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喧嚣
卫蓁在等着与他见面,同时也在想,如何还祁宴另一个人情。
傍晚回到清雪殿不久,左盈提着药箱从殿外走来,照例来给她检查眼睛。
等着他施完针,卫蓁突然想起,之前从祁宴口中听说,左盈在边关待了数年,日日在炼铁室之中,重复捶剑的劳作。
“左先生请留步。”卫蓁出声道。
左盈转身道:“公主有何事吩咐?”
卫蓁道:“听闻左先生在边关时,时常为边关的将士们打造剑刃,凡是由先生造出来的宝剑,皆削铁如泥,锋利异常,我有一事想请左先生帮忙,可否请先生为我打一把宝剑?”
左盈不解:“公主需要宝剑?”
“并非我需要,而是为祁少将军锻造。”
左盈沉吟了一刻,“少将军最近未曾与臣提过,需要一把宝剑。”
卫蓁走近一步:“少将军此前在和亲路上为护送我,宝剑沉入了洛水湖畔,我再想送少将军一把宝剑,以还他的一个人情,此事还望左先生莫要告诉少将军。”
她补充道:“若是左先生最近忙于钻研医术,无空帮我,也无妨。”
左盈摇头:“自来晋宫,我除了日日来给公主检查眼睛,也无什么要事在身,自然是可以帮你的。只是我之捶打技术,未必比得上那些多年的锻剑工匠,不如这几日我去晋宫的炼铁房,帮公主走一趟,看看有哪些经验老到的工匠,我可以帮忙监工,只是——”
“锻造一把宝剑,工匠的技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得看锻剑之材。越是上等的宝剑,花费工匠的精力越多,需要的材料也越是珍稀。”
“左先生稍等。”卫蓁听完,折身往内殿走去。
她在内殿翻找了好一会,片刻后回来,手中捧着一只木椟,打开盖子,里面堆得满满的都是美玉宝石,各色的玛瑙琉璃琳琅满目,有一条珍珠串子放不下,快要坠下来,左盈及时伸手接住。
“先生帮我看看,这里宝物够不够造宝剑?若是不够便再来与我要,只管去打造最好的一把宝剑。”
左盈看着满满一盒子的珍宝,猜到这些应当都是她的嫁妆。
他接过木椟:“锻一把宝剑,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个月,待锻好了,我便将它送来给你。”
卫蓁笑着说“好”,送左盈离开。
那一盒子的确都是她的藏品,她没打算用晋国送给她的珠宝,更不想用楚国给她的嫁妆,她只想用自己的最珍贵的宝物,来送祁宴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
等剑锻造完,再在革上雕镂镶嵌上荆山玉,剑身再以丹阳铜装饰,便是华美无比。
也不知祁宴收到宝剑后,会是何心情?
白马金羁侠少年,就应当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宝剑。
卫蓁唇角浮起笑容,转身回到大殿。
次日,卫蓁便是与之前一样,早晨去学宫上早课,午后去给晋王弹琴。
直到傍晚,卫蓁才终于闲下来,有了自己的时间。
卫蓁简单沐浴完后,来到案几前跪坐下,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
她示意凉蝉到外头瞧一瞧。
没一会,一道身影迈入了大殿,出乎卫蓁的意料,竟是公孙娴。
公孙娴笑道:“宫里的嬷嬷们给伴读们重新分配了寝殿,将我分给了公主这里,外头那阵喧闹声,是我的宫人正在搬运行李的宫人。我以后要与公主同住,公主不会介意吧?”
她羞涩道:“若是公主不习惯,我便叫父亲再去与嬷嬷商量。”
卫蓁摇头:“公孙小姐对我如此照顾,是我来晋国交的第一个朋友,我怎会介意?”
公孙娴笑着上前来挽住卫蓁的胳膊,“那我住在侧边的院子里,以后我们便有很多的时间相处。”
卫蓁说:“好。”
公孙与她说了会话离开,去收拾自己的屋子。
殿门关上,大殿安静下来,卫蓁看向面前的铜镜,叹息了一声,手捧着脸蛋,又开始纠结今晚和祁宴见面梳什么样的发髻好。
卫蓁起身到衣柜前,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了一件鹅黄色素雅的长裙,颜色不张扬,却显得温柔,若是配上一条裙带束腰,便能衬托出纤细的腰肢。
更重要的是,郎君是在晚上来的,月色朦胧入窗,她穿着这件衣裙,被烛火一照,便犹如披上了一层清透的烛光,更显得灵动美婉。
卫蓁换好衣物,拿起螺黛画眉,之后对着镜子反复照看,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像显得太过重视。
放在从前,她可从来都没有与他见面前,如此认真地打扮过。
卫蓁犹豫了半天,决心还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好。
她将绾好的发髻松散开来,往身后拢了拢,叫自己尽量看上去随意松弛一点,再往发间抹上一点香,不用太过浓烈,只稍微取了一点香,只让他凑近时能恰好闻到一点便足矣。
她再用脂粉扫了下眼角,用黛粉沿着睫毛描摹,将眼尾拉长,双眸看上去更显
这便是女儿家的小心机,没有过度地抹粉,只淡扫了下眼睛,但男儿家对胭脂水粉不了解,哪怕到时候他挨着她的面容,也根本发觉不了她画了哪里。
做完了这一切,卫蓁将梳妆台收拾好,取来长琴,等着祁宴的到来。
一灯如豆,烛光摇曳,蜡烛一寸寸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卫蓁从琴谱中拔出思绪,听到雨水敲窗淅淅沥沥之声。
外面下雨了,起初还是小雨,之后便成了磅礴大雨。
卫蓁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天边云层涌动,闪过青色的光芒,“轰隆隆”一声,闷雷犹如从房梁上滚过。
卫蓁的眉心稍蹙。
恰在此刻,殿外响起敲门声。
卫蓁连忙过去,打开门,却见来人不是祁宴,而是公孙娴。
公孙娴手中抱着枕头,满身都是雨水,脸颊被湿淋淋的,显然是冒雨跑来的。
卫蓁道:“怎么了?”
公孙娴道:“夜里打了雷,我实在害怕,一个人睡不着,冒昧地想来问公主一句,能否与你一同睡?”
卫蓁手搭在门框上,有些犹豫,又一道雷声响起,面前少女脸色煞白,身形瑟瑟发抖,握着卫蓁手腕的那只手一下收紧,整个人仿若受惊过度,仓皇极了。
那双杏眼绯红,楚楚可怜地看着卫蓁,“公主,可以吗?”
卫蓁退开一步,将门打开道:“进来吧。”
公孙娴露出笑容,“公主真好。”
她跨入门框,卫蓁去柜子里拿来一套自己干净的寝衣给她换上,让她先上床歇息。
“已经到了入睡的时辰了,公主不一同来歇息吗?”公孙娴拽住卫蓁的手腕,一边拍了拍身侧的枕头,“我们一起睡吧。”
卫蓁轻声道:“等会,我再看一会琴谱才睡。”
今日祁宴要来,万一她们都歇下了,他来时翻窗子惊动了公孙娴,那可如何是好?
卫蓁替她将帘幔放下,走到琴桌边坐下。却见公孙娴伸出手,将床幔又捞着挂了起来。
“床榻上光线太暗了,我看着公主才能入睡。”公孙娴声音轻轻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卫蓁笑道:“你睡吧,我陪着你。”
更漏滴滴答答,雨水冲刷着窗户,卫蓁等到公孙娴呼吸渐渐平稳了,才长叹一口气,手撑着下巴,转目看向窗外。
已经快二更夜了,她等了祁宴许久,他怎么还不来?
是被什么事给拖延了,还是忘记了他们今晚要见面的约定?
摇曳的烛光如水,漫过少女噙着清愁的眉眼。
卫蓁俯下身子,趴在案几上,心想再等两刻,他若还不来,那她便真的不等他了。
雾气浓湿,灯笼摇晃,向外一层层荡漾开光晕。
而此刻,晋王的王殿之外,祁宴正立在檐下,等候着晋王的命令。
傍晚时分,晋王的案前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楚太子景恒,另一封来自楚七殿下,密函上内容,皆是二人求晋王施以援手,驱除反党。
楚王崩逝,朝纲彻底陷入了混乱,两党已经开始相争,一方是根基不稳的新王,一方是虎视眈眈的旧太子。
晋王令祁宴在外候着,前后召见了姬沃与姬渊两位王孙入内商讨事宜。
雨水渐渐大了,祁宴心不在焉,眺望着前头,宫殿笼罩在一片漆黑的阴云之中,灯盏皆暗淡了下去。
也不知她睡了没有。
祁宴正打算差心腹去告知卫蓁一声,身侧推门声响起。
两侧打盹的宦官,见到姬渊出来,立马上前披上挡雨的披风,另一个为他撑起油纸伞。
“大王唤你入内。”姬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祁宴朝他颔首,跨入门槛。
清风撩纱,屏风丛丛,晋王身子靠坐在凭几上。
祁宴进来后,晋王要与他要说的,不出祁宴的意料,自是询问对于楚国两位王子是何看法。
祁宴道:“臣认为,自然是帮楚七殿下为优。七殿下数年在外为质子,根基不稳,朝中无多少党羽,实力远逊于太子,晋国帮他才能叫楚国更乱。”
晋王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你的想法倒是和别人都不同。”
晋王问了姬沃,姬沃只说对朝政并不关心,一如从前一般避谈政务;晋王问姬渊,姬渊说要帮楚太子,此事于晋国大有裨益,应当从中谋取利益,显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楚太子根基稳固,胜算更大,若是晋国不慎站错了队,日后定反受其咎,与楚国反目。
晋王继续追问祁宴,为何要帮助楚七殿下。
祁宴应答如流:“楚王临终,为何更改储君?因楚太子弑弟,推波助澜楚六殿下之死,此乃一罪。七殿下虽根基不稳,但在礼法上,承袭君位,绝无半点不妥,太子此时起兵逼位,实则是谋逆,此为二罪。故而天下之人皆可指其不孝不悌,不忠不义,晋国插手楚国内政,是为正礼法,此乃天经地义。”
“至于是否会站错队,大王若是心有顾虑,可以再等局势乱了看一看,但大王也知晓,越晚一日给七殿下帮助,来日七殿下记上晋国的恩情也越少一分。”
“其实,大王心中也已经有了想法,对吧?”
晋王心中自然早有决断,召他们前来,不过是为了看一看这些孙儿有何独到见地,又有哪一个会与他想法相同。
他见祁宴时不时看向窗外,“你今日有心事,如此心不在焉?”
祁宴回过神来,道:“并无。大王还有何事吩咐臣?”
晋王背往后靠,“寡人手下倒是多出来一个职位,是晋国的副中军尉一职,你当还是不当?”
副中军尉一职,对于祁宴这一外来之臣而言,已是极高的起点。
祁宴怎会不懂,晋王此意便算是接纳自己入晋了,作礼跪拜:“臣谢大王。”
晋王冷笑:“区区副中军尉一职,上面还有正中军尉,还有几位大将军,便值得你这样高兴?你帮寡人拟写一封密函,想想看,怎么回楚七殿下。”
祁宴微蹙了一下眉,夜已经极其深了,卫蓁还在等着自己。
但晋王递来的朱砂笔已在眼前,祁宴只能接过道:“是。”
雨水落下,王庭前的池塘里起了一片水雾,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清雪殿中,卫蓁趴在案几上醒来,听着窗外雨水落在芭蕉上的滴答声,看一眼窗纱。
他仍旧未前来,雨越下越大,如此雨势,他不来也好,来了反倒落得满身湿泞。
她又等了一会,正欲褪下外袍,往床榻上走去,这时窗外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是我。”一道男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卫蓁一下转过头来。
花影朦胧,投落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下一刻,“哗啦”一声响起,支摘窗被提起,树木深深浅浅摇晃少年半个身子探入窗内。
风雨入窗,吹得卫蓁手上的蜡烛摇晃。
二人对视了一刻,卫蓁快步走过去。
他双腿落地,抬起头来,一张面庞过分的苍白,鸦发沾满水雾,水珠从他衣袍上滑下,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弄湿了一块地砖。
方一进来,他身形便不稳,往前倒去,卫蓁伸手去抱他,便觉他整个人身量便压了下来。
被他带进来的一阵风,呼地将蜡烛吹灭,四周的光线彻底暗了下去。
卫蓁眼前一片漆黑,如置身深渊,她腰间夜明珠串,在晚上的时候被她收了起来,心跳砰砰间,她能依靠的便只有他。
偏偏他满身湿透,衣袍冰冷,一下传递来极冷的温度,卫蓁下意识想要逃离,却反被他一下搂住。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太累了。”
卫蓁轻轻挣扎了一下:“怎么了?”
“今日一直在值班,和大王一直谈事到现在。我本来是打算过来,看一眼就走,却见你屋里的灯烛一直亮着,你怎么不睡?”
卫蓁当然是因为在等他,但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咬了咬唇只道:“方才在看琴谱,还有些睡不着。”
“是在看琴谱?”他又将她搂紧了一点,尾音上挑,好似发觉了什么。
他身上冰冷,呼出的热气却是温热,一冷一热两个极端,叫卫蓁如被施加极刑。
她仰起面颊,少年发梢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面颊上,冰冷之感刺激着她的肌肤,偏偏她看不见面前人是何神色,可她脸颊已经有些发烫了。
她不想承认,唇瓣颤颤地溢出来一声:“嗯。”
祁宴手抵着她的腰肢,将她更往怀里送,“那我们现在继续看琴谱?”
卫蓁等了他这么久,自然不是为了看琴谱,她道:“不看。”
“那做什么。”少年道。
他呼吸浮在她脸上,叫卫蓁想到了那日在亲吻前,他也是凑得这么近。
他手抵在她腰后画圈,一下又一下,令卫蓁脊骨起了一种发软的感觉,指尖攥紧他的衣袖。
少女何曾被人这样撩拨过?她想握住他的手让他别再撩了,可这样昭示自己落了下风。
他靠在她耳边道:“不看琴谱,那我们要做什么?”
卫蓁耳廓发热,被逼得低声道:“随便什么都行。”
“随便做些都行?”祁宴道。
卫蓁话出口已经后悔,可此时自是不能更改。
他将她抵在了桌案边,昂藏的身量靠过来,卫蓁指尖扣着桌案,感觉他唇瓣热息拂来。
她额间出了细汗,“我还没准备好。”
祁宴停了下来。
在静默的对峙中,心跳声翻涌。
她缓了好一会,终于道:“可以了。”
祁宴看着面前人,唇角轻轻勾起,他本就只是想抱抱她,她以为要做什么?
但他还是靠着她,到她耳边道:“我也准备好了,你来吧。”
祁宴看着她,少女乌黑的发,玉润的肌肤,红润的唇瓣,玉净花柔,在漆黑的夜里静静地盛开,好半晌,见她不为所动,他欲起身离开。
下一瞬,她好似察觉到他要离开,立马抬手搂住他的肩膀。
她湿润的唇瓣,贴上了他的喉结。
祁宴身子一定。
紧接着,她听到他喘了一下。
窗外的雨声,在这一刻,喧嚣到了极点。
第52章 人情
她的两片唇瓣,含着湿润之意,犹如含露的花瓣,慢慢覆上他的喉结。他的脖颈便在她的亲吻下轻轻颤了颤。
祁宴身子紧绷,几乎立即便起了一层战栗之意。
他控制不住地上扬起脖颈,那漂亮的喉结被月光笼罩住,上下滚动,低低的一声喘,从他薄唇中吐出,在黑夜中被拉得极长,透着极致的沙哑。
祁宴搭在桌边的手,用力攥紧了边缘。
明明是雨夜,却叫人出了许多汗。
他缓了几瞬,垂下眼,只看到少女乌黑的青丝下半边脸蛋,她正埋首于他脖颈之间。
那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从他肩膀处攀附上来,柔滑的指尖抚摸着他的肌肤,所过之处,到哪里都激起一串无形的火花。
祁宴感受着她唇瓣那样柔嫩的触感,不由闭着眼睛,额上有水珠滑下,已分不清水珠,又或者被她撩拨出的冷汗。
窗外一滴一滴的雨声,好似他此刻的心跳。
他再次低下头,对上少女懵懂的双眸,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吻错了地方,两弯柳眉轻蹙,于是那五指往上一寸寸抚摸,连带着红唇也往上滑去,最后在他的下巴尖上。
祁宴那一双如暗夜朗星的眸子,里面的光渐渐沉了下去。
躁动在暗处滋生,野蛮生长。
他向她靠来,原本贴得不能再近,却还想更紧,他将她困在手臂与桌案边缘,几乎想体会将她揉进骨头中那种感觉。
怀中的女郎,被抱得喘不上气来,然而后背悬空,唯一的选择,便只能抱紧身前人。
祁宴拨开她垂在散在耳边的碎发,就像她方才抚摸他脖颈一样,轻抚她的耳垂,道:“卫蓁,其实我没想吻你。”
眼看见,这话一落,她身形一颤。
卫蓁轻咬了下唇瓣,“我……”
其实她方才凑近,想与他说话,却因为看不清,不知道吻上了哪里,可感受到他身子慢慢僵硬,也一时间乱了心思,忘记了将他推开。
可这会他说,并非想要吻她?
卫蓁逃开她的怀抱,他不肯放过她,将她困在臂弯里,非要看她白皙的面容,如同憋气一样涨红。
他抬起手覆上她的肩膀。
那样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掐便能断了。
“刚刚吻错了地方,再来一次?”他哑声在她低声道。
卫蓁摇摇头,他微微侧脸,道:“卫大小姐不认吗,我本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就走,可你偏偏来吻我。”
卫蓁咬牙道:“我看不见。”
祁宴道:“可你看不见,我便任由你亲?岂非太霸道了些。你刚刚吻了哪里?”
她不回答,他便来帮她回忆,卫蓁就感觉喉咙贴上一柔软之物,他高挺的鼻梁嵌入他颈窝里,洒下一片潮湿之气。
他不着急,以她方才亲吻他脖颈的力道还回去,感受着她喉口在他唇瓣下颤动。
他道:“是这样的吗?”
卫蓁颊边深红,被他迫着扬起下巴,摇了摇头,长发轻扬,“不是。”
他吮吻了一下,卫蓁脖颈窜上麻意,头往后仰,长发垂腰散在桌面上,四肢无力,只得道:“我本是想还少将军一个人情,可少将军现在这样,是在欺负我看不见,对吧?”
祁宴问道:“还我人情?”
卫蓁给自己扯了借口,“是,不是一共欠你两个人情吗,昨日还了一个,今日来还第二个。”
“卫大小姐还是打算用这样方式还?”祁宴盯她半晌,“好像不太够吧?”
卫蓁一怔,反应过来后,昨日他吻了她好半天,她才算还完一个人情,那今日显然也不能草草了事。
祁宴轻声道:“既大小姐要还人情,那便来还吧。早日还完,也不必再纠结。”
卫蓁这会后悔说出那话已是晚了,她骑虎难下,不肯动,他便与她僵持着。
无奈之下,终究是卫蓁退了一步。
如他所说,不过是吻一下,吻够了便也结束了。卫蓁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她道:“少将军今日想吻哪里?”
祁宴眉眼轻弯,笑道:“是你要还人情,怎么还要问我?”
她在他怀中,被他气息撩拨得晕晕然,头昏目眩,短暂一刻后,将脸靠了上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余下风雨敲窗之声。
她慢慢摸索着,轻轻覆上了他的脖颈。
他们贴得这样近,她呼吸时胸腔微微起伏,说话时心跳鲜活跳动,有些东西,祁宴能清晰感知得到。
她轻轻唤了那么一声:“祁宴。”
她的唇瓣一如他的唇微凉,便是这一份凉意,叫祁宴想起了那一场梦。
巫云密布的仙境,山峦间水声潺潺,神女淌水而出,云雾飘散开来,她朝他走来,压他于溪石之上,轻咬他的喉结。
梦里的水声,与此刻耳畔边的水声重合。
梦里的神女,与眼前少女秀美的面容交叠。
祁宴低下头,在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
卫蓁唇瓣打颤。他叫她吻他唤她祁郎,前后唤三次。
卫蓁久久不肯开口,从来女儿家只有爱慕男子之时,才用郎字称呼对方。
可他竟然叫她一边咬他的喉结,一边这样唤他。
在他又一次逼近时,她抬起手臂搂抱住他的脖子,她实在想不通,祁宴为何有这等癖好。她旋即想到,这也是男女之间那为数不多的异样符号。
这一举,暧昧到过了界限。
她唇瓣轻贴他脖颈,口中挤出了一声:“祁郎。”
他的喉结在自己轻咬下,开始不住地轻颤,上下地滚动。
他大掌轻扣上她的后脑勺,不肯叫她离开。
好半晌,卫蓁感受着他喉结的滑动,将头从他颈窝中抬起,眼睫颤抖道:“可以了吗?”
祁宴道:“昨日我们在林子里待了多久?”
自然是一个午后。
这话一出,卫蓁便知晓,此刻还远远不够。
她的红唇一点点上移,最后落在他的下巴上,半晌,慢慢贴上了他的唇角。
少女的呼吸清甜,唇口之间的香气比起昨日在草地上时更加馥郁。
她藕臂揽住他的脖颈,一点点亲吻他,不娴熟地用唇瓣与他唇瓣相挨。
郎君的身量远高于女郎,需要她踮起脚尖来。
身形摇晃间,她感觉身子一轻,竟是被祁宴单手提腰抱了起来。
他将她放在了桌案边,身躯压了下来,卫蓁背靠上了桌面,长发披散在侧,同时紫檀木冰冷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到她身上,将她四肢百骸间的热血都引了出来。
一滴他发梢上的水珠落下,滴在了卫蓁的眼睫之上。
她道:“快一点吧。”
快一点来吻完她,她也不用再受折磨。
他白日在所有人面前,是疏朗游刃有余的少年将军,可此刻面对她时竟是这一副样子,那些女郎们大抵都要跌破眼界吧。
祁宴俯下身来,道:“要我快一点吻完你?”
卫蓁嗯了一声,闭上了眼帘。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瑟瑟轻颤的肩膀,与红透了的耳根,还是出卖了她。
祁宴指尖撩开沾在她红唇上的一缕发丝,道:“要我快一点,如昨日一样。那昨日你是怎么夸我的?”
卫蓁面红似血:“夸你唇上的气息很好闻。”
“这一次呢?”他俯低身子,高挺鼻梁与她琼鼻靠上。说话间,滚烫的气息从薄唇之中呼出,全都拍向了她的颈间。
卫蓁道:“也很好闻。”
“卫蓁,你知道吗?”他喑哑的声音,撩向她的耳朵,那感觉如同他指尖在她的耳根上轻轻搓揉。
他道:“你的唇瓣也很好闻,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漂亮。”
这一道声音,带着能渗进人骨子中的缱绻。
卫蓁心停了一下,随即更快地跳动起来。
“你眼睛看不清,不知道你眼下是何样子是吧?那我给你描述一二。”
卫蓁抬手去捂住她的唇,少年拨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勾起她一缕青丝,薄唇在她耳边一开一合。
卫蓁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一停而一滞,许久之后,他酥酥的气息贴着她脖颈,“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你现在这副模样,想让人狠狠将你的唇蹂.躏一番。”
卫蓁头皮发麻,“少将军实乃无耻之徒。”
她来推搡他胸膛,女郎的力气这样小,在他面前无异于蜉蝣撼大树,被他轻易地就给握住。
他声音懒洋洋的:“是,少将军是无耻之徒,无耻之徒现在要吻你,卫大小姐要还是不要?”
卫蓁都不必睁眼,都能想到少年此刻定是唇角噙笑,定在好整以暇望着她。
卫蓁紧闭的眼帘颤动,抿唇不言。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叹了一声:“大小姐的人情,不如下次再还吧。”
卫蓁一下拉住他,“要的。”
他气息撩过来,卫蓁扬起下巴,听到他低低笑了一声。
卫蓁羞愧得无地自容,道:“不许笑。”
他将下巴搁在她颈窝中,挑眉道:“昨日的那一个吻,我还有些怜香惜玉,今日可不会了,卫大小姐真想好怎么承受了吗?”
卫蓁点了点头。
在她点完头的一刻后,他肩膀便压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那近乎炽热的吻。
疾风骤雨一般,不容她半分抗拒。
她呼吸被掠夺走,几乎透不上气来,如同溺水的鱼儿一般。
殿外暴雨滂沱,殿内也是一场骤雨。
她指尖蜷缩起来,指尖抵着掌心,刺得一片锐痛,于是便被他的手一点点,用力地掰开。
二人吻得越发难舍难分,唇舌之间弥漫开的是极致的甜蜜,他伸出长臂,将桌上的茶具扫开。
“哗啦”茶盏落地,清脆的一声在大殿之中响起。
待唇瓣分开之后,她眼里已浮起了一片薄薄的水雾。
卫蓁轻喘着气,这时床榻之上传来动静,好似是谁人的翻身之声。
这一声动静,令二人齐齐定住。
祁宴转头朝着床榻看去,见床幔后隐隐约约透出一道影子。
第53章 勾她
月光入窗,洒下一片明亮光晕,照着床榻上人,那人翻了一个身,拢了拢被褥,很快又没了动静。
屋内寂静下来,只余下了暴雨之声。
祁宴完全未曾料到过,卫蓁屋中竟还有别人在。
卫蓁示意他莫要出声,在他耳边悄声道:“帮我点一下蜡烛。”
蜡烛将黑暗划开一个口子,卫蓁眼前终于恢复明亮,伸手接过高烛,叫祁宴先到一侧屏风后面,自己往床榻走去。
夜风从窗户细缝中拂来,吹得蜡烛左右摇曳,卫蓁将帐幔挑开一角,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床榻上躺着的公孙娴依旧在阖目安睡。
卫蓁轻唤了一声,伸手稍微推了她一下,到床榻边坐下观察她的神色,好半晌,确保公孙娴的确是睡着了,才略松一口气,起身离开床边。
祁宴靠在屏风旁等着她,卫蓁一来便拉他到屏风后说话。
祁宴问道:“在你床上的人是谁?”
卫蓁将蜡烛放在灯架上,“是公孙娴,今日打雷,她一个人睡不着,便来找我,要我陪她一同睡。”
倘若方才将公孙娴吵醒,便真的难以收场了。
卫蓁目光抬起,落到少年的下巴上,他唇角嫣红,覆着一层浅浅的口脂,是她在他唇上留下的痕迹。
方才在黑暗之中,卫蓁看不清他的神色,尚且还不觉羞愧,可这会直面他,身上的羞涩好似再难以遁形。
也是此刻,卫蓁才发现,少年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夏日薄薄的一层衣料,紧贴着他的身段,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笔直的长腿。
雨夜潮湿,声音滴答,二人初见之时,她一身潮湿的衣裙,满身是血,那时的祁少将军不近人情,毫不怜惜扣着她的肩膀,逼问她是不是杀了人。谁想到时过境迁,如今他也满身潮湿,与她靠在狭窄的屏风后,却是才与她拥吻过。
卫蓁仰起头道:“我欠少将军的人情,算还完了吗?”
祁宴凑上前来,眉梢间吊着懒倦之色,那股少年人的风流之气涌出,叫卫蓁想到他说自己“无耻之徒”时,怕就是这一副神色。
他的视线与她对视,向下落在她红唇之上,那目光好似带着温度,卫蓁不由抿了一下红唇。
良久,他收回视线,嗯了一声,“是可以了。”
“那少将军要走了吗?”卫蓁问道。
“你希望我走?”祁宴看一眼窗外。
卫蓁的屋里还睡着别人,自是叫他先走为好,可方要开口,看到窗外的暴雨浇灌着树木,大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下,而面前少年发梢上还都沾满水珠。
卫蓁道:“那你等雨小一点再走。”
一来是怕他淋雨回去,怕就染上风寒,二来也是因为,心中有一道声音回荡,想让他留下,与他再多待上一会。
青色的光打在祁宴的面上,将他棱角分明的眉眼映得格外明亮。
他低下头,好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道:“好啊。”
他本担心接吻过后,她会过于羞涩,但她也并没有流露出排斥之意,这无疑叫祁宴心落了下来,他是看上去游刃有余,可在与她贴近时,也会摇摆不定,害怕她会不喜欢他而抗拒。
祁宴道:“你殿内可有火盆或是暖炉,我衣袍湿了,想脱下来烘干净再走,可以吗?”
他还是询问了她一下,毕竟亲吻是一回事,但等会他要在她面前脱下衣服,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卫蓁迟疑一刻:“有的,只是你浑身淋湿,不若去澡间浴池里冲洗一下,那里还有烧着的热水。”
祁宴说“好”,卫蓁转身去殿内寻来暖盆,因怕惊扰公孙娴,便将暖盆带进了澡间。
祁宴开始脱衣服,先解下腰带放到桌上。
卫蓁蹲下身子,用铜拣拨了拨暖盆中的炭,专心看着面前的火。
他解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起又落下,卫蓁背对着他,听到朝着水池走去,水声哗哗响起。
她不敢去看,只拿起他放桌上的衣袍,将它们一一在暖盆上展开。
先是外袍,外裤,随后便是里衣。
至于那最贴身的撒脚裤,他应当还穿在身上。
澡间里热气渐渐升腾,卫蓁脸颊也被蒸得出了些汗,她展了展手上的衣物,道:“衣袍差不多都烘干了,你身上的衣物,等会出来自己烘。”
祁宴半天都没回话,卫蓁又唤了一声,得不到回应,转过头来。
祁宴手撑着水池边,正要从水里出来,卫蓁都已经看到他赤着的腰身,他又哗啦一声没入水中,腰身隐于水波之下。
隔着氤氲雾气,二人的目光对视上。
祁宴移开视线,“多谢,还得麻烦你将衣袍送来。”
卫蓁走过去,将手上的外裤递过去,祁宴接过从水中起身,将外裤挡着身前。
卫蓁脸颊发热,她有过婚约,被嬷嬷们教过男女之事,又不是懵懂少女,不知道他在挡什么。
有些事本来没什么,还能装作无事揭过去,可一旦有意遮掩了,却恰恰叫两方都难以忽视。
他们曾经共卧一榻,次日早晨发生了尴尬的一幕。
往事浮上心头,卫蓁看到他耳根微红,觉得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
祁宴到她身边停下,去拿桌上的其他干燥衣物。
她不想细看,可少年沾满水珠的上身已经钻入了她余光中,卫蓁将碎发别到耳后,“你烘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祁宴硬着声音:“好。”
出了澡间,热风散去,清凉的空气涌入鼻尖,卫蓁仍觉肺热,她走到一侧窗户边,将窗户推开半条细缝,叫冷风钻进来。
她将头靠着窗棂上,看着窗外,草叶之上蜘蛛在细吐银丝。
身后响起脚步声,卫蓁关上窗户,回过身来,却见祁宴未着上衣走来。
祁宴道:“殿内有止痛药吗?”
卫蓁点点头,看到他胸口上那道伤口,虽痕迹淡了许多,但落在那具漂亮的身躯上,好比美玉破开了裂缝。
她道:“是旧疾复发吗?”
祁宴嗯了一声,正要接过药瓶,卫蓁已道:“我来吧。”
祁宴道:“你来吗?”
“我跟着军医学过一些简单包扎止痛之术,可以稍微帮你按揉一下。”
她指尖沾了一点粉末,覆上他的胸膛,小心地触上他的伤口。
靠得这样近,他身上热气源源不断朝她涌来,搅乱了她周围的气息,她有些心不在焉,本是只想触碰那伤口一块地方,指尖不可避免要抚摸到腹上周遭的肌肉。
于是她指尖沁出细汗,感受他身子在她掌心下越来越僵硬。
她仰起头,仔细看他神色,祁宴侧过脸去,呼出的热息越发滚烫。
卫蓁道:“还上药吗?”
他声音都哑了,还若无其事一般道:“上吧。”
卫蓁只得继续,好半天后他道:“我等会便要走,已经四更天了,明日一早,还得去值班。”
卫蓁涂抹上药的动作一顿,他忽而倾下身来,双手探入到她臂弯之下,“抱一下你可以吗?”
卫蓁指尖扣着药瓶,他在今日来前,就已经搂过她,与她拥吻过,现在却再问能否抱她?
可这一个问话,更像是在问她,他以后能不能都这样抱她,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卫蓁尚未开口,祁宴已将头搁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道:“今日我在晋王那里谋了一个差事。”
卫蓁一愣:“是何差事。”
“是中军副尉一职,他今日与我商讨了楚国的政务,给了我这一个职务,令我一同协理军务。”
卫蓁展露笑容:“是吗?我早说过,以少将军之本领,晋王若是不用,那便是屈材。”
祁宴眸中映着少女笑容,道:“那你怎么样,这段时日,晋王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卫蓁摇摇头:“学宫的课程还没结束,我听使臣的意思,晋王是要等今年的课程结束,对和亲公主与贵族女郎们的学业一一考核,等到来年开春之后再逐一指婚。”
谈论到这个话题,二人倒是不约而同止住,仿佛再多说一句,便会回到冰冷的现实之中。
卫蓁仰头道:“那日后,你还要经常陪在晋王身边吗?还是说要搬出王宫去住。”
“晋王只让我依旧如往常一般,在王殿外日常候着,以后要处理的事,比起此前更多。”祁宴叹息一声,“日后要见大小姐一面,还真是麻烦得很。”
“祁少将军嫌麻烦,就不要来。”卫蓁道。
祁宴道:“可我答应大小姐的事,自然要做到,你人情都提前还了,是不是?”
他垂下头,看到少女面容皓白,肌肤下好似有月光流淌,那眼尾修长,好像比以往更加秾丽,哪怕佯作生气,一肌一颜都格外生动。
“我得走了。”祁宴松开她。
卫蓁嗯了一声,去给他找来雨伞,祁宴换好衣物,将窗户推开,正要离开,在漆黑的月色中,转身看她。
绿树在风中摇晃,冷风呼啸灌入大殿,少女长发在风中飞扬。
祁宴忽然俯身而来。
在卫蓁尚未反应过来,少年的唇已经轻轻在她颊边落下。
那是一个湿润含着热意的吻。
卫蓁掌心慢慢覆上左脸颊,对上少年一双秋水长眸,里面盛着笑意,“好梦,卫大小姐,我们明天见。”
窗外树木摇动,少年离开了大殿,身影与黑夜融为一体,彻底不见。
窗户关上,卫蓁靠在墙壁上,胸膛中心仍回荡着巨大的回音。
少年的话语依旧低柔,在她耳边回响,卫蓁唇角不住地上扬。
她转身往床榻走去,撩开床幔,公孙娴未曾被吵醒,将脸颊深深埋在枕头之间,卫蓁松一口气,替她掖好被角,在她身侧卧下。
沙沙沙,雨声不歇,也飘入她的梦中。
……
许是昨夜睡得太晚,翌日卫蓁明显感觉精神疲怠,待到午后去给晋王抚琴,几乎是撑着眼皮子,不让自己睡过去。
好在期间晋王与臣子议事,并未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待几支曲子抚完,殿中大臣也差不多都退了出去,晋王看向她,卫蓁作礼正欲告退,晋王开口道:“教课的先生,今早来与我说了你的课业。”
卫蓁也没料到,晋王如此关心她。
自她去学宫,前后也不过才几日。
“你的筹算之课,之前在楚国学过?”
晋王手上捧着一卷竹简慢慢揭开,卫蓁看清楚那正是自己交上去的课业。
晋王道:“贵族女儿家,便是学一些课程,也多学贵族的书画礼仪,少有涉及此课程。”
卫蓁如实道:“回大王,自祖父逝世后,家业便交到了我与弟弟手上,故而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管家中封地。那筹算课并未学过,但当中诸多东西,孩儿都了解用过。”
“哦?”晋王听到这话倒是感兴趣了,“你曾管过一方封地。”
卫蓁点头:“是。弟弟管军中政务,我便负责管好封地的税收、土地一类事,然而因家弟年幼,一些决策便都由我来决断。”
晋王凝望卫蓁片刻,忽唤道:“洪硕。”
“奴婢在。”
晋王道:“去将前三个月,记录宫中开支的册子都搬来。”
卫蓁一怔,晋王已道:“你说你学过筹算之课,寡人相信,可若是管过一方封地,寡人却也实在怀疑。”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透出一股威严,“你若想叫寡人相信这话,今日便在寡人这里,将宫中所有的账都在寡人眼下都算一算。”
卫蓁称是,“大王怀疑孩儿,自是心有思量。只是孩儿也不敢欺瞒。”
不多时,那一堆堆竹简已经送进了王殿,晋王示意她到身旁的案几后去。
卫蓁勉强打起精神来,提起朱砂笔,翻看起第一卷。
殿外有大臣走进来,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中,卫蓁未曾抬起头,直到身侧有人跪坐下,玄袍的一角搭上她衣裙的一角。
那熟悉的清香,飘入她鼻尖。
卫蓁提笔的手停悬在空中,一滴朱砂从笔尖滴落,在竹简上晕染开来。
祁宴靠在晋王案几边,与晋王问安,侧着身半对着她,二人靠得极其近。
卫蓁继续看起竹简来,才要凝神,便听身侧人道:“公主可否借臣一点地方,臣写一点东西,要呈给晋王看。”
他话音温和,与卫蓁行礼,彬彬有礼。
案几宽大,卫蓁让开一点地方,看他在晋王面前与自己装不熟。
他道了一声多谢,靠坐过来,面上清和,袖摆藏于案几之后,与她袖摆相贴,他袖中的手轻勾了一下她的掌心。
卫蓁心头一震,看向晋王。
晋王正在侧首与宫人对话,吩咐宫人退下去。
这是晋王宫殿,晋王还在这里,他便敢这样与她拉扯?
第54章 王后
晋王回过头来,恰与卫蓁对视上,他见卫蓁仍旧未动,眉宇不由皱起。
卫蓁道:“孩儿这便开始。”
她右手提起朱砂笔,凝神望着面前的竹简,看上去是在专心算账,然而在案几遮挡之下,晋王看不到的地方,指尖正在与祁宴指尖相勾。
他袖摆中的手,轻勾了一下、又一下,勾得她手腕发麻。
好不容易他终于松开她的手,卫蓁长松一口气。
他们这种游走在禁忌边缘的关系,刺激着她的神经,令她颤栗,时而害怕,却也忍不住越陷越深。
祁宴放下了笔,与晋王交谈起来。
他的坐姿随意,手垂在一侧,晋王靠在凭几上,聚精于手上的竹简,也并未在意他们,于是下一刻,他又来勾她垂着的手。
卫蓁被勾得这么一下,一股酸麻感犹如小虫沿着腕骨往上爬,很快席卷全身,笔都握不稳了。
她扯了下被他握着的手,他却不肯放过她,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二人拉扯间,指尖交握,卫蓁额间都出了薄汗。
卫蓁余光朝晋王瞥去,索性也不挣扎了,反握住他的手。
这一次,他身子一僵,反倒成了那个想要挣脱之人。
晋王一边看着竹简,一边来问他话,卫蓁体会着他掌心的温热,指尖滑上他的手腕,压了压他腕上的青筋。
少女的手柔软,常年以香露保养,丝滑犹如羊脂玉,与男子常年握剑骨节分明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
祁宴说话声一下停了,晋王抬起头看来,狐疑看他一眼,他这才继续开口。
紧接着,他感觉卫蓁五指滑入他指缝间,像是报复他似的,用力掐了他虎口一下。
祁宴咬了下牙关。
晋王不悦:“祁宴。”
祁宴低声道:“臣昨夜淋了雨,因有些头昏才走神,实在是失礼,还请大王见谅。臣方才说到,大王应即刻派一支兵马,入楚国助楚七殿下……”
卫蓁得了间隙,从他袖管中抽开手,分不清是指尖更颤,还是心头更颤,整个人脑子晕晕然。
她手撑着额头,终于冷静下来,专心眼前的事。
香炉里香料燃烧攒动,飘出袅袅的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晋王脚步声响起,随之响起的还有他的说话声:“寡人去后殿歇息,卫蓁,你在这里继续看竹简。”
卫蓁回身,恭送晋王:“喏”
帘幕落下,晋王的身影消失在帘后,祁宴转过头来,卫蓁已经开口道:“莫要打扰我。”
卫蓁看一眼外头,殿门敞开,随时可能有人进来,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小声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你我互不打扰。晋王就在后头。”
卫蓁仰起头:“若是问我为何掐你,分明是你先撩拨我的。”
祁宴看她气恼,轻笑不语,回身也拿起了书卷。
卫蓁静下心来翻看面前的册子,她发现晋王给的账目,已经将各宫的基本情况都差不多盘算清楚,条目列得格外清楚,总账目也有,但如何将当中这些盘根错节的物品赊销往来都理清楚,才是最为复杂的。
桌角边上,一只灯盏被搁下,卫蓁抬头,发现窗外的天色,已从浅蓝色变成了墨色,祁宴仍旧尚未离开。
祁宴道:“算到多少了?”
卫蓁将手上竹简给他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朱砂笔的标记,“才算完小半个月。也好在这账记得清楚,省了我不少精力,但也的确太过繁杂。”
面前还堆着小山高的竹简,卫蓁光想想便觉头大。
祁宴倒也没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只注意她细微的表情。
一身浅桃红色的曲裾,顺着她身形柔顺垂下,落在地砖之上,别有一种柔媚之意,她在专心核算账目时,和此前都不同,坐姿优雅,神色认真,端凝华贵。
卫蓁问道:“你不走吗?”
祁宴摇头,晋王今日交给他的军政已经做完,眼下回去也无事可做,他朝她伸手,轻声道:“大王之前给你的琴谱,今日带来了吗?”
卫蓁从身旁地上拾起琴简,递到他手里。
祁宴将其展开,没一会提起笔来。
他替卫蓁圈画起琴谱的重点,提醒她值得注意的关键地方,圈画好后将琴简收好,手朝一旁探去,本是无意之举,却搭上了她的手。
卫蓁一怔。
良久,却是谁也没先将手移开。
一室静谧,花香清幽,摇晃的烛火如一层昏黄的轻纱覆盖在二人身上,殿内只听得下了朱砂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
许久之后,帘幕后传来脚步声,二人却几乎同时将手收回。
晋王披着一件外衫,走出帘幕,便见少女仍端坐于书案后,祁宴则在一旁,翻阅着此前放在桌上的一卷兵书。
“你还没走?”晋王看一眼祁宴。
祁宴点头:“臣将军务都批阅完了,等大王过目。”
晋王走到案几前,瞥一眼卫蓁,“各宫的开支你算得怎么样了?”
卫蓁搁下手中朱砂笔,双手呈上手中的竹简。
晋王将账目捧在手中,看了卫蓁一眼,唤来外头的宦官,将竹简扔到他手上,“洪硕,你来瞧瞧。”
自晋王后去世之后,这王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洪硕帮他管着,便也包括管理宫中的开支。
洪硕检验完了,小心翼翼将竹简放回桌上,“回大王,公主核算的与之前账房送上来的,基本是无差的。”
卫蓁片刻前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了。
晋王嗯了一声,看向她面前那堆小山似竹简,“今日你只核对了一个月,剩下的带回去,这几日核算出一个结果来告诉寡人。”
卫蓁听其语气,知晓自己还算叫晋王满意,轻声应下。
晋王令祁宴帮卫蓁将竹简带回去,二人一同起身,卫蓁去抱琴时,便听晋王在身后,对祁宴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出发去楚国时,莫要忘记将寡人给楚王的密函带上。”
祁宴道:“是。”
出了王殿,卫蓁与祁宴并肩而走,宫人远远落后二人身后一段距离。
卫蓁问道:“你要去楚国了?”
祁宴嗯了一声,“楚国内乱,我奉晋王之命,去往晋楚两国边境,与楚新王的心腹密谈。”
卫蓁问:“那要何时回来?”
祁宴道:“不会很久,前后算上来回路程,大概二十日。”
卫蓁眉梢蹙了一下,二十日左右,怎么不算很久?
他送她到殿门口,卫蓁抱琴回头道:“等你回来后,我有一礼物送你。”
祁宴挑眉:“是何礼物?”
卫蓁摇摇头,笑道:“到时候自然就知晓。”
等他回来那一日,那把宝剑也定然锻造好了。
晚风拂动,少女的碎发轻扬,那双眸子尤为明亮,她道:“路上多注意些,尽量走官道,不要为了赶路而走小道。”
一绺长发落在他手腕上,她抿了抿红唇,凑到他耳边。
许久的停顿,她道:“我会等你回来。”
她说完,转身迈入了门槛,将殿门阖上。
门纱后投落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她进去后,并未离开,而是久久地将背靠在门框上。
祁宴走上台阶,手搭上扇门,轻声开口:“好。”
她回过身来,指尖也放上扇门,轻覆上他落在门纱的手掌影子上。这一刻,二人好像隔着扇门在十指交握。
夏日快到尾声,蝉鸣却依旧躁耳。
卫蓁道:“快入夜了,你该走了。”
祁宴道:“好。”
他满心期待着,一个月后他回来,她会给自己送何礼物。
他虽然牵手过、拥抱过、亲吻过,但都是他在主动,她从未开口诉说过对他是何情意。
有些事不宣之于口,便是尚未达到那个节点。
祁宴并不着急,谋划她需要的是耐心,他会等她一点点克服羞涩。
次日一早,祁宴便离开了国都,这一次,还将左盈一同带了去。卫蓁从前日日与这二人见面,眼下都走了,还觉得有些不适应。
不过她也无心过多纠结这个,晋王交给她的任务颇为繁重,起初是核算是晋宫前三月开支,她前后花费了六七天,来回核验了两遍确认无误才呈交上去。
而后晋王又给了她许多卷宗书简,涉及晋国北边两块的封地,令她点清两地的赋税。
晋楚两国律令不同,赋税方式更是不同,那封地下面涉及大大小小的县邑,也是盘根错节。
卫蓁一切都得从头学起,虽任务繁多,却也丝毫不觉疲累。
她是学宫中唯一一个被召入王殿,能有幸接触到这些事情的女郎。
从入学宫,得知女郎竟要上筹算课的那一刻起,她便猜到晋王的心思。
晋王在为晋国,培养一位合格的未来王后。
学宫中的一切课程,王后都必须掌握,就算当不了王后,日后成了藩王的夫人,能协助藩王管好封地。
可做藩王夫人有何好的,卫蓁清楚地明白,万一哪日她们触怒晋王,也依旧逃不了被晋王厌弃的命运。
只有对晋王有用,无可替代,才能彻底在晋宫立足。
所以她一切都要做到最好,叫晋王看到可以被利用的价值。
“利用”这个词,包含的东西太多,卫蓁从不觉得落在人身上有何不好。
先楚王与王后送她来和亲,却不知晓她早年从祖父那里,学到过许多东西,接触过楚国许多私密的卷宗,从他们在楚国的封地,可以来推算整个楚国疆域大致情况,包括各个地方土地、人口、能用的军队规模。
楚国不要她,但晋国一定会用得上她。
凉风吹来,午后卫蓁坐在一处凉亭之中。她一边比对着晋国的律令,一边对照手上的这本税收册子。
夏末秋初,暑气还未完全消去,这一处凉亭靠着一池湖水,风一吹凉气便从湖面上拂来,实在是清凉之地。
还有几日,祁宴应当就得回国都了,只是到那时,她也到了将册子交上去给晋王过目的日子。
凉蝉扇风的动作一停,卫蓁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看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姬渊在台阶前停下,身后的宦官为他抱着公文,手臂里满满当当都是竹简。
卫蓁起身,盈盈行礼:“见过七殿下。”
姬渊抬头看一眼凉亭,又看向卫蓁。
他身后的宦官出来道:“公主要在这里看书简?”
卫蓁体会出来话语中不对的意味,今日她找到这处地方,看到亭中摆放着香炉,地上铺着华美地毯,案几被擦得不染纤尘,她还诧异,这么一处景致极好的凉亭,竟然无人前来。
这会看到姬渊,一下意识到,自己怕是无意间占了他的地方。
卫蓁连忙收起竹简道:“是在下鲁莽,占了七殿下办公之地,这就离开。”
卫蓁唤凉蝉来帮忙收拾。
“不必。”姬渊已迈入凉亭,示意宦官将竹简放下,“亭中还有一张桌案,我用这张办公便好,公主忙完自己的事再走,无妨。”
他看一眼她面前小山般的竹简堆,“公主搬着这些书简,来回找地方,也是麻烦,不是吗?”
他虽是好心叫她留下,但眉眼冷隽,神色依旧疏离。
他已然坐下办公,而卫蓁看着自己那一堆书简,的确如他所说,一时间难以搬走。
卫蓁朝着姬渊行礼,“那在下便再打扰殿下一会。”
她今日的任务差不多都完成了,就剩下一点,做完便可以离开。
姬渊坐于案几后,并未抬起头,指腹翻动公文。
卫蓁回到桌边坐下,很快沉下心来。
柔风拂动江波,鱼儿从江面跃起又落下,与湖水叮咚之声相映成趣。
面前的案几上,被送来了一盏茶,宦官的声音响起,轻轻的:“公主,用点茶吧。”
卫蓁抬起头,见姬渊正坐于茶几后,这茶应当是他才沏好的。
卫蓁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她接过那只天青色茶盏,触手便觉釉面清润,如同上好美玉,再细细一观,茶盏底部竟有以玉石雕镂成的鱼儿,日光照入盏中,鱼儿影布于茶盏面上,风摇影动,可见其主人之品味,在用茶一事上也要求风雅到了极致。
卫蓁饮下这一盏茶,告退离开。
从她起身到离去,姬渊都未曾抬一下眼。
她的脚步声离去后,凉亭彻底安静下来。唯有姬渊面前的茶壶中,氤氲热气升起,吹得茶盖噗噗作响。
宦官走到卫蓁的案几边,正要擦拭案几,被一物吸引去目光,低下头将其捡起道:“殿下,公主遗留了一卷文书。”
宦官将书简送到桌上,姬渊看一眼,便认出了上面的内容,是晋国北边一处城池情况的私密文书,淡声道:“放回原处,等会她会来取的。”
宦官称是。
过了会,他来为姬渊收拾茶盏。
“大王频频召见楚公主入王殿,殿下近来也多留意公主,怕也是因大王对公主的重视吧。”
姬渊看着公文道:“她会是晋王为未来储君挑选的妻子。”
姬渊抬起头来,入目便是她用过的那只茶盏,茶盏边缘还沾着一抹嫣红的口脂印,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姬渊不在乎未来娶哪个,而是会娶那个对他最有用的。
而无疑,卫蓁是最有利用价值的那个。
“此前出使楚国的使臣,送来关于和亲公主的册子上,是不是记过她的生辰?”姬渊道。
“是,因为与我们十一公主是同一日,殿下也便记住了。”
“五日之后,备个生辰礼,给她送去。”姬渊轻声道。
宦官一愣,倒是从未见自家殿下对哪个女郎如此上心过,随即应下。
储君之位悬空,久久未曾立下,大王在一众王孙中,明显中意七殿下。
大王曾经暗示过,其与魏国公主婚约作废,七殿下尽可以在学宫诸多女郎中物色心仪人选。
他若是向大王求娶楚公主,其他的王孙又如何比得过?
宦官道:“那奴婢这便去为公主准备礼物。”
第55章 生辰
而距离晋国国都,几百里外的边境,晋楚两国正在这里进行秘密会盟。
入了夜,军帐外陆续点上了灯笼,远远看过去就如同晶莹密布的鱼鳞。
其中的一只军帐,帘子被从内向外撩起,有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楚国的臣子紧随其后相送。
到了无人的地方,左盈才停下了,看向面前的祁宴:“楚国已经答应了晋王的要求,明日一早,将军便可以启程回国都了。”
祁宴顺了顺系在树边马儿的毛发,回身揉了揉左盈的肩膀:“也多谢左先生在中调节,否则这次的会盟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先生实为大才,待回去之后,在下会向晋王举荐先生。”
左盈拱手,“左某跟随将军办事便可,能不能在晋宫谋一个职位,那都是次要的。”
他一顿:“至于祁老将军那……”
祁宴叹一声:“我既为晋国办事,父亲也必须与楚国彻底划清界限,他送我到晋国回来后,便自请退职卸甲,从楚国搬回了晋国的瑕城,此后不再事楚。”
左盈道:“老将军奔波数载,如今交还了兵权,也算从风浪之中脱身,再不必再被君王猜忌。”
祁宴抬起头:“对了,还有一事麻烦你,待回到国都,请先生帮我锻造一把剑,此前我的那把宝剑落入了江水,到现在还没一把得心应手的。”
好半晌的沉默,左盈也没回话,祁宴问道:“怎么了?”
左盈道:“其实将军已经有一把上好的宝剑了。”
祁宴笑道:“我怎不知?”
“将军回晋国后,那剑自会交到将军手上。”
祁宴笑一声,再望了一眼故土山月,“走吧,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出发。”
月在天上,照着山河清旷。
从边境到国都,就算快马加鞭赶路,也得走上四五日。
初秋的清晨,空气料峭,祁宴带着一支队伍离开了边境。
五日之后,午后时分,祁宴到达了晋国的国都。
一连奔走了数日,祁宴没有歇息,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向晋王复命。
对于谈判的结果,晋王很是满意,难得和颜悦色令祁宴先去歇息。
祁宴倒是奇怪,今日没见到卫蓁来给晋王弹琴,便随口问了一句。
晋王身边宦官道,今日是十一公主的生辰,宫中设宴,诸位公主都陪同在侧,自然也包括卫蓁。
祁宴表示知晓,待出了王殿,日头已向傍晚,火烧云已经将天空染成了赤色。
祁宴没回寝舍,而是去了清雪殿,入内未曾见到卫蓁的人影,却在卫蓁桌案上,看到了一具精致的剑匣。
他手覆上剑匣,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把三尺长的宝剑,一旁还有一张字条,写着叮嘱宫人的话,叫今日晚些时候将剑匣送到祁宴的宫中。
他望着字条的眼眸微动,手往剑柄探去,轻轻一拧,剑缓缓出鞘,如清波一般锐利的剑刃乍泄而出。
剑柄在他虎口滑动,雪亮的刃面映亮他一双深邃的长眸,也映亮了昏黄的大殿。
这是一把能上战场饮血的长剑。
玄铁做成的剑柄的冰冷温度,慢慢传递到他虎口处。
祁宴想到了左盈说过,自己一回京都便能收到一把上等的宝剑。
这剑是卫蓁叮嘱左盈为自己锻造的?
这便是她要送给自己的礼物?
祁宴迫切想见卫蓁一面,身后传来脚步声,祁宴问凉蝉:“你家公主在十一公主那,你怎未曾作陪?”
凉蝉道:“奴婢回来是……”
她欲言又止,祁宴便多问了一句,凉蝉这才道:“十一公主生辰,在水榭旁举办了筵席,所有人都在为十一公主贺生,但今日也是我们公主的生辰,奴婢想先回来给公主做一碗寿面。”
祁宴怔然:“今日是她的生辰?”
“是。但公主叫我等莫要声张,说这里是晋宫,不比在楚国,不宜张扬。”
凉蝉看一眼祁宴,小声道:“但奴婢还是期望有人能陪公主过生辰,少将军也是楚国人,陪了公主一路,若是等会去见公主,奴婢还望将军给公主道几句贺寿的话,公主觉得有人记挂她的生辰,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祁宴眉心微皱:“我知晓了。”
也不待凉蝉再多说几句,祁宴快步离开了大殿。
王宫的花园水榭旁,少男少女们席地而坐,正为姬瑛贺生。
筵席的四周挂起了高高的帷帐,轻纱随着清风摇荡,树木上一连串灯笼亮起,照得这一方地方亮如白昼。
祁宴远远就听到了众人嬉闹之声,待走近了细瞧,看到席间并不设拘束,郎君与女郎们相互嬉闹,露天饮酒,有投壶玩六博棋的,有抚琴奏乐的,雅音与笑声回荡在湖畔边,热闹非凡。
祁宴行走在湖畔边,与来往众人擦肩而过,路过一个个座位,都未曾瞧见卫蓁的人影。
到人声最鼎沸之处,祁宴撩开帘纱,远远看到众人众星拱月簇拥着一女子,姬瑛正在当中,笑着接受着众人道贺。
而在凉亭边一旁一个不起眼的座次上,卫蓁跪坐在竹席之上,正与对面的公孙娴玩着六博棋。
光影在她娴静的侧颜上浮动,她认真看着面前的棋盘,忽而眉眼轻弯,像是赢下了这一局。
哪怕周遭灯火辉煌,人声喧哗,都是给姬瑛贺生之声,无一人为她贺生,她依旧面色淡然,情绪平和,心情看上去并无半点不悦。
只是越如此,祁宴眉心越是紧皱。
她的生辰之日,无一人记得,她又怎会不在意?
姬瑛在众人的殷勤的道贺之声中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的祁宴,她微微一愣,拨开身边人,快步朝此处走来,祁宴放下了帘幔,身影消失在帘后。
等姬瑛撩开帘幔走出来,便瞧见祁宴正立在水榭旁,正与姬沃交谈着。
姬瑛走上前去,笑道:“表哥回来了,去向祖父复命过了吗。真是巧了,一回来还赶上了我的生辰。”
祁宴颔首点头,随口应付几句,对姬沃道:“我们到别处说。”
姬瑛给姬沃使眼色,姬沃看向祁宴,暗示他多陪姬瑛一会,祁宴不为所动,只喊他到一旁说话。
姬沃无奈,只得撇下姬瑛。
这边湖水波光粼粼,卫蓁手捧着脸,还在与公孙娴一同玩六博棋。
湖上清风吹来,她在游戏间隙抬起头,四周热闹的场面映入眼帘。
今日虽是自己生辰,却也姬瑛的生辰在同一日,若自己大张旗鼓办宴,便会抢了公主风头,卫蓁自知寄人篱下,一切低调为好,她看着众人为姬瑛贺寿,那样热烈喧闹的气氛,她的唇角也不由浮起清浅弧度。
对面公孙娴道:“该公主走棋了。”
这时,一串脚步声靠近,公孙娴贴身的婢女走了过来,附着公孙娴耳朵说了什么,公孙娴随即抬头看向卫蓁。
卫蓁搁下了棋子,好奇对方话中提了自己什么。
她正要询问,身侧也跪下一宦官,“殿下。”
卫蓁回头,认出来面前人,正是姬渊身边的宫人。
卫蓁朝他颔首:“不知公公找我有何事,可是为姬渊殿下派公公来捎话?”
宦官点点头,将手中托盘呈上,上面摆放着一只华美的木椟盒子。
他声音细细的:“七殿下差奴婢来,为公主送一件东西。”
卫蓁不记得自己与姬渊有什么往来,需要他差人给自己送东西,她向那木椟,笑道:“敢问公公,里头是何物?”
话音才落,对面公孙娴唤道:“公主。”
公孙娴走到她身侧,来拉她的袖摆,道:“我们走。”
卫蓁被公孙娴一下拽起,匆忙间连自己的披帛都未曾来得及拿。
她向宦官投去询问的目光,宦官一怔,有些事也不便当着公孙娴的面说,只道:“公主既有事在身那便先去吧,奴婢将此物送到公主殿中,等公主回殿打开一看便知。”
卫蓁听公孙娴催得急切,道:“那便有劳公公了。”
卫蓁跟着公孙娴,一路她穿行在人群中,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树下停靠着一辆马车,公孙娴拉着卫蓁上车。
一直到马车晃动起来,卫蓁仍没弄清楚状况,不解道:“我们去做什么?”
公孙娴手绞着帕子,面色微红不语。
卫蓁手将帘子撩起,转头看向窗外,发现马车走上了出宫的那条宫道。
今日是姬瑛公主生辰,不少贵族子弟都是从宫外入宫为公主贺寿,故而到了这个时辰,宫门也尚未落锁,路上也不止他们这一辆马车。
窗外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少年坐在白马上,转首看来,月色照亮他的眼角眉梢。
卫蓁诧异道:“祁宴,你何时回来的?”
“就在不久前。”少年轻声道。
卫蓁再看向他身后的姬沃,隐约猜到了什么。
是祁宴找来公孙娴,喊她出来的,是吗?
其实卫蓁猜的也差不多,实则,方才祁宴去找了姬沃,提议今夜趁此难得机会出宫去游玩,他与卫蓁为他与公孙娴做掩护便是。姬沃当即便应下,却也犹豫踌躇不停,好一会才使人去寻公孙娴。
卫蓁道:“我们今夜要去哪里?”
祁宴挑眉看向她:“你不知道吗?”
卫蓁当然不知,摇了摇头。
微风拂过,月色皎洁。
少年看着少女,心道,是给你过生辰啊。
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生辰都不在意,就打算这样随便过呢?
但他见她满眼不解,尚未反应过来的样子,只坐直腰身,目视前方,淡声道:“猜不到便不猜吧。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
卫蓁放下帘子,看一眼满脸羞涩的公孙娴,一下了然于心:姬沃要和公孙娴私下见面,便拿她与祁宴做幌子,借此瞒过外人,是吧?
第56章 告白
卫蓁虽听说京都繁华,可自来晋国后,也未曾出宫游玩过,想今日借此机会散散心也好。
马车出了宫门,行走了一段路,喧闹声从四面八方涌进了马车中。
京都人口众多,夜晚正是最繁华时候,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擦踵,宝光耀目,璀璨成云。
繁华的街道景象如一幅生动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
一路上,他们看到民间各种新奇玩意,有杂耍表演,有喷火杂耍、捶丸高跷……
种种的场景倒映在卫蓁眼中,祁宴回头看她被这些东西吸引,便叫车夫停下。
几人在街上随意游玩,没一会手里已经提满大大小小的东西。
卫蓁回到马车,本以为这算结束了,未曾想马车依旧朝前驶去,一直驶出了城门。
越往前走,道路越黑。郊外不比京城,道路上不见人烟,昏暗无光,除了马车上挂着一只照路的灯笼,便再无其他光亮。
卫蓁越发觉得古怪。
等到了一地,祁宴在外轻扣车厢,示意她到了,卫蓁走下马车,问道:“我们在哪?”
面前应当是一座庄园,门两侧挂着灯笼,远远瞧去,庄园里都是田地。
祁宴道:“这里是姬沃在郊外的庄园。”
不多时,柴门被从内向外推开,仆从朝着姬沃行礼:“殿下。”
姬沃嗯了一声道:“我带几个好友来。”
他转头给祁宴使了眼色,“祁兄。”
祁宴看向卫蓁:“公主,臣与你到庄园里瞧瞧。”
卫蓁明白这是要给那二人独处的时间了,朝着姬沃一笑,与他和公孙娴分别,随即跟上祁宴的步伐。
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祁宴替她提着灯笼,卫蓁抬起头,打量着四周,听说姬沃在京郊外的庄园占地广袤,卫蓁想要仔细一观,但受制于天色已黑,目力有限,也不能看到多少。
身侧响起祁宴的声音,“卫蓁。”
卫蓁转过头,祁宴道:“你真没猜到我今日为何带你出宫?”
卫蓁一怔,实则有一猜测隐隐浮上心头,但她也不敢确定。
祁宴见她不回话,轻声道:“你先把眼睛闭上。”
卫蓁道:“为何?”
“你先闭上。”
卫蓁不为所动,不解看着他,祁宴叹一声:“卫大小姐若是不闭上眼,那便算了。”
他朝着手上提着的灯笼吹了一口气,“呼”的一下,蜡烛光一下灭了下去。
卫蓁眼前骤然一暗:“你……”
下一刻,卫蓁便觉一柔软丝滑之物覆上了她的眼睛。祁宴给她眼前绑上了一条丝带,他系带子的力道透过丝带传递到她眼帘上,卫蓁眼睫轻轻地颤动。
“跟着我走。”
卫蓁迈开步子,眼前彻底没了光亮,眼下便只能依靠他。
他在前头带路,卫蓁在旁攥紧他的衣袖,走了几步,脚下磕磕绊绊,而后,便觉一只男子的手伸来,握住了她的手。
指尖与指尖交握,他的声音若即若离:“跟紧我,我们要往山坡上去了。”
卫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人在看不见时,一切感官都能被放大,譬如今日脚下的这段路,仿佛格外的漫长。
一路忐忑不安,走了许久,终于到了那地方。
卫蓁停了下来,感觉丝带外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有隐约亮光从外渗了进来。
当丝带被解开,从眼前落下一瞬间,大片刺眼的光跃入她眼帘,卫蓁下意识眯了眯眼,等再睁开眼帘,瞳孔不由定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片广阔的草坡,向前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森林里,空气里浮动着不计其数的萤火虫,盈盈的荧火跳动,构成了如天上银河一般的景致。
她往草丛走了一步,萤火的光芒便迅速包围上来,沾上她的裙摆。
卫蓁转了一圈,萤火随风飘荡,她久久难以从眼前景色中回神,怔怔地问祁宴:“你带我出宫,便是来看此处。”
祁宴道:“是,之前发现了这里的景致,便想带你来看看。”
卫蓁指尖轻触萤火,她在夜晚难以看清事物,可今夜的景象,一下映亮了她的眼睛。卫蓁满眼好奇,像是初生的婴孩,头一回接触这等事物。
祁宴道:“你不是说,夜晚总看不见夜色?我无意间找到这地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猜你一定会喜欢的。”
卫蓁的确喜欢,没想到他将自己的话记了这么久,转过头来,看到他俊美的面庞也被漂浮的野火照得熠熠明亮。
他拉住她的手腕,“不止这一处,还有一个地方,我也想给你看。”
他带着卫蓁往山坡边缘走去,二人衣袂随风飘飞,草木摇荡环绕,他双手从后覆上了她的眼睛。
然而到了山边缘,他却久久没有松开手,只是轻声:“卫蓁,今日我去宴席,看到你一人,你知晓我在想什么吗?”
卫蓁手慢慢搭上他的手,“什么?”
“我想,这么好的女郎,生辰这日,怎么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她应该配得上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譬如天上的月亮、譬如浩瀚的星辰,譬如山川景象。可她在夜晚总是看不见,想要有一日能看清夜色,而我,想帮她实现这一愿望。”
少年的声音随着温柔的夜风,飘进她耳朵里,卫蓁胸膛中的那颗心飞快地跳动起来。
挡在眼前的手慢慢拿开,他轻声道:“生辰快乐。”
卫蓁低下头,脚下山坡一片茂密的森林,猝然亮起一片一片篝火,将林间一下照亮。
那一片片树叶被光照得宛如透明,树在夜色下呈现金色的光芒,灿亮的树叶随风摇动着。
金光连绵不绝,起初只是一块地方,随后向四处蔓延,整片的林子都被点亮,犹如一颗璀璨的宝石。
卫蓁睁大眼睛。
她仰起头来,向天上的星辰月亮看去,眼前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祁宴侧过脸,看到少女眸子被点亮,澄澈得犹如一泓清泉。
卫蓁唇角梨涡微显,转过头道:“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准备这些。”
她也从没想到,会有一个郎君对自己如此上心,在生辰这一日为她准备如此特别的一个礼物。
大概他也想不到她心绪有多澎湃,因为她发现,这一刻好像连周围的草叶,都能看得格外清楚。
祁宴道:“能看清天上的星星吗?”
卫蓁笑道:“可以。”
几绺碎发拂过面容,卫蓁心快跳出心口。星河流转在天上,但再多的华光,也不比眼前人眸子明亮,他的眼睛才是天地间最亮的星子。
祁宴拉着她的手往一旁走去,卫蓁随着他随地而坐,裙裾铺散在草丛间。
她仰头看夜幕,双手向后撑在身侧,与他的放在身旁的手相触。
她的指尖覆上他的手背,轻笑道:“我以为不会有人在意我生辰呢。”
“怎么会?”祁宴道,“我在乎啊。”
少年懒洋洋的声音钻入她耳膜,有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从耳根处向四肢百骸蔓延,卫蓁心被一股甜蜜的情绪冲刷。
他朝她凑了过来,卫蓁近到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泛着柔光的绒毛。
他道:“不止是我,还有你的侍女,还有远在楚国的卫凌,你的阿姆,他们都在乎啊。凉蝉今日本还想给你煮一碗寿面,是她将你生辰告诉我的。”
祁宴拿出方才带上一坛酒,将挂在坛口的两只酒盏取下,“今日在外头呢,我们吃不了长寿面,但还可以喝一点酒。在晋地,生辰这日,人都要饮酒,喝酒代表着此生长久,安康顺遂。”
卫蓁接过他递来的酒盏,看着晶莹的酒水落入酒盏中,笑道:“好啊。”
卫蓁抬起手,将盏送到唇边,一下就将酒水一饮而尽。
祁宴制止道:“你不能喝就少喝,我们意思一二便行。”
少女摇摇头,面颊被林中火光映成了橘粉色,让他给自己空了的杯盏再倒一杯:“少将军没有看到我心情极好吗?山月清明,星河在上,就应当饮酒。”
她酒盏朝祁宴敬来:“我敬少将军一杯。”
祁宴在晚风中与她碰盏:“在下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祁宴将酒还没送到唇边,卫蓁已又一饮而尽。
她眉眼弯成一泓清冽的月牙:“祁少将军,你今日带我来过生辰,那我是不是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她说完,将酒盏随手搁在草地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那些飘飞的流萤,萦绕上她的裙裾,她轻轻转了一个圈,裙裾也好似染上了莹光,扬起轻灵的弧度。
祁宴手撑着下巴,看少女提着裙裾,在草地上随意地舞动着。
“你都过生辰了,怎还惦记着要还人情?再说,你不也送我了一把宝剑吗?那足够抵偿了。”
卫蓁走过来,拉他的手腕,祁宴也跟着起身,被她拉着在草地中转圈。
萤火虫被惊动,四处翩飞乱窜,划过一道道莹光,将他们包围在银光圈层里。
卫蓁笑道:“我今夜真的很高兴,若是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就能看清夜里的一切。”
她不知疲倦似地拉着他转圈,风声猎猎在耳,她与他指尖相逐,从前还因为羞涩不肯靠近对方,这一刻紧紧地握在一起。
祁宴道:“左盈说你的眼睛可以治好,他已经在医经中翻阅到了法子。不止今夜,日后每一夜你都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卫蓁难以置信:“真的吗?”
祁宴点了点头,她唇角扬起的弧度更加明媚,一下松开他的手,快步走到酒坛边,拿起酒坛,给两只酒盏都倒了酒。
她将酒盏递给他:“那我的下一杯,就敬左盈。”
她将酒饮尽,祁宴估摸着她酒量差不多到了,伸手欲接过她的酒盏,卫蓁却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卫蓁道:“第三杯敬谁?对,敬姬沃,若非他要与公孙娴见面,给我们做幌子,我们也不能顺利出来。”
她饮完第三杯,问道:“第四杯该敬谁呢。就敬我的阿弟吧。千里相距一杯酒,他应当也会敬我吧。”
祁宴陪她饮下,无奈道:“可以了吧。这一回卫凌都敬到了。”
“不够!”少女摇摇头,望着天上月盘,“怎么够呢,还有我的阿姆,我的阿娘,我的祖父……好多好多人。”
祁宴看她如此情绪外放,便知她真的醉了。
她已经再次举杯:“那就敬天地吧,敬给浩浩天地,敬给星辰日月,感谢他们陪我度过这一个生辰。”
祁宴笑着道:“好,我们敬浩浩天地,敬给星辰日月。”
“还要敬给四野的长风,敬给山川大地。”
“敬四野的长风,敬山川大地。”
她饮了一杯又一杯,整个人醉醺醺的,脸颊的笑意却一直未落下来过。
“砰”的一声,身后一声巨响,卫蓁回过头去,看到林子里的烛火熄灭,然而天上升起了烛火,一簇一簇烟火升起,如火树银花般散开。
少男少女仰头,看到夜幕中星河流淌,整个夜空都是这般流光溢彩,用烟火构成了一座天上的琼楼玉宇。
烟火不绝,银河浩瀚。
她在看烟火,而祁宴在看她。
她眼底忽然坠下了两滴清泪,如露珠般洒落在草叶中。
祁宴道:“怎么哭了?”
上一次卫蓁也是醉酒之后,在他面前落泪。
卫蓁抹泪,声音哽咽:“是高兴得哭了。”
她一边拭眼角,然而泪珠却不住地落下,仿佛断了线的珍珠。那样好似含着委屈的哭声,叫人听得想要上前将她拥住。
祁宴想,她孤身一人离家,到底还是在乎有没有人陪着自己,想要人陪她一同过生辰的,对吧?
“你上次在车上,给我吹的曲子,你还能再吹一遍吗?”她凑到他面前,眼睫上还沾着水雾。
她低声道:“是有女同车的那一篇。”
卫蓁去林子边,捡来一片树叶送到他手里。
祁宴一直没想到她能听出来,轻声道:“好。”
他在草丛中坐下,将树叶送到唇边,婉转的曲子便从那小小的一片树叶下流了出来。
盛大的烟火在天上,祁宴看着少女起舞,她并没有什么章法,只是随意而舞,月色照着她柔软的腰身,流光追逐着她的身影,裙摆飞扬,像是在月下奔逐的仙娥。
可她这种自幼接受的都是上好教化的贵族女郎,舞姿又如何能差到哪里去?
祁宴口中换了一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停了下来,走到他身边。
夜风吹动草叶哗哗作响,她的裙裾飘向他。忽然间,有一股难言的情感向祁宴侵袭而来。
少女笑靥明艳,宝石般的眼睛轻眨:“你今日为我过生辰,我要与你说三个秘密。”
祁宴挑眉道:“既是秘密,怎能与我说?且你喝醉了,此刻说秘密,待你清醒后定然是要后悔的。”
卫蓁手捧着脸,笑道:“少将军是正人君子,又怎会将这些秘密泄露出去?大不了我说了,你便装作没听见,第二日便忘了不就行。”
她起身,往前走去,“第一个秘密,我不常喝酒,一喝酒就容易醉,会说很多胡话。清醒后什么便都忘了。”
祁宴道:“这是秘密吗?”
她转身道:“第二个秘密,我讨厌一切让我喝酒的人。”
祁宴微愣,今日这坛酒好像就是他带来的吧?
前两个秘密说完,便只剩下第三个秘密了。
卫蓁朝山坡边走去,朝着天空伸手,“我喜欢春天,喜欢生意盎然的春日,喜欢天空,喜欢一切能叫我感觉旷然的景致,好像在天地间,我就能把一切烦恼抛之脑后。”
卫蓁转头,眯了眯眼:“方才说的好像不止一个秘密了,那算两个吧,我的第五个秘密……”
祁宴懒散地坐着,道:“已经超过三个了。”
“让我说完,第五个秘密,你不在京都这大半月,有很多郎君来找我,想约我同游,但都被我拒绝了,我并不想与他们接触,但面上从来不显,都是笑着应承。”
祁宴皱眉:“我不在时,这么多人找你?”
“是啊,第六个秘密……”
她忽然回首,看向祁宴。
“第六个秘密,我其实很少与郎君相处,我也是极其腼腆的性子,我很容易感动。谁要是对我好,我其实都会记下来,日后也定然对那人好。”
她语气变得低落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的高涨。
她朝他一步步走来,慢慢靠近,祁宴感受着她的目光,撑着脸颊的手慢慢落了下来。
那股方才浮上祁宴胸膛的柔软情绪再次侵袭而来,冲刷了他的身体。
她在他面前慢慢地蹲跪下,“第七个秘密了。”
“我最近好像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困扰,变得踌躇不前,面对他时总是害怕,想要靠近又想要远离,这是什么感情呢?”
祁宴愣住。
少女眼中清波晃动,倒映着他的面庞,“第八个秘密,我喜欢一个人。”
“是谁?”祁宴轻声,仿佛察觉到什么。
“可我觉得与他没有一点可能。”
祁宴道:“为何?”
“因为他不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我的祖父说过,若是与郎君在一起,一定要选择能叫我安心的,可他不能给我,因为他的处境艰难,四处都是危机,虎狼环伺,我面对的前景也不明朗,觉得与他不能长久。我不知道该不该坚持下去,我该相信他吗?”
“我说到多少个秘密了?”卫蓁问道。
“第九个秘密。”
“那便是最后一个秘密了。”她靠过来,祁宴看到她长睫颤抖,被莹光镀亮。
她温柔的呼吸朝着他涌来,目光几度抬起又落了下来,仿佛在做什么巨大的决定。
“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你。”
而后,他感觉唇瓣一软,她的唇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祁宴的身子轻轻一颤。
第57章 犒赏
少女的唇瓣一如以往清甜、柔软,还带着清冽的酒香。
繁盛的烟火在夜幕上盛放,也落在她的酡红的面容上,她双手环抱住他,与他动情地接吻,如同藤蔓缠绕上他的脖颈。
晚风从他们之间穿过,空气里浮动都是呼吸声。
她缓缓松开他唇瓣,身子向下滑入了他的臂弯中,祁宴轻唤了几声,她已经没了反应,就这样头靠在他颈窝中,安静地睡了过去,他将她轻轻搂紧,继续看着天上的烟火。
夜风清凉,怀中少女身上的温暖不断传来,他感觉到一股酸酸麻麻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口。
尽管怀中人已经睡着,他依旧陪她看完这一场烟火。
山坡的另一头,不止这一对少男少女相靠而坐,姬渊与公孙娴也坐在草地之上,一同望着那不断升起的烟火。
公孙娴完全被烟火吸引,许久之后,轻声问身边人:“这是你为我放的吗?”
“啊?”姬沃也是诧异,瞧公孙娴转过头向自己一笑,低低咳嗽了一声:“啊。应当是下人放的。”
公孙娴低低“哦”了一声,埋下头不语。
少女往他身边靠了一靠,姬沃整个人僵硬,扭过头看向一旁。
二人之间的距离一点又一点拉近,气氛尴尬又微妙。
姬沃额头与手边都渗出了大片汗,他的手在草坡上摸索,终于摸到一柔软之物,他试探地握了一下,见许久对方没有反抗,便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少男少女笨拙又青涩地靠近。
烟火终于放完最后一支,天地间都安静了下来。
姬沃回过头,本以为自己已是极其羞涩,没想到公孙娴脸比自己更红。
好在此时,远方山坡上出现了一道人影,脚步声传来,将二人一下从尴尬的气氛中解救出来。
准确说来,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人背着一人的身影。
姬沃收回与公孙娴相牵的手,从草坪上起身,快步走了过去,“祁兄。”
他望一眼趴在祁宴背上睡去的少女,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她喝了点酒,醉了。”
晚风吹来浓重的酒气,姬沃道:“喝得还真是不少,祁兄怎能放任公主喝这样多?”
祁宴只道:“先送她上马吧,夜风凉了。”
三人护送着卫蓁下山,一人在前头挑着灯笼引路,一人则在旁帮忙看着卫蓁防止滑落。
总算到了山脚下,公孙娴带着卫蓁上马车,祁宴对车夫道:“等会赶车走快一点,我们得趁着宫门落锁前回去。”
马车驶出了庄园,走上了乡野的小道,姬沃策马朝着祁宴靠近,问道:“今日那山上的烟火,是你叫人备下的?”
祁宴点头。
姬沃手抵着唇,缓声道:“祁兄为我如此出谋划策,实在是有心了。”
祁宴看一眼他的笑容,便猜到他想到哪里去了,轻笑一声,倒也并未解释。
他看着远方漆黑的路,忽道:“姬沃,我问你一个问题。”
“是何问题?”
“如果一个女郎说喜欢你,却也说你给不了她安全感,你会作何感想?”
姬沃道:“祁兄怎会问我这个?”
他想自己也不是情场高手,但他见祁宴眸色深深,似被心事困扰的样子,也低声道:“安全感,那自然女郎们都是想要的吧。若郎君无法叫女郎感觉到安心,那定然是郎君的原因。”
祁宴不置可否,“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姬沃道:“若女郎觉得没有安全感,那当然便就给她,得向女郎许下承诺,叫她觉得心安。”
姬沃补充一句道:“不过我也不是那风月场上的高手,这话祁兄也就随便听听。”
祁宴道:“自然。”
对方一下应得这么干脆,叫姬沃有些尴尬,他道:“那你呢,换作是你,你打算怎么做?”
祁宴沉吟了一会道:“我不会给她承诺。”
他看向前方:“既是承诺,许下就必须做到,若是没完成,反倒叫人白白失落。只有完全有把握时,我才会与她说。”
姬沃微蹙眉梢,隐约间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一眼马车:“祁兄,你今日平白无故怎会问这个,莫非你口中的女郎是……”
祁宴在他说出卫蓁名字前,极其干脆地打断:“不是。”
“当真?”姬沃狐疑。
祁宴一脸坦荡,“你觉得我与公主有什么?”
姬沃摇头:“那自然不是。”
祁宴及时换了一个话题,二人不再聊此事。
回到宫中时,已近两三更夜。湖泊宫宴的方向,仍传来嬉戏笑闹声,那边的宴席尚未完全结束。
公孙娴与卫蓁住在一处,马车在清雪院前停下,郎君与女郎也在此处分别。
然而等到祁宴与姬沃分开后,祁宴又原路折了回来。
凉蝉在院内见到他时,手上正捧着一碗醒酒汤,不由愣住:“少将军怎么来了?”
祁宴道:“我来见见你们公主。”
凉蝉将殿门推开,祁宴看到了殿内那道身影,“我去里头陪她一会。”
凉蝉有些犹豫,祁宴已经接过她手上醒酒汤,道:“无事的,我一会便出来,你在外面候着便是。”
祁宴跨入门槛,瞧见卫蓁正无力趴在桌上,他将茶碗搁下,慢慢扶她坐起来,卫蓁柳眉蹙着,唇瓣粉嫩若桃夭,整个人醉得不成样子,祁宴将她头慢慢靠到自己的身上,一边端起汤碗送到她唇边。
“卫蓁,醒醒。”
他将卫蓁唤醒,卫蓁在他的轻哄下,将醒酒的茶全部喝完。
她靠在他身上又睡了过去,祁宴垂下手,看到她长发反射着烛火温柔的光泽,手轻轻覆上去,拢了拢她的乌发,将她醉颜露了出来。
他想,自己再陪她一会。她已经饮下醒酒茶,等会神志应当能稍微清醒一点。
少年指尖拨开落在她脸颊上的每一丝碎发,目光温柔,就静静望着她。
殿外传来叩门声,凉蝉道:“少将军,时辰很晚了,您得走了。”
祁宴道:“我知道,再等会。”
也是这话将靠在他肩上的少女吵醒了,卫蓁睁开眼,还不适应周围的环境,问道:“我在哪里?”
“回宫了,这里是你的寝居,你不记得了?”
卫蓁慢慢环视了一圈,祁宴手撑着脸颊:“那我们在山上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卫蓁努力回忆了一会,“你带我去看烟火和森林,之后……”
她摇了摇头,突然轻嗽了几声,祁宴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见她仍旧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便知她还是在醉着。
他往桌上瞥去,被一只精美的木椟吸引,问道:“这是何物?”
卫蓁道:“凉蝉说这是姬渊身边的宦官送来的。你打开看看便是。”
“姬渊送的?”祁宴声音上挑。
“咔哒”一声,木盒子打开,里面摆放的是是一把精致的匕首。
他取出匕首,拔.出刀鞘,锋利的刀身一下显露在光下,上面没有过多的装饰,然而如雪光一样的明丽漂亮的匕面,足以表明,这是一把极好的匕首。
祁宴道:“姬渊为何在今夜送你这个。”
这语气不是疑问,更像是猜到了什么。
他将匕首收回,目中掠过一缕如刀似的锋芒。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叩门声,祁宴正要回话,却见投落在殿门上的那道人影高大,显然不是凉蝉。
“公主。”是一道男子的说话声。
卫蓁睁开惺忪的睡眼,与祁宴对视一眼,祁宴叫她出去看一看,卫蓁慢半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
卫蓁拉着祁宴往内殿走去,叫他躲在屏风后莫要出来,再将殿中的帘纱放下,随后才朝外走去。“是谁?”
门外男子声音清冷:“是我,姬渊。”
卫蓁将门向两侧拉开,便瞧见姬渊一身玄袍侧身立在门前,月色浇在他身上,他衣袖边淬着一层银光,衬得身量越发巍峨。
他缓缓转过头来,四目对视,一阵风掠过,他道:“公主饮酒了?”
卫蓁点了点头:“嗯,今日宴席上多饮了点酒,便想早点回来歇息,不知七殿下来找我有何事?”
姬渊道:“在下送公主的生辰礼物,公主收到了吗?”
卫蓁一怔:“七殿下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从使臣那里听来的。今日傍晚时分,我本是叫宫人给你送去礼物,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来与你说一下。”
卫蓁看到他身后宫人手上还捧着一物,姬渊将那物拿起,弓箭在光下泛着银色的光。
“那日在草场上,在下有幸看见公主骑马时的飒爽身姿,听闻公主也十分擅长骑射,却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便先想送一把华弓,这应当会不会出错。”
他唇角轻勾了一下又落下,薄唇抿直成一线。
“至于在下送的那把匕首,公主应当也看到了吧?寻常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公主想必并不缺,在下便送了一把匕首,觉得公主与寻常女儿家不同,那把匕首极适合你,公主日常戴着,无论防身或是如何都极好。”
他将手中弓箭递来,卫蓁却未接过,道:“七殿下送的物品如此贵重,我如何能收?多谢七殿下记得我的生辰,改日我必向殿下道谢。”
“不必,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又何须道谢?”
卫蓁实在疲累,身子几乎立不住,在她身形摇晃时,姬渊伸手搀扶住她一只胳膊。
他顿了顿,“不过公主若是想道谢,不知改日公主与我出游,一同去林中打猎?”
卫蓁脑子里糊得犹如一团浆糊,下意识想要推辞,这段时日她收到郎君们的邀约不少,姬渊倒是第一次来邀请她。
对方已开口道:“也是祖父的意思,他想叫你我二人多在一起。”
他隽美的面容带上很淡的浅笑,卫蓁余光朝着殿内望去,既是晋王的意思,她也不好拂去,道:“只是我白日须去学宫,午后得陪着大王,有时不一定有空。”
姬渊道:“无事,快三更夜了,你好好休息。”
姬渊终于离去,卫蓁将门关上,应付完他只觉头疼欲裂,脚下虚浮着朝桌边走去。
祁宴从纱幔后走出,看到卫蓁趴坐在桌边又睡了过去,在她面前的桌上摆放着别的男子送她的雕弓与匕首。
她向来不缺男子的喜爱。就算哪一日没有他在,也会有无数男子前仆后继想要留在她身边。
祁宴长身玉立,修长的指骨拂过她安静的眉眼,想起今夜在月下的那个吻。
她喝得酩酊大醉,这一夜过去,怕是又会将一切忘记。
祁宴轻声道:“再等一等,阿蓁。”
等一等,我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与我在一起,让你彻底安心。
但这些话,他不能宣之于口。
祁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喃喃道:“要多久。”
祁宴并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间,但他迫着自己给她一个期限。为了他身后的祁家,也为了她。
他轻声道:“在明年初春,你婚事定下来之前。”
蜡烛光影摇晃,将二人的影子投落在墙壁上。
夜色从窗外漏进来,照得少年的眉眼格外清晰,他蹲下身,轻屏呼吸,将面颊凑到她面前,再最后多看了她几眼。
他目光晃动,这一刻好似感同身受她今夜告白时紧张的心情,他轻声道:“卫蓁,我也喜欢你。”
少女并无一点反应。
祁宴知道她不会记得的今夜的事,轻轻一笑,立起身,离开了大殿。
少年离去后,凉蝉进来侍奉卫蓁歇下。
翌日,卫蓁一直睡到傍晚方才醒来。
外头天色已成橘黄色,她匆忙下床,凉蝉打着水进来,告知她,因昨日是姬瑛公主的生辰,今日学宫特地放了一天假。
而晋王那边,早些时候,凉蝉也以今日卫蓁身子不适,帮她向晋王请了假。
卫蓁松了一口气,努力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可记忆变得模糊不堪。
她朦朦胧胧记得祁宴带自己上山前的那一段,后头发生的一切脑中便成了一片空白。
她起身到桌边,看着桌上的长弓,隐约间好像记得昨夜姬渊也来过。
与此同时,凉蝉告知了卫蓁,少将军今日在王殿从早跪到了午后,王殿的门一直紧锁着。
卫蓁心中一紧,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凉蝉摇头表示不知。
王殿之中。祁宴跪在晋王面前,“还望大王允臣,带兵去南方平息楚国之乱,助楚王扫清废太子景恒的逆党。”
晋王依旧不应,慢悠悠看着面前的书册,“你在寡人这里已经跪了半日。”
“臣知晓大王手下有更好的人选,于此事之上,也并不相信臣一个外来之臣,可臣可以帮助大王,谋取最大的利益,尽快控制住楚国王庭。”
“你如何控制住楚庭?”
“臣奉大王之命,面上去与楚王联盟,私下与昔日的楚国六卿联合,六卿皆是楚王室,苦王室久矣,臣知六卿底细,能找到他们留下的残党,一点点架空楚王的权力,更方便大王日后操控楚国,从而灭齐或是灭魏,也防止楚王日后势大不肯相报。”
少年仰起头:“此事唯我能做,仅能在我。”
他躬身拜,分明是弯着脊柱,却丝毫没有半点卑躬屈膝之态。
晋王背往王椅上靠了靠,漫长的沉默,他道:“你若是执意要去,四个月能否办好?”
“三个月,我会赶在年关前回来。”
少年直起腰,一字一顿,那一双眼底炽热如烈阳。
“还望那时大王犒赏我。”
晋王手搭上椅柄,转首叫洪硕将王玺拿来,他要亲笔立下诏令。
洪硕诧异,“大王!”
晋王容色威严:“你已夸下海口,三个月,你能完成,寡人定当犒赏你。可若完不成,寡人唯你是问。”
祁宴再拜:“臣领旨——”
大殿之中,只余下他清亮笃定的声音回荡,久久不散。
第58章 心仪
待祁宴走后,晋王身边的宦官洪硕,压低声音道:“大王,此事交给祁副军尉做,是不是太过冒险?”
晋王手捧着奏牍,懒懒地靠在凭几上:“他身边自然有寡人的人暗中盯着他,将他一举一动都记下来送到王宫。且寡人又怎会信一黄口小儿的信口开河,寡人此次只给他五千兵马。”
洪硕轻声道:“只五千,是不是……”
“这五千人全看他怎么用,他若用得当自是极好,可若用的不好,于寡人而言,便也不算大的损失。”
晋王抬起头,朝殿门外望去,“他不是要揽功吗?寡人给他这个机会便是。一切都看他怎么做。”
洪硕见晋王心意已决,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是。”
……
卫蓁听说祁宴在王殿跪了一日,连忙差人去询问他,得他回话是叫她放心,并无什么大事,然接下来几日,卫蓁去晋王宫中,却一连数日都未曾见到祁宴的人。
她询问晋王,才从其口中得知,祁宴自请带兵出征,这几日都在京郊外的大营中练兵。
卫蓁想要见他一面。毕竟他从边境回来,只给她过了这么一个生辰,二人又要又分开。然她也心知此事关乎重大,便也不敢打扰他。
这几日,姬渊邀她同游,卫蓁看在晋王的面上,实在不好拒绝。
二人面上恭敬,然他抱着何目的与卫蓁相处,却都心知肚明。
很快,便到了军队离京的那一日。
清晨时分,宫门外广场上已经聚集了部分整装待发的侍卫,卫蓁随晋王一同参加为大军践行典礼,她在中途休息的间隙离开城楼,走到宫门边上的一处偏僻的耳房里。
她拜托了姬沃,说有些话想要与祁宴说,请他帮忙将祁宴带来。
不多时,姬沃与祁宴到了,少年看到她时明显一怔,像是未曾料到她会在此地。
姬沃道:“你二人在这,我在外头帮你们望风。不过得快点,等会大军便要启程了。”
姬沃替他二人将门关上。
卫蓁道:“你这几日都在宫外,我想见你与你说几句话都没有机会。”
她上下打量了祁宴一下,笑道:“我还未曾见过少将军穿盔甲样子。”
少年一身崭新的银甲,宽肩窄腰,往那里一站,便挡住了大半日光。
祁宴看到少女仰起头,柳眉轻蹙,朱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祁宴轻声道:“不必担心我,晋王答应我,只要我此次顺利替他平下楚国之乱,便会犒赏我,许我任意一心愿。”
卫蓁嗯了一声,“那祁少将军路上要注意。”
卫蓁久久望着他,忽然走上前来,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祁宴一怔,少女的温度透过玄甲传递到他身上,低下头看到卫蓁的侧颜,亦轻轻抱住她。
窗户外时不时有人影经过,他们在晦暗处相拥,谁都没有开口,只余下两颗心隔着胸膛剧烈地跳动。
“我得走了。”祁宴道,“等我在年底回来。”
卫蓁嗯了一声,松开他道:“少将军不用那般着急,凡事慢慢来便好。”
卫蓁后退一步,望着他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耳房,卫蓁与姬沃往城门走去,她听到身边姬沃几次欲言又止,道:“九殿下想说什么便说吧。”
姬沃低声道:“其实我早在和亲路上,便觉你二人之间有些古怪。”
卫蓁望向他,姬沃道:“此事我会帮你瞒着,但你与他……”
姬沃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我知晓的,多谢九殿下关心。”卫蓁轻轻一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提醒她和祁宴之间不应当有纠缠。
她与姬沃一同往城楼上走去,晋王立在城墙边上,极目远眺,目送队伍出城。
卫蓁随晋王的目光望去,看到少年高高坐于马背之上,带领着队伍驶缓缓往城门行去,在城门之外,青山连绵,苍翠如黛。
老宦官沙哑的嗓响起音:“犹记得当年大王还是王子时,也是只带了五千兵马出征,那一战便是直接灭了北方的燕国。”
晋王目光渺渺:“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妹妹昨日送来的信中说,此子极像年轻时的寡人,洪硕,你觉得像吗?”
宦官低头道:“大王英武,那祁宴如何能比?”
晋王轻笑:“但愿此子莫要叫寡人失望。”
晋王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卫蓁的身上,道:“等会回到王殿之后,你来帮寡人揉一揉额穴。”
卫蓁道:“是。”
……
祁宴这次去楚国,将左盈一同带走。之前左盈留下能治晋王头风之症的药瓶已快见底,卫蓁便只能看着药方自己来配药膏。
自卫蓁来晋宫后,晋王的头风之症相比从前缓和了许久,据洪硕所说,从前两三日便感到不适,如今十天半个月才会发作一次。
而自祁宴离去后,卫蓁也无事可做,便日日陪在晋王身边。
上回晋王交给她清点的税收册子已经交上去,晋王看了未曾说什么,卫蓁却知道没有评价便是满意。
她本以为伴君如伴虎,然而相处下来,却觉只要不踩着晋王底线办事,能叫晋王感到满意,大多数时候,晋王也只是面上看着严苛而已。
甚至有一次,在卫蓁提到远在家乡的阿弟,晋王漫不经心地说,若是她思念家乡亲人,日后将他们都接来便是。
晋宫中人尽皆知,卫蓁得晋王看重。
尤其是,当七殿下姬渊约她一同出游之后。她能感受到宫人看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敬重。
卫蓁日日在王殿里,便是为了避开学宫中那些王子王孙,然而姬渊不同,他能出入王殿与晋王谈论政务,便能每每与卫蓁碰上面。
偶尔他邀卫蓁出门,卫蓁也以理由拒绝过一次两次,却也不能当着晋王的面次次都拒绝。
和晋国的这些王孙相处,卫蓁觉得尤为不自在。
为了不叫晋王觉得自己独独与姬渊走得太近,卫蓁便也常常与姬沃一道出游,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替他和公孙娴做幌子。
天气一天天冷了下去,这三个月来,楚地的捷报倒是一道又一道往宫中送来。
晋王处理政务也不避着卫蓁,就让她在旁听着,那边境送来的战报都由卫蓁读给他听。
她指尖拂过信件上的字迹,心突突直跳,觉得与他见面的日子又近了一点。
楚国的局势虽复杂,但也渐渐明朗,新王虽根基不稳,但有卫侯卫凌相助,又有祁宴的协助,很快便坐稳了王位,而太子景恒仍在负隅顽抗,三个月下来的战役连连溃败,流窜到了楚国西边腹地,准备再次起兵。
晋王的意思是,莫要诛杀废太子,将其私下活捉带回晋国。
这便是晋国的筹码,有废太子在一日,楚国的新王也得晋国忌惮一日。
快到年关,学宫之中也对女郎们的学课进行了一次测验。
傍晚下了一场雪,盖得满皇宫一片素白,卫蓁到王殿外,被宦官告知姬瑛公主正在里头,便也不推门,独自在外候着。
不多时姬瑛出来,卫蓁看她面色绯红,与她颔首,径自走进大殿。
卫蓁解下披风,在晋王身边跪坐下,晋王拨开面前的竹简,“教书的先生将你们的答的卷子送来,寡人看到了,你得了头筹。你做得极好。等会寡人叫人给你送些东西去。”
卫蓁轻笑道:“多谢大王。”
“至于姬瑛……”晋王翻到下一个答卷,眉心紧皱。
他道:“论年纪她与你同岁,也快要出嫁的年纪,心智还这般不成熟,整日尽不知想些什么。如此朽木,寡人只觉蒙羞。”
卫蓁想起姬瑛方才离去时满脸绯红的样子,一边研墨一边柔声问道:“大王可是对公主说重话了?”
晋王道:“并非,是她已经十七,也该出嫁了,寡人问她有何心仪的男儿。”
卫蓁研墨的手一顿,心中浮起一个答案。
“她直白不讳地与寡人道了祁宴的名字。”
卫蓁抬起头来,对上晋王的眸子,晋王嘴角浮起冷笑:“他父子二人倒是一脉相承,来我晋国,倒叫公主皆为之倾心。”
卫蓁感受到晋王的怒气,望着砚台里的墨汁,沉默不言。
“姬瑛说,待祁宴回朝,那便是有功于晋国,若是娶她也是绰绰有余,你帮寡人参谋参谋,觉得此事如何?”
卫蓁道:“公主的婚事,孩儿如何能置喙?”
晋王道:“你大可以直言。”
卫蓁沉吟道:“公主心仪祁副尉,但还需看祁副尉是何意思,若是郎君有心,那便是两情相悦,若是郎君无意,那也不能强求,也正好遂了大王的心愿。”
“那你呢?”晋王话锋一转,“寡人听说,你近来与姬渊走得极近。”
她下巴藏在白狐毛围领里,轻声道:“可姬渊殿下与魏公主,不是早有婚约吗……”
晋王眯了眯眼:“是有婚约,可婚约可以作废,寡人看魏国并无联姻之心。”
一旁洪硕提醒道:“大王,魏王前几日传信来,说待年关一过,会派魏相入晋地。”
晋王冷笑:“魏王不送他们的公主来,反倒让丞相来,莫非那要联姻的是他魏国的丞相不成?”
晋王看向卫蓁:“你与姬渊与姬沃都关系不错,这二人里,你中意哪一个?等年关一过,寡人也应当给你们指婚了。”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卫蓁道:“孩儿是和亲公主,婚姻大事自是一切都听大王的。”
她一直知晓会有这一日,可今日晋王随口一问,还是叫她心头震颤。
晋王让她日日陪在身边,学着管宫廷的大小事务,甚至教她前朝的一些事,目的其实已经明显。
晋王要她嫁的,是未来的储君。
储君的人选尘埃落定之日,也是她的婚事定下之时。
晋王道:“你觉得姬渊和姬沃的为人如何,你说说看。”
卫蓁看着晋王冷黑的眸子,隐隐好似听出了这话的言外之意。
她道:“七殿下成熟稳重,关心朝堂大事,大王也赞其可靠体贴,九殿下温柔敦厚,却只关心田地之事,是个逍遥的性子。”
晋王摇头道:“你不了解他们,都是装出来的罢了。一个是野心勃勃,另一个则是故意藏锋守拙。”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也叫寡人好好思忖思忖,叫你嫁给哪一个才好。待明年开春,你们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她起身正要告退,晋王手指敲了敲桌上的一封密函,“等会走,早些时候军中送来的,你帮寡人看看,上头写了什么?”
卫蓁垂手将密函拿起,轻轻解开,上面的字便争先跃入眼帘。
那字迹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一般,力透纸背。
卫蓁眸光轻轻一动,道:“大王,祁副军尉的来信,道废太子已被拿下,大军要还朝了。”
第59章 暗潮
寒风寂寥,雪花从天际纷纷扬扬飘落,天地上下冰寒。这个时节对行兵的马儿和士兵来说都极其困难。
苍茫浩荡的雪地之中,有军队绵延不绝,如同蚂蚁一般前行。
军队最前头,祁宴坐于马身上,身边人道:“副军尉,风太大了,此时行路士兵们也觉煎熬,不如歇一歇。”
祁宴回首看一眼身后士兵,士兵们脸被冷风刮得通红,身上满是冰雪。
祁宴道:“风确实太大,但现在若不走,晚些时候遇上下雪便更不好了。再有十几里路就到晋国边境的大营,叫士兵们打起精神来。”
祁宴顿了一顿:“等到了大营,士兵们便不用着急赶路,可在那里休整。我与你们分别,先带一支队伍回去向大王复命。”
一旁的左盈皱了皱眉,出声道:“可副军尉,您身上的伤势……”
祁宴看着前方的道路:“我无事。”
左盈目光抬起,马上少年腰佩宝剑,面容鲜明俊逸,轮廓深邃,多了些沉稳之气,这段时日,祁宴几乎没日没夜奔波,憔悴了不少,在外人眼中,楚国之乱被平息得极其顺利,可背后都是他在不断调度。
尤其是他身上的伤还没养好,就又要启程返回晋国。
左盈知其性格,一味劝也没用,只道:“副军尉此刻急着赶路,不好好休息,若是落下了伤病,便是日后再如何调养也无济于事。”
祁宴默了一刻:“我知道,不会拿我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不过再如何慢,都得赶在年关前回去,将楚废太子押送到晋国王都。”
听他提起废太子,左盈眉心不由皱起,“属下还是觉得,应当将废太子就地将其诛杀,以永绝后患。”
祁宴口中呼出热气:“是,废太子再如何也是楚国王室,一日不死便仍有可能东山再起,但晋王与身边之人商议后,还是决定让废太子入楚,囚之为质,借机要挟楚国。此事只能我回去后,与晋王再细细商量。”
风骤然发紧,吹得祁宴身后玄黑的披风猎猎飘飞。
祁宴压低身子,回身道:“儿郎们,我们走快一点,赶在天黑前到下一个城池!”
“是!”士兵们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祁宴到了下一个城池,与大部队分别。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风越紧,雪越骤。千山鸟飞绝,枝寒而鸦静。
雪天行路本就困难,快到王都时,队伍遇上大雪封山,又足足耽误了两日。
今日就是除夕,晋国的王都绛城,洪硕得知祁副军尉便要回王都,早早就来到宫门口等候着。
午后时分,天还是铅灰色,洪硕瞧见路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随着军队走近,人影一点点放大,洪硕连忙迎上去。
“副军尉总算回来了,大王一听您今日会回来,早早就派老奴来城门口迎接您。”
祁宴翻身下马,扶洪硕起身:“公公请起,不必作礼。外头天寒,我们入宫去说。”
洪硕连连应下,看到队伍之后有一辆马车,疑惑看向祁宴,“那车内之人是……”
祁宴压低声音:“楚废太子。”
风扬起车帘一角,露出车内之人苍白的面容。
遥想数月之前,楚太子送公主入晋,衣冠楚楚,满身风流,前后不过数月,却沦落这般境地,实在令人唏嘘。
祁宴道:“大王现在是否要见废太子?”
洪硕摇头道:“今日是除夕,大王不处理政务,大王的意思是,不急这一时,待年后再说。”
“好。”祁宴跟随洪硕入宫。
道路之上处处都是忙碌宫女,忙着为树木挂上红幡,宫中张灯结彩,可见新年到来的气氛。
洪硕道:“今晚的宴席,既是除夕之筵,也是为您的接风洗尘之筵,副军尉这一次立下的是头功,大王极为高兴,给您擢升的王旨已经拟好。”
洪硕抱拳:“奴婢贺喜将军了。”
祁宴轻轻一笑,收回目光问道:“我不在时,王宫可有发生何事?”
“并无大事,各宫都挺好的。”
祁宴与他绕过长廊转角:“大王的头风之症如何?”
洪硕笑叹道:“这还得多亏楚公主在侧,每日细心为大王按揉头穴,大王头风已经好多了。公主会讨大王欢心,大王也极其青睐公主,前些日子还说该给公主指婚,看大王的意思,应当会将公主留在晋宫中。”
祁宴脸上笑容微落,“大王准备给公主指婚了?”
“是,不只公主,便是您,大王也说将军到适龄的年纪了。”
洪硕好半天得不到他的回答,也识相不再说这事,道:“大王在殿内等着您,估摸这个时候,楚公主应当也在。”
祁宴看到前方出现的王殿轮廓,不由加快脚下步伐。
三个月不见,不知她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到了殿门前,祁宴看着紧闭的殿门,长吁了几口气。
洪硕笑道:“将军不必紧张。”
祁宴嗯了一声,抬手敲了敲门,得到回应之后,推门而入。
大殿中烧着暖盆,温暖如春,方一进来,热气扑面而来,便融化了他盔甲上的雪珠。
殿门口摆放着一只紫檀木落地屏风,梅影丛生,映照出远方一道少女纤长的影子。她安静跪坐着,陪在晋王身侧,窗外雪影落在她身上,一派端庄优雅。
隔着屏风,二人目光遥遥撞上。
当祁宴从屏风后绕出来,少女乌黑的眸子定住,随即绽放出灵光。
祁宴朝着前方走去,俯身大殿之中跪下:“臣祁宴,负王命平息楚乱,今日复命还朝,叩见大王。”
晋王抬手:“起来吧。怎么盔甲都不换一下就来了?”
祁宴缓缓起身:“臣才回来,迫切想见大王一面,便顾不得这些事了。”
他朝卫蓁看去,卫蓁唇角浮起微笑。
晋王嗯了一声:“祁宴,此番你立下大功,做得极好,寡人之前答应你会犒赏你,此言不假,不过你也先别急,且好好思量一番,想清楚了再与寡人提。”
祁宴抱拳:“是。”
晋王看向卫蓁:“你先下去吧,我与祁宴说几句话。”
卫蓁垂眸:“喏。”
她从地上起身,裙裾划过地面,周身环佩碰撞,抬眸与祁宴对视,缓缓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公主。”祁宴忽然唤了这么一声。
卫蓁回过身来,晋王也随之抬起头。
祁宴蹲下身,将那枚落在地上的那枚香囊捡起,朝卫蓁递去:“公主,你的香囊掉了。”
卫蓁伸手接过,微笑道:“多谢将军。”
祁宴道:“无事。”
她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与他背着晋王,就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望。
二人的指尖触碰,只是短短的一瞬,却好似诉说了千言万语。
卫蓁将香囊重新扣在腰带上,往殿外走去。
祁宴回过身来,却对上晋王目光,那一眼颇为深沉。
“到寡人身边来。”晋王示意他上来。
祁宴在晋王身边坐下,迎着对面人的打量,晋王道:“与寡人好好说说,这三个月你在楚国的事。”
祁宴便将自己如何联合楚国旧臣,再到如何架空楚国王室的细节一一道来,其中涉及颇多细节,晋王安静地聆听着。
待祁宴复命完,天色已近傍晚。
洪硕从帘幕后走出来,低声道:“大王,姬瑛公主来了。”
“她来做什么。”晋王看一眼祁宴。
祁宴垂着眸,神色毫无波澜。
晋王道:“让她进来吧。祁宴,你先去换件衣服,等会去赴宴。”
祁宴告退离开,晋王疲倦地闭上眼,借此间隙养神,片刻之后,大殿之外响起交谈声,声音影影绰绰透过窗纱传进来。
好半晌后,声音才彻底安静下去。
殿门被推开,姬瑛走进来,却是面色苍白,双目失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晋王道:“不是来找寡人的吗,做这一副模样给谁看?”
这道声音充斥着威严与寒意,激得姬瑛身子一颤,连忙垂首:“祖、祖父。”
晋王冷眼看了她片刻,不耐道:“刚刚在外头,祁宴与你说何重话了?”
晋王虽平时对姬瑛虽与一众王孙不同,却也并不算多疼爱她,姬瑛对晋王也是敬畏与害怕居多。
晋王的问话,她不敢不回。
“方才孩儿看到祁少将军在,便与他随口聊了几句,谈及了他的婚事……”
晋王眉心一锁。
姬瑛一回想,脸上倍感无光。
她得知祁宴回来,第一时间便来王殿,想看看能不能见上他,她在外头等了许久,双腿都被冷风吹僵了,才等到祁宴出殿。
她与他攀谈,唤祁宴表哥,询问晚些时候的宫宴,能否与他坐在一起。
甚至害怕他不答应,她鼓足勇气重提了几年前旧事,存着与他亲近的意思。
若是祁宴直接拒绝便算了,对方却笑着柔声道:“抱歉表妹,我已有心仪之人。”
这便是明晃晃表示不想与她有过多牵扯,直接堵死了转圜的路。
姬瑛颤着唇瓣道:“祁少将军说,她已有心仪的女子。”
晋王嗤笑一声。
这一声犹如一鞭子甩在姬瑛脸上,火辣辣地疼。
晋王道:“他有何值得你喜欢的?就非得你这般。”
姬瑛脸红,咬了咬唇瓣:“祖父不记得了吗?四年前,祖母去世,那时祁宴也从楚国来奔丧。祖母的棺柩被葬在绛山,我随着送葬队伍一同上山,却不慎与众人分开,那时天寒地冻,我一人流落在荒野里,还是表哥最后找到我,将我送回来……”
晋王似乎有点印象。
“且祖父不也下旨擢升他为上将军吗,学宫中众多女儿家都倾心他,孩儿若是喜欢他也是寻常至极。但他既有心仪之人,那孩儿也不愿意纠缠,但孩儿心中就是过意不去,看看是哪家女儿,能将我都比下去。”姬瑛面色涨红。
“是那司徒家的小姐,还是那公孙家的小姐,又或者是……”
姬瑛几乎一瞬间,脑海中就冒出了几个贵族女郎的名字。
“将你这副神态给寡人收起来。为区区一个男人如此失态,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吗?”晋王斥道。
姬瑛面色一青,连忙低头:“是,祖父教训的是。”
良久之后,才听晋王松口:“今日除夕,寡人不想多说你什么,你且好生反思,好自为之。”
姬瑛像无形之中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多留,起身离去。
晋王指尖敲了敲桌案,脸颊两侧肌肉紧绷。
洪硕道:“少将军这般与公主说,怕是为了堵住公主的心思。”
晋王轻哂:“谁知晓呢。不过寡人倒也想知道,他看不上寡人的孙女,还能看中谁。”
洪硕看一眼窗外,提醒道:“天色已经不早,大王该更衣了。”
晋王起身,往后殿走去。
……
宴客殿中,此刻已来了不少人,今日宫宴是家宴,参加的大多数都是公室贵族。
祁宴进入大殿时,已换下一身盔甲,穿上了锦袍,洗去连夜赶路的风霜,步履从容,一进来便引得无数人目光。
男儿家艳羡的、嫉妒的,女儿家们倾慕的、脉脉含情的……
祁宴并不在意,只往前走去,到了右边撩袍坐下,刚好对上斜前方卫蓁的目光。
卫蓁立在帘幕旁,朝他轻轻一笑,她尚未落座,等会要陪同晋王。
正这时,外头传来禀告声,道晋王来了。众人起身迎接:“参见大王。”
晋王走上台阶,令众人免礼。宴席开席不久,他便唤洪硕一声。
洪硕捧着王旨走出来,宣读诏书,擢升祁宴为上将军。
按照晋国的武官品阶,上将军仅次于大将军一职,与晋国其他几位资历深厚的将军平起平坐。
自祁宴来晋国,短短半年,其官阶一升再升,属实是羡煞一众人。
有不解内情的,以为祁宴是姬琴公主之子才被格外照顾,但明眼人看出,晋王这是当真看重祁宴。
卫蓁坐在上方,看着祁宴谢恩。
少年人面容被烛光晕亮,抬起双手,接过诏书,恭敬跪拜,四周都是对他的道贺声。
卫蓁耳边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公主,方才少将军的人来给您传话,道他有一样东西落在你宫里了,晚些时候去您宫中取。”
卫蓁听着凉蝉的话,不由一愣。
祁宴离京三个月,能有何东西落在她那里?
这话的意思明显是,今夜他会来宫殿找她。
卫蓁知道祁宴在看她,张了张口,对凉蝉又像是对下方祁宴道:“我知道了。”
祁宴回到了座位上。而今日宴席上,晋王要见的除了祁宴,还有另外一人,五殿下姬池。
姬池被晋王派去东边出使齐国,也是刚刚才从齐国回来。
晋齐两国近年来,虽相对和平,未曾交战,然而齐国暗中蠢蠢欲动,仍时不时有扰边之举,却因为畏惧晋国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齐王年轻荒淫,却也好大喜功,妄图追寻先代光辉,扩大疆域,对南方楚国已经发起了两次战争。
此虽不足为惧,但晋国也不能不防。
毕竟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死而不僵。
谁又知晓,齐王昏聩之下,会作出何决定。
姬池在殿前停下,拱手道:“大王,孩儿此番出使齐国,向齐王表示慰问,齐王愿意与从前一般向晋国俯首称臣,绝无二心,愿献上珠宝百箱,日后年年朝贡不辍。”
晋王道:“好,赏!”
姬池谢恩,却并未退下,拍了拍手。
但听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嘶吼声,像是野兽发出的吼叫,窗户上随即落下了一道庞大的身影。
“大王,除了珍宝,齐王还向您进贡斑斓猛虎两只,猛熊三只。孩儿今日已将其中一只带来,供大王一观。”
说着,那棕熊已被拽入大殿。
殿中响起一片吸气声,众女眷面露惊悚之色,哪怕平日教养再高,也顾不得姿态,唯有几个胆大的儿郎,还好奇的向那熊看去。
棕熊被人用铁绳钳制住四肢与脖颈,周围还有四人拿着长矛对准棕熊,哪怕发生什么意外,也能及时将棕熊控制住。
姬池看众人如此惧怕,对晋王道:“大王不必担忧,此棕熊在齐国已被齐王调.教好,断不会伤人。”
卫蓁蹙紧了眉梢。
棕熊发出一声嘶吼,胸腔都跟着震动,四周拽铁绳的士兵脚下打滑,明显站不住。
齐王酒池肉林,豢养野兽,他的人能驯服这些野兽,可其他人不懂关窍,未必能也能制服它们。
且……卫蓁看那野兽被制服,眼中亮起绿光,变得越发暴躁,隐隐约约觉得不妙。
她正要出声,姬池已经示意手下上前:“大王仔细看此熊一眼,臣便将其带下去。”
野兽被拽到台阶前,奋力反抗间,铁链晃动,锒铛声响起。
晋王道:“行了,可以了,带下去吧。”
那野兽嘶吼着,身侧一侍卫被拽得脚下打滑,手中铁链滑了出去。
等侍卫们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场面就此大乱。
伴随一阵尖叫声起,那野兽用力挣脱,一下甩开了周围的几个侍卫,铁链子摔打在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众人惊叫着离开坐席。
这一幕发生在眨眼之间,今日是除夕家宴,殿内并未安排过多的侍卫。
那野兽朝着奔逃的众人扑去,顷刻之间已是血光四溅。
“护驾,快护驾!”
卫蓁看向晋王:“大王,我陪您出去!”
话音才落,她余光便瞥见那庞然大物朝着上方扑来。
场面间不容发,卫蓁踢翻了桌案,那野兽被阻挡了一下,发狂似地吼叫,撩起锋利的爪牙,仿佛能将人的四肢给生生拧断。
他们背后已经退无可退。
众人只看见野兽再次朝着晋王扑去。
“大王!”
卫蓁将晋王用力推开,整个人也因此失去了重心往后仰去,耳畔间听到一声呼喊:“卫蓁!”
卫蓁闭上眼睛,却未曾感受到疼痛,只感觉被拥入了一人的怀抱,被带着在地上连滚了几下。
心头发颤时,她再次睁开眼,看到身上之人是祁宴。他双目中满是关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见她无事,立马拉她起来。
身后那道庞大的身躯,也再次立了起来。
它凶相毕露,龇牙咧嘴,口中涎液欲滴。
这一方小小的场地,俨然成了一个斗武台。两方周转着,然而地上一片狼藉,并无可以作武器之物。
“剑呢!”晋王立在另一旁,却并未离去,“拿寡人的剑来!”
野兽再次扑来,祁宴将她护在怀中,同时靴子踢起地上的一把匕首,将其握住,猛地朝野兽飞去。但听一声惨叫声响起,那匕首深深没入棕熊的右臂,汩汩的血水当时就冒了出来。
野兽被激怒,挥动着四肢,露出凶光,再次发起进攻。
众人惊叫连连,祁宴侧身躲过,捡起地上的链条,将其缠上殿柱,棕熊追逐间,已被足足绕了三道,一只手臂就被钉在了柱上。
它用力想要挣脱。同时,一道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度,祁宴将其完全接住。
剑长三尺,冷光掠起,如同长虹,倒映出他一双俊美的长眸,直向那畜生逼去。
他面容冷冽如冰,气质凛凛。
“噗”的一声,长剑入肉,坚硬的长剑狠狠插.入棕熊的后心。
棕熊狂叫,跌跪在地。祁宴顺势将其踹倒,捡起地上另一条铁链,缠绕上野熊的脖颈,一圈、两圈、三圈,被压制的野兽再也挣扎不动,彻底没了生气。
大片的血从它身下缓缓淌了出来。
祁宴起身,将剑用力拔.出,俊容也沾上了血迹,看着脚下的那一滩死物。
卫蓁快步走到祁宴身边,低下头,这才发觉他袖摆被撕破,“无事吧?”
祁宴摇了摇头,“你呢,要不要紧。”
卫蓁拿出手绢,想要帮他擦拭血斑,却想起这还是在众人面前,手又放了下来。
年轻的男子挡在她身前,身子笔挺如剑,令人格外安心。
血滴滴答答沿着剑刃不断落下,砸在地面上。
这一刻的他,好像已经不是少年,而是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祁将军!”
“祁将军砍杀了那只野熊!”
祁宴朝着对面的姬渊淡淡颔首,谢过他方才朝野熊射来那几箭,若非如此,那头野兽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咽气。
姬渊将弓箭搁下,朝着晋王走去。
“大王手臂受伤了,快去唤医工。”
卫蓁走过去,却见血水从晋王臂上涌了出来,“这是何时弄伤的?”
方才晋王给祁宴扔剑时还是好好的,卫蓁想到此前自己将晋王推开,听到了裂帛之声,还以为无事,原来是那时被野熊扑伤的吗?
卫蓁脸上满是急色,晋王却神色平静,手覆上她的手,轻声安抚道:“寡人无事。”
侍卫搀扶着晋王到一边侧殿里疗伤,医工进去后,将殿门关上。
今日除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姬池怕是难逃其咎。
王孙贵族聚在殿外,这时候回想,是觉死里逃生,一阵后怕发寒。
卫蓁外头等待着,按理说,若晋王只是手臂受伤,应当并无大碍,但不知为何,今夜医工进去许久,都未曾出来,卫蓁心头萦绕着不安。
而洪硕一刻不出来报一声平安,众王孙便也一刻悬着一颗心,不敢冒然离去。
卫蓁立在前头,感觉到众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方才祁宴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救她,所有人都看见他抱着她,又挡在她面前。
这事当然可以按祁将军善心救人而揭过去,但当时情景之下,祁宴扑上来,几乎是以命救她。寻常男子对一交情普通的女子,真的能做到这般吗?
此事可以揭过,但深究起来,便耐人寻味了。
她也不知,自己方才无意间,有没有与祁宴做其他亲密的举动。
卫蓁看向远方正在与姬沃交谈的祁宴。
她与他有意在众人面前避嫌,但今夜他救她,加之他们三个月没有见面,她满心都是酸胀的情绪无处发泄,想要与他说几句话。
夜风越发大了,姬渊叫众人先到一侧偏殿里等消息。
侧殿之中,晋王靠在枕靠上,烛火勾勒出其冷瘦的侧颜,其身前和手臂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医工起身,将手浸泡在水盆之中,“大王胸前与手臂都受了伤,尤其是身前,伤到心肺那一块,虽说不是重伤,但毕竟也有影响,切记一定要静养,万万不可情绪波动,也不可太过劳累。”
晋王颔首,虚弱道:“退下吧。”
洪硕看向医工:“等会怎么向外头交代,你可懂?”
“臣明白,只道大王手臂受了轻伤而已。”
医工提着药箱离去。
晋王只觉帐边灯烛晃眼,抬起手搭在额头上,“去将卫蓁唤来。”
洪硕一看晋王露出痛苦之色,便知其头风之症又发作了,连忙道:“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晋王并未睁开眼:“你来了?”
卫蓁行礼,在榻边坐下,替晋王掖了掖被角:“孩儿听说大王头风之症发作,已经叫人去取药膏了,等药膏送来,就帮大王上药,孩儿先帮大王揉一揉额穴?”
卫蓁才要伸手,榻上老人突然睁开目,满眼都是猩红的血丝。
那一双黑瞳阴沉沉的,看得人心中发寒。
“寡人问你,你与祁宴,是什么关系?”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烛光摇晃,打下温柔的光,卫蓁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雪白无比。
她心知晋王绝不会无缘无故这般问,必定是猜想到了什么。
是因为祁宴当时奋不顾身来救她,他心生怀疑,觉得他们有什么,是吧?
晋王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卫蓁额头渗出了细汗。
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想清楚了,好好与寡人说。”
第60章 接纳
殿内一片寂静,连雪落在树枝上发出细碎的动静,也能在殿内激起巨大的回音。
在晋王注视下,卫蓁轻声道:“孩儿与祁将军同为楚人,关系算是不错,少将军在送亲的路上,对孩儿多有照顾。”
晋王背往后靠了靠,他不出一言,便是对这一回答极不满意。
“你与他这点交情,能叫他不要命了上来救你?”
卫蓁道:“可少将军一直心肠极好,待人赤忱,当年在楚国,孩儿在林中也曾险些被猛虎所伤,那时多亏少将军舍命搭救。”
晋王道:“所以当年在楚国,你二人关系便不一般了?”
卫蓁摇头,当即离开床榻,在晋王面前跪下。
她身子俯趴在地,再直起腰,鬓发上流苏打在面颊上,映亮那双仓皇的眸子:“没有。大王这般说,是真的叫孩儿惶恐。少将军为人正直,今日哪怕遇险的不是孩儿,是其他女子,是其他宫人,他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上前搭救的法子有很多种。他或是与侍卫们立在一处,等候时机用长矛刺穿野兽,或是用接过长弓射杀那畜生,可扑上来用身子为你挡住那野兽,算哪一种?”
晋王的话语已丝毫不掩怀疑,犹如一把冰冷锋利的寒刀,直刺进卫蓁的心里。
自己与祁宴的关系一旦暴露,晋王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二人,哪怕前一刻还嘉奖擢升祁宴、对卫蓁也和颜悦色,后一刻便能将二人弃如敝帚。
为人君者,最恨蔑视君王权威之人。
所以哪怕晋王如何质问,她也只能矢口否认,不能承认一丝一毫。
卫蓁冷静下来,声音泠泠:“少将为了救我,大王却疑心我二人,是辜负了少将军一番好意,也叫孩儿心中十分愧疚,害少将军被猜忌。大王与少将军相处了这些时日,难道对将军人品还不了解吗,大王细细一思,便知孩儿此话不假。”
晋王沉声道:“他是性子赤忱,寡人一直清楚,但并非无端猜忌你们。”
晋王顿了一顿,“是祁宴亲口所说,他已有心仪的女子。”
偌大的大殿,霎时安静下来。
卫蓁能听到胸膛中回荡的巨大心跳之声。
晋王道:“如你所说,他在楚国救过你,护送你和亲,路上你们曾遇过险,几次三番下来,你若是对他有不一般的感情,是再正常不过了。”
卫蓁摇头:“可今日宴席之上,孩儿不也是舍命将大王推开的吗?”
当时野熊正朝着晋王扑来,若非卫蓁将他推开,晋王被爪牙撕开的就不是衣袖与身前衣襟,而是整个身躯了。
“可当时孩儿为救大王,也几乎是不假思索叫大王离开,却留自己在原地。那这又如何说呢?”
晋王看到面前少女膝盖前行到床边,抬起头,那双美玉一般的眼眸荡漾着烛光,仿佛被误解,盛满巨大的委屈,颊边落下一绺碎发,衬得其人越发楚楚。
晋王沉默不言,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晋王示意洪硕去看。
洪硕将门打开一条缝,来人是卫蓁身边的侍女。
“奴婢奉命来给公主送药。”
洪硕走到榻边,将药瓶递给卫蓁,卫蓁双手接过,动作间袖摆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右手上一块红色的疤痕也显露在了光下。
卫蓁下意识挡住伤疤,晋王皱眉道:“前几日你给寡人来抚琴时还没有这伤,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卫蓁抚了抚手背,“大王患有头风之症,此前医工离开王都,留下的药膏已经用完,孩儿便只能按照药方自己来制药,因为不放心交由他人之手,便亲力亲为,这伤口便是制药被药罐所烫伤的。孩儿无碍,过几日便好了。”
她垂下头去,只将满头鸦鬓留给晋王。
晋王看着她雪白的侧颜,知晓此女心思深沉,绝非等闲肤浅之辈,露出的可怜情态都可能是有意为之,然而能叫人对她产生怜惜之情,也是她的本事。
论迹不论心,至少她日日陪着晋王,关心晋王、亲自帮晋王熬药、今日危险时刻又护在晋王身边,这些假不了。
能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她的本事。
晋王眉心锁起,洪硕赶忙暗示卫蓁:“公主还不赶快来为大王上药。”
卫蓁连忙起身,打开药瓶塞子,往指尖抹了一点,覆上晋王的额穴。
她靠到床榻边坐下,扶着晋王的身子。
晋王额穴跳动,仿佛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他道:“有些事,寡人一清二楚,莫要存着心思将寡人糊弄过去。”
卫蓁的手微停,随即继续按揉。
“最好真如你所说,你与祁宴没有什么,可若是你胆敢蒙骗寡人——”
晋王睁开眼,沙哑着声音:“寡人绝不会放过你。背叛寡人之人的下场,你可知晓?”
卫蓁陪在晋王身边足足半年,自然看过他对付逆臣的手段,恭敬垂首:“是。”
墙壁上投落下少女的影子。
随着她温软的指尖在他额穴上缓慢地抚摸按揉,那冰凉的膏药沁入肌肤,渐渐纾解了晋王的疼痛。
待上完药后,晋王示意卫蓁退下。
卫蓁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告辞离去。
晋王听到关门声,开口道:“洪硕,她那番话几分真几分假?”
洪硕侧身:“奴婢也看不出来,可大王同意公主上药,便也是愿意相信公主一回。”
晋王道:“她一向会讨巧卖乖,迎合寡人,寡人那些孙女里,何曾有一个比得过她?方才寡人对着她,差点说不出重话。”
洪硕低眉不敢言,心中却起波澜。这么多年来,从未见晋王如此对一个小辈上心。
可差一点没说重话,可最后不也还是说了吗?
洪硕叹道:“万望公主自矜自持,莫要叫大王失望。”
晋王瘦长的指尖抵着额头,“寡人想到,当年姬琴也是这般跪到寡人面前,说是绝不会与那祁彻有染,可此后她便弃寡人而去。”
晋王的声音缥缈如烟。
洪硕道:“大王,公主心里一直是有您的。”
晋王道:“派人暗中盯着他二人,若他们有一丝不对的地方便来向寡人禀告。”
洪硕道:“奴婢这就去。”
晋王手覆上胸前的伤势,剧烈的疼痛瞬间从心间蔓延,让他浑身出了汗。
他阖上目,眼前便浮起了小女儿的样子,疼痛席卷了全身,这一刻,晋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
……
夜色已深,卫蓁走出偏殿时,外头人便迎上来,询问卫蓁晋王的情况。
晋王醒后,独独召见卫蓁,这一份重视,不可谓不叫人羡慕。
众人从她口中得知晋王平安,便也放下心来。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到了这一刻,王室贵族们也总算可以休息,三三两两离开
卫蓁也踏上长廊,朝自己宫殿的方向走去。
路上,凉蝉问道:“公主身上有没有受伤?”
卫蓁摇头:“无事,我很好。”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两人的交谈声,凉蝉朝着来人行礼:“见过七殿下,见过将军。”
既遇上了,卫蓁也不能装作没看见。
行礼时,她后退了一步。
姬沃看祁宴一眼,卫蓁这一举明显有意避着祁宴。
卫蓁道:“少将军先行吧。”
她猜测晋王既然起了疑心,便不会轻易打消,定然派人在暗处盯着他们,卫蓁不敢与祁宴过多的交流。
祁宴道:“我落在你殿里的东西,你莫要忘了。”
卫蓁才要开口,他已经迈开脚步,与姬沃往前走去。
少年走得极其快,几个眨眼间,就已经消失在长廊上。
回到寝殿,卫蓁仍觉忐忑,犹豫要不要派人去给祁宴传话,叫他今夜莫要来此。
蜡烛一寸寸烧着,等到卫蓁沐浴完,外头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户哐当作响。
卫蓁才要关窗,那窗边也投落下一道影子,笃笃的叩窗声响起:“是我。”
卫蓁连忙走过去,将窗户打开。殿外天色昏暗,冷风呼啸卷着鹅毛大雪飘入,少年立在风雪之中,俊容清寒,肩头淋满雪。
看到他的那一刻,卫蓁的心被一股力量牵引住,胸口酸酸涨涨的,压抑在心头三个月的感情一点点破土而出。
她看一眼外头:“先进来,莫要被人发觉。”
祁宴翻窗而入,看少女似被心事困扰,笑着问道:“公主怎么一副不想见到臣的样子。”
卫蓁道:“没不想见你,你不在的三个月,我每日都在担心你的安危。”
可话出口,又怕叫郎君觉得不够矜持,轻声道:“我也有些想你。”
祁宴懒洋洋笑道:“只是有些?”
卫蓁朱唇微启,下一刻,腰身一紧,便被搂入了郎君怀抱中。
他垂下面容,唇贴着卫蓁的耳廓,“那臣对公主,也只是有些思念。”
卫蓁被他身上冰寒的温度激得浑身颤栗,却将自己更深地投入到他怀抱里,想要用自己温暖他的身子。
只听得祁宴“嘶”了一声,卫蓁连忙道:“你身上受伤了,是被那野兽抓伤的吗?”
祁宴道:“不是,是在南方受的伤,养一养就好了。”
卫蓁看他眉梢上都是冰珠,抬手帮他一点点抹去。
她道:“其实我方才说有些想你,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在时,我其实很想你。”
祁宴懒洋洋往后,背靠在屏风上,问道:“有多想?”
少女笑着,眼中却浮起雾气。
“很想,想要与少将军见面,想要像现在这样看着少将军,想要少将军一直这样抱着我。”
祁宴发觉她不对,问道:“怎么了?”
卫蓁仰头:“晋王好像发现我们的关系,他今日将我唤到殿内,我想这段时日,我们……”
祁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卫蓁在长廊上有意避开自己,他心下了然,问道:“晋王还对你说什么了?”
卫蓁道:“他并未说其他什么,可此前他曾说开春以后,便要给我指婚。”
开春一过,指婚。祁宴双眸眸色微深。
卫蓁从他怀抱中脱身,看向一边:“他中意姬渊与姬沃,欲将我许配给他二人中的一个,可无论嫁给哪一个郎君,我都不愿,这二人一个心有所属,另一个我完全不了解。”
其实她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走得太近,会被晋王发觉,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你好不容易才在晋国有了一席之地。”
祁宴道:“所以你是想,我们这段时间少见面为好,我尽量不要来找你,对吗?”
卫蓁连忙摇头,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轻易动摇,可她不得不为他考虑。
她不是不想要与他在一起,可他们的事被揭发出来,一定会拖累对方。
她是和亲公主,怎么能与护送她的护卫有染?
而且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止是世俗,还有一条迈不过去的天堑。
按照《晋律》,她是待嫁之身,与祁宴婚前在一起,算是私通之罪,双方按罪责,要被五马分尸,暴尸街头。
晋王断断不会放过他们。
而她也不知道,他能否有那样大的决心,与她一同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她目光移向他受伤的胸膛:“祁宴,你用命挣来的前程,不能因为我而断送。”
祁宴沉默了一刻,缓缓道:“卫蓁,你的意思是,是想要与我不再往来?”
卫蓁道:“只是暂时不要见面,先避一避风头,叫晋王打消怀疑,待日后……”
可日后如何呢。卫蓁心控制不住往下落去,现在他们只是不要见面,那么以后她订了婚事,成了亲,他们更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日后如何?”祁宴走上前一步,“要通奸吗?要背着你的丈夫,偷偷在一起?”
卫蓁未曾料到他会说这般的话,心头震颤,背过身去。
身后人彻底默了下去。
卫蓁走到窗户边上,轻轻揭开了一条窗缝,雪光落进来,她侧过脸去,不想叫他看到面上失落之色。
她从没有想要与祁宴断了关系。
他们真的没有路可以走了吗?
身后人唤了他一声,卫蓁并未回头。
风吹来,树簌簌摇晃,门口头忽然响起敲门声,卫蓁看向门口,但听外头响起声音:“公主,奴婢是大王给您送来的宫人。”
卫蓁反应过来,晋王派人来监视她了。
她回头看向祁宴,让他莫要出来,别让他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可他已从屏风迈开一步,转头吹灭了蜡烛。
下一刻,她眼前一暗,便听他道:“你还记得你生辰那夜发生什么了吗?”
“那一夜,你吻了我。”
卫蓁身子一颤,接着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禁锢住,搂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
少年的唇已经落了下来,覆盖住她的唇。
那是近乎掠夺的一个吻。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抵在桌案边缘,酥酥麻麻感沿着腰肢往上爬来,卫蓁被吻得发软,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大雪纷飞敲窗,那被晋王派来的宫女还在轻轻叩门,轻声唤她。
卫蓁呼吸困难,想要推开他,却被吻得没有力气,与他滚烫气息缠绵着。
呼吸逐着呼吸,唇瓣逐着唇瓣。
他一边与她亲吻一边道:“今日晋王身边的宦官,也暗示我,说晋王过问了我婚事。”
“可我早有心仪之人。”
卫蓁的身子微定,他的气息洒在她唇瓣上,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抗拒,接纳我,包容我。
我会给你,我能的一切。
“卫蓁,请你相信我。我会与你在一起,一同走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在她生辰那夜,那股朝他心口侵袭而来的柔软感觉究竟是什么。
喜欢上她,是这一种感觉。
祁宴感受着她炽热的唇瓣,大雪纷飞,夜色弥漫,他与她一同慢慢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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