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和亲
风声猎猎,火光四起,如金乌西沉,将天边染成霞光之色。
他一路策马赶来,驰走过丛林与山道,身上沾染了春日夜晚的清冽温和香气。
卫蓁在他怀里仰起头,对上那一双曜亮的眸子,尚未来得及张开说些什么,便听到仆从赶来的脚步声。
宋氏在门边停下,高呼道:“快拦着他们!”
卫蓁快步跟随祁宴离开。身后护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衣裙飘飞,在护卫即将追上她时,被一只手拽上了马背,随即后背靠上一个宽阔的肩膀。
少年倾下身,双臂环在她两侧,握住缰绳道:“小心,坐稳了。”
随着一声高亢的嘶鸣声,骏马踏开四蹄,往浓稠的黑夜奔去。
卫家这一场火势突如其来,府外不少人围观,众目睽睽之下,看到卫大小姐随着祁少将军从府中奔出,二人一同翻身上马,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道路的尽头。
宋氏喘息着立在府外,听得众人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更有道那卫大小姐与情郎私奔,设计放火烧家想要脱身。
然而无论如何,卫家的人到底是追不上了。
宋氏心中暗暗生恨,今日叫卫蓁跑了,他日见面,她怕是定会将所受的委屈如数报复回来……
祁宴的马在祁府外停下。
卫蓁进了祁府,被安排进一间客房休息,祁宴帮她找来医工检查身上伤势。
夜色已深,屋舍里安静极了,蟋蟀时短时长的鸣叫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檐下灯笼摇晃,将祁宴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听到关门声,见仆人从卫蓁房中走出,问道:“卫小姐用膳了吗?”
仆从摇了摇头:“奴婢进去送的膳食,小姐动都没动一下。”
祁宴抬手敲了敲门,门半掩着,敞开了一条缝,祁宴走进屋内,瞧见床榻之上少女抱膝坐着,浓重阴影打在她身上,而她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垂在身边的一只手,掌心翻着朝上,露出伤口,鲜血重新染红纱布浸透了出来。
祁宴拿来药箱,到床边坐下,床上少女忽然惊醒,一道寒光掠过,她手中的利刃直朝他捅来。
“是我。”祁宴握住她的匕首,有鲜血顺指缝流下,溅在了被褥之上。
卫蓁连忙放下匕首,道:“我不知是你。”
她倾身而来,握住他的手掌检查伤势,眼中溢满愧疚与关切:“抱歉少将军,方才意识昏昏沉沉,还以为我在卫家,把你当成了看管我的侍卫……”
祁宴注视着眼前少女,她半跪在他身边,只着了一身素衣,才洗过长发披散至腰间,在那皎洁月色照耀下似一匹泛着玉泽的绸缎,当她用帕子来擦他掌心血迹,那发间淡淡的香气便扑入了他鼻尖。
少女柳眉轻拢,仰头道:“实在不好意思,少将军,那医工还在不在?若不在了,我来给你包扎。”
女儿家五指纤细柔美,肌肤擦过他带有薄茧的掌心,是一种别样的光滑细腻的触感。
祁宴将手从她掌心之中滑开,“小伤而已,无事的。”
他回想她方才拿刀戒备着他,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问道:“你在卫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继母会将你关押在柴房之中?”
卫蓁看着他,许久才道:“此事说来话长,少将军,我实则并非卫家的女儿。”
她将当中曲折一一讲给他听,言毕垂下眼帘:“少将军此前照顾我,当也有我阿母是祁老将军堂妹的缘故在,只是我非阿母亲生,今日之后,怕也再不能称少将军一句表哥了。”
祁宴安静地听完,道:“这段时日你且安心住在祁家。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卫凌,他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卫蓁感激道:“少将军今日相助之恩,卫蓁日后必会相报。”
“不必言谢。卫大小姐此前帮过祁家不记得了?此事我不过举手之劳。”
二人交谈恭敬而有礼,不多时,祁宴离开了屋子。
护卫紧跟而上,看一眼屋内,低声道:“寻常人遭遇身世变故,一时难以缓过来,更何况卫大小姐,一下从云端跌落泥潭里,落差之大如何能接受?”
祁宴默而不语,走到窗户边,透过朦胧窗纱,看到屋内少女静坐在黑暗中。
手下叹息一身:“卫小姐与太子退婚,若有家世门楣在,尚且可挺着腰杆说话,可如今这个情况,日后怕是要任人磋磨了。属下倒是担心,小姐一时想不开……”
祁宴目光从窗纱上移开:“不会,她并非那样软弱之人,想必心中自有决断。”
她向来清醒,眼下只是需要些时间接受。
祁宴抬步走下台阶。
沉寂无声的屋内,卫蓁将头靠在床柱上。
虽然夜幕降临,她眼若蒙尘,不能看清任何东西,可每每身处黑夜之中,她总能想清楚很多事情。
前十七岁她一路顺风顺水长大,如今命运生生开了一个玩笑,逼着她离开原先的路,踏上一条满是荆棘丛的未知之路。
她既不是卫夫人亲生,便不能再占着卫大小姐的身份。
卫蓁开解自己,就算没了家族的照拂,她也能找到一个法子能在世间立足。
或是回到南方的封地,跟着那军医行走军营,救治伤兵;又或是做那商贾,靠着自己手艺谋生,都不寒酸。
但她总得想好日后要做些什么。
卫蓁慢慢地躺下,万籁俱寂中,窗外草丛中的蟋蟀声到达耳畔。
她意识渐渐混沌,快要入眠之中,屋外响起了巨大的骚动声。
卫蓁从梦中醒来,循着动静走出屋子,恰好一护卫快从院外走进来,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侍卫面露难色:“大小姐,卫家带了人来,让我们少将军将您交出去。”
卫蓁连鬓发都不绾了,长发披散着,提着裙裾快步往外走去:“祁宴他人呢?”
“少将军正在府外。”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夜已经过了四更,整条长街上不见一人,只祁家府邸前灯火通明。
卫昭正高坐在马上,身后数人跟随,高高持着火把。
卫昭手握缰绳抱拳道:“还请少将军恕在下冒昧前来,望您尽快将卫家人归还于卫家。”
祁宴道:“卫家何人需要祁家归还?”
“自是在下的女儿。今夜卫府外多少双眼睛看着,祁少将军将在下的女儿带走,少将军莫非是不打算承认?”
少年淡淡道:“卫大人将她关至柴房之中,欲将她卖给远方的表侄时,怎不记得她是女儿?”
卫昭神情微僵,被当众抖出此事,自是面子有些挂不住。
他沉声道:“说什么那都是我卫家的事,岂容少将军一个外人插手,不是吗?”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脚步声,众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跨过了门槛。
正是卫蓁。
门口祁家侍卫,为她齐齐让开一条道,少女提着裙裾,奔至祁宴身侧。
卫昭冷声道:“立在那里做甚,还不快回来?”
卫蓁面色漠然,直视卫昭:“我为何要回去?”
卫昭问道:“莫非你还想赖在祁家。你一个女儿家尚未出嫁,婚前留宿旁的男子家中,这事若传出你还要脸面吗?”
接话的是一道玉石碰撞般清亮的声音,“卫大人。”
祁宴挡在她身前,身姿挺拔如松,“她虽非卫夫人腹中所生,然卫夫人将她当作亲生,那我祁家便待她亦是卫夫人之女。当年是祁家没落,京都无人,叫你卫昭竟敢肆无忌惮折辱祁家女,这次可不再由着你。”
月色皎洁,给他镀上一层清冷光辉,少年俊美的面容上含着冷意。
他目光凌然,抬手搭上身侧侍卫的刀柄,长剑出鞘,凌厉如电,同一时刻,身后众人齐齐拔剑。
剑柄在他手中一转,折射出璀璨华光。
卫昭面色大变,高呼道:“走!”
他带着人马后退了一步,一齐转身离开。
祁宴回身,将长剑插回剑鞘中。卫蓁道:“多谢表哥。”
祁宴道:“你是卫夫人的女儿,祁家帮你自是应该的。回去吧。”
卫蓁与祁宴一同走上台阶,跨过门槛时,偏过脸看去,方巧与那马背上回首看来的卫昭对视上。他眼中怨色浓重。
卫蓁惴惴不安,对祁宴道:“我担心卫家人不会善罢甘休。”
卫昭不达目的,怎会是那样轻易离开,除非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果不其然,翌日天才蒙蒙亮,士兵便围了祁家。不过这一次,是来接卫蓁入宫的。
楚王身边的大宦官,策马等候在府邸外头。
“卫大小姐,您请入宫走一趟吧。卫大人向大王揭发,道是六皇子身亡一案,有小姐您参与其中。”
卫蓁想起了卫昭离去时冰冷的神情。他们夫妇二人,果真在这里等着她。
……
卫蓁被带入了宫中,到了大殿外,宫人替她打起帘子,她款款步入,珠帘在身后落下,发出清脆碰撞之声。
立在大殿前方的卫昭与宋氏,首先回过头来。
卫蓁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她在来宫中前的路上便猜到一个大概。
卫昭夫妇怎会知晓她参与此事?必然是从卫璋口中得知。
卫璋在被流放前,对没能除去卫蓁心有不甘,所以留了一个私心,将“卫蓁刺伤过六殿下”一事告知了心腹,想必也是千叮咛万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声张告知卫昭夫妇。
然而恐怕他也只告知了这部分实情。
如若他们知晓,太子也是幕后主使之一,那他们还敢向楚王告发吗?
一旦她下水,太子也定然脱身不得。
大殿内还站着太子,王后坐在宝座之上,祁宴比她早一步先进入了大殿,此外还有卫瑶等一众人。
宦官恭敬地对卫蓁做了一个手势,倾身轻声道:“卫大小姐,请吧。”
卫蓁朝内殿走去,指甲攥入掌心之中,刺痛感传来,强迫着她渐渐冷静下来。
等会楚王发问,她便矢口否认,除非有直接的证据,否则对她的一切控告都不过是猜测。
然而这也足够棘手,楚王性情不定,尤为疼爱景恪,难保就不会因此迁怒于她。
卫蓁俯身跪拜,额触地砖,裙裾垂散在身后。
她婉婉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臣女卫蓁,叩见大王。”
君王坐于上方,面容威严,周身一股冷峻之气扑面而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卫昭,让你的夫人上来说吧。”
宋氏走出,在卫蓁身侧跪下:“禀君上。臣妇也是今日早些时候才得知这一谬事。那夜卫蓁在酒宴之上中途离席,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未归来,实则是与六殿下进了一处寝殿,六殿下并非被刺客所伤,而是卫蓁所伤!”
“臣妇此话自非空穴来风。臣妇的儿子卫璋,正是负责宴席上的侍卫,他可以作证,他的手下也可以作证!大王将人唤来对证便可。”
太子冷声打断道:“一派胡言!”
宋氏心头一震:“太子殿下……”
“卫璋的手下也是孤的手下,若真有此事,孤怎会不知?”
上首的楚王道:“卫蓁,这话你可有反驳的?”
卫蓁望着面前冰冷的地砖,从她进来到现在,楚王都未曾让她起身,就维持这样一个伏地而拜的动作。
然她动作始终优雅有礼,开口声音轻柔:“臣女那夜并未去过暖殿,若是君上想要对证,尽可将证人带至殿内。”
“君上,那夜是臣负责搜查的离宫。”
身旁有人走出,在卫蓁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少将军搜的?”楚王沉默了一刻,“是不是还有庄统领?”
“是。臣与庄统领皆可作证,那晚卫大小姐的确未去过暖殿,当时臣带领的一众将士也都看见,卫大小姐确实在自己阿弟的寝殿之中。臣入殿搜查后,并无半分不妥。如若君上有疑,不如去请庄统领。”
楚王摆摆手,示意宫人去请。
不多时,庄统领被带到了殿前。太子景恒侧过身,目中暗含深意:“庄良,那夜搜查到了什么,你可直说。”
庄良会意,恭敬回答,与祁宴所说别无二致。
“君上不可听信他二人的话,祁宴口中无一实话,他二人在给卫蓁做假证!”卫昭走出来道。
楚王淡声道:“太子,卫璋是你手下,此事你可知内情?”
一旦事情再查下去,火必然要烧到太子身上。
太子撩袍跪下:“那夜宫宴之上,卫蓁中途离席,并非独自一人,儿臣与她一同出去散心,后将她送回了卫家的寝殿。说她与景恪共处一室,简直荒唐。”
“太子殿下怎也为卫蓁做假证?”宋氏将卫瑶推至身前,“那夜殿下分明是与臣妇的女儿在一起!”
太子铿声:“孤何须撒谎来袒护卫蓁?实在是那夜情况的确如此,孤并未见过卫瑶!”
他扭头看一眼卫昭夫妇二人,目中顿露狠色。
卫昭夫妇不知太子为何站在卫蓁一边,却也立即明白太子不悦,立马噤声。
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情任何绪的起伏:“卫蓁,你上来。”
卫蓁缓缓起身,往高阶之上走去,到楚王宝座前,再次双膝跪下。
身为臣子不能正视君颜,她垂着眼,视线落在楚王的衣袍之上。
楚王搁在宝座的手,朝她伸来,卫蓁下巴微微吃痛,被迫着仰起头,对上了那双灼热的眸子。
楚王在众人面前握住卫家女郎下巴,这一动作,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大殿安静极了,针落可闻。
楚王双眸微眯,令卫蓁想起了景恪,他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眯眼时便犹如毒蛇在吐信。
楚王道:“若说别的人伤害景恪,寡人可能不信,然而是你,寡人不得不怀疑,因为景恪此前曾向寡人要过你。”
他沙哑的嗓音,犹如砂砾刮过石头,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寡人应下了他,让他安分守己再过些时日便可。因为寡人也动了另立储君的心思,反正无论太子是谁,太子妃必定是你。”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了卫蓁的脊柱。
所以那一夜,景恪在暖殿之中见到她,才会那样肆无忌惮,直接将她压倒在床榻之上。
卫蓁浓密的眼睫颤抖:“君上,臣女那夜并未见过六殿下,祁少将军和太子殿下都可以为臣女作证,再有六殿下是后来被猛虎所伤方才身亡,是卫璋陪同在侧,与臣女没有丝毫关系。”
太子道:“父王,的确如此,是那卫璋安排的猛虎,不想猛虎脱了笼。”
楚王摇摇头,挥袖示意太子噤声,看着卫蓁道:“寡人才失去了孩子,在想你既然这么得他喜爱,不如去陪陪他。”
卫蓁后背冷汗涔涔。
她清楚地知晓,楚王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卫蓁伤了景恪,而是在寻一个心安。
景恪从遇刺到身亡,存在诸多疑点,然而再如何调查也只能调查出有卫璋参与,治卫璋一个失职之罪。
眼下卫蓁作为嫌疑之人,被送到他面前,楚王处置了卫蓁,便也算对得起景恪。
卫蓁喉咙发紧:“臣女不知如何才能叫大王放心。是大王觉得臣女这副容貌蛊惑了六殿下,想要臣女毁去?又或是觉得臣女此身不详,需要去祀坛为六殿下祈福?还要用其他方式,才能向大王表明臣女绝无二心?”
大殿之外传来禀告声:“殿下,晋国的使臣求见!”
晋国的使臣在外等候多时,之前便一直递话进来,要见楚王一面。
楚王道:“让他再等等。”
此话一落,下方祁宴出声:“不知君上可还记得卫夫人?君上即位之初,朝堂不稳,猎场之中,有逆臣贼子行刺君上,君上身边近乎无人,是卫夫人扑在君上面前,给君上挡了足足三箭。君上都忘了吗?”
楚王望着面前人,慢慢地冷静下来。卫夫人惨死的一幕,这些年仍旧时常出现在他梦中,时刻提醒着他,对待逆臣不能手软。
下方卫昭夫妇一听提到卫夫人,正要出声,被太子狠狠地瞪了回去。
楚王道:“是,寡人说过会善待卫夫人一双儿女……景恪之死,虽非卫蓁造成。但那夜暖殿之中,她是否刺伤了景恪,仍旧存疑。”
楚王慢慢松开了卫蓁。
眼下他看似松了口风,卫蓁却心知楚王之喜怒无常,假以时日定会再拿此事发难。
更何况她并非卫夫人亲生,没有家族庇护,王室想要处置她,便如碾压一只蚂蚁般容易。
楚王在一日,她便永远要提心吊胆一日。
门口再次响起通报声:“君上,晋国使臣来了。”
楚王看向一侧宝座上的王后:“你带晋使去见弋阳。”
王后坐着不为所动,在楚王再三追问下,起身道:“我已将弋阳送走,她此时不在京都。”
楚王眼中顿生厉色:“晋国的使臣已在殿外候着,和亲事关两国盟交,岂容你儿戏!”
王后道:“我的女儿绝不能被送去和亲!”
“此时生变故,便是践踏老晋王的脸面,叫寡人如何交代?”
卫蓁听着殿中之人的争执,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像做好了什么决定。
她扬起头道:“君上,臣女愿为弋阳公主代嫁,入晋地结两国之好。”
帘幕轻晃,少女从地上直起腰,裙摆铺散在身后,金光落在她长睫之上跳跃,如同振翅的蝴蝶。
她面容玉净,声如玉撞:“晋使需要一位公主,臣女可代弋阳公主出嫁晋国,以表我对楚廷的赤忱之心。”
她一字一句似咬牙道:“不知如此,可否打消大王心中对臣女的疑心?”
随着她话音落地,大殿之中的空气一时凝住了。
第22章 前世
卫蓁跪于楚王宝座前,在她身后供着一座鎏金瑞兽博山炉,有青烟袅袅升起,烟气如云雾般攀爬上卫蓁的裙摆。
殿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是王后先迈开了一步,上前伸出一只手,扶住卫蓁。
“阿蓁,你当真愿给公主代嫁?”
“是。弋阳公主天性自由,不愿受拘束,既不想入晋地,臣女愿代公主出嫁。”
卫蓁双袖轻拢,贴在身前,一副柔顺姿态。
“卫蓁。”下方响起一道声音。卫蓁眼帘低垂,看到来祁宴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她不敢看他,移开了目光。
她说愿意待嫁,乃是心里话,考虑到种种的因素——
她在楚国已是举步维艰,想破这一局面极其艰难,不如就此离开楚地。反而能因和亲公主的身份反哺卫家,叫卫凌不会因为她受牵连。
她知道祁宴站出来,是因为卫凌和母亲的缘故想帮她再周转一二,毕竟和亲公主嫁入别国,谁知等待她是什么样的命运?
然而卫蓁在短短的一刻,已经做好了决定。
王后看向楚王:“大王,卫蓁既愿意,不如即刻请晋使进来一见。”
楚王沉默不语。
卫蓁言辞恳切:“当年臣女母亲为大王挡箭而亡,如今臣女亦愿如阿母一般,为大王分忧,为楚国分忧,以保楚国福泽绵延万年。”
楚王的面容微微松动,乌黑的目光注视着她,久到卫蓁额上浮出薄薄一层细汗。
回应她的,是千钧之重的一个“可”字。
卫蓁俯身长跪,终于释放出了压在胸口的一口气:“臣女多谢大王成全。”
晋使再次通报求见,楚王颔首:“让他进来吧。”
晋国的使臣年过中年,穿着一身紫袍,从殿外款步走来。卫蓁退到一侧,使臣看到她绰约而立,艳冶柔媚,目光不由定住,停留半晌方才离开。
那望来的一眼并无多少男子对女子的贪恋,更多的是一种惊艳与欣赏。
晋使在阶前停下,笑道:“楚国与晋国联姻,不知大王可定下最终人选?”
“晋使看看这一位如何。”楚王后牵着卫蓁,将她带至晋国使臣面前。
晋使诧异:“此非卫家小姐,楚国未来的太子妃?”
王后摇头笑道:“我们大王已收回她与太子的婚事。不知楚国将此女献上,晋王可否满意?”
晋国使者后退一步,将卫蓁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随即露出喜悦之色。
“此前离宫猎场之中,臣有幸瞥见卫大小姐惊鸿一面,她能入晋地,乃是晋国之幸。楚国如此割爱,晋国自是无二话。”
列国联姻和亲的人选,选一国公主或是贵族之女代之,皆是如此。
晋国使臣对和亲的人选尤为满意。
楚王和王后,便屏退了殿内其他众人,继续商谈和亲事宜。
卫蓁退下,独自步往一旁帘幕走去,才卷帘进去,便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攥住。
祁宴将她拽至身前,狭小的空间之中,二人几乎相贴。
祁宴道:“你若想自保,何须委屈自己自请去和亲?我可去找太后,让晋使收回成命。”
卫蓁连忙拉住他手,仰视他道:“我知少将军为我考虑,可我若不离开楚国,楚王与太子都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她靠近一步,呼吸相挨,近到能看到少年面容上的绒毛,她红唇轻启:“我处境举步维艰,如入穷巷末路,便如少将军在楚国处境,不知少将军能否感同身受?”
祁宴乌眸沉沉,目光凝重。
她想他应当能理解的,搭在他袖摆之上的手,便慢慢滑下垂在了身侧。
卫蓁转身往内走去,帘幕摇荡落下,隔绝了她的身影。
祁宴慢慢收回了视线,轻叹了一口气。
他从帘幕后走出。使臣见到他,大步走来,“少将军!”
祁宴朝他颔首。
晋国使臣亦行礼,笑道:“卫家小姐入晋国,晋王必定满意。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年的姬琴公主,臣便再也未见过如此的美人。”
祁宴身侧立着一人,是那常年侍奉在太后身边的老宦官,皱眉问道:“此次楚国献女,是献给晋王?”
“非也,”晋使摆手笑道,“大王自王后去世后,已多年未曾踏过后宫,又怎会在此时立后?臣此番来,是为晋国其他公子物色夫人。晋国诸多王子王孙尚未婚配,不乏年轻有为之辈,自会与公主般配。”
“原是如此。”
“臣以为,以卫家小姐之貌,必能得贵人青眼,前程远大不可限量,不比在楚国做太子妃差。”
晋国使者说得也委婉,实则假以时日,卫蓁嫁得储君,成为晋国王后,也不是不可能。
老宦官点头:“是。”
晋国使臣看向祁宴,“少将军也可准备准备,约莫五日之后,咱们回晋国的车队就要启程北上了。”
祁宴颔首。
卫家的其他人在殿外候着,并不知殿内此时情况。
宋氏来回踱步,攥紧了手中的手绢。此次虽然没能治卫蓁死罪,然而逼卫蓁前去和亲,她心中也觉足够畅快。
那不过是弋阳公主不要的婚事罢了,还真以为做和亲公主有多风光?区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那卫蓁向来自诩清高,闹着要与太子退婚,从堂堂楚国的太子妃,沦落成为一个行将就木老晋王的玩物,不知眼下顺她心意了吗?
宋氏也生出了几丝同情。不知晓老晋王还能熬上了几年,待晋王一死,卫蓁定要下去陪葬。
宋氏走到女儿身边,握住女儿的胳膊,“待卫蓁一走,阿瑶,这太子妃一位定然落到你头上。”
卫瑶在卫氏夫妇陪同下,走到太子身后,朝太子行礼,“殿下?”
却不想太子回过身来,眉宇之间蕴满怒气:“谁让你们到大王面前揭发卫蓁的?”
卫氏夫妇一震,“殿下。”
太子温润的眼中有狠色掠过,“你夫妇二人不知事情全貌,冒然揭发,殊不知若没有孤压下此事,你们的好儿子就是死路一条。今日你们更是差点要牵连孤!”
若非这么多宫人看着,卫昭与宋氏真要双膝发软,在太子面前跪下。
宋氏怯懦不已,晓得了当中利害,给卫瑶使眼色。
卫瑶上前相劝,被太子推开。
卫瑶拉着宋氏走到一旁,担忧不已:“母亲,我担心因为此事,让太子对我们心生厌恶。”
宋氏握紧她的手,正说着,门口响起了开门声。
卫蓁从大殿走了出来。
她径自走来,经过太子身侧,太子有话与她说,她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与宋氏擦肩而过时,宋氏笑道:“阿蓁能代公主和亲远嫁,于卫家而言,也是莫大的荣幸。”
卫蓁静望她一瞬,移开了视线。
宋氏道:“以阿蓁这般貌美,必定会得晋王百般宠爱。阿娘先提前恭贺阿蓁了。”
一旁卫昭嗤笑了一声。
“夫人这是何话?”一道声音打断了宋氏。
宋氏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楚王御用的宦官竟陪同在卫蓁身侧。
那宦官斥道:“公主入晋国,非嫁晋王,实则嫁晋国其他公室贵族。”
宋氏脸上笑容当即落了下去,“不是嫁给晋王?”
“自然不是。”
宋氏手握紧成拳。居然不嫁给老晋王,那卫蓁岂非要去晋国做王孙的夫人……
骤然的落差之下,她顿觉喘不上气来。
“夫人,父亲。”卫蓁走上前来一步,红唇勾起浅笑。
她声音何其温柔,叫卫昭夫妇背后生起一股恶寒。
“父亲应当也想不到,女儿还能站在这里与你们说话吧。昨日父亲如何叱骂女儿、羞辱女儿的,女儿谨记在心。不知父亲有没有将女儿的话牢记在心?”
她说的何话……二人想起来了。
那时侍卫将她按压在地上,她咬着牙,声如泣血一般,说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那样狼狈的她,与眼前之人的面庞重合。
卫蓁长身玉立,美眸含着春光,“父亲想起来了?”
她走近一步,声音温柔:“父亲,自少时记事起,我与卫凌没有一日不曾活在对您恨意之中,想着日后必定叫您向阿娘的牌位认错。真到了长大之时,却有所顾忌,若卫凌手刃了你,他会背上弑父之名,我不忍他如此,然而……现在我不是了。”
她盈盈浅笑:“我非您的亲生女儿,取您的一条命,自然无人会以弑父之名非议我。”
卫昭怒道:“卫蓁!你敢!”
卫蓁道:“父亲再让我想想怎么办吧,我也并非那样心狠之人,会舍得直接让您没了性命,天底下有的是法子慢慢将人磋磨至死,等阿弟回来,我与他好好商量一番。”
她轻叹了一声,声音温和,语调轻柔,仿佛忧心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这般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宋氏道:“卫蓁,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卫蓁目光落在她身上,“忘恩?夫人,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恩情。”
她慢慢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玉腕,那上面青斑紫斑与伤痕尚未消下去。
卫蓁道:“夫人昨日令奴仆绑了我伤我,欲给我一个教训,方才我将这臂上伤势展示给大王与王后看,王后得知原委,许我随意可处置您。”
宋氏不信,向宦官投去询问的视线。
那宦官走上前道:“夫人,卫大小姐既是楚国送去晋国的公主,又岂能被您这般折辱?大王的确这般应下的。”
宋氏垂在身侧的手直发抖,终于明白,那和亲公主的身份落在卫蓁身上,绝非她的灾祸,反而成了她可以肆意做一切的庇护。
王后疼爱小女儿,既然卫蓁帮她如此大一个忙,自然应下她任何要求。
从她成为和亲公主的一刻起,楚国王室注定怎么也要礼待她三分。
宋氏心头恨得几乎滴血。
卫蓁道:“所以夫人,我如何受的伤,您就得如何还回来。便从我将您也关进柴房开始吧。”
她话音落下,身后走来两个侍卫将宋氏束缚住,卫昭上前将人推开。
卫蓁道:“父亲与夫人伉俪情深,恩爱多年,既然有福同享,自然也是有祸同当,对不对?”
她说完抬起步子,往马车走去。
在她身后,卫昭夫妇的呼叫声不绝于耳,直到一道响亮的鞭声划破空气,落在二人身上,喧哗声终于停了下来。
卫蓁淡淡瞥一眼地上的血迹,吩咐侍卫道:“将二人绑了押回卫家,好生关着。”
“是。”
卫昭夫妇被关进了柴房,由宫里来的掌酷刑的侍卫亲自管教。
卫蓁回到了自己的屋室。
更深露重。月色透过竹帘细缝照入屋内,投下错落皎洁的月光。
卫蓁坐于梳妆镜前,用金梳梳着身前长发,身后响起敲门声,一道人影从门外走进,她与卫蓁的视线在铜镜之中对上。
卫蓁搁下金梳,转过身来,“阿姆!”
田阿姆蹒跚踉跄走来,不过几日未见,整个人就仿佛苍老了数岁。
老人家抱住卫蓁,一双混浊苍老的眼睛中有泪珠浮起:“那晋国山迢路远,险恶万分,小姐您如何能去,是老奴对不起夫人的嘱托,害了小姐。”
卫蓁轻拍她后背,将额头搁在她肩膀之上,柔声安抚:“阿姆怎知前路一定险恶?”
她将心中想法说给她听,之后又道:“我若不和亲,与太子退婚后,卫家必然成为王室的眼中钉,可我若和亲,王室看在我的份上,怎么说也不会亏待阿弟。”
阿弟是卫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想以此报卫夫人养育之恩。
自己白占了卫家这么多年的好处,若需要她在某些地方做些牺牲,她绝对不会拒绝。
想必,阿母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田阿姆摇头,声音嘶哑:“夫人若还在,定然也不舍得您。您也是她的女儿啊!”
卫蓁笑了笑道:“阿姆,你说过我自小聪慧,从小长大也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以我之身去晋国,也必然能活得很好,不是吗?”
这一番话更让田阿姆心如刀割。却也明白事已至此,再无更改的机会。
田阿姆从地上起身,道:“少主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应当明早便能到家中。”
“好。”卫蓁道。
梳妆镜中倒映着她的容貌。卫蓁望着铜镜,想起世人口中所说晋国的繁华。
晋王在中原称霸,四方诸侯皆俯首称臣。
晋国有吞吐天下之志。
她的前路也必然不会暗淡无光。
卫蓁从桌前起身,往榻边走去。纱幔落下,帘子田阿姆道:“小姐早点安睡,明日一早,少将军还要来接小姐入宫,由画工为您画像。”
卫蓁一愣,想起来了,祁宴要一路护送她入晋国的。
她轻声:“好。”
月亮沉落了下去,寒蝉凄鸣,卫蓁慢慢阖上了双目。
她又做了前世之梦,浮光掠影从眼前滑过。
这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完整的一生。
原来前世,自己是那样一个结局——
梦里春五月,太后在章华离宫溘然长逝,满宫白幡掩盖之下,是一场刚刚结束的血腥屠杀。
祁老将军以谋逆之罪被处死,就此祁家大权重归王室所有,至于祁少将军去了哪里,却是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太子春风得意,在六月迎娶卫家长女入宫。
不久楚王崩逝,太子即位,卫蓁成了王后,无人不道卫蓁落得了一桩好婚事。
却唯有卫蓁知晓,太子冷淡疏离,对她仿佛永远戴着一层面具。
在他们婚后的第三月,他便纳卫家次女入宫。
也是那时卫蓁才知晓,原来他与他的表妹,早就情投意合,互生爱慕。
她犹如一个恶人,横插入二人之间,被卫瑶指责抢了她的姻缘,是那个后来之人。
每每宫中设宴,她便仿若一个外人,看着楚王与爱妃恩爱,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一切,爱戴楚王与瑶夫人,满殿烛火生辉,光影绚烂,卫蓁却被隔绝在外。
她在这里格格不入,无论做得再好,总都会被太后指责。
她想回到自己家乡去。可这天下哪里有和离的王后?
三年之中,她看着卫瑶在后宫之中,风生水起盛宠不断。
卫蓁不想与她争,自嫁入东宫的第一日,她心中便对景恒起了一层淡淡的厌恶,她不喜这般虚伪薄凉之人。
可如此不争宠爱,等待她的却是卫昭与卫璋都因卫瑶被提携,自此平步青云,将卫家的权力一点点瓜分。
卫凌不是没有能力守住卫家权力,而是景恒将他发配到了南方的吴越之地,替楚王守边。
景恒用卫蓁来牵制卫凌,又反用卫凌来制约卫蓁。
卫蓁醒悟过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与卫家斗下去,与景恒斗下去。
她开始去从宫人口中去了解景恒的喜好,学着如何讨男人欢心,可时局动荡,天下突然大乱。
晋国撕破了盟约,大举进攻楚国。
晋国之势如同破竹,楚之边境一退再退,朝堂之上日日送来败退的战报。
景恒褪去温文尔雅的面具,变得愈发暴躁。
三年来,两国边境几场大仗,皆是楚国大败而归,自此楚国锐气大伤,被迫迁都南下避害。
那一日流亡路上,追兵在后,景恒派了士兵去保护卫瑶,却将卫蓁丢下。
乱世之中,女子命运飘零。而她作为一国王后被俘虏,流落至敌营,下场自是可以预见。
卫蓁被士兵绑着送到了他们首领面前。
烛火摇曳,气氛暧昧。
她长发如流瀑披散,只着一身单薄的衣裙,被迫跪于那人榻前。
士兵望着首领,话语暗示满满:“军中向来禁止女子,然此女不同,乃是绝色美人,故属下斗胆将人献上,将军可肆意享用。”
而后,她便见到了那位晋国的将领。
又或者说,晋国未来的王,日后天下的主人,祁宴。
第23章 牌位
卫蓁全身上下只一层薄纱勉强遮体,双腿赤裸暴露于空气之中,听着士兵口中说可以肆意凌辱她的话语,巨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
从她的视角,只看到面前人衣袍的一角,然而也可见男人身躯昂藏,周身气场凌冽。
对方搁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朝她伸来,卫蓁下巴细腻的肌肤贴上了他掌心,被迫仰起头来,对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
卫蓁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热,轻动了一下裸露在外的小腿,想要挪动身子远离他。
“楚王后?”
“是,将军,正是楚国的王后,”身后士兵笑得谄媚,“六国第一美人就在您面前,毕竟天底下可再没什么事能比让敌国王后委身于自己身下侍奉自己,更畅快了不是吗?”
有鲜血溅了出来,卫蓁甚至没看清眼前人拔剑的动作,说话的士兵已在她身侧倒下。
祁宴用剑削去了她身上的麻绳,捞过床上被褥扔给她,起身走到一侧屏风,将背对着他。
卫蓁拢着被子,身子不住地轻颤。
祁宴道:“我送你回去。”
时隔多年,二人再次相见,却未曾料到再见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她是楚国的王后,而他则成了晋国的将领。
无人知晓他当年如何离开楚国的,又在晋国经历了什么。而自从祁宴这一个名字在晋北横空出世,便犹如一团巨大阴影,笼罩在楚国的上方。
她在晋国军营待了一段时日,养好伤势后,被人送回楚国,却未想过等待她的却是自己丈夫的质问。
“你有没有失贞于祁宴,有没有被迫侍奉于他?”
景恒将一把匕首扔到她面前,道:“你作为一国王后,被俘虏的那一刻,就应当知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是还到楚国来。”
毕竟堂堂一国的王后,流落敌寇之手,必定会被拿来谈过条件,可对方非但没有如此,还将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的事?
那必定是他们已经从卫蓁这里得到了什么。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有关王后与祁宴的流言蜚语不断。但凡景恒维护过她一句,那些言论也不会愈演愈烈。
可他默认了一切。
后来,晋楚两国休战,在边界进行谈判。那时祁宴已清扫晋国的乱党,成为了晋国毫无异议的王。
谈判桌上不只两国,更有别国王侯前来,一同签订和平的盟约。
却唯独楚王,带来了自己的王后。
这一举动实在令人浮想联翩,盟会之上,似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楚王后与晋王之间微妙的关系。
而景恒也多次私下暗示她,以威逼利诱,让她去找晋王,帮楚国多谈一些有利条件。
景恒见卫蓁不为所动,便拿卫凌来要挟,彼时卫凌有罪责在身,他在楚国南方守边,有敌兵来犯,虽迎敌取胜,却实在损兵过多。
卫蓁听到从自己夫君口中说出的这一番话,只觉从未有过的恶心,声称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晋王。
也是这一次,二人彻底决裂。
然而如何料不到的是,卫蓁陪景恒参加会盟,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是卫蓁仍有用于楚王的佐证。
卫璋假借卫瑶的名义,让宫人在卫蓁的膳食之中下毒,欲彻底除去卫蓁。
卫蓁虽发现得及时,但那毒已入体,后医工施针将毒逼到了眼睛处,却让她的视力大大折损,几乎不能视物。
少时她被卫瑶推至石头上,以至于目力受损,夜晚再难看清东西,待到长大之后,又被卫璋以毒相害,与被剜去一双眼睛无异。
卫蓁整日整夜枯坐着,几欲泣血。
她想明白了,做好决定,而后拿着阿弟留下的剑,亲手去杀了卫璋。
她一个人坐在血中,在周遭浓重的血腥之气中,等来了景恒。
此事到底是卫璋罪责深重,毒害王后在先,景恒对她难得表现出几分愧疚。
他声称可以放过卫凌,不计较卫凌此前的过失,但作为交换条件,卫蓁却不能伤害卫瑶。
因他知晓以卫蓁的性格,宁愿鱼死网破,也不会息事宁人。
卫蓁笑着说好,在景恒靠近的时候,藏在袖中的另一把匕首,向他的心口用力捅去。
她以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她耳畔听到众人高呼“救驾”,只可惜,那匕尖还是稍微错开了一点。
刺杀君王乃是死罪。可卫蓁心知,楚国已无大将能用,景恒需要她的弟弟,又怎么会要她的命?
她被圈禁在王后的寝宫,非召不得出一步。
而此前残存在她体内的毒素,也让她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开春一过,医工诊断她已时日无多。
卫蓁离开国都,去到楚国北方,在一座荒废的离宫之中休养。
此地偏僻荒芜,与冷宫无差。也因如此,景恒才答应她前来。
但卫蓁记得很清楚,她后半生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光都在这里了。
前半生无父无母,几乎颠沛流离,唯独在此处,她在侍女与护卫的陪同下骑马,去采花爬山,去看傍晚的霞光,能得到片刻的慰藉。
她立在古原之上,感受长风吹拂在面,眼前一片漆黑,却仿佛看到穹顶在上,暮鸦乱飞,金光漫射出云层照在身上。
人立于浩瀚天地之间,似乎一切都能得到超脱。
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日,卫蓁让人给阿弟转述,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楚国气数已尽,天下尽归晋国,且去晋国侍晋,晋王必成大事。
生命犹如握不住的春光从她指尖一点点滑走。季春的最后一月,楚王后于离宫溘然长逝。
案边点着烛火,卫蓁卧在枕上,双目湿润,有泪珠从眼尾滑落,打湿了两侧的鬓发。
她在这漫长的一梦中好似过完了一生,然而梦境到这里并未结束。
她看到,不久之后,楚国的边境起了风烟,原本和平的盟约被晋王狠狠撕毁,晋王一路南下,率精锐骑兵踏破边境,犹如虎狼一般吞噬楚国的领土,直取楚国国都。
王城被攻破的那一日,宫人奔走逃窜,瑶夫人舍楚王而去,而楚王被晋军所捕获,被带至了王宫的祭坛之中,在那里供奉着卫蓁的牌位。
祭殿之中还立着一人,昔日的少年将军已经成了晋王,背影高大冷峻,犹如一座沉稳的山。
他缓缓转过身来,那一双目中充斥着冷漠的杀伐之气,睥睨着下方曾经尊不可言的一国之主。
“卫凌。”他唤身边之人。
一旁青年将手中匕首递给他,晋王步伐沉缓,走到楚王面前,虎口抵着匕柄,雪亮的匕首出鞘,那把利刃抵上楚王的脖颈。
祁宴大掌将面前人的头提起:“送她回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景恒双膝抢地,仰视着他,胸膛爆发出一阵冷笑,几乎疯狂:“晋王啊晋王,我就说你果然与她有染!”
他双目在一瞬间变得赤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犹如穷途末路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斗争,却被士兵狠狠压跪在地。
祁宴目视着前方,伴随低沉的一声,是匕首划开肌肤、割开骨肉的声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喷涌出来。
“可惜,晋王殿下,您破我楚国,乱我家园,便是成了天下的霸主又有何用?唯独她至死也只会是我的王后,是我楚国的王后,你依旧得不到,对吗?”
景恒临死之前的话语,在空空的大殿之中久久回荡。
楚王的尸首被拖出大殿,留下一道蜿蜒且触目惊心的血印。
鲜血将晋王玄色的长袍染红,他转身走到案前,久久注视着那牌位,阖上双目,喉结上下滑动,好似哽动着莫名的情绪。
“抱歉。”他只对着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有一滴泪珠从他眼角滴落。
他单手撑着桌案,满室烛火幽幽,让他的身影看上去从未有过的脆弱。那一刻,好像累极了。
在楚国覆灭的那一日,晋王出了一道旨意,令天下为之一惊。
他欲迎娶楚王后的牌位。
祁宴将她的牌位带回了晋国,晋宫楼高百阶,祁宴捧着她的牌位,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两旁的贵族公室皆向二人朝拜。
众人跪拜晋王与新后,仰起头看晋王走进了王殿,殿门在他身后一点点阖上,那室内昏暗无光,仿佛象征着他漫长而孤寂的余生。
卫蓁从梦里醒来时,泪珠盈满眼眶,鬓发几乎湿透。
阿姆在帐外,听到少女的哭声,快步走来:“小姐,怎么了。”
卫蓁扑入她怀中,只是低低地抽泣,任由阿姆如何劝说,也不见停下。
“小姐可是在担心北上和亲的事,小姐不必担忧,奴婢会陪在您身边的。”
卫蓁身子颤抖着,声气哽咽,梦境之中悲伤袭来,她心脏一阵钝痛,直到哭不动了,才慢慢地停下来。
田阿姆扶着她到梳妆镜前梳妆,卫蓁抬起头,镜中倒映出少女的一张面容,还是那样的青丝红颜好年华。与梦中的她最后清瘦枯槁的样子全然不同。
她从梦境窥得一角,眼下虽与前世心境全然不同,却能感同身受。
原来自己在前世,度过这样的一生。
嫁给景恒于她而言,完全就是一个悲剧。只是她全然未曾料到,祁宴会在她死后娶她的牌位。
田阿姆道:“小姐,少将军和少主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卫蓁讷讷抬头:“祁宴在外面了?”
“是,少将军在半个时辰前就候着了。”
田阿姆从柜中拿来华裙,卫蓁梳妆完穿好华裙,鞋袜都未来得及穿上,便提着裙裾快步往外奔去。
春风骀荡,柔风穿过竹帘,卫蓁一路赤足往前奔去,拂过竹帘,春裙被风吹得飘飞。
竹帘之后,庭院中影影绰绰有两道身影,她心砰砰加快了几分,脚步却突然慢慢停了下来。
一种情怯之感浮上心头,令她不敢上前去。
她心中酝酿许久,抬起素手,掀起帘子,刺眼的阳光一下泄进来。
一道清脆的玉佩碰撞声响,院中正在交谈的两位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看少女卷帘而出,端凝华贵,鲜美夺目。
清风吹动少女的春裙,她立在廊下,周身萦绕清晨薄薄的光雾,犹如一朵盛开在风中的绿芍。
女郎是一惯不苟言笑的,却在与祁宴目光相接时,露出盈盈的笑意。
那一双眼里仿佛盛着楚地的春水,缱绻明丽,美得令人不由屏住呼吸。
卫蓁声音轻轻的:“祁宴。”
春光落在他眼中,祁宴的视线仿佛被击中一般。
清风从二人面前拂过,摇落绿叶纷纷,那树声沙沙不知像是谁的心跳。
祁宴微微侧开了脸颊,待许久之后,才抬步朝着卫蓁走去。
少年郎逆着光走来,卫蓁朱唇勾起笑容,极致地明媚。
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卫蓁目光落在他掌心,看他挑眉问道:“卫大小姐,梳妆好了?”
卫蓁的手慢慢放了上去,与他指尖根根相触,“好了。”
马车的门关上,卫蓁坐在车中,不多时车厢便摇晃起来,她侧过脸,看着策马护送在车外的少年。
而祁宴似乎感应到了卫蓁的视线,转过首来,与卫蓁的目光隔着竹帘对视又错开。
卫蓁移开了眸子,望着膝盖上的裙摆。
而后,车厢旁传来了“笃笃”的叩击声。
卫蓁抬起头,看到他策马贴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卫蓁攥紧了手上的帕子,他不说,她也不开口。
无意间,她余光好似瞥见,他耳后根起了一片红晕。
他又侧身而来,抬手将帘子撩开。春光照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少年俊美的面容上,他目光灼灼似烈焰。
帘子另一侧传来卫凌的说话声,卫蓁耳畔却一阵嗡鸣,全都听不清了。
因祁宴微微偏过脸,附耳下来,唇瓣贴在她耳畔,薄唇轻轻开合。
那低沉的一句话,令卫蓁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耳畔全是他的热息,听他道:“卫蓁,你今日真的很漂亮。”
第24章 暧昧
少年声音带着春日的轻柔,像一汪暖绵的春水包裹住人的心窍。
卫蓁的耳珠顿时僵硬住,能听到此刻胸膛之中心跳的回音,分不清是自己的心更烫,还是脸颊更烫。
她知晓祁宴天生一副好皮囊,也曾对着他的脸有过片刻的失神,但她从未对此夸赞过什么。
因男女之间相处,最讲究以礼相待,含蓄为上。而平常的祁宴,也绝不是那种会随口夸赞他人的性子。
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这样直白地夸她……
好像无形之中,他们之间的那一层窗纸,被他揭开了一角。
暖风将车内空气点燃,暧昧在无声中升腾。
恰有一束日光照在他眼中,照得他瞳孔熠熠发亮,泛出浅蜜色的光,她恍惚了一下,轻声道:“当真好看?”
他沉吟望着她。那短短的一刻,是卫蓁觉得从未有过的漫长,心中不由擂鼓。
祁宴唇角轻翘:“好看。”
这一句话,令她心中的鼓又重重敲了一下。
她拿起手帕轻拭脸颊,挡住脸上的红晕。好在车内的日光浓郁,叫她脸颊即便滚烫,看上去也不那么明显。
卫蓁目光躲闪,“少将军说能看得过去那便好。我今日梳妆得匆忙,就怕画工作画时,我落在画像上的样子不能入眼。”
“不会的。”帘外传来他的声音。
低低的嗓音,听得卫蓁心头有些酥。
她垂下头,看着车中地板上跳跃的光影,前世种种忽然跃入了脑海之中。
她看到祁宴最后娶了自己牌位,心中感动之余,却是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
毕竟前世的二人,除了几面之缘,并无其他多少交集。
是因为很久之前。他在离宫之中,被人追杀闯入她屋中,她动了恻隐之心救下他,他心怀感恩借此报恩?
又或者说是因为愧疚?愧疚让她被俘虏,他们在军营中不过见了一面,却给她招致了无数流言蜚语?愧疚于让她被指责不贞于楚王,不贞于楚国,害她为天下人议论指点与晋王有染?
可这一份愧疚,便能支撑着他来迎娶她的牌位吗?
梦中她只能窥探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并不能看到他的一生。
而“喜欢”二字太缥缈、太过虚妄,这是卫蓁最觉不可能的一个答案,却也只能归结于此。
他们的前世,是不是还有许多她不知晓的交集?
而若问她现下对祁宴是何感情?对他,自然和对其他男子有些不同。
也好在这一辈子他们都避开了前世的命运。她虽在梦中看到了自己前世,能切实感受到前世的悲伤,然而回到现实,却没有那样沉重的心境,说到底,眼下这才是她的第一世。
正这时,另一侧帘子被撩开,卫凌的声音响起:“阿姊,你与祁宴在聊何话,我唤你都不回。”
卫蓁靠在窗边与祁宴说话,二人离得极其近,听到声音,齐齐转过头来。这一幕便全然落入了卫凌的眼中。
卫凌眼中升起疑惑之色。卫蓁心口一跳,颇正要解释,祁宴已先开口道:“你阿姊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到王宫。”
卫蓁点头称是,卫凌道:“我还以为你二人有何话呢,需要靠那么近说。”
卫蓁挪动身子,靠向卫凌那边的车厢,方才被卫凌发现时,一丝心虚之感竟划过了心头。
祁宴将帘子放了下去,卫蓁看着眼前人,“阿凌,阿姆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你了吧?”
卫凌嗯了一声,眉心紧皱。
十几年的姐弟之情,二人已经心有灵犀,有些事哪怕不言也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他既然还肯唤她一声“阿姊”,便是表明仍愿意将她当做姐姐。
其实方才在家中,卫蓁从廊下走出,卫凌将她深深搂入怀中,她便知晓了。
卫凌深吸了一口气:“我从知道你出事后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我不愿你去和亲,不管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卫家,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般大的牺牲,我自己一人也能撑得起卫家。我们现在还可以入宫,去找王后和大王再商量。”
卫蓁摇头:“此时再反悔,大王与晋国怎会答应。且若真闹到退了亲事,到时候卫家便真的被架在火架上烤了。”
卫凌咬牙:“可我不能看着你远嫁异国受苦,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能接受……”
“我知晓你是为我着想,可你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弟弟,你还是卫家的家主,你的下面有多少卫家人与士兵,他们都仰仗着你。”
她知晓他这个弟弟虽偶尔意气用事,但在大事上,一定是分得清轻重的。
卫凌不甘心地低下头,眼中有泪珠滑落,“你我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从没有分别过太久,如今你却要离开楚国千百里,我是恨我自己没有能力保住你。”
他抬起头:“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长姐,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你永远是我的阿姊,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卫蓁眼眶发酸,笑着道:“阿凌,我们本就是姐弟,这辈子都不会变的。”
卫凌道:“我可以送你去和亲吗?”
他见卫蓁张口,连忙道:“你不要拒绝,和亲路途遥远,路上不知有多少风险,且此次一别,日后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我已安排好南地的一切,手下的人万万不会出乱子的。”
少年眼眶微红:“可以吗?”
卫蓁只觉心脉上好似有一处经络被牵引了一下,像是埋在心底深处姐弟二人的感情在促使着她答应。她道:“可以。”
“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卫蓁将帕子递给他。
卫凌否认:“没哭!”他侧过脸拭去泪,回过头来,与卫蓁对视,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到王宫了。”车外传来祁宴的声音。
沉重的宫门向两侧打开,发出厚重的吱呀声,马车缓缓驶入王宫。
晋国的使臣已等候多时,将她带至画工面前。
一整个上午她便坐在殿中,由着画工为她画像。
祁宴立在卫蓁身旁,那画工看着二人,不得不说少年将军配美人,光靠在一起便是无比的养眼,就连早间落在二人的衣袍上微凉的光,仿佛都变得温柔起来。
画工心头痴醉,只恨不能将二人一齐落到画卷之上
最后一笔朱砂落下,画工搁下了画笔,将画卷拿起送到使臣的面前。
美人之姿跃于纸上,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丹青描摹的眉眼透出无限的妩媚,衬得她身后海棠芍药花都变得格外灵动。
使臣望着画卷,连连赞叹:“公主当真美极。臣能料想到,这画一旦送入晋国,公主美貌之名定要在晋国传开了。”
卫蓁从椅上起身,走到使臣身侧,看着画卷道:“使臣谬赞。”
使臣笑着摇摇头,“公主不必自谦。臣斗胆问一句,不知公主平素喜欢做些什么?擅长些什么?”
卫蓁道:“骑马,射猎,这些都还算擅长,至于诗赋书画这一类,倒是不太精通。”
他不会无缘无故问,背后必然有深意。想必是为了摸清她的习惯,将有关她的情况写下来,送到晋国去,好叫王室那些贵族子弟提前了解她。
只是她这样回答,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
初来楚国国都之时,楚王后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对于卫蓁给出的回答,却表现出格外不满。
“粗俗、乡野,太过奔放。”这是王后对她的评价。
王后令嬷嬷重新教她礼节,势必要除去她一身疏狂之气,令她学会做一个端庄的太子妃。
使臣听完却抚掌笑道:“公主原是喜欢这个?我们晋国尚武,晋王殿下最爱的便是游猎,晋王若知晓公主擅长骑射,定会对公主青睐有加。”
卫蓁一愣。楚国待她更像是把她当作装点门面的珠宝,限制她的一切喜好,逼她做一个端雅的王后,需要时便将她带上,不用时便丢掷一旁。晋国却截然不同。
而她也听出了使者话语中的暗示。
和亲公主入晋国,最后嫁给哪位王孙,终究还是听晋王的。如若她能想办法讨晋王的喜爱,到晋王给她指定的婚事自然不会太差。
使臣笑道:“公主会弹琴吗?”
卫蓁摇头:“只辨得些音律,于琴技之上并无多少造化。”
使臣道:“我们晋王极爱琴,当年给自己最小的公主取名便是一个琴字。姬琴公主也确实人如其名,谈得一手妙音。臣听说少将军于音律之上也颇有造诣。公主不如在和亲路上去找找少将军,跟着他学习琴技……”
卫蓁向祁宴投去询问的目光,祁宴道:“可以。”
使臣面露满意之色,笑着卷起手上画卷:“那臣即刻派人快马加鞭将画像送去晋国。”
不多时,楚王的人来传召卫蓁。
卫蓁暂别祁宴与卫凌,离开画室,跟随宫人进入楚王的大殿。
“卫蓁,此番前去晋国,勿忘你是楚国子民,勿忘王室对你恩情。哪怕成了晋妇,也记得你骨子里流得是楚国的血。”
王后与楚王喊她来接受教诲,敲打她不可忘本,来日即便晋楚两国为敌,也必须站在楚国一边。
“只要你能为楚国好好办事,楚国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弟弟。”
“臣女谨记。”
王后令宫人端上来珠宝,将手中的玉镯赏赐给她,亲自给卫蓁戴上,柔言款语安抚。
她面上应下,转身离开大殿,笑容落了下来,将手腕上玉镯慢慢取下。
王室虚伪的敲打令她心中生厌。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怎还觉得她入晋后会帮楚国说话?
缓步走下台阶时,迎面见前方有数道人影,她猜到是谁,只是此刻再躲也来不及。
太子景恒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上台阶。
见到她,男人目光倏忽凝住。
卫蓁视线从他身上短暂掠过,继续抬步往下走去。
一旁伸出一只大掌,握住她的手臂,景恒道:“孤有话与你说。”
“后悔吗?”景恒问道。
卫蓁转头看向他,景恒乌眸沉沉。笑道:“你千方百计想要与孤退婚,却换来了自己被送去晋国和亲。卫蓁,若早知今日,你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卫蓁道:“我入晋国,未必比嫁给太子殿下差。太子殿下是觉凡是楚国之女子,皆需敬仰殿下,需只能接受与殿下的婚事,不能拒绝半分?”
她浅浅而笑,分明是绝情至极的话,却由那张红唇温柔地说出。
景恒温润的眸子含着笑意,手暗暗用力。卫蓁将手抽出,被他反握住,拉至他身前。
“你与祁宴私通本有奸情,所以才敢与孤退婚,指望着能嫁入祁家,可如今只能嫁入晋国,心中想必悔恨万分的吧?”
“太子殿下是在说臣?”一侧传来一道声音。
太子转过眸去,祁宴已到他面前,一把将卫蓁从他手中拉出,高大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卫蓁视线下俯,看到自己的右手被他握在掌心之中。少年手掌温热,那身影挡在身前,令人格外地安心。
景恒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失笑道:“晋王膝下子嗣众多,少将军千里迢迢去送亲,也不过是给人做嫁衣,看着自己心上之人另嫁给自己的表兄表弟,心中是何滋味。”
他后退一步作礼,“那孤就遥祝少将军与公主一路顺利。”
祁宴道:“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殿下要送我去和亲吗?”卫蓁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从祁宴身后绕出,“列国公主出嫁,也有王子陪同送嫁的先例。太子殿下如此耿耿于怀,不如与少将军一同护送我,看看我与祁少将军路上会发生些什么?”
她向景恒发出邀约,这话一出,场面顿时静默。
随即,她感受到了身侧祁宴投来的灼热视线。
第25章 风光
景恒上前一步:“你二人能在路上做什么?”
他笑得温柔:“阿蓁,你是楚国献给晋国王侯的女人,若是胆敢在路上与别的男子有首尾,传入晋王耳中,晋王怕不会放过你。”
“再有,晋王最不缺的便是王子王孙,孤听闻这么多年,晋王也未曾发信来楚国问过一句少将军的如何,晋王仍记恨着当年姬琴公主私奔一事吧。少将军与和亲公主在路上勾结,到时候晋王又会如何处理?”
他全然不信面前二人能干出什么勾当。
景恒像是给二人做一个善意的提醒:“老晋王专断独行,手段横暴,少将军与卫大小姐的丑事若真扯出来,按照晋律,怕是要五马分尸,曝尸街头示众。”
“太子殿下,王后唤您进去。”殿门前宫人唤道。
景恒从二人身边擦肩而过,往大殿走去。
他心中冷笑,和亲路上那么多晋人看着,他相信给卫蓁一百个胆量,也不敢与祁宴生事。
这边,卫蓁与祁宴沿着台阶下楼,她道:“方才我的话,是为反驳太子故意所说,少将军莫要往心中去。”
祁宴道:“我知晓,就像上次我承认是你奸夫一样。”
卫蓁轻笑,没料到他与她这般心意相通。实则方才邀太子一同送她去和亲,也绝非卫蓁一时冲动所说。
她另有图谋——
楚王的第七子在别国为质十年,不日就将归楚,既然楚王动了更换王储的心思,那卫蓁便帮忙在火上添一把柴。
如若这个时候景恒离开国都,前去晋国送亲,前后来回少则耽误三四月,多则耽误大半年,便给楚王与七王子制造了二人绝佳的独处机会。
待景恒送完亲回来,七王子在朝中的根基也渐渐稳固,更甚者,若楚王直接换了一个储君也未尝可知。
景恒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直接拒绝她的要求。
可是,如若是楚王的下旨令他去送亲呢?
卫蓁对祁宴道:“少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你能否去找晋国的使臣,让他以晋国的名义,要求楚国派王子送亲?”
他望着她:“你想叫景恒离开国都,让位给七王子。”
好似只一瞬,他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卫蓁点头道:“楚王的病来势汹汹,或许熬不过今岁,如若真到了撒手那一日,景恒不在国都最好。”
祁宴凝望着她,卫蓁被看得有些心中没底:“少将军是觉得我的提议不妥?”
祁宴摇头:“不是,是没料到卫大小姐会走这一步。比起让七王子与景恒在朝堂之上相斗,这个办法确实少费许多力气。”
卫蓁听他的夸赞,面颊浮起微笑:“可如何叫晋使同意也是一个难题。”
祁宴淡声道:“晋使那边我会去他交涉,楚王不会有拒绝的,七王子受伤归来,楚王正是疑心甚重的时候。”
卫蓁记得祁宴派去了一队人去护送七王子,又怎会让人受伤?
她看着祁宴轻松的神色,很快反应过来,“是你与七王子故意这般?”
此一举祸水东引,将嫌疑引到景恒身上,毕竟七王子归国,试问朝堂之上谁人最急最按奈不住?一旦七王子遭刺客暗杀,楚王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太子。
祁宴笑道:“是。不过是略离间楚王与太子一二,归根结底还是楚王本就疑心病重。只是既然景恒一同送亲,你便要做好心里准备。此次路上怕不会安生的。”
卫蓁脚步放慢一步,看着祁宴的身影,方才少年只是站在自己面前,她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
有他在,她自然不会害怕。卫蓁微微一笑:“好。”
却说这二人谋划着一切,那边太子并根本无心于政务,正被□□所困。
太子给王后请完安,回到自己寝殿,推开殿门,便听一声柔柔的“殿下”从殿内传来。
卫瑶从茶案边起身,快步走上前。
太子冷眼看着殿内宦官,眼中满是责问。
宦官弓着腰,颤抖着回道:“二小姐入宫执意求见殿下,奴婢不敢不放。”
说着的时候,卫瑶已经到了他跟前。美人眼眶绯红,眼中噙着泪珠,盈盈欲坠,恰如一枝芙蓉带雨。
“太子表哥,阿瑶知道你政务繁忙,这段时日无暇顾及我,我也不敢私自来打扰您,可今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才来的!”
“我爹娘被卫蓁关在柴房之中,被内监肆意打骂,受尽了屈辱,求求表哥救我爹娘吧。”
太子避开她的手,背对着她柔声道:“阿瑶,你知晓的,你卫家的事我根本插不了手。”
“表哥怎么会管不了,表哥是太子啊,只要您说一句话,那些宫里来的内监自然不敢造次!”
太子转头道:“阿瑶你还不明白吗?宫里的内监为何会去卫家,因为那是大王与王后的旨意,你爹娘此前如何辱没卫蓁的,如今卫蓁成了公主,他们自然是如何要还回来的。”
卫瑶眼角绯红更重:“表哥便真的不能管了吗!天下岂有小辈肆意辱没长辈的道理?表哥根本不知道,那内监看我爹娘的眼神,简直将他们当做刍狗牲畜对待。”
“你是觉得你阿爹阿娘做得对,不该受到责罚?”
卫瑶跟随他走到书案边,“他们做的是不对,可我做女儿的岂有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刑罚的道理……表哥且看在我的份上帮我吧!
景恒坐下翻看案上竹简,道:“倒也不是卫蓁有心刁难,是她作为公主即将出嫁,宫里须得给她一个脸面,要好好管教你爹娘一番。你若是成了和亲公主,自然宫中也会顺你心意,随你所为。”
卫瑶瞠目:“表哥这是何话?”
景恒叹道:“阿瑶,卫蓁不日便要离开楚国,她走后还能再管你父母如何?且让他们再忍一忍,熬过这几日吧。”
卫瑶暗咬红唇:“景恒!”
她是真的气极了,才会唤他的大名。她在他面前百般放低姿态,可却只换来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有宫人从帘幕后走出来,弯腰道:“太子殿下,外头有人求见……”
“是谁?”
宫人支支吾吾,“是……”
太子再次发问,宫人望一眼卫瑶,这才颤颤巍巍道:“是,宋家的女郎”
“什么宋家女郎?”卫瑶被这一句话浇醒,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喃喃道,“是王后母家宋氏的女郎吗……”
她抬手指着门,质问太子那是何人。
景恒被她缠着无奈,只能抱住她入怀,“王后给我寻的女郎,我并不喜她。论起样貌,比你与卫蓁差太多。”
卫瑶望着他的眸子,浑身开始颤抖,“姑母是看你与卫蓁退婚,便又给你物色下一个太子妃了?宋家也是六卿之一,比起我在朝堂上什么都帮不了你,她能给你帮助,是不是?”
景恒深深搂着她,温柔道:“怎么会?”
“你但凡拒绝过一句,那宋家女郎胆敢到东宫来见你?”卫瑶一把推开他,跌坐在地,“卫蓁走了,便来了宋家女郎,宋家女郎走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家的女郎,总之也轮不到我是吗?”
景恒注意着她的小腹,害怕她稍有不慎便磕着,伸出手扶她,“阿瑶,你先不要动气,我答应过你的……”
“别碰我!”卫瑶眼中全是红血丝,挣扎从地上爬起,“你每次都哄我骗我,让我再等等,可到底要等到何时?景恒,你真叫我失望!”
她一边抹泪一边往外走去,推门而出,直撞上宋家女郎。
殿中一片狼藉,宦官蹲下身,收拾着被卫二小姐扔掷在地的书简。
景恒立在桌边,面色阴沉,他想总有一天,卫瑶会明白他的苦心的。
他是喜欢她,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最需要不是她,而是一个能在朝堂上给他颇多助力的妻子。
……
卫瑶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去了后院柴房。
“阿爹,阿娘。”卫瑶靠在房门边,透过门间细缝,看到倒在草堆上的卫昭夫妇。
二人浑身上下都写着狼狈,身上衣袍被鞭子抽破出口子,透出来狰狞血痕,脸上也沾着脏污,头发凌乱地披散。
放在外头,谁能相信这眼前一对人,便是那从前高高在上卫昭夫妇?
卫昭听到女儿的声音,摸爬着从满是血污的地上起来,蹒跚着走到门边:“太子如何说的?”
卫瑶无奈摇了摇头,“女儿没能劝说得太子……”
卫昭脸色骤变:“你怎么这般没用?拿你腹中孩子去要挟啊,难不成太子还能不帮他未来的岳母岳丈?”
宋氏也走上来:“是,阿瑶你软硬兼施,太子又怎会不帮忙,你有没有好好帮阿娘阿爹求情?”
卫昭声音沙哑:“不是说太子最疼爱你吗?他怎会舍得让你这样回来,你是不是真心去求救了?
卫瑶咬牙道:“太子表哥不愿搭救,女儿也实在没有办法。”
“那便再去!”卫昭拍门,“一日不行便两日,两日不信便日日去东宫前跪着,你将腹中的孩子做威胁,你看太子表哥出来不出来!”
卫瑶一路赶着从宫中回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己爹娘铺天盖地的指责。
她被逼得落泪,“爹娘,您二人不如去找卫蓁,给她认错吧,叫她放你们一条生路。”
这一句话引得门内二人暴怒。
宋氏尖声骂道:“叫我去给卫蓁认错?痴人说梦!她都这样伤我,还妄想叫我低头?你是我生养出来的女儿吗?”
卫昭夫妇逼她去见太子。卫瑶突然厉声:“我早就劝过阿娘,莫要拿身世来对付她,今日您二人这般又非我造成,为何都来指责我?你们逼我去见太子,不如自己去求卫蓁!”
她抹着泪,大步离去。
卫昭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手攥紧成拳,重重砸在门上,“孽障!”
接下来两三日,卫昭夫妇皆被关在柴房中,卫昭就是想熬下去也熬不不住了,终于放低身段,告诉仆从想见卫蓁一面。
下人来给卫蓁传话时,她正与卫凌坐在凉亭之中叙话。
卫凌起身欲回绝,被卫蓁拦下道:“将他们带上来吧。”
卫昭与宋氏被扔在地上,二人发如稻草,满身脏灰,狼狈不堪,见到卫蓁便是跪地好生讨饶。
“阿蓁,此前都是为父之错,不该辱你斥你,你且能否放过我与母亲这一回,父亲向你保证绝无下次。”
“女儿都要远嫁晋国了,谈何下回?”
卫蓁缓缓走下台阶,“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舍不得女儿,我们路上自然还有许多相处的时日。”
卫昭懵地抬起头,隐隐觉得不妙,“阿蓁何意?”
卫蓁笑道:“之前不是与阿爹说了吗,对您的惩罚要等阿弟回来我与他好好商量,眼下已经商量好。您与宋氏狼狈为奸,坑害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不配为人,下辈子也会沦为畜生道,不过女儿想,您这辈子也先做一做畜生吧。”
卫昭:“卫蓁!”
“父亲随我一同北上。此后做我的奴,任我所驱,任我所用,如何?”
卫凌接话:“父亲一路上为公主驱马,为公主挡风霜,若是走水路,就下到船舱之中去亲自划桨。做大楚公主的牛马,是父亲的荣幸。”
卫昭震惊得说不上话来,“你……”
像卫昭与宋氏这样的人,前半生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后半辈子却只能跌进泥潭,为奴为婢,看着别人风光,才最是磋磨。
卫蓁看向躲在卫昭身后发抖的宋氏,笑着唤她:“夫人。”
宋氏踉跄膝行上前,“蓁儿。将你逐出卫家都是你爹的谋划,我一概不知,也不过是按照他的吩咐办事,我并非家主,哪有说话的权力?”
她碎发贴在耳边,柔弱道:“且、且你说我与你爹当初狼狈为奸,我见到他时不过十六岁,他却已是弱冠年岁,我如何能辨是非?皆是卫昭当年诱得我。”
卫蓁:“当真?”
卫昭回身骂道:“浑说!贱人!”
卫凌冷笑看着宋氏:“若一时被蛊惑,为何不迷途知返,非要嫁进卫家?我阿娘的死难道你没有半分责任。夫人这时候与阿爹撇清干系已是晚了。”
卫蓁道:“夫妻恩爱,大难临头,怎可劳燕分飞?夫人也一同随着北上吧。路上浣衣淘米,有很多夫人能做的事。待到了晋国,王室也需要奴隶的。”
“卫蓁!”宋氏睁大了眼睛,扑着上前来,被侍卫一把拽住,摁跪在地,口中仍咒骂不断。
卫蓁道:“你们夫妻欠我母亲的,下半辈子慢慢还。”
她吩咐侍卫:“好生将二人看管着,后日便要启程了。”
“阿爹、阿娘!”卫瑶嘶哑着喊道,她匆匆赶来,看到卫昭夫妇被拖走,快步跟上,求护卫将人放下。
卫蓁目光在卫瑶身上停留。
而前世的卫瑶费尽心思入宫,却实则除了争宠,从头到尾也未曾伤害过卫蓁什么,更多的是她背后卫璋在作乱。
这辈子卫璋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至于卫瑶……
她也自有她的命。何须卫蓁介入?
卫蓁也不想在她身上过多纠缠。
春日阳光照在身上,卫蓁长呼出一口气,浅笑吟吟:“阿凌,午膳想好吃什么了吗?”
卫凌道:“我让下人备了些楚国的菜肴,这些好东西,到晋国可就吃不到了。”
……
卫昭与宋氏被关回了原本的寝屋,而卫瑶去见了二人,被再次叱骂,被要求去见太子为他们求情。
卫瑶被逼得近乎崩溃,以泪洗面,傍晚她以腹中孩儿要挟,终于请来了太子。
第26章 身世
太子踏着夕阳从屋外走来:“孤给你带来了些补药,你且安心养胎,思虑太多对你和腹中胎儿都不好。若你还是要与孤谈你父母之事……”
“孤也实在无能为力,阿瑶。”
卫瑶坐在桌边仰起头,“我只问你一句,你何时接我入宫?”
“且再过些时日。”景恒弯下身抱住她的肩膀,温声道,“今日给你带来的都是上好补药。”
景恒握住她的柔荑,手搭在她小腹上揉了揉。
卫瑶让侍女关上门,将头靠到他身上时,却有一股淡淡的芍药香钻入了她的鼻端。
卫瑶敏锐地察觉不对:“你在来见我前去见了其他女人?”
景恒叹道:“还是那位宋家的小姐,毕竟王后之命,孤也不能违背,与她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卫瑶冷笑:“逢场作戏,那太子表哥会像抱我这样去抱她吗?”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景恒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孤这些时日被政务困扰,心中已够烦了,大王令我去给卫蓁送亲,后日便要离开楚国,孤实在没空再与你闹。”
“表哥要给卫蓁送亲?为何要给她送亲,难道表哥还放不下她吗?”
景恒道:“是父王下的旨意,令孤不得不去。”
卫瑶从桌边起身:“可若表哥不想去,言辞强硬拒绝,大王难道还能逼表哥?”
“你根本不懂朝堂上的事,”景恒轻敲了敲桌案,耐心渐失,“天色不早了,孤还得赶在宫门落匙前回宫。”
他转身往外走去,被卫瑶一把拉住,“表哥不要走,你救救我阿爹阿娘吧。”
“孤说了此事帮不了你。”
卫瑶看着他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推开,哽咽道:“殿下说再等些时日便迎我入宫,可却要送卫蓁去和亲,这一路要去多久?”
“殿下根本到现在还是在糊弄我!”
放在平日里,景恒定然会好好安抚她,然而他本就被送卫蓁和亲一事弄得心烦意乱,不耐道:“阿瑶,你以腹中骨肉相逼令孤前来,已是荒唐至极,还欲更得寸进尺?天下何曾有你这样做母亲的?”
卫瑶道:“殿下是在怪我?”
她哭着拉住景恒,景恒一把从她怀中抽出手,才迈开一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惨叫呻吟。
他后背一僵,慢慢转过头来。
卫瑶俯趴在地上,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乌黑的血水从她身下缓缓流淌出来。
“阿瑶!”
景恒撩袍在她身边蹲下,在屏风后观望的卫昭夫妇,听到动静也立马走出。
宋氏惊呼一声,朝外唤道:“医工,快把医工找来!”
景恒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宋氏在床边跪下,握住卫瑶的手,贴着卫瑶耳边道:“太子殿下就在这,你趁着这个时候求他,他不会不答应的。”
卫瑶面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发颤,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本是疼得近乎晕厥过去,在听到这话后,几乎嘶哑着吼道:“阿娘!”
卫昭也给她做眼色,“瑶儿。”
卫瑶眼中涌出泪水,宋氏在她耳边催促:“阿瑶,你快说啊!”
卫瑶口中爆发出一声呜咽,颤抖着唇瓣道:“我说了我没有办法,为什么你们都来逼我?阿娘是,阿爹也是,太子殿下也是。殿下既然说我不配为母,这个孩子,我也不要了……”
宋氏震住:“你这是何话?”
“医工在哪……让他给我开一味滑胎的药……”卫瑶颈间布满大片冷汗。
景恒低下头:“阿瑶,你莫要冲动。”
卫瑶攥紧身下床单,腹中绞痛袭来,她慢慢转过目,望着床边的男人,呜咽地吐出一个字,“滚。”
而这一个字,好似也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喘息着,双目空洞地望着床顶。
景恒被医工请了出去,他站在月下,听着屋内传出的□□,垂在身侧满是血污的手轻轻颤抖。
黑夜投下阴影,将他的身影慢慢吞噬。
他闭上眼,颈间喉结微滚,像是在拼命忍耐着情绪,良久终是叹息了一声。
……
前头屋中的喧哗声,在晚些时候传到了卫蓁的院中。
卫蓁坐在案边,静静看着书简,问道:“外头发生何事,动静闹得这般大?”
“是二小姐屋里传来的。她有孕了。”
有风从窗外徐徐出来,吹得蜡烛轻晃。
卫蓁搁下手上书简,缓缓抬起头道:“她有孕了?”
田阿姆走回屋中:“是。奴婢去打探过了,二小姐约莫一两个月前就有了身孕。今日傍晚太子殿下前来探望,不知二人为了何事闹了不愉快,二小姐被推搡在地,胎相不稳,有小产的预兆,好在医工及时赶来,说能保住小姐腹中胎儿,只是二小姐执意要滑胎。”
“小姐要管吗?”田阿姆询问道。
“不必管。”卫蓁淡淡垂下眼眸,看着书简上文字。
屋内是一片沉默,许久之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姆,你去仓库找些补药,给卫瑶送去吧。”
田阿姆一愣,道:“小姐还是心善。”
卫蓁并非有多心善,对卫瑶更多则是一种上辈子嫁给同一个男子的同病相怜之情。
景恒薄情冷血,绝非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早从他明知有婚约,却仍旧与妻妹勾结,就能看出其本性。
卫瑶虽认清楚他的面目,但也太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日后她的路怎么样,都得她得自己走,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嫁给景恒更差。
次日,田阿姆告知她:“二小姐的胎还是没保住,她自己服了滑胎药,知道您给她送补药,对您道了一声多谢。”
卫蓁道淡淡颔首。
其他的话卫瑶想必也不会对她多说什么,毕竟她与她之间,隔着还是上一辈的深仇。
屋外,家丁们正在搬运行礼。
今日卫蓁便要入宫去,度过在楚国王都的最后一夜,待翌日一早,便与和亲的仪仗队伍出发,就此离开王都。
卫蓁坐上马车,慢慢撂下车帘,看向坐在一侧的田阿姆。
主仆二人常年生活在一起,卫蓁一眼便看出了她有心事,问道:“阿姆有何话想与我说?”
田阿姆迟疑了一刻,到卫蓁面前慢慢跪下。
“小姐疼惜老奴,不愿老奴受长途的颠簸之苦,故而令老奴待在楚国养老,可老奴还有一事,不能不告诉小姐,老奴怕此时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阿姆有何话?”
田阿姆低声道:“外人都说夫人是为楚王挡箭而亡,实情并非如此。当年,夫人分明是被王后推到了前面!”
她心脏定住:“阿母是被王后推出去挡箭的?”
田阿姆点头:“是,老奴记得,那日王后将夫人喊到身边训话,是为了商量让自己妹妹宋氏入府之事,恰逢逆贼行刺大王,当时王后与大王身边近旁无人,便只有我们夫人。”
卫蓁面色煞白,指尖扣着桌案边缘,这才意识到,难怪当初她说要与太子退亲,阿姆没有分毫反对。
大王与王后拿卫夫人挡箭,又觊觎卫家的权柄,便定下卫蓁与太子的婚事,却是让卫蓁嫁给杀母仇人之子。
先是楚王,后是王后,再有太子景恒……
卫蓁的指甲掐入掌心,血渗了出来,一阵痛意。
“阿姆放心,我知晓了。”少女静静说道,温暖的光影入窗,照得她身影颀长。
而在她那一双秋水般潋滟的双眸中,有丝丝冰冷的杀意浮起。
翌日,便到了动身离开楚国的日子。
卫蓁一夜无眠,天朦朦亮便被侍女喊起来梳妆,玉体在温泉浸泡沐浴后,由侍女擦拭长发。
田阿姆捧来属于晋国王妃的繁复礼裙。
镜中美人伸出玉臂,探入裙袖之中,一截皓白的肌肤从袖口露出来,侍女为其戴上金玉手镯。而后华美的裙摆一振,慢慢逶迤落地,上头点缀珠玉宝石,在清晨微凉的阳光中闪耀明丽华光,更衬得美人沉鱼落雁之貌。
“吉时已到,恭请公主出殿。”
卫蓁对着大镜反复比照,确认无错之后,在庄重的礼乐声中,慢慢走出大殿。
礼官高声的一句“拜”落下,整齐划一的跪地声响起。
卫蓁跨出门槛,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陷入了一片寂静。
但见她青丝高绾成云鬓,双耳珰珠摇晃,发间花钗华美至极,衣裙在光下折射璀璨华光,如依偎云雾而出。
美人如是,丽若朝霞,秾似桃李,足以倾城。
楚王与王后立于高台之上,望着卫蓁款步走来,“此去晋国国都,山高水长,公主千万保重。”
卫蓁柔顺称是。
王后侧身,双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薄薄红色头纱,欲给卫蓁覆上。
卫蓁看着那薄纱之上绣出的艳红牡丹,如血一般的颜色,她忽开口道:“不知王后可记得卫夫人”
王后的手停在了空中。
卫蓁抬起长睫,眼中艳光逼人:“有人与臣女道,当年卫夫人并非真心为大王挡箭,而是被有心之人推了出去,王后可还记得那幕后之手是谁?”
王后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落了下去。
恰这时,高台之下有人高声禀告:“大王、王后,七王子回来了!”
卫蓁垂眸看去,一辆辎车从阙门缓缓驶入,马车在台前停下,帘子撩起,一十五六岁少年与一美妇人从车上走下。
七王子与其母郑夫人,被引着走上高台。
“不孝儿来迟,拜见父王!”少年朝着楚王跪拜,连磕三个响头,当缓缓抬起头时,四下一片吸气之声。
那一张面容与年轻时的楚王格外相似。
卫蓁旁观着这一幕。
十年为质的生涯,在别国受尽屈辱,如今一朝回朝,七王子心中怎会无恨?
卫蓁知晓她走后,楚国王庭必定要陷入内乱。
她想让楚王死,想让这对夫妻生隙,还要让楚王与太子彻底决裂。
她会在晋国站稳脚跟,找到自己立足之地,要让所有害过她母亲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就算现在不行,日后也一定会她将所受的苦,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卫蓁将柔荑从王后手中缓缓抽出,笑道:“王后殿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卫蓁转身往高台下走去,在她的视野之中,出现了一道四驾的华美玉辂马车。
为首高高坐于马上之人,着端庄玄袍,腰佩凌然长剑,俊逸出尘,四下之人除了在看卫蓁,目光便都落在他身上。
他着浅色时显清隽秀美,是翩翩公子,着玄色便显身长挺拔,气度高深,优雅无比。
卫蓁双手拢在身前,朝着他一步步走去。
不只是她,祁宴与她一样恨着楚王室,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国,他们也一定会为楚王室的覆灭推波助澜。
他翻身下马,步伐沉稳,周身之气风流矜贵。
少年朝他伸出手,卫蓁将手递出去。
十指相触的一瞬,好似心与心碰撞在一起。
无数道目光注视着那二人,看少女在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走上马车,衣裙飞舞翩然,这一幕如画一般,让众人眺望的目光怔住。
“恭送公主入晋国。”
众人再拜,鼓乐之声响起,揭开了和亲之路。
礼车向着北方,驶入金色的光影之中。
春五月,楚公主离开王都,北上入晋地。
……
与此同时,距离楚国千里之外的魏国王都。
清晨的光影透过漏窗,被切割成斑驳的一道一道,照入魏宫的大殿。
“丞相,大王已醒,正急召您入内。”
年轻的魏相在侍者的带领下,进入君王的寝宫。
王庭本是肃穆的场地,君王的宝座前更是无比庄严。
殿舍没有点灯,昏暗不见光,魏相并未出声,安静地跪坐,等待宝座之上中年男子睁开眼。
一只清瘦的手伸出来,“丞相。”
魏相躬身道:“臣在。”
魏王沙哑声音道:“晋王又派使者前来,催王女入晋了。”
魏相道:“晋国还是没有忘记这桩婚事。”
“当年寡人之女尚在其母腹中之时,与晋国的王孙指腹为婚,定下婚事,如今可寡人的女儿下落不明已经十数年……”
魏相握住他的手,不由想起了魏王从前的经历。
魏王年少之时,正逢魏国内乱,万分凶险,奸人把持朝堂欲将王室赶尽杀绝,彼时还是王子的魏王,为避祸事,将刚生产下的小女儿,派人给送了出去。
只叮嘱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而后十数年,公主不知所踪。
魏王与王后经历过牢狱之灾,一路摸爬滚打,历经千辛万苦才重夺魏国政权,乃是患难夫妻,便是王后去世已经十年,魏王也未曾再娶纳别的女子入后宫。
故而,他膝下只有这一女。
魏王虽从未与女儿见过面,但爱子之心赤忱可见。
这些年王室对外声称公主染病不能示人,但一直没有放弃过搜查公主。
魏王年轻时颠沛流离,为魏奔走多年,劳碌成疾,如今缠绵病榻之时,想的只有再见这个孩子一面。
魏王喉咙发出重重的咳嗽声,“她的身上有一枚玉佩,乃是当年王后放入她襁褓之中的,上面雕刻有象征魏国王室的腾蛇图腾,按照这个去找我的女儿。”
魏相听着魏王的哽咽声,不忍告诉魏王。
派去寻找王女的人,已经探到了部分消息。
当年宫女奉命带公主出宫,谨记魏王的教诲,要将王女送得越远越好,却是一路逃到魏楚两国的边界,将人送入楚国。
而魏楚两国乃是世仇,公主流落楚地,如若身世被揭发,楚国王庭会如何待她?
也因此,要想在楚国地界搜查公主,更是难上加难。
“大王请放心,臣不日东行前去晋国,一为拖住晋国婚事,二必定为大王找到王女。”
魏相跪在君王的宝座前,字句铿然若金石相撞,在昏暗的大殿回荡。
第27章 美色
楚国。
离开了王都,城门在身后关上,卫蓁放下马车帘子,车厢外传来敲门声:“公主,不知臣可否进来?”
卫蓁道:“使臣请进。”
晋国使臣卷帘走进来,跟随在他身边还有一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目疏朗,玉冠博衣。
使臣道:“公主,这是晋国的姬沃殿下,千里迢迢从晋国赶来迎亲。”
卫蓁在迎亲的队伍中看到了此华服男子,未料到竟是晋国的王孙,朝他颔首示意。
使臣给卫蓁介绍道:“姬沃殿下在王孙一辈里排行第九,其心肠宽厚,为人有礼,公主在路上可与他多互相了解一二。”
卫蓁明眸看向他,姬沃视线躲闪,起身恭敬行礼,以不打扰卫蓁休息为由,先退了出去。
一阵清风从外头吹进来,使臣收回视线,笑道:“姬沃殿下与公主不熟,便有些腼腆而羞涩,实则也是因为我们殿下年轻,没未经历多少男女之事。”
“他也是公主入晋待嫁的人选之一,公主可以考虑考虑。”
卫蓁浅浅一笑。只觉这话说得不像是卫蓁去和亲,倒像是她入晋国,诸多王孙任她挑选一般。
使臣道:“公主既然要入晋国,那臣也给公主简单介绍一下晋国王庭吧。”
卫蓁点头,问道:“不知当今晋国的储君,是哪位王子?”
“尚未定下。”
使臣拈了拈胡须:“我们晋王年七十,说起来儿子众多,只不过大都数王子都品性能力欠缺,没能达到晋王心中储君的要求。儿子这一辈是没人了,晋王欲直接传位于孙辈。”
这有些出乎卫蓁的意料,她问道:“那王子们在何处?”
“被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有的是去东海,有的则是发配去苦寒之地,于我们晋王而言,没有用的儿子便是弃子,他给过那些王子机会,不过他们没有抓住。毕竟那是储君之争,残酷而激烈,也怨不得晋王严苛要求。”
此乃晋国王庭人尽皆知之事,告知卫蓁无伤大雅。
他压低声音:“臣这话也是为了提醒公主,公主入晋,晋王必定会关照公主一段时日,可若公主无法令晋王满意,怕是要……”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卫蓁明白这意思。
若她无法得晋王欢心,下场就像那些王子一般,被随意丢到一旁,草草打发,不会再过问。
列国送去的和亲公主,如何处置也只听晋王的一句话,列国只能附和,不能有一丝违逆。
这便是晋王。
使臣道:“至于晋王孙辈之中,其实倒有不少有前途之辈,都可能是公主的和亲对象,譬如方才的姬沃殿下,为人敦厚,性格淳朴,再比如姬渊殿下,沉稳端美,颇有能力,这是晋王最合心意的孙子,只不过他的情况有些复杂。”
卫蓁问:“如何复杂?”
使臣皱了皱眉:“其与魏王之女有婚约,早年二人指腹为婚,可惜魏王不肯让公主入晋地,婚约一拖再拖,晋王已经有些不悦了。”
卫蓁心中想着。姬渊殿下既有婚约,怕不会再与自己有什么牵扯了。
却听晋使道:“这桩婚事究竟如何也未可知。若最后不作废,姬渊殿下能娶魏公主,于他在朝堂上无疑极有裨益。”
使者话锋一转:“不过呢,若王孙公子们能娶到公主您,也是他们的荣幸。”
“大王派一位王孙来接公主入晋,必定也是格外看重您的。所以公主入晋后,更要多想办法讨晋王欢心,给自己挣一个前途。”
卫蓁道:“谢使臣提点。”
使臣点头笑道:“臣为公主专门准备了礼仪先生,不会太过严厉,可在路上教公主晋国的礼仪,学习晋国的文字。”
使臣道:“对了,最重要的是琴,晋王爱琴如痴,公主若能掌握琴音,那便是一条捷径。”
卫蓁一一应下。
使臣满意地起身,长袖垂地:“那臣便不打扰公主了。”
卫蓁既要给母亲报仇,那便一定要在晋国立足,必定要得到老晋王的青睐。
所以再严苛的要求,她都会想办法完成。
卫蓁转眸看向竹帘外,少年将军策马陪在车外,她忽然想到梦中的上一辈子,似乎也曾有过,关于祁宴与那魏国公主之间风流传闻。
有道是,祁宴在起兵之初,曾去魏国求兵,魏王不应,是魏国公主对其一见倾心,才说服魏王同意。否则,魏王怎会助他?
竹帘外,祁宴感受到一道视线投在身上,如芒在背,转过头来,见车中卫蓁神色复杂盯着他。
祁宴放慢了马速,问:“怎么了?”
卫蓁轻声道:“少将军听说过魏国那位公主吗?”
祁宴扯缰绳道:“魏国王女与晋国有婚约,被魏王养于深宫,多年从未示过外人。”
卫蓁垂下眼帘,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正是因为前世也经历过流言蜚语,才知道传言或许并无多少可信度。
卫蓁也不再想,慢慢放下竹帘。
马车外,祁宴也收回目光,正视着前方。
这些时日,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日在卫家等着卫蓁,少女从廊下赤足奔出唤他的那一幕。
那一刻他视线定住,心灵好似被击中。
祁宴侧过眸去,看车中少女垂着脸颊,仿佛被什么心事萦绕。
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着他往她靠近。他的身影投在车上,竹帘后少女抬起头,清澈的目光与他碰撞。
祁宴反应过来,一扯缰绳,再次与马车拉开距离。
这些日子与卫蓁相处,处处感觉不自在,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过于畏首畏尾。
常年征战沙场之人,最不该有的便是这一种情绪。也万万不能有。
祁宴不明白这份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为何而起,然而他清醒地知晓,不合寻常的事,就应当压下去。
这些时日,或许他当再避一避她。
……
一连大半个月行路,暑气蒸腾,日头渐渐变得炎热起来,炽热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整个送亲的队伍都有些士气不振。
午后时分,祁宴发号施令让队伍停下,在林中稍作休整,待傍晚凉爽些再动身。
热风团团袭来,马车之中,虽有华盖能遮蔽烈日,卫蓁也出了一身的细汗。
卫蓁瞧一眼外头,对身边以扇子扇风的侍女道,“凉蝉,你带一身我干净的换洗衣裳,我们去林里找找有没有小溪。”
“公主想清洗身子?”
卫蓁点头,这大半个月以来,都是侍女将浴桶送上马车,用湿布帮她擦洗身子,洗得并不算多舒爽。
“公主要与少将军说一声吗?”
卫蓁走下马车,寻了一圈,并未找到祁宴的人影。
这半个月来,他都在队伍最前头带队,反而让卫凌陪在她马车左右。
卫蓁并非反应迟钝之人,到现在还发现不了他在有意避着她。
“不必去找他了。”卫蓁扇子挡住额头,“叫阿凌陪着我便行。”
只是他们找到湖泊费了不少的力气,到那条小河边时,天色已由碧蓝转成了深蓝色。
林间深处蜿蜒着一条小溪,不算深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穹,足够卫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身上的风霜尘埃。
湖泊两旁是茂密的树林,卫凌去检查过一番,确保无人后便退了出去,替卫蓁守在最外头,若是那些士兵想进林子,他一下便能看到他们将人制止住。
卫蓁立在小河边,将花钗耳珰解下,与换洗的衣物放在一处,赤足淌水下了河。
她全身上下只留了一件薄薄的里裙,松垮地披散在身上。
当清凉的湖水从四周袭来,整个人被一股惬意之感包裹住,浑身肌肤毛孔舒服地翕张开来。
从前在南方,卫蓁便时常在荒野纵马,结束之后浑身汗湿,也是阿弟在外帮她看风,她去林间小溪边简单清洗,故而此时此刻露天清洗,倒并不会觉得多羞耻。
她往小河里游了游,抬头看一眼天穹。
天色向晚,她也只能简单清洗一下,再晚些,夜幕袭来,她眼前就要看不见了。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公主。”
卫蓁在水里转身:“何事?”
凉蝉歉声道:“奴婢带的换洗衣裳里少了一件外裙,现在回去帮公主重新拿一件,望公主莫要怪罪。”
若没有外裙,卫蓁便只能穿着里衣,那样子自是不能见人的。
卫蓁颔首:“记得快去快回。”
凉蝉称是,身影消失在了林间。
卫蓁游到溪石旁,垂下手去解身上仅剩的衣裳,将里裙和小衣都放在溪石上,掬起湖水冲洗长发。
没一会,湖边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卫蓁并未在意,以为凉蝉拿了衣裙回来,直到听到马蹄声,才发觉不对劲。
她压低身子,躲在溪石之后,一只眼睛从石头旁探出,悄悄观察着对岸的动静。
月色照出一道高挑的身影,一人牵着马从对面林中走了出来,到达了湖畔边,白马垂首饮水,少年侧着身,手搭在马首上,轻轻顺着马儿的毛发。
卫蓁搭在溪石上的手,不由扣住了石头。
是祁宴。
他应当早在她之前就入了林子,否则卫凌必然将他拦在外头。
此时后悔也于事无补了,卫蓁期盼着白马饮完水,祁宴就带它离开,可越不想什么发生,什么事偏偏发生。少年松开了缰绳,竟往湖畔走来,他手探向腰带,去解自己的衣袍。
几乎就是几个呼吸之间,他已褪去上衣。
卫蓁不想叫他发现自己,只能往水下压了压身子。
少年在湖边半蹲下身子,捧着湖水清洗上半身,月光漫过他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月色下看便犹如一只猎豹,处处彰显着男人的力量感。
祁宴站起身,开始去解腰带。
卫蓁一下转过头去,背靠在冰凉的溪石之上,动作之间,发出了“哗哗”声。
那边动静一下安静下去,随后响起的是祁宴的声音:“何人在那里?”
水波起伏,漫过卫蓁的身子。卫蓁抿紧红唇不语,以沉默回应他。
半晌的沉寂,久到卫蓁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忽有淌水声朝她这般涌来,卫蓁头皮发麻,往石块后游去,想借溪石挡住自己的身子。
可还是晚了。
祁宴已到离她一丈的地方。
她回过首来,投来柔柔的一眼,万分仓皇:“少将军,是我!”
月色皎洁空明,少女雪肤红唇,手挡住胸脯,长发犹如海藻向四周铺散开来,只露出一片雪白的颈背,却在月色下泛着玉一样的光。
她身前袅娜的弧度若隐若现,快要浮出水面,又再次被长发盖住,腰肢在水中轻摆,如水波一样晃动。
那双明眸沾着水雾,盈盈弱弱地看向他,脸上血色尽失,便衬得红唇欲红,乌发越乌。
祁宴的目光定住,随即转过身去。
“卫大小姐怎会在此?”
他声音格外的僵硬。竟也忘了出了国都后,应当要唤她“公主”。
卫蓁想说,她也奇怪他怎么在此呀?
她手臂往溪石探去,想找到自己放在上头的小衣,摸索了好一会,却是空空如也。
衣裙不见了。
卫蓁收回雪白的手臂,再次回到水中。
祁宴背对着她,抬步往岸上走去。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让他的脚步一下顿住。
寂静的夜色下,响起她轻轻的声音:“少将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能否请您帮我找一找我的里裙还有……小衣,它们散在水里了。”
袅袅柔柔的声音,从后方飘来,像没有骨头一般,缠绕上他的耳畔。
祁宴乌黑浓长的睫,沾着湿淋淋的水,轻轻颤了一颤。
第28章 楚楚
水波不断地涌来,拍打在祁宴的小腿肚上,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在一瞬间脱口而出那个请求,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连她自己都知晓,那话多么过分……
多么暧昧。
“你看不见了?”祁宴背对着她,问道。
“嗯,帮我回去拿衣裳的侍女还没有回来。我再等等她也是可以的,不用麻烦少将军过来了。”
祁宴道:“好。”
他离开小河走到岸边,捡起散落在草丛中的衣物穿好,回身望向小溪。
天上一轮银月,地下一汪山泉,少女独自一人靠在溪石旁,水波时而漫过她的肩膀,身处粼粼波光之中,像被镀上一层清亮的银辉。
而那张面容苍白得厉害,碎发湿哒哒地贴在颊边,双目失去光泽,仿若一只受惊的麋鹿,格外楚楚可怜。
他们在山野深处,此时又临近夜晚,祁宴自是不能抛下她一人离去,他没有再看她,撩袍在草丛边坐下,陪她等侍女回来。
小半炷香过去,侍女依旧未曾出现。
祁宴手捧着下巴,望向远处的山巅,夜幕已至,那月亮已完全爬上了山头。
他又等了一会,仍旧没等到人来,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小溪走去。
水漫过他的脚踝,水流声响起时,溪中少女手扶着溪石,警惕地回过头来,那一眼满是惶恐。
似乎她每一次夜晚看不清东西,难得流露出的脆弱一面都被他瞧了去。
“是我。”
卫蓁眼中惊慌之色瞬间落下去大半,柔柔唤他:“少将军。”
祁宴垂下目光,很快便在水面上找到了衣物。
肚兜小衣漂浮在溪水上,祁宴的手将它握住时,衣料上绣着的荷叶花纹,轻蹭他的手腕,让他掌心不由微微震颤。
少女捂着肩颈,慢慢转过身来,因为要接衣袍,便要腾出一只手来,水波摇得更加晃眼了,有些东西在水下根本藏不住。
祁宴偏过脸,只看向一旁的湖面。
只是衣袍递给她是一回事,她要穿上又是另一回事。
那衣袍沾水后便变得沉重黏在一起,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穿不好,最后只能用衣料虚虚挡在身前。
祁宴背对着她,听着身后水声哗哗,她开口道:“少将军,能否帮帮我。”
帮什么。祁宴轻笑一声,咬牙看着远方山巅上的月亮。
他鼻尖沁出了汗,垂在腰边的手,是常年握剑的手,在战场上从未软过,此刻指尖发了麻。
一道一道涟漪向他拍打过来。她朝着他游来,“少将军,我实在看不见,能否请你带我上岸。”
祁宴还有别的选择吗?认命似地闭了闭眼,回过头来,半蹲下身子。
少女就在他面前,双手抱着衣袍,仰头在他开口前抢着道:“少将军,我不会说出去的,不用你对我负责或是什么,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接着,她又用询问的语气,轻轻问道:“好吗?”
她眼眸如注入星辰的溪水,清澈透亮,祁宴看着她的眸子,道:“你会凫水的吧?我带着你上岸。”
卫蓁点点头,一段雪白的藕臂从水中伸出,祁宴握住她的手,走在前头,牵着她上岸。
她离岸边其实也不算多远,不过是当人眼前看不见时,黑暗就会放大周围的一切。
卫蓁跪坐在案边,吐了几口水。祁宴松开她去牵马,卫蓁则捞过一侧石头上规整放着的干净衣服穿上。
那小衣需要系带子,她在拿到手时,不慎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便索性不穿了,只囫囵套上里裙,将腰带系好。
只是她也高估了那衣料遮蔽程度,夏日时分本就炎热,衣料变得尤为轻薄,里裙的衣料更不用说了,根本遮掩不了多少。
若是有个外裙套在外面还好,偏偏侍女忘带来,她只能就这样一件衣袍穿着。
“穿好了吗?”祁宴从她身后走过来。
卫蓁点点头,扶着石块想要起身,只听一句“小心”,她被脚旁坚硬的石块一绊,整个人失去重心。
接着她便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祁宴及时伸出手臂抱住她,她身前柔软地贴着他坚硬地胸膛,男子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他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你脚被石块划伤了。”
锐痛袭来,卫蓁脚下不稳,几乎站立不住。
她在石块上坐下,祁宴蹲下身,手握住她的脚踝,才轻轻抬起,女儿家口中便溢出一声“疼。”
祁宴放轻手上的动作,替她轻揉伤口,卫蓁小腿轻颤,足尖抵放在他膝盖上,紧绷成一线。
她双手抵着石头,撑在身体两侧,仰着头,喉口上下滑动了一下。
“这样好点了吗?”祁宴问道,扯下衣袍的一角替她包扎好。
他之前也曾帮她正过骨,这一次的经历却比之前更加尴尬。卫蓁苍白的脸颊有些泛红,应了一声:“好多了。”
她不敢再与他这样待下去,知道自己眼下衣衫多不整。
确如她所想,那外裙套在身上,能将她的身段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祁宴的搀扶下起身,脚踝伤势发作,连迈开一步都十分困难。
“少将军,我这样子实在走不动,不如你出去帮我唤我的侍女来?”
“夜色已深,留你一个人待在林子不安全。”
卫蓁抿了抿红唇,想着出去的办法。
半晌的沉默,卫蓁听到窸窣声,有一件外袍盖在了自己身上。她抬手抚着肩头衣料,认出是他的衣袍。
祁宴道:“你的侍女这么久不来,定是遇到了些情况。你若实在走不动,我背你回去,可以吗?”
夜风拂来他低醇的声音,卫蓁耳边碎发飘飞,柔声道:“就有劳少将军了。”
他在她面前蹲下,卫蓁慢慢靠上去,身子贴上他坚实的后背,男子一双大掌也托住了她纤细的大腿,将她往上提了提。
那掌心薄薄的茧轻蹭她的腿外侧肌肤,激起一层战栗一路往上攀去,卫蓁靠在他肩膀上的脸蛋,由雪白渐渐转成绯红。
“少将军可以吗?”她连声音都变了,娇沥沥的。
祁宴没回话,卫蓁害怕自己压着他,稍微调整姿势,想让他背得更轻松些。
少年的喉结轻轻滚动。
其实她娇躯贴上他后背的一瞬,祁宴额角便渗出了些细汗,有些男女之间不同的东西,天生难以忽视。
尤其是,每一次她开口说话,胸膛上下起伏,都让祁宴后颈更加僵硬。
他声音平静:“无事的。”
祁宴背着她往前走,卫蓁纤柔的双臂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他不舒服,卫蓁也不舒服。她靠在男人背上,被他周身那股强势的气息搅得不适,防线被轻松碾压,溃不成军。
卫蓁尽量忽视不适,唤他:“祁宴。”
她唤他祁宴,而不是少将军。
祁宴侧过首:“嗯?”
寂静的月色下,少女肌肤莹润,玉净花柔,潮湿的长发从肩头滑下,搭落在他身前,她问道:“你这几日为何躲着我?”
这个问题一出,祁宴眼眸一颤,哪怕卫蓁看不见,他也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眼睛。
他道:“我没有躲你。为何这样说?”
“当真?你日日都到车队最前头,不要说你是为了给部队带路才去的,车队没有认路的人吗,非要你去前头带路?”
她把祁宴想好的借口抢先说了。祁宴一时无言。
卫蓁道:“还是说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悦?你与我说。”
祁宴道:“没有。”
她靠过来,与他脸颊相贴,身子不经意间往下滑去,祁宴将人往上捞了一捞。她身前的温香软玉一下撞到他背上,这一动作顿时令卫蓁满面羞红。
而他慢了一刻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他才开口,“你若想要我回来陪你,那我明日便来你马车边。”
卫蓁头埋在他脖颈间,闷声道:“我也没有一定要少将军回来,若少将军有别的事要忙,那便先忙自己的事。”
“除了护送你,我没有别的事要忙。”
卫蓁还没有从撞到他身上那股劲缓过来,滚烫的脸蛋贴在他肩膀上。
少年喉结处被她气息撩拨着,修长的颈微微上扬。
紧接着,祁宴抱着她两侧双腿的手,蓦地用力,指尖紧攥肌肤,攥到衣料出了褶皱。卫蓁吃痛,又不敢提醒他,害怕是因为自己太滑,他不好背她,才得用那么大的劲。
到底是能拉三石弓的手,手劲太大,卫蓁觉着自己回去后,大腿上肯定要留下红痕了。
卫蓁总是往下滑去,得他不断将她往上捞,这一路对二人来说都是极度的煎熬。
不知不觉快要出林子,但见远处营地上点着篝火,火星随晚风飘飞,火光照亮了卫蓁的眼前。
“少将军和公主回来了!”
不知谁人先发现了那从林间走出的二人,高声呼喊一句,顿时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卫蓁抱紧身前人:“少将军先不要将我在这里放下来。”
祁宴懂她的顾虑,她只穿了一件里裙,身上除了他那件外袍,便再无其他衣物,根本不能见人。
尤其是,营地上有这么多士兵男人在。
“那我将你送到马车上,嗯?”少年的尾音上挑,富有磁性。
卫蓁心头酥酥麻麻的,道:“好。”
营地前,卫凌正准备入林子找人,听到卫蓁回来,连忙走上前来,看到祁宴有些诧异,却也未多说什么,只对卫蓁道:
“阿姊,你在林子里那么久没出来,我担心又不能直接进去,正要带人进去找你。”
卫蓁解释道:“无事,我方才崴了脚,多亏少将军背我。你可有看见我的侍女凉蝉?”
“凉蝉在林间被捕兽夹所伤,脚踝受伤,正由医工上药,刚刚才被人在林中发现带回来。这林中有不少猎户布下的陷阱。”
卫凌朝祁宴颔首,准备扶卫蓁下地。
卫蓁赶紧制止,“不用。”
卫凌神色顿时有些古怪。再看卫凌身后,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乃是太子景恒。
景恒视线在二人身上滑了一圈,最后落在卫蓁身上那件男子的衣袍上,道:“你二人去做何事了,这么晚才回来。”
卫蓁不想与他解释,在祁宴耳畔道:“走吧。”
四下侍女让开一条路,他们瞧见美人娇柔,她气质本就出尘,此时长发垂散,周身覆着一层月色的清辉,更是一种天然去雕饰之美,就这样俯靠在少年将军背上。
马车周边围着的士兵,被卫凌驱散开了。
卫蓁上了马车,祁宴将她放下道:“那我走了?”
美人坐于地板之上,外袍从肩头滑下,里裙也松垮垂落,露出半边莹润的肩膀,雪白的大腿与身下垫着那一张斑斓虎皮,形成强力的冲击感。
马车内点了蜡烛,卫蓁捞过他的外袍,挡在身前,盖住露在外面的大腿。
可她不盖还好,一盖,便是欲彰弥显。
卫蓁感觉到他视线落在身前,喉咙不由发紧。
他未有任何表示,起身撩开帘子,要离开马车时,身后一只柔荑伸出,拉住他的袖摆。
“我的琴课已经耽搁太久,少将军答应过要教我琴的,忘记了吗?”
“记得,”祁宴面色沉静,“我晚些时候过来。”
在卫蓁看不见的地方,他扶住马车墙壁的手,其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两道火热的目光接触,互不移开,像是男女之间的博弈,在等着谁先露出胆怯。
她松开他的袖摆:“好。那我等着少将军。”
祁宴颔首,告礼退出。
他下马车不久,身后响起一道声音:“祁宴!”
卫凌从后走来,满目狐疑之色,“你与我阿姊在林中做了什么?”
祁宴道:“没什么。”
卫凌:“当真?”
祁宴颔首。卫凌叹息一声上前,揽住好兄弟的肩膀,“我也不是怀疑你,实在是最近不得不多心。护送队中都是士兵,毕竟是男子,谁知晓他们会对我阿姊起什么心思,这些日子你也帮着我多提防他们,不能让不轨之徒靠近我阿姊,可以吗?”
祁宴笑道:“好。”
卫凌手握成拳,锤了锤他肩膀,“也辛苦你了。”
他与卫凌聊了几句,便回到自己马车之上,简单换好一件干净的衣物,却是没有立即去见卫蓁,而是坐在位置上,看向窗外。
夜风凉爽,旷野寂静,黑夜里漂浮着萤火的光亮。
他缓了好一会,身体之中那股不适才渐渐消退,起身走下马车。
“你来了。”
卫蓁坐在马车中,看到祁宴走进马车,唇角上翘。
在她面前摆放着一把琴,古朴而典雅。
而女郎发间只插着一根银簪,长发未绾披在身后,月白色长裙裙摆垂曳在地,似霜似雪。
他之前的外袍,被她规整地叠好放在了一旁。
祁宴在她对面跪坐下,手覆上琴弦,拖出一道清亮音色。
他直接开始为她讲课:“始祖伏羲,斫木成琴。凤栖于桐,结丝为弦。你既要学琴,便得先了解琴的构造。”
他娓娓道来,声音在月色之下,犹如山涧之中水流缓缓流淌。
卫蓁双目明亮,熠熠泛光,好似认真倾听。
祁宴先教她弹琴的指法,低下头去,指尖轻轻拨弦,却发觉她没有看琴,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方才我说的,有何没听懂吗?”祁宴抬头道。
她双手撑在琴上,倾身而来,发间幽香扑向他。
女郎呼吸拂在他鼻尖,目光颤着,分明是想躲闪着,却强迫着自己与他对视。
她红唇在他眼前一张一合:“方才在水中,少将军将我的身体看了多少?”
那股不适感又涌入了祁宴的身体,令他手不由扣紧了案几边缘,脖颈之下与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起。
琴声,乱了。
第29章 琴课
夜风从竹帘的细缝透进来,烛光摇曳,她碎发摇晃。
祁宴眼睫垂下,盯着她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甚至能看到她眼中的自己。
他道:“我并未看到多少,除了最初你脖颈脊背露在外面,之后便再也没看过别处,后来我将你带上岸后,你便换好了衣裙,披上了我的外袍。”
卫蓁道:“当真?”
祁宴闭了闭眼:“当真。”
他手抚上琴弦,“可以开始讲课了?”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是没看见,其实全看见了。
他记得很清楚:月光、草丛、少女、湖水。她在水中浮起又落下,肩膀锁骨、腰肢双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美,丰盈处则若春山,袅娜处则似杨柳,冰肌玉骨,耀眼夺目。
他第一眼便将一切全都看去。更不用说后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春裙就立在他的面前。
诚然这事今日是他无意撞见的,可若她要他负责,他也全然应下,不会有半点推托。
卫蓁美目一弯,轻笑道:“我说少将军不用对我负责是实话,是怕少将军心中有负担。少将军如此说便好。”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搭上琴弦,“少将军方才讲到哪里了?”
祁宴注视着她的面容,她仿佛真的别无其他的想法,忽道:“若我说,全看见了呢?”
卫蓁抬起头来,睁大眼睛,一下慌乱无比。
祁宴笑道:“与你开玩笑的。”
诚然祁宴说是玩笑,可卫蓁不得不往心里去,她鼓着莫大的勇气才询问他看到了多少,惴惴不安等着一个回答,本是想,就算祁宴真说全看了去,她也会不让他负责任……可眼下,若真是如此,她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祁宴却若无其事一般:“我讲到不同琴音有不同的指法。”
卫蓁学着他指尖拨了一个音,问:“是这样吗?”
祁宴摇头:“不对。”
卫蓁学着他拨了几次,俱没达到想要的音色。
她少时也曾上过几节琴课,虽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但犹记得,琴师教初学者学琴,就像教人习字一样,琴师会握着学生的手从后帮助学生改掉不对姿势。
故而她柔声道:“少将军可否过来指导我一二。”
祁宴从案几后起身,绕到她身后坐下,胸膛贴上她后背时,卫蓁脊背有些发麻。
“你弹琴时的姿势不太对。”
他的手从后扶住她纤细的腰肢,掌心所过之处都变得滚烫起来,卫蓁的腰窝在他掌中一颤,手下的琴发出了细碎之音,像替她从口中溢出一声。
祁宴察觉到了她身子的变化,垂下脸问:“怎么了?”
少年离她极近,鼻息拍打在她脖颈间,卫蓁颈窝酥酥麻麻的,道:“无事。”
他便继续教她,一手提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来改正她的指法。
“少将军的手劲可以小一点吗?”卫蓁说道。
琴音停下来,祁宴问:“我的手劲很大?”
岂止是一般的大,他之前将她背回来,双手抱着她双腿,在她大腿两侧留下了两道鲜红的指印红痕,卫蓁不好意思告诉他。
祁宴沉吟了一刻问:“所以我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难受?”
卫蓁低低嗯了一声。
他道:“下次我会注意一点的。”
卫蓁奇怪,想怎么就有下次呀?不过此前他们相处,他都好好的,手劲未曾像今日这般失控过,她只能将此归咎到他是武将身上,手上没个轻重罢了。
她将注意力凝于指尖,专心学他的指法。
祁宴看着她安静的侧颜,终于搞清楚了他身上的不适感从何而来——
来源于她的香气。
那股妩媚的气息,像是经年累月已经浸透进她骨子里,团团朝着他袭来,在他周身结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一点点吞噬。
她左手从桌边垂下,无意间搭在他大腿之上,柔若无骨的指尖,犹如在他身上引火一般。
祁宴把着细腰的手,一下握紧了。
“少将军。”怀中人扭过头来,目中清波摇晃,是在提醒他,手劲又大了。
软香在怀,祁宴也被弄得精神有些疲累,“抱歉。”
一个教不好,另一个也无法安心学。
他道:“不如今晚我们就先结束吧。”
话还没说完,马车外便传来了脚步声,车内二人齐齐停下动作抬头。
来人敲了敲车厢:“是孤。”
祁宴怀中少女开口:“太子殿下有何事?我正要歇息,不便见客。”
“孤来是想问问,傍晚你与祁宴去山野中做了何事。阿蓁莫非不记得孤此前的提醒,莫要与祁宴走得太近。如若你二人的事情被晋王发现,非但是你们自己遭罪,楚国也要受牵连。”
卫蓁道:“太子殿下觉得我与少将军能做什么?”
“敦伦野合,男女在林子中可做的事多了,孤不管你们从前如何,但切记莫要连累楚国。”
他毫不委婉,直接将“野合”二字说出来,卫蓁脸红,不敢去看身后祁宴的神色。
她压低声音:“太子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送亲的队伍中有晋国的官员,你与祁宴去了那么久,晋国使臣不会怀疑?孤既给你送亲,那便会一路盯着你二人,日后不会给你们一点独处的机会。”
卫蓁想,那他知道祁宴现在就在她身后,还怀抱着她吗?
“孤走了,你早些休息吧。”
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卫蓁在祁宴怀里回过头。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倾下身,将她压在琴上,少年如玉的面容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她心脏滚烫,整个人被困在他胸膛和桌案之间。
烛火摇曳,卫蓁的眼前时暗时亮。
那双深邃的眸子,深不见底。
卫蓁不知他为何这样,他抬手朝她面颊伸来:“有一只飞蛾落在了你的簪子上,我帮你拂去。”
那只飞蛾停在他指尖上,随着一阵风袭来,扇动翅膀往竹帘飞去。
卫蓁道:“少将军能否起来?”
祁宴说好,可接着马车内的蜡烛被风吹得一灭。她视觉一下消失,其他的感官骤然间放大。
马车外士兵们说话声传进车内,逼仄的空间里,她被抵在桌案边,能清晰感受到少年昂藏的身躯,还有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滚烫手掌。
祁宴倾身去点灯,“稍等。”
卫蓁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不知不觉间攀住他的肩膀,他被她带着往下滑去,压她于琴上,顿时一阵刺耳琴音响起。
他在她耳边好像喘了一下。
低低的一声,是那种压抑的、充满磁性的男性轻喘声。
黑暗之中禁忌难言,衣料摩挲之间,身体与身体紧贴,压迫感攀升。
他那声音让卫蓁听得想捂住耳朵,手轻推了他一下,颤声:“祁宴。”
他道:“很快。”
蜡烛重新点燃,卫蓁侧过脸,不敢叫他看到自己面红如血的样子。
“明日少将军还要教琴吗?”卫蓁问。
“琴须日日练习,不可荒废。”
卫蓁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可若是日后都像今日这般学琴,那得多难熬。
而那边,祁宴回到自己马车,仆从接过他换下衣物时,忽道:“少将军身上好似沾了不少女子的香气,是公主的?”
祁宴将手臂送到鼻下,不用刻意去闻,便闻到了那股属于她身上那股香气。
烛火照出少年英俊的侧颜,他垂眼盯着手臂,半晌道:“将这些衣袍收起来,不要再用。等到了下个城池,入城买新些的衣物。”
她身上的香,太浓太艳,一经沾染上便再难除去。
接下来几日,祁宴进入她马车,只坐在案几对面教她指法,都循规蹈矩授课,卫蓁便也认真上课。
队伍在白日行路,在傍晚时分停下休息。
而有了上一次突发状况,卫蓁也不敢再去湖边洗身,只在马车内,由侍女们搬上来浴桶沐浴。
车内竹帘落下,遮上几层布,挡住卫蓁的身影。
每每卫蓁沐浴之时,祁宴便守在马车旁,只是他就算隔得极远,但到底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能听到从车内传来水流声,以及她偶尔舒适的喟叹声。
少女一段皓腕伸出,轻搭在车窗之上。有水热气从车内飘出。
而这便总令祁宴想到了那一夜,她浮于水中身段若隐若现的一幕。
夜晚时分,士兵们坐在树边歇息,靠着篝火喝酒吃肉,畅谈天地。
士兵道:“我喜欢我家隔壁那个姑娘,没打算娶她,就想日后能与她春风一度……”
“你说说看啊,你若喜欢一个姑娘,想与她谈情说爱,那是正常男女之情,可你老想着人家的身子,那是下流!”
路过营地边,祁宴听到士兵们的谈话,古怪看他们一眼。
第30章 纯情
又是一日天亮,车队早早启程。天越发炎热,烈阳将野草染成一片枯黄色。
卫蓁坐于马上,问侍女道:“我们还有几日到渡口?”
侍女道:“约莫五六日。”
这个天气行路,对马儿和士兵都是煎熬,故而车队决定分成两路,一队放弃陆路改走水路,先护送公主到渡口乘船北上。剩下的士兵则在后方护送嫁妆,不必着急赶路,会在晚些日子到达晋国。
但说是队伍五六日就到渡口,路也不是那样好走的。
卫蓁看向窗外,见祁宴高高坐于白马之上,烈阳就那样直喇喇照着他。
他气定神闲地赶路,周围士兵们身上却是汗水淋淋。
这一个月下来,便是卫凌都被晒黑了不少,反观祁宴那张脸一如从前玉白,不是惨淡的冷白色,而是碧玉的剔透之色,透着健康与英姿勃发,大概是天生得老天爷的眷顾,怎么都晒不黑。
但也实在辛苦。
不管太阳多烈,他都得守在卫蓁马车外,唯有教她琴课时,能上马车休息片刻。
卫蓁看到少年耳畔碎发微湿,叫侍女出去给他送一盏茶,接着起身走到一侧柜子前,打开柜门翻找东西。
凉蝉道:“公主要找何物?”
卫蓁道:“车上有备用的竹帘吗?”
“有的,不过在后面辎车里,公主是打算做什么吗?”
祁宴既给她当护卫,那卫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太阳暴晒,想用竹帘给祁宴做一个笠帽,遮挡毒辣的太阳。
卫蓁从前在南地跟在祖父身后学过不少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编竹笠。
祖父爱护百姓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在收成的季节时常亲自下地去耕种,见过百姓因耕地而中暑热,也曾亲手编竹笠送给农夫农妇,卫蓁便也有一学一。
虽然隔得有些年岁了,但她还记得大致的步骤。
不多时,护卫将备用的竹帘送进来。
凉蝉在一旁看着。
卫蓁拿过匕首,割断其中一节竹子,再将那一节竹子削成几条长而薄的竹篾。
少女指法灵巧,动作娴熟,将竹篾绕成一圈固定住,很快便有了一个大概的竹笠形状。
几滴汗珠沿着她小巧的下巴落下,滴答落在桌案上,而她目光灼热明亮,做事时神色格外认真,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卫蓁耗费了好些功夫,直到第二日才将这只竹笠做好。
她唤道:“少将军。”
祁宴朝着车厢靠来,“怎么了?”
卫蓁问道:“日到正午,少将军是否要歇息一会?”
“不用。”他侧过脸,被卫蓁手中那物吸引来注意。
卫蓁将竹笠递给他,“天气越发毒热,我看少将军日日在烈阳下暴晒,怕少将军难忍暑热,便令侍女做了一个斗笠,少将军需要吗?”
卫蓁在做竹笠时,特地将帘子拉下又遮上棉布,不让外头一丝光透进来,一直避着祁宴。他应当是不知道这是她做的。
他目光抬起,落在窗户后女郎姣美的面容上,问:“你让侍女给我做的?”
卫蓁道:“若是附近有城池,我还可以叫侍女入城去买竹笠,但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便只能让侍女先动手编了一个。少将军觉得如何?”
祁宴看一眼竹笠,又问:“侍女做的?”
卫蓁再次点头。
祁宴道:“我并不需要。”
卫蓁搭上窗楞的手微微收紧,柔声道:“少将军不喜欢那就算了吧。”
她收回手,竹帘“刷”地落下来。
虽说没有送对方东西,对方就必须接受的道理,但这到底卫蓁花了不少精力做,被这样直接拒绝,她心中难免会有些落差。
但卫蓁只失落了一刻,微微一笑,侧身对凉蝉道:“先将竹笠收起来吧,总有用到的时候。”
话音落下,外面祁宴的声音响起:“我没说不喜欢。”
卫蓁视线从竹帘的罅隙中捕捉到了他的面容,“可少将军不是说不要吗?”
祁宴靠近马车,“那竹笠是你给我做的?”
卫蓁当即否认:“不是。”
卫蓁坐如针毡,脸颊慢慢变烫,觉得他是不是发觉到了什么?
外头没有回话声,只听得马蹄声清脆,许久之后他道:“昨日侍卫将备用的竹帘送到你车中,我在外头听到了你做竹笠的动静。”
一股燥热的情绪瞬间从头顶灌下,卫蓁的谎话被当面揭穿,指尖抓住裙面。
她自小都被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严格要求,在所有人面前都能表现落落大方,唯独面对祁宴时,近来畏手畏脚,过分的谨慎。
她直起腰,尽量让自己声音一如之前冷静:“是我做的,少将军可还需要?”
少年朝他伸出手:“没说过不要,卫大小姐拿回去得太快,在下根本来不及接过。”
她将竹帘重新撩起,祁宴才要接过那物,正当时,后方一道马蹄声近。
卫凌道:“阿姊,你怎么只给祁宴做斗笠,不给我做?”
卫凌伸手去接那斗笠,不想已被祁宴先一步拿走。卫凌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眼。
卫蓁也没想到会被卫凌撞见,道:“那我也给你做一个吧?”
祁宴却开口道:“你手受了伤,还能做吗?”
他望向卫蓁垂在身侧的手,她那指尖上新添了几道伤口与红痕,应当是被竹编划的。
卫蓁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手拿开:“不碍事的。”
祁宴未再多说什么,而卫凌听到这话,却让卫蓁不必再为他特意做斗笠。
帘子落了下来,车外卫凌回过头来,看向祁宴道:“我阿姊人当真极好,待你也不错,她今日竟给你做斗笠都不给我做。”
祁宴沉吟了片刻,忽调转马头。卫凌扬声问:“你去哪里?”
“等会回来。”
卫凌尚未反应过来,祁宴已扯缰绳往后奔去,扬起尘土滚滚。
没一会,车外响起脚步声。车内的卫蓁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公主,少将军让奴婢来给您送药,他说您手上受了伤,当尽快用药。”
卫蓁双手接过仆从递来的药瓶:“替我多谢你们将军。”
“无事,少将军说那药要及时用,否则伤势不见好,对您弹琴也有影响。”
他送药来,原来只是担心这个。
卫蓁眼帘低垂,将瓷瓶放在案几上,轻声道:“好。”
烈日炎炎的午后,枯燥的车轮声浮在耳边,叫人昏昏欲睡。
祁宴回来时,见午后光影洒满车厢,少女靠着车壁上,睡颜娴静。她面前的案几上,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只瓷瓶,却是未曾打开用过。
马车碾压到一块石子时,车厢颠簸了一下,少女睁开睡眼。
“醒了?”祁宴问道,“我叫仆从给你送来的药,你还没用?”
卫蓁坐起身,嗯了一声,鼻音软浓,还带着才苏醒的起床气。
祁宴靠着竹帘,道:“那只你做的竹笠,我没有不喜欢,之前只触碰到斗笠的一角,就知道编得格外精巧。”
“你将帘子撩起来些。”他声音轻柔。
卫蓁道:“少将军有何话?就这样与我说吧。”
车帘被撩起,一只玉竹般清致的手探入了车内,卫蓁看着他手上递来的那物,不由怔住。
那是一只由花枝编成的花环,精致漂亮,花骨朵小巧玲珑,珊珊可爱,四周一圈还镶嵌着珠石。
卫蓁诧异道:“你方才离开便是做这个了?”
“喜欢吗?”他问。
面前人眸子太过明亮,她不敢与他对视,心口砰砰乱跳,低下头道:“就这样吧。”
她将他的原话奉还给他。
祁宴道:“我花了半个午后帮你编的。”
卫蓁摩挲着花环,感受那花瓣细腻的触感,听他柔声道:“靠过来些。”
卫蓁微微倾身,“怎么了?”
他倾身靠近,那一张脸近在咫尺,鼻尖与她鼻尖近乎相蹭,他手上握着一物抚上她的耳朵。接着一朵山茶花便落在了卫蓁的耳畔。
卫蓁的耳畔慢慢僵住,抬手去抚花朵,却还在花苞之中摸到了一只玉坠。
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少年的呼吸贴着她面颊,他皮肤被阳光照得红润,双目闪闪发亮看着她,汗珠缀在他鼻尖,犹如细腻剔透的玉珠。
“卫大小姐送我亲手编的竹笠,在下报之以琼瑶。如何?”
楚地午后的清风徐徐吹来,卫蓁的心好像也被风吹得摇荡。
他挨得那么近,双目温柔,如同盛着一捧春光,卫蓁的心微微麻了一下,被撩得面红。
卫蓁道:“你不要叫别人看见。”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已经打破了男女之间应有的界限。
祁宴心照不宣地与她拉开距离。
美人芙蓉玉面,耳边那一朵山茶花灼灼红艳,给她染上了一分娇色,她勾起笑容道:“我很喜欢。”
祁宴道:“喜欢便好。”
当时,卫蓁便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一旁投来。
景恒策马从前方走来,经过马车边,意味深长看了卫蓁一眼。
景恒此前警告过二人不许太过亲密,说不会给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近来便是祁宴给她上琴课,他也派人在外面盯梢,像生怕他们会做什么不轨之事来。
卫蓁知道方才那一幕必定被他看去了。
也的确,四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与祁宴怎么也当低调一点。
卫蓁放下帘子,头靠在车厢上,她与他就隔着一个车厢壁,却都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她抚摸着耳畔的花苞,喧嚣的心好像再难平静下来。
……
车队在中途歇息了半个时辰。
那边卫凌来到湖畔边给水囊装水,在回营地的路上,撞见了晋国使臣与九殿下在林子交谈。
他本无意去听,奈何对方话语之中涉及了卫蓁,叫卫凌的脚步一下停住。
“姬沃殿下应该主动去找公主联络感情。君上派殿下您来迎亲,给了殿下难得的机会,能与楚公主提前认识,你二人互相了解,岂不妙哉?”
姬沃摇摇头:“我与公主实在不熟悉,大人知我性子的……”
“臣是为您着想,楚公主若中意于您,对殿下极其有益。晋宫之中各个王孙都盼着这个机会,九殿下怎么就偏偏不要呢。”
姬沃长叹了一口气,“我并无和女子相处的经验。”
“那殿下按照臣所说的做,这样和公主发展感情。您等会上公主的马车,与她闲聊一二,先和公主熟悉熟悉。臣看公主看似冷清,实则性格极好……”
晋国使臣拉着姬沃的袖口,附耳低声嘱咐些什么。
卫凌听得眉心紧锁,回到营地后,看到祁宴,当即将人拉到一旁说话。
“怎么了?”祁宴问道。
卫凌转头看一眼丛林,眼看那晋国使臣和九殿下就要出林子了,他长话短说道:“那晋国的姬沃觊觎阿姊,方才我听到那二人商量如何接近她,等会我要去前头领队,照看不了阿姊,你且帮我盯着姬沃。”
祁宴不语。
卫凌叹息一声,知道祁宴性格,也不指望祁宴会插手管这事。
他道:“你且盯着他,不许他乱来便是。我得先看看他为人是否可靠,才能叫阿姊与他相处。”
祁宴回到车队中时,那姬沃已经登上了卫蓁的马车。
卫蓁坐于马车中,叫侍女将茶案端上来迎客,笑道:“不知九殿下来有何事。”
少年在案几对面跪坐下,手抵着唇咳嗽了一下,“说起来在下还未曾与公主交谈过,傍晚无事,便想着来公主这里坐坐。”
卫蓁浅笑说好,从他僵硬的肢体语言,推断出此人性格腼腆,并不善言辞与交际。
好半晌相对无言,姬沃终于挤出一句话,“公主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卫蓁道:“还不错,祁少将军教得极好,我亦受益匪浅,眼下已经能简单弹些曲子了。”
姬沃视线看向一旁,抿了一口茶来纾解尴尬,“祁少将军真是个热心肠的人,白日要守在马车边,晚上还要腾出空陪公主上课。”
卫蓁听他夸祁宴热心,没忍住轻笑一声。
她见姬沃脸色涨红,实在憋不出话,主动开口道:“九殿下不如与我讲讲晋国的风土人情?”
“晋国的风物……”姬沃手攥着桌案。
卫蓁又换了一个话题,“那九殿下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喜欢做什么……”他看一眼卫蓁,尴尬一笑,“我在京郊外有一个农场,种了些地,养了一些牛,还有一只犬,平日多是埋头在农场里做些粗活。不过,公主应当不喜欢听这些吧?”
卫蓁摇头:“我在南方时,也曾随我祖父一同下田,也养过一只小犬。”
“公主竟下田种过地,也喜欢小犬?”
提起这个,他放松下来,抚掌正要开口,外头响起笃笃的叩车厢声道:“侍女来问话,是否需要现在就给您备沐浴的水?”
是祁宴的声音。
卫蓁道:“稍等一会。”
她继续与姬沃交谈。说起幼时养过小犬,姬沃眼前一亮,滔滔不绝起来:“若公主爱小犬,待到了晋都,我可将自己养的小犬带给公主瞧瞧,它十分亲人……”
祁宴的声音再次响起,“公主,侍女来送瓜果。”
卫蓁撩开帘子,见祁宴接过侍女手中果盘递来,笑着道:“多谢少将军。”
她放下果盘,朝车内姬沃一笑。
姬沃继续道:“绛都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我可带公主去参观一二,绛都郊外田地土质肥沃,最适合种地……”
“公主。”少年郎声音又在外响起,硬生生打断姬沃的谈话。
姬沃难得能与女子有共同话题,却被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连续插话三次。
整整三次。
听祁宴说,等会他似乎要教卫蓁琴课了。
姬沃终于忍耐不住,朝帘外道:“这位兄台,为何总是迫不及待打断我与公主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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