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纾京中的宅子有一片果园, 种着许多橘树。不过淮河以北的橘子汁水干瘪,并非是用来食用的。只是秦纾喜它颜色明丽,又同吉字, 留待冬雪时看。
此时正是人间四月, 一簇簇洁白的橘子花团在一起,开的热热闹闹, 煞是喜人。偏沈铮要拿来做什么疏花实验, 不过几日, 就给她摘的稀稀落落。
旁人办书院,都忙着立言立说,做不成“外王”, 就更得想法子做“内圣”,他倒好, 像是要一头扎进那早就没落的农家。
在清晨,橘子树叶片上犹带露水的时候, 沈铮便去了果园。等日近中午, 风带上初夏的炎热时才回来。
秦纾怕他劳累,要他只管将事情吩咐给花农去做。偏他有许多道理, 说杜子美见橘子能写出“汝病是天意,吾谂罪有司”,他这也是悟道呢。
每当这时候,秦纾便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随他去了。
沈铮想着这些嬉笑言语, 不由偷偷抿起了嘴。这园子里的侍女们见了他都不由偷笑, 这位沈公子怎么痴了似的。
亏得相貌好, 否则呀,傻兮兮的。
沈铮疏花的时候不留情, 却到底是个文人多愁善感的细腻性子。他不忍摘下来的花落在沟渠里,都包在帕子中带回去,也不知要留着做什么。
夏日的风吹过廊芜,吹起一阵阵燥意。
沈铮便怀抱着一襟橘子花,带着清凌凌的微涩香气,穿过绿蓝草彩绘的长长回廊。
廊柱上画着孩童放纸鸢,幽蓝为底,湖绿描边,颜色娇丽的像是一整片新烧制的珐琅瓷,很是好看。
在宫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长廊,甚至更精巧,但他却从未有过这样流连的心情。
沈铮仰头望着那些追纸鸢的孩童。这是秦纾父亲留下的宅子,也不知兴造时怀着怎样的柔软心思,全舍弃了富贵的纹饰,选了这样童趣的图样。
他出神的想着,忽而听到一个嘶哑凄厉的声音。
“您这样做,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沈铮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是一只好奇的猫,不由自主的往声源处望去。
他识得这个声音,那是秦纾父亲的奶娘,已有七十来岁,一直住在秦家江南的庄子里荣养,如今不知为何来了京中。
“您同个阉人搅在一起,以后打哪生个孩子出来!这家业是你父亲、你们秦家几代人的心血,您全抛了不成!”
原来是在说他啊……
沈铮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背抵在廊柱上,缓缓滑落下去。
他知道,此刻他应当避嫌离开,应当疾步走到远处去,全身却抽不出一丝抬脚的力气。
那位婆婆哭的那样凄厉,仿佛天塌地陷。那些话也像针似的,刺入他头中。
沈铮微微蜷缩起身子,头抵在手肘上,手肘压在膝盖上。襟前的橘子花从帕子里落下来,散落一地。
洁白纤弱的花落在尘土里,日头晒在上面,很快就显出火燎似的焦痕。沈铮却顾不上捡,像是怔住了一般,听着那些话。
“您那些狼心狗肺的叔伯,当初卷着技法织工投了别家,这家业还要留给他们不成……”
“从外面收养的孩子,呵……外面的孩子!他们亲爹娘都干出弃子的事情了……”
“婆婆,我自有主意,不必您费心。”
秦纾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沉,那样稳,她的人生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或许此时对她来说也不过是略起微澜。
沈铮不知道她心中有什么主意,那位老婆婆也不知道。
她继续哭诉着:“婆婆也不想这么逼您……可实在是放心不下……您连个兄弟都没有,等像婆婆这么老了,孤零零一个,只怕后悔也晚了……”
“您在外面生一个孩子吧!”
老婆婆石破天惊的落下这么一句,像是注解似的,话又急急追上去。
“您在外面生个孩子,不拘男女抱回来养。以后您想怎么过,旁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左右他是不能生了……他若还有为您好的那份心,就不该拦着!”
老式的木制建筑里,灯火总是那样暗。就那么一豆的光,什么也照不亮,让人平添惶惶。
玉钏儿急忙看向秦纾,秦纾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您妄言了。”她淡声驳斥。谁也猜不出她是否有一丝动摇。
老妇人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酝酿的越发尖锐起来:“我是妄言,可您既出了闺阁,做男儿们做的事情,何不做到底!半半落落的,倒教人……!”
这话没落完,却谁都能明白其中未竟之意,屋里屋外更静下去。沈铮在门外等了很久,始终没再等到阿姐的声音。
他无声笑起来,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觉得那花瓣很是可怜。
他蹲下来,将零落的花瓣一片片捡起。
青石板的廊芜清扫的很干净,没有什么棱角尖锐的石子铁片。可沈铮却恨不得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的他鲜血直流,或许便不会再这样疼……
他站起身来。眼前茫茫一片,庭院楼阁都虚化成白烟,像是将要散去的蜃景。他提步往前走,蜃景又摇动起来,像是被踢在地上的琉璃球,天旋地又转。
只有他一个是真实的……浑浑噩噩的在网里冲撞。
那话落下来,屋中烛火猛的一跳,这滞闷昏暗的屋子,一刹那被照的极亮。
老妇人瞥见秦纾沉怒神情,刹住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背抵着窗格的木棱喘息。
当年的小女儿已长成了这家中、这条巨舶的掌舵人,她知道自己僭越了。
但说句冒犯的……她奶过她父亲,真把她当自个儿亲孙女,这丫头双亲都没了,这些话她要是不说,就没人说了。
这么聪明个孩子,前途大好,她实在舍不得她为着个阉人犯糊涂。
玉钏儿无声的叹息,匆匆低下头去。
她知道,周婆婆今夜便将回江南的庄子,不会再出来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挑明了还不该翻出来的风雨。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周婆婆颤颤巍巍的出了屋子。
“玉钏儿,你怎么想呢?”秦纾又忽然开口。
玉钏儿抿了抿唇,不敢回话。
“说吧,我不罚你就是。”
玉钏儿咬了咬牙。她是个没出息的,可人都是有私心的……金坠儿、银钿儿她们,那些和她一样的女人们在外面行走的风光模样,一齐在她眼前闪过。
“奴婢不知道……只是……只是这事若不能让旁人心服口服,别说丫头们再难出头,咱们家里也要不安生……”
武后去了,公主们还敢争太女。可安乐之后,却再也没有几个在前朝说得上名字的公主了……
“是啊,女人做事,从来是许成不许败的。”
秦纾又笑了一声,却也不似笑,推开门走出去。她在转角的廊柱下看到一片散落的花瓣,是橘子花。
那橘子园离这里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夏日的风轻,吹拂不了这样远。而侍女们穷苦出身,是舍不得摘果花的。
秦纾蹲下来,将那片花瓣捡起,拢在掌心。
她起身去寻沈铮。
沈铮的性子总是带着点孩子气,他原本也比自己小上几岁。心情不好的时候,便喜欢窝在屋子里,窗子也要合上,就像缩回了壳里的蜗牛。
但两人的卧房里,没有沈铮的身影。
秦纾又往书房去寻。
沈铮立在案几前,他不知为何换了衣裳,穿着一身略有些陈旧的澜衫,还是宫难之前,落在她这里的。
秦纾停住脚步,站在门边望着他。他正收拾着这段时日写下的手札,一张张纸捋在一起。日光薄薄落在他身上,这场景几乎有些隽永的意味。
但秦纾知道,有什么回不去了。
听到响动,沈铮抬起眼来,又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劳阿姐收留,如今我的病也好了,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沈铮轻声开口。他全然没提屋中那场争执,他想,哪怕是要和阿姐分开,也该撑住体面,别教她挂心。
只是……他的语速到底比平日里快,仿佛怕泄露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你听到那些话了,是么?”秦纾打断他,将一切都掀到了明面上。
沈铮的手顿了顿,低着头继续整理那几张手稿,折起来夹进书中,拆开又重新合上。他的尊严让他没办法说,他无比在意那段沉默……
“皎皎你知道的,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秦纾放低了声音解释,仿佛还算坚定。
沈铮终于抬头望向她,清凌凌的一双眼,落不下一点尘。
“可阿姐这么大家业,要留给谁呢?”
这话里带刺,他很少这样没礼数,话一出口,几乎被愧疚吞没。他想,阿姐不欠他什么,对他只有恩情,便是今日也是他自个儿钻了牛角尖。
可是……可是心里偏有一股气顶着他,让他低不下头,不愿将话收回去。
沈铮知道,阿姐不会在此刻给他回答。若无野心,她也无法在生意场上走这么远。可他不愿自欺欺人的留下来,也再不想要斟酌权衡之后的答案了……
他想要坚定的、毫不迟疑的被选择,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这一生,他总在被抛弃。爹娘思虑一夜之后,将他交给了来采选的老太监,换了身家性命。后来友人也不知是否犹豫过,又拿他换了权势富贵。
这一次呢?
他不要再被谁舍弃。这一次他自己离开。
秦纾知道,周氏的那番话,是将沈铮的尊严碾到了地上,要她为此怎样赔礼折节她都是愿意的。可她也知道,沈铮不是为此想要离开。
但她此时做不出一个不会反悔的决定,她只能空洞无力的保证。
“皎皎,我不会和旁人以任何一种方式在一起,你且容我想一想,便给你回答。”
沈铮轻轻笑了一下,泪珠含在眼中,却没有落下来,甚至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平稳的。
“阿姐,我要离开了。”
“从前都是你们做决定,这次便换我来吧。”
沈铮将几页手稿装起来,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往门外走去。
秦纾拽住他的手腕。
他抬眼看她,两人都只是沉默。
终究是秦纾先开口。
“是用膳的时候了,厨下煮了甜汤,用一些吧。”
“不……不了。”沈铮摇了摇头,缓缓将手腕从亲纾手中抻出来。便是声音轻的仿佛要散在风中,却依旧坚定。
秦纾便明白,她留不住他了。
她看着沈铮,他明明想要佯装无事,可眼中泪珠摇动,颤动的眼睫也被打湿。若这样离开,只怕人人都要议论他的仓皇落魄。
“午间日头大,带上帷帽吧。”
她为他带上帷帽,让青皂纱遮住他含泪的眼睛。
青皂纱遮住了面容,沈铮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秦纾在他颈间系上轻带时,几滴眼泪落在她手上。
秦纾手颤了颤,却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安慰他。她犹豫了一刻,指尖到底探进皂纱中,在他湿漉漉的腮边抚过。
“皎皎,你会记得家里的门开向哪里吧。”
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她总会为他找补回来。
可她没有等来沈铮的回答,只见他快步走出屋子,空落落的离开,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
沈铮走过那些疑惑于他为何此时出门的侍女,问他要不要车的门房,离开了秦家的宅子。
他站在街道上,看着如织的人潮,恍惚觉得自己是误入的游魂,早死在了旧年里,在日光下便疼痛万分。
就像太史公只会当自己是个受了腐刑的史官,他从前也只当自己是个受了腐刑的读书人。
知道今日,他才明白阉人两字的涵义……他该适可而止,该曲意逢迎,他不该有任何渴望……
沈铮拎着那个小小的包裹,走在街道上。
自出宫之后,他的东西都是阿姐给买的,除了方换下的那件染了血的衣裳,和几张手稿,他几乎什么也没带走。
可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天大地大,哪儿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被心中哀恸击溃,咸涩的泪水不断滑过他的脸颊,落在唇齿间。
这一刻他忽然很感谢面上的帷帽,让他留有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可是这温柔,对他来说又何其残忍。
他是那高高悬在空中风筝,低头看,爱意便如同那风筝线,细细系在身上。
他既觉得安心,不必忧惧空落落挂在树梢。又觉得悲哀……他清楚的明白,他无比贪恋这温柔,便是离开了,一生也舍不下这风筝线……
沈铮终究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已走出了太远,隔着一条条街道,隔着街道上的人潮,他什么也望不到。
他感觉喉咙里有些痒,低头咳了几下,帕子上又落上了一片暗红的血。
他茫然的看着,几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
秦纾倚靠在凭栏上,从这里能望见外面的街道,望见如织的人潮,望见出府的人离开的背影。
“主子,您不拦沈公子么?”
玉钏儿不明白,主子为何不将沈公子拦下,或许哄一哄,撂一撂,事情也就过去了。不过是个老妇人说了几句不识趣的话罢了。
秦纾阖了阖眼,没有回答。她比谁都了解沈铮,也因此清楚的知道他不会留下。他绝不肯要人不纯粹的爱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将沈铮的位置告诉书院那边,让他收的童子跟上去陪着,别让他自己一个人。”
“等他寻到落脚点地方,就把东西都给他送过去,他什么都没带走,一时准备不全怕是要吃苦头。”
金坠儿打外面走进来,人没到,声先至。
“主子,吴家人回了嘉兴府祭祖,如今上京来了,说是想给您请安呢。”
秦家从秦纾父亲那辈起,便做起了远洋生意,将国内的丝织品卖给西方去,再带着香药、鹿皮回来。
船队自江浙出海,行至波斯湾。因路途遥远,便于吕宋、马尼拉等地设置补给点,由吴、张、林等几姓家仆看守经营。
这些家仆轻易不能回来,劳苦功高。留在那里聚居、繁衍,久而久之有百十号人了,也成一股势力……
秦纾话也说的亲近:“让他们来吧,我这几日都留给他们,专程等着。”
她也正巧有事找他们,如今海上跑商的多了,她不但要将船换成更快、负载更多的机械船,归程的货物也准备改换成白银。
“主子……”您不再去劝劝沈公子么?
怀着莫名的愧疚,玉钏儿又轻轻开口。她只怕是一杯茶,也要等凉了。
秦纾却止住了玉钏儿的话,只说“老太医留下的药膏也别忘了,记得给他送过去。”
金坠儿这时才察觉出几分气氛的不对劲,迟疑的站在那里。
秦纾向她安抚的笑笑,“去给他们回话吧。”
她仰面看着太阳。正午的太阳刺的她眯了眯眼,眼前一片目眩的金光。金光之下,是她堪比石崇的财富,数以百千计从者信服的目光……
她扪心自问,这一切,她当真舍得下么?
第十章
帘外雨霏霏, 一丝丝都往毛孔里落,人也要滴水似的。云也压的极低,整个天幕都坠了下来, 让人喘不过气。
沈铮悬腕写着字, 一列列小楷在宣纸上微微洇开墨。
夹着雨的风吹得案上书页不断翻合,文稿也被刮的掀起来大半。他抬手按住, 寒气直往骨头里浸。
指节又疼了起来, 针扎似的, 僵硬的像是结了冰,屈伸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不得不将笔搁在一边,抵着案几微微喘息, 额头也沁出汗来。
可他并非觉得热,甚至觉得冷。
从阿姐家中离开后, 他再没给这具身体上过药,更别说一日三次苦汤子调养。他无意关照它, 看着它一日日衰败下去, 竟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
可是……凭这具残躯,他又能报复的了谁呢……
沈铮不愿再想, 想了便更不知如何在旷日持久的消磨中撑下去。胸腔里仿佛破了一个洞,要将他整个吞没了。
他紧抿着唇,又强自拿起笔。
他只有忙里才不想她……
田地里的学问要三年五载才能得出来,但他为宦的这些年,治过水、兴过商, 中枢、地方几来回, 倒也些许可写。
这人间的春花落了, 夏花又开,都与他不再相干, 他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写着。
或许……他还藏着一份不敢认的心思:他也想教…知晓,这残躯也并非一无是处,合该弃置轻抛。
“笃,笃”。
小书童在外叩了叩门,走进来,垂首开口。
“先生,秦老板送了东西来,如今还没走,就等在书院外面,想见您一面。”
沈铮并非一位严苛的先生,甚至性子和软的可欺,小书童却很是规矩。
他敬佩着自己这位先生。
上个月,前朝那位力主改革的梁公又当上了宰相,自家先生不知何时奉上了一册《治商十略》。引得梁公抚掌赞叹,乃至新开考的恩科竟也有一题,考较到了他的《十略》上。
虽是未置褒贬要举子评议,却也足够惊诧世人了。
听说梁公还有意奏请圣人,六部之外再添一商部,专督商事呢。一个个消息传来,这青漆未干透的书院也门庭若市,求学者众了。
可自家先生一个不见……
想到这儿,书童发现自家先生长久没有做声,不由抬起头来偷偷看向他。
先生垂首立在那里,像是一只折断了颈的鹤。披着件发潮的薄衣裳,瘦削的风吹即倒,一身的病气。
他持着笔,动也不动。一滴墨悬在笔尖上溅下来,在文稿上洇成一团。
文稿毁了。
小书童心疼的直嘶声,沈铮却顾不上这些。他仿佛魂魄跌入了什么太虚,眼前一片空茫茫,什么也听不清、看不见。
小书童似模似样的叹了一声。尽管他担心先生,却并不喜欢到这屋里来。这里总像落雨前的天,沉甸甸的。
可屋外的天还有放晴的时候,这里却总是阴着。
“先生,先生?秦老板带着东西来看您了。”
小书童知道先生未必听见了他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他已经很习惯了。
沈铮遥遥听到小书童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耳边一下子嘈杂起来。
阿姐……阿姐……
我要回去……我要阿姐,我要阿姐!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颅中响起来,带着一种孩童不知事的天真与任性。先是声如蚊蚋,而后逐渐尖利、大声叫喊。
他知道那是谁。那是另一个他……忘记了自己多么糟糕的他……
沈铮感到疼痛。清醒无益于挣脱命运加诸于他的种种苦难,反将他推入更艰难的境地。
他喘息着,像是被拉动的破风箱,在说不出的较量中筋疲力竭。
眼前的景物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左右摇晃。仿佛他的灵魂也正被撞来撞去,有一种眩晕的颠簸。
阿姐……阿姐……
那尚且带着稚气的声音越发凄厉,几近可怖,像是发了疯病的人。
是啊……他原本就有疯病,不是么?
就这样的一具身体,这样糟糕的一个人,还祈盼什么呢。
他想要那书童离开,回绝阿姐的求见。他刚刚张开口……
“不……!我答应过阿姐的……我答应过阿姐,只要她一唤我,我就会来见她……”
“别说了……别说了!”
听到这一句,沈铮不由大叫出声。他心里大恸,失态的前所未有,几乎恨不得立时死去。
难道事至今日,这一切还要怪他么?怪他不自量力、自命清高!一介阉人,还求什么呢……他就该甘居外室,藏头藏尾、不见天光!
难道这一切都怪他么……
他痛得摇摇欲坠,几乎要倒在地上蜷缩起来。自厌、自弃、说不出的委屈哽在心口处,压的他不能喘息。
“先生?”小书童被沈铮吓到了,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先生听到了什么,又在同谁说话?小书童不知道,他只知道先生的病越来越重了……
小书童看着自己这位先生,便是自觉命途多舛,也不由想要不自量力的可怜他。
这样子还怎么见客呢……小书童又叹了一声,掩上门退出去了。
他站在廊下,雨帘仍细细麻麻的飘着。天气却半点不清凉,像是蒸炉似的潮热,让人心里也燥的厉害。
远处,另一个小童冒着雨遥遥跑了过来。还不等站定,便大口喘着气,拽住小书童的手臂急忙问他。
“呼…嗬……先生怎么说?”
小书童摇了摇头。“请秦老板回去吧,先生不见客。”
“哎呀!”那小童跺了跺脚,很是烦恼的样子。
他们这些童子,都是沈先生捡回来,秦老板花钱养着的,和哪边都很亲近。
就像这两个人你欠我一场、我还你一场,恩情早就扯不开了一样,他们也分不清对那边敬爱更多。从两人闹别扭开始,一个个都急坏了。
“先生这么说了?不行!我再去问问!”
“别去!”小书童一把拽住了那小童,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先生没说不见,却怕是又犯病了……”
先生身体不好,他们这几个离得近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可这连神智也日渐坏了,长久下去可怎么办呢?
他心里也犹豫的厉害,也怕一个不留心害了先生。
“嘘!小声点!让先生听到了怎么办!”小门童一下子捂住小书童的嘴,急的满头是汗。他们这还没走出廊下的范围呢!
“先生犯病的时候,别人和他说话便不太听得见……听见了……也不太反应过来。”
“那……那咱们是不是该和秦老板说一声啊?”
“再看看情况吧……”
身子骨差也就罢了,他却怕秦老板知道了自家先生有疯病,便真不要他了。
到时候先生可怎么活呀……
等人从屋子里离开后,沈铮强撑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散了,又咳了起来。
帕子又被洇红,不过如今他病久了,倒学会如何遮掩,不教人发现了。
沈铮撑着案几站起来,恍惚走到窗边,点起一盆子炭,将帕子掷入其中,险些被火燎了手。
他看着帕子在火舌中焦曲,发出呛人的气味,上面的鲜红愈发显得鲜红。
耳边依旧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沈铮隐隐感到惶然。
他想……对于死亡,或许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坦然……
沈铮本能般回转头,像是从前每一次想要从阿姐那里寻到安慰与支撑一样。
可是这一次身后没有阿姐的身影……甚至他不能去见她、不能写一封信。
这雨太凉了,空气里都是丝丝寒气。他不由拢紧了衣衫,紧攥着袖中的药瓶却依旧觉得冷。
其实天正是酷暑时候……
*
“秦老板,先生今日不见客,您先回去吧。”
“我知道了,麻烦你们将东西转交给他。”
秦纾将一大包东西递给小童们。有调养身体、涂旧伤的药,几本少见的杂书,还有……几件贴身的衣裳。
那日之后,她照常生活着。沈铮的东西还在她房间里,她也依旧往书院走动。秦宅里的人,大多不知两人分开了。
如今天气正热,家里绣房新做一批清凉的衣裳,照常将两个人的一同做。
衣裳奉上来时,两人的摆在一起,有着相似的材质和纹理。秦纾见了也不由怔了怔,明知不再合宜,却鬼使神差的放进今日这包裹里。
“您放心,我们一定将东西送到先生手里。”
小童们应的干脆。先生不肯见秦老板,却实在没有力气推拒她的东西了。
他有无数次的夜晚,不放心来探看先生的身体,便见他睡也不睡,只抱着秦老板送来的包裹,怔怔的望着月光。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先生就靠着这点念想活了……
想到这儿,小童越发仔细将包裹搂在怀里,生怕雨水落在了上面。
“那便先多谢你们了,他的身体也劳你们多费心,我……这就先走了。”
秦纾温声道谢,而后落下帘子来,隔绝了小童们失望的目光。
她知道小童们期待着什么。他们想她强硬的闯进书院、闯进沈铮房间,将两人间所有误会都说开,重归于好、欢喜团圆。
但……两人却并非因误会至此境地。她不够坦然无愧,没办法那样见他。
马车辘辘碾过积水的青石路,一路压出沉甸甸的声音,浑浊的浆水也溅在车轮、马腿上。
今日不是一个出行的好时候,只是……她要去蒙兀了。这一去怕是要一年半载,她有许多怅惘,也有许多想要嘱托。
可这些牵挂也只能这样悬在她心头……
“转道!去……”
秦纾忽然拨开车帘,在雨声中大声吩咐。
她句尾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但马嘶一声,人立而起,却仿佛已在肃杀中明白了去往何地。
不管是什么金风阁,还是玉露楼。王朝怎么变换,皇帝还坐在那把金椅子上,这天底下便总还有□□的地方。
她唯一还能为他做的,便是杀了他的仇人,让旁人知道她睚眦必报,不敢招惹他。
此时秦纾已然顾不得买凶杀死一位朝廷命官是不是疑有怨愤,会让君王猜忌了。她只怕手段不够血腥酷烈,不够威慑。
这人间情爱,兜头罩来,便是再精于算计的人,也总有顾不上计算得失的时刻。
*
十五日后,秦家商队从怀仁杀虎口出关去了蒙兀,翰林院侍读学士何平惨死家中,血溅三尺,京中惧怖……
第十一章
春去秋来, 又是一年。
一船船的乌薪沿着大河,从草原运进一座座冒着黑烟的工厂。秦纾的生意越做越大,还为她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开了钱庄, 外国人管这叫银行。
这一年, 她未回关内,沈铮没再见过她。
她自有天高海阔, 只有他, 永远被囿于情爱二字里。
说书人醒木啪一声打在桌子上, 惊醒了沈铮。他看着等活的力工、闲溜的懒汉都聚过来,等着听秦老板新的传奇故事、风流轶闻。
这座码头因她阜盛,这里到处飘荡着她的名字。
自别后, 书童们怕他伤情,再不提阿姐。他也再不敢踏入秦宅, 故地重游,也只能来这里听一听阿姐名字……
说书的清了清嗓, 听客们搓起花生米往嘴里抛, 褐红的薄衣落在火油黑腻的河水上。
喧闹惫懒的人群中,唯有沈铮紧绷着。他怕说书人说出他的名字, 玷污阿姐的声名,更怕说书人提到的名字不是他……
“哈哈!这说书的还不知道呢,这姓秦的女人遭了难了,狂他妈的!”
“但请兄台一讲。”这话一露音,忙有好事者凑过去, 细细探听。
“我有个兄弟, 是给衙门做事的。听他说啊, 那草原上的秃鹰王正带着兵马逮那娘们呢,不定就是要讨她当小老婆哈哈。”
“要我说这女人啊, 就不该抛头露面!遭报应了吧,该!”
人声越发嘈杂,像水沸了的罐子,盖子劈里啪啦砸在罐沿上,砸的人心烦意乱……
沈铮突兀的站起来,撞歪了桌角,茶水泼到他的衣摆上。
“这位客人哎,您的衣裳!”店小二哎呦呦的叫唤。
沈铮顾不得衣裳,一把牵过不知何人绑在树桩上的健马,在人群的斥骂声中,扔下一块银子翻身而上。
在阿姐的安危面前,什么意气、负气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或许阿姐需要他,他要去见她。
*
沈铮跪在梁相公面前。他未言请托,先做此姿态,未免有以弱欺人之嫌。沈铮一生君子,却依旧这样做了。
“你来是为什么?”
前堂灯火如豆,映照在梁公面容上。他生着一张耿介的脸,铁青干瘦,硬邦邦的,便如他的性情一般。
“今蒙兀可汗兵围库伦部落,掠我百姓,虽商会会长不能免也。但请朝廷遣使出兵,使民回还,某不才,略知蒙兀事,愿为译语人。”
沈铮这话听起来公心无私,但梁公与他相交多年,那女商又属实是个风云人物,又如何不知他意在何处。
梁公神色淡淡,低头审视着沈铮。
“镜台,去岁恩科你没有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不怪你。你如今却是为何?为一女子改志么?”
译语人品秩虽低,却也是官身。沈铮以此入朝堂,便和他从前以宦者之身,凭帝王恩宠一样,一样的立身不正。
梁公与这后生共事过,喜他聪颖好学,将他当半个弟子看待。见他如此,唯有叹息。
那女商为人世故、处事圆滑、性情乖张!如何同他沈铮是一路人……
“不能守义,何谈道。无论来日如何,铮求仁得仁而已。”
沈铮难以抑制的出神,想到他今日往秦宅探问时的场景。那宅院里一切如昨,人与事都毫无保留的向他敞开,仿佛他从未离别过……
“只怕你的义,是要给朝廷救个祸害回来。”梁公冷笑一声。“何平是怎么死的,你当这满朝官员都是傻子不成?”
“圣人亲奉的翰林,她说杀就杀了。如此胆大妄为,她眼里可有半点朝廷?!此等人物不问斩便罢了,还要朝廷救她?”
“沈铮!你不是不知法之人!”
梁相公声色愈厉,霜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一生克己秉公,极恶乱法之事之人!
阿姐是杀了人,却是为自己杀的……
沈铮无力辩驳,也不能应答。话音一转,轻轻抛出了几乎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梁公可想过,若蒙兀可汗不杀她,而是厚待恩遇之呢?”
“今朝廷失秦氏,何似前朝失嘉兴,一人一隅之失,乃至天下沦丧。”
他说得是当今天子于前朝叛乱乃至得天下一事,可如今江山既定,正是论正统的时候,如何由他乱说话。
“沈铮!”梁公瞳孔一下子紧缩。
“你宫狱里走了一遭,还未学会谨言慎行么?!”
在当朝宰辅的盛怒之下,沈铮反倒抬起头来。那向来温和可欺的面容,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果勇。
他人生几次行至险地,原本也是有些疯的。
“梁公,此言便是在圣人面前,我亦是敢说的。”
梁公沉默了一息,又开口:“沈铮,你要知道,从来活人不易,杀人简单。你说这些话不曾想过后果么?”
正是知此,沈铮才不能不亲去蒙兀走这一遭。这世间人利益纵横交错,能为此护持她,也能为此抛置她。
在她的安危上,沈铮只信得过自己。
忧虑在他的胸腔里沉了一块又凉又重的石头,直直往下坠,沈铮面上却不改色。
“梁公,杀一人容易,只试问直沽船厂,千江漕运,那些勃勃生发、百废待兴的诸商事,又要依托何处。”
“我大梁人才济济,还怕少了她秦纾一人不成?!”
那不过是一个商人,一介女流!
“前朝欲学西务以强国,耗费弥多,而十年未成。秦纾接手船厂未至一载,铁甲大船竞渡重洋。于商事上,天资至此者便是非她一人,天公又能赐几多。”
梁公沉默下去。他很想强硬的说那又如何,但正因他知商事,更知其中不易。
纵使那是一个太过出格的女人,他却不得不承认,天底下需要这么个人物。
何况……那女商有恩于他。他为官多年素来清廉,未攒下什么家资。前朝鼎易之时,他一家老小全赖那女商送来的薪米度日。
时人重恩义,君子更是如此。
“镜台。”
“此事需圣人决断,我尽力而为便是。但我还有一言要问。”
“你何不奏请重定边贸?”
他们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信市井中蒙兀可汗发兵为红颜的言语。归根结底,不过是苦寒贫瘠的草原需要一位能调动南北、甚至海内外钱粮药草的人物。
那女商怀抱千金重器,永远会有人投去垂涎的目光,无论是那些草原人,还是妄图代替她得利的野心者。不若重定边贸,使内外交易畅通,方为治本之策。
沈铮写过不少这样的文章:粮药之禁,不过妇孺老弱者死。仇隙平添,而弱者恒弱,凶悍者愈为凶悍。今时□□炮大行,不必为此也……
“我今有私心,决断未免偏颇,不敢有此请。”
沈铮心中大石落定,不由露出个笑来,俯身拜下去。
梁公看他抬起头,一双眼仍是那样明净,不免叹息。
他以恩情相迫,却不过是为赴一场生死难料的危局。说是已非君子,却到底是个君子。
梁公挥挥手,沈铮走出这方宅院。抬头看,天风依旧浩荡。
*
八月时节方才入秋,可草原上却已刮起了白毛风,夜里冷的骇人,骨头缝里都结着冰。
秦纾站在女墙上眺望。
天色将明,远近山丘低矮,从高处望去一览无余。贫瘠的连草都不长,碎石块裸露在外面,一片惨白。
唯有蒙兀骑兵驻扎的营帐,在夜幕里堆叠出乌压压一片不详的颜色。
蒙兀可汗兵围此处,已有七日。这座无险可守的矿城,随时都能被铁骑长驱直入。
那可汗说着是纳贤而来,深敬其才,却是一副若她不能为其用,定要杀之的架势。
便是她此番能侥幸逃命,朝廷也会种下怀疑的种子,疑心她与这外族达成了何种交易。从此掣肘,生意场上再不似从前如鱼得水。
除非朝廷肯遣使救她,让这天下人皆知天恩浩荡,与那蒙兀待她相比,一恩一仇,天壤之别,自然不必相疑。
可她拿不准……朝廷到底会如何考量。
秦纾叹息一声。这么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高坐在棋桌旁下棋的人,其实也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棋子,身不由己。
漫天星斗明灭,风从寂静的旷野里吹来,吹冷了她发昏发涨的头脑,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喧闹。
她久久注视着黑暗,直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主子,三娘子到了。”
生死关头,金坠儿向来明快的声音,也绷紧的像是一根要扯断的弦。
这位三娘子是位汉妃,秦纾被围几日,大张旗鼓送去了重金,请她代为周旋。盼她还留得几分乡情,或是看在重金的份上,也给朝廷指明一个猜疑的方向。
如今她到了,秦纾也不得不去面见蒙兀可汗了。
“走吧。”
“不要去!”
秦纾话音刚落,从一旁矿道里钻出个姑娘,汉话说的蹩脚。
“您不要去,他们不认识您,我去!”
秦纾转头看去。她认识这姑娘,是她矿上的一位主事,十七八岁,很年轻,就像她当年第一次掌舵出海时一样。
她的面容也不知是天生缘故,还是常年和乌薪打交道,也熏的极黑,一双眼越发显得亮。
“你要替我赴死?”秦纾注视着她。“你知道么?你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被杀死。”
“我只知道天底下没有白享的好处。”年轻姑娘声音紧绷,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惧怕,可她咬了咬牙,眼神又坚定起来。
“我要是活着回来了,这个矿你交给我管!”
秦纾看着这个姑娘,她那双眼执拗而晶亮。那股子倔强,野心也和她当年如出一辙。
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女儿,但这天底下却总会有像她的女儿。
秦纾笑了起来,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又疑惑自己从前为何想不明白。
这个姑娘从秦纾的沉默中看出了一种拒绝,她急切起来,用她指甲缝都是黑泥的手指,攥住秦纾金线貔貅的衣袖。
“您的命比我们都金贵,您活着,天底下的女儿才能像我一样有出头的日子。”
“让我去!”
在秦纾来这矿上之前,她在这里干的活比男人都多,可谁也不把她当回事。秦纾来了,为了投其所好,她才当上了主事。
秦纾摸了摸她的鬓发,“想要命金贵,自己先不能将它看轻。”
“贵人您别去,您藏到矿洞里去,俺们替您守在外面,俺们守得住。”
又几个声音,从矿道的阴影里钻了出来,站成一片高高低低的身影。
“打您来了,我们就能吃饱饭了。我们不能看您死,这事丧良心。”
“是,我们不能丧良心。”
这些男人们也粗声附和。
他们不明白世间太多仁义道理,只是知道那些草原人凶残吃人,矿洞外的矮墙比他们县城的城楼还要气派,他们以为守得住。
秦纾看着那一双双眼睛,看着他们皲裂的双手,甚至爬过的虱子头发。
避到矿洞里,能守住几日?三日?五日?
或许这段时间她便能等到朝廷来使,那些与她有利益纠葛的人都在想法子救她……三五日便可以让她生机倍增。
但若是那样,在被激怒的蒙兀铁骑下,这些矿工们绝活不下来了……
或许是因她所爱之人是一位君子,经年累月使她也染上了一点君子气。富可敌国甚至大胆谋国的秦老板不由开口拒绝,甚至还有兴致安慰起这些人来。
“放心吧,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将我围困在这里,不会是为了要我的命的。”
毕竟商人,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最有价值。
秦纾又看向那位年轻的主事姑娘,眼神沉稳而从容,却是同样的明亮。
“让我教你一回吧,商人握在手中的利益纠葛,比刀剑更利。”
说完她挥了挥手,大步向前。“通报蒙兀可汗,故友千里而来,我提酒来贺。”
走出矿城的时候,她终于回望了一眼这破败的土城墙,向着金坠儿笑了笑。
她想,她们得活着回去。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得告诉他答案啊。
第十二章
守旧派有人要保秦纾, 改革派也有人要杀她。圣人顾念旧恩,却也觉她野心太大。
几方角力、几度考量,终是定下了以沈铮为主使, 于鸿胪寺领一官身, 出使蒙兀朝廷。
沈铮一路沿大河顺水而下,又快马急行三日, 直抵库伦草场。
古有诗云“高秋八九月, 胡地早风霜”。
一路行来, 沈铮来不及留意物候的变化,到此时才惊觉满地衰草深雪。
勒马走在官道上,马蹄也陷进雪中半尺高, 刮刀子似的寒风吹得人喘不上气。
这般急行军与酷寒的天气,对于常人尚且煎熬, 何况沈铮身体亏空的厉害。
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在此时倒下去。
*
一行人在草原腹地行进, 近了王帐, 方才换了使臣的仪架。
踩过一地嘎吱嘎吱的残雪,沈铮走入王账。昏黄的毡帘卷起来, 玉阶上的血色又在他眼前弥漫。
但他没有迟疑,径直走进去。除了面色比常人更苍白,已看不出什么异色。
“可汗扣押我大梁百姓,意欲何为?”
蒙兀可汗打量着眼前这位使臣:二十出头,面上无须, 面冠如玉, 貌若好女。比起使臣, 倒更像个伶人。
可汗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他打断沈铮的话, 戏谑开口:“我听说你是个阉人?”
“我今日到此,乃大梁使臣,与其余无关。”
沈铮答得不卑不亢、波澜不惊。他身量单薄,却自是萧萧肃肃如松下风。
蒙无可汗直到此时才将他看在眼里。
“那些贱民我都可以放了,但有个人我要留下。”
蒙兀可汗所言何人,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一位富可敌国的巨贾,掉在嘴边的肥肉,有谁会轻易吐出来。
也正因此,那梁国才会派遣使臣来此不是么?谁会当真为了几个矿奴大费周章。上位者都同样匮乏仁慈。
可汗话音落下,王帐内围站的拨都鲁,便都示威似的将手中长戈敲击在地上。
“瞧瞧我的好儿郎!”蒙兀可汗抚掌大笑,目视沈铮。
然而眼前这位他一只手便能拎起来的使臣却毫无惧色,依旧是那副泰山崩而色不改的模样。
“可汗到过大梁么?”他淡淡开口。
“到过如何,没到过又如何?”
“可汗若到过大梁,便应知纵使草原武士勇冠天下,而今火器既行,亦不过是以卵击石。”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在穿云破甲的火器面前,曾经所向披靡的草原骁骑,也不得不踟蹰不前。
蒙兀可汗敲着膝盖,似是当真疑惑。“怎么,你们的皇帝肯为一个商女开战么?”
士农工商,秦老板再如何富可敌国,乃至一些朝臣背后也有她的影子,到底是最末流。
“所以我来了。”
若是一位牵动着无数蓬勃待兴产业的巨贾不够分量,再加上一位代表着大国威仪的使臣,总该够了。
可汗到此方才显出沉怒来。“竖子!你一再威胁我,不怕死么?”
沈铮轻轻笑了笑,“某既来此,便将生死置之度外。”
蒙兀可汗很想试一试眼前这个大胆冒犯他的使臣到底怕不怕死,刀斧加身时他能否还是这样一副神情。
但……他到过中原了。
那个新生的王朝,以他难以理解的速度换上了火器。他生不逢时,见证了一个时代无可挽回的衰落。
他身后有效忠的勇士,虎视眈眈的其余部落,他赌不起。
一时王帐内寂静的能听到蒙兀可汗愤怒的鼻息,夹着雪的寒风拍在毡房上,竟似战场上金戈声。
倏尔,可汗又大笑起来。“那又如何?这天底下只有你们梁国有火器么。”
“草原更北的罗刹国,火器之威还要胜于大梁。”下首的使臣意外的坦诚。
“然罗刹国非我大梁,百姓只思力耕田亩,千载以来,未曾北犯。其地苦寒尤甚,劫掠成性,可汗与其盟,何异于与虎谋皮。”
塞北苦寒,每年白毛风刮起来,都要冻死大片的牛羊。那贫瘠的草地,更是无论如也种不出足以饱腹的粮食。
因此,既是贪婪,也是为活命,草原上的政权总是对中原虎视眈眈。
可再往北去,还有更酷寒的天气、更贫瘠的土地。他们向南望来的目光,同样渴望……
*
在这王帐侧旁,有一座小毡房。那位汉妃三娘子坐在这里,女奴煮好了酥油茶,奉至三娘子与秦纾面前。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儿郎。”三娘子忽然开口。
“他说得是实话,不是么?”
秦纾端起酥油茶,低着头啜饮。几日不见,她面上丝毫不见憔悴。甚至前些日子下雪,还混上了张狐裘。
三娘子笑了笑,不以为忤,反倒打趣起来。“这么护着,是你的人不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秦纾笑而不答,望向王帐方向。隔着厚厚的毡帘,她看不到沈铮的面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但她能想象的到,他镇定自若、娓娓道来的模样,有古来纵横家遗风。
秦纾打心眼里高兴。在她未见的地方,她的小珍珠又重新抖落泥土,焕发光彩。她比赚了多少钱,都高兴。
何况,他当真来了……
秦纾不算意外。两人相识十余年,十余年恩义,她便是自信,无论沈铮心中是否已然掀起恨海情天,无论两人是何种关系,总肯为彼此生死轻抛。
这些时日她于蒙兀周旋,就像在暴风雨中擎着一艘巨轮,船舵在她手中骨碌碌滚个不停。她非是掌不住舵,却也无处停泊。
而如今沈铮来了,带着一片停泊的岸,也握住了舵……
秦纾没有回答三娘子,三娘子便当她默认了。
眼前女商年纪轻轻,却在朝中势力至此。三娘子半是欣赏,半是叹息的开口:“你若不是女子 ,或许能做那将军、相国,决胜千里之外。”
“我如今便做不到么?”秦纾笑了笑,又问:“您如今做不到么?”
在这王帐几日,秦纾如何不明白。若非眼前女人,蒙兀可汗那莽汉哪里看得上她一个女商。只怕她早在草原开完矿,赚得盆满钵满,打道儿回中原了。
三娘子大笑起来,她曾经是个汉女,草原落地生根十余年,已然像个蒙兀女人一样咧嘴大笑,笑时眼角浮起细细的纹路。
“秦娘子,你我一见如故,我当真舍不得你走。”
她将秦纾请到此处,本就不是为了杀她。如今大梁使臣既来,她断其后路之计也落空。可大费周折一圈,实在不甘就这样将秦纾放走。
“三娘子,我们谈一笔生意吧。”
眼前女商抬起眼来,这么久以来,三娘子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那样寡淡的面容上,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利光熠熠。
“以我一人之力,又能买卖多少粮药到蒙兀呢。我若得归梁国,必使边贸重订。”
她仿佛在说一件多么轻易的事情。
三娘子笑了笑,“这件事便是外面那使臣,也不敢应承的。”
能正大光明的买卖,她又何必挑这女商绑来。限制粮药流入草原,自古以来都是这些中原王朝的国策。
“他是不敢,可我敢。”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总会碾过一些骨与血。君子顾惜于此,不敢为之。
可她不是君子,是个商人,或许也算个枭雄。
这片草原多少宝矿与奇珍,眼见了却弃之不顾,不光是她,只怕整个大梁都要被车轮滚滚碾过。
她既来了,便不能白来王帐走一遭。
三娘子看着这双眼,笑开了。她不信承诺,却信野心。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秦卿,你自去吧,我等你回来。”
*
秦纾辞别了三娘子,沈铮不知何时也离开了王帐,他的车架却停在不远处。
她走上前去,立在马车帘畔。
“沈铮?”她只轻轻唤他。太久不见,两颗心一同揉皱,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里似是没有人,没有半点声音。在蒙兀呼啸的北风中,连轻帘都纹丝不动。
秦纾注视着那轻帘,静默许久。久到沈铮都以为她走了,她才开口。
“可你不该来得这样快,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从她出事到如今,不过半旬光景。消息传回七八日,朝中权衡三五日,他这样快便到了,不知是怎样的昼夜兼程……
他倒来出错了!
沈铮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将方才什么沉着冷静都烧得半点不见。他更觉得委屈,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一副心肝能说出这种话!
他甩开车帘,瞪向秦纾。像是想走,却又未走。
秦纾注视着这个近乎一年不见的人。他更瘦了,两颊一点肉没有。此时气得眼尾薄红,倒多了点血色,活色生香。
她倏一下便笑开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无论是哄骗还是欺负,这道理都适用的很。秦纾不肯旁人这般待沈铮,却不妨碍她自己一次次耍这样的手段。
中计了!沈铮一出马车便后悔了。在阿姐面前,自己怎么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他转身真想要走了。
秦纾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顺势攥住他的指尖。
“皎皎,我的回答你还想听么?”
两个人浪费了太久的时光,秦纾不想再浪费下去,竟是开门见山。
她还没道歉呢……沈铮这么想着,指尖却没挣扎。
还需再说什么呢,他的答案早已分明。从他撩开马车帘子的那刻起,从他来不及迟疑,直赴蒙兀时起,或者从更早的时候,都注定了他只能一退再退、一败涂地。
何况……他答应过的,只要她唤皎皎,他便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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