。
红烛摇曳,屋子里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醺红的色泽, 妖异的旖旎着。
室内有风凭自而起, 吹动起晏停云的衣袍。从他袖口、襟前望进去,黑雾牢牢缠裹着他的身体, 让他半点挣扎不得。
“灼灼!停下来!”晏停云沉着面容开口, 试图威呵住妖。
“嘘。”妖嗔来眼波, 依旧是笑??的。“你们人在这时候,还要多话么?”
她手指抵在男人唇间,笑着嗔怪他, 仿佛半点瞧不出男人沉下去的面色。
她将晏停云拖拽到榻边,仰身一倒, 躺在榻上。她的乌发像是最华贵的绸缎似的铺开,大红的裙摆也像重瓣的花朵一般在她身下盛放。
男人的瞳孔中映出她的身影。她自知动人, 得意的笑着。乌与红碰撞在一起, 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榻上开着大朵大朵的芍药花,雪白、浅红、柔粉的花瓣比蝉翼柔腻。而妖便笑着仰躺在花丛中, 比花朵更娇妍。
她削葱似的手指绕在晏停云的衣襟上,轻轻一使力。男人便被拽的趔趄跌在她身上,陷入如云的香气之中。
妖幽绿色的眼睛注视着男人,像是宝石似的湖水,里面笑意潋滟出粼粼波光, 仿佛当真爱意无双。
她将男人拽的很低, 做了个呵气的动作。一道游蛇似的黑烟从她口中出来, 纠缠上去。
雨点遥遥落在人家的屋脊上,噼里啪啦的发出声响, 便更显得这一室寂静。黑烟游走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
……红纱帐在空中飘荡着,烛光也在墙壁上投映出通明、摇曳的橘黄光影。晏停云看到窗子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露出一折瑰紫的天空,上面星河熠熠,光华流转。
但,天在动,地在摇,远处传来山石砸落的轰隆声,连大地都震颤起来,甚至能隐隐听到人群的惊呼声。一片混乱颠倒中,唯有这间小屋屹立不动,是风暴中的孤岛,他们末日奔逃至此,耳畔波涛浪卷、潮水流经。
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无所归依,只有彼此,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变得显露无疑……晏停云只觉得身体、魂魄都仿佛不再是他自己的,卷入了一片剧烈下坠的漩涡,不知要坠往何处。
妖的手指咬在唇间,上面染着红丹蔻,她妩媚的眉眼间,多了一种稚拙可爱的神情。
“晏停云,你当真怨我么?”她望着男人,那碧色的眼睛轻轻嗔去眼波。
她想,他凭什么怨她。一个姿容无双的女人,哪怕是女妖,甘愿垂怜一个男人,他又有什么道理怨。
晏停云咬紧牙不说话。
他注视着妖。屋外大雨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在沉沉夜幕中,她的肌肤像是盈润的白玉,有着不知是神性,还是妖异的美。
而在这一室旖旎间,无数黑影钻入她体内,又从她身后暴涨出来,那幢幢黑影张牙舞爪,她成了最气势凌人、名副其实的大妖。
*
月上中天,云收雨歇,晏停云迟迟不能睡去。他闭着眼,近日种种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闪过,晃着五彩或刺目的白光,刺的他什么也看不清……
妖窝在他颈间仿佛睡着,她的发丝细而软,闹得他很有些痒。他不必睁眼看,便能想到她乌发如云、面庞晕红的模样。
晏停云猛得坐起身,系上昨夜扯开衣衫,提步向外走去。
“站住!”妖一下子从榻上翻身坐起来,拽住晏停云的袖子,止住了他的脚步。
“如今我们做了夫妻,你要去哪?”妖娇气的发问,一双眼睛因惊诧瞪的有些圆,竟有一点娇憨可爱的样子。
她问的毫无心虚,仿佛这仅仅是个寻常的夜晚,月圆风好,全然无事发生,仿佛她当真不明白。
晏停云望着妖。这一次他的目光格外深沉,带着些审视的意味,像是想要将眼前这妖整个看透。
“灼灼,我不明白,你说爱便是如此么?”
妖笑了起来,那故作的娇憨忽的像潮水般从她面容上褪去,换上了一副狡黠似的神情,可她眼中的幽绿却从来清冷,一如初见。
“晏停云,我也不明白,你为何爱我却不敢开口。昨日你分明是快乐的,又为何口是心非。”
仿佛一切都是男人的庸人自扰,仿佛一切都是他搞砸了一般。妖轻轻巧巧将话抛了回来,她面上神情始终都是少女似的情态,却不显得娇俏,反显得怪异。
就像……她遥遥的观望着人们,好奇又探究的开始模仿,人的爱恨痴怨却始终不明白。在波涛汹涌的爱河里,她望着人歇斯底里,始终不曾被河水打湿,甚至不曾被沾染一片衣角。
晏停云也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悲苦的意味。他仿佛觉得身上还不够痛,不够鲜血淋漓,忽失了自欺欺人的兴致,要将一切都挑明。
他又问妖:“灼灼,你看我的时候,到底是爱欲更多,还是食欲更多呢?”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么……
“那又有什么关系?”妖依旧笑着,意外的坦诚。
绿水蟒会吃掉她们的伴侣,蜘蛛也是。妖生着同人一样的面容,或许秉性却与兽更相近。对于她们来说,爱意本就屈从于食欲之下。何况,她还没动手呢……这是多么大的一份爱啊。妖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晏停云沉默了下去。他们就像站在一条河两端,遥遥相望,彼此都觉得荒谬。
他注视着妖。昨夜榻上的芍药花都被揉碎了,大红的锦被上,乃至地板上都是散落的花瓣,片片零落,是和他一般的狼藉。
而妖坐在乱红堆里,也望着他。她的目光带着永不驯顺的野性,一片幽绿,比月光落下的霜还要冷,看起来是那样残忍。
从来人们在诗文里描摹爱的模样,都说是“赌书泼茶”,说是“并吹红雨,同倚斜阳”。他也想过游春与登楼,想过年年岁岁。
但他却从未想过,爱是烈火,是飓风,是摧枯拉朽、樯倾楫摧。
晏停云的声音也带上来一分不甘怨怼,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质问。“你如何是这样的性子!”
妖大笑了起来,当真觉得男人这话好笑极了,娇声笑倒在这一片芍药花瓣中,笑得花枝乱颤。
她呲了呲牙,撕破了那张类人的面具,神情妖异而魅,像一只口吐人言的狐狸,语调也飘忽了起来。
“晏停云~你祈妖那日起,便全未想过么?你以为我便会是你手心把玩的爱物,只会同你争论什么穿不穿绣花鞋?”
她翘着脚,头转来转去的端详着那挂在她脚上、嵌着明珠的绣花鞋,忽的将鞋踢到晏停云身上。鞋子不重,晏停云却像是被一块大石狠狠砸了,几乎站立不稳。
晏停云扪心自问,他当真不知么?
*
这大雨下了两个日夜还没有停。仿佛自从他与妖来后,小城的雨便多了起来,天昏地暗,淅淅沥沥的不肯断绝,再没有晴方的样子。
晏停云被妖囚禁在了屋子里,寸步不能出。
他又一次夜间惊醒,梦里厚重的泥浆束住他的手脚,淹过他的口鼻,同那天的黑雾一样。
他坐起来,剧烈喘息着。皎洁的月光如霜一般照在妖的面颊上,妖仿佛沉睡着,冰冰冷冷的如玉雕作。他定定的望着妖,打了个寒颤,忽然手扼在妖的脖子上。
妖倏的睁开眼,仿佛从未沉睡过。她注视着晏停云,一双透绿的眼带着幽光,亮的惊人,仿佛能穿透沉沉夜幕。
“妈姆,难道你要杀我么?”
她轻轻转动着头,男人的手仍钳制在那里,却半点不畏惧,甚至还挑衅的仰起那看似脆弱纤细的颈,面庞上带着盈盈笑意。
分明是她被钳制住了要害,但她注视着他,就像猫注视着按在爪下的老鼠,是那样胜券在握、气定神闲。
晏停云的手慢慢颤抖起来。他当真扼不下去。
闪电划过,将窗前屋外照的雪亮,将心意也照的雪亮。
爱与恨从来不讲道理,晏停云发觉,他即便是怨她,那怨却像是要汇入海中的河流,再是汹涌,也将被吞没。
他想过要驯化她,自以为是手段高超。以为妖也不过像一只小鹰,至多是只雏虎,只需细水长流、滴水石穿的让她记住一段呼哨。
但他到此才明白,在她的嬉笑嗔怒间,他才是被驯服的那个……
晏停云想,或许再拖延一会儿。他胸腔里的怨恨,便要全然消失了。就像从前一次又一次一样,只能由着她,像一只提线木偶似的被牵动。
可是他偏又生出一股子不甘来。凭什么他大乱方寸,她却从来气定神闲。从来都是她胜,也该他胜一次。
晏停云垂下眼去,手中掐诀,口中也低语不停。“……一切怨和罪,还诸于彼身。”
长而浓密的睫毛遮盖住了他的瞳孔,让人望不清他眼中神情。妖注视着他,瞳孔紧缩了一下。
屋子里凭空起了飓风,窗棂、床柱都炸成了一片片碎木,溅在男人身上,将他脸颊、身体割出来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这咒语焉不详,瞧起来也气势汹汹。妖不得不怀疑,或许他是当真狠下了心,要将她关回古镜里去。或是更决断一点,直接将她打散。
自妖脉封后,人间久不见鬼神,从前咒术也早已失传。她观察已久,料定他至多有两三分本事,不过凭着一腔痴癫唤出了妖来。
是的,她就是摆明了架势欺负他,却不料他也手有利刃……
妖警惕的化开,像是流水一般化作隐有粼光的黑雾,在梁柱间闪来闪去,飘荡在屋子里观望着,让人捕捉不到她的身形。
可她又没有想到。语定咒成,她身上全然无事,男人却大口大口的吐起血来,像枯叶一般坠落下去。
晏停云遥望向梁柱间。只是他眼前已逐渐模糊了起来,看不到那片黑雾了。
他提唇笑了笑,带着些心死如灰的意味。“灼灼……如今你可以走了……便是你要杀我,我也无怨,不必担心担上因果。”
妖后知后觉的发现,束在她魂魄上的那根线已被扯断了。从此无论她是归山林,还是去云天外,都再无滞碍。
可是男人的嘴角却有血不断溢出,红的刺目。妖忽然慌乱了几分,她觉得胸腔里好像也长出了一颗心,缓缓抽紧了。
她不是一直想要吃了他,想要他心甘情愿的赴死么……又慌乱什么?
第十一章
大朴树下的石桌上改供了一座白玉像, 边上还放了一瓶花。香煞人的姜花团一簇,犹带露水的插在瓶子里,不像是供神, 倒像是清晨急匆匆采来讨好爱人。
晏停云端来一只小盏放在神像前。小盏落在石桌上, 发出轻细的响声,盏中也微起涟漪。血腥气弥散开, 神像却毫无动静。晏停云在石凳上坐下来, 静静的看着天空。
妖脉已经开了, 无数的妖与怪都不知从何处滋生出来,多的像是要挤满天空和山林。
瓦猫依旧立在家家户户的屋脊上,庭中树却浓绿的像是要流动起来。日光下, 透明的飞鸟折射着五彩的光晕,无处不在的啼叫。这小城热闹的几乎嘈杂。
他正这般想着, 那白玉神像明明灭灭的亮起光,丝丝缕缕黑雾溢散出来, 缭绕在他周身。这小城重又热闹的恰到好处……
“你当真不想活了么?”妖的声音从黑雾里传出。她嗅了嗅那盏中血, 很是困惑的绕着男人逡巡,反反复复的打量他。
自那夜之后, 晏停云的身子更孱弱下去。天还是早秋,秋老虎刚刚过去,每日早晚他却已穿上了羽毛粘作的大氅,还单薄的像是风吹即倒,便是妖看了也觉得惊心。
可他撑着这样一具身体, 却依旧要割血饲她, 这么下去也不知还能活多久……分明她去抓只虎、或是鹿来放血也是足够的。
“灼灼, 你出来么?”晏停云仿佛想要触碰她,指尖探向黑雾, 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开口似是寻问,语中却隐有乞求。
黑雾中传来一声轻笑,而后缓缓聚拢在一起,化作人形。
她乍现人前,一身水透透的红裙裳,像是将万千只红蜻揉碎了染就。耳上一对绿翡坠子晃来晃去,与她那双碧色的眼相映生辉。
庭院里的色彩一下子便由极暗到极秾。如今她已不能再说是小妖了,像一朵开到盛极的花,有着足以让看者怔愣的美。
晏停云果然也怔了一瞬,静静的望着她。
“我问的话你还没答呢。”妖指尖抚上男人的面庞,顺着他的下颌划至喉间。尽管轻柔,却凉的男人打了个寒颤。
“还是说……你还当你的血有多稀罕不成?”妖轻轻开口,转着头打量男人。她纵是好心,也偏爱以言语刺人。
晏停云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垂下眼去。
那夜他以咒断了因果,妖血液里燃烧着的叛主的躁动便也平息了下来。他的血变得与其余凡人一般无二,不再能吸引她。
他们之间的纠葛,也成了一根浅的一扯便断的线……
或许是风忽有些紧,晏停云弓下身咳了起来,很快喉间便一片血腥气。不必看绢帕,他便知道他定是又咳出血了。
如今他当真是碰不得了!
妖有些恼怒,觉得男人在刻意拿捏他,却不得不停了口。
她咬了咬唇,水红的唇被咬有点可怜。她又拽过男人的手,渡了一点妖力过去。如今她不必再伪装,从她身体里延伸出的黑雾缭绕在男人的伤口上,比墨还浓。
男人却又将小盏推给她,不知怎么这般固执。不过那血在盏中晃来晃去,挂在杯壁上,太阳底下细细看,能看到蝴蝶鳞粉似的光,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他这具破败的身体如今全靠妖力支撑,沾染了太多妖力,已不再是全然的人了。
怕他那身体就像个裂纹遍布的玻璃瓶子,指尖轻轻一推,便要哗啦啦的碎成一地,妖不由便让他两分。她没再说什么,接过杯盏,将其中的血一饮而尽。
晏停云轻轻笑了起来。
那夜天明之后,他们微妙的平衡了下来。或许妖到底不想晏停云死去,又救活了他。而晏停云更从来不想失去妖,退或进到底要由她。
如今破败的身体成了他最大的倚仗,而妖纵使依旧野性难驯,却像一只每日去叱咤风云、称王称霸,可也会在傍晚时归家,偎在爱人怀里喵喵叫着的猫儿。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候,小城里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身后的远山显出一点淡紫胧胧的轮廓,像披着层纱。一时岁月都仿佛慢了下来,显得悠长而静好。
晏停云看着妖的身影,是那样的专注,甚至显得眸色沉沉。
他想人们常说爱是成全,是两个和成一个。然而他们便是各揣着满腹盘算、爱恨都滔天的痴男怨女,便不是爱了么?
他永远记得……
在那个夜晚,帝流浆倾倒向人间,月华盈盈如练。他于小佛堂外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到风吹动她的乌发,她抬手拽住那月光,轻盈的像是就要那样轻飘飘的飞到九天之上。
而在她身下,是蛇一般的巨尾,玄色深沉的像是能将人吸入其中,却也泛着一点月华似的磷光。那样让人颤栗,那样奇瑰。
她是一切的奥秘和美。
他想要留住她,就像偷走织女的羽衣,一下子撞开那木门跌进去,惊走了那垂坠在她手中的月华,强留下了这个不属于人世的生灵。
为此,他甘愿献上全部神魂,便是坠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甘之如饴……
后记·祈妖
安泰二十三年, 吾谪官绥南。
其有苗、黎、傣、侗诸族,多行蛊事,亦有巫迹, 或言楚王秘境亦近此也。
惜哉!吾非为寻幽而来, 不得访。然亦有三五异事可记,可见其多矣。
此地以山、石、草、木皆神也。屋脊立瓦猫, 每有不决, 则叩之相问。一二日内, 瓦动为不吉,反之则诸事顺遂,无不灵焉。
而静云密时, 若见有物熠熠如流星低度,掠屋脊而飞, 则“民家放蛊事也。”
吾去岁督春耕。山高邑远,道阻难行。夜宿荒庙, 枕茅草将眠。夜半闻铃声响, 起身环视,而百十里无人烟。
少倾, 有两妖相携而来,盘梁绕柱,如雾如烟。
倏忽化人形,一碧目雪肤、形貌昳丽,一拥炉抱氅, 眼生细鳞, 更不似世间之人。吾不由两股颤颤, 脊生寒风。女妖则嘻嘻笑之,非恶, 实促狭也。
天明,两妖皆去。吾携诸吏探此庙,见残梁画壁有唐时遗风,而彩妍未褪,不似当时。然邑人不知,县志未载,终不知其何世何年兴也。
后归京,友人叹曰:“此山中仙也,何不问长生之法,汝不欲耶?”吾大笑:“吾贪也,虽欲长生,然变法未成,敢请仙人稍待也。”
第一章
大雪落在宫墙下, 遮盖了战乱后饱浸了血的土地。起义军进城已有两月有余,新帝改元登了大宝,宫城的旧主人成了前朝。
咯吱咯吱……宫城的西角门开了。
管事的牵着一队衣衫褴褛的人走了出来, 每个都瘦的脱形, 像是将死的骆驼。用铁锁链缚着手,串成一团, 踉踉跄跄的赤脚从深到膝盖的大雪里趟过来。
这是圣人仁慈, 将戴罪的阉人放归呢。只要有人肯拿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为其担保, 再交上一笔银子就能将人领回去。而没人赎买的便打发到矿场做苦役,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秦纾让下人将马车停在近处街上,自己则等在角门边。如今见人出来了, 赶忙向着管事迎了上去,千恩万谢的塞上金银打点。
而后在人群中匆匆扫视一圈, 寻到沈铮面前。
秦纾几乎不敢认。不过才半年不见,他却大变了模样, 在大风雪中单薄的随时要倒下去。从前鸦青的发也变得枯黄, 像是秋霜后的茅草,散乱的覆盖着他嶙峋的身体。
此时他低垂着头, 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一截苍白的、尖锐的下颌,和冻得发乌的唇。
这样冷的天气,他身上却仅有几片破布烂絮蔽身……
秦纾赶忙走上去,把怀中大氅披到沈铮肩上。衣服的重量压到他的肩脊上, 他不由又抖了一下, 像是害怕, 也像是疼痛,是濒死的惊弓之鸟。
“沈铮?”秦纾轻轻唤他。她是个生意人, 从来温声细语,是生人见面都先亲近三分语调。
然而沈铮听到这呼唤,却一下子跪了下去,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深雪里。
“不……我不是……我不是沈铮……”
他的声音很低,神情仓皇的像是在拼命呼号,然而却没有气力。嗓子仿佛生生被抵着石砾磨过,带着鲜血淋漓的意味。
秦纾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她的手扶在沈铮肩上,将他从雪里撑起来,又轻轻唤他的字。“镜台?”
沈铮置若罔闻,对这个他从前起给自己的字全无反应,只疼痛似的颤抖不停。
他是一块坠落在地的琉璃,裂纹遍布,怕是一碰便要碎了。秦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死心的唤了一声“皎皎”。
这是她从前为他戏起的小字……
彼时他才十七八岁,却是朝廷派下来巡按,就穿着一身朱红的常服,不请自来的盘坐到她家院子里。
“我叫沈铮,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的‘铮’。字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镜台’。”
他说这话的时候,风吹过,满院子新染好的彩纱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不时拂过少年的肩头。他仰头望着她,眼睛乌亮如潭水边雨后新洗过的石子,神气又漂亮。
而她那时初逢家变,也还是不大的年纪,一时也不知是昏了头,还是拿准了他性子好,未多想便顶了他一句:“你不如再给自己起个小名叫皎皎好了。”
皎皎是起给丫头们的名字,而做阉人的,做不成男人便最忌讳被当成女人。
秦纾话说出口便自知失言,只是却收不回来,强撑着自己站在那里,心下忐忑。
沈铮却一下子笑开了,比院子外那些三月的春花还要灿烂。“这名字配我,我很喜欢,不过可不许再外面叫。”
寒风呼号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大片的雪一下子便灌到秦纾衣服里,冻的她一个寒颤。回忆被打断,秦纾重又看向眼前的沈铮。
“皎皎,皎皎……”沈铮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抬起头来,寻问的望向秦纾,目光中难掩忐忑。“我是皎皎……?”
他像个流离已久的孩童,都忘了自己名姓,见了寻来的亲人却不敢信,只能反复询问,生怕她寻错了人。
他的面颊太瘦了,更显得一双乌黑的眼大的惊人,却仍旧能依稀看出从前的美貌。
可是那些少年神气、甚至是得意自矜,如今全不在了。谁还能看出来,这是当初那个以宦者之身出镇地方、誉满前朝,而“牧伯不能及”的沈大人呢……
“你是皎皎。”秦纾声音发涩,却怕惊吓到他,只能强压下哽咽,轻轻开口。
“嘿!都别堵在这儿了!”管事的收完各家的银子揣进自己怀里,见人都堵在宫门口不像话,便抬手轰一众人离开。
走到秦纾这里,他念着那递上来的沉甸甸的银子,语气不由软下去了几分。又想这女人无亲无故,却肯救个阉人,更止步上来聊上两句。
“也别喊他了,倒了霉的阉人在这宫里遇上什么事都不稀奇。这一两个月哪天不死几个拉出来?人活着,还给他救出来了可是天大的福气。”
管事的语气有些尖酸,也有些自嘲。
他也是个太监,不过是个贱出身,最会干些吮疮舔痔的活计。就是皇城换了新主子,只要当时不死,总能混出个路来。
他可不比沈铮,是当年各州挑着聪慧秀美的少年,专门阉了奉进宫的。打一开始就在御前,这些年里深受圣人信重,哪儿用得着低头啊。
不过啊,从前那圣人亡了国,把自己吊死了,如今也该叫前朝末帝了……管事的嗤一声笑了。
秦纾没了寒暄的心思,匆匆道了谢,令侍女再奉上银子打点。她抬手给沈铮掩了掩大氅,半揽半抱的带他离开。
怀中人轻的只剩一把骨头,在秦纾怀抱中,似是很畏惧被人碰触,微微颤抖起来。
走出来没几步,将要到马车的时候。他似是踩到深雪下的石子,一个踉跄从秦纾的怀抱中跌了出去,跌在雪地里。
“别,别打我……”他喃喃出声,身子颤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要挣扎着起来,还是要躲避可能会落在身上的拳脚。
他的膝盖磕在地上,血流出来,在雪地烫出来一小洼浅浅的凹陷,是那样刺目。
“不打你”,秦纾的心也陷下去了一块。她半跪下来,重又用大氅将他掩好,遮盖住纷纷落下的大雪,以及四周窥探的目光。“以后我护着你,再不教谁欺负你了。”
“不打我?”
沈铮抬起头来,像是全然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跌倒不用挨打,也不明白眼前的女人在哭什么。
他微微撑起身子,用片甲残缺的指尖探了探她眼角,困惑不解的将几滴垂下的晶莹送入口中。
微咸的涩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他突然清醒了一瞬。而巨大的、将人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又席卷上来,让他佝偻起身子蜷成一团。
他强撑起身子,定定的望着她,眼中含着欲坠未落的泪滴。
只是很快,那几分清明又不堪一击的溃散去,他面上重又变回了茫然。他如同一只小兽,依赖的蜷进女人怀里,颤抖逐渐平息。
*
秦纾揽住沈铮的肩让他伏在自己怀里,一用力将他抱了起来,快步走向马车走。
沈铮在她怀里半阖着眼,安静而迟缓,几乎要这么睡过去。是累到了极致,才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
马车辘辘行过皇城的街道,驶入了秦纾的宅子里,驶入她住着的院落。她半揽半抱的将沈铮带下马车,就将他安置在自己厢房一旁。
早在她决定要将沈铮救回来时,这屋子就收拾好了。今年冬天格外冷,屋子里火龙热烘烘的烧着,热气熏上来,暖和的和春天一样。
进了屋子,大夫早候在床边等着了,是从前宫中的老太医。此时药浴也备好了,大木桶就摆在屋子正中,白雾袅袅蒸腾。
秦纾将沈铮放下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或是昏了过去。眉心紧蹙着,眼睫不安的颤动,却不能醒过来,看起来格外可怜。
替她看顾生意的侍女金坠儿见她回来,忙将这一上午的事一件件报上来请她定夺。另有几个侍女端水、拿帕子的走上来接手沈铮,以便她脱身。
“主子,咱们往西域去的商队回来了,您得去看看,账得对,货也等着盘呢。”
“珍宝阁的掌柜也托了人来,说是有人带了块龙涎香出手,请您掌掌眼定个主意。如今这年头乱,多少王孙都破了家,出来卖宝贝的不知真假可真不少呢。”
对于行商的人来说,年末各铺子都到了盘账的时候,本就事情多。如今新朝初定,想要发财的、搅混水的更是多的很,哪儿哪都等着秦纾拿主意。
为接沈铮出来,生意都耽搁了不少,如今确实不能再拖了。秦纾将侍女玉钏儿留下来看着情况,转身出了屋子。
她匆匆去后院盘了货,还不待去珍宝阁掌眼,玉钏儿插空上前来了,面有难色。
“怎么了?”秦纾偏头问她。
玉钏儿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主子,你去瞧瞧吧,我瞧着情况有点不对。”
秦纾又回了厢房。几个侍女停在那里等待吩咐,而沈铮不知何时醒了,钻进了床角的纱帐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身上的破布条子已被剥了下去,身子也被擦干净了。此时湿漉漉的裹着那纱帐,像一个羽毛都被打湿的雏鸟。
“怎么了?”秦纾开口寻问。
玉钏儿向侍女们打了个继续的手势,侍女们便又拎着布巾为沈铮擦洗起来。
那布巾落在他身上,仿佛是滚烫的烙铁。沈铮身体剧烈一抖,像是要折断似的绷直。却不敢挣扎,甚至不敢痛呼出声,抻长了颈无声的哀鸣,如同一只被系住喉咙的鹤。
秦纾不忙着安抚沈铮,站在一旁看着。
几个侍女又以极轻缓的动作为沈铮上起药来。他似是痛到了极致,痛的再难忍受,青筋崩起、冷汗淋淋,将自己的唇咬出了血。
“行了,停手吧。”秦纾一声吩咐,几个侍女也忙停下了手中动作,都不由松了口气。
“是郁症?”秦纾看向老太医。
老太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手下动作不停的开着方子。
太多人留在这里也无用。秦纾挥了挥手,让那几个侍女们退了下去。她走上前,半跪在榻上,试探的碰向沈铮的身体。
沈铮又是一抖,仓皇的抬起头来。看到是她,忽而哽咽一声,像只雏鸟似的投进了她怀里。小声的倒着气,发出哀哀切切的声音。
秦纾揽住他,轻轻抚着他干枯的长发,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给一旁玉钏儿。
“给曹大人送张拜贴,问他能否赏光见上一面,我想……再探探这几个月他在宫中的情形。”
为把这沈大人捞出来都花了多少金银了,那钱流水一样的出去,赚起来却难。
玉钏儿心疼自己小姐,忍不住多嘴:“那管事的不都说了么,里面日子苦,便是失了神智也是常有的。再探,也不过是这些话……”
秦纾垂眼看向怀里的男人。他像是丢失了魂魄,不去听那些话,也什么都听不懂。
可秦纾记得他原本是什么模样,也知道他平日里看着娇气,心志却坚。“若仅是身上的苦难,他绝不至如此。”
她又开口,神情虽淡,话中含义却很是坚定。“他成了这般模样,我总得为他讨个说法。”
第二章
父亲为她取名为纾, 或许她当真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建安五年。
沈铮立在院子里,看着空中飘荡的彩纱,像蝉翼、鱼尾一般细腻轻薄。绮红、柔紫, 色泽如同傍晚的云霓, 瑰丽而旖旎。
民间的技艺已如此精妙,沈铮觉得赞叹, 便也开口赞叹。“一直听闻秦氏彩纱名满江南, 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纾笑了笑, 靠在织机上,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名不虚传有什么用,还不是堆在这里卖不出去。”
她家里是做西洋生意的, 前不久父亲遭了海难没有回来。还来不及治丧,官府便收回了出海的公凭。
只剩得这些料子, 不是民间不许穿的颜色,便是西洋花样, 画着光着身子天使圣童。若寻不到出路, 放上一两年颜色暗淡,只怕秦家的境况也要一年不如一年……
却不知这位大人不请自来, 有何见教呢?
秦纾抬眼看向沈铮。
她的目光不算驯顺,或许是她从那时候就瞧出来,这位大人是个好性子,和旁的都不一样。
沈铮笑了笑,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气, 说话也是直来直往, 不爱周旋。“我若再给你一张公凭呢?”
他为查关饷而来。
丝织税重, 织缎一匹,要交税银五分;织纱一匹, 交税银三分。若要出海,每张船亦要纳税六两,然而每年江南各府送到朝廷的白银却是寥寥,总说亏空。
然而国库也亏空。便是朝中那些大人们和此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得不说查了。
但这得罪人的事情,他们是不愿做。以为沈铮年纪小,从前也是读书人,说上两句大义什么的便能骗他来当刀子。
这些算计沈铮知道,可他还是来了。他年岁虽小,却知今年年景不好,各处发水遭旱,都等着银子赈灾。他不得不来。
可他也知道,关饷不是那样好查的。便先取巧另开出几份公凭,让商户先纳税出海,也教各府县麻痹大意,再慢慢来查。
此外,他还想从民间盘出一份账来。这是要得罪江南各府官员,提着脑袋的事。但旁人不敢,秦氏有怨,未必不敢。
想到这儿,沈铮的眼睛眯了一下,像一个狡黠的小狐狸。不过或许是因他年纪小,并不显得世故精明,反而有点讨人喜欢……
秦纾瞧见了,有几分冒犯的想。
“你要什么?”她问沈铮。
沈铮笑了起来。“我要你们秦家这些年纳税的引目,你敢不敢。”
做生意原本就是豪赌,她有什么不敢。她与这位大人,一个是初掌家业,一个是被推出来的刀子,倒也有两分相似,该都做出些什么教旁人大吃一惊才好。
“大人有命,不敢不从。”秦纾笑了笑,弯下腰来施礼。这话说完了,才露出一点真心。“大人深恩,纾深铭不忘。”
沈铮又笑了笑,眨了眨眼,露出一点少年气。“诶,你还能找到人出海么?”
他知道,秦家的老舵手也在海难里去了,其余的怕是如惊弓之鸟,未必能立得起来。
秦纾抬起眼来,看向沈铮,寡淡的眉眼竟也显出一点锐利的模样。她声调淡淡,话却干脆。“我亲自出海走这一趟。”
她父亲才遭了海难,不过月余,她便又要出海,便是男儿也少有这般勇气。
沈铮望着她,几乎有些怔愣。他又忽而笑开了,连忙从袖中掏出公凭递给她。“那我等着你回来。”
大概那时他年岁实在小,不觉话中有歧义。到如今,也有七八年了……
秦纾垂眼看向沈铮,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安静的落针可闻。
从前的少年长成了男人,在她怀里蜷伏着睡去。眉眼依旧是那副清峻的模样,却多了一点枯败的意味。像是一株被折断的兰花,花叶离了根茎,雪白的花瓣很快便染上了黄色的折痕。
她轻轻动一下身子,去取矮几上的药。沈铮便像是怕她离开,蹙着眉挣扎着要醒来。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袖口,月白的袖子上便落下了几个血印。
秦纾抬起沈铮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青紫,满是冻疮,关节突兀的肿胀。指尖片甲残缺,嫩生生的软肉渗着血露在外面,让人看着便觉得疼的厉害。
这是用过刑的痕迹,旁的人身上都没有。
他写字抚琴的手……秦纾心中几乎有恨意升起。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怒火,沈峥不安的醒来,眼睫轻轻眨着,仿佛一只被惊动的蝴蝶。他不明所以的倚靠在她颈间蹭动,鼻息落在她肌肤上。
“没事,接着睡吧。”秦纾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手搭在沈铮眼上,好教他继续睡去。
等男人睡熟了,她又轻轻拨动他蜷在一起的身子,想要探查是否还有其余行刑的痕迹。沈铮却像一株含羞草,蜷的更紧了。
“皎皎”,秦纾轻轻唤他。他又像一只被驯好的小兽,听到这个让他欢喜的名字,便慢慢舒展开身体,由她摆弄了。
冬天日头沉的早,等她将沈铮身上各处伤都上好药,室内已是一片昏黄。
玉钏儿轻轻扣了扣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秦纾低声问她。
玉钏儿也小声禀报:“主子,曹大人给回了话,说是今晚见,他散了宴来,饭就不必吃了,要您寻个地方。”
“知道了。”秦纾捏了捏眉尖,强打起精神。她瞧了一眼屋子里的西洋钟,此时还不到六点,不过却得早早去等。
她看了一眼沈铮,轻轻撤开身体。“我收拾收拾就去。你晚上在这儿守着,再寻人传个话,说就订在曹大人坊东头的那家茶馆里。”
*
戌时二刻,曹大人带着一身酒气,笑呵呵的进了包厢。
他近来心情很好。别人都说他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自个儿也觉得。
新朝建立之前,他是杀猪的,家里没断过粮,肉都没短过。等到了新朝,拐着弯的表哥当了皇帝,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人。从前说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人,如今也都说他慈眉善目了。
秦纾见了曹大人,忙迎上去,请他在主座坐下。
“坐下吧”,曹大人又笑呵呵的摆了摆手。“秦老板,人接出来了吧?”
他坐下来,不翻茶杯,又让人上酒来。呷了一口看着秦纾,打趣似的问她话。
这女人生得很寡淡,长眉细目,神情也少。不像别的女人似的,生得明艳或清雅,想要她红袖添香;也不像男儿似的,生得英气,想同她推杯换盏。
她就像白纸上的一条墨线,倒是天生商人模样。不遭人妒,却也亲和端正,瞧起来稳妥,是能和她做生意的模样。
曹大人不明白,这样一个女人为何偏偏和个阉人搅在一起。
“人接出来了,全赖您援手。若不是得您心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铮本不在放出宫的名单里,秦纾走了曹大人的门路才把他添进去。她说这话时确有真心,忙凑过身去,又为曹大人满上酒。
曹大人笑了笑,“怎么着,这回又为着他来?”
“是也不是,不过他是稍带着的。”
秦纾笑着双手将一个小匣子奉给曹大人。
“圣人下令商户到北疆实田,可换往西域交易的公凭,我便寻人开了五千亩。建了庄子,耕种的人手都备好了,只待开春播种,如今想请您替我献上去。”
“秦老板生意都要做到西域了啊?”曹大人接过匣子翻了翻,里面是一叠地契,粗粗一看便知绝不止五千亩。
他笑了起来,这秦氏也是会来事。若她这巨贾献了田,其余的又有几个敢留着。但有公凭吊着,也不怕做生意的不去开田。
到时候啊,他也不交到户部里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去,直接往圣人面前一奉。圣人一高兴,怎么都要赏他几张。
秦纾继续回话:“早便想从西边走了,海上风浪大,不定哪次就回不来了。只是前些年西边乱,没法去。如今圣人来了,我们心里便踏实了,只怕都要争着去。”
“是这个理”,曹大人抻出那些地契,在蒲扇似的手上拍了拍。“只是秦老板辛苦开出来的田,自己留着多好,做什么献上去。”
“也不瞒大人您,为开出这田来,我花了不少银子,多少是有点舍不得的。”秦纾又端起酒敬了一杯,为显亲近开了个玩笑。
“只是我们做生意的,留那么多田做什么。天天追着买卖跑,今儿在这儿,明在那儿的,实在是顾不上。还请您千万帮帮我。”
自家地顾不上,谁信呢。秦纾这话曹大人也就那么一听,不过被哄的高兴,话便也多了起来。
“这话就外道了。打咱们起兵的时候,秦老板就没少送钱送粮的,在圣人那里都是挂着名号的。”曹大人拍了拍秦纾的肩,两人坐的挺亲近。
不过,他话又一转。“可你怎么就想不开,同那阉人搅在一起了。你可别被他骗了,害了自己的前途。”
“大人是把我当自己人才说这话”。秦纾依旧笑着,和曹大人碰了碰杯子。
“只是他同我有恩。我父亲去的匆忙,又碰上前朝恶官,若非有他,家业便败了,哪里有今日。如今换他落难,能搭把手总是要搭把手的。”
“秦老板有义气。”曹大人听了这话,仍不认同,却也觉得这秦氏做人不错。
话赶到这儿,秦纾又弯下腰施了一礼。
“我今日来,也是想请大人您指点一二,他犯了什么错被关起来。若是有误会,还请您听我解释几句。他九岁那年都要去应童子举了,却强被那昏君阉了入宫,心里也不是不委屈,是绝不会去做什么糊涂事的。”
曹大人笑了笑,“嚯,你们还挺有缘分,一个两个都遭了难啊。”
秦纾叹息,“那几年吏治不好,连投了江湖当游侠儿的都多。地都荒了,饿死了多少人。万幸咱们嘉兴府早早便在圣人治下,竟可称得上安居乐业。”
她说这话时,也是有两分真心实意的。
曹大人也叹了一声,“年景不好,咱们日子也难,亏得秦老板从什么占城、吕宋运了粮来。”
“我们嘉兴府百姓都仰仗着圣人过日子,便是没有我,也有别人。”秦纾不敢居这功,她是个商人,最好便只当个商人。
“行了,这事在我这儿就翻篇甭提了。”曹大人似是被勾起了旧情,抱起那匣子松了口。站起身来,提步往外走。
只是临出门了,他又回过头来,留了一句。“你说说,他好好一个人,会了点字是本事,但闲着没事写什么信呢。”
曹大人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秦纾听了这话却心下一惊。
不过她面上没露出来分毫。“回去我定说说他,胡写什么信,怎么也得让他亲自来赔个罪。他这人见识太短,所幸能遇上大人。”
秦纾不知是什么信,却能猜出一些。
沈铮朋友少,写的信也少,与新朝相关的更唯有一次。
建平七年的时候,当今圣人还只是个耕农,失了地,一怒之下揭竿而起,连攻了三城。
前朝未当回事,让勋贵子弟们领兵平乱拿功绩,一帮人没到地方便互相扯起了后腿。
而当今圣上却是有些天纵奇才的。这些勋贵子弟们全被俘虏扣下了,要朝廷来赎人。直将京中的夫人们吓破了胆,一个个哭到了太后、皇后宫里。
就这样,朝廷派兵便迟了。当今圣上牢牢占住了这三城,进而得了天下……
那时候沈铮方十七八岁,正是年少气盛,因那堪称荒唐的大败,写信给她。
秦纾接到了那封信,信中有言:“硕鼠何恤,速杀首恶,再抚其民,分而化之为上计。”
他说的原也没错,可谁能想到当年那个首恶,成了如今的皇帝呢。仅是让他受了这么一遭,实算的上本朝宽容大度了。
可又是谁也得了这样一封信,偏又献上去了?
第三章
车马辘辘急行, 赶着夜禁前回到了宣阳坊里。
庭院灯光通明,等待着主人归家。秦纾快步走过,推开了沈铮的屋门。
进了门, 沈铮坐在床上, 半拢着被子。月光照在他面上,遥遥望去, 就像一座玉人。白玉为肌, 神情未生。
听到响动, 他抬眼看过来。轻轻露出一个笑,玉人忽得便活了过来。
他的目光是那样明净,就像山中的一泓清泉, 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着月光。
“阿纾?”他睫毛忽闪,轻轻唤了一声。
“你想起来了么?”秦纾轻声问他。
沈铮晃了晃头, 抿着唇笑,有一种小孩子似的不以为意、无忧无虑。
“我还没有想起来……但我记得这个名字, 我肯定唤过许多次, 我什么都忘啦也记得。”
他向秦纾的方向膝行了两步,前倾身子, 巴巴的仰起脸望着她笑,小孩子讨赏似的狡黠。“你是阿纾,对不对?”
“猜的很对。”秦纾笑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来,抚了抚他鬓角微湿的发。
他不记得了, 这几年他已不再像十六七时那样, 一声声、连着串的唤她“阿纾”了。他只会守礼又妥帖的唤她“维桢”。
他在哪里唤了, 心底唤的不成?
沈铮小小声欢呼了一下,乳燕似的投到她怀里, 趴在她膝上,惹得她又笑了一下。
“慢点,再将伤口扯开了。”
她揽住沈铮,不许他再胡乱动作。轻轻拨开他衣襟,探看他身上的大小伤痕。
他的身体伤痕遍布,割伤、鞭伤,皮肉收敛凹陷,凝成深红微褐的瘢痕,像是摔破的甜白釉的瓷器,勉强修补好了,也留下了碎裂的痕迹。
“疼不疼?”秦纾抚了抚他白玉似的脊背,上面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沈铮困惑的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疼痛。他的意识仿佛和身体各分两半,中间隔着白雾茫茫的海,只偶尔才能联络到对方。
“皎皎,你等一等,谁欺了你,我定不教他讨得好去,要他百倍千倍的偿回来。”
秦纾看着他茫然的样子,一颗心被针扎似的,恨意像海底燃烧的火。
她俯下身子,轻轻说着。语调仍未有什么变化,话中含义却重。
沈铮依旧不明白,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他的睫毛纤长浓密,忽闪忽闪的,投下一小片阴影在他白玉似的面容上。
秦纾也不需要他明白,没再重复,轻轻顺着沈铮的长发。
在她的手掌下,从前鸦青缎子似的长发也枯涩下去,像经了霜的秋草,透着一种衰败的意味。
他从来爱美,醒来不知要多么难过……
秦纾说不清自己如何有这般恨。她是个商人,擅长拿金银将世间的货什、人物称量价值,却不明白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
也或者,她不敢明白。只是看着这个人,心里有千般万般不舍得。
她坐在那里,心底念头百转千回。
没过一会儿,玉钏儿端着两个白瓷盅上来,放在矮几上。揭开一看,是鲜鱼片生滚粥,洒了嫩绿的小葱花。
“正好两个主子都没吃,合一桌儿吧。打您走后,沈公子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强喂了几口老参茶就再不肯吃了,如今可算是醒过来了。”
她跟了秦纾多年了,与这位沈大人也算见过几面。记得有一次他雪夜披裘而来,眉目如画,唇色殷红。
生得秾致,性子却沉郁、尖锐。像夜中盛开的一株幽昙,有一种让人不敢碰触纤薄。哪儿成想,如今疯了却是这样性子。
秦纾低头看向沈铮,如今他消瘦苍白的不像话,风一吹就要倒了……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问沈铮。
“你不在我不想吃。”沈铮抬眼望着秦纾,轻轻蹙着眉,说不出的委屈。
秦纾听到这个回答,几乎被气笑了。她事情多,哪里能时时守在他旁边,这般如何将养。
“你倒是舍得作践自己。”
她淡淡开口,神情有几分冷凝。
这些年她生意越做越大,由几个官吏都能拿捏在手中的小小丝绸商人,到敢在王朝兴亡上下注。面上瞧着还和从前一样,其实耐性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
听了这话,沈铮面容霎时苍白了下去。像是庭院里的新雪,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惨白。
秦纾话出口便后悔了。见了沈铮这副模样,更是心里发涩。她抬手过去,想要顺一顺沈铮的长发哄他。
新朝几月,沈铮在宫里吃了太多苦,早成惊弓之鸟。见秦纾抬起手,只以为是要打他,瞳孔缩紧,却也不敢躲开,只呆在那里。
秦纾的手顿住了,收回来,指尖掐进掌心。
沈铮见无事发生,慢慢蜷缩起来,将身体缩回被子里去,像是一只缩回了触角的蜗牛。他将自己整个兜头罩住,让人看不见神情。
“皎皎”,秦纾隔着被子抚上沈铮的肩脊,放缓了声音,轻轻唤他。
“我……”,她顿了顿,却也不知如何说。
若是沈铮神智清醒,她自能坦诚开口。
这几年两人没怎么见面,她时常往海上跑,动辄就是半年。也往西域探商路,谋反、起义、战乱,书信不通难往来,其实她性子早变了……
她又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说那话……”
沈铮依旧埋在被子间,一动不动。秦纾以为他不肯原谅自己,也不知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听到一声小小的泣音。
秦纾轻轻扯开被子,便看到他正哭着。眼里蓄满了眼泪,连珠串的掉出来。他哭的是那样可怜,长长的睫毛像被露水打湿的蝶翼。
“对不起。”她抚着沈铮的长发。
沈铮摇了摇头,将眼眶里的眼泪也晃了出来。
秦纾笑了一下,又抿住唇,将他鬓边的乱发掖到耳后。
他小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抽噎。“我……我不是想惹你生气,只是想等你一起吃。我也不是要和你生气,只是忍不住哭……”
秦纾的手顿了顿,抚去沈铮眼角的泪水。
她又俯下身子,半揽住沈铮,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以后不会再对你脾气坏了。”
沈峥也不知何时又贴在秦纾的膝盖旁,轻轻蹭了蹭。“那我们和好吧,我不要同你闹别扭。”
他悄悄伸出手,勾住秦纾的小指,晃了晃,面上一派天真孩子气。
他真成了一个小孩子,还不明白记仇,只明白信赖她,或是爱着她……
*
夜半,秦纾忽然醒来,沈铮没有睡在她身边。
她披上衣服去寻他,看到他将门开了一条缝,赤足立在那里,向外望着。
他瘦的厉害,夜风吹起他的袍角,衣裳显得格外空荡。
秦纾走过去,立在他身边。庭下几从修竹间,雪地反射着月光,亮堂堂的。
“在看什么?”
“我在看星星。以前我在宫里,疼的睡不着的时候就看星星……星星真漂亮呀。”
沈铮偏头看向她,星子落在他眼中。
他不细那些苦与痛,只说星星。秦纾却觉得痛得几乎要弯下腰。
“今天也疼的睡不着么?”秦纾轻声问他。
沈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身上也疼,但能睡着。”他回答的极为认真,却有一种小孩子似的刻板。
“那就回去睡”,秦纾笑了一下。“这里风太冷了,等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山上看星星,那里的更漂亮。”
沈铮点了点头,乖顺的离开,又回头依依不舍的望了那些星子一眼,仿佛是什么老朋友。
“你什么时候喜欢看星星了?”秦纾生出一点不忍心来,又轻声问他。
沈铮趁机停下脚步,依旧留恋的看着天上一眨一眨的星子。星星倒影在他的瞳孔里,也一闪一闪的亮着。
“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有一个人喜欢。我也很喜欢。”
他抿了抿唇,又开口说道。“我也不记得你了,但是我知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在你身边,我就不害怕了。”
秦纾眼眶一热,她忽然拽起一件大氅披在沈铮身上,将他兜头罩住,穿好鞋袜,牵着他走过长长的廊庑,爬上了一座陈旧的、楼梯吱呀作响的阁楼。
这间阁楼不知荒废了多久,落了厚厚一层灰,人走过去,灰尘便扬起来,呛的两人都连连咳嗽。
“看!那里!”
沈铮却抬起头来,指向屋顶。这间阁楼屋顶不是木质,而是嵌了大块玻璃。幽蓝夜幕中,万千星子一览无余。
星辉散落下来,落在两人瞳孔中,落在两人肩上。
“真漂亮。”沈铮惊叹出声。他抿着唇笑起来,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是那样满足。
秦纾也仰头看着天空,她有许久不曾这样抬头看过星空了。这些年来诸事缠身,她早就忘了儿时的梦想。
她曾想过做个天文学家。是的,天文学家,这个有点西洋的叫法。
幼年的她数次在海上航行,黑压压的天幕中,大海掀起惊涛白浪,像是要把樯橹拍断。她立在甲板上,抓着系在船舷上的麻绳,随着风浪东摇西晃。
罗盘的指针也随着船头乱转,只有北斗七星牢牢挂在夜幕上,指引着归家的方向。抬头看,天河璀璨。
那时候……她很喜欢星星,想探索星星的一切奥秘。父亲也宠爱她,不计造价为她修了这座观星楼。
就像她给身边的侍女起名玉钏儿、金坠儿一样,她也有过有人疼宠,想法天马行空、闲情无数的少女时光。
不过到现在,她是个商人,也只能是个商人了。
可她自己都已经忘记的梦想,还有人记得……
她看向沈铮,他也恰好看过来。笑得仍是那样一团天真稚气,一双眼却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熠熠闪着光。
第四章
秦纾立在一间二进的宅子门前。
这宅子很旧, 门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院墙也矮,庭院里木兰树的枝杈探出来, 冬日里掉光了叶子, 在薄雾的清晨,黑黢黢的支在那里。
她走上前, 叩了叩门。
门房里的老叟慢悠悠的应声, 见是她, 便省了通禀,打开门让她进去。
宅子里只有这么一位老仆人,秦纾径直走进去, 顺手在庖屋里拎了一壶热茶,提着去寻沈铮。
冬日的天气总是一副灰蒙蒙的色泽, 沈铮立在廊前,一身梅子青色的衫子, 像是在博古架上孤零零摆放了数百年的青瓷, 冷冷清清、光华内敛。
这衣服衬得他更像一尊玉人,但秦纾还是喜欢他穿银红, 满是少年神气。
“你这趟出海顺利么?”
“我听说你病了,如今好些了么?”
两人一同开口。
“我没事了。”沈铮低声回话,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又很快移开了。
秦纾给两人倒了热茶,递给他, 坐在廊前的栏杆上, 把玩着手里的素瓷杯子。
“我是出去惯了的, 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次我得了一批鹦鹉螺,成色很好。准备嵌上宝石, 做成杯子往西洋卖。回头给你送一套过来,也帮我瞧瞧好不好看。”
“不必了。”沈铮忽然开口。
“你……以后也不要总是来此了。若是被旁人看到你同个阉人来往,误你声名。”
秦纾注视着沈铮,又开口。
“沈铮,你从前从不以阉人自居的。”
两人自少年相识,对彼此实在称得上一句熟知。
沈铮从小读书,入了宫也依旧读书。他同那些被割了命根子,就把钱与权当成新的命根子的阉人不一样。他只当自己是个受了腐刑的读书人。
“可我就是个阉人……”沈铮垂下眼。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要散在了风里。
“发生了什么事?谁同你说了什么?”秦纾问他。
沈铮又不说话了。只看着墙角的几株竹子在风里颤动,萧萧瑟瑟。
秦纾心底升起一股气来,她忽然笑了一声。
“沈铮,我不来了也好。反正我在哪儿都有宅子,也不必次次都回京里。你说我以后多久回来一次为好?一年如何?总归你不得出京,以后怕是很难见了。”
听了这话,沈铮猛得抬头看向她,不敢信她当真这般狠心。他依旧不说话,面色却惨白下去,仿佛地上的新雪。
“沈铮。”秦纾看着他的模样,语调缓了下来,轻轻笑了一下。“你既舍不得我,又何苦说那些话。”
“我一个女人在外面做生意,还怕什么名声不好。何况世人皆知你清名,又如何误我?”
她走上前,伸手触了触他眼角。泪水在他眼睛里打着转,偏又不肯落下来,像是含着几颗小水晶。
她掖去那几颗小水晶,目光注视着他。“我听到了,你在心里说你想要我来。是么?”
“回神啦!回神啦!我唤了你好几声了,你做什么不理我。”
沈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半天,见她还是没反应,很不满的叫嚷起来。
就像一只小狗,娇气、不安分,要人时刻陪他玩。
秦纾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向趴在膝上的沈铮。他胡乱作闹着,一身银红的衫子也被揉的皱起来,在冬日的日光下泛着水波似的细细粼光。
“你不理我就算了,还要笑我。”沈铮有一点不高兴,趴在那里小声嘀咕,睫毛眨巴眨巴,像小蝴蝶忽闪翅膀。
秦纾又笑了一下。
“你唤我是东西写好了要给我看么?手上蹭了这么多墨,看来是鸿篇巨著了。”
沈铮抿住了唇,不闹她了,两手捂住铺在榻上的纸张,面颊染上飞红。
“不给你看!”
他只写出来了两句。是今天忽然想到了,再多的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病了,变成了一个生了锈的东西,也像是被蒙了一层雾,迟缓、蠢笨,藏在头脑里的那些东西都看不清了。而他不愿被秦纾发觉。
“那你可要藏好了,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去偷看了。”
秦纾同他开着玩笑,却不碰他写字的那张纸。只将他的指尖捏起来,掏出帕子细细擦干净上面的墨痕。
他手上上过拶刑,关节变得弯曲,伤口也未结痂,紧紧缠裹着细绢。他写字时需将笔攥在掌心,从前苦练过的字,如今也不知还剩几分了……
秦纾不忍看,轻轻将他指尖拢在手里。
沈铮歪着头端详她,指尖在她掌心蜷了蜷,忽然语出惊人。
“我觉得……你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是么?”秦纾的手顿了顿,语气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我看的从来都是你一个。皎皎。”
“那他同我如今一样么?”
秦纾一时没有说话。
沈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逗你的,谁教你欺负我,我也想吓你一下。”
他像是怕她为难,一迭声往下说。“我知道,我是二分之一个他。”
“等他回来了,我就把身体让给他。”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努力的轻快起来。“你要是想我了,就唤我,我就出来找你。”
“我唤你,你便出来么?”秦纾问他。
“嗯”,沈铮应了一声,边认真的点了点头。“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最听你的了。”
他抬头望着她,眼睛忽闪忽闪,一脸的天真烂漫。
秦纾忍不住想,他小的时候,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事最听话的孩子,让人忍不住心疼他。
沈铮还在那里努力同她笑,又忽然红了眼圈,眼泪都蓄在眼睛里,伤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同她分别。
“可他要不让我出来怎么办?”
他嘴上说着他们是一个人,其实心里并不这样想。只觉得等病好了,现在这个他就要被吞没全不见了。只是太过懂事,不肯她为难罢了。
秦纾叹息了一声,轻轻抚着他的头发。“皎皎,你们是一样的,是同一个人。”
“我确信如此。”
“一样的心软、娇气,甚至一样的爱哭。”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你那时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将你压的沉甸甸的。”
“是么……那我就不用和你分开啦?”沈峥望着她,轻易便被哄好了。如今他一颗心当真如同明镜台,灰尘落上去,轻轻一吹便吹落了。
秦纾低头看着他,他藏在袖子底下宣纸露出来,字迹从背面透出,是两句词或是未写完的诗。
“春来早,雪下新泥生春草。”
廊外的雪还未化,他一身伤病未出过几回屋门,也不知如何察觉了春的到来。
他现在要比以前欢愉太多了……
他十六七岁时神气,及长,渐渐明白了这世间诸般规则与桎梏,便不免消沉下去。若是从前,只会觉得这冬天太过漫长。
秦纾想,他这样什么都忘了,也没什么不好……
*
“主子,打新朝开始,几月来官员、内廷之人升迁、得赏赐的名录都在这里了。”
银钿儿将一本小册子奉到秦纾面前。
秦纾接过来,一一翻看。她到底不死心,想要查出是谁害了沈铮。
只是大范围查起来容易打草惊蛇,也显得怨愤太深。只好用了这么个笨法子,将升黜不寻常的同沈铮的旧相识两相比对,疑心的先圈出来,再慢慢查探。
所幸她在京城经营多年,这些消息平日里也是备着的。上至官员升迁贬黜,下至某位老封君何日做寿,哪位太太喜欢什么花样的布料,都是有的。
书房里摆了几张长桌,秦纾同几个侍女各忙着。金坠儿正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见此不由插了句话。
“主子与其花这么多功夫,不如教他想起来,直接问他岂不省事?”
多大病啊……扎几回针,灌几剂猛药下去有什么治不好的。何苦这样劳心劳力?花了多少金银财宝,耽误了多少生意。
金坠儿便是只替自家主子管外账,也觉得心疼得厉害。
便是说当年有恩,可不过是给了张公凭,还不是要自家主子冒着风险出海?要说还,这些年恩情早就还够了。
金坠儿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秦纾闻言笑了一下,问了她一句。“那你我如何呢?”
金坠儿忙跪了下来,膝盖啪一下子砸在地上。
“那不一样!那年青州遭了旱,要不是主子,我早就饿死了。可他不过是给您一张公凭!”
“恩情不是那样算的。”秦纾又笑了一下,而后敛起笑意,难得带上了几分严厉。
“我当年无一人相助,若不是他,也无今日。以后这样的话,都不许再说了。”
“何况……若是换我落到今日境地,他也会如此的。”
她轻轻叹息。今日沈铮遭难,她来救他。若有一日境遇相反,秦纾相信沈铮也会如此相救。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他这个人,是有些意气在身的。无论被世事怎样打磨,内里始终是当年那个少年郎。
这一点,她还是同他学到的呢……
*
月上枝头。
沈铮侧卧着,微微蜷起身体枕手而睡,睡得很是香甜。床头摆放的一枝芍药花,斜插在瓶中,花枝纤柔,香气极清。
秦纾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将他颈间的发捻到枕上。
她拨开缥色的幔帐,望着窗外的月亮。明月高高挂在天边,人间的辗转都只冷眼看着。
秦纾披衣起身。取出一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文稿,有沈铮从前的诗文,也有他进言上书的底稿。
自京中事变,她于京外得知消息,一边着手救他,一边寻人从他抄没的宅子里取回了这些东西。
秦纾翻看着那些文稿。沈铮从前也不以才名著称,他这个人写的诗少,上书言事多。
前朝初立时,战乱未平,要商人们把粮送到边关做军粮,能换盐引卖盐。此政施行了有百年,偏他要上书,说此为养匪之策,时移世易,应速改之。
他说的原也不算错,后来官府给不起商人及盐户的价款,盐户偷偷卖盐,商人不肯再输粮换取盐引,私盐已然泛滥。而前朝失了盐粮命脉,以至于巨贾富户各寻明主,兵败如山倒。
只是那些大盐商背后未必没有朝中大人们的影子,人人只作不知。偏他这人,回回盯着旁人不肯管的事情。
秦纾轻轻笑了一下,若是他醒着,得知当今圣上也未废此政,怕是又要生一场闷气了。
不过她不一样,她是个商人,商人总是不希望朝廷的铁爪当真牢牢把控住天底下每一个角落……
而沈铮这个人,生得太清正,若在朝中为臣,尚能为一铮臣。而囿于宦臣之列,擢拔全凭帝王恩宠,便行利国与民之事,亦恐为后者例,亦乱朝纲。
秦纾合上木匣,叹息一声。
今日傍晚,有消息从政事堂中传出来。说新帝有意开恩科,从前因废帝乱政被采选入宫为宦者也特许参加。
她在昏暗的室内静静望向沈铮,忽然很想问问他,问问从前清醒时的那个他。
他甘心如此么?甘心如此浑噩懵懂的过一生么……
第五章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 年节将至大小商队、店铺也封了账本,几个侍女难得得闲,大清早就院子里游嬉打闹。
她们在地上撒了把米谷, 支起竹篾笼捉鸟, 一个个藏在廊庑的栏杆后面,牵着根长线, 等鸟进了篾笼底下啄米, 便拉动绳子, 啪一下把鸟罩进去。
沈铮先醒来了,半披着衣裳将窗子推开半扇,扒着往外看, 恨不得整个身子扎出去。
秦纾见了忍不住笑起来,唤来老大夫, 问明沈铮的身子将养的好了不少,能吹一吹外面新鲜的风了。
她问老大夫话时, 沈铮便巴巴等着, 眼睛一眨一眨,忽闪忽闪的。等她点头应允了, 他便小声欢呼起来,拽着她要往外跑。
秦纾拉住他,为他披上了雪狐裘,又往他怀里塞了只烧的通红的手炉,熏的他面颊都热烘烘的。沈铮扭过头来想要闹, 秦纾笑着推他往外走。
“走了, 我们看热闹去。”
两人走到院子里看, 玉钏儿她们已经捉到几只了,装在一个大笼子里。
见了秦纾两人, 几个侍女合捧着笼子,献宝似的迎上来。
“主子可赏光瞧上哪只?从前都是我们拿您的赏,今个儿可得送您点什么。”
她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起来。
北方冬天也没什么鸟,多是禾雀之类。出挑的也就是一只小柳叶,通体豆绿,在笼子里跳跃鸣叫。
“喜欢么?喜欢我们就养起来挂在廊下。”秦纾问沈铮。
金坠儿眼睛滴溜溜的转,打趣一句。“一只哪儿够,我这就再逮只来,两只成对摆在一起同两位主子才相配呢。”
“就你话多。”秦纾不轻不重的笑骂一句,语调里藏着三分羞恼。
玉钏儿也来凑趣,挑了只雕并蒂花的竹笼子,将那柳叶小鸟装进去,捧到两位主子面前,捂着嘴偷笑。
笼子挂在廊下,柳叶小鸟在笼子里跳动,一团豆绿映着一地雪,倒也有两分意趣。
秦纾同玉钏儿几个说笑着,沈铮也抿着嘴笑,指尖伸到竹篾之间逗那只小鸟。
野外天生天长的鸟儿不如人家养出来的乖顺,那柳叶小鸟不理会人的示好,一下子惊飞起来,撞在竹篾上,不住惊鸣。
沈铮看着看着,忽然怔住了。指尖顿在那里,从竹篾浅浅的纹理上滑落。
他也在北地生活多年,识得这种鸟……这种鸟和禾雀一样,气性大,养不活。
他忽而喃喃: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如林间自在啼……”
他不知如何想起了这句诗来,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一片片模糊剪影,晃得他头晕目眩,针扎一样的疼。
一时是那个和他生着相似面目的稚童,被关进了名为皇宫的笼子,从此成了阉人。
一时又是宫难,一片哭喊惊叫中,持着刀斧的乱军闯进来。皇宫的大门被破开又合上,他依旧被关在里面。
——被折辱,被背弃,被刑求,被弃掷……
那巍巍宫城,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出金光,亮的直刺人泪流。可日月斗转,却只有寒冷。
他以为他不曾同流,他以为魂魄尚且自由……泥浆淹没而来,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封在其中。
沈铮看着那柳叶小鸟,一时竟分辨不出,笼子里被关的是鸟儿,还是自己。
他颤栗起来,倏地扑向几个鸟笼,拨开笼门。他太过着急,也太过使力,竹篾一下划破他的手指,划出一道边缘泛白的伤口,而后才慢慢渗出血来。
可他无暇理会。只看着那些小鸟群飞而出,呼啦啦飞过冻僵的柳梢,飞过高高的院墙,飞向他看不见的天边……
*
“皎皎?”秦纾惊疑不定的唤他。
沈铮被惊动,忽而踉踉跄跄的快步往屋子里走去,看着追在后面的秦纾,先一步将门合上锁紧。
他没有理会屋外的呼唤,只急着往昏暗的内室里奔。可走不到一半,就脱力的跌在地上。
“滴答滴答”。计时的莲花漏往下落着水,落在铜莲叶旁,溅起一圈圈涟漪,正合“残荷听雨声”的意境。
他从前该是喜欢的……只是这滴答声如今听来却像宫狱潮湿,从石壁落下的水,受刑后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沈铮额头抵在条案上,捂住耳朵,无声的哀鸣。
他像是被魇住了,挣扎起身,将那滴漏啪一下掀翻在地。
箭壶落下来,发出“哐当”一声巨大声响。铜荷叶在地上摔的卷起边,里面的水溅出来,水珠迸溅到他面颊上。
沈铮被那凉意激的清醒了一瞬,惶惶抬头环顾四周,积水横流,一片狼藉。
他像是想寻到一点气力支撑,手指按在条案上,用力到发白。头深深垂下去,过了良久才再抬起来。
条案上摆着一面铜黄的镜子,他抬起头,不经意看见镜中人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双眼通红,恍然如鬼。
从前如云一般、垂到腰间的长发也变得枯涩,像是经了霜的秋草。
沈铮看着镜子里那有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些陌生的人。
他提了一下唇,镜子里的人也提起唇。
那确实是他……沈铮一下将镜子倒扣过来,失了气力,弯下腰伏在条案上。
他从前也是身无长物,到底还剩得几分容色,如今也不剩分毫了……
沈铮这样想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
他这般心思,与以色侍人的倡优伶人何异?可他什么也没有,攀附在她身上而活,原本又与倡优伶人何异?
秦纾从外面卸了锁,走进屋子。
京里这间宅子窗户未用玻璃,仍是老式的木窗,屋子里光线暗淡昏黄。
天光落在中堂处,仅照见半间屋子。沈铮正伏在明昏交接处,面容一半隐在昏暗里,像锦灰堆画;一半映着刺眼的天光,如玉生光。
他身旁是被打翻的滴漏,洒了一地水,将他衣摆都浸湿;也泅到长绒地毯里,留下一片暗沉的湿痕。
他的发凌乱散落下来,垂落在肩头。天光乍投进来,沈铮蹙了蹙眉,而后于光影昏暗处望来,眼角通红,凭添惶惶艳色。
秦纾明知不该,却仍在乍见他这副形貌时,觉得艳色惊人。
“我……”沈铮艰涩出声,又像是被自己嘶哑的嗓音惊到,颤栗了一下。
而后喃喃开口: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打翻滴漏的……也不是故意要放走那些鸟儿……不……我是故意……不是……对不起……”
他说的语无伦次,神情也恍惚。
“没什么,原本也是送给我们的,放了也就放了。”
秦纾走过去,声音依旧是那样平缓。她将沈铮从地上扶起来,他的手指冷的惊人,身体也细微的颤抖着。
“沈铮?”秦纾开口问他。
沈铮没有说话,仿佛被光刺到了眼睛,偏了偏头,让长发遮挡住了自己的面容。
*
不及入夜,沈铮又发起烧来。
他昏沉着,身体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一会儿如在岩浆,一会儿如坠冰窟,梦中也全是煎熬苦痛。
他又回到了被宫中选中那日,爹娘紧闭家门,由着老太监将他拖走。而后宫里焚起火,死了很多人,一封旧日的书信,他被友人送进死人堆里。
他想,大概是他太糟糕了,所以谁也不要他……
沈铮忍不住紧咬牙关,或许咬到了唇,他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还在暗自发狠,微凉的指尖伸了进来,像是一块软玉、一片凝固的泉,抵在他紧咬的齿间。
“阿姐……”他记得她的气息,含糊唤她。
秦纾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又应了很多声。
沈铮挣扎着睁开眼,无论多少次,无论哪一次,他辗转醒来时,都能看到她的身影——这世上最让他安心的身影。
于是,他小声哀诉起来。
“阿姐……我疼……”
秦纾抚了抚他的额头。他烧的越来越烫,烧的整个人都干涸下去,眼角划过簌簌泪水,额发也被汗水打湿黏在颈间,显得格外可怜。
侍女送进来烈酒,又退了出去。秦纾将他揽在身上,轻轻剥开他的外衣、里衣。沾了酒的帕子从衣襟处探进去,轻轻擦拭他的身体。
烈酒短暂带走了焦灼的热意,沈铮从岩浆烧灼里脱身,恍惚间想起了今夕何夕。
他身体僵硬起来,后知后觉的羞赧,觉得不该如此……
可宫难里走过一遭,从前学的那些道德礼仪,好像都不能作数了。
他开始搞不明白这世间,也搞不明白如何活。
“阿姐……”
他开口唤她。他想要问她为何对自己这般好,想要哭诉连日来的种种委屈。
可他不能说出口……
他知道,他不过是一个拖累,从前是,现在更是。他醒着时,不能这样自私。
然而他如此贪恋这个怀抱,只想陷落其中,陷的更深一点……
他想,现在我还病着……就让我再沉耽一会儿吧……
“沈铮,你是想起来了么?”秦纾轻声问他。
沈铮很久没有动静,很久才摇了摇头。
秦纾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沈铮却受不住这种寂静,又开口解释,咬字语调模仿和从前一样,带着一种天真稚气。
“我……只想起来了一点……”
他人生二十三年第一次撒谎,面颊一下便红了。所幸他正蜷在她的怀抱里,所幸他正高烧着,不会被察觉。
他又是羞耻,又是委屈,心里酸涩的厉害,又病的昏沉,忍不住寻出一个由头发作。“你为什么不唤我皎皎了……”
他的声音里依稀有泣音。
“皎皎……”秦纾轻笑了一下,依言唤他。抚着他清瘦的背脊,无限怜惜。
沈铮抽噎了一声,更紧密的蜷进秦纾怀里,下颌也搭在女人肩上,呼吸落在她肩颈处露出来的肌肤上。
“你不该救我的……”他喃喃开口。
他这样无用,又这样卑劣的一个人,哪里值得她担着嫌隙救他……
秦纾低下头,便见他抬起面容来,一双眼噙满了泪水,在烛光中荧荧闪烁。
她笑了一下,手臂圈在沈铮腰腹处。
她不再说恩义那番话,尽管那话也不假,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话,是御下的手段。
可两人之间,从来是情……
“你忘了么,你把自己许给我了。不要我管你,你要谁管你?”
在沉沉的夜色中,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骗人,沈铮在心里偷偷说她骗人。他什么时候许给他了,她怎么这样,趁他不清醒便来骗他。
他羞赧极了,恨不得咬她一口。可他正假装还未醒,那些反驳一句也不得说。
他气得鼓起脸,心却安定了下来……他想,别人都不要他也没关系。就像她说的,反正他归她管了……
沈铮半抬起身看着她。昏暗的夜色里,她轻轻笑着,细眉细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悲悯的神佛——独他一人的神佛。
“阿姐……”他又喃喃唤她,心底升起无限的依赖和软弱。
秦纾轻轻抚着他的发,端正了神情,又开口说道:
“你总说自己不值得,可我要去哪里再寻一个你这样的人。学识好,品行也好,困厄不改节,就像庭外的修竹,是真正的君子。”
“我……不……我不好……”沈铮声音里藏着哽咽。
他哪里有困厄不改节,此时此刻他就在骗她……骗她怜悯他……
他一点也不好……
时代的洪流汹涌,他就像一只蜉蝣、一片草叶,便是有心做什么,却只能随着水波浮沉,无力挣扎。
而她是老练的舵手,是航行于海上的巨轮。她见过万里高空,征服过海浪……
他……不够相配……
秦纾又笑了笑,打断他的胡思乱想,继续说下去。
“你若想要我说,你这样好,我总是说不完的。就像……有谁像你这样好的脾气,又生得这样漂亮。”
她这句便是戏谑更多了,不过说的是真心话。
沈铮咬了咬唇,几乎陷在这蜜糖一样的话语里,神智全无。可他又忍不住钻起牛角尖——她认为他好,便是爱么?
两人之间没有说过爱,那词汇太深太重,他不敢听也不敢说。
现在也如此……沈铮没有问出口。
秦纾也没说。没说若是没有他,或许她的人生便像严丝合缝的齿轮,工厂里轰隆隆做响的机器,急驰向前的煤油车,一个真正的商人。
或许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的生意能做的更大,旁人能对她更恭敬。只是她想着想着,便想到风雪前压下来的天幕,那么深,那么沉。
无论是东方或是西夷的画家,他们做画时,在大片水墨、深灰水粉的背景下,总喜欢勾勒一笔细嫩的春草,一只嫩黄的小雀。
或许他便是那一抹鲜亮颜色,也因此,一副画才能活起来。
“阿姐……抱抱我吧……”他轻声恳求。
秦纾更紧的抱住他,无声的叹息。她的手指抚慰过他的身体,从他细瘦的颈,抚向他白鹤一般嶙峋的肩脊。
他的长发缠绕在她手指腕间,他病的太久了,长发抚摸起来也微有干枯涩意,她的心底也一片涩然……
窗外几盏孤星静静悬在天边,一帐烛光里,隐约能听到烛花爆开的哔啵声。
沈铮伏在她怀里,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哭泣,在寂静的深夜里响了很久……
第六章
秦纾京中宅子里有一间大藏书阁, □□排、数十个书架都塞的满满当当。窗子用得是蝉翼似的薄纱,便是不点灯,屋子里也亮堂堂的。
不过这里少有什么集句、训诂之类的书, 大多是报纸, 学报、商报、工人报,还有佛郎机、邪马尼来的, 都分类按日子码好, 一张不差。
秦纾说, 这些报纸她买来是为估量盐粮、煤炭、生丝等等价格涨落的。说尽管她的生意以实业为主,有时候也会玩玩期票。
不过沈铮知道,她想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很少说未做成的事情,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
沈铮取下一份报纸,坐在窗边翻看起来。
这报纸是从南边送来的, 那里天高皇帝远,同西方人交易往来多, 办起报纸也胆子更大。头版头条便是不列颠通过了《权利法案》, 君王特许了第一家商业银行。
沈铮笑了笑,继续往下翻。
江浙的商人打了广告, 要开办蒸汽机织布厂;上洋的大剧院做了雕版小像,新排了《罗密欧》;有青年为妻子写诗,悄悄登在报纸一角。
这世界满是鲜活的色彩,滚滚向前流动。他遥遥望着,也觉得高兴……
沈铮忽然咳了起来, 帕子掩住口, 绣在上面的兰花图案浸上了暗色的血痕。
他蜷了蜷手指, 将帕子攥在手心,轻轻笑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 他的身体像是破了洞,风呼啦啦的吹进来,每一寸血肉里都浸着冰,生机也被一点点的冻透。
这样也好,他想。他骗不了阿姐多久了,她不会知道他的秘密。在她心中,他依旧可以清清白白的死去。
他趴在案几上,轻轻笑着,眼泪也濡湿睫毛,流到鬓角里。
秦纾从屋外走了进来,将几沓旧账本也放到架子上。
放好后,她回身看向沈铮。日光轻幔一样透进来,落在他面容上,他消瘦的不胜其衣,也苍白的像是将要融化的冰。
分明天气渐渐转暖,他却病的越发厉害。热病未去,咳疾又找了上来。一碗碗药喝下去,迟迟不见好。
就像……他不想自己好起来一样……
忽然,沈铮又掩口咳了起来。或许是太过难受,他额头抵在手臂上,咳的整个身子都弓起来,面上通红。桌子上的貔貅镇纸也被他碰掉,啪一下砸在地上。
沈铮弯下身子,去捡那块镇纸。
地上铺着长绒地毯,镇纸倒是不曾摔碎。只是……他看到了秦纾银线粼粼的裙摆,缓缓停在了他身前。
迎着秦纾的目光,沈铮的手指神经质的抖动,手心的帕子也握不住了,又落了下来。
秦纾低头一看,帕子上的兰花图案浸透了红。
他咳血了。
沈铮抿了抿唇,匆忙将帕子掩到袖子里,却是左支右绌,来不及拭去唇上血痕。他仿佛也自知,垂着头不敢看她。
可他不知道,他是个太过拙劣的演员。他将自己折磨的油尽灯枯,又谈何骗过她。
她忽然不想再陪着他演下去了。
“沈铮,我知道你醒了。”
沈铮的身体颤栗了一下。
他原本便不擅长撒谎,谎言被戳穿后更是无地自容到了极点,再没有搅缠含糊过去的本领。
他垂着头,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秦纾轻轻笑了一声。“你是以为我认不出你么?还是以为我认出了你,便会不要你了。
“你未免将自己看的太轻,也将我看的太轻了。”
这话太重,沈铮急急惶惶的抬起头来望向她,像是被从船头推下,溺于冰凉的水中,冷的浑身瑟缩。
他摇着头,泪水蕴在眼眶里不敢流下来。
“吐出来。”秦纾走过去,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抵在沈铮唇边。沈铮迟缓的张开口,才发现自己又呕了血。
温热的血隔着帕子落在掌心,竟烫的她发疼。可秦纾面上什么也没有显现出来,只将手落在沈铮的肩上,平静开口。
“告诉我,在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要将他的伤口剖开,让脓血流出来。
沈铮的手指紧了紧,攥在她袖子上用力到发白。他不开口说话,只眼里蓄满了泪水,像是想恳求她放过他。
“说出来。”秦纾狠下心肠。
“我……我想救他们……但……他们……说他们与我相交……同为逆党,其罪当诛……”
“血流出来,溅到我面颊上……我跪在他们身旁……衣襟都浸饱了血……”
他的声音初时艰涩,而后颤抖越来越重。他弓着身,抵靠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若非我年少轻狂犯了大错,他们本能活下来……”
随着他日渐清醒,明白了生与死的差异,愧疚、悔恨、自厌、惶恐便一起裹挟而来,将他整个淹没。多年以前那个神气的少年,也被彻底杀死。
秦纾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哀鸣的魂魄。
她并不能感同身受于他的痛苦。对于她来说,生命是可以衡量的。谁死谁活,或奠或赏都有循例。此番事寻访其家小,多送几笔钱也够了。
可她也知道,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他们对己能轻死生,却很难背负他人的死亡。
在滚滚世事中,他们总是显得无力,总显得犹疑。但擅于取舍的该叫做政客、商人,却绝非君子,不是么?
她喜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
“仅有如此么?”秦纾蹲下来,拭去了沈铮眼眶下的泪水,平静开口。
“仅有如此……”沈铮迟缓的呢喃。对他来说,这已足够天崩地裂。
秦纾笑了一下,或许带着一点轻嘲。
“沈铮,你以为宫变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么?他们操着刀斧进去,原本就是为了杀人的。
旧人不死,如何换新人。他们怕宫人中有前朝钉子,又不愿背恶名,便让你们自己斗起来。你不明白么?
你不过小小一宦臣,也配将旁人的生死都揽在自己身上么?”
她近乎生蛮的扯开压在他身上厚布泥浆,痛快的让他几乎发痛。沈铮怔怔的望着她,大口喘息起来。
“你见他们死了,便想将自己的命赔给他们,那你赔给我什么?”
沈铮垂下头不敢看她,只嗫嚅出声。“我活着,也只能拖累阿姐……”
他与她是不一样的人。
她果敢、坚毅,开办工厂、雇佣贫户,活了很多人,是女中第一流。
而他呢……连最末等都算不上。
“我不配的。”他轻声说道。
秦纾又笑了一下,像是秋日里开阔的风,带着掀翻一切的气势。
“当年我爹死的时候,那些叔伯也说女人不配执掌家业,你知道我和他们说什么么?”
沈铮被牵动心神,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他注视着她,一双眼像月光下的镜湖。
秦纾笑着开口。“我说,放你娘的屁。”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便带上了一些戏谑的意味,语调也放的更缓了。
沈铮便是眼泪还未干,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哪怕那笑意像是烈日下的浮冰,很快便隐去了,也终究是露了出来。
秦纾站起来注视着他,她的目光也仿佛蕴藏力量,温和的落在他身上。
“沈铮,你的人生已然如此了,便这样停止,你真的甘心么?”
“你要后世之人如何评价你,一个被哀帝乱政毁了一生的可怜人么?”
沈铮摇着头,眼泪滚滚落下来。
他不甘心,如何能甘心……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看花看水也全都是灰蒙蒙的……
秦纾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长发,想要凭此让心底的无限爱怜教他一齐感知。
“我知道你苦,你只管缓一缓,等缓过来了,便当昨日种种昨日死,再活一次如何?”
“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而我总会陪着你的。”
她想,她得给他一点甜头。
秦纾低下头,轻轻在沈铮眉骨上落下一吻。那是一个介于阿姐与爱人之间的吻,无限遐想,无比温柔。
“难道你当真要唤我一辈子阿姐么?”
她在他耳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缱绻的笑意。
*
他伏在秦纾膝上,被子遮过头,像是一只蜷起来的刺猬,或是树洞里冬眠的兽。
日升月落,他一概不知。除了秦纾,无论谁来,他也一概不理。
窗子紧闭,帘幔低垂,天光仅能投进来朦胧的一片,烛火也昏黄。
玉钏儿提着炭火烧红的炉子,悄悄走了进来,放下几盅热羊奶和药羹,又悄悄退了出去。
“她走啦,起来吃点东西吧。”
秦纾轻轻笑了笑,将被子掀开一角,抚了抚沈铮的头发。
光线乍亮,沈铮阖了阖眼,而后仰着脸,安静的望向她。烛火映在他眼眸中,泛起一点琥珀色的光,像是盛满了蜜酒。
秦纾不由被蛊惑,微微垂下头,像是想要亲吻一只花。她的长发垂落在沈铮的脸颊边,他仿佛有些痒,偏了偏头轻轻笑了一下,秦纾便也笑了起来。
“阿姐笑什么?”他轻声问她。
“笑你好看。”
秦纾轻轻笑着,眼角露出浅浅的纹路。“皎皎,我也不过一俗人耳。”
她的手指抚上沈铮的眉眼。他生得这样好看,每每她拨开遮蔽,将他的面容露出来,便觉得打开了惊世的妆奁,里面明珠皎皎,满室生光。
他是她私藏的珍宝。
微凉的手指轻轻停在他唇上,沈铮面上发烫,像是沁红的玉。他垂下眼,依偎进女人的怀抱里。
很多时候,他都难以抑制的生出自厌和困惑。
这世间给人都划定了样式,男人应当什么样,女人应当什么样。至于阉人,更是完全于情爱不相干。
然而便是他这样的一个人,也能得到如此馈赠么?
他攥着她的衣袖,更紧密的蜷进她怀里,如同一株攀在树上生长的藤蔓。
“皎皎,快点好起来吧。”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她终是低下头,吻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
第十日。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或许当真是春天近了,天色也不再是灰蒙蒙的,显出一点清亮来。
秦纾推开门,也推开窗。天光乍落在屋子里,尚且凛冽的风吹进来,虽仍带着寒气,却也含着腊梅香。
沈铮从锦被中钻出来,被那风吹的打了个激灵,他昏昏沉沉许久的魂魄仿佛也被冻醒了两分。
他久违的嗅到了腊梅香,那香气清幽冷冽,香远益清。
他知道那丛腊梅开在西窗下,他忽然想去看一看。
沈铮试探的坐起身,一时却没有动作。仿佛与这天地阔别太久,不知如何踏入。
“醒了么?”秦纾靠着窗望过来,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这样问他,好像他当真只是睡了一觉。
沈铮觉得悬着的一颗心,仿佛就这样平稳的落了下来,没有颠簸的落在她柔软的掌心。
“阿姐……”沈铮面上显出一点羞赧,他轻声唤她,耳尖像是红玉一般。
秦纾走过来,捋了捋他在被子里揉乱的头发。“我备好了佳筵,庆祝你醒过来。”
她说的那样平常,又那样笃定,仿佛认定他一定会在今日好转过来,仿佛那些事当真只是落在他身上的一片灰尘,他掸一掸衣袖,便也抖落了。
沈铮被她感染,也多了一些回望的勇气。
他从床上起身,整肃了衣襟,神情忽而郑重起来。他屈膝跪地,而后伏身下去。
秦纾想要拦住他,扶住他的手肘。
“阿姐,让我行完这礼吧。”
他按住秦纾的手,轻轻笑了一下,仿佛依旧是那个朗然神气少年。而后拜下去,郑重的行了大礼。
“阿姐。”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盈盈波光。“这些时日劳阿姐费心了……”
“皎皎。”秦纾也笑了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起来。”她将沈铮拽起身。
她每次唤他皎皎,都仿佛藏着无限的爱怜。沈铮面色微红,眼睛湿润的看着秦纾,同他未醒时一样。
就像他说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唤他,他便会回来。
又或者是,那个被藏在他心里的天真稚童,从来都没有远去。
两人坐下来,他衣袖叠着衣袖,膝头对着膝头,无比的亲密。
“你还想回朝堂么,圣人新开了恩科。”秦纾抚着他的长发,轻轻问他。
沈铮一时没有开口,他望向宫城的方向,从权势的漩涡中抽开身,遥遥的望着那里。
那座宫城恢宏、壮丽、硕大,像耸立的巨兽。
那是所有臣民心中皇权的象征,是人间的天上,尊贵与威严不容冒犯。
他从前也这样觉得。他生长于这个时代,裹挟在时代的旋流之中东碰西撞,直撞的头破血流。
可或许是怨怼,此时他遥遥望着那座宫城,忽而想问它为何存在?
是为了让人留下几句“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诗文么。是为了“不睹皇城壮,不知天子威”么?
这座宫城,以及那住在宫城里,仆从万千的帝王。
是否,是否会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它们存在的并非那样理所应当。
他不知道。
但他心里有个声音隐隐在说“不”,那声音越来越大。他想,他没办法心甘情愿的跪伏在那三千白玉阶下了。
沈铮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么?”
他抿了抿唇,一时没有说话。
如今他的宅子被抄没了,又没什么俸禄积蓄,住在秦纾这里,已添了太多麻烦。他不想再得寸进尺,因而沉默下来。
秦纾笑了一下,气定神闲。
“从前你放到我这里的钱,我都一块放到生意里周转去了。如今算算,便是你想在这京里买上十来间宅子铺面,从此做个富家翁也是够的。”
打从最初的时候,沈铮送来了引目,又不肯收她的感谢,她便折了银子记在账上。
而后几年往来,她大手大脚过惯了,见他宅子总觉得清寒,每往里添什么物件,他往往也要送银子来。
再和上他银钱大半都花在了救苦救难上,看到字画孤本也难免心喜,月底便常有入不敷出。后来每月俸禄便也存过来一些,等拮据时再来支用。
这么一来,不等花光他便不好意思要了,多的他也不问,秦纾便替他存了下来,和做生意的钱放到一起,算他孳息。
自两人相识,七八年下来也是不小的一笔钱了。
“那些钱……是我还阿姐的。”沈铮不肯收,他心里清楚,这些钱里他用来还秦纾送来的各式珍宝是大头。
何况秦纾一方巨贾,又如何用的着这份钱周转,不过是有意贴补他罢了。
秦纾笑了笑,伸出手指抵在他唇上。
“皎皎,你同我还磨磨唧唧的做什么。你已然浪费了那样多的时候,何苦为了那些繁文缛节再浪费下去。你若要还,且有的时间让你来还呢。”
“你只需想一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看着沈铮,眼含鼓励。
沈铮想了很久,日头从东升,天光愈来愈亮。直到日影偏西,他才缓缓开口。
“我,我想开一家书院。”
他说出口的时候,很是忐忑。从来开书院都是不赚钱的,更不比考功名,他一个阉人又能招到什么学生。
秦纾想着,他曾经几次监考科举,帝王定题他侍奉一旁,进士廷对也立在殿上,是不愁没有学生的。她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沈铮咬了咬唇,嗫喏了一会儿,又开口。“我想开一家不一样的书院。”
秦纾有些诧异,却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等待着他讲下去。
“我想带他们去田间地头、村舍街巷。如果阿姐允许,便也去阿姐的工厂,或跟着船去外面看一看。
要教读书,却不止圣人言;也教耕作,学一学西方的实验和育种。会有男学生,可能也会有女学生。”
“阿姐,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也不知哪样更好……我想亲自去看一看。”
秦纾望着他,看他目光依旧清亮柔和,却多了一种坚定。
第七章
秦纾立在窗前, 看着墙角青瓦下的那一从竹子。
京城孟月,天气还没暖和上来,便先起了风。打竹子头吹过, 沙啦啦的一片响, 有些像海浪翻涌的声音,也像车马辘辘行过荒道时风吹过牧草。
她想到这儿, 不免失笑。真是在京里待太久了, 瞧丛竹子也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只是她如今不便出京, 不免多了些闲绪……
前朝未亡时,她便下注到了本朝,实算得上一句慧眼识英雄, 可也教人事后想起来提防。
为长远计,她还得留在这京里表表忠心、抬抬轿子为好。
正沉思间, 玉钏儿将一沓礼单递到她手里。
再过上一个月,便是三月三, 真武大帝的寿诞。新朝皇帝初起义的时候, 借的是这位神仙转生的名头。虽然后来提的少了,却不妨往隆重里走礼, 问起来便说自己笃信道教。
这一沓礼单,是她三个侍女一起斟酌过的。既向天子献白鹿,也往观里捐善款。各处官吏更是一一打点,称得上一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只是这还不够。
秦纾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早年间告老还乡的旧臣、隐居不出的名士,捋捋有几个和沈铮同籍的。若有生活困苦的, 备些米面炭肉送过去。”
算一算新帝也分赏完功臣, 该请贤人出山了。承继正统、分权制衡, 她一个商人都明白的道理,天子更会明白。
越是在前朝不肯同流合污的, 请回来越能显出当今的圣明。这些人虽一时落魄,却未必久如此。日后沈铮无论是办书院,还是入朝为官都用得到这些人。
不过……她这主意,既是为沈铮,也是有私心。
她平日说起来也是手下有几百几千号人,大摆琼宴一掷千金。可到底士农工商,商在最末,朝中无人便诸事难为。
从前沈铮立在御前时,都不必露出私交来,旁人看她进他私宅能走正门,许多盘剥挤兑便落不到她这里。他没想要她记这份恩情,可她心里清楚。
如今她在新朝虽也有两分脸面,却到底不比从前亲厚。人人见了她,只怕如见三岁小儿持金过闹市,欲抢上前来。
秦纾想到这儿,不由一哂。
要平这场风波,最简单的便是再寻个御前红人投靠。千百年来,商人都如此求活。
可西夷的商人都成了议院新贵族制订敕令了,她又如何甘心落后太远,凭何不能也以身家换个身份?
不敢赌的人,是做不成大生意的……
“银钿儿,你也跟着去。回来将他们是什么样人,什么政见整理一份给我。”
秦纾回过头来,吩咐一声。
在这间传统木结构的房屋中,光线总是那样昏暗。可女人那张寡淡面容上,一双眼亮的惊人,竟如黑夜里的寒星。
银钿儿被那目光所摄,不由自主的便伏首应是。而后又取出一张薄纸,双手托举着奉到秦纾面前。
“主子,我这里还有一事。出卖沈公子的人查出来了。”
银钿儿生得秀美娴静,规矩好,学问也好,一向是由她同官家们打交道。官小姐太太们的诗会、花会和牌桌,都是她探知消息的地方。
秦纾接过那张薄纸。
便是如今沈铮醒了,她也不曾问过是谁害他。
人生百岁有几,他从前过了太多苦日子,何必再将时间抛掷在这些无聊事上。何况他素来心软,她也不忍教他决断。
方去了一件麻烦事,又来一桩不快事。几个侍女都不由绷紧了弦,屏气凝神。
“我先不忙着看,且教我猜一猜……”
秦纾瞧见笑了笑,又展开了礼单,指尖在上面逡巡两圈,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翰林院侍读学士何平,待赠∶上等松烟墨一方,珍本三册。
“是他对么?”她面上有一种笃定。
“什么都瞒不过主子。”
银钿儿仰头看向她,满眼崇敬。她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查出来的事情,主子却轻而易举便猜到了。
秦纾抬眼轻笑,“你这妮子惯会奉承我。你查出来的,倒变着法夸上我了。”
银钿儿抿唇笑了笑不说话。她想,主子这话或许便同那汉高祖说“谋策不如张良”时相似,有种天下尽在瓮中才有的胸怀开阔气定神闲。
不过将主子比作皇帝,这话多少有些僭越了。可即便不能说出口,她心里却止不住的这么想。
谁说货殖里的江山,不是江山呢……
得到侍女肯定的回答,秦纾轻轻垂下眼去,把玩起了腰间的貔貅挂件。
她记得何平,同沈铮一样也因“采选”神童入宫。两人因境遇相似,便有几分交情。
可他只生得寻常相貌,学识、灵秀亦不如沈铮。旁人若说可惜,都只说沈铮。
何平从前倒是不曾说过不平。只是他入宫的年头分明和沈铮差不多,背却有些佝偻,目光也总低垂着,不太与人对视。
说起来倒也可怜,可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
秦纾心里没有多少惊诧和怨尤,就像——她报复回去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不忍和悲悯。
“引他酗酒,明年冬天寻个下雪夜,便教他酒后落马。冬天冻死几个酒鬼再寻常不过了。”秦纾感叹一声。
“主子何必等那么久,不如江湖上买个杀手,直接杀了省事,也免得夜长梦多。”
“咱们是做生意的,那么快意恩仇做什么,事缓则圆。”秦纾失笑,推了推金坠儿的额头。“今日他同我有仇怨,明日便惨死了,怕旁人不知是我做的么?”
那何平若非按耐不住,接了这侍读学士,又怎会被轻易查出来。他一个没功名的阉人,在翰林院多么突兀。
这分明是被做了弃子,用来试她呢。试她行事,也试她心有几多怨恨。秦纾心知肚明。
不过这话不能对金坠儿她们说。这世间大多人都对天子、皇权敬畏天然,若是让她们知道正被那庞然巨物眈眈注视,怕是会太过紧张,行止失措。
她便又笑了笑,同几个侍女说笑。“玉钏儿你将咱们的礼看严点,瞧金坠儿气的,可留心别教她把东西扔了去。”
“您净编排我。”金坠儿皱了皱鼻子。她心里想着,主子可真疼沈公子。上次是,这次也是。
明明教他先装疯卖傻是最稳妥的办法,何况他本就刚好,也不算委屈。可主子就是不舍得,不舍得他不能出门乱跑,不舍得他身上沾上半点不好的名声。
“主子您放心吧,等晚上我就睡咱们库里,定不教这妮子得手。”玉钏儿笑着应声。
“我也帮姐姐看着。”银钿儿也捂嘴偷笑。
几个侍女都来凑趣,笑作一团,秦纾面上也带着笑意。只要底下人能办好差,她是乐于宽和一些的。
银钿儿抬起头来,对上了秦纾的视线。
她怔了怔。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她们也叽叽喳喳。在那目光下,她觉得她们像是海水里的一颗石子,天地间的一粒微尘,渺小的一眨眼便看不见,却分明被她注视其中。
她们从前也很少见到沈铮,没见过他神气的模样。有时候几个侍女围坐在一起小话,也会说纵使沈公子身世坎坷,也是极有福气的。
“主子,这事同沈公子相关,可要同他知会一声,免得教他误会。”
玉钏儿又开口。她说这话也非是坏心要挑拨什么,只是主子没想到的,做下人的想到了便不能不说。
秦纾叹了一声。“他这性子……旁人都是论迹不论心,偏他论心。倒是不怕误会,只怕他日后吃苦头……”
她说这话时,说着无奈,眉眼却显而易见的温柔下来了。
银钿儿想,这两人没说过一句喜欢对方。可是她想,世人很难比他们更相爱。
秦纾话音刚落下,便听到廊外沈铮的脚步声。她比了个手势,止住了侍女们的回话。
几个侍女也立刻转了话题,说起了生意上的货物调度。主子当真有吩咐时,她们谁也不敢违逆。
在侍女们的絮语中,沈铮走了进来。或许是炭火燃的太旺,秦纾恰觉得有两分憋闷。如今开了门,风吹进来倒是正好。
见几人正在谈事情,沈铮望着秦纾轻轻笑了笑,往屋子一角走去,随意翻开一本书,坐下来等待。
秦纾向他招了招手,笑着将几封信递给他。
“帮我译了吧。这仗打的,译语先生也不知都流落到哪儿了,只能请你帮这个忙。”
秦纾知道,沈铮从来是很怕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住在自己这里,即便他不说,心里却始终赧然。
因此,她有意为他寻些事情做。
这些信是从蒙兀几个小部落来的,使用的却并非通用的蒙兀文。如今天下动荡未平,便是秦纾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译语师傅。
幸而有沈铮。
他生来灵慧万分,过目不忘、听之能诵,曾几次与鸿胪寺接待各国使臣。几年下来,不说蒙兀各部的文字,便是西夷那些叽哩哇啦的鸟语,他都一一记下了。
沈铮接过信,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来,铺开一张纸,提笔润墨,仔细写了起来。
事情都吩咐的大差不差了,秦纾走到沈铮身边看他写的东西。
信里内容他皆译了出来,是这几个部落央她带着麦粟、药物等物前去贸易。还有些旁的事,沈铮都分条缕析的写在纸上,清晰明了。只可惜他到底伤了手,字不比从前气韵贯通。
这是从前为君王批朱的手,如今倒来为她做译语。秦纾一时心里感慨万千。
金坠儿也瞧见了桌上的文字,不由惊叹。
“沈公子可真厉害呀,这些字各个都不一样,我瞧了都头晕,到沈公子手底下竟这么服帖了。”
秦纾笑了起来,虽是同几个侍女说话,却看着沈铮。
“你们不知道,建安七年正月四方来朝,我们沈大人领头接见各国使臣是何等风姿。连着得有三五个月,这京城茶馆酒肆里赞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期陆六吴灵吧爸而伍叹的都是他。”
沈铮被她直白的夸奖夸的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那主子,咱们以后别花那么多钱养一大堆译语先生了。我看他们都敌不过咱们沈先生,有沈先生一人便尽够了。”
金坠儿不由耍起宝来,一副惊喜万分,捡到金子似的模样。
“你这丫头,可真不愧是我的大掌柜,就是打树旁边过也得给扒下层皮来。”秦纾也随着打趣。
金钏儿又笑着回话,“要不怎么是我给主子管账呢,可不是要处处精打细算才是。”
一室热闹、笑闹亲昵,沈铮听着,恍然觉得已与阿姐一同生活了很多年。他不由也笑,笑得轻轻咳了起来。
秦纾将一个白瓷蛊递到沈铮面前,里面是炖好温着的雪梨汤。因他咳疾未去,这汤便随处备着。
沈铮接过白瓷盅。打开盖子一看,便忍不住又抿唇笑起来。几个侍女瞧见了,便也知趣的退了下去。
等几个侍女们都走了,沈铮又轻轻拽住了秦纾的衣袖,小声开口。“我可以的。我为阿姐做译语人。”
秦纾在他旁边坐下来,轻轻推了推他的额头。“倒也不怕累住自己,些许小事哪配得上劳动你。若有实在译不出来的,再教他们请教你便是。”
沈铮轻轻应了一声,眼睛望着她,润的像是水洗过似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静的好像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对视了一会儿,沈铮先低下了头去,耳珠微红。
可不说话好像显得更奇怪了,他不由又寻了个话题。“阿姐是要同蒙兀做生意么?”
百二十年来,内乱无数、军备废弛。朝廷对西疆、北疆的控制力逐年下降,商人们为避祸乱,不愿再往西北逐利。
何况西北也多荒土,少河运海运之便,只能以人力、畜力运载,成本高昂,远不似海上贸易利润丰厚。
便是要往西北贸易,也多是去往西域。沈铮不明白,秦纾为何反同蒙兀等部联络起来。
秦纾靠着沈铮的椅子,缓缓讲述。
“我是想去寻乌薪和火油。”
“新帝从嘉兴府起家,那里海贸阜盛,还有西方人开办的工厂。他见识过那些烧着乌薪和火油的机器,明白里面蕴藏着何种力量。”
“我也明白。”
“那是机器的生命,就像人的血液一样。扼住它,便能扼住商人的咽喉,王朝的性命。”
“国内的乌薪火油势必官营,化外却不知此利。我已使人探明这些部落确有乌薪火油矿,若能换得交易,无论是自用还是开采运输回来献给朝廷,都大有益处。”
仅仅是卖绢卖丝,乃至粮食、药品,或者买卖期票,做些空手套白狼的生意,都不足以撼动古老的制度。她需要摧枯拉朽的力量。
沈铮听着秦纾的话,静静的望着她。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在这风云诡谲的时代,阿姐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人物。她眼明心亮,果决大胆,即便不做商人,也无事不能成。
他有时也会想,自己这般优柔寡断、伤春悲秋,该是上天戏弄,教两人反了过来。应当将阿姐生作男儿,将自己生作女儿才对……
如此也不会有那般多的烦忧……
“好啦”,秦纾笑了笑,“净说我的事了。倒是你,这么大的风怎么还跑出去。”
沈铮抿了抿唇。“风大……才要去看。那些因我而死的宫人……她们的亲人也大多穷苦。这样的风,只怕会将她们家中屋顶吹倒。在京里的,我总要去照应一二……”
他不知不觉中咬住唇,在唇上留下一片可怜的齿痕。“我有阿姐送我的精铁加固的马车,他们只有茅草和泥土的房子。”
“我将他们接到了为办书院租下的房子里,我想……那些小孩子可以做我第一批学生。”
秦纾面上挂着笑意,
依譁
轻轻抚着沈铮的头发,抚慰着他的情绪。
其实无论是沙尘天探看旁人的茅草屋有没有被风吹走,还是收一些交不起束脩的学生,都是她觉得不值当去做的事情。
甚至这些孩子亲人之死到底涉及沈铮,若有拎不清的,只怕会心中衔恨。若是她,只会给些钱粮远远打发了去。
但她没劝沈铮。若他当真会这样做,也就不是那个其心皎皎的沈铮了。他不是木石,她也不愿做匠人,削锋磨角的改变他。
于是她只说:“下次我也一同去瞧瞧,若有目光清正的好孩子,便让他们按着礼数来,正正经经拜你做师父。”
沈铮轻轻应声,悄悄转脸,将面颊贴在她手心。
“你呀,教我有什么办法。瞧瞧,落了一身沙子。”秦纾又笑嗔了他一句。
“我梳洗过才来的。”沈铮的眼睛微微瞪大,显出一点略圆的弧度,傻呆呆的。
“喏,还有粒沙子呢。”秦纾不由更笑了起来,指尖轻轻落在他眼睑处。
沈铮仰着头等待着,睫毛簌簌像两把小扇子。眼睛仿佛浸在清水里的黑琉璃,唇也胭红,一张脸端得像画一样。
秦纾忍不住笑。哪里有什么沙粒,她是骗他的。只是觉得他的样子实在乖巧可爱,生了坏心想要戏弄他。
她指尖的力道不由重了些许,从他的睫毛往下落,抚过他的鼻梁,落在他的唇珠处,慢慢变了意味。
“阿姐……”他像是感知到了气氛的变化,睫毛不安的眨动,却又依赖的唤她的名字。
秦纾笑了一下,忍不住低下头来,轻轻的、亲昵的碰了碰他的鼻尖。
*
这几日沈铮总是往外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秦纾往书房里一瞧,只见好几本书都摊开堆在桌子上,和晒书似的,乱七八糟的让她看了想笑。
“他这是做什么去了,急急惶惶的也不收拾。”
秦纾随手将桌子上的那些书摞起来。书里还夹着几张纸,上面有沈铮的字迹,她怕弄皱了,便抻出来放在一边。
她低下头看到纸上的字。
“昔天地无君王,万民以期无饥也,以期荒年有所依,以期集群力而治天下,乃有君王。天子之尊,非神授也,实乃民之所授。”
“圣人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今诸公端居恭默,无所施张,无一人以养民为事,民愈贫矣。”
“昔时治天下,诸国渡海而学,今亦如是焉?”
秦纾的手顿在了那里。
他的文字不似他为人一般,反而锋芒毕露。可他难道不知道么?无论天底下换了哪个帝王,这都是不该说的话。焉不见孟子的独夫民贼之说,都多少年没人提了。
便是在这片土地之外,皇帝被空空架在了王座上。但这股风,且还未吹到这里。
《权利法案》的通过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国内的报纸却刚刚敢报道。乌薪的黑烟已飘满了不列颠的天空,浙江的商人才开办了第一家小小的蒸汽纺织厂。
时代的洪流中,他们成了被落在后面石子。这些东西,天底下的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但没有谁像他一样,一下子扯掉这王朝的的遮羞布,撕向那些大人们的面皮。
她想,她真该狠狠斥责他,难道要一次两次摔在同一个地方么?他难道不明白这世间有太多事,便是能做也不能说么?
他开办学校,竟是想讲这样的东西么?
但是……秦纾又想。这天底下若没有他这样的人,没有将大不敬言论嚷嚷出来,直至振臂一呼便能有人相应的傻子……
女人到现在也该被关在家中,她一介商人也该对天子诚惶诚恐、三跪九叩。日月轮转、祖宗礼法再过千百年还是那个样子。
她当真想要如此么?
一只火苗,或许会被大浪吞没,也或许能点燃枯草而成燎原之势。尽管她擅长权衡利弊,可她不愿拦他。
秦纾破罐子破摔的想,就这样吧!她总能护住他。大不了她也投江湖去,教皇帝也管不得。凭她的身家和本领,在哪里都是不愁钱的。
她想着想着,胸腔里便升出了一腔豪情来。
她将那张纸原样放回去,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又从桌上捡起两本书,略翻了翻,而后啪一下扔回桌子上。
“越给他收拾越烦,多大个人了,东西还乱的没法要。”
秦纾转过身,笑着对几个侍女开口。“不惯他这毛病,你们以后也不准帮他,他自个儿的东西就教他自己归置好了。”
第八章
满屋子的烟呛得直有些刺眼, 不过在座诸人都是惯熟的,倒也可大言不惭的说一句恰似蓬莱仙境,云雾霭霭。
秦纾酒杯刚空, 便有一人躬身上前, 为她倒满了酒。她抬眼一瞧,这人也是京城生意场中的老面孔。
他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 有几个窑厂, 从前给宫里烧香脂瓶。可如今上头换了圣人娘娘, 只怕宫中也无人再记得他家瓷,丢了贡瓷的称号,这段时日正四处求托。
“秦老板, 生意兴隆、生意兴隆啊,我这不成器的……老了, 老了啊……”
这人点头哈腰的过来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 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跟我过来。”
秦纾叹了一声, 端着酒杯站起身,引着他在个一手挟菜, 一手拿烟杆的老人面前坐下。
这老人是管宫中营造采买的吏员,改朝换代也没离了这肥差,不说本事能通天,也实不可小觑。
老吏见了秦纾先招呼起来。
“秦老板尝尝这烟丝?打辽东来的,味醇得很。”
既是来为人牵线搭桥的, 秦纾便不推脱, 也教金坠儿取来只烟枪。
她拿烟枪的姿态很是娴熟, 对烟丝也了解。
辽东烟丝烈的很,除那边本地人, 老烟枪也不太抽。秦纾前几次见这老吏,他抽的也是旁的。
秦纾笑了笑,抽了两口,便将烟枪撂在一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口相问。
“三哥是遇上什么烦难事了?抽这么浓的烟。我那儿新到了些桂阳金叶,明日教人给三哥送去。”
老吏叹了口气,又咂了口烟。
他手指了指上面,意思是圣天子。
“主子们搬进了新家,使不着的厂子想卖出去几个,这事落我手里了。我也不瞒你们,都是破铜烂铁。”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缺钱。这不,让他想法儿换些钱来。
前朝时候闹腾过一阵子改革,倒是留了些厂子下来。不过往外卖的自然都是亏空已久,烂的拾不起来的。
这情况用不着瞒着这些商贾,替官家做生意卖的是面子,不用管东西好坏。
“刘大人,刘大人,小的愿替您分忧!
那瓷器商人听到这儿忙开口出声。
哪儿来的愣头青,没个分寸。老吏皱了皱眉。
“这说的什么话!咱们虽说是身份有别,相交也讲究个你好我好,这些厂子你们要使不着,我能硬塞给你们么!”
老吏拿烟枪敲了敲桌子,斜睨了瓷器商人一眼,同秦纾说话。
“秦老板,这人谁啊?”
“您别生气,他这人净对着瓷窑人都傻了,不会说话,心意却难得。”秦纾笑了笑,慢慢给老吏倒酒。
“咱们京瓷有家‘薄如纸’,就是他的窑厂。去年宫里娘娘们还夸呢,明个儿也烦劳您给瞧瞧?看看能不能上台面。”
老吏拉长声哦了一下,明白了这人来意。他们这些人啊,不怕别人有所求,无缘无故贴上来的热脸才瘆得慌呢。
“这样。”老吏又咂了两口烟,挟几筷子熊掌鹿筋,没急着开口。
“我们这次来,都是听说三哥这有好东西。”秦纾给两边搭了个台阶。“我呢,想求个船厂。我这年年往外跑船,年年从别家订船到底不方便。”
“您那儿,总归是架子小,多一摊子事便也是多条活路,您随便赏他什么都好。再说,您老心软,瞧他这么天天四处乱撞的也可怜不是?”
瓷器商人听了这话忙连连作揖。
“行了,秦老板既是开口了,我哪儿能不给面子,明个带着他找我去吧。”老吏松了口。
瓷器商人知道事成了,至少是寻着门路了。想起这段时间的求爷告奶,几乎拭起泪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席上其余商人也都围了过来,纷纷接了剩下的厂子。
老吏捋一捋胡须,抽烟枪的动作多了些不紧不慢。他自降身价来凑这场热闹,原本就是让这些人排忧解难的。
见气氛热闹,一个胆子大的也凑上前来,给老吏倒了杯酒。
“三哥,听说上面想要建一个藏书阁?是不是有这回事,您老给我们讲讲?”
“哎呦,听我倚老卖老劝你一句,这活可不好干,挣不了几个钱。”
这活也在老吏手里,这人啊明知故问。
若是以往,他也就顺势将活摊派给这些人了,反正不管谁干总不会少了他的孝敬。只是这回油水少,他得事先讲清,省得日后落埋怨。
“圣人仁德”,这商人向上拱了拱手,“这是惠及天下读书人的大事,我们就是也想出份力!”
“甭给我打马虎眼,你小子不实诚!”
老吏拿烟杆敲了敲商人的手。
“真瞒不过您!”商人嘿嘿一笑。
“这从前建寺建庙、修路铺桥不都立碑么,这回我们也想在上面添个名。不说别的,就说以后家里崽子读书了,也好教他看看他老子不是白活的。”
天下的喉舌都掌握在读书人手里,说句不怕风闪了舌头的,今个儿能坐到这屋子里的,也到了借财求名的时候。
“这……不是我有意推脱,实在是这事不好办啊。”
新圣人刚坐进了黄金殿,要给天下读书人施恩。建个藏书阁功德碑上写着一排商贾,这实在不好看啊。
秦纾笑了笑,又敬了杯酒给老吏。“所以还得您老给我们抬抬身份,也写个乡贤什么的。”
老吏顿了顿,狠砸了几口烟,将烟枪拍在桌子上。“行吧,你们把差事给我办的漂漂亮亮,我也不让你们白干一回!”
事都谈完了,酒筵也能散了。秦纾出了酒楼,抬眼看外面起了雾,茫茫一片,不辨前程。
那瓷器商人追了出来,冷风一吹酒也醒了些,抹了把脸身子躬下去。“秦老板,今个儿实在是多谢您了,”
秦纾笑了笑,抬了抬手。“好了,不必多说,我都知道。咱们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彼此能帮一把也就帮一把。”
“家里还有人等着呢,我先走了。”她止住了瓷器商人剩下感谢的话,挥了挥手先行离开。
玉钏儿早等在马车旁边,见了秦纾忙撩开帘子请她上去,奉上烫好的帕子。
她也瞧见了方才的动静,喟叹一声。“能遇见主子,他实在是个有福气的。”
秦纾将靠在马车壁上,听到这话不由一哂。“哪就到了福不福气的地步。”
她啊……不过是自己艰难时曾得过沈铮援手,心便没那么硬罢了。
想到沈铮,秦纾面上便露出个笑。
玉钏儿知道主子因何神色柔和,又开口说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沈公子正教人煮羊肉汤呢,主子回去了正好喝一碗去去酒。”
秦纾听她说着,便不由想到家中庭院挂起大铜锅,炭火烧的红旺,煮着的羊肉汤沸起来,满院都是香气。
“哪来的羊,今儿早上后厨也没买呀?”金坠儿也凑趣来问。
“是沈公子学生送的,说是自家养的,比外面的都鲜。”
秦纾挑了挑眉,有几分诧异。“他竟是肯收的么?”
“主子猜的可真准!”玉钏儿笑起来,“沈公子哪里肯收,当时便要给那学生塞银子。可那也是个倔脾气,硬教公子追出去两条街才塞成呢。”
金坠儿抚掌大笑。“沈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金坠儿是笑沈铮痴,心底却也有几分敬意。
她从前不是没和宫里的太监们打过交道,这种缺了根的,比旁人更看重钱帛。遇上他们,不被多盘剥几倍都是好的,偏沈公子是这样的性子。
“他有的是好呢,以后日子长了你们就知道了。”
秦纾心里沈铮自是千好百好。这两个侍女知道的也太慢了,她忍不住嫌她们愚钝。
只是她这话说完,两个侍女都嘻嘻笑。
秦纾也反应过来这话说的太亲近了,更被笑的面上发烫,抄起桌上的果脯轻砸向两人。
“你们两个倒拿主子打起趣来!再这么多话,都到外面冻着去!”
见主子恼羞成怒,两个侍女愈发笑起来。
*
又过了十来日,一个寻常午后。
秦纾和沈铮相对坐在榻上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一青瓷小罐,打开来药香幽幽。
“来,把手给我。”秦纾剜出一块淡红的药膏,向着沈铮晃了晃手指。
沈铮哦了一声,支出一只手来,放在秦纾掌心。
秦纾将药膏抹在沈铮指节处,轻轻揉按起来。
宫难时,沈铮手指受过拶刑,如今虽皮肉长合好了,指骨却不再如从前笔直。阴雨时,也时常疼痛。
京里夏季雨水更多,秦纾不由担忧。从老太医那里配了药膏,学了这套手法,以期能在雨季之前将沈铮的手指将养的更好,骨头也正回来一些。
不过揉按的时候,指骨的弯曲会格外明显。秦纾怕沈铮见了心里难过,便只自己给他上药。
隔着矮桌,沈铮的手支过来。他人也半趴到矮桌上,仰着脸看她。
“做什么?”秦纾看他一眼。“等的无聊了么?”
沈铮晃了晃摊在膝头的书,示意自己并不是无聊才看她。不过他却不说为什么,只抿着唇笑。
阿姐为他上药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蹙起眉,眼中的怜惜仿佛要满溢出来。他看着,什么疼也不知道了。
“净作怪。”秦纾弹了他额头一下,也忍不住笑。
这家伙大概是真傻了,上药也能笑出来,眼神和东边那家小丫头养的半大小狗似的。
“阿姐弄疼我了!”沈铮捂住额头,小声抗议。
秦纾拽下他的手一看,他皮肤那么薄,红都没红。
“娇气!”她抬起手,将指尖剩下的淡红药膏都抹在沈铮眉心,像是点了一点朱砂。配上他这面冠如玉的模样,竟仿佛是哪来的神仙童子。
沈铮依旧抿着唇笑,并不分辨。谁都知道,有人疼的时候才能娇气起来。在宫里,那么疼他也没哭,只是……安静的疯了。
银钿儿叩了叩门,递了张契书进来,而后退出去。
秦纾展开瞧了瞧,不由露了个笑。可她又将信撂在一旁,不慌不忙的将沈铮另一只手也上好药才开口。
“去换身出去的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玉钏儿她们后面跟上来,行李让她们收拾。”
“去做什么?”沈铮困惑的抬起头望她。秦纾笑着不肯说,很是神秘的样子,好像西方故事里的巨龙要展示她的宝藏。
沈铮眨了眨眼不再问了,换了出去的衣裳,一下子就跟着上了马车,倒是好拐的很。
车马一日辘辘急行,往直沽去。
进了直沽,空气便带上了一点海腥气。这里海运发达,北接辽东,南接胶澳,海岸线上坐落于大大小小的船厂。
沈铮已猜出了几分秦纾的来意。
马车停在了山坳里的一座船厂前。
船厂应当是荒芜了几个年头了,人收拾的不勤,厂房里落了许多灰,往里面一走,灰便扬起来,有些呛人。
船厂管事们得知了船厂易主的消息,忙走上前拜见。秦纾稍应付了几句,便兴冲冲的拽着沈铮往船厂深处走。
船厂大而阔,只有几架机器还轰鸣着,倒是地上堆着些上了漆的巨木、铁零件。
没往里走几步,便能遥遥望见两艘铁皮大船。长有五十公尺,上面还搭载着十几架炮台,纵使船身坑坑洼洼、锈迹斑斑,却依旧气势逼人,如同沉睡的巨兽。
秦纾爬上井字架,看着这两架破落的大船,像看着她最心爱的孩子。
她抬起手,试图抚摸船底。“这个船厂最珍贵的就是这两艘船。当年……”
“当年大荷想要从海上攻打京师,直沽水师尽出才打赢了此仗,留下这两艘以乌薪驱浪,使用大荷最先进的技术的战船。”
沈铮轻轻开口。
他记得这两艘船。那时战情焦灼,海浪仿佛滚油。江湖义士趁着夜色掠身上船,刺杀了主帅。直沽水师拼死围拦,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留下这两艘战船。
那时的宰相梁公是个改革派,一腔壮志雄心。他明白这两艘船的价值,欲究其物理,以强本朝水师。
他也知道,大荷必不肯由他们探知机窍,势必要将这两艘战船要回,或直接损毁。
那时朝上局势莫测,圣人的心思更瞬息万变。
梁公不敢赌,命人秘密将这两艘船藏了起来,发往朝中的战报只说沉底。可他瞒得过朝廷,却瞒不过厂卫。
那是个大风雨夜,梁公披着蓑衣而来,身上的水珠砸落在地上,似有金石声。他长揖于自己身前,请他以万民为重。
他们一同瞒下了这个消息。那是沈铮第一次欺瞒圣人。
只是后来时局乱,梁公才当了一年宰相便下台了。而他在宫中也鞭长莫及,顾不得这些了。
却不想这两艘船在这里。
沈铮指尖轻轻抚过船底的铁锈,一时感慨万千。
秦纾偏头望向沈铮,他的神情沉静,甚至少见的显出一分肃然来。
她想,他明白面前的是何等无价之宝,明白自己为何大费周章。
秦纾忍不住笑起来,不是生意场里周旋的那种笑,而是带着畅快的意味。
“皎皎,这回你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去蒙兀寻那些矿了吧。”
她做事从来谋而后动。
既大费周章的寻矿,便想好了做什么行当。
茶叶、生丝不足以动摇一种根深蒂固的制度,那么矿产、重工呢?
这都是有些敏感的行当,她不能平白无故涉足其中,却可打着为官家分忧的旗号。
若非她有意为之,那老吏如何知晓她在何时何地宴请他人。若非她早就得知这两艘船的价值,又如何会轻易接下一个废船厂。
秦纾此时志得意满,当真有些天下我有之感。
沈铮看着秦纾。
她站在这一片荒芜的船厂里,一双眼如同这世间最璀璨的宝石,里面野心勃勃、神采熠熠,能照亮整间昏暗的船厂。
沈铮知道,她是那个能拭去明珠上尘埃的人。
“蒙兀各部落征伐不断,我只能舍去地利之便,将矿产运回域内建厂。或在云中,或在怀仁,不过这得等我实地瞧瞧,见了当地长官再说。”
“这两地皆漕运发达,等乌薪炼好后,便可借水力运到直沽。我亦寻了一些游学西夷的学生,船厂用不了多久便能上正轨,到时我亲自去西北一趟。”
秦纾说着她的雄心壮志,忽而望见沈铮的目光。
那目光无比温柔,仿佛哪怕她这样自鸣得意的说一个甲子,他也愿意听下去。
她停下聒噪,靠在井字架上,看着沈铮。
船厂的窗户窄而小,上面也落了厚厚一层灰。可他便如那簇斜打进来的日光,将满间棱角尖锐的废铁硬钢,都渡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
空气中细小的尘埃纷纷扬扬,像是扬起来的彩钞,又簌簌落在地上。而他长身玉立其中,面容清润隽永。
秦纾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不再在浪尖上,也不在永不停息的湍流中。她仿佛泊进港的船,轻轻喟叹了一声。
“皎皎!”她又忽生了顽皮之心,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声呼唤他。
她知道,女人要想做生意就该显得比男人更无偏私、更无情谊,但是她偏偏想要在此时呼唤他。
“阿姐?”沈铮扬起脸来回应她。或许他也有些诧异,却总是会回应她。
他们在嘈杂的人群中对视,忽而相视一笑,牵住手,溜出了机器轰鸣的工厂。
*
他们先是脚步悄悄,等走出工厂的大门,秦纾忽然跑了起来,在春天松软的草地上,像少年人一样奔跑。
他们经过田野,越过山岗,跑累了便笑着坐在草地上,遥遥望向山崖外的海浪。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奔跑过。”
秦纾偏过头来,看向沈铮。
从前他为天子近侍,一言一行不可失矩。两人亦各囿于身份,不能在人前亲近。
他们从未一同出游,至多便是在彼此家中闲坐片刻,便要匆匆离去。
她不是想说那场改朝换代的宫难是幸事,但她确实很庆幸,他从宫里出来了。
从那恢宏的活人棺里出来,重新回到这人间。
这天底下随意哭笑的人无数,但宫墙里却不行。历朝历代朝堂上多的是善终的铮臣,阉臣却不能。
秦纾不愿他一辈子陷在那里,只是从前无能为力。
沈铮抬起眼,望着她的面容。
她面上惯来是亲和的笑意,只是她见人人都如此,这亲和便显出一点疏离,像是和这世间都隔了一层。
但每当她望向自己的时候,她眼中有喜与嗔、哀与乐,像是冬日过后,大片日光下解封的冰河一般,开始潺潺流淌。
这正是一个好春日,水也蓝,风也轻。他屈膝坐在山崖上,在一片新绿中,望见莺燕飞舞,万物更新。
“阿姐……”沈铮忽然开口唤她。
“怎么?”秦纾半躺在草地上,笑着偏过头来。
“我也在这里建一个校舍好不好,就在这山崖上,望着阿姐的船厂,就像……”
就像我望着阿姐一样。沈铮在心里说道。
当她扬帆出海,校舍屋檐下的铜铃叮铃作响,他便站在山崖上,望着她离去的风帆。
等她回来了,他要奔跑下去迎她。就还像今天一样,在人群的注视中与她大笑奔逃,比任何一个人都亲密。
“好啊,那以后我去哪里,你的学校便开到哪里,我们时刻不分开。”
秦纾握住沈铮的手晃了晃。沈铮轻轻回握她。
分明两人早已拥抱过,甚至她已吻过他的眼角。可是这一次,沈铮面庞红的厉害。
他开始生出渴望。
“阿姐……”沈铮轻轻唤她,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人间形容爱意的词汇太多,多到像一种矫饰。可单说爱字又太重,像是沉甸甸的捧出一颗心,只怕让人望之生畏。
秦纾轻轻笑了起来。
有时候,言语能矫饰,爱意闪烁其中,分辨不出几多。
但他不知道,他的神情比什么都动人。
他望着她,那样专注,好像她比这天底下的任何东西都来的更重,更光彩夺人。
他眼中仿佛有一泓月光,静静向她流淌。
秦纾很想将这捧月光掬在手里,轻轻的,不让他凝固在任何冰冷中。
这束独属于她的月光。
她的手指顺着沈铮的衣袖,轻轻爬上他的手腕轻拨。在指尖下,她能感到他脉搏有力的跳动。
轻快的风吹拂而来,秦纾也忽生了嬉闹的情致。
她平日里沉稳持重,可偏偏同他在一起时,总生出不合时宜的脾性来。
从前时候,她初掌家业,比谁都明白低头二字,却偏偏在他面前要强,同他呛声。
如今也是,分明她比他大上几岁,该做个引导者。又偏偏想要嬉闹,想要作弄他。
春草是那样柔软,秦纾忽然扯住沈铮的手腕,将他也拽得躺在草地上。
她却支颐起身,半撑着身子望着他,忽而低下头去。
天气渐渐暖和了,风雪都消弥在冬日里。他的身体也渐渐好转,书院也办起来了,这当真是一个好春天。
“皎皎”,秦纾轻轻唤他。“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这人间,见这人间好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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