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喻雾脑子嗡了一下。
什么叫“但我能沾”, 是他愿意,还是他可以,还是全都是?
他在八角笼里被陪练一拳抡在太阳穴的时候都没这么明显的嗡鸣, 像耳鸣,不对,像有人用一根八尺长的针, 从他左耳捅进去,横穿过大脑, 再从右耳捅出来。
也像是心外科医生除颤的时候没有喊“离床”, 喻雾在抚摸着病床结果被嗡地来了那么一下子。
他定定地看着谢心洲, 自己听他这四个字说出来的瞬间,感觉死而复生生又死,来了十好几次。可反观谢心洲,他平铺直叙, 只是说出了这四个字而已。
一个惊天动地,一个无声无息。
谢心洲还扶着冰袋,大约是扶了太久, 手酸, 松动了些。喻雾直接按住他手背, 问他:“举累了吗?”
“有点。”
喻雾闻到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你今天怎么傍晚就洗澡了?”
“抽烟了。”谢心洲像每天醒来喝一杯吐真剂一样。
喻雾扶着他手背贴在自己的脸, 接着手指嵌入他指缝,带着他的手从颧骨向下, 将冰袋敷在下颌。
“你不想我闻到烟味吗?”
“嗯。”
“为什么?”
喻雾以为他会随心随意轻描淡写一句“不知道”, 没有抱任何希望, 不强求树脂娃娃给他任何固定模式之外的反馈。
可谢心洲说:“因为你看上去不喜欢。”
地暖让这间房子温暖如春, 冰袋悄然融化,融出来的一些水, 润在两个人的指间。
坦白讲喻雾这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因为他自己听了这句话,弯唇笑起来,笑得那叫一个甜,又甜又乖。
喻雾很容易满足,一点点爱抚能让他活很久,他不在乎谢心洲是不是真心的,就像高二那年,但凡他妈妈骗他一句“其实妈妈很爱你”,喻雾也不会摔门离开。
他很好哄的,大概是年纪不大吧,笑起来也很甜,而且纯粹。喻雾没觉得自己是个缺爱的人,因为他自认是个足够勇敢的人,是格斗场八角笼赐予他勇气和生命——这没夸张,他没地方住的时候就睡在八角笼里,像古罗马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等着人类勇士一个个进来挑战他,然后成为他的晚餐。
所以他不需要谁来爱他,某种意义上他和谢心洲是很像的两个人。当然,仅限于某种意义。谢心洲实在过于极端。
两个人沉默的对视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响起来的是喻雾的手机,两个人分明什么都没做,但都同时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好像被撞见什么不得了的场景。
谢心洲收回手,冰袋换了只手拿。喻雾的手机铃声是周杰伦的《七里香》,一响就是“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一直响到“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
人尴尬的时候就会装作自己很忙,谢心洲的DNA里也有这条基础设施,他拿着冰袋退后两步,先扶正了茶几上的木制人手摆件,然后去厨房拉开冰箱把冰袋放进去,又叮叮咚咚了一圈不知道在干什么,最后喻雾接起电话的时候,他溜进了琴房。
尹心昭打来的,因为下午那通电话喻雾没有回给她,她真的很好奇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尹总百忙之中终于在晚餐前的时间抽出了空,又打了一通过来。
喻雾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尹心昭解释,不过尹心昭此人惯来注重效率,挑了几个重点问题问。
——睡过了吗?
——亲嘴儿了吗?
——谈恋爱了吗?
喻雾回答没有、没有、没有,同时感叹姐姐您这顺序是不是整反了。以及虽然隔着电话,喻雾十分确信尹心昭翻了个白眼,大概就是:靠,就这?等了一下午的八卦就这?
电话挂断后,喻雾走到琴房门口,谢心洲的门没有完全关上,虚掩着的。他站在门口观察了片刻,谢心洲的手在拧弦轴,拉空弦调音。这把琴的拉弦板没有微调,他平时调音可能也就十来秒,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最后拿出手机调音校准。
方才冰袋捂了太久,手冷得发僵,动作迟缓,手机搁在谱架上靠着之后,攥拳又张开,试图让手指舒缓些。
喻雾走进来,抓住他左手,直接塞进自己衣服里
喃諷。
谢心洲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手倏然碰到温暖的皮肤,冻得冰凉的手贴上寻常的体温也感觉滚烫。霎时间谢心洲大脑中闪回那个雪夜,雪落进他烟灰缸里,就像现在这样,冰炭同炉。
谢心洲抬眼看他,看见他的白毛,看见他脸上的伤。血痕,乌青,微肿的唇角。
喻雾说:“以后少抽烟。”
“其实我……平时不抽。”
“我说以后。”喻雾说。
忽然之间谢心洲稍微有点恶趣味,于是他问:“不然呢,你揍我吗?”
到这个时候,喻雾下午连续5小时格斗缠绕在身上的煞气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弯下腰,谢心洲的手还被他按在自己腹肌,他靠在谢心洲耳畔,暧昧不清地说了三个字:“何止啊。”
谢心洲稍偏过头,脸颊和脸颊摩擦,他看见喻雾耳垂上的祖母绿耳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牙齿已经磕到了耳钉上,谢心洲像在咬一块糖,先是很轻地在糖上叼一下,然后将它卷进舌头,在口腔里让这块糖发散它的香甜。
人类的耳朵是脆弱又敏感的器官,垂部位分布着感觉神经,能连续奋战5个小时的强大的搏击手也无法抗衡。
谢心洲的舌尖碰到了他耳垂的某一块,某一小块皮肤,让他通身过电、饱受煎熬。
谢心洲收回了手和唇舌,坐在他琴凳上抬头看着喻雾。喻雾问他:“什么感觉?”
谢心洲认真地思索,大约五六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喻雾笃定他是个天才,有自毁倾向的天才。
因为谢心洲的描述出自己的感受非常实质,没有飘忽,并不文艺,他说:“感觉……想和你在做-爱的时候抽烟。”
又来了。嗡地一声,医生没有喊离床就除颤。
喻雾把他琴拿开,将琴侧着放在地上,琴弓搁在琴旁边,把他抄起腰箍起来,带离琴房。
——坦白讲,喻雾觉得如果这里是漫画或电视剧什么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把谢心洲带进卧室或者客房然后满足他的要求。
毕竟那是自己说过的话,我喜欢你所以我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然而水位下降,潮汐退回大海,沙滩上的不是斗志昂扬的武士,而是呆滞迷茫的漫画家。喻雾把他带去阳台,冷空气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狼扑过来。
“冷静了吗!?”喻雾带着怒意问他。
谢心洲呢,谢心洲叹了口气,无奈地嘟囔:“又生气了……”
“我——”喻雾哑然。又生气了,又搞这出,又出尔反尔,大概谢心洲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谢心洲打了个寒颤,喻雾还环着他的腰,感受到了这小幅度的哆嗦后当即心软了。他想说先进去吧,天也黑了。
谢心洲退后了一步,从他怀抱中退出来。喻雾也调节好了自己,他确实被搞得非常痛苦,但这些痛苦是他自找的。尹心昭该说的都说了,不过尹心昭也说了……年轻人是该在感情里吃点苦头。
“哒。”
喻雾抬眼,谢心洲在洗衣台前按了火机点燃一根烟,然后他捏着窗帘,从角落走到中间,又去拉另半边窗帘。
然后谢心洲咬着烟,一双狭长而深黑的眼看着他,问:“做吗?”
国外艺术家有酗酒的有嗑/药的,他们在创作不出、表达不出的时候,疯狂用这些东西来抽打自己的神经末梢。谢心洲抽烟也是如此,但此前他甘愿做一辈子寻常乐手,不再强求自己,所以抽烟抽的少。
现在不同了,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觉得或许可以争取一下。
喻雾脑瓜子又“嗡”了。“做吗”两个字像两颗子弹,一颗打在面门,另一颗打在后脑勺。又是一个对穿。
喻雾磕磕巴巴地退后两步,四肢僵硬,步伐飘忽。他这会儿感觉大脑里的所有神经条聚在一起过了个年,因为它们把自己缠成中国结了,瞬间他有无数个问题要罗列出来,这些问题你争我抢都想第一个冲到谢心洲面前。
谢心洲夹下烟,弹了两下烟灰,还在等他。
夜空晴了,有风鼓动着遮光帘。
终于,喻雾问:“我具备唯一性吗?”
“当然。”谢心洲说,“你不会以为谁都可以吧,我是情感漠视我不是审美漠视。”
喻雾又问:“我具备长期性吗?”
谢心洲点头。
喻雾的最后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他看着面前自毁型的天才音乐家,恐怕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性感的人。他觉得问艺术家这种问题实在是没有意义,但不问的话,他死不瞑目。
“你会爱我吗?”喻雾问。
他希望谢心洲像他妈妈一样诚实。
谢心洲说:“我想试一试。因为没有艺术家不爱自己的缪斯,你又说爱人是最简单的。”
分明是一句情话,但被谢心洲说得像挑衅。他在对搏击手下战书,邀请他进入现代斯巴达竞技场。
喻雾咬了咬牙:“我下楼买点东西。”
“不用了。”谢心洲说,“我想痛一点。”
第24章
毫无经验的喻雾去冲了个澡, 冲完澡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拿着手机搜索没有润滑该怎么办。
然而不知道这互联网犯了什么病,可能是喻雾的搜索方式过于直白简单,网页跳了无数个神秘过场后, 每一个词条都通往不太合法的涩涩页面。
甚至有的还有动图,有的售卖神仙丹药,有的更直接, 同城交友。
然后这网页还弹出一个窗口,询问他是否为其开启定位功能。
接着重复弹窗, 邀请他填写身高体重以及那里的长度。喻雾手忙脚乱地关掉网页, 生怕误触什么奇怪的地方让他提前失去清白, 期间吹风机从手里脱落,咣当一声砸在洗手台上又滚去地上。
一连串巨响让谢心洲幽幽叹息,但又无奈,这没办法, 喻雾才23岁,他会慌很正常。谢心洲焦虑地啃了几下指甲,烟盒里还剩四根, 拿起来了又放回茶几。
谢心洲就坐在沙发上, 宽松的一套睡衣, 他傍晚从乐团回来洗完澡换上的。
卫生间里的动静又响了几下, 接着吹风机的声音停下了,谢心洲听见柜子门开关, 大约是他把吹风机放回柜子里。
谢心洲犹豫了片刻后, 抄起茶几上的烟和火机, 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客厅的卫生间要比他主卧里的卫生间更大些, 门是和其他房门一样颜色的防水木门。
谢心洲走到门前,抬手叩门。他敲了两下, 里面很明显地宁静了一瞬。谢心洲没有等他来开门,当然不等,他做什么决定,做什么事情,永远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谢心洲直接按下门把手推门进去,卫生间水雾氤氲,喻雾霎时僵住,他腰上围一条浴巾,刚把吹风机放进柜子,手还握在柜门上。
“哥……”喻雾默默放下手,然后努力装作镇定地,偷偷地,按住腰上的浴巾。
虽然它围得还挺紧实,但莫名的,喻雾很担心它会滑下去。
可是再想想等下要做的事情,它终究不会留在自己身上太久,又像是多此一举。
这声“哥”喊出来之后,谢心洲很难得地应了他:“嗯。”
其实喻雾不明白,谢心洲身上这股泰然自若是因为他比较年长,还是说,这是情感漠视带来的连锁效应。
他过于淡定了,他“嗯”了声,把烟盒火机搁在洗手台上,然后抬手开始解纽扣。一颗颗地解,卫生间里有暖气片,水汽已经不算浓了,但很温暖。
喻雾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解纽扣,露出了锁骨、胸膛,他白得像那天落了满城的雪。在浴室明亮的顶灯下让喻雾感觉再多看一会儿就会雪盲,于是他微微偏过头,挪开了视线。
谢心洲把上衣随便丢开,上前两步抬手,食指和拇指捏住喻雾的下颌,指腹在他下颌乌青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抚了一下。被抡了一拳的地方,这么抚过去必然是痛的,而且谢心洲是故意的。
于是喻雾很配合地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兮兮地说:“我都被人打了。”
“痛吗?”谢心洲问。
“痛。”
谢心洲比他矮十公分,直接凑过来,不用仰头,吻在他乌青的地方。仅仅是嘴唇贴在皮肤上,喻雾就已经无意识揪起浴巾的一块布料,死死捏在指间。
两个人都半-裸上身,谢心洲只是嘴唇吻一下伤处,他就已经呼吸滞涩喉咙发紧,谢心洲带着微凉的体温挨过来的时候,喻雾居然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谢心洲问。
“没……”
谢心洲恍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下手,稍微退后半步,说:“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如果你觉得不行的话……”
“不是不行!”
“……我或许可以尝试做1。”谢心洲平静地说。
“啊?”顿时,喻雾脑袋里那些纠结迷惘,如同一台巨大的鼓风机拧到最强档,哗地烟消云散。
很多复杂的情愫其实没有那么强大的能力去左右人的行为,就像现在这样,只要落下来一个更大的情绪,之前多么扭捏迟疑,立刻被冲刷干净。
“嗯?”谢心洲也跟了一个疑问句。
喻雾这回豁出去了,站回他面前,几乎和他肌肤相贴:“你指的‘不行’是能力方面的‘不行’吗?”
“我看你有点害羞。”谢心洲实话实说,“我以为你是,呃……色厉内荏。”
喻雾蹙眉:“色厉内荏是这么用的吗?”
“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谢心洲话未说完,喻雾一条胳膊环过来,将他圈进怀里。他低下头,脸埋在谢心洲肩窝里,很用力地嗅了一下。
抚摸也可以纯情,谢心洲雪白的后背,他两只手几乎可以遮住大半。他蹭着谢心洲的侧颈,谢心洲抱在他腰上,顺便,顺手,扯掉了他的浴巾。
喻雾闭了闭眼,鼓起勇气:“我们去床上吧。”
谢心洲说:“我不在卧室抽烟。”
火机的声音响在自己后脑勺的时候,喻雾稍有些紧张。叼着烟的他哥性感到无以复加,半睁的眼睛慵懒地看着他,唇缝间淌出的白雾恍若神妃仙子。
“就在这儿。”谢心洲说。
“好。”喻雾点头。
谢心洲痛时不叫,但喻雾会看见他嘴里的烟随着他猛地抽气时快速燃下去一截,然后那截烟灰会直接落下来,落在他的,或者谢心洲的皮肤上。
谢心洲连着抽了几根,所以喻雾没有接吻的机会。
谢心洲也不会给他什么反馈,只是攥着他、看着他,面对面的。诚然,乐手的体力有限,临到最后是喻雾抱着他冲了一下。
有血,因为前半部分是真的很痛,是谢心洲要求的痛。
喻雾也痛,喻雾是心痛。
因为没有吻到,他把谢心洲抱回被窝里,蹲在床边。
没有吻到。
第25章
陈芷收到谢心洲微信的时候正在琴行和她哥一块儿吃早饭, 一看微信是谢心洲发来的,陈芷放下豆浆点开微信。
贺明臻问:“咋了?”
“我师兄。”
“他咋了。”贺明臻问。
陈芷:“病了,让我帮他请个假。”
贺明臻哦了声:“这两天雪下得厉害, 是容易生病。”
“是啊。”陈芷回过头,雨雪天气琴行就不会擦玻璃。玻璃上的污痕呈竖状,一道道自上而下。水痕不是灰色也不是黑色, 是混合物的颜色,有空气中的灰尘, 有路边汽车的尾气, 黏在玻璃上。
这样布满水痕的玻璃令人压抑不适, 好像没有擦干净的眼镜镜片。陈芷收回视线重新看手机,回复他:好的没问题。
贺明臻嚼着包子:“今天又要下雪,一会儿我送你去乐团。”
“噢。”陈芷点头。
今天距离周四还有两天,指挥朱老师将在周四考核谢心洲的独奏。
喻雾端来白粥, 熬得软烂,腾着热气,盛在白瓷碗里。
“哥。”他轻轻唤了声, “喝点粥。”
出血的后果就是感染然后低烧, 吃了药躲在被窝里出了些薄汗, 他想掀被子, 喻雾不准,按着他。搞得身上又黏又潮, 他想起江南的黄梅天也是这样。
又黏又潮, 哪里都湿哒哒的, 音乐教室开着除湿机, 老师坐在他对面,眉头紧锁着听他拉海顿。
黄梅天闷热潮湿, 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音符。黑板潮,粉笔也回潮,第一笔往往是空心的,需要多描一下。
偶尔有闷雷,但听见闷雷未必会下雨。
那雨就被捂在云层,落不下来,冷灰色的云又高又沉。面包不好好封起来很快会发霉,饼干会变得湿软,还有琴。
琴娇气,怕潮也怕干。湿度太高的时候,琴弓尾端拧不紧,弓毛像没吹干的头发。
楼下唱评弹的茶铺生意不温不火,潮湿水汽带着吴侬软语,攀上砖瓦墙。90湿度的天气里,谢心洲永远拧不紧他的琴弓。
他拧不上弓的时候并不会焦虑,也不会暴躁发脾气。他会一直拧,像个卡Bug的程序,无限循环,无意义地重复,一直到他手脱力、酸痛。
然后窗外会响起闷雷。像炮仗被关进高压锅,没那么大声,但会吓谢心洲一跳。
再然后,谢心洲会意识到,自己在做刻板行为。
他像水族馆里关了太久太久的鲸鱼,在方寸之地游来游去,用头撞水箱。就是这闷雷的声音,咚、咚、咚。
他会停下拧弓的动作,再偏头去看窗外,玻璃像被呲了喷雾。
“哥。”喻雾又叫了他一声。他双眼聚焦在喻雾的脸上,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南方还是庭城。
喻雾把粥放在床头柜,在他床沿坐下,微微俯身,手覆在他面颊。之前给他量过体温,是低烧,喻雾慢慢地用指腹摩挲他皮肤,摸到他后颈,后脑勺的头发里捂了些汗。
喻雾说:“坐起来喝点粥。”
谢心洲借着他的力道,手撑着床垫坐起来。喻雾要伸手去拿碗的时候,谢心洲两条胳膊攀上来搂住他脖子,下巴搁在他肩上,喻雾不动了。
发烧的时候脑子迷糊,他身上穿一件棉质的白T恤,昨晚喻雾给他换上睡觉的。这会儿出了汗,像极了回南天时候永远干不透的黏腻,如同冲不干净的沐浴露,返潮的棉絮。
他只有抱住喻雾,以此来确定这里是庭城,他长大了。
“轰!”
外面不知什么动静,听上去像打雷。
谢心洲倏然手臂收紧,更紧地抱住他脖子。喻雾觉得他被吓着了,轻轻拍他后背,温声道:“没事,外面风大,吹的顶楼广告牌。”
“……嗯。”谢心洲仔细听了下,的确不是打雷。
喻雾的手按在他后背,让他安心了些。他手臂松下来,去看喻雾的脸,房间太暗了,全靠客厅铺进来的光。
“好点了吗?”喻雾问,“用不用换一件?”
喻雾摸到他后背有点潮,这么睡可能不舒服。谢心洲点头,说:“换一件干的。”
他距离上一次发烧还不到20天,这次虽然低烧,但格外虚。光是把T恤脱下来就费了好大力气,喻雾从衣橱拿来另一件T恤,帮着他穿上。
粥已经不烫了,喻雾耐心地喂他吃了小半碗。大约是因为做过了,喻雾忽然肩负起一种微妙的责任,他单方面地把自己放在男朋友的位置。
因为没什么不同的,他具备唯一性,具备长期性,是谢心洲自己承认过的。
“再睡会儿。”喻雾说。
谢心洲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摇头:“我现在感觉很好,我要去拉琴,录下来。”
“唉……”喻雾叹气。
叹气的功夫他已经自己掀了被子,他光溜溜的两条腿细且直,赤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没站稳,踉跄了下,被喻雾扶住。
他腿根还有酸痛感,喻雾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下:“还是明天吧,你这腿也没法……打开啊。”
确实,大提琴的演奏姿势就注定了经过一场粗-暴-性-爱,而且是初次性-爱的话,演奏姿态没办法维持很久。
况且他平时就疏于锻炼,说他体质孱弱也不为过。喻雾还坐着,一只手扶在他后腰,谢心洲确实站不稳,喻雾环住他腰把他兜回来,顺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然后端来碗,说:“再喝一口。”
白粥里放了糖,谢心洲低头沿着碗边喝了一口:“喝不下了。”
喻雾很想亲亲他,不深吻也没关系,可以不用唇舌交缠,他只想在他嘴唇上贴一贴。碰一下就好了。
谢心洲刚好转过头,苍白的嘴唇近在咫尺。他看向窗户,似乎想要看看外面,今天风格外大,有广告牌被吹落,咣当当地砸在地上。
可以想见外面昏天黑地,谢心洲又抬起胳膊抱他,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早上快九点。”
谢心洲在他肩上靠了一会儿,然后自己爬去床上钻进被窝。
喻雾端起碗准备走,走前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刮了下。谢心洲睁开眼,问:“今天下雪了吗?”
“今天有雪。”喻雾回答他。
头发和枕头摩擦着窣窣作响,谢心洲看向他,喻雾轮廓硬朗的脸部线条和相对亚洲人更深邃的眼睛,并没有带来年龄感。
于是向来耿直坦诚的谢心洲从被窝里伸出细条条的胳膊,喻雾乖巧地弯下腰,任由谢心洲低烧的手心抚摸着他脸颊。
喻雾脸上的伤好些了,原本发青的伤处开始泛着紫色,正在痊愈。谢心洲认真端详着他,说:“长得真好看。”
“谢、谢谢……”喻雾磕巴着说。
喻雾出门前来卧室确认了一下谢心洲一个人在家没问题,体温在37度6,可以自理,他才出门。
今天去极云总部,要见尹心昭。他接手江底隧道工程之后,辰衡的人并没有老老实实把所有材料供货商的信息给他,他现在要去把手里的供货商合格证给尹心昭过目。
喻雾进极云的总部已经可以直接刷脸过闸机了,尹心昭的办公室在33层,他按下电梯后,掸了掸衣服上的雪,想着该买辆车了。
33层很安静,几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能听见里面的人在小声交流。
喻雾走到尹心昭办公室门口,她门也大开着,助理和另外两个人正端着文件,一份份递到她手边让她签字。
尹心昭没发现他,烟夹下来往烟灰缸里弹了两下后才察觉门口多了个人。尹总一抬头,助理顺着视线看见喻雾,什么都没说。
尹心昭给助理使了个眼色,按灭烟后,助理会意,把烟灰缸拿走,将办公室的新风系统调高一档,然后走来门口,说:“喻先生,请进。”
“尹总。”喻雾颔首打招呼。
“先坐一下。”尹心昭说。
这间办公室很大,是33层最大的,设施最完备的办公室。附有卧室洗手间以及茶水室小厨房,喻雾挑了个距离主办公桌挺远的单座沙发坐下。
尹心昭那边在聊一些各厂的报价。极云和辰衡不一样,极云这边是董事长的一言堂,尹心昭嗤笑一声将文件夹撂旁边,说:“一米电缆给我一百五十块,还指望我给他9%税率的安装工程专票,我卖什么工程材料设备我去卖砂糖橘好了啊,傻笔。”
“好的尹总。”对方拿走文件。
这时候助理从茶水间端了杯热饮走过来,搁在喻雾手边,说:“还请稍等一下。”
喻雾礼貌地点头:“没问题。”
助理折回尹心昭的办公桌,熟门熟路地整理她的东西。把她的烟和火机放进她包里,将她充满电的手机拔下来也放进去。
待到办公室里最后一位同事离开后,尹心昭拎起外套站起来,喻雾跟着站起来。
尹心昭走过来,说:“你们江底隧道有个原材料商给的合格证是找人弄的,他们的货跟合格证上不是一个批次也不是一个型号,周一我这边的梁总会去招标公司实名举报,你拿着这张名片,处罚下来之后找他去交罚款然后换这家供货商。”
助理先后递给喻雾两张名片,喻雾双手接过来,应下道“好”。
他跟在尹心昭后面进电梯,今天尹心昭要带他见辰衡的CFO,此人已经被尹心昭策反,约在附近的咖啡厅。
这位CFO带了一位北京做城市亮化的郑老板过来引荐给尹心昭,江底隧道固然要做亮化,这就是尹心昭准备捅向辰衡让他们元气大伤的第一刀。
坐下后,郑老板眉头一紧,打量起喻雾来。
尹心昭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喻雾的发色太招摇。不过……
“你是叫喻雾?”郑老板问。
喻雾点头:“是。”
“嗐!”郑老板一拍桌,“三百万跨年擂,就是我办的!”
喻雾恍然:“原来如此。”
郑老板是个乐子人,直接当着所有人面开玩笑说:“原来你是项目经理啊,要不我俩直接合作吧,把尹总踢了!”
喻雾一楞:“不不,那不行,尹总是我……”
郑老板眼睛一眯,笑着说:“逗你呢,我刚就想问了,你是尹总什么人啊?尹总这么多年我可都看过来了,从来没带男人在身边过,你小子,什么来头?”
尹心昭默不作声地点了根烟,靠在椅背,看戏。
喻雾乖巧笑道:“我就是喻鹭辰的亲儿子。”
所以说这年头新闻的时效性真的太短,喻雾这么一句话,唤醒了郑老板的记忆,他“哦哦哦”了几声后,才醍醐灌顶,仿佛想通了什么,看向尹心昭。
尹心昭呢,吐出烟,在装着咖啡渣的烟灰缸里弹了两下,没什么深意地莞尔一笑。
这天下午,庭城迎来入冬之后最大的一场雪。
从咖啡厅出来后,尹心昭在人行道边等助理把车开过来,她和喻雾并排站着。
“睡过了?”尹心昭问。
喻雾“啊”了声,咳嗽了下:“您……怎么看出来的?”
“噢你别多想,你现在整个人的状态比我们上次见面要憔悴,随口一问。”
喻雾抿了抿唇:“嗯。”
“接吻了吗?”尹心昭提着唇角。她还是挺爱听八卦的,没人不爱听。
喻雾摇头。
尹心昭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他呢,你们做完,他状态有什么转变吗?”尹心昭又问。
“他发烧了。”喻雾说。
尹心昭“喔”了声,她看了眼街边,由于下雪,行人闯红灯的多,车从十字路口转过来非常慢。
喻雾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问,终于还是舔了下嘴唇,问出来了:“为什么您和洲哥不同姓?”
“我俩同母异父,他跟他爸姓,我跟我爸姓。”
“这样啊。”
尹心昭说:“你不问问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吗?”
“我不在乎。”喻雾说。
“不知道也好。”尹心昭笑了下,偏头看他,“这样以后分手没什么负担。”
“还没谈。”喻雾垂下眼帘。
“啧。”尹心昭眼神复杂,“你问问他呗。”
喻雾:“什么?”
“你问问他,要不要谈恋爱,我挺好奇他的反应。”尹心昭笑得更深了些,“你难道不想吗?”
喻雾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觉得尹心昭和谢心洲是完完全全一样的人,只是尹心昭演正常人演得太好了。
他不知道他们从南方来庭城的缘由是什么,经历了什么,但喻雾擅长观察对手,在八角笼里,预判失误的人,会被打。
雪大到影响视线,行人低头捂着领口加快脚步。
“我暂时不想。”喻雾说。
尹心昭眼眸里的光暗了暗,半晌,才说:“算你识相。”
喻雾倏地蹙眉,他判断错误了。
这时候助理终于把车开到路边,尹心昭伸手拉开车门,喻雾上前一步:“尹总。”
“尹总,你刚在试探我。”
尹心昭无奈:“有话一次说完,很冷的。”
喻雾笑起来:“我要是说想问呢,你会找人把我做掉吗?”
“我是经商的我不是混黑-道的,你要不就跟我上车要不就离我远一点,老娘真的很冷。”尹心昭说。
他意识到尹心昭在通过试探自己,来判定自己是不是适合呆在谢心洲身边,这姐弟俩对对方的关心真是如出一辙——都通过自己。
“姐。”喻雾对她换了个称呼,“姐,他发烧了,你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吧?”
“不痛快就买个冰淇淋,朕又不会治病。”尹心昭实在忍不住了,捏住他手腕把他手甩离车门,拎着包上车,咣地关上车门。
喻雾回家的时候带着一盒巧克力冰淇淋,一进门,家里哈曼卡顿音箱在放着海顿C。
谢心洲窝在沙发里,喻雾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退烧了。”谢心洲说,“量过了。”
喻雾蹲在沙发边,拿出冰淇淋:“退烧了啊,那这个我吃吧。”
谢心洲“嗯?”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看冰淇淋,再看看他:“凭什么。”
“那你亲我一口。”喻雾说。
第26章
喻雾拿着盒装的巧克力冰淇淋, 他手指修长而有力,他捏在指间的冰淇淋像是战士呈给主公的战利品。
然后喻雾微微偏过头,另一只手食指在自己面颊上点了两下。
好吧他还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也没那么丧心病狂。还算理智,没有恋爱,所以接吻这件事还需要再放一放。
亲个脸吧那就, 喻雾想。
谢心洲坐直起来,沙发比较深, 他坐到边上, 拿走喻雾手里的冰淇淋, 另一只手伸过他脖子,半环抱地,将他脖子搂过来。
谢心洲的嘴唇贴上他侧脸,他发过烧, 嘴唇干燥,也因为干燥而起了些皮。翘起一个小角的嘴唇死皮随着谢心洲贴吻的动作而摩擦着喻雾的脸。
其实谢心洲吻得几乎没有什么幅度,只是将嘴唇贴上去。但他体质不行, 退烧后整个人的核心不太稳, 那其实是他探过去的上半身不稳, 导致嘴唇在喻雾脸上蹭了两下, 也可能是三下。
谢心洲亲完他,重新靠回沙发里, 揭开冰淇淋的盖子, 拿出木勺。
怎么说呢, 喻雾发现他是理智的, 这很好,单单是在脸上亲一口他就已经目光呆滞, 这要是亲在自己嘴上……他招架得住吗,招架不住吧。
冰淇淋冻得有点结实,挖出一勺有点费劲。谢心洲挖出第一勺的时候,见他还傻蹲在那儿,遂又坐了起来。
木勺顶端一团散发着甜香的巧克力冰淇淋递到喻雾嘴边,他愣了下,抬眼看向谢心洲。谢心洲什么都没说,将冰淇淋喂进他嘴里。
喻雾顺从地张开嘴含进去,冰凉浓郁的冰淇淋滑进口腔。谢心洲问:“冷静了吗?”
“好点了。”喻雾舔了下嘴。他刚站起来,谢心洲手搭了下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他坐下后刚想说好点了,接着谢心洲继续用这个勺子吃冰淇淋。他又不好了,他看着那根木勺进去谢心洲嘴里。今天外面风很大,透过玻璃门,阳台的窗帘被掀得翩翩飞舞。
谢心洲吃冰淇淋的动作在慢放,其他画面在抽帧,哈曼卡顿播放的海顿C第一乐章进入展开部的旋律。
“这是米沙·麦斯基的版本。”谢心洲说,“初中的时候,陈芷和我一起开谱子,最后是她上台演奏。”
喻雾“喔”了声。这是他第一次听谢心洲提起过去的事。
谢心洲又吃了一口,继续说:“海顿C没有非常多技巧,它更注重音色和音准,虽说要拉好它不容易,但也没那么难。”
“嗯。”喻雾点头。
“陈芷拉得很柔美,很快乐,情绪是连贯的。”谢心洲说。
曲子进入第二乐章,谢心洲接着说:“陈芷拉到第二乐章的时候,她当时在台上有点紧张,乐章间停顿的时候,眼睛在找老师,老师就坐我边上。然后老师悄悄抬了点手,帮她打拍子。”
“老师跟我说,小洲,你从来不紧张。”
“我当时不理解,我觉得不紧张不是好事吗。但其实不是的,我不只是不紧张,我什么都没有。”
谢心洲又挖一大勺出来,全部塞进嘴里。太凉了也太多了,他呛了下,抿着嘴唇咳嗽。喻雾将他拥过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在他额角吻了吻。
那碗冰淇淋谢心洲没吃完,放下之后任由它在开着暖气的家里融化。他跨过来坐在喻雾腿上,如果说最近谢心洲有什么喜好的话,大概是开始喜欢去吻喻雾的耳钉。
谢心洲想象不出这枚祖母绿呆在哪里能比戴在喻雾耳垂上更合适,他刚吃过冰淇淋的舌尖是凉的,滑过喻雾耳垂上的时候,喻雾实在无法克制地顶了他一下。
“别……哥,你刚退烧。”喻雾在八角笼里有千百种方式把缠抱的人抡开也好踹开也好,这时候他毫无反抗之力,两年守擂成功的搏击手被1公里都跑不下来的大提琴手活生生按在这个沙发上,动弹不得。
谢心洲好像不太在乎自己的身体,他透露出来想-做的信息。大概是因为距离指挥的考核没两天了,海顿C进入第三乐章,旋律重新昂扬起来。
谢心洲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找到了缪斯,喻雾回来之前,他听这首曲子毫无波澜,喻雾在身边坐下后,他一心想把喻雾剥光。
他承认听着别人的曲子想着这等淫-乱之事多少有点不合适,于是他默默在心底里给海顿说了句抱歉,然后扑向喻雾。
牙齿在祖母绿上磕到第三次的时候,喻雾笑了下,说:“你喜欢啊?你喜欢我送给你。”
闻言,谢心洲扶着他肩膀拉开了些距离,打量着他的耳钉。
谢心洲说:“Harry Winston祖母绿,拍卖底价220万,我还是不要了。”
“我赢来的。”喻雾抬手要摘,“送你。”
“不行。”谢心洲说,“让它呆在那儿。”
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因为跨-跪这个姿势对几乎不存在核心力量的谢心洲来讲,维持下来颇有些难度。而且他饿了,肚子咕噜地响,喻雾笑着把他抱开,去厨房做饭。
周四当天,谢心洲拎着琴到朱老师的办公室里。
坐下后,朱老师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向往的是什么?”
谢心洲答:“卡内基,金色大厅,皇家剧院。”
朱老师笑道:“终于有野心了,谢心洲。”
晚上八点整,新年音乐会准时开启售票,地点在北京。上半场德沃夏克,下半场勃拉姆斯,上半场的大提琴独奏家是年轻的,人们素未听闻的乐手,谢心洲。
这位乐手刚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在阳台点上烟。雪白的窗帘被夜风吹拂,他转过身,烟吐在了喻雾脸上。
“不好意思,风吹的。”谢心洲说。
喻雾今天回来得比较晚,他今天格斗训练加上体能,吐息都是烫的。
“没关系。”喻雾说。
说完,谢心洲咬着烟扯掉浴袍腰上的绳子。
第27章
有人认为做艺术家的性-伴侣是可悲的, 因为有些艺术家将“爱”和“性”分得很开。
他们和性-伴侣做-爱,不是为了“爱”,也不会有“爱”。
阳台的窗帘虽然已经合上, 风很大,还是会吹开。谢心洲的浴袍大敞着,整个正面毫无保留地对着喻雾。谢心洲坦荡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和自己的灵魂没什么关系, 他不羞赧,不扭捏, 这世界的一切都是存在他灵魂之外的东西, 包括这副躯壳。
浴袍的袖口比较宽, 显得他手腕细得过分,且无力。他左手手臂垂在护栏外面,12楼的高度随着喻雾的幅度而晃动。他右手夹下烟来,烟尾燃烧的灰烬在风里灰飞烟灭。
这是个随时会掉下去的姿势, 很明显的,谢心洲不太在意,好像这里不是12楼, 好像自己摔不死。
谢心洲抬头吐烟, 喻雾铁链一样的手臂箍着他腰, 他腰部以上几乎悬空在阳台外面, 两片窗帘的缝隙之间。家里没有开灯,夜是浓的, 谢心洲好像不在乎会不会被人看见, 但喻雾有点在乎。
谢心洲背对着外面, 浴袍展开遮住了身体的部分, 窗帘每一次被风掀开,喻雾就不爽一次。
“我想进去。”喻雾说。
“你不是已经进来了吗。”谢心洲随手在护栏的积雪上把烟按灭。
喻雾抿了下嘴, 解释:“我想进屋。”
“我不在卧室抽烟。”
“沙发。”喻雾说。
“好吧。”谢心洲也觉得有点冷。
但喻雾不是冷,喻雾不想被人看见一丁点,他甚至有点愠怒,但又没有特别的立场表达出来。
他不是谢心洲的男朋友,他是具备唯一性和长期性的,为他提供情绪感知的……室友。
所以他无法展露出占有欲,即便是一截手腕,他也不想被别人看见。
回来沙发上的时候谢心洲已经没有烟了,倏然从阳台回到开着地暖的客厅里,冷热交替让心跳加速,瞬息之间喻雾观察他眼神的变化,有那么一下好像允许自己去吻他。
但当他凑近他嘴唇,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身下人没有在看他,没有和他目光交汇。谢心洲的手指抚摸在他耳钉上,这个时刻喻雾明白了——
自己和这枚祖母绿一样,在谢心洲看来,是美丽的饰品,精致的宝石。
最后喻雾只在他侧脸吻了吻,喻雾是知足的。
他小心地把谢心洲抱回卧室,替他盖好被子。
喻雾这个人,这辈子没什么特别的欲望。
没有一定要成为某个角色,也没打算在某个领域发光发热。
没怀揣过什么雄伟抱负,也没立志总有一天要住进曼哈顿上东区。
他希望过简单的生活,那年跟凌琦瑞去黑场子当打手,风雪夜里他回家,结果他妈已经退租,杳无音信。房东阿姨还是帮他开了门,让他有个过夜的地方。
后来喻雾在八角笼里度过了很多个夜晚,大家全都下班,场馆关门后,他盖一条毯子睡在八角笼里。喻雾对于重复苦痛的记忆会有些混沌,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在哪座城市的哪个格斗场,甚至那是BOXING馆还是MMA都不太记得了。
有时候从场馆出来要反应一下,这是哪儿来着。如果看到满大街的流浪汉那多半是洛杉矶,如果有人打扮成蝙蝠侠踩着滑板一个豚跳从警车上方滑过去的时候撞断红蓝警灯,可能这里就是迈阿密。
他像斗兽场笼子里的雄狮,被带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和不同品种的猛兽搏斗撕咬。搏击竞技喜欢他这样的人,没有后顾之忧,不怕死。
喻雾也没想过终有一天和谁在一起,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就这样了,日复一日,一眼望到头。
然后在他一眼望过去准备看完自己人生的时候,看见了拉琴的谢心洲-
圣诞音乐会在傍晚五点三十分开始。
演奏地点是当地一间高端商场一楼中央的舞台,拦起了一圈警戒线。商场给他们准备了休息室,化妆台置办的不多,陈芷正端着气垫,用里面的小镜子补妆。
“哇师兄你这个黑眼圈……”陈芷抬头看见谢心洲进来,“我帮你遮一下吧?”
谢心洲轻轻摇头拒绝了,然后在陈芷附近的空椅子坐下。休息室里提供零食水果和热饮,大家在演奏前会稍微吃一点。
陈芷稍微按了按眼下和面颊,然后气垫被蒋鑫蕾借走了,她起身去餐台那边,又问谢心洲:“你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谢心洲说,“谢谢了。”
陈芷嗯了声,提着裙子从他前边的过道走过去。她刚走到谢心洲面前,谢心洲忽然抬了下头:“那个,陈芷……”
“嗯?”陈芷偏头看他,“怎么了?”
谢心洲坐得很端正,手搁在大腿面上,手指看上去有些紧张。他也确实紧张,休息室里开着暖气,不知是不是暖气开得太高,他觉得有点闷。
陈芷还在等他说话,但他还没组织好语言。
他咽了下,说:“就是,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但又……”
陈芷见他支支吾吾,分明叫住了自己却又眼神躲闪,试着问:“你有件事情不太明白,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谢心洲点头承认。
陈芷其实挺意外的,她和谢心洲虽然认识很久,但大概就像班级里知道对方名字的同学,会多说两句话,会聚餐的时候叫一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谢心洲看上去在求助。
陈芷眯了下眼,说:“哪方面的困惑?”
谢心洲一时半刻说不上来,便说:“你……你先去拿东西吃,我想一想。”
“噢。”陈芷点头。
餐台旁边大家三三两两的在聊天,陈芷拍拍同事说让一下让她拿根香蕉,同事一扭头说:“哎哎你听说了吗,江焱承请假了请了一周。”
陈芷掰着香蕉问:“是吗,我说怎么没见他。”
同事又说:“你不觉得是因为独奏的事儿吗,他一个首席居然没通过,感觉抹不开面子称病得了。”
陈芷笑笑:“谁知道呢。”
她是个聪明姑娘,和这位同事不熟,不会大剌剌地议论别人。
陈芷折回谢心洲旁边坐下,说:“我靠,师兄,首席请了一礼拜的假,新年音乐会都不来了?”
“……”谢心洲并不感兴趣。
陈芷“噢噢”了两声:“说正事,师兄,你碰见什么难题了?”
其实在陈芷去餐台拿水果的时候谢心洲就后悔了,这话问出来就是明牌,甚至鉴于他的社交范围以及能力,都不能用“我有个朋友”来当做一个脆如蛋卷的护盾。
说实话,认识这么多年,陈芷也看出来了。
于是她说:“你就直接点问吧。”
也好,谢心洲想。
“一般来讲,恋爱关系是怎么促成的?”
果然,陈芷露出笑颜,果然是这类问题。
她这个百毒不侵的师兄终于动了凡心饮下女儿国子母水……啊不这里是三次元不是生子文,陈芷理智回笼,清清嗓子,认真地看着谢心洲。
陈芷说:“最基础的肯定是要互相喜欢。”
“有道理。”谢心洲点头,“基础之上呢?”
陈芷说:“我个人觉得……在互相喜欢的前提下,要促成恋爱关系,还需要合拍。”
“合拍?”谢心洲的概念里,合拍是合着指挥给打的拍子。
陈芷:“契合。”
谢心洲:“……”
陈芷疯狂找词儿:“和谐,就是你和他在一块儿你不能前一刻还喜欢后一刻就觉得烦,你们需要思维在同一个频道,要拥有同样的观念,最起码信仰不能冲突吧。”
“有道理。”谢心洲又点头,“还有吗?”
“有的!”陈芷虽然没谈过恋爱,但真要她出谋划策那是一套一套的,她剥开香蕉,说,“而且谈恋爱嘛,它是一个收获多巴胺的过程,你和这个人在一起得开心。”
“师兄,你和他在一块儿开心吗?”陈芷问。
“我……”谢心洲顿了下,有同事从这边过,他收了声,同事拿了充电器再走过之后,他才开口说,“我摸到他的时候,挺开心的。”
陈芷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还好香蕉咽下去了,不然这会儿得卡死。
“你不会拿人家当工具了吧?”
好像是有点。其实在今天之前,谢心洲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将喻雾看作工具人,但不同的是,之前他没什么负罪感,眼下不知道怎么了,开始不安。这才问陈芷。
见他沉默不语,陈芷叹了口气,接着灵机一动换了个思路:“那你为什么忽然问了这个事情呢?”
“我觉得愧疚。”谢心洲很诚实。
陈芷又看了看他的黑眼圈,略作思考,说:“那你找他聊一聊?”
谢心洲摇头:“他去北京了。”
“喔……”陈芷表示明白,然后拽着椅子靠近了些,低声问,“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谢心洲:“……”
陈芷:“啊,没关系,我就随口一问,只要不是先上床后接吻,就都还有得救。”
谢心洲瞳仁一缩。
陈芷心下一紧:“不会吧师兄?”
第28章
“……”谢心洲此时两眼空空地看着陈芷, 问,“这很严重吗?”
陈芷也两眼空空了。
她印象里的师兄,是全方位的冷淡。就算从天而降一个神秘高人问他, 少年你渴望力量吗,他只会说“不了谢谢”。
“这。”陈芷凝视他,“非常严重。”
谢心洲眼神明灭了一瞬, 只叹了口气:“好吧。”
他接受了,就像接受“今天没有第二杯半价”一样接受了这件事, 然后很淡定地站起来, 说:“那就是我搞砸了, 也没什么办法,走吧,演奏要开始了。”
“啊?”陈芷还在震惊当中,随后门口有工作人员来叫, 她也只能跟着站起来。
指挥抬手,所有人就绪。
大提组的首席不在,大家位置并了并也无妨。江焱承没来, 有不少人觉得他是躲着呢。
毕竟他当初做首席的时候是乐团初期, 后来乐手们有的走了退休了, 进来了新人, 新人中有能力强的,拉琴更好的。也因为乐团里最重要的首席是第一小提琴的首席, 大提琴首席不是那么重要的职位, 所以没有进行人员变动。
诚然, 大提琴组很多人没把江焱承当回事儿。他们大部分不认为“职位”和“地位”有什么关联, 不过笑话还是爱看的。
圣诞音乐会很顺利,比较轻松简单的曲目, 乐手们和往常一样通身黑色着装,今天戴着圣诞帽。
时间是晚上六点四十,演奏一小时十分钟,收工。
谢心洲把圣诞帽摘下来,稍微拨了拨头发。
大家有序地抱着自己的乐器离开舞台,商场里有不少顾客在这里听满了一个多小时,这里不是音乐厅,没有座位。圣诞夜人很多,有人是真的站了一个小时听他们演奏。
回到休息室后就没事了,他们乐团没有太多形式主义,每周开一次例会讲完所有事情,不会在演奏结束后留下人当场复盘。
同事们照例收拾着东西,穿上厚外套羽绒服,商量等下去哪里吃东西。今天很多人打算直接回家叫外卖,圣诞节哪里都是人,连打车都不方便。
陈芷收好琴后背起来,今天外面人多车多,她哥过来接她。陈芷问:“师兄你跟我们一块儿吗?”
谢心洲摇摇头:“我开车来的。”
“哦~”陈芷点头,又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休息室里闹哄哄的,谢心洲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我自己再想一下吧。”
“那好吧,你想不通的话随时微信叫我。”陈芷笑了笑,把琴盒的肩带翻正过来,理了理,说,“真不容易啊。”
“啊?”谢心洲迷茫。
陈芷:“开窍近在眼前了师兄。”
“……”谢心洲先是一怔,随后笑了下,“是吗。”
陈芷笑得神秘兮兮,他也不知道陈芷是哄骗自己还是什么,总之最后说了句圣诞快乐,陈芷先走了。
喻雾的第一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电梯里,没信号,他没接到,坐电梯去商场的地下车库。
喻雾的第二通电话还是没接到,因为商场地下车库人太多,电梯进出拥挤,他晓得手机在震动,但他抱着琴护在怀里,没空去拿手机。
喻雾的第三通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
“你吓死我了我都准备骑摩托回庭城了!”喻雾说。
谢心洲带上车门,缓了口气:“北京不是禁摩吗?”
“……”喻雾那边沉默了一下,“我在表达我的焦心。”
“演出刚结束,人太多了,没腾出手拿手机。”
喻雾那边的环境音像是车水马龙的街边,一些汽车鸣笛和发动机的声。喻雾嗯了下,情绪也放平了,说:“我问过了,那个,31号上午我可以回去一趟,决赛在晚上,所以……”
“不。”谢心洲打断他,“不用,你不用回来。”
“啊?”喻雾震惊,震惊了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你……不是31号,要独奏吗。”
隔着电话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喻雾这时候脸红了,他站在北京后海格斗场外面的街边……脸红了。
他想说你31号要独奏,那我31号上午赶回庭城回家里和你做一回,他这个缪斯当得属实是热爱这份工作,实质意义上的“把公司当成家”。他脸越来越红,说话也磕巴,并且越来越小声,没底气。
谢心洲这边发动了车子,手机连上车载音响,他这辆车当初选配了一套大柏林之声音响,此时喻雾的声音通过这套音响,回荡在车厢里,谢心洲闷声笑了下。
“嗯。”谢心洲说,“我是31号要独奏。”
喻雾那边已经快着了,他举着手机挠着头:“对,所以……所以你需不需要我……”
“没关系。”谢心洲说,“你不用来回跑。”
年末了,北京又是人流量极大的城市,往返一次庭城费时费力,就为了回来和自己……那个一下。实在即便是谢心洲也觉得太折腾人。
而且,他觉得……他有点悟了。
在情感上。
前些天在指挥办公室试音的时候,指挥说,想象你的情绪是一道抛物线,丢起来,落下去。
起来……下去……
当时谢心洲脑海里浮出的画面是,他坐在喻雾身上,起来,下去。
好像、好像稍微有点,悟了。
“没关系?”喻雾的声音被这组音响处理得好像更焦急,“为什么?”
后面的话没问出来,为什么,我不是具备唯一性和长期性吗?就不要了?这个长期是多长?
谢心洲扶着方向盘慢悠悠地汇入离开车库的车流,说:“你别紧张。”
“我紧张死了!”
“……”谢心洲叹气,“你为什么紧张?”
“我……”喻雾忽然刹住,“我……为你音乐会紧张。”
谢心洲刚想说话,忽然有人敲他车窗。这会儿他在排队离开车库,堵在车位和车位之间的过道上,车是静止的,他降下车窗,敲窗的居然是江焱承。
谢心洲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公众 号梦白 推文台“喻雾,我开车了,等下回电话给你。”
“喔好。”
电话挂断,谢心洲没有开车锁,甚至没挂去N档,就踩着刹车,问江焱承:“什么事?”
江焱承扶着他车顶,说:“演出我看了。”
“嗯。”
“你进步很大,我听出来了,乐句的处理很饱满,你是谈恋爱了吗?”
谢心洲从不伪装,他觉得烦的时候就会摆出很不耐烦的表情。他前车是一辆很矮的跑车,跑车前面恰好是一辆挺高的SUV,那SUV已经往前开了,跑车还没动,刹车灯还亮着。
于是谢心洲狠按了下喇叭,按了有两秒多,前面的跑车动了。谢心洲也抬头,说:“麻烦你别扶着我车。”
江焱承不知今天是喝酒了还是什么,有点神经质,也有点疯癫,就不松手。
“小谢啊。”江焱承故意往车上靠,“跟你住的那人谁啊?你们在一块了吗?”
谢心洲抬头:“首席,不舒服就多休息,大冷天的往商场里跑,别传染给别人了,麻烦你让一让。”
“我喜欢你。”江焱承说,“你把那男的踹了吧,几岁啊染个白毛,小屁孩吧,毕业没有啊有没有工作啊?一个月挣多少啊他——嗝。”
看来是喝多了。
谢心洲怅然叹了口气,恰好有一群人慢吞吞地推着商场超市的手推车从他车头过去,他这会儿也挪不了车了。
谢心洲咬了咬牙,问:“你想知道是吗?”
“想!”江焱承提高嗓门,周围找车的人有的吓一跳,看了过来,“来!你说说!”
那天下雨,在剧院后门,江焱承看见了。
去接谢心洲的白毛男的开的是一辆五菱宏光,那是什么惊天笑话,五菱宏光mini。
他自己呢,有车有房,在庭城不说大富大贵,但完全比一半以上的人强。而且他是乐团首席啊……想到这里,又恨得牙痒痒。
他觉得独奏考核没通过,是指挥在针对他。今天接着酒劲,直接找了过来,跟着谢心洲坐电梯到车库。
谢心洲呢,左右是不会下车也不会开车门,他直接拿出手机,按了110,然后屏幕朝外:“滚不滚。”
所以人怂就是怂,江焱承没料到他这么狠,咬着牙:“你来真的是吧!”随后气急败坏地去拽车门,谢心洲落着锁,拽是拽不开。
反而这行为惹得路人指责,有个大哥喊道:“哎!你干什么呢你!”
江焱承怒道:“关你屁事!”
那大哥“嗨”了声,被旁边同伴拉住了,让他别激动。
谢心洲只笑了下,说:“首席,那位染个白毛的,是洛杉矶守擂两年的MMA搏击手,半山庄园的新主人,今年跨年擂他会上场,你好奇的话可以去北京后海看一看,但你别被他认出来了,戴个口罩帽子什么的。因为他这人比较疯,看见你和我一起去,上头了说不定把你拽进八角笼,裁判未必拦得住。”
江焱承迟疑了下:“你说我就信吗。”
“那就去看看嘛。”谢心洲弯着唇笑起来,“啊,新年音乐会也在北京,应该是我们先结束,到时候一起?我还蛮想看的,你呢?”
“首席?”
“说话啊。”
所以谢心洲这个人啊,嘴上说喻雾比较疯,自己也不差。
第29章
圣诞到元旦的这几天里, 喻雾在北京做特训,谢心洲一个人在家。
生活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晚上回家家里是暗的, 由于习惯变化而忘记在便利店买吃的,又不想吃外卖,打算去厨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这间房子里, 厨房是他来的最少的,自从他搬进来, 厨房一直维持着精装修时候的状态, 说实在的他连哪把刀切肉哪把刀切水果都搞不清。
打开厨房的灯, 厨房里多了一些他没见过的东西。首先这个休止符冰箱贴他就绝对没见过,他站在冰箱前边,把这个巴掌大的冰箱贴摘下来,捏着它看了一会儿, 贴回去。
喻雾住进来之前,他的冰箱里只有矿泉水和牛奶,厨房的灯他一般懒得开, 靠客厅透进来的光以及冰箱自己的灯, 搞得他每次打开冰箱时候, 画面很萧条。
说来也巧, 喻雾好像摸着时间,估算出他从商场演出完毕后需要耗费多久回家, 然后发过来一条微信。
喻雾:你说给我回电话的(委屈)
喻雾:冰箱里我做了些吃的, 你按照便签贴上写的时间用烤箱加热。
喻雾:烹饪烤模式。
简直是在谢心洲打开冰箱的第一时间发过来的, 谢心洲看看手机屏幕再看看冰箱, 归纳整齐的便当盒,用贴纸写了加热时间, 大概能吃两天。
谢心洲回复他:你搞得我像生活不能自理。
喻雾:为您分忧而已。
话虽如此,谢心洲对自己没有什么过剩意识,他的自我认知很清晰。他缺乏基本生活技能,不是因为懒得做饭懒得去学,是他没有这份欲望。
中国人讲民以食为天,譬如网上总调侃留学生在外都是大厨,国人在烹饪这件事上其实带有一些种族天赋。有人认为烹饪天赋的存在是一种求生欲,但谢心洲没有。
求生欲也是欲,他最狠的一段时间,有年庭城大雪,那雪实在太大,商铺关门,外卖不送,出行困难。那年尹心昭派人送了些自热火锅和方便面过来,他在家吃了三天压缩饼干。
吃完饭后他把饭盒清理好放进洗碗机,然后去客厅打开音响连上手机。
他的音响是哈曼卡顿,他买这款的时候没有做好攻略,买了人声效果更好的那个型号。所以一度很尴尬,因为他听的古典乐没有人声。
谢心洲自己在家的时候不太爱开灯,今天也是,只保留了餐厅部分的顶灯,他走到沙发前坐下。音响有灯效,星河、火炉、夜雨等等,平时根本不在意灯效这种东西,今天谢心洲选了火炉。
橙色的炉火特效在小音响的透明罩里亮起来,时间是晚上九点,他半躺在沙发里,在音乐APP的首页里随便放了首纯音乐。
谢心洲明年想把它换了,换个丹拿音响得了。这么想着,他慢吞吞地在沙发侧躺下去,手机在手里摇摇欲坠,最后一声闷闷的“嘭”落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长绒地毯。
那个音乐APP给他推到首页第一首的歌名叫《你是玫瑰》,电子曲风的纯音乐。谢心洲平时不太听歌,倒不是古典乐手和流行乐之间有壁什么的,他纯粹是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和欲望。
他躺在这里睡着了,音乐APP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它从纯音乐跳去了另一个歌单。不知道此时时间是几点,音响里放着《Kiss me Kill me》。
他朦胧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昏暗的房子里他只能看见音响里的灯光特效,橙黄橙黄的火。谢心洲盯着它看了半晌,终于这首歌结束了,他松了口气。
然好景不长,这歌单不知道怎么回事,下一首跳到《I wanna be your slave》。一开始就是直击耳膜的鼓点,充满性-挑-逗的歌词在突出人声的音响波导中宛如有人捏着一朵盛放的、暗红的玫瑰。
玫瑰的花冠从他眉心开始,随着鼓点旋律的起伏,滑向他鼻尖、嘴唇、喉结,在他咽喉处停顿。
直到歌词唱到:“I wanna be your sex toy,I wanna be your teacher”
sex toy……谢心洲咽了下。
这歌真是……他刚是躺着咽的,有点被呛到,撑着沙发坐起来咳嗽了几下。想去倒点水,大约是这茶几和他没养亲,上回就在这儿磕的,这回摸黑又磕了一下。
“嘶……”谢心洲咬了下后槽牙,额角绷起青筋。真疼啊,石质茶几的尖角没有任何弧度,这么刺一下根中箭似的,尤其还在小腿面。过分的痛感唤醒了一些记忆,比如第一次在浴室和喻雾做。也是痛得他差点掉眼泪。
大约是被那几首色气的歌搞得半梦半醒之间思维混沌,也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家里有另一个人,倏然落单后产生了孤独感。
孤独感,又一个陌生的名词。
他没去倒水,也没挽起裤腿看看磕的地方,他捡起手机,距离0点还有5分钟,他给喻雾发了条微信,问他睡没睡。
紧接着喻雾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由于手机还连着音响,音乐中断,从哈曼卡顿里传出喻雾的声音。
“喂?”
这是一款突出人声效果的音响,喻雾的声音环绕着谢心洲。喻雾没听见回音,又问:“怎么了?你这个点还醒着,睡不着吗?”
“嗯。”谢心洲把手机尾端的话筒凑到嘴边,“睡不着,怎么办。”
这音响的人声效果确实不错,尤其低音,此时喻雾在北京的酒店,他明天一早要继续训练。喻雾半开玩笑地问:“你打过来查岗的吗?想听听我房间有没有别人?”
“是你打给我的。”谢心洲纠正他。
“好好。”喻雾哄着说,“那我查一下岗,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
“为什么睡不着?”喻雾问。
谢心洲隔着睡裤揉着刚才磕到的地方,说:“又撞到茶几了。”
喻雾:“磕着了?”
“嗯。”
“疼不疼?”
“……疼。”
喻雾声线很温柔,即便看不见他脸,也能想象到他明明青涩但努力表现自己成熟的样子。比如现在,喻雾在装作一个大哥哥的角色。
“流血了吗?”喻雾温声说,“你可以自己消毒吗?药箱在玄关侧面的柜子里,第二层。”
“我不需要。”谢心洲说。
喻雾那边的酒店楼层是9楼,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身影。他能听出谢心洲声音里掺了些不易察觉的喘息,谢心洲不太会隐蔽,应该说完全不会。
当然,也可能是喻雾太敏锐。
他轻笑了笑,又问了一遍:“哥,疼不疼?”
他这次是故意的了,故意重复着第一次在浴室的时候的那副口吻,问他疼不疼。
“疼的。”谢心洲说。
“可是我不在你身边。”喻雾说,“你只能自己揉揉了。”
“嗯。”
谢心洲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这音响确实对得起它的售价,谢心洲想,原来单凭声音也可以这样……虽说家里没有别人,但手从裤腰里伸出来的时候,还是有点难为情。
他最后“呼”地松了一口气,喻雾猜到他可能差不多了,于是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心洲说。
“能睡着了吗?”
“应该能。”
说完,谢心洲咽了了下,从沙发上爬起来。家里很安静,喻雾听见他的动静,问:“你去做什么?”
谢心洲呢,不隐蔽,不遮掩的一个人,直说了。
“换裤子。”谢心洲在黑暗里提起唇角笑了下,“圣诞快乐。”
喻雾心跳一紧,喉结滚动,滞涩了下才说:“圣诞快乐。”
第30章
喻雾在北京特训, 带走的东西不多,一些洗漱用品和贴身衣物。
也主要是因为MMA只穿个大裤衩,并不需要带多少衣服。不过他把耳钉留在家里了, 就放在餐桌旁边架子上的杂物盒里。
那杂物盒平时谢心洲放一些曲别针之类的东西,他这二百来万的祖母绿就随便丢里面,搞得谢心洲这几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一下杂物盒——
虽然其实, 并没有什么必要。
即便真进贼了,看见一个绿绿的方形石头和曲别针啊音叉啊放在一起, 大约也不会觉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约。
终于, 12月31日清晨7点整, 谢心洲把那枚耳钉拿了出来。
这东西太小了,而且它是耳钉,谢心洲想绑个绳子挂脖子上都绑不紧。他找了块还没撕包装的松香,把包着它的那块布剪下来一块巴掌大的布料, 耳钉放进去,又找了个小的防尘袋,然后塞进西装裤口袋。
清晨8点从庭城出发, 坐乐团的巴士前往北京。
陈芷困得不行, 在巴士最后一排抱着蒋鑫蕾的胳膊, 根本睁不开眼。谢心洲看了一圈, 陆勉旁边有个空位,这哥们也是个社恐, 见谢心洲过来, 跟他点点头, 算打招呼。
谢心洲也困, 坐下后将口罩向上拎了拎,鼻梁那儿捏紧, 然后胳膊撑在扶手上开始打盹。
谢心洲睡了一路,高速公路很平缓,车开得也稳,甚至还短暂地做了梦。车一路开到剧院的停车处,车厢里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经理说已经叫了咖啡的外卖给大家醒醒神。
一下车,谢心洲立刻清醒了。北京今天风格外大,像刀子刮脸,困意全无,谢心洲抬手捂住羽绒服的领子,经理招呼大家赶紧进去,别把手冻僵了。
经理纳闷,这些人怎么回事儿,一下车都傻站着。
谢心洲手伸进裤兜摸,摸到了防尘袋。今天男乐手的燕尾服是白色领结,有人戴错了,四处问有没有人多带。
剧院里暖和多了,大家进来后舒了口气。
在往年,新年音乐会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开始,今年做了些调整,晚上十点半开始,零点结束。
到达剧场后被安排在休息厅里,这是个足够大的厅,看上去像芭蕾舞团的排练厅,一整面墙的镜子。
谢心洲还是困,喻雾不在家的这几天他好像出现了分离焦虑——说来难为情,他忽然想起前阵子陈芷捡了只流浪猫,陈芷发了条朋友圈,说她不想上班了,因为小猫出现分离焦虑,太可怜。
基本症状他都吻合。
陈芷说小猫出现了刻板行为,贴着客厅和阳台的玻璃门走来走去,凄楚地喵喵大叫,不吃不喝,干呕,爪子挠墙挠出了血。
这几天,他很反常地,频繁用音响放音乐。放一些他平时根本不感兴趣的音乐,流行乐,短视频口水歌,甚至RAP。总之就是用很大的声音填满房子。
他本就不旺盛的食欲变得更加颓靡,昨天早上吃了个三明治,一直到傍晚才有进食的欲望,慢吞吞地拌了个麦片。
从圣诞到今天,这些天里他恍惚间看见许多年前独自坐在家里的自己,他妈妈不晓得去了哪儿,消失得无声无息。梅雨天,他拧着始终拧不上的琴弓,它大约是受潮严重而出现像是螺丝滑丝的情况。
它会“咔”到一个点,但固定不到那个点,越过那个点然后重来一次。
谢心洲好像回到那个状态,死循环,往死里循环。
并且他抗拒和喻雾交流,无论微信还是电话。情绪的确出现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管理,所以当提供情绪的一方出现变故,他就一团乱麻。
不过他起码是人类,不是小猫,不至于用爪子去挠墙。而唯一一次呕吐是因为便利店变质的饭团。
“师兄!”陈芷拍拍他。
他抬头:“怎么了?”
“羽绒服脱掉呀。”陈芷看上去不困了,大眼睛盯着他,说,“这里面这么热,你不闷吗?”
这个厅里放了很多椅子,大家坐在这儿休息,也有人直接坐在地上靠着墙,靠着靠着就躺下去。谢心洲刚差点又睡着,这些天也出现了严重的嗜睡现象,明明睡眠时间够长了,但还是困。
“有点……”被她这么一说,谢心洲感觉确实热。
陈芷无奈地看着他:“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谢心洲点点头,坐直起来,把羽绒服脱掉挂在椅背上。
上午进行上半场的排练,经理叫大家去音乐厅。
上半场德沃夏克,乐团其他人先上台,调音,然后指挥上台。指挥上台后,谢心洲上台。
独奏家不需要带防滑垫了,大提琴的尾柱直接抵在共振箱上。届时,他将与琴、共振箱形成一个完整的发声体。
谢心洲上台,先和第一小提琴的首席握手,然后和指挥握手。接着抬脚迈上共振箱,坐下调音。这就是开场流程。
此前在乐团已经排练过很多次,坐在这个位置,整个乐团的声音在自己背后,两分半的时候圆号的旋律像航海归来。这首曲子谢心洲最喜欢杰奎琳·杜普蕾的版本,一位非常有生命力的演奏家。
他呼吸,听着同事们的旋律,持弓准备进。
他记得,高中时候老师放的那个视频,杰奎琳·杜普蕾的演奏视频,那里出现了经典一幕。杜普蕾把琴弦拉断了,她暂停了演奏,对观众们说抱歉,她去换弦。
视频里观众们给予她震天的掌声,老师当时带着开玩笑的说把弦拉断也是一种力量的表现。
而永远把事情控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力量也是,他从来没有拉断过弦,他不去触碰任何危险的线。一旦事情脱离他的能力控制,他就会离开,比如他拉断了弦,他会从此将那种力道铭刻于心,再也不会越过去。
谢心洲的自我保护系统无坚不摧。
好吧也不是真的无坚不摧。
晚上十点过半,音乐会和跨年擂同时开始了。
后海今天人山人海,跨年夜加上打擂,烟花就绪,郑老板的保安们配合警察一起维护秩序。
决赛4个人抽签两两对战,胜出的2个人进胜者组,落败的2个人对战,淘汰掉一个。胜者组的2个人对战,落败者去和败者组的胜者对战,最后胜出2个人打决赛。
第一组喻雾抽到的对手是北京本地一家格斗场的王牌,打过昆仑决,在场馆里很久未尝一败。
上衣脱掉后喻雾垂眸活动了两下脖子,跨年擂是露天的,北京这个时节,晚上将近十一点,那风都不是刮在脸上,是刺进骨头里。
两个搏击手从两边拎起绳子跨进八角笼,咬住护齿器,喻雾的白毛在风里很是惹眼。无人机在空中拍摄,同步投屏到郑老板搭的屏幕上。
今天这里跨年的人堪比三里屯,根本挤不动,根本打不到车。
喻雾的对手死死盯着他,双方在笼中首先走位试探。
“WOW!!!”随着双方同时进攻,观众们爆发出这一年最后一天的欢呼,喻雾出拳果决且毫无保留,他今天没有用任何套路拳法,毫无保留地进攻。
从前在洛杉矶,有人评价他是这个格斗场里打法最不像亚裔的亚裔。活跃在国外格斗场的中国人并不少,他们之中大多抱有强烈的信念。
或是荣耀,或是胜利。喻雾不太一样,喻雾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不求。
金钱和地位不同,这两样东西,只要有勇气迈进八角笼,就都会有。
剧院音乐厅里,谢心洲处理着他的泛音,换把位,四指揉弦……曲目最后,大提琴独奏随着乐团一起渐强,最后打击乐进、扬弓结束。
他有些喘,后颈出了很多汗,洇着他衬衫的领子。
观众们鼓掌,指挥转身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迅速反应过来,拎着琴站起来,走下共振箱,向观众鞠躬。
接着中场休息,大家调整自己的乐器,然后喝水上厕所休息。谢心洲出去抽了根烟。
抽烟的时候有点冷,左手揣进裤兜里,摸到了装着喻雾耳钉的防尘袋。今天晚上喻雾大约拿不到手机,除非他在分组的时候被淘汰。
综合格斗打起来没多长时间,今天采用UFC计时方式,五个回合五分钟限时。露天打擂,打起来之后就是出一轮汗然后让冷风吹,颇为刺激。
喻雾临到最后已经进入狂暴状态,打到胜者组决赛的第三回合,他半张脸的血,血甩到他白毛上,第三回合五分钟到时得时候裁判差点没拉住他。
中场休息的时间拉长了些,对方去卫生间吐了一轮,医生在检查。
此时的音乐厅里,勃拉姆斯进行到第三乐章,优雅的小快板。这一乐章的开头,大提琴组主要是拨弦。
一边是音乐厅,观众们在自己喜爱的古典乐中静静地迎接新年。
另一边是八角笼,观众们高呼着搏击手的转身鞭拳,那一拳致胜而出,令人猝不及防,白毛搏击手惊人的力量让那一拳堪比烟火。
第四乐章,不过分但朝气蓬勃的快板。
第四回合,血已经淌到喻雾的小腹。
零点,音乐厅准时扬弓。所有乐手起身,向观众席鞠躬,指挥拿过话筒,祝大家新年快乐。
零点,后海响起烟火,人们已经忘记了严寒,在风里几乎要蹦起来,为最终回合喝彩。
根本没办法打车,所有网约车APP的等待时间都是一小时起,谢心洲背着琴,在斑马线等红灯的时候飘起了雪。
他抬起头,北京的夜空浓黑,人们激动着新年的第一场雪。
绿灯了他还没动,过斑马线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他,他向前踉跄了下。24小时便利店的灯牌有些接触不良,明暗闪了几下。
谢心洲迈出步子,他不能每一场雪都要人陪。
不能这样的,这不是长久之计。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恰好在路边下车的乘客,坐进了出租车。司机说后海啊,开不到那儿,你得自己走过去。
跨年擂的冠军已经接过了三百万的奖金支票和奖杯,格斗这种东西,其实说到底没有什么懂不懂的,就是互殴,打赢了就是赢了。
人群水泄不通,谢心洲小心地穿过人群,那个冠军半身血没擦,甚至依稀能看见他肩上冒着热气。所有人都像靠近喻雾,去为他喝彩,大声喊着你今天有多牛逼,祝你新年快乐。
十分钟后,谢心洲放弃了。
根本挤不动,他呼了口气,退到人潮之外,石栏杆边上。今天石栏杆前面被围起警戒线,这里停着警察的摩托,也站着不少交警,以防人多落水。
谢心洲得以呼吸,抚着自己胸口。十分钟已经是他在这人群里的极限时间了,他从裤兜里拿出防尘袋,看着它。
他叹了口气,回头,打算最后看一眼大屏幕。
瞬间,挤在这里的观众们又爆发出一阵尖叫,他被这尖叫吓着了,瑟缩了下肩膀。
下一刻,他双肩被扶住,一张笑容灿烂的脸对着他:“哥!新年快乐!”
这位冠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了颁奖台,一路穿过人群跑了过来。这白毛太扎眼,所以人们的欢呼声随着他一起飚了过来。
北京一月的夜,寒风飒飒,他半裸上身,赤脚,却浑身滚烫。
谢心洲低头,从防尘袋里拿出小帕子,展开,里面躺着祖母绿耳钉。接着,谢心洲拿起它,喻雾乖乖地低头,谢心洲帮他戴上。
“新年快乐。”谢心洲说。
喻雾盯着他,问:“可不可以……接吻。”
片刻而已,谢心洲点头:“可以。”
今夜他万人拥趸,在后海的警戒线上低头去亲吻了早就惊艳他满眼的独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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