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齐重渊似乎高兴得很, 进屋后大马金刀坐在塌几上,舒服地长长喟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屋内不冷不热,除了必须的家什, 如几案软塌, 就惟有一条长几,上面放着一只别致的陶罐。几只盛放的梅花随便插在里面, 吐露着阵阵幽香, 令人心情都跟着疏朗了。
齐重渊懒散地靠在塌几上, 眼尾上挑,朝文素素招手,唤道:“卿卿快过来, 让本王好生瞧瞧。”
文素素打量着他,问道:“王爷可是遇到了喜事?”
这下齐重渊也不好生瞧文素素了,当即抚掌笑道:“我刚从阿爹那里出来, 老大老三肯定被阿爹训了,卿卿没瞧着他们的德性咦,”
他双眼一瞪,后知后觉道:“老大在背后使坏,老三倒了霉, 为何他还一脸晦气,莫非是阿爹处置不公?”
文素素皱起眉,在杌子上坐下,提壶斟了盏茶递给他, “王爷请恕我愚钝,听不懂王爷话里的意思。王爷可能将前后的经过仔细说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齐重渊吃了口茶, 将圣上见他们的事情前后说了,“我瞧见老大离开承庆殿, 脸比关公都要黑。老大这个人,我打小与他一起长大,说是谨慎,实则是没主见,蠢笨如牛。记得以前学算学,老大不会做,便掰手指算来算去。哈哈哈,卿卿,你不知道,他掰了左手指后,还要掰一遍右手指,来来回回掰好几次。我看他太蠢,实在忍不住就笑了。最后他手指都快掰断了,哈哈哈结果,照样算错了。他便将错处推到了我身上,去先生那里告状,说是我笑话他,让他出了错。”
“真是不要脸!”齐重渊先是愤怒而不屑,接着,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大肯定要将错处都推到他人身上,且等着瞧吧。老三老三阴险得很,老三阿娘出身低,到死的时候就只是个美人,死后阿爹给她加封了个妃。先皇后在世时,老大的阿娘以唯先皇后为尊,讨好先皇后,早早就封了妃。阿娘那时候也封了妃,老大不怎么敢欺负我,便去欺负老三。老大长得人高马大,老三不是他的对手,就在背后使阴招。老大让伺候的小黄门写大字,他便偷偷在先生面前老大的状。老大被先生责罚,你猜他怎么着?居然怪罪到小黄门身上,说是小黄门没模仿好他的字,让他受了罚。”
齐重渊身上的不屑,弄得直往下掉,“伺候老大的小黄门,不知被换了多少。阿娘说,伺候不周的小黄门都没了命。老大身上背着太多人命,迟早老天会收了他。”
这世上可有因果报应,文素素说不清楚。但她还是偏向相信,与其等待天理昭昭,不如自己动手。
毕竟现实就摆在面前,贱名不值钱。青书琴音他们的遭遇,她都看在眼里。
“老三不是东西,他就会两面三刀。每次犯了错,在阿爹面前,认错快得很,哭得跟个妇人一样,没出息得很。”
齐重渊鄙夷得不能再鄙夷,道:“老三觉着阿爹处置不公,肯定会在背后使阴招。”
照着齐重浪的性情,他应当是哭着认错了,而非是不服气。
文素素没有做声,随口附和着齐重渊的话,“王爷只看着好了。”
齐重渊斜乜着文素素,笑道:“我知道卿卿怕我太累了,不要去参与这些糟心的事。我是累得很,阿爹那边交待的差使还没办好呢。唉,阿爹真是,你说这种差使,沈相他们都为难得很,我与阿愚也头疼。”
文素素好奇地问了是何差使,齐重渊伸了个懒腰,闲闲将圣上交待的差使说了,“卿卿,薛氏给你的铺子庄子账目,你好生看着。有甚不对之处,你尽管跟我说,薛氏自诩会管家理事,会看账做买卖,你将铺子庄子管好了,看她的脸往何处搁!”
管铺子庄子,对文素素来说是得了实权,本是好事,但问题就出在齐重渊打薛氏的脸上。
周王府的铺子庄子,有亲王府这个靠山在,文素素估计里面最大的问题,便是底下的管事难缠。
周王妃以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著称,但铺子庄子还是不赚钱,里面的管事,不是动不得,就是太过滑头。
不管他们如何,文素素都不怵。要是她故意管不好,她的能力就变成了笑话。
本身她身份低微,再缺能力,就泯灭于众,真要靠齐重渊的宠爱在后宅蹉跎了。
要是她管好了,就真真打了周王妃的脸。她与周王妃可能是对手,却不是仇人,打脸对她来说,太下作。现今她与周王妃是一体,相煎何太急。
文素素没理会铺子庄子的事,道:“王爷太高看我了,庄子铺子王妃都没能管好,我也不一定能赚到钱。唉,自打我认识王爷起,王爷就没个闲下来的功夫。要查清楚真正实际的损失,就是挨个村去走一遍,也不一定能查得准确。土地,人口,我看过了户部的户帖,土地亩数,这一块都做得比较模糊。倒不是户部这边做得不好,而是底下的州府县村,报上来就有误。”
齐重渊听得眉开眼笑,文素素的话,完全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底下的官员不得力,连沈相等重臣也一筹莫展,他就是有不世之功,也施展不开!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其实统计这些,已经没多大用处,关键在亡羊补牢。重新丈量田亩,严格立户帖,从出生时期就立,无论男女。”
齐重渊睁大眼,笑道:“卿卿想当然了,婴儿夭折多,哪会那般快立户帖。这里面还有身丁钱,徭役,复杂得很。”
文素素先是夸赞了齐重渊,“王爷厉害,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身丁钱,徭役这些先暂且不管,男女自出生时就立户帖,如果夭折了,就撤销户帖,也不涉及到身丁钱,徭役,主要是朝廷能如实掌握各州府真实的人口。要做这件事,比较容易的便是从产婆那里入手,产婆与官媒一样,必须是在官府衙门备了案才能去接生。何处有妇人生了孩子,最清楚不过就是里正与产婆了。由产婆与里正,一同上报出生的人数,要是出了差错,数量有误,直接找他们就是。产婆与里正,算得上是不记名的小吏,他们为了自己的差使,没必要犯险去作假。”
齐重渊听得蹙眉,道:“如此做的用处何在?”
文素素温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爱民如子,无论男女,都是大齐的子民,哪能任其数据稀里糊涂。弄清楚这些数额,以后对朝廷收取赋税,天灾人祸的赈济,遭受到的损失,就能很快弄清楚了。”
常言“添丁之喜”中的丁,便是指男丁。大齐的赋税是两税制,不算底下官员私自的各种摊派杂税,朝廷明面上收取两税,分为夏税秋税。
夏税征收钱,绢等,秋税则是征粮。年满二十到六十岁的男子,除了服徭役之外,还要交纳身丁钱,计入田亩中。
从大齐立国之初起,两税占据的比例从五成左右,将到了不到三成左右,其中差额的部分,由商税充当。
但是到了近二十年,两税又逐步提高,商税降低,到了立国之时的份额。
税收的结构改变足以说明,世家豪绅权贵,逐步垄断了商业,商税收不上来,只能从两税去补。
身丁钱对大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赋税之一。要是不顾现状,强行推动女性的地位,只能是注定失败的一场悲剧。
平明百姓的负担逐渐加重,这是王朝逐步走到没落的标志。
世道变坏,最惨的就是女人。
文素素想看到比较真实的男婴,女婴的出生、成活比例,成年女性与男性的比例,流向,死亡的年龄等。
要真正改变她们的际遇,单从提高她们的地位,让她们能读书考科举为官只是一方面,却远远不够。
女性掌权,对男人来说,是直接与他们争权夺利,挑战了他们的权威。
就算一时赢了,很快就会遭到反扑。而且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的禁锢,要打破何其难。
从朝廷统治者的角度来说,她们必须给大齐带来切切实实的用处,再辅以为政者的支持,这条路已经经过了后世的证实,可行性大一些。
文素素想要掌握扎实的数据,从中寻找适合大齐眼下局势现状的路,暗中提高女性的重要性,
出生率,女婴的成活率就是一方面。女婴存活率高,男女比例平衡些的地方,定是比较开明的州府,选择从这些州府着手,会比较容易些。
她们能像个人一样活着,对文素素来说,只好不坏,她是最大的得益者。
哪怕粉身碎骨,她也不悔。
秦王府。
随嬷嬷小跑着进了菡萏院,扎着手紧张地道:“王妃,王爷回来了,王爷来了!”
秦王妃见随嬷嬷声音都发颤,脸色微变,顾不上外面冷,穿着薄袄就迎了出去。
门外一股寒风,随着齐重治肥硕的身躯一道卷来,秦王妃下意识侧身避开,脸上刚浮起的笑,瞬间就被冻住了。
齐重治怒不可遏,伸手一推,秦王妃便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往屋内退去,追在她身后的随嬷嬷,低呼一声,赶忙伸手扶住了她。
“瞧你干的好事!”齐重治涨红着脸,挥舞着手臂,冲着秦王妃怒吼。
秦王妃站稳了,拂开随嬷嬷的手,脸上重新浮起了笑,温柔小意地道:“王爷回来了。王爷先息怒,有什么事,先坐下来再说,要是伤了身子,那该如何是好。”
平时秦王妃的温婉体贴,总能令生气的齐重治缓和下来,这次对他却好似不管用。
想到秦王府一连串的失误,齐重治那股气在脑中叫嚣,冲到秦王妃面前,眼里淬着的熊熊火光,仿佛能将她烧成灰烬。
“都是你,仗着几分聪明,要火中取粟,要挑拨老二老三的关系。阿爹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你以为能瞒天过海,蠢货,贱妇!”
齐重治的嘴皮上下翻飞,唾沫与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他的怨怼,一起扑向秦王妃的脸。
估计是福王妃的事情败露了,不过,秦王妃想到自己的主意,计划虽急,却很妥帖。
高士甫一直是福王府的人,若是出了事,被圣上发现,只能是中间去操办的人出了错。
而齐重治当时很是兴奋,不顾她的劝说,要亲自安排人手。
能出错的,便是他的亲自安排。
秦王妃不躲不避,手搭在小腹上,垂着眼睑,就那么温顺地承受着。
不气,不怪。
她已经承受了无数次,不差这一次。
“徐八娘,我看在你给我生儿育女的份上,给了你几分宠爱,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秦王府好生生,被你这个丧门星搅得一塌糊涂!”
齐重治的怒骂,如小山一样的身躯,唾沫,憎恨,如一张密密的网,兜头罩在头顶,她挣扎不得,挣脱不得。
“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毒妇,滚出去!”
秦王妃曲了曲膝,温顺地退了出屋。
天空澄澈无云,太阳耀眼,远处,有隐约的爆竹声传来,透露着新年降至的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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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妃立在廊檐下,久久望着天空,忘记了寒冷。不知过了多久,秦王妃拖动着僵硬的腿,朝佛堂走了去。
菩萨一如既往的慈悲,怜悯注视着她。
秦王妃上了香,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念起了经。
菩萨保佑,她不会变成疯魔。
第七十二章
周王府的铺子共计十三间, 分别是药铺两间,食铺三间,银楼两间, 古玩铺一间, 当铺一间,绣庄两间, 书斋一间。每间铺子有掌柜一名, 账房两名, 伙计若干。
庄子在京城以及京畿一带,土地共计一万三千亩,其中五处修建了别庄, 除了佃户,庄头带门下仆从近千人。王府食用的各种飞禽,鱼虾, 菜蔬,柴米,果子,乳品,各式的干货等等, 皆出自各处庄子。
铺子基本是亏损状态,庄子除了上缴的货物,产出的粮食变卖后,缴纳的钱财也几近于无。
文素素看完账本,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起身踱着步。
许梨花掀帘进来, 手上抱着一盆水仙,看到在屋中央走动的文素素, 笑道:“老大忙完了?这盆水仙养得好,快开花了,是喜雨送了过来,说是估计老大喜欢,让小的放进来。”
水仙养得的确好,绿幽幽,顶已经花苞待放,配着瓷白的圆肚盆,清水中放着鸽子蛋大小,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生机勃勃。
文素素端详着水仙,问道:“喜雨来过了?”
许梨花摆弄着水仙,道:“喜雨忙,放下水仙就走了,说是越到年节时,他们就越忙,除了七少爷公事缠身,府里还有一摊子事,过年铺子庄子要交账,送礼收礼,他们都走不开。”
今年铺子庄子的收成,都已经交到了王府里。现在留给文素素的,是一地鸡毛。
许梨花见文素素在屋内走动,神色专注,不敢打扰,正准备退出去,听到她说道:“你让老孙准备下车,我们出去一趟。”
许梨花忙应下出去备车,文素素披着风帽走了出来,道:“先去广济堂。”
广济堂里乌衣巷不远,马车过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文素素也没下车,让老孙放缓了车速,看着铺子里进进出出的人。
与其他药铺差不多,铺子里有一个坐堂的大夫,旁边则是药柜,伙计与药童负责收单抓药。
兴许是冬日,药铺兼卖香药,冬日严寒,生病的人较多,大齐人喜欢香药,药铺买卖看上去似乎不好不坏。
京城的铺子,最贵的莫过于朱雀大街。广济堂离朱雀大街只隔着两条巷子,不算是最贵,却也不算便宜。
广济堂一带住着皆非富即贵,如果只卖名贵的香药以及补品,买卖兴许会好一些。
如果加上坐堂大夫,兼卖其他药材,首先大夫的医术必须高超,能入得了周围达官贵人的眼。
但是达官贵人,只要有门道者,都会请太医治病。从进出广济堂看病的穿戴来看,除了极少数的布衣,其余便都称得上衣着光鲜,应当是各府得脸的管事。
广济堂去年一年的利,共得五十三两。
文素素看了一会,便离开了,去了顺道的银楼。
银楼在朱雀大街西边,是王府地段最好的一间铺子。朱雀大街上,共有五间银楼,周王府的银楼买些金银头面,并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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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同样没进去,只在车上看了一阵。银楼里门可罗雀,伙计三三两两站在那里,看上去懒洋洋,无精打采。
接下来,文素素又去了别的铺子。赶在食铺用了午饭,直到天黑才回了乌衣巷。
一天下来,文素素心里大致有了数。
王府的铺子,统一来说,排场都过大。二是局部不合理,比如食铺开在小官吏所住的一带,食铺里的菜,好些都是山珍海味,价钱虚高,饭菜的口味,只能算作普通。
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主要在于,这些铺子的掌柜,都是从圣上赐给周王府时,就在里面做事了。
功劳苦劳且先不提,他们能做掌柜,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对于铺子的现状,他们从来只叫苦,究竟是中饱私囊,还是得过且过,文素素无从得知,也没精力与分辨。
庄子太多,彼此之间离得有些距离,至少要近大半个月才跑得完,文素素就不打算去了。
翌日,文素素差许梨花去王府找罗嬷嬷:“你就说我去各间铺子走了一趟,没进去,只在外面看了几眼。问一声王妃,各间铺子庄子的掌柜,庄头,王妃何时会再见他们。”
许梨花前去了王府,很快便回来了,两眼放光,兴奋地道:“老大,王府真是气派啊!王妃见小的院子,比我们住的整个宅子都大!”
文素素好笑地道:“你想住王府?”
许梨花马上斩钉截铁地道:“不想。王府大,规矩也大。小的进去,连走路都快不会了。要经过一道道通传,转来转去,经过好几道门,比起上次进宫,也快差不离了。”
文素素道:“见到罗嬷嬷了?”
许梨花点头,“不仅见到了罗嬷嬷,小的还见到了王妃。王妃听完后,对小的说,铺子庄子都交了账,铺子还好,庄子里的庄头离得远,叫来一次也不容易,不如待年后,再传话将他们唤来,见见老大。”
文素素哦了声,没再说话,收拾起了账本,问道:“你的嫁衣绣得如何了?”
何三贵在皇城司当差忙,两人的亲事定在了来年九月。成亲后,何三贵仍然要回到皇城司去当差,许梨花还是住在乌衣巷,文素素将西边的小跨院,给了他们居住。
起初许梨花想着她的身份,想随便办桌酒,请问川瘦猴子他们吃场酒就行了。
文素素却对她说,身份不是问题,她不管成亲几次,都可以穿上嫁衣,热热闹闹嫁人。
上次给陈晋山做妾,许梨花连件体面的新衫都没得穿。哪怕不能大肆操办,却也想要穿上嫁衣,堂堂正正拜堂。
许梨花苦着脸道:“老大给小的那么好的料子,小的绣工不好,不敢下针,怕绣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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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等下饭后,我们去一趟绣庄。绣娘应当接绣嫁衣的活。”
先前许梨花在车上见过绣庄大门的气派,要成亲了,她就想多存几个钱,全部让文素素出,她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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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梨花斟酌着道:“老大,如今你管着绣庄,可是里面的绣娘绣嫁衣,不要银子?”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道:“要。你既然觉着布料好,就要绣工好些,配得上布料。我还有些别的事,你别想那么多。”
许梨花哎了声,“是小的想多了,小的这就去灶房。”
文素素跟着许梨花一道到了灶房,平时她几乎不近灶房,厨娘看到她,很是紧张地见礼。
“你们做自己的,不用管我。”文素素随和地道。
厨娘姓陈,原本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丈夫如今在殷知晦的院子管着花草。孙福汪氏夫妻到来后,汪氏能做些家常的饭菜,她平时歇息的功夫就多了,能经常回到国公府,夫妻团聚。
陈氏在文素素这里的差使当得很是满意,就愈发上心,变着花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哪怕只是一碗简单的汤饼,她也肯在上面花心思。
冬日京城寒冷,菜蔬大多都是些白菘,萝卜,豆腐。因为齐重渊经常到乌衣巷,王府那边也会送些庄子里暖棚种的菠菜,豆苗等在冬日极为难得的菜蔬前来。
灶房里有一把豆苗,大锅里熬煮着鸡汤,陈氏打算做鸡汤豆苗,文素素见她绷着脸,看到罐子里的汤沸腾了,滤掉汤面的浮沫,将豆苗放进去,搅动两下,便将罐子搬开了。豆苗嫩,用汤的余温将豆苗烫熟正好。
陈氏手脚麻利,这边鸡汤豆苗做好了,那边蒸笼里蒸着的鲜鱼也熟了,加上一罐子蟹黄豆腐,便是文素素的午饭。
汪氏帮着许梨花将菜放进食盒,文素素在问陈氏:“你平时除了会做这些,可还会做点心?”
陈氏道:“小的会做一些面点,七少爷的灶房有专门做点心的厨子,小的极少做,不知做得可好。”
文素素道:“没事,下次你不忙的时候,就试着做一做。”
陈氏不解其意,忙应了下来,“小的下午就做,娘子可喜欢吃桂花糕?”
文素素道:“都可以,你看着做就是。”
陈氏便说是,忙着去拿蜜炙的桂花了。
午饭后,文素素正准备前去绣庄,罗嬷嬷伺候着周王妃来了。
周王妃见文素素准备出门,也不多问,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不会打扰到娘子。先前许氏来府里问掌柜庄头的事,是我没能考虑周全。既然铺子庄子都交给了娘子,除了账本之外,名录也应当一并交给娘子。”
罗嬷嬷捧着匣子走了上前,许梨花上前接了过来,放在了文素素手边的几案上。
文素素也没去看,道:“王妃亲自走一趟,真是太客气了。”
周王妃道:“倒不是为这件事。庄子铺子交给你,你既然管着事,要操心,月例有规定,给娘子多了,就违了府里的规矩,其他的侧妃妾室恐会不服。倒是你的封赏,应当多一些。只这些我擅自做主,王爷会生气,娘子可寻着时机,同王爷提一提。”
文素素诧异了下,周王妃说话时眼神望着前面,飘忽不定,看上去很是不自在。能当着她的面承认自己不被齐重渊看重,这份决心与勇气很是可佳。
周王妃的规矩苛刻,别扭。不过文素素也能理解,她用规矩约束王府的仆从下人,同时也是约束自己。
免得越雷池,与齐重渊起冲突,当场翻脸。
文素素颔首,“有劳王妃了。”
周王妃看向文素素,道:“铺子庄子难管,要辛苦娘子了。娘子既然要出去,我就不多打扰。”
文素素跟着周王妃站起身,问道:“我是前去绣庄,王妃等下可忙,可能随我一道前去?”
周王妃愣住,端详着文素素,忙道:“也是,我当随娘子走一趟,让大家都知道,以后铺子庄子都是娘子管着。不然,娘子突然接手,他们都会莫名其妙。”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千万莫这般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庄子还没去看过,只随便走了一趟各间铺子。如今有些粗浅的想法,不知可行得通。王妃比我要有经验,我是想请王妃在旁边帮着参谋,是我借着王妃,狐假虎威,还请王妃莫要怪罪才是。”
王府的铺子庄子有多难管,周王妃最清楚不过。她虽交了出来,心里除了有放权的不舍,也有不服气。
文素素虽然聪明,她也不一定能将那些难缠的掌柜庄头收拾了。毕竟,这些掌柜庄头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都来自宫里,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这些年来,周王妃一直如履薄冰,她很是想亲自瞧一瞧,文素素究竟如何管这群刁奴。
周王妃没管府里的那摊子事,痛快地道:“行,我陪着你走一趟。”
第七十三章
两人的车马, 一起到了离乌衣巷近些的云绣坊。魏掌柜守在周王妃的马车门边,脸上堆满了笑,欠身下去见礼:“王妃来了, 王妃快尽请进。”
周王妃扶着罗嬷嬷的手下了马车, 回头看去,文素素正双手搭在车门边, 利落下了地, 许梨花跟在她后面下了车。
魏掌柜顺着周王妃的视线看去, 眼神微闪,飞快在两人身上打转。
齐重渊从江南带了个新宠回京之事,魏掌柜多少听过一些。周王妃平常也会到云秀坊来, 从未见她带过王府姬妾,眼前看着眼生的妇人,应当就是齐重渊的新宠了。
一瞬间, 魏掌柜想了许多,见周王妃未曾介绍,他便避开了,只当做不识,恭敬迎着周王妃朝特别留给她的屋子走去。
文素素不动声色打量着魏掌柜, 并未多言,从大堂边的甬道经过,随意扫过大堂,大堂里货柜上摆满了各式衫裙, 绫罗绸缎,几个粗使仆妇模样的人在看, 伙计不时回答一两句。
到了绣娘们绣花的屋子前,她略微驻足看了几眼。不算明亮的屋子很是宽敞, 约莫有近十五个绣娘,手脚麻利分布分线,埋头在绣绷上绣花。他们一行经过,里面无人抬头。
进屋后,魏掌柜恭请周王妃坐在了主位上,朝文素素颔首,道:“这位娘子也请随意坐。”
周王妃介绍道:“这是文娘子,这是管着云绣庄的魏掌柜。魏掌柜在云绣庄已经做了近十年掌柜,娘子儿子媳妇都在铺子里做活。当年圣上还在潜邸时,魏掌柜爹娘就在,是伺候圣上多年的老人了。”
魏掌柜很是谦虚,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一切都是圣上的恩惠,圣上长情,厚待旧人呐。”
周王妃附和了两句,道:“以后铺子由文娘子管着,魏掌柜同以前一样,铺子里的事,账目,向文娘子回禀就是。”
魏掌柜震惊不已,愣愣看着周王妃,再转头看向文素素。
文素素神色淡定,朝他颔首:“有劳了。”
魏掌柜回过神,忙道不敢不敢,心想果真是枕头风厉害,试探着问道:“娘子初次前来,可要在下带娘子去铺子里走动一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道不用了,径直道:“魏掌柜说说铺子里经营的状况就行了。”
魏掌柜心道这有什么难处,不免更看轻了文素素几分,只他不会在面上透露,毕竟文素素不懂行,对他来说只好不坏。
当魏掌柜要张口说时,却一时语滞了。
经营的状况,究竟从哪方面开口为好?
斟酌又斟酌,魏掌柜神色黯淡,叹息了声,道:“绣庄的买卖一直不好,这件事王妃也清楚。如今买卖难做呐!”
文素素只哦了声,问道:“铺子里可接嫁衣的活计?”
魏掌柜以为文素素会问为何不好,买卖为何难做,他已经想好了无数的托词,没曾想,文素素居然问他这个问题。
周王妃也很诧异,问道:“娘子可是觉着绣嫁衣能赚钱?”
文素素指了下立在她身后的许梨花,道:“她要与何三贵成亲了,嫁衣绣不好,想要找绣坊帮着绣一下。”
周王妃忙道:“这是喜事,王府里的绣娘手艺还不错,不若拿到王府来帮着绣。”
许梨花赶紧曲膝道谢,魏掌柜跟着道:“绣庄有嫁衣卖,不单独接绣嫁衣的活。王妃开了口,在下不敢与王妃争,许娘子其他需要绣的帕子,衣衫,尽可拿到绣坊来,花样样式都好说,随便选就是。”
没文素素开口,许梨花不敢自作主张,只与先前一样,只管道谢。
文素素唔了声,未置可否,道:“绣坊不接秀嫁衣的活,是为了多赚一笔布料的差价。云绣坊一年的嫁衣,能卖出几件?”
魏掌柜道:“小户人家的娘子成亲嫁人,舍不得花钱,都是自己绣嫁衣。而大户人家,哪怕没养着绣娘的,身边也有擅长针线的丫鬟嬷嬷。绣坊一年到头,也只卖得出两三身嫁衣。”
文素素点头,道:“的确如此,卖嫁衣比不得卖绣好的衫裙。现今京城时兴什么样式的装扮?”
魏掌柜笑道:“如今大齐富裕,京城娘子们都爱美。以前时兴六幅的裙摆,如今是幅多越好,八幅,十六幅,镶嵌金线银线,走动起来金银闪闪,富贵又华丽。”
周王妃不由得看向文素素,她风帽里穿着普通寻常的宽裙,素净的淡蓝绸缎,没有任何绣花。
文素素看上去似乎并不以为意,她并未因为魏掌柜说的时兴,而去看自己的衣裙,继续问道:“除了衫裙,绣屏这些呢,可有时兴的样式?”
魏掌柜道:“绣屏这些倒没什么时兴的样式,要不是吉祥,喜庆,要不就是雅致。主要分绣工,比如绣屏要用双面绣,看上去方栩栩如生,灵动。”
文素素好奇道:“魏掌柜很是内行,为何绣坊的买卖却不好呢?”
周王妃愣住,魏掌柜见文素素很是外行,只问了些皮毛的东西,逐渐就放松了警惕。
没曾想,她杀了个回马枪。
魏掌柜倒也临危不乱,为难地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京城里的绣坊,大大小小加起来,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家。就算背靠王府,也不能强买强卖。王妃经常警告我们,要规规矩矩做买卖,不能给王府抹黑。是在下无能,娘子既然管着了绣坊,还望娘子给绣坊指条明路。”
说到了动情处,魏掌柜拍起了胸脯保证:“只要娘子提出来,在下一定照办!”
文素素漫不经心道:“魏掌柜经营了这么多年绣坊都没办法,我哪能有什么明路。今年绣坊所有的盈利,我看了下一共只有四三十两、这间铺子如果连着绣娘,伙计,存货,一道转手出去,能值多少钱?”
周王妃瞪大了眼,难以置信望着文素素。魏掌柜也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子的意思,要将绣坊卖掉?”
文素素温和地道:“是啊,既然不赚钱,还花心思经营作甚,不如闭店,将铺子赁出去。或者干脆卖掉,得一笔银子,及时止损。魏掌柜你们都是潜邸出来的老人,哪怕换了新东家,任谁也不敢怠慢你们,月俸照发,你们还是能同以前一样过日子。放心,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你们就找王爷,王爷肯定会为你们出气!”
魏掌柜脸色大变,不禁看向了周王妃,见她似乎也被文素素的话惊住了,呆在了那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先前还以为不懂行的人管着,会更好糊弄,万万没想到,她不懂归不懂,居然会胡来!
要是闭店或者转手卖出去,他们一家子的活计就断了!
从父辈一代就在云秀坊当差,家中肯定不缺银子。但这份银子,只有一间铺子远远不够,还得有势。
这份势,皆为圣上的恩荫。
魏掌柜不由得暗自恼怒起来,魏氏在云秀坊经营几十年,云秀坊上下都是自己人。
一个外室,居然也敢这般张狂!
魏掌柜声音微沉,道:“娘子可能有所不知,这间铺子,是圣上之前一手辛辛苦苦开办。圣上将其赐给王爷,乃是一片慈父之心。娘子无论是闭店还是转手,可曾问过圣上的主意?”
周王妃看向文素素,仿佛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眼皮微垂,一言不发坐在了那里。
文素素讶然道:“哦,是啊,还没问过圣上的主意,是我冒失了。长者赐不可辞,要是卖掉或者关店,就是毁了祖辈基业。”
魏掌柜得意了起来,眼神中不由得浮起了几分轻蔑。
乡下妇人,到底是见识浅薄,他何须与其计较,以后,就耐心多教她一些就好了。就像是对周王妃那样,她懂得做买卖,擅算账,不照样对着云秀坊束手无策。
魏掌柜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只听到文素素道:“王妃,我们回去吧,将账本送到圣上面前去,请圣上帮着拿个主意。究竟这个买卖,可能做下去,铺子该何去何从。”
周王妃终于抬起了眼,魏掌柜脸色一僵,渐渐转白。
他们的这份富贵,皆来自圣上。当年铺子买卖,可不是如今这样,要是他阿爹没能经营好,这个掌柜,就落不到他头上。
圣上已经登基多年,身边伺候的老人无数,他们本是在铺子当差,并未近身伺候,这份恩荫,照拂得了多久?
何况,周王是圣上的亲生儿子,亲疏远近,一目了然且不提,要是周王最后登上了大位
魏掌柜这才发现,文素素先前看似不懂行的问话,只是在看他的态度。
甚至,她连看都不需看铺子,只告诉他一件事。
这间绣坊,要是不赚钱,他们一家子,带着底下的所有人,都得悉数滚蛋!
绣坊转卖出去,他买得起,但他绝对不敢买。
闭店则更惨,对王府来说,云秀坊上缴的区区几十两银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差使没了,月俸也不一定拿得到。他们本就是入了皇家的奴籍,在这个世道,被放籍成为平民,或者转卖到某个权贵手上去,哪能与背靠皇家的权势相比?
魏掌柜想说什么,憋得汗都出来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文素素不紧不慢道:“当然,我没魏掌柜的经验,只是随口说说。魏掌柜要是有更好经营的法子,能给云秀坊指出一条明路,尽管如实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现在不死不活的好。”
魏掌柜本来以为死定了,见文素素还给他留了一条路,顿时舒了口气,恭敬地抬手作揖下去,道:“是是是,娘子说得是,在下不才,在下定会好好去想。”
文素素唔了声,道:“魏掌柜谦虚了,你们都是圣上身边的老人,在皇家当差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绣坊的买卖经营得好,赚了钱,王爷王妃都不会亏待你们。干股也好,分红也好,王爷王妃这边都可以商量。魏掌柜可以多想几个法子,到时候再仔细说说,所想法子的好处在哪里,改进了绣坊的哪些方面,打算如何去做,可能落到实处,多久后能见成效。”
周王妃听完文素素这几句话,浑身一震,心头各种情绪翻滚。
文素素做事果决,她压根不去理会那些背后的关系,直接釜底抽薪,快刀斩乱麻。
这才是有条不紊,恩威并重!
魏掌柜一窒,冷汗又噗噗开始冒。
瞧他自诩聪明,实则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蠢不可及!
她哪是不懂行,她比当年圣上开办铺子时,想得还要周全,根本不给他们任何敷衍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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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要是有干股分红,赚得多,拿到手也多,比起月俸,划算多了!
魏掌柜脸色变幻不停,最后只剩下了恭敬无比,长长作揖下去,心悦诚服道:“是,娘子放心,在下定会好生思量后,拿出几个法子,供娘子定夺。”
文素素没再久留,略微说了几句话,就与周王妃一道离开了。
到了马车边,周王妃立在那里,看着文素素,欲言又止。
文素素在等着周王妃先上车,看到她的模样,便走了上前,问道:“王妃可是还有什么事?”
周王妃迟疑了下,终是问道:“娘子可是打算其他铺子都这样做?”
文素素道:“大致相同。这么多间铺子,我要一一去想法子,实在太累。让他们去想,他们做了多年的掌柜,要是想不出来,这个掌柜也就别做了。”
周王妃想了想,道:“他们说起来,终究是圣上的人。要是做得太过,只怕圣上会生气。”
文素素道:“万事两难全,既要做好事,又不得罪人,神仙也做不到人人满意。要是王府管不好他们,圣上才会生气,这是御下无方。”
周王妃顿住,苦涩地道:“是我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
文素素道:“王妃操心的事太多,还要尽力处处做到周全,实为不易。”
周王妃逐渐轻松起来,笑道:“你这么说,我一下松泛了不少。不过,你对绣坊如何经营,心底可有打算?”
文素素点头,道:“有一些。我先看看魏掌柜的法子再说。”
周王妃没再多问,与她道别后上了马车离去。
文素素也上了车回乌衣巷,靠在车边,看着街巷中或忙碌。或疾步匆匆而过的妇人身影。
绣坊是妇人能做事的地方,她当然要改变绣坊的经营,就像是改变江南道的蚕桑一样,让妇人真正参与进来,掌握话事权。
除此之外,她还想到了厨娘,医女,产婆。
仅凭着周王府的几间铺子肯定不够,文素素也不急,这些就当做一个开端,再慢慢渗透到其他行当中去。
第七十四章
除去云秀坊, 文素素未再去管其他的铺子,她相信魏掌柜会与交好的掌柜通气。
不出所料,其他铺子的掌柜没来找文素素, 翌日一早, 其他铺子的掌柜,全都一窝蜂前往王府拜见周王妃, 一探究竟。
周王妃打发了罗嬷嬷到乌衣巷, 回禀了此事。
罗嬷嬷:“娘子, 王妃说他们既然都到了,娘子若这时一并见见,也正好方便。”
文素素不打算见他们, 打算让他们有门道的找门道,有小手段的使小手段。
省得见过之后,他们再耍心机找借口, 一次次麻烦。
文素素道:“有劳嬷嬷回禀王妃一声,我就不见了。”
罗嬷嬷愣了楞,很是守礼没多问,告辞回了王府。
周王妃听到文素素不见人,便没多留掌柜们, 让他们全部回去了。
罗嬷嬷送走他们回屋,见周王妃哄福姐儿睡在了软塌里面,她坐在旁边看账本,放轻手脚上前, 低声回了话。迟疑着道:“王妃,文娘子不来, 可是生了气,他们前来见王妃, 却不去见她这个新主子?”
周王妃掀起眼皮看了眼罗嬷嬷,道:“她没这么小气。只她不见,肯定有不见的理由。”
罗嬷嬷脸上堆起笑,附和道:“王妃说得是。小的愚钝,着实看不透文娘子。小的见文娘子在云秀坊那里,几句话就将魏掌柜治得服服帖帖,其他掌柜都在,她却不肯见了。”
周王妃目光定在了账本上,半晌后道:“我也看不透。不过,她做事有分寸,别去管她。”
罗嬷嬷应是,偷偷瞄了眼周王妃,再探头看向福姐儿,道:“福姐儿最近真是乖巧,瑞哥儿也听话,先生都夸他呢。”
周王妃放下账本,淡淡道:“嬷嬷,王爷爱歇在何处,爱宠谁,都是王爷的事。嬷嬷不要去打探,也莫要想我会伤心。我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伤心。”
罗嬷嬷见周王妃不悦了,抬起手装作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神色讪讪道:“是,小的多嘴,王妃原谅则个。”
周王妃只感到意兴阑珊,继续看起了账本。不过,账本上的字仿佛长了腿,不停跳跃,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了。
早上福王妃差随嬷嬷送了年礼来,她随口问了两句福王妃的身子,随嬷嬷答福王妃恢复得很好,有劳挂记。
只福王妃受伤小产,须得坐月子修养。过年的宫宴,她便不能前去,也无法在府里宴客时,亲自出面招待她们,一切交由方侧妃操持。
侧妃亦有封号,不比普通的姬妾。皇室并不注重嫡庶,要是李侧妃她们生了儿子,或者是文素素被封为了侧妃
周王妃发了一会呆,摇摇头,试图将脑子里的那股混乱驱散开。再拿起账目看,周王妃总感到心烦意乱,干脆丢下了账本,靠着福姐儿闭目养神。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雪红掀开帘子进屋,罗嬷嬷在一旁做福姐儿的小衣,忙朝她挥手,示意小声些。
雪红朝暖阁里看了眼,面带喜意,小声道:“嬷嬷,王妃歇着了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罗嬷嬷放下针线箩,正欲走上前,只听到周王妃道:“雪红,什么事?”
雪红忙走上前见礼,喜滋滋道:“王妃,琴音回来了,说是王爷奉旨,代圣上南郊祭天,祭皇陵。要回府洗漱斋戒。”
罗嬷嬷脱口而出道:“哎哟,这是大事,大喜事!”
大齐的天子每到过年时,便会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前往南郊的圜丘祭天,再向西行,到大齐皇陵祭祖。
齐重渊能代天子祭天,祭皇陵,的确是大事。
周王妃先是一顿,接着也高兴起来,道:“快快快,快去帮着收拾准备。嬷嬷你去搭把手。青书呢,青书回来没有?王爷呢?”
雪红脸上的喜气僵住了,眼神飘向罗嬷嬷求助。罗嬷嬷心中一咯噔,大致明白了,想要帮着遮掩,先前刚被周王妃责备过,暗暗焦急,却不敢多言。
雪红见罗嬷嬷耷拉着眼皮不做声,只能支支吾吾道:“只琴音回来了,青书在伺候王爷,还未曾回府。”
周王妃将雪红的反应看在眼里,脸色淡了淡,道:“王爷去了乌衣巷。”
雪红忙再次看向伍嬷嬷,想要掩饰一二,对着周王妃笃定的话,一时却哑口无言。
罗嬷嬷也跟着着急,迟疑着开了口:“王妃”
周王妃厉声打断了罗嬷嬷:“就是去乌衣巷又如何?难道王爷还能带乌衣巷的人前去祭天祭祖,还是置办筵席,出面待客。京城的世家大族都看着,可有人往乌衣巷送帖子,请她上门吃酒做客?”
罗嬷嬷忙赔笑道:“王妃说得是,乌衣巷那边虽然聪明,身份摆在那里,如何能与王妃相比。”
周王妃声音更冷了几分:“身份,既然你们还记得身份,就休要再提,休要替我多想这些乱七八糟之事!王爷祭天祭祖,这是天大的好事。你们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胡思乱想,生出事端来!”
罗嬷嬷同雪红见周王妃动怒,连忙垂首应是,周王妃看了她们一眼,干脆让罗嬷嬷留下守着福姐儿,她亲自领着雪红去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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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在灶房转了一圈,问了些厨娘各种米面粮油,吃食等,打算明朝再亲自去一趟市坊,杂货铺。盘算着如何将王府的铺子庄子,互相整合,打造成一条产业链。
“卿卿,卿卿!”屋外响起了齐重渊比喜鹊叫唤还要欢腾的喊声,旋即门帘掀起,一股寒风卷入。
许梨花气喘吁吁跟在身后,似乎没来得及进屋禀报,青书落后一步,走在了最后。
文素素起身迎上前见礼,齐重渊抬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一个旋转,裹挟她朝塌边走去,哈哈笑道:“卿卿猜猜,发生了什么好事?”
瞧齐重渊脸上浓得化不开的喜气,文素素至少以为他要登基才配得上。
只是登基时他的喜气,只能内敛,不能外露,他没蠢到这个地步。
毕竟他登基,代表圣上驾崩,这是不孝。
文素素估计就是被圣上指派了一件有寓意的差使,她懒得猜,反正他自己会说出来,随着他喜道:“王爷是有福之人,天天遇好事,我猜不出来。”
他最喜欢来文素素这里,她说话顺耳,总能令他开怀。
先前他先去了庆兴宫,殷贵妃知晓他的差使之后,明明她也很高兴,却很是扫兴叮嘱了他一通,要他收敛着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等,他听了两句,就败兴离开了。
果真,还是他的卿卿懂他!
齐重渊不由得听得更加高兴,拉着她一并坐在软塌上,凑在她耳边道:“阿爹派我代他去祭天,拜祭皇陵。”
文素素难得睁大了眼,这种事的确代表一定的风向,不过,她也不敢太笃定。
齐重渊见文素素不做声,点了下她的鼻尖,亲昵地道:“你呀,唉,我怎地忘记了,你不懂何为祭天,拜祭皇陵。且让我好生教教你好了。”
接下来,齐重渊兴致高昂说了天子出行的庄重,百官随行的浩荡。
文素素状似听得很是认真,不时低呼一声以示开了眼界,脑中却在琢磨圣上的用意,秦王府与福王府的反应。
福王妃的事情之后,秦王府没了一个谋士,两个门客。福王府依旧如常,没有动静,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圣上的旨意一出,朝堂上的官员反应当是最大。
殷知晦曾说过,朝臣官员请求立储的折子,从未断过,圣上只是留中不发。
风向出来,是圣上对朝堂官员站队的试探衡量,还是真打算立储,圣心难测,文素素也难以判断。
不过,文素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泼冷水,微笑道:“听王爷一席话,比我读万卷书都强。可惜王爷的威风,我是瞧不见了。不过,秦王与福王应当瞧得见。”
齐重渊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哈,老大老三,只怕会气得吐血。这两天他们跟瘟神一样,蔫答答的,待我见了他们,哈哈哈,定要让他们好看!”
文素素道:“他们见到王爷,肯定是又嫉妒又恨,谁叫他们不如王爷呢,就是嫉妒得呕死,也拿王爷没法子。”
齐重渊昂着头道:“他们能如何,就凭着他们,哼!”
文素素道:“王爷,还有一种法子。王爷只管如往常那样,气定神闲,虚心谦虚。对王爷来说,手到擒来的事情,他们却求之不得,他们还不得气得吐血。”
齐重渊眼睛一亮,道:“好一个求之不得,好!卿卿说得对,我如平时那样泰然自若,老大老三定会跳脚,我不怕他们那些小动作,就怕他们不动!”
文素素道:“王爷真是厉害!这次七少爷应当也会随着王爷前往吧?”
齐重渊道:“阿愚肯定会随行。阿愚去忙着布防了,这次祭天,虽比不过阿爹的阵仗,不过到底是天家大事,阵仗不能小。”
既然殷知晦前去,有他劝解着,文素素也就放心了,免得齐重渊绷不住,让随行的官员难做,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文素素再添了几句佩服,话锋转到了铺子的事情上去:“铺子我看过了,反正不赚钱,王府也靠不了庄子铺子过活,不如彻底变动。”
齐重渊正在兴头上,很是好说话,“既然交给了卿卿,卿卿想要如何做,尽管放手去做就是。”
文素素很是谨慎,依旧提了一两句她的想法:“王府不比别的商户,赚钱是一回事,眼下还是名声在前。这个名,秦王府做得很好,他们明明赚了大笔的银子,却打着为善的名号布施,还得了圣上的夸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王爷要做真正大善之事。”
齐重渊眉毛扬起,立刻来了兴致,问道:“卿卿可是有了想法?”
文素素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天下百姓,莫非子民。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大齐,齐氏的子民。”
最后“齐氏的子民”,文素素故意说得慢了些,双眸闪亮,微微仰头盯着齐重渊。
齐重渊琢磨着最后几句话,迎着文素素的目光,胸口逐渐滚烫。
齐氏的子民,他齐重渊的子民!
齐重渊根本顾不上细问,一迭声道:“好好好,卿卿真是聪慧,铺子庄子你打算如何变动,一切都由你做主!要是有人敢不服,你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文素素点头道:“有王爷替我撑腰,谁敢不长眼,我定会告诉王爷,求王爷替我做主!”
齐重渊听得再次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依依不舍道:“唉,可惜要斋戒,我得回王府去,不能陪着卿卿了。卿卿等我回来,我们再好生亲香。”
文素素将一步三回头,走路如踩在云端的齐重渊送出了门,回到屋里,立刻唤来孙福:“瘦猴子回来后,让他立刻来见我。”
这边,齐重渊回到王府,周王妃一通忙碌,将将安排收拾妥当,正准备离开前院。
周王妃上前见礼,笑道:“给王爷道喜了。”
齐重渊难得有了笑脸,道:“今晚将李氏他们都叫来,一起用饭吧。”
周王妃应了下来,忙让雪红前去灶房安排。没多时,李侧妃她们几个姬妾,瑞哥儿福姐儿岚姐儿都一并来了。
齐重渊望着妻妾儿女,案桌上虽是斋菜,杯盏里是清水,他还是感到有些醉意,将瑞哥儿叫到了身边,亲自叮嘱道:“阿爹要出去办大事,你得好生跟着先生读书,莫要耽误了功课。”
瑞哥儿恭谨应了是,齐重渊望着懂事规矩的他,不由得愈发意气风发,那股得意,几乎要将花厅填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王妃下意识蹙眉,到筵席散了后,先让罗嬷嬷他们伺候瑞哥儿福姐儿回去歇息,她留到了后面。
齐重渊正准备回前院,看到周王妃还在,问道:“你有何事?”
周王妃斟酌了下,语重心长地道:“王爷这次得了圣上看中,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
两人夫妻多年,齐重渊一看周王妃的神情,像是看到了殷贵妃一样,知道她又要开始劝诫。
殷贵妃是长辈,是他亲娘,说几句,他就当是孝顺,勉强听了。
她薛氏一个妇道人家,她的体面都是靠着他,居然敢扫兴,真是不知所谓!
大好的时日,齐重渊不欲同周王妃计较,只脸色陡然一沉,大步离开了。
周王妃看着齐重渊怒气冲冲的背影,未尽的话,连着寒风一道塞进肚里,又冷又苦又堵。
第七十五章
邀月楼的灶房, 从早到晚灶火不熄,到了下午的时候,洗菜切菜蒸煮, 烟气腾腾一片忙碌。
瘦猴子蹲在墙角根, 前面的炉子上咕噜噜炖着羊肉汤,烤着炉火, 就着羊肉汤的香气啃着香脆的烧饼, 惬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闪开闪开, 你也不怕炉火撩了你那几根毛!”胖得跟座山的张厨子走出来,柱子般的腿一拐,就将瘦猴子撞了个趔趄。
瘦猴子咽下烧饼, 眼白一翻就要骂,看到张厨子揭开锅盖,锅里翻滚着的雪白羊肉汤, 不禁舔了舔唇,将沾上的胡麻卷进去吃了,嘿嘿道:“给我来一碗,要带肥肉的肋排,多加青蒜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厨子淬了他一口, “你倒是会吃。”话虽如此,张厨子还是让徒弟斑鸠给他舀了一碗。
瘦猴子单手捞起肋排,呼哧呼哧吹了下,狼吞虎咽塞进了嘴里, 在舌尖一滚,就吞了下肚。再啜几口加了青蒜末的汤, 舒服得直咂摸嘴。
花费功夫的菜都已经差不多了,客人喜欢吃新鲜, 等楼上送来了需要新鲜吃的菜式,铛头们才开始动手做自己的拿手菜。
张厨子能歇息一阵,灶房里烟熏火燎,他呆不住,无论酷暑还是寒冬腊月,喜欢在外面坐着透气。
两人一坐一蹲,各自吃着,眯缝着眼养神,也不说话。
这时,楼里排行第二的姐儿得月的贴身丫环蔷薇袅袅娜娜走了过来,张厨子比猴还要灵活起身迎了上去,大脸笑得像是一张裹满了胡麻的饼。
“蔷薇来了,小心脚下滑。哎哟,快扶着我些。”
蔷薇拿眼角剜了张厨子一眼,扭身躲开了,脆生生道:“我们娘子的房里,要一桌上等席面,各种拿手的菜都呈上来。记住了,点心要多加糖。”
张厨子嘴角笑得裂到了耳根去,胖脑袋点得飞快,“是是是,蔷薇放心,保管得月娘子满意。”
蔷薇斜了他一眼,哼了声,转身离去了。
张厨子眼神直愣愣地盯着蔷薇许久,直到她转身不见了,方恋恋不舍走了回来,扯着嗓子吩咐了斑鸠,继续坐在了杌子上。
瘦猴子早已见怪不怪,张厨子只要是女人都喜欢,除了喜欢花姐儿们,对她们的丫环也舔着脸送殷勤。哪怕无人搭理他,他也照送不误,乐此不疲。
碗里的羊肉汤见了底,炊饼也吃完了。瘦猴子抹了把嘴角,手上沾了几颗胡麻,他舍不得丢掉,卷吧进去嚼着,胡麻香气霸道,瞬间盖过了羊肉香。
张厨子从蔷薇的余味中回过神,余光瞄见瘦猴子跟猴一样啜着腮,嫌弃地啧啧,“姐儿们都待你跟亲儿子一样好,何时缺了你一口吃食,瞧你这,连地上掉的都要捡起来吃了。”
瘦猴子打了个嗝,不理会张厨子话里的酸味,道:“你还不去做菜?”
张厨子瞄了眼天色,老神在在道:“早着呢,贵人没这般快来,青天白日,有头有脸的,让人看着总不好。”
大齐的文人书生,到花楼吃酒乃是雅事。富绅纨绔弟子们,乃是楼里的常客,经常闹出各种笑话,风流韵事。
朝廷虽也不管官员们到花楼楚馆,有头有脸上了年岁的官员在自家府邸,有几个年轻貌美的通房丫环伺候,谁都心照不宣。亲自前往花楼,就不是雅,而是为老不尊,总会掩耳盗铃避开一二。
得月自有一番风韵,不比行首桃金娘差。她有好几个知冷知热的常客,今年已经快二十岁,在这个行当,也做不了两年了。
瘦猴子听到要上等席面,又要甜一些的点心,估计是得月的常客来了。
张厨子眨巴着眼睛,嘶了声,突然一拍大腿,惋惜地道:“可惜,明珠蒙尘,就跟那死鱼眼珠一样了。”
瘦猴子莫名其妙看过去,手在张厨子面前挥了挥,“犯癔症了?”
张厨子拨开他的手,下巴下沉,歪着脖子,眼神从上往下看他,“得月想要从良,攀附住一个贵人,进去后宅做姨娘。你说她可是不是成了砧板上的死鱼。”
瘦猴子应和了声,“莫非,等会前来的贵人,便是得月想要攀住的贵人?”
张大厨眼珠子四下转动一圈,低声道:“人家是天子的亲儿子,亲王贵胄,得月是得了失心疯,她想攀附,就让她攀附了?”
起初温先生介绍瘦猴子到金粉阁做事,邀约楼的鸨母与金粉阁的鸨母熟悉,介绍了他来这里,他也并不常来,张大厨并不清楚他的来历。
瘦猴子暗自吃了一惊,佯装疑惑地道:“那不能吧,亲王想要什么美人儿,直接招到府上就是,还须得来楼里?”
张大厨从鼻子里嗤了声,撇嘴道:“你不懂,在府里玩,可不比楼里玩得有滋味。贵人府里谁没几个能做出山珍海味的好厨娘,他们照样要到酒楼用饭。”
瘦猴子朝天看,白眼快翻到飞出去,抢白道:“你又懂了,你又没玩过。我看你是吹牛吧,几个亲王都叫得上名号,秦王,周王,还是福王?”
张大厨呵呵,鄙夷地看着瘦猴子,“瞧你这穷酸样,外地来的乡下人,没见识,以为我在吹牛,我不与你计较。几个王爷都来过,别说王爷,王孙贵族,朝堂重臣,只要是男人,谁不好美人儿。我这是学着贵人呢。”
“得月看上的是福王。”他压低了声音,又啧啧了几声,“几个王爷抢得厉害,楼里经常说,大家都在押宝,得月也想押宝,英雄莫问出处,说不定就押中了呢。可惜,得月生不了孩子,没孩子能有什么宝,得月可惜了啊,空有一幅好皮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花楼里消息灵通,瘦猴子经常听到各种真假的消息乱传。真七成,添油加醋占三成。
好些消息,都是从伺候下人处流出,他只听,并不敢乱张嘴,生怕给文素素惹了事。
福王来花楼定当假不了,几个王爷在男女之事上都不算得柳下惠,毕竟他们是男人,对他们来说,风流不是德行有亏。
瘦猴子不免想到了文素素,要论出身,她比得月好不了多少。而且,这么久了,她的肚皮都不见动静,在茂苑时她的身子亏损得厉害,不一定能再有孩子。
瘦猴子很快便抛开了这个念头,文素素的事,他不敢随便置喙。
“我听说还有几个小的皇子,就是他们三个亲王了?”瘦猴子闲闲问道。
张大厨故作深沉,意味悠长地道:“主弱臣强,大权旁落,我都想得到,圣上想不到?”
瘦猴子嗤笑,“只怕这不是你想到的吧?”
张大厨面不改色地道:“我也想到了,先想到的是礼部沈侍郎,其他的郎中官员,读书人都这般说过。”
大齐言论开明,读书人经常谈论国事,还写文章指责,并不鲜见。不过关乎储君之事,他们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吃多了酒,争论几句也正常。
“谁知道呢,没到最后的关头,输赢难论呐。”语毕,张大厨再叹:“下辈子,要睁大眼投胎喽!无论如何,都要投生到贵人肚皮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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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猴子斜乜着他,笑嘻嘻道:“就你这个体型,也不怕将贵人肚皮撑破。”
张大厨淬了他一口,撑着腿起身,晃悠悠进去灶房了,吼道:“斑鸠,你小子去哪儿了,还不赶紧来做事!”
过了一阵,斑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急急朝灶房奔去:“师父,蔷薇姐姐说,不用做了。来不了。”
瘦猴子一听,忙不动声色跟在了后面进了灶房。张大厨手上抓着锅铲,歪着头道:“真是蔷薇传的话?”
斑鸠赌咒发誓道:“我哪敢骗师父,真是蔷薇姐姐亲自抓住徒儿,说是不来了。蔷薇姐姐很急,听说要赶回去伺候主子,主子伤心,让灶房熬一碗安神汤送去。”他声音小了下来,眉飞色舞道:“我听说了,圣上下旨让周王去祭天祭皇陵,福王肯定是生气,不来了。”
张大厨愣了下,对斑鸠道:“去妈妈那里领一幅来。”
安神汤是楼里常备的方剂,无需瘦猴子出马,他蹲在灶膛边烤火,一动不动,拉长耳朵听着张大厨与斑鸠的动静。
斑鸠很快就跑了回来,双手空空,张大厨瞪过去,他忙道:“嘿嘿,楼里忙,张侍郎点了得月,她安不了神。师父,妈妈说,快做道张侍郎喜欢吃的菜送上去。”
张大厨便去忙碌了,斑鸠也赶紧上前打下手,灶房里烟熏火燎起来,瘦猴子袖着手走了出去。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瘦猴子望着天算了下时辰,张侍郎只怕是从衙门里出来,就径直来了邀月楼。
不过,这楼里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瘦猴子前去寻到鸨母支会了声,赶紧回了乌衣巷。到了门前,孙福抓住他,“娘子交待了,让你回来马上去见娘子。”
瘦猴子不敢耽搁,小跑着进了花厅,许梨花在摆饭,何三贵也回来了,坐在案桌前同文素素说着什么。
文素素让瘦猴子坐,他忙坐了下来,听何三贵说着话:“皇城司要一并前去,不过秦皇城使好似不大放在心上,只随便点了些兵卒出行,都是些寻常的马,皇城司供精兵使用的马匹,大多都没动。”
秦谅是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对上意肯定琢磨得比谁都要清楚,他的反应,远比几个相爷还重要。
皇城司需要护卫出行,一是皇城使有护卫之责,二是继续忠心圣上,做到表面功夫,点到即止。三是秦谅并不以为,圣上会立齐重渊为储君,只是圣上的一次试探臣心。
秦谅究竟是哪一种想法,文素素也一时难以判定。
几个亲王在文素素的角度看去,他们都不堪为君。但文素素见过齐重渊说话时,对官员的态度。
他提到沈士庵等人时,言语之间颇为客气,与他待周王妃,青书他们判若两人。
因为沈士庵他们是官,在他眼里是有用之人。岂是周王妃,甚至是殷贵妃,她文素素能比。
她们都得依附他而活。
文素素嗯了声,看向瘦猴子,“你那边呢?”
瘦猴子忙将楼里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
福王生气,秦王估计也坐不住。
张侍郎是吏部侍郎,吏部由秦王暂时领着,张侍郎估计是秦王的人,片刻不停到了花楼,临时点了得月伺候,肯定也是临时约了人,所议之事,只怕与圣上的旨意脱不了干系。
旨意一出,瞬间惊起千重浪。圣上高居龙椅之上,底下人的动作,都逃不了他的眼。
是试探臣心,也是试探几个亲王的反应。
齐重渊什么都无需做,只要作为吉祥物,照着规矩前去走一趟,就赢了。
文素素垂下眼眸,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先用饭,等下饭后,瘦猴子去趟卫国公府,将贵子与你见到的事,都说给七少爷听。”
第七十六章
送走瘦猴子, 已经到了亥时中。殷知晦从早上寅时末起床,忙到现在仍未歇息。
“问川,打盆水来, 要凉一些的。”殷知晦揉了揉眉心, 吩咐道。
温先生蔺先生陪坐在书房,见状对视了一眼。
蔺先生开口劝道:“七少爷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别累坏了身子。”
殷知晦吃了口浓浓的茶, 道:“忙完这一阵, 就能喘口气了。”
温先生与蔺先生都知道现在殷知晦的确没办法歇息,便只能作罢,一同叹了口气。
问川打了温凉的水进屋, 殷知晦清洗了下,人勉强清醒了不少。
殷知晦擦拭干净手脸,将布巾递给候在一旁的问川。他顿了下, 朝案桌走去,微笑着道:“说起来,还是当时在茂苑,文娘子累了困了,便经常洗凉水提神。我见着了, 便也学着她这般。你们可知道,文娘子每日几时起身?”
蔺先生回忆起与文素素在茂苑一起共事的日子,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佩服,笑道:“不管晚上几时歇息, 文娘子都在寅时中起身。中途若有空闲,文娘子会抽空打个盹, 每日皆如此。”
温先生诧异地道:“文娘子怎地那般早就起身了,比朝臣上朝还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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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先生答道:“我也不解, 乡下的妇人要早起种地,也要天蒙蒙亮方起身。我忍不住问了文娘子,她说是习惯。坚持一段时日,习惯养成,早起就不会觉着难受。至于为何早起,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文娘子那时候忙得不可开交,有做不完的事,不得不早起。在船上时,我见文娘子也是那时候的作息,只怕现在仍旧如此,风雨不改。反正我是做不到,只要有闲暇,我得躲懒睡个好觉。”
温先生附和道:“我也是如此,不敢与文娘子比。”
殷知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听着他们说话,微微失神片刻,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惆怅,缓缓开口说起了正事。
“两位先生当时不在,圣上将差使交给王爷之前,圣上先问了核计灾情的事。与沈相商议之后,只能用最笨的法子,派人前去每个村子,仔仔细细核查。如今进展缓慢,圣上问起来,不敢欺君,便就如实回答了。圣上很是不悦,沈相他们都在,也一筹莫展。王爷站了出来,说了立户帖,产婆之事。”
他将齐重渊关乎婴儿一旦出生,必须立户帖,从产婆,里正等人入手,保证户帖的真实等建言,仔细说了。
蔺先生与温先生听得一脸认真,震惊,又难以置信。
殷知晦望着他们的反应,慢吞吞道:“当时我的反应,与你们一样。沈相很是支持王爷的想法,圣上亦龙颜大悦,大齐的子民究竟有几何,生老病死,男丁几何,女口几何,寿命等等,皆可悉数掌握。圣上让政事堂与户部,吏部在年后,一道办理此事。没一阵,圣上再下旨,让王爷领了祭天祭皇陵的差使。”
蔺先生肯定地道:“是文娘子。”
温先生比蔺先生慢一步,不过要激动得多,双手撑着椅子扶手,身子前倾,胡须随着他的话乱抖动:“是文娘子的主意!这明显是文娘子的手笔,文娘子最注重数额,她从不空口白牙,只凭空想象做事!”
蔺先生望着殷知晦,问道:“王爷如何说?”
殷知晦默然了下,道:“我没问王爷。”
蔺先生讪笑起来,温先生斜乜着他,“老蔺你真是,这种话,你让七少爷如何问,王爷好不容易展露了本事,却是文娘子的主意,还不得恼羞成怒。”
殷知晦没再提此事,转开话题,道:“文娘子差了瘦猴子来,皇城司与朝臣官员的反应,如今都已经知晓了。文娘子的用意在于,以不变应万变,王爷只需踏踏实实办差。文娘子的主要用意,还在于,要看着王爷没要与秦王福王起冲突。”
蔺先生道:“文娘子说得是,祭天祭皇陵是大事,绝不能节外生枝。”
温先生摸着胡须,赞道:“我就说,文娘子让何三贵同瘦猴子去做事,肯定有她自己的打算。这不就来了,知微见著,文娘子的布局,真是厉害!”
蔺先生马上道:“可惜,文娘子身边没什么人可用。要是多些人手,或者她成了王妃,呵呵,眼下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呢。”
殷知晦似乎在思索,片刻后道:“一样如此,她越厉害,对她的约束就越大。以她的聪慧,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蔺先生叹息了声,“也是,娘娘也聪慧,掌管着宫务,绝不会在圣上面前越雷池一步,过问前朝之事。”
温先生看着他们,道:“瘦猴子说王爷将铺子庄子都交到了文娘子手上,文娘子已同王妃去看过了云秀坊。文娘子足智多谋,连江南道的海税都能厘清,何况是几个铺子,庄子,哪需王妃出面给她撑腰。到时候文娘子将铺子庄子理好了,王妃的脸面何处搁。我猜文娘子的用意,是为了给足王妃面子,露了面,便是文娘子有了王妃帮忙,功劳也有王妃的一份。”
殷知晦没有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蔺先生感慨地道:“文娘子这份胸襟气度,就看王妃能不能接住了。”
温先生瞥着他,道:“王妃也聪明,一点就通。王妃接得住。再说此事要是办砸了,王妃同样要担干系。”
蔺先生不满了,瞪着他道:“老温,你这是什么意思,文娘子可是坦坦荡荡之人,听你话里的意思,文娘子倒成了心思深沉的小人了。”
温先生不服气瞪了回去,“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没说文娘子是小人之心,我是在说,文娘子做事,一向都有目的,绝非如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你我的脑子,胆识,都不及她。你难道忘了,牛头村那晚,吉州帮如何被一夜抹掉,武大黑武二黑兄弟的惨死。老蔺,我也佩服文娘子,可你不要被敬佩冲昏了头脑,若不信,你且走着瞧!”
两人一起看向了殷知晦,殷知晦迎着他们的目光,平静地道:“文娘子并非常人,她的手腕,狠戾,你我皆不如。她有智慧,有胆识,有大慈之心。她要真是只有算计,瘦猴子他们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她。接下来,她会如何做,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她做的事,只好不坏。你我都不要去插手,要是她有需要帮忙之处,你们都要尽心尽力相帮,雪中送炭容易,锦上添花难。”
两人忙说是,殷知晦同他们再商议了几句祭天等安排,便各自去歇息。
翌日一大早,魏掌柜就起床用了饭,前往乌衣巷。刚到门边准备上马车,巷子里驶来好几辆马车,他定睛一看,都是老熟人,心里虽然知道他们的来意,脸上不免还是带了几分烦躁。
昨天他们都已经来过,围着他问了一大堆,好说歹说都不肯走,弄得他很晚才歇息,脑子现在还晕乎着。
魏掌柜转身就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道:“赶紧走,快些!”
车夫忙扯了缰绳,马车往前冲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一起一停,魏掌柜差点没被摔个鼻青脸肿,他撑着车壁,惊魂未定坐好,车门被刷地一下拉开了。云衣坊王掌柜那张长脸上密密麻麻排着笑,出现在他面前:“老魏,这么早就出门了?”
云衣坊也是绣坊,不过与云绣仿有所不同。云衣坊里绣娘少,主要做些帕子荷包等买卖,绣工好的妇人将布领回去,做好之后交给绣坊,从中赚几个手艺钱。
两家绣坊平时也相安无事,王掌柜与魏掌柜尚算熟悉,逢年过节嫁娶丧事时,会下帖子走动一二。
魏掌柜看到王掌柜那张笑脸就一肚皮的怨气,抬手扶住幞头,沉下脸道:“老王,我有急事,真有急事,没空同你闲聊,你快让开!”
“老魏,这么早就出门了?”
王掌柜被挤开,昌顺典当铺的徐朝奉出现在了面前,脸上挂着一贯和善的笑,魏掌柜看在眼里,如何都是笑里藏刀。
同兴酒楼的许掌柜也走了过来,魏掌柜眼看不能顺当离开,他便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朝着几人团团作揖下去。
“不瞒各位,我现在是要去乌衣巷。至于当时文娘子来绣坊的情形,我都如实告知了各位。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
魏掌柜烦恼无比,他被缠得没法,将文素素与周王妃前来绣坊的事,连喝了几碗茶都告诉了。
可是他们如何都不肯相信,文素素连铺子都没看,也没叫铺子的人去问话。对着她的威胁,周王妃毫无表示。
他们已经去过了王府,周王妃只让他们坐着吃茶,露了个面就离开了。
对着周王妃,他们不敢质问,对着魏掌柜就没这层顾虑了。
他们都是周王府门下的铺子,是一体,必须团结。
文素素居然要动铺子,赚不了钱就卖铺子,闭店,任谁也坐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尤其是齐重渊还被圣上派了祭天祭皇陵的差使,要是周王府一飞冲天,他们就亏大!
“老魏,你跟我们透个底”
“老魏,你就别掖着藏着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还没见过这样式的东家。想法子,还要可行,如何判定可行可不行?”
“对啊,老魏,你前去乌衣巷,可是想到了好法子,无论如何,你都得透露一二。”
魏掌柜对着面前的七嘴八舌,头大如斗。他都快哭了,深深作揖下去,苦着脸道:“各位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同你们一样,哪听过这些,如今是何种情形,你我都心知肚明。至于法子,我哪知道那边肯不肯点头。时辰不早,我得走了,我保证,回来之后,我会将在乌衣巷之事,一字不落地告诉大家!”
说完,魏掌柜侧过身,抓着车门钻进了马车。王掌柜他们面面相觑,到底让开了一条路。
不急,他们且在魏家等着,不怕他不回来!
马车离开了巷子,魏掌柜长长舒了口气,翘起二郎腿,理了理搭在腿上的衣袍下摆。
文素素布置下来的差使,他从没听过见过,绞尽脑汁才想到了应对之法,哪能就这么告诉了他们!
马车到了乌衣巷,魏掌柜下了马车,客气地对着迎出来的门房孙福见礼。
孙福也很客气,请他稍等,进去禀报了。没一会,孙福就走了出来,领着他去了花厅。
文素素已经坐在花厅里,魏掌柜几步上前见礼,她颔首回礼,道:“魏掌柜请坐。”
许梨花上了茶,魏掌柜又道谢,文素素径直问道:“魏掌柜可是想到了改善云秀坊的经营之法?”
魏掌柜忙放下茶盏,道:“想到了些,只不知法子是好是坏,请文娘子定夺。”
文素素不置可否,示意魏掌柜开始。
魏掌柜便开口说了起来,“在下以为,云秀坊如今的买卖不赚钱,还是因为云秀坊太小,需要扩大,铺子要气派些,只做有钱人的买卖。雅间多一些,备着精致的茶水点心供贵人享用,贵人被伺候好了,才舍得花钱。”
这个法子,魏掌柜想了许久。倒不是他不清楚如何赚钱,云秀坊现在也能赚钱,只赚到的钱,落到了谁的钱袋里而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改变云秀坊的规模,做大,做成京城首屈一指气派的铺子。云秀坊现在不赚钱,就是铺子太小,有钱的贵人看不上,不肯光顾。
办法他想了,文素素要是不同意,他以后就有了借口。
至于改了以后,赚不赚钱,有文素素担着,毕竟她才是话事人。
文素素听完,问道:“还有吗?”
魏掌柜补充了将云秀坊搬到如朱雀大街等想法,文素素依旧面色寻常听着,待确认他说完之后,语气极为平淡,却不容置疑道:“驳回!回去重想,按照我的要求来,下次必须全面。我只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七十七章
魏掌柜憋着的一肚皮气中, 有火气,有沮丧,也有不安。
车夫将将卸下马车, 在倒座歇息的屋子里屁股都没坐热, 马上又去套车。
魏掌柜站在那里等着,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寒风吹拂, 吹得他脑仁都疼。
没曾想, 文素素居然这般不给他面子!
他忌惮的是周王府, 是齐重渊这个亲王,是周王妃,而非文素素这个不知从何而来, 靠着以色侍人狐假虎威的外室!
上车后,魏掌柜怒火中烧,猛踹了下车壁, “去王府!”
车夫忙拉着缰绳朝周王府的方向驶去,驶到一半,魏掌柜又猛踹车壁:“回去!”
车夫再赶紧掉头,朝着魏宅驶去。王掌柜他们围坐在正屋,正在吃茶说话, 见到他回来,彼此面面相觑,愣了下忙迎上前。
“老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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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过来坐,老陈你让开些!”
魏掌柜像是到了别人的家中做客, 被招呼着坐在了众人中间,徐朝奉殷勤地递上了香茶。
连着啜了几口茶, 魏掌柜这才抬起头,对着面前一双双期待忐忑的眼睛, 他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愈发紧张不安了。
魏掌柜再叹气,叹到一半,性子急的徐朝奉不满了,急着打断了他:“老魏,我们都急死了,你还在这里叹个逑!”
王掌柜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点着头附和道:“老魏,你别兜圈子,就你那点心思,我们都明白。你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定是吃了挂落,故意吊着我们的胃口,不过想要我们一起给你撑腰。既然已经这样了,你还不干脆点,着实不讲义气!”
都是聪明人,魏掌柜要是再继续拿捏下去,就适得其反了。
于是,他正色说了起来,话语中还是留了些余地,将前去乌衣巷之事说了。
屋内一片寂静。
魏掌柜眼神扫过众人,呵呵道:“你们这下总该明白,我为何感到为难吧。乌衣巷那边故意在刁难人,是嫌弃我们碍眼,明摆着要赶走我们这些老东西。”
说实话,要是换作他们,面对文素素的问题,他们也拿不出更好的法子。
能在京城将买卖做得稍微像样的,谁背后没有靠山。就凭着背后的东家,铺子多少能赚些钱,不愁没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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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横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铺子是能赚些钱,但他们伸手拿习惯了,靠着圣上的恩荫,家大业大,子孙满堂,日子过得无比舒坦。
要将钱吐出来,任谁都舍不得。文素素从未指出这一点,只要求他们想法子,让铺子赚钱。
只是,哪怕让他们照着现今铺子的经营,说出个一二三,铺子如何赚到了钱,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就是强人所难了啊!
徐朝奉一拍案几,恼怒道:“乌衣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这般多人,也不怕她!”
魏掌柜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可是要进宫去圣上面前告状?你的脸面比王爷还要大?”
徐朝奉那股气,瞬间就泄了。
齐重渊得圣上看重,当年潜邸老人的情分,如何能与亲儿子相比。
王掌柜思前想后,道:“我们一起去王府,求王妃支个招。本来是王妃管着,这下交到了一个外室的手中,王妃那边,呵呵,说句大不敬的话,指不定如何生气呢。”
魏掌柜本就想鼓动他们一起前去王府找周王妃,人多势众,要是周王妃能将管事权夺回去,这件事就过去了。
“我们不能空着手前去,多少要给王妃一些支持。”魏掌柜道。
徐朝奉道:“这好说,反正过年,就说是孝敬王妃的年礼。我这就叫人回去取。”
魏掌柜忙打断他,“哎,你别急。我不是说厚礼,是我们要给王妃一些保证,以后若是王妃管着铺子,我们定会努力做事,给王府多赚些银子。”
众人立刻懂了,心照不宣点头,连连应了。
多拿出一成两成的利,总比被乌衣巷逼得无路可走划算。
大家商议好,一起到了周王府。
周王妃忙完府里的一摊子事,正准备回青桐院,罗嬷嬷进来道:“王妃,魏掌柜徐朝奉他们都来了,说是有要事请见王妃。”
都来了?
周王妃大致猜到了他们的来意,沉吟了下,道:“让他们进来吧。”
罗嬷嬷应下,很快出去将他们领了进屋。周王妃颔首致意,道:“大家无需多礼,都坐吧。”
十二个掌柜,依次落座,罗嬷嬷领着丫鬟奉了茶,便斥退她们,守在了门口。
徐朝奉最急,欠身道:“王妃忙,我们也不敢耽误王妃,这次我们前来,是魏掌柜去乌衣巷,却被为难之事。”
周王妃哦了声,朝魏掌柜看去,他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恭敬肃立,将前去乌衣巷之事说了。
魏掌柜的神色悲愤又凄苦:“王妃上次也听见了,文娘子要求在下想出个能赚钱的法子。王妃懂经营买卖,在下的法子,不敢说保管能一本万利,至少也有些可取之处。可文娘子听罢,只一句话就将在下打发了,说是只给在下一次机会。在下实在无能,若文娘子打着要革了在下掌柜的差使,直接说明就是,何苦要一再为难,羞辱人呐!”
其他人也一并神色黯淡下来,屋内一片唉声叹气。
魏掌柜觑着周王妃的神色,道:“王妃,我们在你手下做事多年,一向敬重王妃。这些年来,是我们本事不够,没能给王府赚得盆满钵满,是我们的不是。不过,只要王妃还看得上我们,我们哪怕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替王妃长脸,每年给王府多赚些银子。”
一众掌柜接连表了态,慷慨激昂又情真意切。
周王妃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表衷心,欲要借着她的势,让她出面与文素素斗,保住他们的差使。
魏掌柜的法子,周王妃也挑不出太大的错处。
他们要是每年能多赚些钱,齐重渊再不讲理,银子摆在面前,也能堵上他的嘴。
周王妃搭在身前,覆在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拽紧了。
对着他们的效忠,若说不心动,实属自欺欺人。
她嫁给齐重渊,夫妻情分比纸薄,余下的,便是这份权势了。
王府外面的应酬有章长史,齐重渊一应开支用度,都是走外院的账,只从她眼下过目而已。她这个王妃掌管着的中馈,如今只剩下后宅姬妾吃穿,迎来送往。
周王妃内心天人交战,凌乱又模糊的过往,在脑海中忽闪而过。
像是快得抓不住的朝朝暮暮,她在后宅理事中抬起头,就已“开到荼蘼花事了”。
这一年中与往年并无不同,实际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素素横空出世,齐重渊从几个亲王中艰难冒出头,以后的日子看似有了盼头。
对啊,有了盼头。
她每天都靠着“盼头”而入眠,睁开眼。眼见转机即将而来,她不能放弃。
周王妃掐住掌心,努力压制住那股往上钻的念头,道:“文娘子自有她的看法,打算。你们也有自己的道理,我不能偏倚任何一方。文娘子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我可以帮你们做个见证,有什么想法,你们可以去同她说清楚。”
魏掌柜等人愣住了,周王妃已经在吩咐罗嬷嬷去乌衣巷传话,他们没了办法,只能悻悻应下。
不过,能前去乌衣巷,其他没见过文素素的人,倒是满腔期待,很是期待见识一下她。
魏掌柜冷笑连连,这些掌柜做了多年的买卖,见多识广。年纪加起来,比文素素祖宗还要大。端看她一个初到京城,连门都几乎没出过的妇道人家如何招架!
周王妃留着他们在王府用了午饭,待罗嬷嬷回府回了话,文素素在乌衣巷等着,他们一行便浩浩荡荡前去了。
乌衣巷门前车水马龙,孙福忙得汗都下来了,指挥着停放马车。徐朝奉从马车上下来,望着窄小的门楣,对身边的王掌柜撇了撇嘴。
王掌柜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如此寒酸的宅子,就一个门房下人伺候,前来迎接的许梨花,还不如他房里的丫鬟齐整。
看来,齐重渊对她的宠爱也有数。
一群人各怀心思,绕过影壁走了进去。文素素一身八成新的深青素袄,同色半臂,乌发挽成简单的髻,只用一根乌木钗固定。她大大方方立在廊檐下,对着他们齐齐打探的眼神浑然不觉,从容对着周王妃见礼,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朝他们颔首。
只这一眼,这份气度,哪怕是最愤怒不平的徐朝奉,都讪讪移开了目光。
进屋后,空旷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长桌,除了主位上有一张椅子,其余三面摆着长凳。
文素素恭请周王妃坐在了上首椅子里,然后在她旁边的长凳坐了下来,道:“诸位随意,为了说话方便,听得清楚,别坐得太远。”
众人一听,便依次围着长桌落了坐。长桌上已经摆着了茶盏,茶壶,文素素提壶替周王妃斟了杯茶,许梨花在一旁伺候,一一将他们的茶盏斟满,放下茶壶退到了一边,守着了小炉。
周王妃初次见到这种阵仗,勉强适应了下,清了清嗓子,道:“文娘子,他们找到我,说是对你布置下去的差使,不甚理解。大家都是为了王府铺子的买卖,都想经营好铺子。有不清楚之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妥当,我便出面,让大家来找你了。”
文素素点头表示明白,朝他们看了去,道:“我姓文,名素素,素淡,素净之意。王妃平时繁忙,幸得王妃的看重,以后铺子庄子都交由我管着。除了魏掌柜之外,我都不认识,劳烦你们自我介绍一下,如今管着哪家铺子。”
周王妃怔楞在了那里,以前没将文素素的姓名放在心上过,反正她不是文氏,就是文娘子。若是有了封号,便改称封号,女人的名是闺阁称呼,向来不重要。
听到文素素郑重其事道出自己的名,周王妃感到无比的怪异,又说不出的难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从没见过有女人在外男面前,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她叫薛嫄,这个名,她自己想起来都觉着陌生。大家都尊称她为周王妃,她好似已经改名王妃。
魏掌柜他们听罢,神色也颇为复杂。不过他们做买卖的人,规矩不比世家大族,也同掌管铺子的东家娘子打过交道,倒没周王妃那般深的感触。
徐朝奉离得近,他先介绍了自己。文素素望着他,待他说完,轻轻点头:“好,徐朝奉,我下次就认得了。”
被人认真记住,看在眼里,感觉还真是不错。徐朝奉面带微笑坐了下来,王掌柜如徐朝奉那样,接着介绍了自己。
文素素不断颔首,神色一直专注。待他们都介绍完,看向魏掌柜道:“魏掌柜,你早间来过了,我驳回了你改善经营的想法。你是不服气,还是不明白?”
魏掌柜神色一滞,斟酌着道:“文娘子,在下并非不服气,也有不明白之处。照着文娘子的意思,要是不同意在下的想法,总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文娘子却只一口驳回。在下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还请文娘子赐教。”
看似恭谨的话,却火气十足。换句话说,要是你文素素觉得不行,那你拿出个更好的办法来服众。
长凳发出了吱吱地摩挲声,众人不由得一起看向了文素素,神色各异,静等着她的回应。
第七十八章
罗嬷嬷前来传话时, 文素素就猜到了魏掌柜他们的打算。
欺生,仗着资历作威作福。当然,更多的还是出于利益。
至于周王妃, 文素素先是将自己置于她的角度去看事, 过了一会,便觉着这条路行不通。
人各不同, 看法也不尽相同, 无法简单概括。
无论为何种原因, 做出了选择,世上兴许有回头路,但不是当下。
周王妃做出的任何选择, 都需要她自己去承受,文素素不会对此多费心思。
并非是他们联合到了一起,文素素逼不得已才见他们, 恰好是她理出了大致的计划,顺道而已。
魏掌柜满是机锋的话,文素素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有条不紊地道:“首先,魏掌柜提出的改善办法, 在我看来,根本称不上办法。我要是反驳,纯属白费唇舌。”
嚯!
圆凳的摩挲声更响了,伴随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声, 不服,鄙夷, 看戏,各种视线交杂。
周王妃诧异不已, 文素素一向温和,很少见到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
魏掌柜脸红了又白,文素素岂是不给他面子,简直是将他面子放在脚底下踩!
文素素朝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看去,道:“你们谁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徐朝奉离得近,他最为急躁,看不得文素素这般霸道,当即道:“文娘子请说。”
文素素说了声好,问道:“徐朝奉,京城共有几家当铺,典顺当铺的规模如何,从何评估得来,优势与弱势分别有哪些?”
京城大大小小的当铺无数,徐朝奉大致能说出一个数。典顺当铺的规模居于中等,为何居于中等,徐朝奉就说不清楚了。
至于优势与弱势,徐朝奉脑子里恍惚有些明白,却无法组织成言。
徐朝奉结巴吭哧,其他如恼怒的魏掌柜,王掌柜,甚至是周王妃等人,神色都若有所思。
做买卖的道理都大致相同,他们拿这个来与文素素来别苗头,撞到了她的老本行,就休怪她欺负人了。
后世的各种经营管理办法,是经过了岁月与发展,总结出来的先进经验。
用到现在,等于是降维打击啊!
文素素没继续为难徐朝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京城有多少当铺,典顺当铺的规模如何,不能凭空想象,要从铺子的年买卖金额,铺子地段,投入本钱,铺子的人员,得利等各方面去计算。最好的当铺盈利率如何,最差的当铺盈利率如何,居中的当铺盈利率又当如何。知道自己的规模,盈利,便能得知铺子盈利的好坏,经营是否有道。”
道理浅显易懂,在坐之人都做过买卖,一点即通,连煮茶的许梨花都听明白了。
文素素:“打个简单的比方,典顺当铺一年投入一百两银子,除掉掌柜账房伙计等等的月俸,杂七杂八的闲杂开支,最后得利一两,利润额就是百分之一。京城最大的典当铺福庆行一年投入一百两银子。同样除去各种开支,得利一两五,利润额是百分之一点五。多出的这半两利,看似不多,但从中可以比对分析,究竟福庆行的盈利高在何处。是铺子的地段,人员的支出,还是经营手段了得,朝奉伙计的眼光精准,看货的本领高,一买一卖,转手得利高。”
徐朝奉急着道:“典顺如何能与福庆行比,福庆行在朱雀大街上,最为热闹,谁不知道福庆行的名声。”
文素素道:“那徐朝奉以为,典顺能与哪家当铺相比?”
徐朝奉又被问得噎住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文素素不接受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先前已经提出,要有真实具体的数额。
王掌柜看不下去,帮腔道:“各家铺子的经营,盈利几何都是机密,外人如何能得知。”
文素素道:“官府收取多少赋税,邸报,告示皆刊载张贴过,无人不知。铺子有几人,行业的月例几何,铺子所在的地方,若是租赁,赁金几何,若是买卖,能卖多少银子,铺子进出的客流,客单价,成交比率,铺子所售货物的价钱,成本几何。这些如果你们都不知晓,那说句非常不客气的话,你们并非在经营铺子,你们还不如走街串巷的货郎,是在躺着拿东家的月俸。”
徐朝奉听得有些糊涂,问道:“何为客单价?”
文素素道:“你铺子每月,每日的总收益,除以铺子的客流数,便是你铺子的单日,单月单客成交价。铺子除去本钱,其余部分的总投入,比如装饰摆设等等的投入成本,除以客流数,便是单客价。从这方面,可以算出,每个客人进铺子,实际耗费的本钱。进铺子客人的数。成交比率,客单价,单客成交价等各种数据,皆能如实反应铺子经营状况,存在的问题。”
魏掌柜很是不服气地道:“客流如何能知晓,难道要派人去守着,看铺子一天进出多少客人?”
文素素笑了下,反问道:“魏掌柜觉着这件事,能难过赚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待他回答,文素素道:“我还是继续说回魏掌柜的问题。首先,你的想法,成本核算在哪里?竞争对手的分析在哪里?铺子可还是打算如现在的云秀坊一样,卖绣娘所绣出的衣衫等货物?如果扩大规模,改走气派的路线,每天的销售数额几何,盈利率几何,多久能回本?要达到盈利率,销售额,铺子该做出如何的准备?这些,我统统未曾见到,魏掌柜只是拍脑袋想出的办法,不知是魏掌柜要敷衍我,还是真不懂。”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魏掌柜脸都白了,脑子里嗡嗡响,呆坐在那里哑口无言。
不止魏掌柜与徐朝奉他们一众,周王妃亦震惊不已,她从未听过做买卖还有如此多的说法。
不过,仔细一琢磨,买卖是亏还是赚,的确如文素素所言那般,与这些都有关系。
买卖就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但这个差价该是多少,能在除去成本之后,还有得赚。
文素素将其做了总结细分,一是要有客人,二得客人进铺子会买,三得有客人觉着铺子能买到物有所值的货,
总结出来就是,不管在什么地段的铺子,必须要有与价钱匹配的货,能争得过其他铺子,才能吸引来客人,留住客人。否则,看热闹的人进铺子再多,又有何用?
徐朝奉喃喃道:“做买卖还有这般多的规矩?”
其他人与身边的人小声议论起来,文素素只说了些浅显的道理,比如客户的流失率,老客户的维系等等皆未涉及。她抬手让他们肃静,问题很是尖锐,却很实际。
“你们以前靠着圣上,靠着王府在做买卖。要是换作你们自己,与其他铺子去竞争,大家都一样没有靠山,得按照朝廷规矩缴纳赋税,你们认为,现在所经营的铺子,是能赚钱,还是亏损?”
周王妃听得怔怔出神,不禁想起了丰裕行。
以前她还不是王妃时,丰裕行的买卖只能算作一般。做买卖难,除了打点官府,还要打点地痞混混。同行是冤家对手,见了面也要客客气气,提防被有势力靠山的同行吞并掉。
若是不看这些原因,所有的粮食铺都一样,丰裕行有什么本事赚到钱?
朝廷对粮食价钱有把控,平时粮食价钱的上下浮动不高。凭着低价买进粮食,高价卖出,要卖多少石,多少斗的粮食,薛氏才有如今的富裕?
长桌上所有铺子的掌柜,脸色虽然不那么好看,都屏声静气不敢吱声。
铺子能经营下来,不过是靠着圣上与周王府的庇护!
回到文素素先前的话,他们还真不如走街串巷的货郎!
他们面对文素素的问题,一问三不知。他们何来的底气,来做这个掌柜,鄙夷文素素,来质问,逼迫文素素让步?
所有人的脸面,都被文素素揭了下来,血淋淋地真实,总是惨不忍睹。
屋内鸦雀无声,周王妃艰难开了口,道:“文娘子说的那些东西,大家从未见过,听过,着实是难了些。文娘子聪慧,圣上亲自看过眼,得王爷娘娘看重,我也很是佩服。不知文娘子可有好的想法,铺子如何经营,只要文娘子吩咐下去,我想诸位都会好生去做。”
有了周王妃解围,大家忙纷纷道:“文娘子只管说就是。”“在下愚钝,文娘子的一席话,在下受益匪浅。只要文娘子吩咐下来,保管会好生去做。”
文素素不置可否,道:“诸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再次确认一下,只要我提出来,你们可都会照做?”
众人愣了下,不过还是一一应了。
文素素在经营方面的学问,他们已经见识过。虽不知道究竟实施起来会如何,只令他们辩无可辩。
何况,周王妃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她在给他们找台阶下,就是打算不会替他们出头了。
文素素说了声好,“口说无凭,我这里有份告知书,你们签字画押确认一下。”
她看向许梨花:“梨花,你去将我书房放在案桌左侧的册子,与印泥,笔墨一同拿来。”
众人又开了眼,暗自骂文素素狡猾,她居然还要他们画押,怕他们不承认,反悔!
他们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吐口唾沫,在地上也能砸出个坑,哪能出尔反尔!
许梨花拿来了册子等,文素素接了过去,取出告知书递过去,“你们一人拿一份。”
魏掌柜等人依次取了告知书,埋头看了起来。周王妃实在好奇,从离得近的徐朝奉那里要去,待读完后,恍惚看向文素素,目光很是复杂难辨。
“你如何能想到这般多,早就做好了打算?”周王妃苦涩问道。
文素素如实道:“并没有,王妃将账册交给我后,我才开始琢磨此事。”
周王妃哦了声,并不怀疑文素素的回答。要是文素素真早就打定主意夺走铺子庄子管事权,哪会让她出面调停,张罗此事。
屋子里一片安静,魏掌柜他们盯着告知书,像是要盯出个洞。
告知书上主要写了几件事,一、他们所有的掌柜,都暂且权知掌柜,留任待用,一年之后根据表现正式任命。
权知的意思便是,只是挂个头衔,并非正式的掌柜。
二、周王府的铺子,庄子,进行调整,整合。
三、周王府的所有庄子,铺子,会选出一个大掌柜统管。此位置人员目前暂缺,将由通过考评,优异者出任。
四、每间铺子所有人的月俸,改为基础的月俸,加买卖金额的提成。
五、在铺子做工,无论何人,每年会增加一次基础月俸。王府会给每间铺子一个数额,由铺子的掌柜,根据该人的各种表现来定涨幅。
六、每间铺子的掌柜,在年底时,制定出来年的目标,若是达成或者超出部分,会有额外的年度奖赏。
七、铺子设置管事,分级管理,分级负责,每年上下层级匿名打分,考评。
八、要如实,真实,按时,完成上峰交待的各项任务。
九、王府享有一切解释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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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异议者,签字画押为据。
王掌柜抹了把脸,问:“上下层级匿名打分,考评,这种事,在下闻所未闻。”
其他人也回过神,或激动,或一头雾水开始问个不停。
文素素站了起身,示意大家冷静:“一个一个来。”
徐朝奉声音都尖了,大声问道:“调整,整合是什么意思?”
文素素答道:“两间绣庄,并为一间,云衣坊变为绣坊,只负责刺绣。云绣仿则取消掉刺绣,所有的货物,由云衣坊所出。云衣坊增加绣娘的人数,除了转入云绣仿的绣娘,与前来领布料,做帕子荷包的妇人签订契书,选绣工精湛的妇人为雇工,优胜劣汰。典顺当铺也要与其他铺子一起,资源共享,联合买卖经营。至于细则,留待等你们确认了,再细谈。只要用心,王府不会亏待你们。”
她眼神扫过去,话语意味深长:“圣上,王府,可从没亏待过你们。”
本来满心焦急的铺子掌柜,文素素平淡的目光,一下变得戏谑看来,他们没感到轻松,反而心中止不住一咯噔。
圣上,王府的确没亏待他们,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家族兴旺。
雷霆雨露皆君恩,既然圣上王府能给他们,也能收回去。
周王妃在仔细思索文素素的做法,听到她暗含威胁的话,只是略微掀了下眼皮。
这群人不知足,仗着资历作威作福,周王妃也吃过他们的苦头,能有人出面敲打,她巴不得。
屋内静默了下来,文素素很是满意,这才是她先前拿出一堆专业的术语,先镇住他们的主要意图,在调整与整合中,才是她要真正革新的地方。
除了铺子要真正做女性的生意,让女性能大大方方前来光顾。还要开办绣坊班,账房班,厨娘班,女医班等,教她们技艺,读书识字。
手握各项技艺,成长为管事,掌柜,账房,拥有赚钱糊口的本事,底气足了,在家便能逐渐享有话语权。
当她们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于大齐有益,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自然而然能真正立足于世。至少,她们再不会像是牛马那般随意典出去,卖掉,当做生子,供宣泄享乐的工具。
文素素轻快地问道:“可还有问题?”
众人不做声,王掌柜似乎有些泄气,问道:“一年以后要是东家以为我们不行,可是从此革了我们的差使?”
文素素道:“若非犯了重大的差错,一般不会革了你们的差使,只是会将其调任到适合的位置。当然,这是双方的选择,王府并不会强求,你也可以选择辞去差使,归家享福,大家好聚好散。”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如此听来,王府比以前有人情味,不会直接发卖,随意处置了。
“基础的月俸是多少,掌柜可是也要变动?”
文素素道:“月俸属于机密,会与你们单独详谈。”
这倒也是,谁会将钱袋打开给人瞧,反正会单独详谈,在私底下时,有些话也能方便说。
“何为互相匿名打分,考评?”
“圣上广开言论,防止一言堂,徇私舞弊。王府当然也不能,当紧随圣上的步伐,公平公正。你们放心,这个匿名打分,不会让你们受到不实的指证,冤枉了人。”
提到了圣上,大家再多的话,便只能咽回去。文素素既然说会公平,到时候要是不能服众,再找她理论也不迟。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直问到太阳西斜。
文素素耐心地一一回答,最后,大家都不做声了。
再次确定没了问题之后,文素素目光静静扫过众人,点了点长桌上的告知书,问道:“告知书我已经如实,详尽做了解释。诸位,签的话,笔墨印泥在此。不签,这里还有份自动解职的同意书,大家签字画押,交了差使,以后便与王府无关,王府会在小报上刊载告示。”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文素素,她从册子里,拿出了另外一份文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报上刊载告示,等于是王府彻底与他们切割开,以后,他们就是普通寻常的百姓,休想再借任何王府,皇家的势力!
先前,她一直耐心,细致,温声细语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看上去一派平和,并不以势压人。
比起齐重渊,她的确也没以势压人,耐心沟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且文素素的想法,新奇,让人期待。
大掌柜,他们还有上升的盼头
周王妃一直安静旁观,脑中都快被文素素的各种说法,想法塞满。
此时,她脑中终于裂开了条缝,望着一众人沾了印泥,按向告知书的手,深深清楚一件事。
这群老奸巨猾的掌柜们,兴许不会成为文素素的心腹,但他们,绝对不会反对文素素。
他们怕她,不,是敬畏她!
第七十九章
齐重渊在皇城司护卫下, 百官随行,声势浩大前往城南郊外祭天。
京城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老天也作美, 天天太阳高悬, 虽仍旧寒冷,明亮与欢快, 总能鼓舞人心。
百姓走出屋, 瓦子十二时辰不眠, 大相国寺前更是人山人海,白日杂耍,幻术, 吃食摊贩货郎卖力吆喝。到了夜间就是鬼市买卖,到处都是兜售古玩字画的摊子,端看买家可有火眼金睛, 能买到便宜的上等货。
靠近大相国寺的翰墨斋,几个相熟的客人逛累了,顺便前去歇歇脚,一到门口,就眼尖发现铺子里变了模样。
货物, 种类远比以前多,货架货柜里琳琅满目,贵贱不一。稍加仔细挑选,总能选到心仪之物。
伙计掌柜都一改以前的散漫, 客气而周到,随侍一边回答着客人的问题。虽说看上去还稍显生硬, 作为老主顾,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柜台一边, 除了会账的账房,还添了个十余岁,学徒模样的小丫头,看一眼铺子里的客人,再低头写着什么。
老黄走到柜台前,探头看去,好奇问道:“咦,新来的?铺子添小娘子做事了?”
账房老夏与几个老主顾也熟悉,看一眼绷着脸装镇定的小丫头,赔笑道:“老黄休得乱说,这是云衣坊王掌柜的侄女,识字,会看一些账,如今做助理账房,做些核计数之事。”
老黄诧异道:“助理账房?这倒新鲜!你们铺子以后要有女账房了?呵呵,怎地没女伙计,咱们进来,来来回回都是你们这几张老脸,看得眼都疼。来几个新鲜水灵的小娘子伺候,嘿嘿,那才带劲!”
钱掌柜送走客人,喘了口气,赶忙过来招呼他们,听到老黄的话,拉着他往一旁走去,“走走走,过去坐着吃茶说话。”
老黄几人随着钱掌柜去了他的值房,几人坐下来,钱掌柜提壶倒了茶,捶了捶老腰,伸展着胳膊放松。
“老钱,你这是去作甚了,累成了这样?”老黄打量着他,指着外面的大堂,“几天没来,铺子就变了,怎么回事?”
钱掌柜继续转动着手腕,烦恼地道:“唉,说起来一言难尽。反正上面管事的变了,铺子里也有变动。老黄,有些事情,我不能对外说,反正你就别问了。”
“对了,以后你休得提什么水灵新鲜的小娘子招呼伺候,女伙计会有,只女伙计,不计年轻,也有年长的,她们是来做事赚银子,不是来卖笑伺候人,要是有人敢动手动脚,上面的发了话,直接扭送官府,告一个调戏侮辱妇人之罪。”钱掌柜补充道。
老黄等几人面面相觑,脸色不由得变了。
“哪有这般待客人的道理!”老黄脸挂不住了,生气道:“妇人出来抛头露面,就别怪人多想。我看你老钱也晕了头,招女伙计来做事,究竟是打着何种主意,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休要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钱掌柜见老黄起身欲离开,其他三人也放下茶盏,跟着要一道走,“哎哟!”
“几位爷,老钱我跟你们认识相交一场,我是何种性情,莫非你们不知?”
钱掌柜哎哟连连,拉住了老黄几人,挺直胸脯义正言辞得很:“你们与我一样,都是正人君子,君子哪会尽盯着美人儿瞧。坐坐坐,这里面还有别的事。这是机密,若你们不是老相识,我如何都不会对外说。”
老黄几人得钱掌柜唱作念打一通,见他又说得玄乎,翰墨斋的确大变样,便重新坐了回去。
钱掌柜手撑在膝盖上,垂头塌肩叹了口气,“老钱背后,是顶顶贵的贵人,你们都清楚,咱们谁都惹不起。”
周王府,亲王贵胄,正得圣上看重,他们确实都惹不起。
老黄撇嘴,“老钱,你这就不厚道了,居然拿周王来压我们!”
钱掌柜:“老黄你且听我说完,别急啊!女伙计女账房,是为了做妇人的买卖。有小娘子妇道人家进铺子来买东西,要是嫌弃避讳男人,咱们得有人招呼。这是上面的安排,甭管如何,咱们都得听从。女伙计女账房,同食铺酒楼有焌曹娘子一个理,都是出来做事,赚得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咱们铺子都是正经做买卖的,要找快活,去甜水巷,平康坊的花楼,别坏了行当的名声,连着焌曹,厨娘们也一道受累。咱们是老相识,就直言提醒了,要是遇到那不长眼的,咱压根什么话不说,直接报官了。”
老黄一想倒也是,面子上补了回来,他也不关心什么女伙计女账房,反正这些是钱掌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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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你这铺子,好似多了很多货,怎地,突然有本钱,打算做大了?”
其他人也跟着老黄一道询问,“老钱,别不是你去鬼市寻摸些便宜货回来,打算骗人的吧?”
钱掌柜又“哎哟”一声,义正言辞道:“我老钱是什么人?是正人君子!做买卖讲究个实诚,哪能赚这些丧良心的银子!这些货,你们只管放心,都是典顺当铺,死当的货物。翰墨斋与典顺当铺都是一家,亲兄弟铺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尽管放心。嘿嘿,老黄,你喜欢番邦的花瓶,恰好来了两只,便宜得很,你可要去瞧瞧?”
典顺当铺在京城只能算是中等,不过是周王府的铺子,老黄也听过一二。以前翰墨斋与典顺当铺互不往来,各自做着自己的买卖,钱掌柜的话,老黄半个字都不会相信,估计是王府那边的吩咐,他不敢不从。
不过,老黄听到有便宜的心头好,顿时来了兴趣。
钱掌柜亲自去取了琉璃花瓶来,一并让伙计捧了其他几人喜欢的古籍,字画来。
“花瓶就这么两只,死当便宜,咱们王府不缺钱,就是腾出个库房。你们也瞧见了,翰墨斋也摆不下,趁着过年大相国寺热闹,随便给几个钱,趁机沽清。古籍字画,咱们的兄弟店铺进贤书坊也要卖。进贤书坊那边都是些读书人去光顾,他们看到古籍字画就走不动道,若是喜欢,得要抓紧了。”
钱掌柜盯着老黄他们几人,眼中精光直冒,乐呵呵端起茶吃了起来。
最终,老黄他们几人捧着花瓶,字画离开。钱掌柜将他们送出了门,袖着手转回了柜台,朝小丫头努嘴:“石榴,将账目给我瞧瞧。”
“我不叫石榴,我叫徐砾。”徐砾不厌其烦纠正钱掌柜,顺手将账目递了过去。
钱掌柜瞥了她一眼,“嘿,你这小丫头!石榴的名字多好听,你偏生要改成徐砾,这名字有甚好了,从石头一样硬,不过就是瓦砾!”
徐砾充耳不闻,暗自翻了个白眼。
钱掌柜盯着账目上的客流数,成交数,脑子飞快盘算着提成,他嘴都快裂到了耳根,没有功夫理会徐砾的不敬。
这改动之后,只短短三日的功夫,翰墨斋的买卖,就快抵得上以前一个月的收成!
虽说只是成交额,还要除去成本,积少成多,净利很是可观。哪怕是基础月俸比以前少了一半,算上提成,肯定比以前要丰厚!
最令钱掌柜兴奋的便是,铺子里的买卖好坏,通过看客流数,成交比率,他有了更直观,清晰的了解。
以前有客人上门,能做成买卖,当然是好事。随便看看就走,钱掌柜也无动于衷,认为这些都很正常。
现在则不同了,客人空手离开,除了成交比率会降低,铺子的成本投入一并损失掉。
好比是客人进来逛一圈,直接从铺子里拿了银子走,如何能不让他挠心挠肝,绞尽脑汁留住客人,将货卖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古玩典当书斋一样,食铺绣坊银楼药铺也一并在变革。
这几间铺子要慢一些,食铺首先要做菜式调整,菜谱要变动,铛头要一遍遍试菜,定价。菜式改动,最主要是要合乎大多客人的口味,购买力。
于是,这几天食铺半关门状态,灶间照样热火朝天,厅堂比以前还要热闹。
前几天,食铺的伙计在门口吆喝,食铺换菜式,请周围邻里,客人前来尝试,点评。
食铺试菜五日,早间还未开门时,门口就守着了等候的客人,不时讨论着喜欢的菜,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大家各执一言,争得唾沫横飞。
有免费的吃食,当然会有占便宜的人,一窝蜂涌进来,白吃倒无妨,就怕他们不是目标客户,随便乱评一气。
食铺的掌柜伙计,拿着帖子挨个上门派送,留有雅间,请有头有脸的小官小吏,携带家人一道前来品尝新菜。
因为铺子开设了专门供夫人娘子使用的雅间,在大堂也有雅致的屏风,隔出几张桌案,留待她们享用。
招呼的茶酒博士,有男有女,若是忌讳,可专门选女茶酒博士。铛头与账房也有厨娘,很是方便。
除此之外,食铺的菜蔬,米面等,先由王府庄子提供,若是不够,再选米面粮油铺采买。
庄子的庄头也有几分机灵,头上管事的一下换了人,虽说还在谨慎观望,见到铺子掌柜们都老实听话,又被叫到乌衣巷见过文素素一次。
如今他们都还算配合,只现今大冬日,庄子又刚交过年账,只能出一些鸡鸭,柴禾,少许的新鲜菜蔬。
周王府最大最肥沃的庄子,出了京城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齐重渊同她提过几次,待闲暇时前来住上几日,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文素素到了庄子,冬日到处萧条,树木落了叶,光秃秃,田间地里也一片荒芜,麻雀在冻土里跳来跳去找吃食,听到车马声,惊得扑腾翅膀呼啦啦逃走。
这一带主要是耕种之地,没甚风景,达官贵人少有别业在此。周王府在此地有五百多亩的田地,占地宽广,有处不高不低的山坡,一条小溪沿着庄子蜿蜒而过。齐重渊便在此修了间宅子,庄头按照吩咐放养了些野物,如野鸡飞禽一类,供他偶尔前来打猎。
车马一路过去,经过村落时,不时有孩童探出头来看热闹。家中大人很快就借口外面寒冷,将他们喊了回去,生怕他们冲撞了贵人。
文素素放下了车帘,许梨花忙将暖手炉添了炭,啧啧道:“都快过年了,竟然一点都见不到过年的气氛。这里还是京郊,屋子低矮,还不过咱们茂苑呢。”
“这里的百姓,应当是庄子的佃户。收来的粮食交掉租子之后,哪有余钱来庆贺什么年节。京城比茂苑寒冷,他们的屋子,墙壁厚,低矮,是为了冬日保暖。”文素素解释道。
许梨花恍然大悟,“倒也是,京城又不产蚕桑,王府的地不能由他们随便耕种,没别的进项,可不是穷。”
京城也可以产蚕桑,只是少春蚕秋蚕而已。文素素估计是因为少这一两季,加上土地天气,后续的缫丝,织坊织娘等下游配套,蚕桑便不成气候,少有人栽种。
这些并非一时半会可以解决,文素素暂时没多说。离庄子还有约莫半里路时,吴庄头得了消息,跑得一头汗上前,在车外作揖下去见礼:“文娘子来了,在下未能远迎,文娘子莫要见怪。”
文素素打开车窗,对他道:“外面冷,回去说话吧。”
吴庄头抹了把汗,连连说是,想要侧身让他们的车马先行,又想起要在前面领路,脚步来回倒腾,显得很是狼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次见到的吴庄头很是沉得住气,估计她突然到来,让他想得多了些。文素素眉毛挑了挑,关上车窗没有做声。
吴庄头帮着看宅子,一家老小住在偏西侧的院落。文素素进了门,他忙帮着卸车,待妻子张氏与两个儿媳,小女儿青杏一并见过礼之后,便吩咐她们道:“赶紧去打水来,伺候娘子洗漱,将屋子再抹一遍,烧热炕。”
张氏急忙应了,带着儿媳青杏就要走,文素素看着她身上九成新的绸衫,唤住她道:“炕不用烧了,我等会要回京。送几个炭盆进屋就行。”
吴庄头愣了下,又改了口,道:“快去快去!多加些炭。”
张氏几人再急匆匆走了进去,庄子的宅子远比乌衣巷高大宽敞,因为过年,墙壁廊柱粉刷过,洒扫得还算干净。
文素素随便走动,看了一下宅子,冬日严寒,花草树木与外面所见一样,文素素随意走动,到了西侧吴庄头住的院子前,她看到崭崭新的青瓦青砖院墙,脚步微缓,指着院子道:“吴庄头住在这里?”
吴庄头紧跟在她身后,一一介绍着,不时朝文素素偷瞄,似乎想要从她平静的神色中,看出一两丝端倪。
“是,承蒙王爷厚爱,在下一家子住在庄子里,替王爷看守宅子,管着庄子的粮食菜蔬鸡鸭等一应差使。”
吴庄头神色明显紧张了几分,偷偷打量文素素的脸色次数也多了。文素素似乎看得很有趣,他也不敢催促,只袖手肃立一旁。
文素素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臭味,问道:“哪里在杀猪?”
吴庄头浑身一僵,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在下杀了头猪,准备着过年。娘子是贵人,杀猪腌臜,不敢请娘子进去瞧,怕污了娘子的眼。”
文素素哦了声,转身回了正院。张氏她们几人手脚还算麻利,正屋摆了炭盆,案几桌椅也擦拭过了一遍,青杏送了茶水进屋。
“坐吧。”文素素对站在那里,看上去进退两难的几人,温和地道。
张氏飞快看了眼吴庄头,他道了谢之后,在下首坐了,她与儿媳青杏,方依次坐下。
文素素只当没看到他们的眉眼官司,径直问道:“先前吴庄头说杀猪,我想问一下,庄子里可有养猪,一年养多少头,养上一年,约莫有多重?”
吴庄头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似乎在想着如何回答。
文素素没等他东拉西扯,干脆地道:“京城王府,除了食铺,其他铺子皆有潲水。据我所知,如今这些潲水都有外人收走。还有夜香也是如此,庄子里每年要花一笔钱买夜香积肥。吴庄头难道没想过,从京城王府,铺子里收走潲水养猪,猪的粪肥,收走的夜香,皆可以肥地?”
吴庄头一时语窒,他不是没想过,只他一个庄头,夜香与潲水都有人收,这一动,说不定就得罪了人,何苦来哉!
文素素道:“我来庄子,就是同你说养猪,种菜蔬,开办作坊等事。”
吴庄头听得一头雾水,养猪种菜蔬,供给京城的食铺,他还能理解。
可文素素的开办作坊,又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章
每个庄子大力推广养猪不大现实, 首先养猪需要粮食,粮食亩产低,人吃饱饭要紧。京城王府铺子的潲水, 因为量与路途遥远, 只能供应离得最近的庄子。
文素素打算在每个庄子都建一个作坊,主要加工米面, 夏日收到的各种菜蔬, 晾晒制作成菜干, 腌制各种肉干,鸡鸭等。供给京城的食铺后,若还有剩余, 便再在食铺或者其他铺子留出一角,售卖干货。
作坊的人手,文素素打算从佃农中选勤快手巧, 干活利索的农妇。毕竟这些活,男人基本不插手,都是妇人在做。
至于酬劳,文素素打算先采用计件制,干得多, 得到的也多。银子是好东西,在作坊做工,比起辛苦种地肯定要赚钱。家中的男人,为了她们能赚更多的钱, 主动承担一些其他家务,给她们留出时间去赚钱。
文素素认为, 用银子利益的自然推动,比起修改律法提高她们的地位, 要来得实际些。
迈出的小小一步,文素素为了避免遭到反扑而夭折,她走得很是谨慎,手段温和。
王府现有的这群人,文素素基本没有动他们。
一是她也没什么人手可用,人都会变,重新选出的人,亦会随着环境而改变,还不如用现成的人选,用利益绑住他们。
二是现在的朝堂局势,周王府宜静不宜动。
三是识字的女人少,识字的女人,能走出家门来做事的少之又少。
文素素先前选女账房,厨娘,绣娘等,就是由掌柜们推举家中的亲戚熟人。他们得了好处,她也顺利做了事,算是双赢。
文素素对吴庄头亦是一样的做法,她说了作坊,养猪的设想,“吴庄头,这件事劳烦你出面,选出能干得用的妇人出来。作坊与养猪场都需要管事,账房,也一并交给你去选。举贤不避亲,要是张娘子,青杏你们能胜任,皆可。”
吴庄头看向张氏,不禁喜上眉梢。此时,他脑中已经在飞快盘算,张氏儿媳女儿侄女们谁做管事,谁做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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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是是是,在下一定尽心尽力。娘子放心!”吴庄头将胸脯拍得咚咚响,激动得面红耳赤保证。
文素素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道:“我相信吴庄头会尽力。作坊与养猪做不好,也会影响到吴庄头的收益,前程。”
吴庄头脸上的喜悦僵了下,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要是他徇私,拿着权势作威作福,作坊与养猪做不起来,他的差使就没了。
克扣的粮食等,能得到的利就那些。要是作坊与养猪做得好,利润肯定丰厚,而管事账房都是他的家人亲戚。
吴庄头并不笨,两相比较起来,听话佃户的那点孝顺,远不如用心选得力的妇人来作坊做工、养猪划算。
“文娘子,要收在下有甚错处,任由娘子处置!”
面对吴庄头快指天发誓的保证,文素素只是笑了下。
他那点小心思,文素素并不放在心上。做事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后果。
刁奴难管,这句话放在权势压人,封建的大齐就是扯淡,要收拾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时辰不早,吴庄头热情地道:“不知娘子来到,没甚可招待的,恰好今日杀了猪,请娘子莫要嫌弃,吃杀猪汤可好?”
文素素无所谓吃甚,便随口应了。吴庄头忙吩咐张氏道:“还不快回去准备张罗,你最拿手的血肠煮一份上来,让娘子尝尝。”
张氏赶紧领着媳妇女儿就要告退,文素素道:“你们留下吧,我还有些事,要同你们仔细说。”
吴庄头愣了下,立刻道:“我去灶房,你好生陪着娘子说话。”说罢,急匆匆出去了。
张氏留了下来,揪着衣摆看上去很是局促不安。文素素也没为难她,问了些庄子里的事情,以及她平时如何掌家,可看得懂账目。
“我粗通一些字,家里的大事由孩子他爹做主,家里的嚼用开支,平时都由我管着。账目也能看懂一些。”
张氏紧张地答了话,两个儿媳在一旁端坐着不做声,倒是青杏比较大胆,主动道:“娘子,大哥二哥读书时,我跟着他们学了不少字。阿娘教了我掌家,如今阿娘看账,都是我在看!”
“你这个丫头!”张氏生怕文素素嫌弃青杏多嘴,忙训斥了她一句,又下意识看了眼两个儿媳。
“娘子,青杏不懂规矩,还请娘子莫要怪罪。”张氏替青杏赔了不是,青杏却似乎不怕她,一点都不领情,脆生生道:“我又没撒谎吹牛,我是识字懂看账。庄子佃户都认识,谁家妇人手巧,谁家妇人懒,不爱干净,我都知道!”
张氏拦不住,不安觑着文素素,急得脸色都白了。
文素素并未责怪青杏,道:“不错,你真有这份本事,到时候就可以靠着自己做事赚钱了。”
青杏笑得眼睛都弯了,拼命点头,毫不谦虚自夸道:“我就是能干!”
张氏本来松了口气,听到青杏的大话,那口气又提了回去,“娘子,青杏不知天高地厚,让娘子见笑了。”
文素素说了声无妨,“小娘子自信些是好事。”她看向一旁不做声的妯娌俩,温声问道:“你们呢?”
比起娇宠的小女儿,儿媳才难做。老大媳妇陈氏,老二媳妇赵氏对视一眼,刚想说话,却被主动的张氏抢了先。
张氏说起儿媳妇来,肉眼可见的轻松:“老大媳妇阿爹以前是读书人,她的学问好,针线茶饭都好,可惜不善言辞,笨拙得很。老二媳妇娘家做些小买卖,她在娘家时就会算账,算筹用得极好。只老二身子不好,又有三个孩子在跟前,她得伺候老二,还要看着几个孩子,哪脱得开身。”
陈氏赵氏垂头不语,文素素好奇地问道:“你家老二生了什么病?”
张氏赶紧解释道:“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自小身子弱了些。冷了热了都会头疼生病,我与他爹怕他遭不住,就留他在家中好生养着,平时都是老大跟着他阿爹身边做事。”
文素素哦了声,“听起来,赵氏出来做事,他留在家里照看孩子,无需出门正合适不过。”
张氏愣了下,顿时又要急了,文素素已经看向了赵氏,问道:“你以为如何?”
赵氏飞快地看了眼张氏,似乎鼓足了勇气,道:“娘子的主意甚好。夫君在家,我可以出门干活赚钱。”
陈氏见状,憋得脸都泛红,声音中含着无尽的急迫,吭哧出来了一句话:“我也能出门干活赚钱!”
文素素对她颔首,道:“可。你们有这个能力,就莫要错过机会。”
张氏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狠狠剜了两人一眼,不过当着文素素的面,她到底没敢出言教训,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吴庄头张罗了饭菜,文素素略微用过了一些,叫上了张氏她们几人一起,前去选了养猪,建作坊的地方。
佃户们见到他们一行,有大胆的跑过来看热闹,听到要办作坊与养猪场,消息传出去,围观的越来越多。
吴庄头手背在身后,很是威风,佯装不耐烦地道:“走走走,别在这里挡道,冲撞了娘子。”
有那好吃懒做的闲汉,听到作坊与养猪场都只选妇人做事,顿时不依了,大声嚷道:“娘们儿出来做事,家里的男人谁伺候,一摊子的家事谁做?哪有让娘们出来做事,男人留在家里的道理!”
“是啊,听说管事也是妇人,难道世道要变了,男主内女主外?”
有人阴阳怪气嘲讽:“吴庄头,莫非以后你也要在家吃软饭?”
吴庄头气得仰倒,骂道:“李赖皮,你平时就知道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我还没跟你算账,我看你是找死!”
李赖皮一看就是滚刀肉,跳起来朝吴庄头淬了口,歪着脖子骂道:“吴庄头,我阿爹当年将你从河里救起来,自己生病死了。你一家子吃香喝辣,却不肯施舍几个大钱让我也享享福,还还要我的命,你丧尽天良,才会不得好死!”
吴庄头哆嗦着,指着他道:“李赖皮,你阿爹当年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何曾忘记过,你阿爹看病吃药,买补品,我可曾少了一个大钱!这些年你仗着你阿爹是我的救命恩人,在庄子里到处作乱,要不是你阿爹,你早就被送官了!”
“吴庄头这些年没少护着李赖皮,这下好了,里外不是人。”
“李赖皮这种人,就该赶出庄子去,留着他就是祸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痛陈李赖皮的罪行。李赖皮对着众怒,再也嚣张不起来。他虚张声势哼了两声,抬手朝缩在一旁的妻子吴氏就打:“你来作甚,妇道人家抛头露面,难道你也看不起老子,想要寻个野男人做姘头?”
吴氏瘦得像枯枝,身穿灰扑扑的破衫,脸粗粝得像是冬日的沙地。她被打得头倒向一边,捂着脸默默流泪,却不敢声张,被李赖皮推搡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有人看不惯了,道:“真是没出息。就知道朝家中婆娘撒气!”
“要不是有吴氏下地干活,我看他要不是去偷去抢,就得活活饿死!”
穷人是最底层,妇人在底下的泥浆里,文素素已经见怪不怪。
庄子里的事情,文素素不打算插手,全部交给吴庄头去处理。他要是这点都摆不平,这个庄头也就不用做了。
午间一过,太阳就不知躲到了何处去,远处的老鸹传来粗嘎的叫声,寒风渐渐凛冽。
文素素裹紧风帽,吩咐回京城。吴庄头被李赖皮一闹,颇有些垂头丧气,跟着恭送到了庄子外,立在车边,讪讪道:“娘子放心,李赖皮我会看好,不会让他再生乱。”
文素素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吴庄头被问住了,挠了挠头皮,很是为难道:“不满娘子,他阿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些年才容着他。要不是因着这样,他一家早就被赶出庄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文素素:“吴氏也跟他一样?”
吴庄头忙道:“吴氏倒老实,平时带着一双儿女,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勤快得很。邻里之间多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没多与李赖皮计较。”
“这样啊。”文素素看着他,皱眉道:“既然是李赖皮作乱,与吴氏无关,就处置李赖皮就是。”
吴庄头抬眼看向文素素,她神色如常,并未见生气,下意识问道:“娘子打算如何处置他?”
文素素像是说天气那样,道:“专门有给矿上买人的人牙子,将他捆了去卖给他们。吴氏你多照看些,既然她能干,选出来养猪或者到作坊做事。再有如李赖皮这样的,一样处置便是。”
一旦下矿做事,九死一生!
吴庄头只感到头皮发麻,文素素从他见面时起,一直沉静从容,说话声音也不高不低。虽说看上去不易接近,让人揣摩不透。
只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文素素的云淡风轻之间,杀意凛冽!
思及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吴庄头咽了口口水,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发飘应了是。
孙福驾着车驶离,许梨花望着还立在路口的吴庄头,她放下车帘,将从庄子里装好炭的暖手炉递了过来,道:“老大,吴庄头还在相送。他被老大吓着了呢。哼,真是不知死活,还想耍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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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素素打量着许梨花,她今天一直没说话,要是换作以前,在李赖皮打吴氏时,早就跳起来了,实在难得。
“你怎地认为他耍小心机了?”文素素好奇问。
许梨花道:“我在村子里长大,庄子里的人跟村子里的人也差不多。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想着自己好。吴庄头就是,你看张氏穿金戴银,青杏也是。陈氏赵氏差一些,也穿着绸衫,头上的金钗,比老大的都要粗。他家还在杀年猪,他说庄子里一年就养了不到五头猪,他就占了一头。王府不缺这头猪,庄子里的那些佃户看上去穷得很,他们肯定杀不起猪自己吃。吴庄头连块肥肉都没分给他们,亏他还在吹嘘自己念救命之恩!”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是以为,不该将差使交给吴庄头?”
许梨花呆了呆,旋即丧了气,道:“村子里的人难缠,以前只有许里正能镇住他们。小的看庄子里的人也是,吴庄头出面能看住他们。”
文素素耐心地道:“你想得很对。吴庄头以前如何,那是王府的纵容。李赖皮去挖矿,他的一家子都出来当管事赚钱,他不笨,做一件事情之前,肯定会衡量一下究竟值不值得。”
许梨花高兴起来,笑道:“老大说要将李赖皮卖到矿上去,小的看他吓得都哆嗦了下。李赖皮那种人,早就该死了!要是瘦猴子贵子哥在,小的就冲上去打他了!瘦猴子跳得高,贵子哥身手敏捷,保管揍得李赖皮哭爹喊娘!”
文素素哭笑不得,她还以为许梨花稳重了,没曾想到是干仗的三人组不在,影响了她的发挥。
许梨花脸上的笑退去,惆怅地道:“唉,只是小的看着那张氏,青杏是她亲生女儿,她舍不得,估计她要去骂陈氏赵氏,拘着她们不许出来做事。以前阿娘也是这样,对小的虽不好,比起嫂子们来说,却已经好多了。嘿嘿,幸亏贵子哥没了父母,不用伺候公婆。”
文素素看着她,温声问道:“你如今字大多都认识,账目也会看了。你可想出去做事,真正到外面去长长见识,到铺子庄子都可以,随便你选。”
许梨花惊住,睁大眼睛望着文素素,不自信地道:“老大,小的能行?”
文素素肯定地道:“你行。这世上,大多数人与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他们的成就,并非是他们厉害,而是他们能得到其他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够到的位置。”
许梨花脑中,瞬间掠过了许多人。有瘦猴子何三贵张氏等等。瘦猴子他们出去做事,好似天经地义。她就从没想过这件事,安安心心留在文素素身边伺候。
没曾想,文素素没忽略她,给了她同等的机会。
许梨花眼眶都红了,屏住泪意拼命点头:“老大,小的要出去做事!不是,老大,小的不是嫌弃伺候老大不好,小的是”
文素素见许梨花急着解释,话说得颠三倒四,拍了怕她的手,“我明白。”
村里有个人喊,“男主外女主内,世道要变了。”
世道本不该如此,他们说不明白道理,不甘心却明明白白。
那她们就更不应该放弃,哪怕一小步,也要努力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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