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跨年擂活动的烟火, 红蓝色警灯交叠闪烁,人群欢呼庆贺。
附近商家们剪开氢气球的绳子,那些彩色的气球, 热烈的烟火,和新年第一场雪的第一个吻。
谢心洲不会在接吻的时候呼吸,而喻雾又因为刚刚结束格斗, 整个人充满燥热的荷尔蒙,没轻没重, 在得到允许后, 这个吻凶残不讲道理。
喻雾无法克制, 他不顾自己浑身脏污的血蹭在谢心洲的身上,谢心洲之前挤在人群里有点热,羽绒服敞着怀,里面昂贵的燕尾服白衬衫蹭上了血污。
他的胳膊环在谢心洲的后腰, 手托住在后颈,他的手也脏,汗和血。手上有绷带的勒痕, 皮肤被捂出泡发的白。
他吻得谢心洲快窒息了, 谢心洲攥在他胳膊上的手因缺氧而无意识地用指甲抓他, 然而这不仅没有让他意识到应该松开一些嘴唇, 甚至让他更加兴奋。
他拼命地将谢心洲贴着自己的胸膛,自己裸露的胸膛。接吻比做-爱更让他头脑炸烟花, 青涩的年轻人想在这个吻里充分地告白。
“……”喻雾理智回笼的时候, 好像有点晚了, “不、不好意思。”
谢心洲大口呼吸, 然后呛入冷空气,接着咳嗽。喻雾帮他把琴拿下来拎着, 顺着他后背拍抚帮他顺气。
“我……我没控制住,不好意思啊哥,哥你还好吗?你慢慢呼吸……我……”
“你还咬我。”谢心洲蹙眉。
“因……因为你舌头想躲回去。”
“那你就能咬我吗?”
“对不起。”
喻雾手足无措,这会儿身上的热劲过去,冷静下来,这人终于感觉到冷了。他不轻不重地哆嗦了下,不知道是真的冷到忍不住,还是试图扮可怜,让谢心洲放过他。
谢心洲舌尖被他咬了一口,咳好了,缓了口气,抬眼看他。一团白毛,这会儿乖得像兔子,那刚刚是什么,是兔子急了还咬人?
“那个。”喻雾决定使用一下国人祖传话术,“大过年的,大晚上的,大冷天的,先……先跟我回酒店吧。”-
陈芷刷到这条视频的时候其实视频已经限流了,当代互联网是这样的,领口低一点儿都要打码,遑论两个男人公开深吻。
后海那儿拍照啊录像的人不少,拍完立刻带着定位和新年快乐的话题发出去。不过嘛,陈芷的手机懂事也懂她,还是给她推送过来了。
于是在新年的第一天,在和乐团几位同事聚餐的席间,陈芷发出了最原始的感叹:“我草。”
后海雪中接吻的原视频被限流后,网友们又发了打码版本,加上了BGM。这年头在互联网发东西受限条件太多,最后这条相拥深吻的视频被尹心昭刷到的时候,已经加上了三尺厚的滤镜、当红口水歌、巨大的马赛克,以及与视频内容毫无关联的字幕。
然而无论是喻雾那标志性的白毛,还是谢心洲肩膀上的大提琴盒,都让尹心昭一眼认了出来。
她人在保姆车里,端一杯香槟,助理在旁边用平板电脑处理事物。乍然听见尹心昭手机里传出烂大街的口水歌调调,助理愣了下,迟疑着飘过来一个目光又及时收回去。
助理还是觉得奇怪,她原以为尹总只是误触到什么链接了才弹出的视频,结果这歌儿来了一遍又一遍——尹总在循环看!
“哇……”尹心昭将香槟一饮而尽,“想不到啊想不到。”
助理伸手拿走空杯,放去保姆车椅背后面的杯架上,她属实好奇,便问:“请问,是……怎么了?”
尹心昭说:“我这个弟弟,当年我妈怀他的时候,抽烟喝酒,吃喝不忌,生下来之后,心洲三岁都还不会说话,出现自闭症症状,有刻板行为,不哭不笑,动不动就钻进衣柜里。”
“我记得的。”助理停下了手里的活,温声说,“所幸小谢四岁去学琴,当时他的师娘是这方面的专家,才没有让病症继续恶化下去。”
“麻烦你,再给我倒一杯。”尹心昭指指后面的车载冰柜,“不喝点儿我聊不下去。”
助理笑了下,探着身子去后排,抽出那瓶刚开的香槟。正想再拿个干净杯子的时候,尹心昭直接把整瓶拿了过来,对瓶口灌下一大口,然后舒爽地叹了口气。
“我妈那个人……唉,也难为她了,先遇人不淑碰上我爸,又不长眼看上了心洲他爸,你说也真是点背哈,这俩男人甚至是同一套话术哄她骗了她的钱,我外公外婆在江浙那么大的厂子,生被骗空了。”
助理点头:“还好有您,当初那几位建造师和供货商,是您卖了祖宅给他们补全工资货款和遣散费,他们这才死心塌地跟着您来了极云。”
“是啊。”尹心昭拢了下身上的大衣,说,“谢心洲他就是脑袋想不通,关他什么事呢,他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我呢,他就不能把自己理解成一只猫一只狗,一件行李,被我顺道带上吗。”
助理微笑,说:“小谢心思比较敏感,九年前,啊,现在该说十年前了,十年前,邹先生家里的事情可能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责任,尽管他什么都没做,但光是出现在您旁边,就是一种累赘。”
尹心昭翻了个白眼:“那傻逼。”
助理哧地笑了出来,尔后抿嘴,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邹先生和您相亲,他家里人应该是故意说话很大声,好让小谢听见,他们以为您是江南过来打工的,就差扯着嗓子说‘你哪儿都好,但带个拖油瓶就是不行’。他们应当料想不到,相亲宴之后第三个月,您就是董事了。”
“其实我知道心洲想的是什么。”尹心昭仰头又喝一口,望出车窗外,“今天是邹先生嫌我带个弟弟,明天就有李先生后天就有张先生,有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存在,江南那间从九几年就兴旺的建工厂被两度骗空的丑闻就一直和我绑在一块儿。”
“但他就是不愿意往前看!”尹心昭提起声音,“厂子没了,外公外婆突发恶疾过世,他爸在外面赌被人活活打死,我俩那个神志不清的妈自杀,这叫什么,这他妈叫老天让我们向前走,他不愿意,你看着他聪明,学那个琴一学就会,陈芷锯了半年木头他就锯仨月,但他是个笨的,想不开的。”
“你说,一母同胞确实感觉不一样,我设想过,我如果跟心洲是一个爹而非一个娘,那可能我真不会管他了。”
助理伸手过来在她胳膊上搓了搓,宽慰道:“好了,现在您挺好的,又不是非得有男人,反正、反正我觉得您现在很好,风华正茂,事业有成,有男人嘛,当个乐子,没有也无所谓。”
说到乐子,尹心昭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了微信。她这样的高层管理,微信每天无数条消息,所以把无关紧要的人和群会设置免打扰。
——果然,前不久从会所里捞的小男孩儿给她发了大几十条条微信她都没看,从一开始的姐姐长姐姐短,到后来得不到回音,发一些路边花花草草的照片,再到早安午安晚安。
尹心昭挺忙的,她连亲弟弟都未必顾得上,何况这些“弟弟”。
“呃。”尹心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助理探头看了眼司机那儿的中控,距离尹心昭家还有十多分钟的路程,于是问她:“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个按摩?”
“叫一个吧。”尹心昭说,“但不要上次那个了,上次那个脸确实帅,但屁话太多了有点烦,换个话少的。”
“好的。”助理点头,立刻就联系,然后忽然想起来,“所以之前您说‘想不到啊’的那个视频是?出什么事了吗?”
助理有点担心是外面哪个厂子反水了,还是辰衡那边出了问题。
尹心昭“啊”地一声,抬头,笑起来,说:“哦,没什么,是谢心洲,在后海跟喻雾抱在一块儿啃,给人发网上去了。”
“哦,这样子啊。”助理点头,尔后倏地睁大眼,“那、那我们需要压下去吗?公关掉?全网删帖?”
尹心昭偏头看她:“你激动什么,他在这颗星球上只有一个亲属就是我,谁在乎,无所谓,放着吧。”
“喔……”助理缓缓点头,“那,小谢之前的事情,您有计划告诉喻雾吗?”
“我告诉他的已经够多了。”尹心昭把香槟放下,“剩下的让谢心洲自己说。”-
酒店21层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两个人进入玄关时交错的身影。
像电影在多束光线里将人物投射在玻璃上,叠出几层半透明的边缘影子,喻雾挂上安全锁,放下他的琴,单手把他圈起来,抱得他险些双脚离地。
羽绒服丢在地上,里面是燕尾服,高端的布料沾着脏污,谢心洲在墙上摸到开关,按亮了灯。
“别撕。”谢心洲喘息未平,盯着他,“明天还有一场,没带换的。”
喻雾点头,重新含住他嘴唇,耐心地慢慢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灯亮起来后,谢心洲脸上的血渍在顶灯下更加清晰,像在他白皙得过分的皮肤上开了朵花。
皮带金属扣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当啷啷的声音,喻雾的耐心要耗尽了,谢心洲能看得出来。他背后靠着玄关的墙,这墙上毛茸茸的,还挺软,于是他干脆头靠着,懒懒地看着他。
微垂的眼睫,懒散的视线,以及抚摸在喻雾耳垂的指尖。
他拇指指腹蹭在喻雾耳垂的边缘,他能看出来喻雾眼神里的理智在慢慢消失,逐渐占据他双眼的那个词叫“欲望”。
谢心洲弯起唇角,他皮带被拽出来扔在地上,房间里铺着全屋地毯,落地没有多大的声音。喻雾热切的唇贴上来,他伸出胳膊抱住他脖子,手在他的白毛上揉。
之前做的时候,谢心洲都会抽烟,动辄好几根,抽到最后嘴里都苦。
这次没有烟,嘴一直在被亲。亲得微肿了,有点混乱,他脑袋滑去两个枕头之间,在喻雾的视角,恍惚之间他好像陷进了云里。
喻雾又低头去吻他,谢心洲都感觉有点发麻,但还在尽力地回应他。
他出了很多汗,像梅雨天在空屋子里拧琴弓,那个永远拧不上琴弓的小男孩被潮湿笼罩着,外面稀稀拉拉的雨,下一会儿,停一会儿。
楼下茶铺的琵琶声音莹莹绕绕,吴侬软语唱着评弹。
每天对着不同的茶客唱同一首曲子,谢心洲每天每天听着同一首曲子。下雨太潮了,T恤黏在身上,床单也是润的,卫生间的瓷砖能刮下来水。
那不浓不淡的乌云跟了谢心洲很久,直到今天,笼罩他的乌云终于痛快地在他身上下了场大雨。
谢心洲抬手,拍了拍他肩上不愿意动的脑袋,哑着嗓子说:“给我拿出来。”
“嗯马上。”喻雾闷着说。
谢心洲听他声音不太对劲,低了低头,但也看不见他脸。于是轻笑了下,说:“你不会……哭了吧。”
“……”喻雾年纪小,这般狂喜之前还是青涩。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撑起来。
胳膊刚撑起上半身,谢心洲已经从床头柜抽了两张纸,他没什么劲儿了,纸有点捏不住,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谢心洲说:“小朋友,擦擦眼泪。”
第32章
喻雾抬眼看他, 眼泪没流出来,含在眼眶里。他朝谢心洲笑,然后凑过来亲亲他唇角, 说:“我没谈过恋爱。”
“那不好意思了。”谢心洲喉咙喑哑,“第一次恋爱就是我这样的人。”
喻雾似乎不想听他这么说,压下来一个凶巴巴的吻, 想把他的话堵回去。他吻得连自己都在低喘,遑论下面那个气若游丝的独奏家。
接着, 喻雾终于反应过来。他慢慢地离开谢心洲嘴唇, 看着他眼睛:“你刚刚的意思是, 你愿意和我……恋爱?”
谢心洲无声地挪开视线,看向天花板,湿润的眼睫颤了下。
然后从嗓底“嗯”了声出来。
喻雾一条胳膊撑起来,拿起那两张纸巾, 擦了擦谢心洲额头的汗。然后把他打横抱起来,抱去浴室。
谢心洲前几天都没睡好,这天晚上睡得很沉, 没做梦也没有半夜醒来。
谢心洲从婴儿起就没和任何人共享过一张床, 这夜睡在喻雾旁边, 意外的安心。喻雾身上干燥又暖和, 充满安全感的气息在同一个被窝里。
这一觉睡了足足10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谢心洲有些迷茫, 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 但只要稍微动一下, 身体给出的酸痛反馈立刻就唤醒记忆。
谢心洲眉心微蹙,非常轻声短促地“嘶”了声, 接着在被窝里小心地、慢慢地挪动一下自己。在挪向床头柜够手机的同时,顺便体验一下身体状况,毕竟今天还有一场。
还好,第一下挪动那过分的痛感大约是刚醒来的原因,他慢慢地坐起来,低头,胸膛雪白的皮肤上染了一块块花汁。谢心洲把被子拽上来遮住,解锁手机。
他料到了在后海的跨年夜拥吻会被人拍,被人拍了肯定就会发去网上。其实没多少人给他发消息,就陈芷和另外两个大提琴组的同事把视频发给了他。
大家对同性拥吻的反应还好,毕竟都是艺术生,当年在学校里见的就够多了。都是跟他感叹真牛哇之类的。
谢心洲看微信的目的是确认一下晚上演出的时间,时间表在群里。看完后才想起来,为什么房间里就他一个人……刚想下床,又感受了一下,全-裸的。
正想给喻雾打个电话,想说就算后悔了也得给自己留条底裤吧,接着听见门外刷房卡的声音,再一声“嘭”,门被关上。
喻雾拎着袋子,看上去是一些吃的,他放在桌上:“醒了啊。”
“我衣服呢?”
“太脏了,我拿下去让酒店洗,放心,加急了,下午就能烘干拿上来。”
谢心洲看着他。
他会意:“噢,内裤给你买了新的。”
谢心洲点头,他这会儿盖着被子坐在床上,伸出胳膊,掌心向上。喻雾指了下床头柜:“我早上放那儿了。”
单穿一条内裤还是不太好意思下床,纠结的时候喻雾给他拿了件浴袍过来。
下午三点半,酒店的服务员把洗好烘干的燕尾服拿了过来。这一整天喻雾都陪在这,其实他今天有事情,跨年擂打得精彩不说,打完还在人潮拥吻,今天格斗场有庆功宴以及新年活动,但这个恋爱脑全推了,就呆在这酒店房间里守着男朋友。
他从早晨八点睁眼的第一刻就在心里咀嚼这三个字,‘男朋友’。
三葱爆炒波士顿龙虾,清蒸小黄鱼,蛤蜊蛋羹……谢心洲看着打开的外带餐盒,抬眼。
喻雾最后打开一道飘着浓香的汤,谢心洲看了眼,是豆芽汤,挺讲究的,豆芽去头只留银丝。但闻起来又很像高汤,于是问了句这什么汤底。
喻雾:“佛跳墙。”
“……”谢心洲多少有点无语,“我坐月子吗?”
“晚上不是演出吗,别饿着了。”
“演出一般不吃很饱的。”
半晌,谢心洲看看他:“……谢谢。”
今天的音乐会,也在这个剧院,算是Day1和Day2。这场曲目单里最后一首是《梁祝》,小提演奏家是他们乐团一提首席的老师。
古典乐演奏家这个职业其实挺注重传承,就像时至今日谢心洲和高中时候的大提琴老师还有联络,今天是元旦,一提首席的老师完全可以自己开音乐会,或者有些高校会邀请他演出。但过来乐团这里,也是为了自己的学生。
元旦假期北京堵得厉害,谢心洲提前出门,最后穿上礼服的外套。
正装是极其挑人的装束,无论中式还是西式。虽说人靠衣装,网上有不少爆改素人的节目都很成功,但人是动态的,就像超模一定要上T台。
谢心洲光是从酒店电梯走出来,穿过大堂,走到酒店门口这一段路,就收获了不少目光。
喻雾很确信这些人都是在看谢心洲,因为他戴了个鸭舌帽挡了挡白毛。叫的车已经在等了,喻雾拉开后座的门让他坐进去,然后将琴放进后备箱,自己从另一边上车。
路上果然很堵,走走停停。后座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谢心洲沉默是常态,喻雾倒是有些反常。谢心洲很小幅度地偏头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很反常。
谢心洲还是决定问问:“你晕车了?”
前面司机眼下一紧。
喻雾猛地扭头,由于他帽檐压得有点低,看不见他眼神。他靠过来,小声说:“我有点担心,那个视频会不会被你同事刷到。”
谢心洲先是疑惑,然后是更疑惑,遂问:“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喻雾看着他。
“你担心这种事,有意义吗?”谢心洲是真情实感地表达疑惑,没有揶揄或是嘲讽。
喻雾:“我担心你被排挤……呃。”
然后自己抿了下嘴,通常来讲,是他男朋友单方面排挤所有同事。摊上他心情不好,连陈芷也无视。
谢心洲那长年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表情,大概是,你想通了就好。
喻雾心下了然,然后笑笑:“所以你不介意吗,就这么公开了。”
“无所谓。”谢心洲说。
喻雾稍微有点委屈,因为他自己很开心。不过谢心洲指的无所谓,是公开或不公开,以怎样的方式公开,他都可以。
但这么说出来,好像又有点……他舔了下嘴唇,字斟句酌,说:“无所谓的意思是,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我说的所有话,你都只理解字面意思就可以了,这样你会活得比较轻松。”
“……”喻雾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意外是因为他没想到谢心洲会做解释,意外也是因为,他真的在努力试着让自己好过一点。
喻雾将他手牵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握了握,说:“不会哄人,就别勉强了。”
谢心洲松了口气:“确实蛮累的。”
“我的意思是。”喻雾看着他,“你已经百分百命中我的审美,从外貌到内核。”
谢心洲一楞,慢慢地面颊浮出一些淡红色,然后他“哦”了一声扭头看外面拥堵的车流。
第33章
喻雾没有门票, 马上演出就开始了,谢心洲来不及再弄一张员工证给他。
喻雾把他送到门口:“没事儿,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他现在是相当开心, 看什么都顺眼,什么都可以接受,这会儿就是处于人们常说的“快找他借钱”的状态。
谢心洲看他这傻乐的样, 也笑了下。接着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他。
“小洲!”一个浑厚的男声。
喻雾不笑了,和谢心洲同时循着声音看过去。其实用听的, 可以联想成“小周”或者别的什么, 但谢心洲感觉这声音很耳熟。
剧院门口排队入场的地方, 一个灰色长款羽绒服的男人正在朝谢心洲挥手。谢心洲先是一愣,然后直接走过去,快步地走。
“袁老师!”谢心洲难得的露出很明显的欣喜表情,他快步走到队尾, “老师,师娘!”
喻雾跟在他后面,谢心洲回头对他说:“这位是我高中时候的大提琴老师, 袁老师, 这位是师娘安老师, 竖琴演奏家。袁老师, 师娘,这位是我男朋友, 叫喻雾。”
喻雾愣住了, 连招呼都忘记打, 目光呆滞地站着, 看着谢心洲。
“叫人。”谢心洲提醒他。
喻雾适才回神,礼貌上前和两位老师握手。大约是见他有些僵硬, 袁老师开口说:“你不用太紧张,大家都是艺术科班出身。”
袁老师言下之意是同性恋在他们这儿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喻雾眼下脑子发紧:“我……我也是艺术科班,我是美术生。”
“……”
然后换来三个人的沉默。
紧接着喻雾恍然,哦原来……不用太紧张是这个意思。
袁老师:“本来想昨天过来的,可惜家里有点事情绊住了,没能看到你独奏,今天一早赶来北京的。上次看了你发给我的视频,我说听你拉琴,感觉你的生活出现转折,是这位吗?”
谢心洲坦然地点头,他坦然地样子让喻雾觉得方才出租车上淡淡地脸红更稀罕了。
然后袁老师笑着点头,说了句差点呛死喻雾的话:“这样很好啊,小洲,我记得你艺考前我跟你讲过,谈个恋爱,再分手,就是最直白的人间悲喜。”
喻雾看看谢心洲。
谢心洲很平常地笑了笑:“嗯,我先进场去了老师。”
这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昨天下了一夜大雪,清晨路面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一些积雪堆在行道树下。
元旦晚上八点半,几乎没有不排队的餐厅。商场里的倒还好,街边的就顺着墙根坐一溜儿。
人们肩膀挤着肩膀坐在一起,同伴们更是贴得更紧来取暖,在新年的夜晚寒风里笑容真切的开心。
喻雾无处可去,他也哪儿都不想去。谢心洲想让他找个麦当劳坐一坐,但他就想游荡在剧院附近,像极了没买到演唱会门票,溜达在外面听个响的歌迷。
所幸今天的曲目都不长,最后到《梁祝》,主旋律在小提琴组,所有人都在伴奏,用弱音在拉。
今天江焱承倒是来了,请了一周的假,今天自己带着琴来的北京。其实这人一开始在乐团的人缘是真不错,请下午茶啊,和谁都聊得来。
后来不知怎么的开始不定期抽风,行为愈发油腻,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再者,乐团和职场不太一样,水平如何,有无长进,来一段儿就了然。
按陈芷的话说,江焱承是拿“首席”当成个领导了,乐团毕竟和普通职场有差别,在乐团,万事之先,是演奏水平。
演出结束时是晚上九点十五分,受邀至此的小提琴演奏家向观众鞠躬,与指挥握手,与第一小提琴首席握手。
这位演奏家是一提首席的老师,师徒握手的时候,师父叮嘱了几句什么。
谢心洲看向观众席,试图找到袁老师和师娘,但观众席比较远而且人太多,他又稍微有点近视。
直到,袁老师和师娘似乎发现了他在找他们,于是夫妻二人忽然高举胳膊向台上挥手。
古典乐音乐厅,观众们大多会“端着”,显得自己优雅不俗。所以高举双臂疯狂挥手就格外突兀,突兀,但也显眼,谢心洲看见他们了。
他还在台上,不好有什么动作,他只能小幅度地点点头然后微笑。
今天他的老师也来看他了,而且是进步斐然的他。
喻雾早早等在剧院外面,谢心洲出来的时候江焱承叫住他,问他是不是认真恋爱的。
谢心洲原本不想理他,但还是在走廊站定、回头,说:“我做任何事都是认真的。”
末了,补一句:“包括你曾经觉得我在对你开玩笑的那些话,比如,请你离我远点。”
演出结束后走廊其实人挺多挺挤的,都是同事,折回来拿外套。冬天衣服臃肿,就显得这走廊更挤了。
所以这番话,走廊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纷纷沉默,有人低呼“我草”,尤其几个新来的,不知道谢心洲是个怎样的人,以为等下要打起来。
事实上恼羞成怒的江焱承确实也快要到一个临界值,他咬着牙又问:“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
谢心洲维持着侧站回头的姿态,眼神轻蔑,像看垃圾,答道:“因为我觉得你拉琴像剧木头,太难听了,不想和你有瓜葛。”
“你他妈!!”江焱承直接攥拳迈步走上前来,怒火中烧要一拳抡他脸上。
大家赶紧一拥而上去拦,幸而走廊窄,立刻就堵住了江焱承。
大家七嘴八舌地:“哎哎别冲动!”
“算了算了首席你冷静!”
骚动引来了指挥,朱老师也是回来拿外套的。陈芷见状,灵机一动,非常夸张地大喊:“江首席您怎么能打人呀——您住手吧!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
陈芷这姑娘,两三句就把江焱承喊懵了,江焱承想说他连碰都没碰到谢心洲。
但阵仗在这儿,一群人拦着一个,陈芷在旁边添油加醋,故意噔噔噔着急忙慌地钻过人群到谢心洲旁边来,滴溜圆的眼睛一脸担忧:“师兄!你没事儿吧!没伤着吧!”
谢心洲沉默了下,看着她,说:“你这眼神像是在问,死者受伤了吗。”
“啧,我这是关……”陈芷话未说完,忽然谢心洲被人捞着胳膊往后拉了一下。
他猝不及防地身形一倾斜,回头,鸭舌帽沿流出一缕缕白毛,因为帽檐阴影而无法看出他的眼神,但其周身散发相当强烈的寒凉气息能感受出此人很不爽。
等下这股寒凉气息是不是有点具象了。
谢心洲再抬眼一看,原来是他外套上沾了雪,裹挟着一身外面的寒意。
喻雾过来找他,恰好听见陈芷那段及其夸张的发言。
再看被人群堵拦的江焱承,喻雾低头问:“他伤着你了吗?”
“没。”谢心洲摇头,“没碰到。”
喻雾点头“嗯”了下,松手、抬眸,往前走,走到江焱承面前。江焱承甩开同事拽着他的手,他个头没喻雾高,一脸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不会想打我吧?小子,你敢动我一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喻雾嗤笑:“你今天没碰到他,算你走运。”
他声音里有谢心洲从未听过的凉薄,谢心洲知道他揍人什么水平,走过去牵起喻雾的手:“走了。”
谢心洲牵着他一转身,和指挥打了个照面:“朱老师。”
指挥点点头,看了眼喻雾,没说什么,又看看后面的江焱承。陈芷眨巴着纯良的眼睛,指挥无奈地看她一眼:“你唯恐天下不乱。”
陈芷嘿嘿一笑,她刚刚确实添油加醋了。
指挥先说陈芷的这句,让江焱承松了口气,他以为没事了,以为是自己多年来八面玲珑,终于成了领导心腹。
结果指挥说:“大提首席,你元旦假后不用来了,继续调养调养身体吧,我看你情绪还是不稳定。”
江焱承脸彻底黑下去。
“他是不是有毛病啊。”出租车里,喻雾咬牙切齿。
谢心洲有点累了,头靠着车窗:“他一直都是这样,自大狂妄,感觉自己万人迷。”
喻雾长臂一伸把他搂过来,让他靠着自己,手抚在他肩头。
谢心洲轻轻打了个哈欠,懒得抬手揉眼睛,往喻雾脖子上蹭。
“回家想吃番茄炒蛋。”谢心洲说。
“嗯。”喻雾点头,“明天就回家了。”
他还在思考怎么把谢心洲拐去半山庄园里住,他想让谢心洲在那个宴会厅里拉琴,那个初见的地方。但完全不知道该在什么场景,以什么缘由和方式提出来。
第二天晌午的动车从北京回庭城,回去之后喻雾接到4s店的电话,说他订的车到了。
接电话的时候刚到家,谢心洲放下琴,问:“你买车了?”
“嗯,五菱还是太小了,买了辆大点的。”
谢心洲随口一问:“什么车?”
“福特的Everglades,大沼泽地。”
谢心洲思索片刻:“喔,是挺大的。”
然而片刻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喻雾握上客房门的门把手,倏然有什么陌生的记忆浮出脑海……
“等等。”谢心洲迈出半步,瞳仁微颤。
“嗯?”喻雾已经打开门,窗外晌午的阳光铺进来,房间内一览无遗。
12月25号喻雾出发去北京特训,到12月31号之间的几天,谢心洲在家里产生了分离焦虑。
他……有几个晚上,来客房睡了喻雾的床。
此时,床上有谢心洲的睡衣,原本铺得整齐的棉被随意地掀开,枕头歪斜,明显被睡过。
“我……”谢心洲不知道怎么解释。
分离焦虑……说出来有点难为情。
喻雾一笑:“所以,你很想我。”
第34章
从12月25号到12月31号。谢心洲像个只会死套公式, 不懂灵活运用的学生。
他通过触摸喻雾的肉-体来获得多巴胺快乐,也通过喻雾的肉-体来懂得什么是实质的力量感,再进一步通过喻雾的肉-体, 明白了什么是激情的演奏,什么是明亮的音色,以及对饱满、辉煌、柔美, 都有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领悟。
但索取到这些情绪后,他又不知道如何归类保存。像一个巨大的收纳箱里装了衣服、玩偶、围巾帽子, 零食饮料, 手机壳和键盘鼠标, 甚至还有几斤牛腩肉和香肠。
谢心洲没办法处理它们,于是在喻雾离开后,食欲减退,嗜睡, 分离焦虑。其实坦白讲,谢心洲对进来喻雾房间睡觉这件事……其实没有多少印象了,是刚到家才想起来的。这几天记忆混沌稀碎, 状态很差。
喻雾说他很想他, 他尝试思考了片刻。
然而他思考失败, 默不作声, 掀了下眼皮子:“我不知道。”
喻雾就笑:“我知道就行。”
喻雾的现阶段,恋爱初期, 看什么都顺眼, 听什么都开心。并且他明白谢心洲说不知道, 是他真的搞不清楚, 不过这没关系,谢心洲的症状已经完全符合了。
元旦假期乐团放7天。那天袁老师看完音乐会后就离开了北京, 因为北京原本就不在夫妻二人的元旦行程里。散场后袁老师给谢心洲发了消息,四个字:不虚此行。
休假的时候谢心洲维持着从前的生活状态,吃饭,睡觉,练琴。
直到假期第四天,谢心洲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天晚饭后,喻雾收拾好餐桌,碗碟放进洗碗机,和平时一样准备进房间画画——
一转身,谢心洲沉默地站在厨房门外。
“怎么了?”喻雾问。
谢心洲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讳莫如深,盯得喻雾有些犯怵。他又问了遍:“洲哥?”
谢心洲说话向来没有前摇,也没有预警,今天他站在这儿半晌不说话,纯粹是不想喻雾把碗摔了,于是看着所有易碎品都进入洗碗机后。
他问:“为什么不找我做了?”
“……”好吧喻雾还是没能完完全全习惯他的说话方式。
谢心洲继续问:“是和我做不舒服了吗?”
“咳咳咳咳咳——”喻雾差点被他呛死。
喻雾咳完,直接抬手打开吊柜,拿出一只玻璃杯,倒了半杯水顺下去。然后将腰上超市买酱油送的围裙扯下来,朝灶台上一扔,快步走向他。
谢心洲不晓得他要干什么,他气势汹汹地三两步走过来,也不说话不回答。谢心洲想说,其实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就应该有话直说,因为做-爱这种事情它确实讲究一个契合。而谢心洲的主旨也很明确,他希望他和喻雾维持着比较开明的关系,将喜恶开诚布公,有任何不愉快不舒服都及时说出来。
结果却是……
“啊你……”谢心洲吓一大跳,低呼出声,“你……”
喻雾直接走过来,单手将他拦腰扛起,一言不发地扛着人走去卧室。门一开,谢心洲又一个天旋地转被扔去床上,得益于床垫松软,他险些弹了一下。
“……”谢心洲听见关门声,接着房间暗了下来,喻雾去合上了窗帘。
“那个……”谢心洲手撑着坐起来,想和他聊一下刚刚的问题。然而此人利落地单手抓住毛衣胸口的部分直接提上去脱掉,喻雾站在床边垂眼看着他,然后一条腿跪上来,把他“那个”之后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昏暗房间里缠吻着,喻雾可能吻得有点凶,谢心洲发出了一些不适的声音。他想推开喻雾,手按在他胸膛,想偏开头,下颌被他捏着固定住。
“你是为什么萌生出这个想法?”喻雾在暗里盯着他,然后伸手去按亮谢心洲床头柜上,当初他在雪夜跑出去买的加湿器,那玩意工作起来是个小黄鸭夜灯。
谢心洲平复了一下喘息,说:“因为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喻雾舔了下嘴唇,手撑在枕头上,俯视他:“不是的,跟你做我很舒服,爽到恨不得找个锁链扣在你脚腕上,让你的活动范围只有床边。”
“……”谢心洲吞咽了一下,说,“那是违法的。”
喻雾噗地笑了下。
谢心洲补充:“但我听懂了,所以是为什么?”
“我……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了。”喻雾把夜灯又关上,似乎不愿意他看见自己窘迫的样子,“之前是为了你拉琴,之后你没有……暗示我,我以为你……不太想。”
谢心洲“喔”了声,了然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向下缩了下,从喻雾的手臂里出来,直接打开卧室的顶灯,房间乍亮。谢心洲看着他,说:“我明白了,原来不是对我失去兴趣,那先这样。”
有时候喻雾觉得谢心洲真的非常适合做甲方,这人有什么要求,有什么疑惑,一清二楚,处处点明。不迂回不拖沓,言简意赅。
“跑什么。”喻雾把他薅回来按住,“没有你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你今天跑不了了。”
“嗯?”谢心洲真诚疑惑,“我真的只是问问。”
“今天不想吗?”喻雾问他。
谢心洲稍做犹豫,这个人身材属实不错,光又是从他上方打上来,整个俯下来的正面略暗,暗得恰到好处,幽幽的。
谢心洲有些动摇,他今天确实只是想提出这个问题,他不懂得如何猜别人的心思,也看不出任何细枝末节。他对事物的定性全靠自己的阅历以及尝试,譬如当初对喻雾说的,你好像喜欢我。
这段时间喻雾相当正常,他看不出异样,所以才问。
“说话。”喻雾催促他。
谢心洲“啊”了声,回神,说:“今天……”
今天其实,气氛都到这了,好像、好像可以?谢心洲忽然心跳加速了,上一次这么心跳,是在后海接吻。
“谢心洲。”
他陡然一惊,抬眸,对上喻雾的视线。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全名,三个字经过他喉咙和嘴唇变得陌生又性感。
“什么?”谢心洲问。
“你说什么。”喻雾压近了些,“你不会觉得我在床上很有耐心吧?”
谢心洲眨了眨眼,唇舌干涩,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喻雾顺势吻进来,用手帮他升温,他嗓底闷闷地笑了声,好像很满意他立起来的速度。谢心洲这么多年自己上手的次数不多,相较于同龄人几乎可以说寡淡。
所以其实谢心洲不太能经得住喻雾在这方面的动态能力,比如此时喻雾关上了灯,他顺着谢心洲的喉结,去肩头,下方锁骨。男人最知道男人该怎么伺候,谢心洲这时候真的有点震惊了,他撑着床垫想躲开,但他的力道在跨年擂冠军这里宛如蝴蝶的一对翅膀在扑扇。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自己艳若桃李,泪眼朦胧时候更是绝色。
卧室的窗户可能没有关严,溜了个缝儿,风拂了拂窗帘,涌起又落下。
谢心洲第一次主动抚上喻雾的脸,给了他一个吻。
第35章
谢心洲主动的亲吻对他来讲, 比主动邀请做-爱更让他发疯。
元旦的后一个大型音乐会是新春音乐会,时间通常是小年夜,北方过小年和南方差一天。不过谢心洲在这方面没什么概念, 因为他本来就理不清这些节日,在南方就不怎么过节。
这天乐团的例会要决定曲目单,往年曲目单是指挥自己直接决定, 然后通知下来。近两年指挥希望听听大家的喜好。
因为曲目不仅是曲目,还要决定用怎样的演奏风格、弓法, 还需要看其他团的视频。
他们乐团开会动辄就是大半天, 且还有各个音乐学院作曲系学生的作品会通过学校往各大乐团寄曲子。指挥这段时间看了一些总谱, 在会议上也要讨论。
谢心洲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在听。他困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没睡好是因为喻雾在外地签售。这回走前做足了准备,喻雾握着谢心洲两个肩膀, 认真地说,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或视频,随时随地。喻雾包上是漫画主角萧仲夏最后一个镜头学校天台抽烟的画面。
有点尴尬的是, 当时谢心洲的注意力完全被喻雾包带上的徽章吸引走了, 徽章是这次单行本附赠的周边。
徽章上的图也是萧仲夏, Q版的, 穿校服,在音乐教室里拉大提琴。就在喻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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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跟他拥抱一下然后出门时, 谢心洲推开靠近的他, 指着徽章说:“按弦指法画的不对, 你这是二胡的指法。”
“……”喻雾酝酿了半天的情绪轰然崩塌。
“琴颈也画得太窄了, 跟手指的比例看,放不下四根弦。”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昨天上午, 然而到今天下午,谢心洲才恍然。他很小声地“啊”了下,动静不大,会议桌坐他旁边的陈芷打着瞌睡,一下精神了。
会议室里在放柏林爱乐乐团一场演出的片段,陈芷快睡着了,被他吓得一清醒,低声问:“怎么了师兄?”
谢心洲没由来地说:“我昨天早上跑题了。”
陈芷蹙眉,看了看四周,乐团大楼的一楼会议厅,两张长会议桌坐的都是同事。心道没做梦啊,怎么谢心洲说的话她听不懂。
由于元旦音乐会那天江焱承在剧场后台险些大打出手,指挥罢免他首席职务的第二天,他就辞职走人了。
首席这个位子空了出来,大家都觉得会是谢心洲,毕竟他在新年音乐会上的表现相当好。但这事儿元旦假期结束后还是没着落。
这一乐章结束后,指挥摁了暂停,然后和一提首席交流意见。他们说话的间隙,经理说下午茶外卖到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于是会议中场休息,经理和几个同事去把咖啡和零食拎进来,大家一个个传。
谢心洲叼着吸管大口大口地喝,他对这方面的情感还是太迟钝,但也可能是在面对告别的时候大脑在主动规避,因为谢心洲的专注能力其实挺好的。
他叹了口气,经理喊大家该上厕所的抽烟的赶紧去,谢心洲摸了下兜里的烟盒,有些懊悔,自己还是从前的样子,当事情超出自己控制的时候,他就会逃避。比如昨天早上的告别。
脑袋里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摸到了烟盒没摸到火机,他直接扭头问陈芷:“有火吗?”
问完自己反应过来了,陈芷不抽烟哪来的火。结果是陈芷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了个火机,递给他……他淡定地接过来,没什么表情,小姑娘抽个烟而已,尹心昭抽烟比陈芷现在的年龄还小呢。
陈芷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说:“我带来烧松香的呀,你今天是怎么了。”
然后陈芷压低声音:“你要在会议上提出意见呀师兄,你可是最有可能当首席的人!你拿出来点范儿呀!”
谢心洲低头看了眼火机,说:“谢了,等下还你。”
“……”
这是一个字没听进去,陈芷扼腕叹息,接着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有人说:“又下雪了。”
她回头,看向窗户外,还真是。
今天的雪无声无息,不像前几回下雪,前几回风大,呜呜的。
雪落在谢心洲的烟尾,瞬间被灼化。他微信响了两回,拿出来看,喻雾发来的,第一条说庭城下雪了,第二条问他在做什么。
谢心洲回:会开一半,在休息。
喻雾秒回:感觉还好吗?
这话问的,谢心洲咬着烟笑了笑,他站在屋檐下,今天没什么风,雪没有飘进来。他正打着字呢,想说自己其实还好,字打一半,喻雾发了个视频过来。
他没多想,点开接通。
取景框里一张叼着烟的帅脸,看得喻雾一楞,然后说:“你又抽烟。”
谢心洲忘了把烟夹下来……他后知后觉地拿下烟,说:“有什么事吗?”
他是很真诚地在问,因为喻雾那边的背景很明显是某个漫展,他背后的板子上是他漫画的主角,很多工作人员来回穿梭,这会儿他应该挺忙的。
喻雾佯装痛苦:“我非得有事儿才能找我男朋友吗?”
“我的意思是……”谢心洲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敬业一点。”
喻雾笑笑:“还没正式开始呢,还在布置,你看上去没睡好。”
谢心洲点头:“一想到你画的人用半握拳的指法按大提琴弦,我就睡不着。”
“是我错了。”喻雾说,“这套周边不卖了,你可千万得睡好。”
谢心洲轻轻抬眉,有些意外:“其实也没这么严重,画错乐器的大有人在。”
喻雾:“那不行,别人就算了,我家老婆就是独奏家,我还画错,天理难容。”
谢心洲微微蹙眉:“我不是女的。”
“那我老公。”
“……你也不是女的。”
“我不介意。”
谢心洲被他绕进去了:“好吧其实我也没有介意。”
喻雾:“好的老婆。”
确实被绕进去了。
回去继续开会,指挥还在和一提首席说话,两个人疯狂讨论,所有人到齐后,指挥端起咖啡猛灌了几口,一提首席也一脸愁容。
指挥说:“今天先到这里吧。”
看来是没商量出个结果,大家面面相觑了片刻,一提首席也说话了:“先散了吧,之后我和朱老师私下再讨论,趁雪还没下大,大家先回吧。”
会议曲目单决定了维瓦尔第,但一提首席觉得在春节用巴洛克风格的曲目会有些怪异。近些年是这样的,如果说前几年是“会打字就会上网”,那么近几年可以说即便不识字也不影响上网了,几乎智能手机都可以朗读。
所以春节音乐会演奏西洋古典乐,总会有人诟病崇洋媚外。他们乐团因为全年演奏国风的次数太少,而被举报过,理由是他们选曲的作曲家有的作-风-淫-乱,有的吗-啡成瘾。会危害青少年。
听上去是相当荒谬,但却是实际发生过。大家收拾好东西从乐团大楼出来的时候雪还没积起来,大家聊到刚刚首席和指挥争论的事情,说到前不久乐团被联合举报。
蒋鑫蕾说:“说真的,举报电影啊动漫什么的也就算了,为什么举报我们,真是荒谬。”
说到举报,谢心洲忽然想起喻雾那个被频频举报的恐怖漫画,他还没看过。这么想着,他在乐团大院里停下,用手机搜了下哪里的书店可以买到。
第二天,乐团排练胡桃夹子,过不久要为这场舞剧配乐。
排练结束后,谢心洲按照书店的地址,打了个车过去。
因为是工作日,还没到放学下班的时间,店里没几个人。谢心洲今天穿得厚实,过膝盖的长羽绒服,背着琴,看上去像艺考生。
书店老板在躺椅上眯瞪着,一听进来人了,撑着坐起来,问:“哟,今儿这么早放学了?”
谢心洲不解,没接话,问:“请问一下,漫画的区域在哪里?”
“哪儿。”老板指了一下。
“喔谢谢。”
单行本上周在书店铺货,摆在了显眼的地方,书封上写:萧仲夏不必再彷徨,此时已漫天星光。
谢心洲拿了一本过去付钱,走出书店,一抬眸,也是巧了,书店的马路正对面就是极云集团大楼。他继续仰头,脑袋贴着琴盒,仰头看向33楼,尹心昭的办公室就在哪儿。
要不……上去看看她?谢心洲舔舔唇,有点不敢,但其实又有点想上去。喻雾确实改变了他,放在从前,他可能躲都躲……不对,放在从前,他根本不会对一本漫画产生好奇。踟蹰之际,不远处飘来烤红薯的香味,他偏头看过去,铁桶正在寒风天里冒着暖洋洋的热气。
十分钟后,谢心洲拎着烤红薯,直接扫脸通过极云大楼的闸机,进入电梯后指纹解锁所有楼层,按了33层。
谢心洲在这栋大楼里畅通无阻,尹心昭的助理刚好从她办公室里出来,见到谢心洲点头微笑:“你好。”
“你好。”谢心洲也点点头。
尔后助理倏然想起来什么,原本都走过去了,立刻回头转身:“等等——”
然而谢心洲已经推开了尹心昭办公室的门,他忘记敲门了,是他不对。所以他得到了惩罚,尹心昭这个将近百平的大办公室里,她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根樱桃。
一个长相不错的年轻男人跪在地上的软垫,正在给她捏脚。
并且甜甜地询问尹心昭:“姐姐,这样会痛吗?”
“……”谢心洲有那么一瞬间耿直地想问原来我们还有一个这样的亲人吗,那个瞬间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此‘弟弟’不是他这个分类的‘弟弟’。
尹心昭嗖地缩回脚,踩进高跟鞋,樱桃丢掉,站起来,和谢心洲四目相对。
“你怎么来这儿了?”尹心昭问。
谢心洲拎了拎手里的两个袋子:“我在对面买书,然后……给你买了个……烤红薯。”
尹心昭有一种‘虽然你说的是中文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感觉,主要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谢心洲身上可以用离奇来形容,于是她问:“你脑袋最近受伤了吗?”
“没有。”
尹心昭挥挥手让那位‘弟弟’先走,这位弟弟很懂事就是了,摘下手套收好靠垫,快步从谢心洲旁边溜出办公室。
他离开后,谢心洲问她:“这是你男朋友吗?”
“什么男朋友。”尹心昭坐下,“吃两顿饭看个电影就想上位?我是什么软饭供应商吗?”
谢心洲蹙眉走过来,将与这造价昂贵的茶几格格不入的烤红薯放下来,说:“那、那上次那个呢?”
尹心昭:“哪次的哪个?”
谢心洲:“三年前,你……你带在身边的那个呢,那个浅金色头发的?”
尹心昭眯了眯眼:“三年前?你问我,我问墙吗?男人又不是我司耗材,还指望我销毁的时候,跟财务报个损耗啊?”
听闻销毁,谢心洲小声问:“你把他杀啦?”
“你到底是不是脑袋受伤了。”
“我没有。”
“……”尹心昭真的无语,“真是亏的你还记得那个金毛。”
谢心洲:“我借他钱了。”
尹心昭站了起来:“细说。”
“我以为他是你男朋友,那天他从公司出来,碰见我,跟我借了……一千块。”谢心洲说,“他说他一时急用。”
尹心昭恨铁不成钢:“你!你不会先问问我吗?!你人都到楼下了你上来一趟很难吗!一千块啊谢心洲!你说掏就掏啊!真是儿像妈啊,老妈被男人骗钱,你也被男人骗钱!”
“咔。”
一个清脆的,门把手弹起来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姐弟同时回头,见一位身材高挑的白毛青年一脸恍惚地站在那儿。
他满脸震惊,看他表情,大概只听见了最后半句。
也就是“你也被男人骗钱”那半句。
谢心洲感觉他又要哭了。
第36章
谢心洲维持着回头与他对视的姿态, 片刻后,叹了口气。他先是把琴脱下来,靠着沙发放下, 然后抬脚走过去。
他走到喻雾面前,先说了三个字。
“不许哭。”
跟着又说了三个字。
“憋回去。”
喻雾相当具象地完成了谢心洲的两次指示,先抿住嘴, 然后咽了一下。忍住了,也憋回去了。
尹心昭一笑, 轻轻松松地坐回沙发里二郎腿一翘:“论敲门这件事的重要性。”
但其实喻雾在极云大楼里一直很规矩, 是刚刚尹心昭的秘书说可以直接进去, 因为秘书看见按摩的小弟弟已经走了,让喻雾进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并且秘书跟喻雾还添了一句话,说,现在里面只有尹总和她弟弟, 你就直接进去吧。
这他哪里还忍得住,直接开门就进了。
“哥……”喻雾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叫一个多愁善感,平时恨自己年纪小, 生怕谢心洲觉得自己幼稚, 这会儿好了, 这会儿仗着自己年纪小, 等下就算控制不住自己蹲下来抱住他腿嚎啕大哭也理直气壮——我还小,我受不了这委屈。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心洲用最耿直的话术做着最苍白的解释。
尹心昭看向窗台边柜子上的酒, 准备看热闹的时候, 喻雾直接说:“不是就好。”
尹心昭笑容消失, 心道这什么便宜玩意, 她这辈子没见过如此迅捷的误会来往。瞬间觉得没意思了。
喻雾签售一结束就赶回来了,辰衡集团的江底隧道项目果然出了岔子。建材供应商给出的合格证与实际建材对不上, 遭到举报后,招标单位要求辰衡自查反馈,评分直接扣掉20,按考核罚款。
罚款事小,尹心昭的目的是工程标作废,让辰衡白忙活。所以喻雾立刻过来,把辰衡这边的处理方式告知给她。
辰衡的处理方式算比较老套了,他们安静认错认罚,把锅推给建材商,企图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两手一摊自己也不知道,至多是个入库不严谨。尹心昭在办公桌后面捏着笔,稍做沉吟,然后叫来了助理。
她让助理先把红薯热一下,然后去联络那个出事的建材商。
合格证与建材不统一,这事儿可大可小,可以是工作疏忽也可以是偷工减料,而且是江底隧道这种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的大工程。尹心昭决定找建材商聊一聊,这种锅他们不会轻易接下,就看辰衡为了规避风险会给他们什么好处。
助理把红薯热好,放在瓷盘里端给她。她垂眸看了会儿,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吃过街边铁桶里卖的烤红薯了。
“之前,他俩下楼的时候,表情状态怎么样?”尹心昭问。
助理回忆了一下,答道:“小谢和喻雾下楼的时候,工 重号梦 白 推文台还可以,挺正常的。”
末了又补充:“上出租车的时候还牵着手。”
那厢喻雾委屈大了,都到家了手还不松,路上还嘀咕“好好好,原来你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债主子。”
“……”谢心洲真的怕了他了,攒着劲儿抽手也抽不出来。怪了,喻雾没用多大力气,没把他捏疼。力道刚刚好,不痛又牢靠。
“松开我。”谢心洲说,“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
“我想你了。”喻雾看着他。
谢心洲不轻不重地“喔”了下,喻雾认真地观察他表情,微微低头,眼里含笑。谢心洲“喔”了那声后,没任何动容,依然平静。
喻雾其实料到了,人的改变本来就需要过程。遑论谢心洲已经是一套相当成熟的封闭系统,这套系统用了二十多年。如果短短几个月就让他感情充沛热情开朗,那才是恐怖故事。
于是喻雾松开了他的手,喻雾手指穿过他后脑的头发,贴过来吻住他嘴唇。
玄关的灯是比较暗的鹅黄色,庭城入冬后总会在晚上刮大风,外面的树和广告牌交错着响。他撬开谢心洲的嘴唇,舌头探进去勾引他,舔他、吮他。
屋外狂风大作,今夜看来又要降温。
如果说谢心洲有什么进步,那么最大的进步就是在接吻的时候主动伸出手抱他。他抬手抱在喻雾后背,被亲得有些发软,手上拎的袋子哗啦掉在地上。
喻雾停下了动作,弯腰把它捡起来,说:“之前就想问了,你买了什么?”
“漫画。”谢心洲说。
“嗯?”喻雾一楞,“谁的?”
“你的。”
“我的?”喻雾低头一看袋子里,那深紫色的夜空封面,赫然是这一卷的最后镜头,夜空下的教学楼,天台上萧仲夏正抬手摸星。
谢心洲:“嗯,我想看看。”
喻雾:“你想看我的漫画……为什么要花钱买呢,你打开那个客房的门,电脑面前就有一本啊……”
短暂的沉默后,谢心洲逃避似的偏过头,有一种做了蠢事被点破的尴尬。把书抢回来,说:“给你冲点销量。”
说完扭头跑回卧室,嘭地关上门。
喻雾的漫画是校园恐怖漫。主角萧仲夏入学的第一天就出了大事,高年级的学姐在开学前一夜,自缢身亡在校广播室。开学典礼取消,警察调查许久,最后以自杀结案。
谢心洲趴在床上翻着漫画,一闪而过的绣花鞋、红盖头,惊雷下大腹便便的屠夫的影子映在宿舍走廊的墙上,但走廊空空荡荡。
他继续翻看,看着看着,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这本漫画被频繁举报。喻雾表达的东西隐藏在校园怪物之中,他把校园里那些促使少男少女死亡的东西具象成了怪物,看上去是亡灵、食尸鬼这些游戏里的怪物,但还是被人解读成了高压力的家庭、暴力、霸凌……
主角一直很孤单,为了隐藏自己的能力,也为了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身份暴露,不会牵连到任何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一直到最后,这个寒假的最后一天,萧仲夏披着夜色,单刀在手,从一楼杀到顶楼。
书封上的字是:萧仲夏不必再彷徨,此时已满天星光。
但到这里,主角依然孤单一人,谢心洲有点不明白这句话的指代。谢心洲觉得可能是自己情感太迟钝,没能看出情节中的暗示或伏笔。
可当他凝神看着最后的画面时……他伸出手,跟着萧仲夏指尖所向的那片星空,那些星星,一个个连接起来,是孟极的轮廓。
忽然之间谢心洲好像明白了,一直以来喻雾就是这么孤单,直到他遇见自己。他想起买了金奖琴,在家里喝酒那天,自己撩开喻雾的衬衫,指着他的纹身说,孟极。
谢心洲合上书,去客房敲门。
喻雾打开门:“怎么了?”
“第二卷的萧仲夏是不是要有朋友了?”谢心洲问。
“看这么快啊。”喻雾笑笑,“不给你剧透。”
“好吧。”谢心洲点头,然后眯了下眼,审视他,“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是的,根本没想到任何剧情。喻雾一哽,喉咙吞咽:“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原作者,掌控一切。”
“你就是还没想好。”谢心洲盯他。
“你再这样我……”
“好吧你可别哭。”谢心洲说,“我去练琴了。”
……。
喻雾心道完蛋了,怎么回事怎么只出现一两次的设定,能这么强硬地就覆盖掉了前面做的大段大段的所有形象。
他成了一个随时会掉眼泪的……哭包1。
喻雾抬手挠挠头,刚要进屋,忽然大门被人敲了几下。在没有快递和外卖的前提下,这扇门被敲的概率无限接近于0。
所以喻雾反应了一下才去开门。
门打开,外面站了一对中年夫妻,女士站得比较靠前,所以她先开口说话了:“你好,我们是楼下的。”
“哦哦,您好。”喻雾点头。这年头邻居之间除了漏水漏去别人家里这些房屋事件,大家已经不太交流了。
“哎,小伙子,你家是有人拉琴对吧?”那位女士说,“不好意思啊,你看要不换个时间练琴呢?我们家老人平时睡得早,睡眠质量不好,神经衰弱,动静一起来根本睡不着,而且老人过了那个点,他就整宿睡不着了。”
喻雾不解:“但我家这个琴房的隔音很好啊。”
这话刚说出来,里面谢心洲咣咣几个双弦重音拉出来,这重音,活脱脱像乐句飞出来扇了他俩大嘴巴子。
喻雾吞咽了下:“呃……这是意外。”
“我们知道的。”邻居说,“我们在这儿住了不少年,从前确实声音很小,很微弱,但是小伙子啊,房子的隔音棉,会随着时间老化,它的隔音效果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喻雾点点头,“不好意思啊二位,我去跟我哥哥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
“好好好。”
邻居是比较明理的人,没有上来就夸夸一顿骂。但人家既然都好好说了,那肯定是真的对别人造成影响。喻雾去敲开琴房的门,跟谢心洲说了这件事。
谢心洲叹了口气。
但喻雾却展开笑颜。
旋即,二人同时开口说:
“我们搬去半山庄园吧,那个宴会厅声场好!”
“以后我背着琴去车库练吧,车库的投射好。”
第37章
谢心洲:“搬家?”
搬家是件大事情, 从一个熟悉的房子里,带走这里的几乎所有东西,挪去一个陌生的房子。
“你……愿意吗?”
喻雾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得很早, 他之前打擂,是按运动员的标准被培养,他心率比普通人慢一些。但碰见谢心洲之后, 心动过速的情况屡屡发生,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英年早逝。
他现在心脏突突地跳着, 等着他回答。
明明只是问搬家, 搞得像求婚。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喻雾说, “不急的。”
“我觉得挺急的。”谢心洲偏头看了眼琴房。当初买这间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了上一任房主在琴房做的隔音,他们家里的女儿学钢琴的,当初担心女儿练琴影响邻居所以琴房装修的时候塞了不少隔音棉。
谢心洲在心里默默算了下,确实很多年了, 隔音棉老化是没办法的事情。找工人来重新填塞装修也不是不行……
但他懒,怕麻烦。
喻雾尝试问:“那……你还去车库吗?”
谢心洲回神,看向他:“去啊。”
“……喔。”
“今晚去车库, 明天去庄园。”谢心洲提着唇角笑起来。喻雾意识到了他是故意的, 但没恼, 反而很开心。他上前一步, 胳膊绕过谢心洲单薄的腰,兜住, 凑过来吻他嘴唇。
他吻得温柔又亲昵, 分开的时候恶劣地在他下唇边缘咬了一口。
说:“逗我是吧。”
由于身高差距, 谢心洲需要稍微抬头, 因而他头发顺软,刘海末梢垂在眉毛和眼睛之间, 抬眼的时候从喻雾的视角来看,乖巧的不得了。
然而这张乖巧的脸对他说:“你逗起来挺好玩的。”
谢心洲周围的人大多会觉得他非常社恐,不善言辞,很多时候是沉默的,不近人情。但在喻雾这里,谢心洲是性感的。各个方面的性感,穿戴整齐的性感。
小区地下车库有三层,谢心洲的车位在负二层。琴没有进琴盒,直接握着琴颈拎了下去。
喻雾拎两个凳子,谢心洲不需要谱架,坐下后,他调整了一下尾柱,然后……
“又忘拿防滑垫了。”
小区的地下车库地面铺着类似橡胶质地的地垫,这些天雨雪天气,车轮碾进来的潮气挺厚,尾柱需要一个防滑垫。
喻雾:“我上去拿吧。”
谢心洲嫌麻烦,摇头,指了下尾柱末端,说:“你把脚放在这,帮我抵着。”
于是喻雾也成为了演奏的一部分,他坐在谢心洲的侧面,地下车库如谢心洲说的一样,投射很好。这是个足够大的封闭空间,音符在琴箱里共鸣,声音撞到天花板、底板、墙壁。
这里是负二层的F区5A,远处有车驶过带起风声,与谢心洲的舒曼碰撞应和。
这是一个相当近的欣赏位置,近到他能看见独奏家揉弦时候手背蹦起的青筋,指关节按弦的力道,以及琴弓滑过时候琴弦的颤动。
SUV从面前驶过,车主很震惊有人在车库里拉琴,但依然是正常的车速开过去。车库的声场也非常好,墙壁那边的鸣笛声、发动机的启动和熄火声……
喻雾忽然意识到,谢心洲真的非常适合在各种荒诞的场景里演奏。那个混乱不堪的宴会厅,这个车来车往的车库,他又一次觉得半山庄园的宴会厅保留了东南角的小舞台,是一个好到不行的决定。
因为谢心洲也一定非常适合在八角笼旁边拉琴。
当初他说的话是认真的,他想要自己打擂的时候谢心洲在旁边拉琴,他要自己的血溅到他的琴上和脸上。
庄园一直是管家孙昂在打理,喻雾管他叫孙叔。
第二天清晨,喻雾在厨房做早餐的时候给孙叔去了个电话,他问孙叔家里有没有打扫好的卧室,孙叔是经验老道的管家,立即告诉他说所有卧室都随时可以住人。
谢心洲每天起床后都是类似行尸走肉的状态,非常萎靡。他在餐桌边坐下,低垂眼眸,喻雾递给他筷子,他接过来,停顿了起码五秒钟才去夹煎蛋。
“那个。”喻雾说,“庄园的房间都收拾好了,我们今天就可以过去了。”
“嗯。”谢心洲点头。
他早起就是这样,什么都能点头。
“那你今天去乐团之后,我就在家里收拾一下,把这季节的衣服先带过去。”
“嗯。”谢心洲端起牛奶抿一口。
“我们……”喻雾知道他这时候的状态,大脑未能完全启动,又说,“我们住一间卧室吧。”
“嗯。”
他心里荡漾着涟漪,飘飘然。谢心洲背着琴换鞋走了之后,他接到凌琦瑞的电话,凌琦瑞这人向来注重效率,讲话只讲重点。
“昆仑决打不打?”
就这么一句话,什么俱乐部什么赞助都不用你操心,就问打不打。
喻雾:“打。”
“得嘞。”
虽说现在画漫画的收入还算可以,跨年擂的冠军奖金加上卖给尹心昭的股份,喻雾的存款负担得起庄园目前的开销,但人不能坐吃山空。
况且,谢心洲要搬过来了,他希望自己能像当初对尹心昭说的那样。
漂亮精致的树脂娃娃,需要一个城堡。
很快,第二通电话打过来。看见来电人,喻雾差点把手机摔出去……是他的编辑白澍。
那手机在手里嗡嗡嗡地震动,喻雾感觉握了颗拽了保险栓的手-榴-弹。
另一边,谢心洲人都到了乐团才反应过来早餐时候答应了些什么事。什么叫住在一间卧室,他有些疑惑,是庄园其他房间租给别人了吗?
啊,这样想也合理。谢心洲在心里默然点头,那个庄园有一百多个房间,除去住家保姆们和管家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的话,其他房间也确实浪费。
不过他确实很想念那个宴会厅,东南角的小舞台。那个宴会厅确实有非常好的声场和投射效果,就像一个真的小型的音乐厅。
胡桃夹子舞剧在周末,有两天,周六傍晚一场,周日傍晚一场。所以这周末会加班,那么下一周的周一周二就会休息。
傍晚指挥和经理跟大家讲了后面的工作流程后就下班了,深冬里,天早早地就暗了。
今天依然没有决定大提琴声部的首席乐手人选,大家也遗忘了这件事情,不是所有声部都需要首席,搁置也就搁置了。
其实谢心洲自己也忘了,今天下排练后喻雾说在乐团外面等他,他刚要走到院门的时候,被后面的声音叫住。
“朱老师。”谢心洲停下。叫他的人就是乐团指挥朱老师。
指挥走过来,说:“耽误你几分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这个问题不着急回答,你可以当成一份作业,小谢,我想知道你当初学大提琴的动机,以及坚持下来的理由。”朱老师毫不避讳地说,“作为我挑选你作为大提琴声部首席的理由。”
“以及,请你在两天内录制圣桑的《天鹅》发到我邮箱。”
喻雾的新车停在外面,崭新的福特烈马大沼泽地,一米九的白毛青年靠在它车门上,格外适配。
喻雾替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同时手拎过他背后的大提琴。
见他表情有些怪,似乎正在纠结一些事情,一时以为他后悔了,便问他怎么了。
喻雾坐在副驾驶,刚好伸手去右边拉安全带,喻雾还没有把门关上,就扶着副驾驶的门看着他。谢心洲说:“庄园里,有酒吗?”
“酒?”喻雾点头,“有。”
“我晚上能喝点吗?要录一首曲子。”谢心洲说。
有乐团的同事盯着这辆大沼泽地差点走路撞了路灯,这车确实帅得没边了,两米的车高,2950的轴距。谢心洲坐在副驾驶,脑袋靠着头枕,有点愁。
《天鹅》,当年在柳教授大师课上他拉过一次,这首曲子他不熟,一点都不熟。
一路开回庄园,并不是谢心洲想象里的许多人住在这栋房子里,这庄园冷清得可怕,因为没有人气而萧条又苍凉——谢心洲很喜欢。
直到他下了车走进建筑内部,倏然发现这个房子真的是太美好了。
它远离市区,远离人群,没有声音。
不会有人来,甚至不会有人靠近……
一楼巨大的客厅有5米挑高的天花板,水晶灯一尘不染,每一根垂坠下来的水晶条都透亮着。管家孙叔把喻雾的车停去后面之后,回到客厅说:“请问先生,现在吃晚餐吗?”
喻雾用询问的眼神看谢心洲,谢心洲说可以。
晚餐喻雾让孙叔开了瓶酒,比较好入口的,偏酸甜的利口酒。毕竟他见过谢心洲喝完5度啤酒的样子,说明他酒精不耐受,所以没有开太猛的酒。
《天鹅》,它的谱子只有一页,但谢心洲一直拉不好。拉不出天鹅那样柔美优雅的感觉,又或许,人们认为天鹅是忠贞爱情的象征,所以在谢心洲这里又添了一层难度。
晚餐没有在很夸张的长形饭桌,是一个比咖啡桌大一圈的小方桌。
谢心洲连喝了三杯后,喻雾问他:“你还好吧?”
“麻烦你,帮我把琴拿过来。”
“好。”
喻雾刚起来,准备去拿他的琴,就靠在餐厅门边的墙上。
结果起身起一半,谢心洲又后悔了,直接起身按住他肩膀又把他按回去坐下。坐的是精致的单人的小沙发,米白色的,很雅致。
谢心洲酒量不行,跨坐在他腿上,这沙发太窄,喻雾担心他神智不清地滑下去,赶紧兜住他腰。
“你别摔着了。”
“喻雾。”谢心洲两只手捧起他脸,问,“你听过苏州评弹吗?”
“没有。”
“我学琴的时候,天天听,就在我家楼下。”谢心洲说,“我给你唱一曲。”
吴侬软语婉转地唱出来,吐息之中仿佛都是江南烟雨。
谢心洲给他唱了首《无锡景》,用他家乡的秦淮方言。
“我要一段情呀,唱拨诸公听……”
第38章
这天晚上谢心洲拉了一首调跑得歪歪扭扭的《天鹅》。
喻雾从没听过这样的曲调, 他听不懂谢心洲在唱什么,但他觉得非常美,好像能看见白墙绿瓦的青石板路上, 谢心洲撑伞走在烟雨朦胧里。
喻雾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觉得……硬得要炸了。
所以他一直觉得谢心洲是个性感的人,性感而不自知。谢心洲会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和理由,所以无需羞赧, 甚至他可能根本不懂什么是羞赧。
在他看来是,因为想这么做, 所以就这么做了。
这夜睡在庄园, 喻雾挑了间最大的卧室, 两米七乘两米七的床,铺着触感极佳的床单,以及柔软又富有支撑力的床垫。让喻雾意外的是,谢心洲根本不认床, 他原以为新年音乐会在北京的酒店是因为做得让他无暇认床。
但晚上谢心洲洗完澡钻进被窝后夸了一句“床不错”然后顺利地陷入沉睡。
于是喻雾借着微弱的,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他睡颜。喻雾觉得他有一种不属于这世界……或者说的中二一点, 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次元的感觉。
喻雾觉得谢心洲与这世界的纠葛、牵绊太少、太细了, 他觉得谢心洲是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离开任何环境的状态, 这就是情感淡漠的人, 情感淡漠的人很难给予别人安全感。
想到这里,喻雾心下了然。他正是因为情感淡漠才不会认床, 因为他的睡眠没有寄托在任何事物上。
这夜是两个人住在庄园的第一夜, 半山这里虽然叫半山, 但其实没有多高。风不大, 庄园空旷,别墅主体厚重, 即便真的起风,在房间里亦是安静。
既然要打昆仑决,那么就要进入从前的训练状态。清晨谢心洲醒来,偌大的双人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这床大到谢心洲要爬一截儿才能到床边。
床头柜贴了张便签,喻雾写的,说他先起床去晨练了。他还在落款处画了个小小的提琴。
喻雾的晨练内容和以前一样。早几年在洛杉矶的场子里,打UFC的人练着巨大的肌肉块,戴着半个脑袋大的手套打沙包。那会儿喻雾在一群人里算是最瘦条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别去惹那个白毛亚裔,那人不要命。
原本的宴会厅已经改装成了训练厅,中央标准规模的八角笼,墙上挂画的地方换成了拳击手套和绷带,肌肉训练的弹簧带。不能沾水的昂贵地毯已经被撤走,露出原本的瓷砖地面,
只有东南角的小舞台还保持原样,不过喻雾在小舞台周围做了一个很符合他自己恶趣味的东西……一圈“Keep out”的警戒线。
谢心洲已经换好衣服吃完早餐,孙叔说喻雾在这边训练,他背着琴过来打算跟他打个招呼说自己去乐团了。
他过来之前问了一下孙叔,这边坐几号线地铁去乐团,结果是孙叔说他会有一个司机。谢心洲过来宴会厅的时候,八角笼的绳子上挂着一年轻男人,是喻雾的陪练,喘着大气,那喘的力道,看上去命不久矣。
喻雾已经冲好了澡,身上穿一套黑色运动服。头发半干,他洗的大约是冷水澡,谢心洲没有感受到他身上有热气。
“准备去乐团了?”喻雾问。
“嗯。”谢心洲点头,“孙叔说我有个司机?”
喻雾超级阳光地笑起来,点头。
谢心洲沉默了片刻:“这个司机不会是你吧?”
“确实是我。”
他还挺骄傲。
因为庄园到下山有一段路是私人道路,出租车网约车都上不来,所以出行其实不方便。谢心洲坐进副驾驶,说:“把我的车开过来吧,总不能天天让你送。”
“并且还要天天去接。”喻雾说。
“对了。”谢心洲说,“周末出差,有一场芭蕾舞剧请我们去配乐。”
“喔,去哪里?”
“斓河镇。”
喻雾想了下:“那么远。”
“嗯。”
南方一座古镇,5A级景区,保存着江浙一带最古朴的徽派建筑群,人们若聊江南水乡,多会聊到斓河镇。
古镇的旅游业相当发达,衍生出很多连带产业。那里生意最好的,就是摄影工作室。
烟笼清溪的清晨,溪边青砖石的桥在水雾里若隐若现,那个时候日光往往很薄,光线穿不进水汽烟雾。那是个相当美妙的画面,摄影师不会拍脸,让穿旗袍冻得哆哆嗦嗦的姑娘撑着油纸伞,款款从桥这头走到那头,镜头在动态中捕捉画面。
在喻雾的印象里,斓河镇就是那么一个地方,烟雨濛濛,云雾斜风。就像……昨晚谢心洲唱的那几句评弹。
那就是喻雾理解里的江南。
“江南啊……”喻雾扶着方向盘,跟着车流上左侧车道准备左转。
谢心洲靠在椅背,垂着眼眸:“你去过江南吗?”
“没有。”喻雾说,“江南是不是那种……就……”
谢心洲笑了下,他知道他在比划什么:“都骗你们北方人的。”
“回南天可潮了,琴盒里放三包干燥剂,瓷砖墙往下淌水珠,床单好像没拧干。”
“一下雨就不想出门,什么都不想做,老城区的青苔很滑,天气忽冷忽热。”
“琴弓也,拧不上。”
谢心洲说完了,他陡然说这么多话好像很累,费了很大劲,后面的路程一言不发。
那个拧不上琴弓的男孩好像一直被困在回南天的房间里。喻雾把他送到了,说:“晚上来接你,晚餐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番茄炒蛋。”谢心洲说。
“好。”喻雾笑起来。
由于路程太远,周六一早,乐团就出发去斓河镇。五个多小时的高铁到达市高铁站。有人觉得城市有它自己的味道,或者说气息。走出高铁站的第一步,谢心洲就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一切,熟悉到将他立刻拉回记忆的画面。
他站在车厢里,车到站后列车的门打开来,谢心洲站在门前。有一瞬间,谢心洲觉得这扇门的门后,是那个十多年前的回南天,老旧琴房里拧琴弓的小男孩。
大部分同事还是挺开心的,喊着“走喽”,斓江镇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就是典型的烟雨江南,乐团里有很多人早就期待起了这次演出。一路上陈芷和其他同事们讲着这里的菜色,文思豆腐狮子头,松鼠桂鱼花雕蟹。
谢心洲被人拍了一下,是圆号声部的同事,说:“快走呀,别发愣啦,还要转客车去镇上呢。”
客车上谢心洲有点晕车,微信上告诉喻雾,自己不太舒服要睡一下。喻雾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很贴心,看文字会更晕,所以发的语音。
他点开,听见喻雾的声音说:“没吃晕车药吗?我搁在琴盒最外面那个口袋了。”
坦白讲,谢心洲自打使用微信这个APP以来,就从未用过按键说话这个功能。他从来没有发过任何一条语音给任何人。
喻雾收到了第一条。
“我忘记了。”
青年的声音喑哑,懒懒的,沙沙的,像从小动物的屁股握住尾巴,细密柔软的毛发在手中滑到尾巴尖,在掌心留下的一阵酥麻。
喻雾说:“去镇上的路还算平坦,先靠着休息吧,别回我了。”
有同事在给晕车的同事们分发橘子和山楂膏,陈芷见谢心洲不舒服,问他要不要,谢心洲无力地摇摇头。
总算到了镇上,大家和从前一样,芭蕾舞演员走台,乐团坐在乐池里排练。
镇子上的游客很多,剧院所在的这条街的建筑和道路,相传北宋至今都没有变动,维持着原貌。同事们进剧场前,拍着白墙灰瓦,刚巧前不久阑风长雨的下了几天,小镇洇着潮气,格外有情调。
谢心洲有些抗拒这样的天,熟悉的潮湿空气,还好不是夏天,否则还有熟悉的黏腻。
他快步走进剧场,跟在经理后面,各个声部排队依次走去乐池。大件乐器剧场已经备好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同事在门口买了绘有斓河镇水墨画的折扇。
大家坐下后还在闲聊,因为大家在斓河镇停留的时间只有两天,大家商量着等会儿下排练了去买点什么纪念品带回去。
折扇、明信片、油纸伞,刺绣的手绢、书签……
谢心洲刚支起尾柱,稍愣了愣。
喻雾没有来过江南,那么应该带点什么回去给他?
带点什么礼物?
想到这里,来到斓河镇后的阴霾好像散开了些,坐在老琴房的男孩,拧琴弓的动作似乎缓慢了下来。
他决定了,他要给喻雾带一份江南的礼物。
他想起一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两天后,喻雾按照高铁到站的时间去接谢心洲回来。他至今仍不知道谢心洲儿时到少年在江南经历了些什么,但他不在乎,他希望谢心洲一直存在在一个舒适的,自在的环境里。
谢心洲已经对他开放了领地,允许他走进去,喻雾是个知足的人,他向来感恩自己得到的一切。
“这儿!”喻雾在出站口外边挥手。
这人身量高挑,一头白毛,在一群中年黑出租司机之中惹眼的要命。
谢心洲加快脚步,小跑到他面前。
“跑什么,不是等你呢吗。”喻雾笑着说。
“我给你带了礼物。”谢心洲说。
“真的啊?”喻雾惊喜道,“是什么?”
谢心洲手里拎着琴,肩上背着包。他抓起喻雾的手腕,走到出站口旁边的墙根处,将琴靠在墙上,然后脱下书包。
喻雾就这么看着,他已经不是满心欢喜了,他是从头到脚都快乐着。
然后谢心洲拿出来一个长条的密封袋,食品密封袋。
“这是什么?”喻雾接过来,拎起来看着。
密封袋里沉着一撮……不,一大撮,白色又像淡米色的毛。
“江南的雨。”谢心洲说。
“江南的……雨?”
谢心洲:“斓河镇下了雨,我把琴弓的弓毛卸下来,在柳条上沾满了雨水,封起来,带回来,送给你。”
今天庭城冷,呵气成霜。
谢心洲说话也带着白雾:“你说的那种江南烟雨,大概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送给我的礼物是,江南烟雨。”喻雾愣愣的。
“嗯。”谢心洲点头。
第39章
谢心洲想的东西总是超出喻雾的预期, 或许应该说喻雾根本没什么“预期”。
他从来都没有任何期待,这场感情里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唯一性、长期性。
喻雾一路长大, 他最懂得的就是满足。想要一颗糖,得到一颗糖,他永远不会再去肖像多一颗, 即便对方在他的期待之外多给一颗糖,他也不会抱有任何“以后我会有两颗糖”的幻想。
“你怎么不说话?”谢心洲微微歪头, 问他。
喻雾回过神来, 握着这个密封袋, 看向谢心洲的眼睛。
“被你冲击到了。”喻雾说,“高兴得说不出话。”
那是一双澄澈不沾俗念的眼睛,坦荡又真诚,谢心洲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摆在台面上。谢心洲就是典型的, 只要靠近他和他相处之后,就能知道他这个人其实非常简单,他简单到像《天鹅》的五线谱, 难的是靠近他。
闻言, 谢心洲停顿了下, 笑起来, 说:“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是无价的东西。”喻雾说。
琴弓的弓毛是马尾制成,他琴弓的弓毛很长, 将近一米, 他没有浸得多湿, 大约一半, 在袋子里沉甸甸的。
由于雨水会变质,弓毛注定无法保存太久。喻雾想过把它冰冻封存起来, 就像冰封一朵玫瑰,也想过定制出这个味道的香水。后面几天里,喻雾问过谢心洲的意思,谢心洲都没所谓,他将东西送出去之后,不会在意它被如何对待。
在庄园里住的时间里,谢心洲越住越满意。完全没有更换环境的不适应,他自己的车开过来后,喻雾还是一有空就送他去乐团。
喻雾去北京搏击场备战昆仑决训练,谢心洲就在这巨大的城堡里……享受。
夜幕降临后,管家和住家侍从们安静地在别墅西侧各自的房间里休息,谢心洲去了一楼东侧的宴会厅。
这夜的山风如百鬼索命,呼啸着环绕在庄园四周。谢心洲傍晚时候收到孙叔的微信,孙叔问他需不需要一些助眠的热汤,因为今天风大,尽管别墅里的窗户都是双层隔音,但还是会很吵。
谢心洲说没关系,接着让孙叔他们今晚不用管他。孙叔懂他的意思,这是想要独处,希望不被打扰。
他一个人走去宴会厅,打开灯。
不得不说,这种非常适合做恐怖无限流副本的地方,对谢心洲来讲是完美的舒适区。
呜呜的风声盘旋着,八角笼在中间,没有了长绒地毯后,谢心洲的鞋踩在地板上,哒哒哒,走向东南角的小舞台侧后方有一架贝西斯坦三角钢琴。
他走上去,却没第一时间坐下。
小舞台这个视角看向八角笼,简直是绝佳观战台。
今天喻雾在北京训练,大约十分钟前他打了电话回来,说今天晚上做力量训练。谢心洲扶着琴,有些怅然地看着面前的八角笼,他起初只是看着它,尔后慢慢萌生出一些别的东西……他说不上来。
和圣诞节之后的时候一样,喻雾离开后他变得有点怪,谢心洲以为经过上次的分离焦虑后,他已经能够处理好这种情绪。但这次,他意识到他并不是“处理”情绪,而是逃避情绪。
他将大提琴侧躺着放在地上,然后走下来,跨过那个恶趣味的“Keep out”警戒线,走到八角笼边。他想起来喻雾说他爬不进去八角笼,这会儿……有点信了。
它光是台面高度就到谢心洲胸口,之前看喻雾都是站在它面前,手掌一撑跳上去。他……转身去把小舞台上的椅子搬过来,踩上去,然后打开微信,给喻雾拨了个视频通话。
等待接通的时候,他戴上蓝牙耳机,搬着椅子回去舞台上。
八角笼的角上绑着绳子,他把手机塞进绳子的缝隙里,前置摄像头冲着小舞台。
“喂?”
“喻雾。”
“嗯。”
“我想你了。”
喻雾那边喘得很剧烈,他脑门上一条白色的额带,刘海汗湿了个透,搭在额带外面。他看着视频里的谢心洲在钢琴琴凳坐下,他呆愣愣的,分明谢心洲说的四个字都是中文,可偏偏听不懂了。
“你再说一遍?”
谢心洲笑了声:“干嘛,要揍我啊?”
“我以为我出现幻听了。”
“你没有。”谢心洲重复了一遍,“我想你了。”
庄园这个宴会厅当初装修的时候就预设好了,豪门晚宴必定要有现场演奏的乐队,所以投射和隔音做了极好的。风声显得很远,像远方旷野的狼嚎。
喻雾在力量训练,原本耳机里放的是SUM41的重金属音乐,视频打过来之后音乐暂停,他只听见了这么四个字。我想你了。
有一瞬间喻雾想换衣服开车回家,但这是系统训练,是他的工作。
谢心洲说:“你把手机放下,接着练,我弹琴给你听。”
喻雾的手机屏幕里,谢心洲坐在Keep out警戒线里。喻雾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这个Keep out警戒线拉得真是天才,太适合他了,全世界都请Keep out。
“你还会弹钢琴?”喻雾呼吸缓和了很多。他刚刚在俯卧撑,之前做了深蹲跳绳,运动时候的肾上腺素升高,看着手机屏幕里的谢心洲,他掀开琴盖,手指放在琴键上。
谢心洲调整了下耳机,说:“钢琴算是基础,我弹得不是很好。”
镜头比较远,其实看不太清楚,但这种遥远朦胧的氛围更加要命。
“没关系。”喻雾将手机放在旁边,回去瑜伽垫上继续俯卧撑,“弹什么?”
“小星星变奏曲。”谢心洲说。
小星星变奏曲的第一变奏就是广泛流传的“一闪一闪亮晶晶”,如果不是乐句之中有几个华丽的三连音,直接会让人忽视它是一首变奏曲。
喻雾手臂绷着肌肉继续俯卧撑,谢心洲的手臂随着抬指的动作,如浪潮中的浮木轻涌。
他们都没有看视频画面里的彼此,只听。听对方的小星星,听对方俯卧撑时候的喘息。
还有风,别墅外面环绕着的风。
偶尔那风声会骤然变得猛烈,像蓄力一击。说实话,第一变奏后面就是喻雾理解范围之外的《小星星》了,但喻雾不介意,他终于理解了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做力量训练的时候听一首《小星星》听得越来越有力量。
人类真的,很神奇。
小星星变奏曲有12个变奏,演奏时间一般在十分钟上下。十分钟后,谢心洲弹完了。
“有一段弹错了。”谢心洲说,“第九变奏弹了两遍。”
喻雾站起来,用毛巾潦草地擦了手和脸,拿起手机:“没事儿,我听着挺好。”
谢心洲扭头,看向八角笼上绑着的手机。他只是看了过来,没有说话。喻雾便问:“怎么了?”
“看不清你。”谢心洲眯了眯眼,从钢琴那儿走过来,笔直细条的长腿跨过警戒线,走到八角笼这里。
喻雾看着画面里的人走过来,发现他把手机放在八角笼上了,说:“你爬慢点儿,别摔着了。”
“刚刚踩椅子上来的。”谢心洲说。
“那你再把椅子拿来呀。”
“懒得拿了。”谢心洲说,“我爬得上去。”
还记着呢,喻雾心道,当初那句“你连八角笼都爬不进去”……
喻雾平时单手撑跳上去,然后踩住边缘,直接拎起笼绳进去。谢心洲有点狼狈,他得撑起上半身,一条腿先跪上去。
好在镜头拍不到这个部分,不然即便是谢心洲也会觉得难为情。然而喻雾可能猜到了他的行动路线,说:“爬上来握着笼绳,别摔了。”
“嗯。”
这台面和笼绳之间不算窄,但在没有防护的条件下,明明能容纳一个成年人的空间,也会不自觉地失去平衡。
谢心洲攥着绳子,但尴尬的是,他之前把手机插在笼柱上的绳子的缝隙里,这会儿这个姿势,他提不起来这个手机,使不上劲。
他没有手机壳,手机边缘的金属部分又滑,捏着向上提,提不动。嗓底发出的,下意识的“嗯唔”声音传去喻雾的耳机,他在谢心洲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吞咽。
“你小心点。”喻雾说,“不行就去叫孙叔来。”
“我没问题的。”谢心洲说。
说着,最后一下,紧捏住手机。喻雾这边的画面镜头猛的向上挪,嗖的一下。
谢心洲一笑,得手了,然而下一刻,笑不出来了。
“啊。”短促的惊呼,谢心洲脚下一滑,攥着绳子的手不慎脱力,整个人侧摔下去。
“谢心洲!”喻雾喊出来。
嘭!
谢心洲侧摔下去,落地的瞬间紧急调整了一下姿势,别让胳膊着地,摔着胳膊了没法拉琴。
喻雾眼睁睁地看着他那边的画面最后停住,他趴着摔在地上,然后慢吞吞地,先屈膝跪起来,然后手摸到手机,拿到面前。
耳机已经摔出去了,视频通话转为扬声器。
谢心洲“呼”了一声,拿起手机,说:“我没事。”
他摔得痛了,眼睛微颤,可怜兮兮。再爬起来的时候,镜头扫到他的跪姿,喻雾看得呼吸一滞。
喻雾问:“摔痛了吗?”
谢心洲爬起来后,靠在八角笼台侧面缓了口气,去捡起两只耳机,戴上,说:“痛。”
“回去卧室,脱掉衣服和裤子,检查一下身上的擦伤,卫生间放吹风机的柜子里有药箱。”
谢心洲举着手机从宴会厅出来,在门口关上灯,走过孤独的廊道,上楼。
他说:“好。”
然后回去他们住的卧室,谢心洲把手机靠在床头柜的纸巾盒上。
“我看不见后背。”他解开衬衫纽扣,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我后背怎么样?”
“你后背很漂亮。”喻雾脱口而出。
第40章
谢心洲幽幽地回过头, 他张了下嘴但没出声,属实是无语。
但他这个姿势确实很难让喻雾理智,尽管这个姿势在谢心洲看来非常合乎常理——他需要让手机立起来, 那么就需要一个可以让它靠着的东西,他本人又必须与摄像头齐平,那么, 跪坐在床上……很合理吧。
“我的意思是……”喻雾稍微有点慌,“你靠近点, 我看不太清。”
谢心洲冷漠地穿上了衬衫, 画面里, 俊秀白皙的青年冷漠地拉上衬衫,转过身从床上下来,拿起手机,在喻雾“哎哎”两声中挂断了视频通话。
然后没忍住, 笑了一下。
笑完还特意看一眼手机,确认真的挂断了,又笑了下。
他没生气, 但他想让喻雾觉得自己生气了。这位油盐不进的独奏家难得萌生出恶作剧的念头, 喻雾发来微信说他背上没有明显的伤, 谢心洲回了个“哦”。
喻雾攥着手机在健身房里抓耳挠腮, 和他一起做体能训练的选手边用毛巾擦汗边走过来问他:“咋了这是?”
喻雾干笑两声:“没、没什么。”
同事打趣他:“把对象惹生气啦?”
“呃……”喻雾有点不好意思,倒也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同事又说:“嗐, 姑娘啊, 大多很感性,你得哄啊, 而且你要哄到点子上,光哄也不够,你得买礼物,得有花,要写卡片,手写的那种,字儿丑没事,但要真诚,我告诉你啊……”
这位同事相当热情,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教喻雾打好发过去。喻雾是真的有点慌了,以至于真的听了同事的话,发了一句“宝贝我知道错了”给谢心洲。
微信上一直沉默的谢心洲终于回复了,发来一张照片。
他后背没有擦伤,但由于摔下来的时候他刻意保护了左边手臂,是跪摔,左边膝盖下方着地的皮肤破了很大一块皮。
他拍下来发给喻雾,问他这个用什么擦,碘伏还是酒精。
喻雾心疼坏了,但这时候不能赶回去,只能在微信上教他处理伤口。谢心洲没想到会摔这么厉害,因为裤子都没破。
这次特训只两天,这两天里谢心洲一瘸一拐,伤口并不深,但位置比较刁钻,腿弯曲再伸直的时候会钻心的疼。
而这栋别墅又是唐顿庄园那种调调,没有装电梯,导致谢心洲下楼再上楼的过程无比艰苦。孙叔原想着让家里做侍从的小伙子背他,他果断拒绝了,表示自己扶着楼梯扶手没问题的。
孙叔很有边界感,只叮嘱了家里的侍从们这两天耳朵灵光点,小心听着,比如摔倒或是从楼梯滚下来的声音。
两天后,喻雾回来了。
别墅里的供暖比大型商场还舒适,因为开着暖气的同时也开着新风系统,温暖而且空气好。所以谢心洲在家里只穿一件衬衫和西裤。
喻雾回来后看见的画面是,瘦削挺拔的白衬衫青年,衬衫下摆藏进裤腰,一条藤蔓暗纹的皮带箍玉壶春瓶瓶颈般的腰。
青年站在壁炉前边,正向上伸手,扶正壁炉上的摆件。
听见动静,谢心洲回头,喻雾看上去有点呆。一身黑色运动服,白毛,拎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包,看着很像二次元某运动社的王牌学长。
谢心洲转身有点费劲,这也是喻雾呆滞的主要原因。
他……撑着一根手杖。
孙叔给他的,他左腿屈伸太痛,孙叔给了他一根长度适合他的沉香木手杖。
这里是别墅的主客厅,上世纪伊丽莎白时期的古董地毯色泽略微暗沉,谢心洲转过身,慢慢地踩着地毯走过来。
“怎么……”喻雾看着这画面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放下包迎上前去,“怎么这么严重?”
刚刚有个瞬间,谢心洲给了他一种不真实感,他以为自己进入了19世纪哪位年轻伯爵的城堡。
“你拍给我的伤口,看上去没多深啊。”喻雾扶住他,然后蹲下,把他西装裤从脚踝处推上去。
“是不是又摔了。”喻雾抬头,看他。
谢心洲点头:“洗澡的时候没站稳。”
孙叔实在拿他没辙,为了让他少走动,一日三餐送来房间。但他拒绝所有触摸式的帮助,别说洗澡了,就连其他人想扶他一下他都说不用。
喻雾叹了口气,伸手:“来,抱你上楼。”
庄园侍从都接受过很系统的培训,他们都服务过高净值人群,懂得在房子里做一个沉默的NPC,多数时候老板触发了要求才会开始对话。
“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谢心洲说完,看他又有些委屈,遂解释,“被他们看见很丢人。”
“不会的,他们很专业,根本不会看。”
“我真的可以自己走……”谢心洲深谙此人什么力道,他被他一条胳膊扛起来过,所以向后躲了半步。
半步,多么巨大的单位,与其说“退”,不如说“缩”。
喻雾抿唇笑了下,说:“那好,我陪你走。”
孙叔做了这么多年老管家,眼光是上等的,谢心洲这根沉香木手杖打磨精致,杖头是一颗浑圆的明珠。喻雾走在他侧后方,看着谢心洲的身形,他努力地维持着较为好看的姿势,手杖点在前面,比较不方便的左腿先平着挪,右腿再跟上。
虽然在心疼,但他看着谢心洲这样的穿着,握着手杖。因腿脚不便而身形轻微摇晃,但腰背依然直挺,他太好看了,任何状态、任何角度。
喻雾画过那么多鲜血淋漓的战损,动辄17厘米长的刀口子,画起来主要是视觉冲击力。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说战损不太准确,但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侍从们在庄园里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精致的装修以及摆件们会落灰。穿过走廊,侍从们颔首轻声道一句“喻先生回来了”。
喻雾会一一点头致意回去,这就是每天最普通的交涉,且一天只需要打一句招呼,不必次次见面都叫先生好。保持沉默,是侍从素养之一。
所以谢心洲喜欢这里,巨大的别墅已经提供了生活所需,且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着他满意的距离感和疏离感。
他们宛如游戏里的NPC,做着自己的事情,除非谢心洲主动询问什么。
上楼梯有点艰难,谢心洲偏头看了眼喻雾,喻雾很耐心。不过他觉得喻雾刚回来,合该上楼去收拾一下冲个澡什么的。
于是伸出手,说:“还是抱吧。”
谢心洲腿脚不方便的这几天没有去乐团,请了几天假,请到小年演出的前一天,保证能参加最后一次排练。
此前谢心洲一直不明白大家爱说的“舒适圈”是什么感觉,请假的这几天,他切身地感受到了。
因为喻雾回来了,他不用狼狈地洗澡。喻雾会放好浴缸的水,让他受伤的腿搭在浴缸边缘。
他真的像个树脂娃娃,膝盖受了伤,就像娃娃坏掉了球形关节,动起来的时候会滞涩。泡澡不能泡太久,喻雾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让他扶着墙,仔细地把他擦干。
谢心洲的泰然和没有波澜的表情让喻雾产生了些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还是源自于喻雾看过这类的漫画,譬如《蔷薇少女》。有些时候恍惚之间他会觉得,难道他真的是个觉醒的娃娃?
不过很快,这种不真实感结束了。
因为谢心洲痊愈后,去上班了。
工作永远能打破所有幻想和不安,紧接着编辑也开始催促喻雾的第二卷,编辑的意思是赶着近在眼前的春节,在除夕过0点后发出第一话,也算给漫画攒个喜气。
喻雾根本不敢回编辑消息,把手机一撂,翻上八角笼。
在家有格斗场的好处就是随时训练,凌琦瑞带着格斗场的三个小伙过来陪打。昆仑决在四月,也就是两个月后,这个阶段主要是让喻雾进入并保持竞技状态。
三个小伙轮流上,打了五轮。
也就是先一个个上,然后第一个下场的休息好了再上,这样轮着来。
喻雾的体能好得令人发指,第一个报废的小伙坐到凌琦瑞旁边,面无血色地问:“凌经理,这位大哥他……什么来头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凌琦瑞嘿嘿一笑,翘着二郎腿:“等到昆仑决你就知道了。”
小伙又问:“哎哎,哥,为啥喻哥要在八角笼侧边加台阶啊?咱不都是蹦上去的吗?”
“……”凌琦瑞眉头一蹙,“哎你这么一说,是啊,之前搬八角笼过来没说要加台阶啊,怎么加了台阶。”
今天是小年前夜的排练,因为排练比较顺利,谢心洲提前回来了。
他的车进庄园,大门会自己开,孙叔看见门开,一辆奔驰开进来,知道是谢心洲回来了。孙叔等在别墅客厅,说:“喻先生在训练厅。”
“好,谢谢您。”谢心洲把琴递给孙叔。想了想,往训练厅走。
今天是最后一次排练,所以大家都穿了礼服。训练厅里只有喻雾一个人,陪练的人都离开了,喻雾四仰八叉地躺在八角笼中间。
听见门响,他没动,以为是孙叔进来。但孙叔进来会出声,他没听见声音,反而听见皮鞋踏在地板的声音。
谢心洲进来后关上了门,他走上八角笼,掀开绳子,第一次迈进这里。
燕尾服、白衬衫、西装裤、黑皮鞋。
走进了血污、散落着绷带的八角笼。
他在只有一条大裤衩的喻雾的脑袋边蹲下来,遮下一片阴影,歪头,问:“你还好吗?”
“特别好。”喻雾说。
谢心洲很轻地笑了一下,指尖点了下他眉角,说:“你这儿破了。”
“那你亲一下。”喻雾伸手在他下巴上挠了挠,“亲一下就好了。”
阴影越遮越大,是谢心洲真的俯了下来。说实话喻雾挺意外的,他觉得以谢心洲的性格和他对这世界的理解,一定会说“不会被我亲一下就痊愈”或者更直接地说“不会好”。
结果是,谢心洲没有去亲他的眉角,这个吻落在他嘴唇上了。
喻雾打了一个下午,三个人打五轮,他们走了之后喻雾冲了个澡直接躺回八角笼。这个吻很轻,碰到就离开。
喻雾吞咽了下,一个利落的起地翻身,通常来讲,这一起,之后喻雾会顺畅地接一个顶膝撞腹,再来一招组合击头。
他起身将谢心洲一搂,独奏家在搏击手面前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条件,谢心洲只感到一阵翻腾,喻雾撑在自己身上了。
落下来的吻很用力,没有缓冲没有缠绵,直接撬开他嘴唇,喻雾野蛮地用舌头在他口腔里索取。
谢心洲是有点懵的,他无意识地屈起腿,这位置刚好抵到喻雾下面,喻雾遂亲得更凶。
这小子本来就半裸,下午的长时间对战让他运动神经依然高亢,谢心洲腿不方便的这阵子,加上此前去北京特训,他们很久没做了。
繁琐的燕尾服被扯得有点可怜,纽扣不知道崩去了哪儿,白衬衫下的衬衫夹让喻雾脑子要炸开。谢心洲不缩也不躲,他向来是个直白地去直面自己所有欲望的人。就像哈曼卡顿音箱的那次。
两个人交颈缠绵到最后时,谢心洲只问了句这里有没有装监控。
喻雾说没有。
谢心洲说了句好,喻雾才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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