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姐夫
祁宴抬起头,不解看向他,“怎么了?”
卫凌冷着脸:“你出来便是。”
祁宴见他看着自己与卫蓁交握的手掌,慢慢将手从卫蓁手中抽出。
卫蓁额间渗出汗珠,等祁宴离开后,便又攥紧凉蝉的手。
树林深处,绿杨阴里,树杈掩映。
卫凌等身后人走近,转过头来,开口质问第一句便是:“祁宴,你是何时与我阿姊走得这么近了?”
祁宴便猜到他在意这个,道:“你阿姊方才正忍痛,你没看到我一走,她便又去攥其他人的手了吗?我只是恰好在她边上罢了。”
卫凌道:“祁宴,我了解你,这段时日,你对我阿姊过分照顾,已是反常,我便留了一个心眼。起初我也不敢确定,可看着你二人越亲密,心中越发确定。”
卫凌那冷锋般的目光,直刺祁宴的脸上。
祁宴淡声道:“不是你叫我照顾她的吗?我多关照一下,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
此前卫凌谢祁宴替他照顾卫蓁,对方也回答说:应该的。
原来他口中应该,不是出于护卫的应该,是作为姐夫应该。
卫凌一路怀疑姬沃心思不正、怀疑其他士兵会对阿姊不轨,唯独漏了最奸诈狡猾一个。
卫凌勾唇笑道:“那少将军当着我面起誓,说你对我阿姊有半点别的心思。”
祁宴挑了下眉,他不承认和卫蓁的关系,因为二人本就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纱。
祁宴看向身后林子:“车队离国都就还有几日路程,你且在路上看看,你阿姊对我,和对其他人,其实并没有半点不同。”
卫凌收起笑容:“那是自然,剩下几日,在下必定会日日盯着少将军。”
话音才落,远处林子响起足踏枯叶声。
凉蝉从丛林边上走来,“少将军,少主,公主来传话,说医工已施完针了。”
卫凌看祁宴一眼,转身往林外走去。
车厢内药味浓烈,卫蓁跪坐于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左一下右一下细看自己的脸颊。
她的右半张脸,眼睛以下的地方,都涂上一层黄灰色的药膏,因那药膏与人肌肤颜色相似,若不细细打量,看上去就像肌肤天生这般粗糙似的。
卫凌与随后进来的祁宴,见到她第一眼,都是微微一愣。
卫凌双目晶亮,笑容温和,入车后就换了一副神色。
他问道:“阿姊,这药要涂多久?”
“要涂到红疹彻底消了为止,少则十来天,多则要一个月。这药膏凝固后,黏在脸上也不能洗去,左先生多抹了些药,是怕红疹往其他地方蔓延。”
却也实在有碍容貌。
卫凌走近了细瞧:“若早知那老妪身有恶疾,我定然要去拦着她的。”
卫蓁对镜轻轻一笑:“此时说这些也无用了。这红疹恶疾,随队的医工都没见,若非左先生在,怕是真的要耽误了医治的时机,我也是幸运至极。”
“不过虽有些后悔,但方才那小女娃求到我面前,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卫蓁回过头来,看向卫凌身后少年:“少将军呢,我记得当时你与那老妪近身接触,砍下她一只手,身上有没有起红疹吧?”
卫蓁目中有关切之色。
祁宴道:“没有,我从地上捡起的玉佩,未曾与她的手接触。”
卫蓁点头:“那便好,只要不接触她那长疹子的地方,就不会被传上。”
不多时侍女送上来膳食,因为她的事耽误了许久,眼下三人都尚未用午膳。
卫蓁让他们留下来一同用膳。
期间,卫蓁只觉面前二人气氛古怪,叫卫蓁不由怀疑,方才卫凌为何将祁宴喊出去?
是因为她在上药时握住了祁宴的手吗?
可那时她极度疼痛,下意识随便握了一人,起初以为是凉蝉,是后来祁宴离去,她睁开眼才意识到握错了人
但卫凌倒是面色如常,卫蓁便也不多过问。
车队再次启程,卫凌却没有下车去,只说要陪着她。
快到晋国国都,最后的一段路,有弟弟多陪着也是好的。卫蓁笑着应下。
卫蓁取出琴放到案几上,手才搭上去,卫凌便制止道:“阿姊今日受伤,这会还要练琴,就好好歇息吧。”
卫蓁摇头:“我的琴技和多年习琴之人比,还有诸多不足,晋王爱琴如痴,若我就这样到他面前,定会露绌出丑。”
“其实琴技高低,也不在于多年的练习,而是对于乐曲有自己的独到的体会,能用自己的指法奏出来,”祁宴道,“你极有天赋,日夜练习这么久,弹得已极其不错,不会露绌的。”
卫蓁莞尔微笑。
“阿姊,你与祁宴聊,我歇息一会。”卫凌头靠在车厢上说道。
卫蓁点头,继续练琴。
不多时,卫蓁看卫凌睡着,抬头看向面前之人。
“其实左盈说那疹子应当能治好,是为了先安抚好使臣,却也说有不能转好的可能,需要我日日配合上药才行。我方才没与阿凌说,是怕他担心。”
祁宴握着茶盏手,唇角勾着笑意。
他想,怎么这话不能告诉卫凌,反倒能告诉他呢?
祁宴指尖叩了叩桌案,欲提醒卫蓁,卫凌还在车上,卫蓁已转过身去,在她身后那堆书简中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过了会,她道:“祁宴,你上次给我吹奏的那只竹曲,是不是这个?”
卫蓁从后捧出一只书简,铺在案几上,轻声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这一篇。”
女郎柔柔的呼吸浮在他鼻尖,祁宴没想到她听了出来,扣着茶盏的手微紧。
背对二人而坐的卫凌,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祁宴抬眸,给她做了个眼神。
卫蓁顺着他余光,落在卫凌身上,顿时反应过来,耳根微红,连忙道:“那应当是我听错了。”
卫蓁红着脸与祁宴对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卫凌刚刚下车必定与祁宴说了些什么。
卫凌醒来后,伸了下懒腰,看着还在弹琴的卫蓁:“阿姊,你练了这么久,等会该歇歇了吧。”
卫蓁笑着道:“好。”
卫凌下车,走到离卫蓁马车有一段距离了,才看向祁宴。
“你说她待你一般,这是一般吗?”
卫凌手扣上腰间的宝剑,面容微沉,“总之,最后的路程,还有四五日,你不许再接近我阿姊。”
也不待祁宴回答,少年怒而转身离去。
祁宴轻叹,此事的确是他做兄弟的不仗义在先,卫凌心中怨怪他也是应该的。
……
一连几日,祁宴骑马在车外,都未曾与卫蓁有什么过密的接触。
卫蓁隐隐猜到必定是因为卫凌,在心中准备好了应对阿弟的措辞,卫凌一如往常来与她说话,却丝毫没在卫蓁面前提过祁宴一个字。
马车驶过荒野山路,四日之后,众人便抵达了晋国的国都,绛都。
作为王国的中心,绛都,得天之厚,地势平坦,因地处平原,而商业方便,街道繁华。
那拔地而起的宫阙,高低错落,远远望去,檐角如振翅高飞的雄鹰,雄伟而威严。
清晨时分,城门已经洞开,道路两侧布满官兵,身着盔甲,手持长矛,严阵以待,恭候和亲公主队伍的到来。
公主的车驾无疑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从前也曾有过和亲公主车驾从城门口经过,城民们不说司空见惯,至少并非头一次见到盛大仪仗,却唯独少有像今日这样,聚集这么多人,自发走到路边,翘首以盼公主的到来。
无他,只因公主的美貌早就传遍绛都。
那楚公主的画像,一入晋地,便令王室众人惊艳,后其画卷的仿本流入民间,更是一价难求,有豪贾一掷千金,只为一探公主的玉容。
传闻之中:公主貌比西施,神似神女,沉鱼落雁,是楚国第一美人,那在和亲路上有幸见过公主仪仗之人,莫不夸赞公主是仙娥在世。
传言愈演愈烈,沸沸扬扬。
到了午后,人越聚越多,乌泱泱如同潮水一般,使得迎亲的官兵不得不增派人手,维持场面秩序,却架不住百姓的热情。
城门之下,绿树交错,大路之上立着数匹高大的骏马,其上皆坐年轻的贵族郎君。
当中还有一女郎,十七八岁,身着赤红骑装,头戴华胜步摇,明艳夺目,熠熠照人。
此女郎是晋王的孙女,公主姬瑛。
“宫中一大早,便要我等出来迎接那楚公主,都快正午了,也不见车队一点影子,怎这般磨蹭?”说话的是一位晋王孙。
“听闻楚公主貌美倾城,等会诸位之中谁先去迎接?”
此话一出,余下王孙皆笑。
姬瑛嗤道:“诸位哥哥,我看倒是未必,此前也不是有过和亲公主送来画像的事吗,那画上之人貌比天仙,结果如何?”
提到这事,四下王孙皆露出鄙夷之色。
那女郎真入晋国,众人才发现只比无盐之女多些姿色。
“这些从偏野地方来的乡野女郎就是这样,眼界极低,又偏爱做下三滥的手脚,不过想要得到晋王室青眼相待罢了。”
姬瑛说着甩了甩手上的马鞭,笑道:“我也真想看看,那楚公主是真的貌比西施,还是也买通了画工,做些上不得台面之事。”
正午时分,和亲公主的仪仗队驶入了众人视线之中,人群顿时起了一片骚动。
阳光洒在当中那华盖马车之上,檐角装饰的兽兽,闪烁着耀目金色的光芒。
那辎车薄薄的门纱之后,影影绰绰映照出一道窈窕的身子,阳光照在她身上,如覆上了一层迷离金灿的轻纱,虽看不真切,更犹如雾里看花,袅娜动人。
和亲的护卫队上前,恭迎公主下车。
众人都在观望公主,而姬瑛则望着那搀扶公主出车的郎君,本是无意间一瞥,视线却全然停住。
郎君青竹袍,白玉冠,俊美无俦,挺拔清俊,抬手搀扶公主出车门,只往那里一站,便将周围人群中的男子都衬托为了无物。
那一瞬间,姬瑛目光好似定住。
众人更是掩不住好奇,朝着车中望去。
连护送在马车一侧的护卫都如此俊逸,想必公主定如传闻一般貌美了。
公主从车中探出身,罗裙迎风飞扬,青丝随风飘动,腰间环佩碰撞,鸣鸾清越声响。
那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好似如万顷秋波皆在其中,与之对望者,目光莫不被击中,久久驻足怔望。
如是美人,果真担得上“国色”二字。
一阵清风掠过,撩起她的面纱,露出她右边粗糙枯黄的面容,四下一阵唏嘘。
马上王孙嗤笑:“怎会如此其貌不扬?”
第42章 猎物
高坐于骏马上的几位郎君,相互对望,踯躅不前,商量谁上前去迎接公主。
嘈嘈声飘入姬瑛的耳中,周围郎君相互推诿,半晌也没得到个结论,姬瑛皱了皱眉,双腿一夹着马肚,朝着华丽马车驶去。
和亲公主立于马车之上,发间流苏摇晃,郁金绣花纹的华袍金光璀璨。
姬瑛在车前勒马,朝卫蓁伸出手:“我代王室恭迎楚公主入城。”
卫蓁手慢慢搭在姬瑛的手上:“多谢。”
指尖相触,一股柔软的感觉传递到姬瑛掌中,姬瑛抬起头,见面纱之上那双漂亮眸子,轻轻一弯,盛着浅浅的笑意。
姬瑛一怔,随即移开眼,僵硬道:“不必言谢。”
正这时,那马车之后的仪仗队伍中,绕出来两道身影,正是九殿下姬沃与晋国的使臣。
使臣见到姬瑛,拱手行礼,满面春风:“见过十一公主。”
姬瑛嗯了一声,看向马车边那位身姿颀长的郎君,问使臣道:“不知护送公主的这位郎君是?”
“在下楚将军祁彻之子,祁宴。”祁宴语调不急不缓,态度不卑不亢。
姬瑛微诧:“原是表哥啊,表哥三年前来绛都为祖母奔丧,没曾想时隔数年再见,表哥变化了不少。”
祁宴淡淡颔首,抬起头道:“公主,先回车中,等会要入王城。”
车上少女回了一个字:“好。”
清亮的嗓音,婉婉如玉,只一个字,便叫姬瑛觉得必定是美人才会有的嗓音。
卫蓁转身松开姬瑛的手,周身配饰摇动,一阵香风拂来,涌入姬瑛鼻中。
姬瑛面上划过不喜之色,很快转瞬即逝,转而看向车队:“入城吧。”
清风吹帘,道路两侧都是民众。
马车之中,卫蓁透过帘子朝外望去。
使者的话语还回荡在耳畔:“大王因风寒感到不适,今日不能迎接公主,特地派了几位王孙公主来迎,等会公主入宫,便先去寝舍安顿下来,宫中特地为公主准备了一间宽敞院子。”
马车穿过王城,望王宫驶去。
不多时马车进入王宫,隧道狭窄而昏暗,车厢内光线一下暗了下去,宫门关合发出令人脊骨发酸的声音。一股怪异的情绪浮上卫蓁的心头,而不多时,车轮辚辚驶出隧道,大片刺目的光亮照进车中。
这一刻,卫蓁才终于有了和亲的真实之感。
从宫门通往宫殿的那条甬道极长,车轮辘辘从道路上滚过,几位郎君骑马遥遥跟在身后。
车队在卫蓁的院外停下,使臣恭迎卫蓁下车,请卫蓁与众人入院。
那几位迎亲的郎君公主,将人送到,便也离去。
使臣道:“这间清雪院,便是公主在晋宫的处所,位于宫殿王宫正东方向,与诸位王孙公主的寝舍离得极近。”
卫蓁从门槛外踏入,但见楼阁高墙处处华美,亭台宫室无一不精,往前走去,移步换景,桃树缤纷,院子之中还有一间院子。
“清雪院极大,外院可住宫女与宦官,里院除了公主的寝居,还有会客的客房、茶室、琴屋、棋居等等。便是大王膝下的几位孙辈公主的住处,都不一定能比得过您这间。”
随行的侍女与护卫搬运行李下车,院外回荡着错乱忙碌的脚步声。
晋国的使臣请她入寝殿,但见殿内明丽光鲜,银窗玉阶,轻罗绮帐,宝镜香炉。
桌上更堆着珠玉美饰,灿衣华服,入目流光璀璨,可见晋宫迎接之盛情。
使臣道:“晋宫占地广阔,还有其他景胜,明日臣再带公主参观。今日公主便先安顿下来。”
使臣临走前,突然想到一事:“今日晚些时候,宫中会为公主举办接风洗尘的宫宴,公主莫忘了,”
卫蓁表示知晓。
使臣离去后,殿内再没有外人,卫蓁终于松一口气。
她撩起轻纱,往内殿走去,慢慢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只高镜,卫蓁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手不由覆上受伤的右脸颊。
既是接风洗尘的宫宴,她便不得不参加,自己顶着这样一副容貌出现,少不得要被人多询问几句。
“在担心等会宫宴上的吗?”少年的声音从帘外响起。
卫蓁转过头,见祁宴拨开帘子,抬步从外走进来。
他身后殿门大大敞开着,卫凌他们就在外头。
卫蓁心口噗噗直跳,她已经入宫,自然不能和他像在外头一样随意相见了。
祁宴好似看出她心头所想:“我负责护送你入晋国,这几日便还是你的侍卫,会与卫凌护卫在你院外。”
少年靠在帘边柱子上,懒洋洋地望着她,半晌道:“过来些。”
卫蓁不知他要做什么,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何事?”
少年直起腰,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珠子似的明亮之物,她还没看清那是何物,少年已半低下脸,将那物覆在了她原本的面纱之上。
是一只珠玉做的面帘。
耳廓传来他指尖温凉的温度,他替她将面帘挂好,卫蓁抬起眼,看着他近在一寸的面容,感受那珠玉轻盈又冰凉的触感。
额上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他声音低低的:“你的眼睛本就漂亮,眼睛以下覆着面纱并不要紧,到时候将人的注意力都吸于你眼睛之上便可,自无人会在意你面纱下的容貌。”
少年风流秀美的眸子下俯,视线落在她面颊上。
卫蓁与他四目相对,脸颊莫名一烫,轻声道:“好。”
少女手抚了抚面帘,看向一旁的铜镜,面帘散发盈盈清光,衬着她一双眼睛越发明丽灵动。
卫蓁道:“我还有些担心,今日在车上,风吹起面帘,当时有不少人看去了我的右脸……”
她转首道:“今日宫宴,少将军陪我一同参加吗?”
他一路陪伴了她这么久,若没他在,她根本不能安心。
祁宴挑了挑眉看着她。卫蓁被看得侧过脸,却与他的视线在镜中对望。
窗外树影摇落在他身上,良久,他勾唇道:“好啊。”
在傍晚时分,卫蓁沐浴梳妆完后,前往宴客的殿舍。
卫蓁走在长廊上,看着道路尽头的那间宫殿,对使臣道:“前头那间殿舍便是宴客厅?”
“是,今日是小宴,晋王不在,参加的都是些王孙公主,此外还有在宫中陪读的贵族郎君女郎,公主与他们日后是要朝夕相处的,提前熟悉熟悉也好。”
宴客厅内,众宾客早就来到,坐在各自的座位之后,正相互交谈着。
“诸位殿下早先时候去迎和亲公主,那楚国来的公主,究竟是何模样?”
“并无传闻中那般绝色,只一双眼睛稍微出挑点,身段也算婀娜,余下面容实在难以入眼,一侧皮肤如龟裂的河床,其貌不扬。”
“这般容貌,怎还其貌不扬,已是丑陋至极!”
姬瑛坐在右侧,并未参与众人的交谈,听得身边人询问:“阿瑛,七哥今日可来宴席?”
他口中七哥,正是姬瑛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七殿下姬渊。
姬瑛望着手上蔻丹,懒慢道:“祖父把七哥留下来询问政务,无空前来赴什么宴席。”
晋国强势,天下诸国臣服,莫不想送各自的女儿来绛都,晋国宫中来的和亲公主可不止一个,譬如坐在她后头的齐国公主、郑国公主、此外还有一些领地首领送来女儿。
不过论国力,楚国确实是余下诸国中最强大的一个。
所以宫中才会对楚公主格外优待。
“阿瑛,你当时与楚公主靠得最近,她容貌到底如何?”
姬瑛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勉强入目,没有他们说的那等丑陋不堪。”
晋王膝下活着成人的孙女相比孙子要少许多,姬瑛在一众公主中更为受宠,便也养成一副矜傲脾性。
今日若非那祁家郎君也要出席,姬瑛自是懒得赴这等筵席。
正说着的时候,殿外传来通报声,道是楚太子与楚公主到了。
殿内人都停下交谈声,皆转头看向门口。
傍晚柔丽的晚霞,照着花丛错落的花影,也照着来人曳地的长裙。
女郎才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面戴珠玉面帘,那一双眼睛生得明澈,在周遭珠玉映衬下,非但不黯然失色,反倒让宝石完完全全成了陪衬。
明丽璀璨间,流光溢彩。
叫人都忘记了她脸上还覆着一层面纱的事实。
更别提,其身前与身后三位郎君,皆是出挑之色,当中最俊美的那人,真如芝兰玉树一般皎皎不凡,通身流着贵气,这满殿晋国王室王孙,竟无一能比过她。
四人于左边宾客席落座,楚太子坐于最前方,卫蓁坐于第二的位次。
祁宴坐于她右侧。至于卫凌,则执意坐在卫蓁后面。
“太子与公主远道而来,我等也是有失远迎。这盏酒,我代身后诸位王孙先饮。”
卫蓁翻阅过晋国王孙的画册,再看着面前人,一下就和画像上人对上了。
敬酒的郎君名唤姬汜,是晋王膝下尚未娶亲的王孙中最大的一个,因年纪最长,朝中拥护者众多,若按照长幼顺序,是极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一个。
姬汜撩袍坐下,忽问道:“不知公主为何戴面纱遮面?”
卫蓁如实回答:“在来国都路上时,被传上了红疹恶疾,脸颊边正在敷药,故而暂时不能以真容示人。”
“红疹恶疾?”
殿中人对此也略有耳闻:“此病能治?我怎听说凡染上此病者,哪怕治愈好,脸上也会永留疮疤,容貌再难恢复如前。”
卫蓁微笑:“医工也在尽力为我医治。”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卫蓁话不敢说得太满。
只是此言一落,殿内气氛便有些微妙了。
“尽力治好”,那便是有可能治不好……众人目光复杂。
不多时,宴席开动,侍女进入大殿,为贵族们端上菜肴。
当中仍有王孙,仍未移开落在卫蓁身上的视线,借着侍女送膳食期间,也正大光明打量起来,便觉一道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定睛一看,乃是楚公主身后华服少年。
对方幽暗的眼神,如锋利的刀斧,似乎要洞穿自己的发肤。
那王孙被看后背发凉,顿时收回目光,而后从仆从口中得知,此人乃是楚公主的弟弟。
在场之人都是贵族男女,这等场合本就不是为了用膳,而是为了社交,酒过三巡之后,便有人提议投壶为乐。
方才那打量的卫蓁的王孙,才准备出列,卫凌立马走了出来。
王孙回想起卫凌方才神色,有意避开回座位,可无奈身后众人已发出喝彩之声,一下将他架了出去。
侍女递上来箭矢,几局下来,胜负已定。卫凌几乎全中。
如是场面,看得男儿郎们热血沸腾,纷纷呐喊。
卫凌也是一方封地的主人,带兵打过仗,臂力与箭术都了得,从前在家中也没少与卫蓁玩过此游戏,要想赢这群贵族子弟,自是不在话下。
姬汜便离开座位,走上前来,要与卫凌比试。
前六局下来,依旧是卫凌占了上风。
眼看姬汜剩下几箭都擦壶口而过,他面上笑意渐落下去。
姬汜并未说什么,招呼余下几位王孙,上前去比试相乐。
只是几位王孙,都隐隐察觉其不悦,姬汜此人,倨傲难哄,因为年长尊贵,仗势目中无人。
从前这等筵席之上,自是人人都哄着他,可从未有人敢下他面子。
偏偏今日来了个不懂审时度势的毛头小子……
然而众王孙对姬汜性情心知肚明,可对面楚国人可不知。
姬汜摇了摇手中的酒盏,抬起头来,笑道:“从方才到现在,公主都未动过面前酒盏,可是晋国的菜肴不符您口味?”
卫蓁摇头:“晋国的菜肴比起我在楚国时,多了些更醇的滋味,却也用得十分爽口。面前酒盏里的酒未动,实在是因为我不擅饮酒,不胜酒力,故而用得少了些。多谢晋宫今日招待。”
她回话声音轻轻的,保持着得体的礼节。
姬汜摇摇头:“非也非也,酒量是要练出来的,公主一味避酒,酒量怎能渐长?”
姬汜回头看一眼身后众人,笑道:“公主入晋宫,竟不知晋国之习俗,晋国之酒淳烈,晋国之人皆爱酒,我们是以酒会客,公主既然入乡,就得随俗,是不是?”
这话一出,余下之人皆迎合。
姬汜身旁姬瑛,也给自己倒了杯酒,笑着说道:“是,公主您入晋国,要嫁给我这些哥哥中的一个,日后诸多场合,都需社交饮酒,公主怎能这等酒量?”
对于晋国的习俗,卫蓁当然全面了解过。
但唯独这个酒,卫蓁有些接受不了。
一来,她本就酒量极浅,用一点酒就熏熏欲醉,酒后容易神志不清,二来是,晋国的酒醇烈,实在不是她能适应的。
和亲路上,使臣也叫他练练酒量,她一直躲避着,没想到来晋国第一日,这有意疏漏的一环节就避不开了。
姬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巍峨,将灯架上的光挡了大半。
“我既为最年长的王孙,便先敬公主一杯,代晋国王室恭迎公主入晋。”
“阿姊……”卫凌倾身轻声欲制止。
卫蓁握着酒盏,心知,自己初来乍到,对方以王室的名义敬酒,怎么也不能拒绝的。
她缓缓起身,回以一笑:“谢二殿下盛情招待。”
卫蓁侧过身,只将左脸对着众人,撩开面纱一角,将酒盏送到唇瓣边。
那酒一入喉口,便觉火辣辣的,被卫蓁强压下腹中。好在酒盏中并无多少余酒,她也能一饮而尽。
姬汜意味深长看着她:“公主戴着面纱饮酒,何其麻烦,何不将此累赘拿下,以真容直接见人?也是对我等的尊重。”
卫蓁手抚上右颊,“医工与我说,此红疹难治,敷药后不能见日光,故而面纱不能取下。”
姬汜展臂,看一眼屋外:“可太阳已落山,并无日光照进来,公主怎还执意戴着面纱?不如揭下来吧!”
殿中之人或多或少对卫蓁的样貌好奇,此刻皆凝目于她身上。
卫蓁垂下首,唇角浅笑,声音柔和:“实在抱歉,二殿下,并非我不愿真容示人。”
姬汜被楚国人连续下了两次面子,五指轻敲桌案:“行,那就请公主与我再饮酒一杯。”
宫女又给卫蓁斟一盏酒,卫蓁握起酒樽,这次饮下后,腹部感觉都烧了起来。
姬汜看向身边之人:“公主也不能厚此薄彼,既饮了我敬的酒,这屋里还有其他兄弟在呢,是不是?”
一旁姬瑛举起酒樽,“那我也敬公主一杯。”
卫蓁才要举杯,身旁祁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若不能喝,就不要强喝。”
卫蓁看着对面女郎,想着到底是她白日来迎的自己,再次将酒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喝完这一盏,卫蓁已决意不再喝。
然而姬汜已叫王孙一一起身来给他敬酒。
卫凌看不下去,欲立马起身,被一只手伸出拉住,将他手臂重重压在酒案几上。
景恒攥着他手腕,目光深暗:“此是晋宫,难道要你替你阿姊得罪晋王室?你现在逞一时意气,日后你走了,替你受着的都是你阿姊。”
卫凌愣住。
景恒道:“晋人豪迈不拘小节,他们待客之道便是如此。”
恰在此刻,卫蓁身侧之人突然开口:“殿下,公主酒量浅,实在不能再饮。我看诸位已经酒酣,不如改日再饮?”
众人看向那说话之人,郎君随意坐着,修长的指尖握起酒盏,长眉映着烛火,“二殿下,我替她饮下这一盏酒,可好?”
姬汜被打断,一张脸沉了下去:“这酒是敬给公主的,你什么身份,又给公主挡酒?”
当时身边便有人提醒道:“殿下,这是姬琴公主之子,楚国的少将军祁宴。”
姬汜骤然起身,身量不稳,撞得酒案都晃动了一下。
一旁的姬瑛,见姬汜双颊泛红,连忙示意仆从上来:“行了行了,别喝了,还不快拦着二殿下,上一次也是……”
姬汜却一把推开姬瑛的手,朝着卫蓁一步步走来,“公主,在下也不要您多喝,最后三盏,一饮而尽,今日宴席便算结束,可好?”
卫蓁抬起头,从她的角度,便刚好对上姬汜眸子。
姬汜笑道:“公主,此事对于旁人我可不会轻易揭过,今日只让您喝这么一点,已经是够仁义的。”
场面的发展,有些出乎在场人意料。
卫蓁并未伸手去接,半晌的沉默,空气都冷了半分。
“她说她喝不了,殿下是听不懂吗?”
身侧一道声音插进来,少年起身,与他相对而立。
烛火幽幽摇晃,将他的身影投到墙壁之上,是渊渟岳峙,高贵挺拔之姿。
祁宴面容在烛火下,俊美得过分:“还是说这便是晋国的待客之道?”
祁宴修长的眼尾,晕开昏黄的烛光,目光如凌厉的刀锋一寸寸割来。
姬汜冷笑一声:“楚国蛮地来的下等臣民,不尊崇晋国礼仪,还敢对在晋国的土地上说这等话?”
他转头看向卫蓁,一字一句道:“公主既入晋国和亲,日后便是我晋国之人,又怎能不守王室的规矩,是不是?”
姬汜走到卫蓁案几前,将卫蓁的酒樽拿起,送到卫蓁面前,要逼迫着她喝下。
卫蓁被攥着手,用力挣脱:“二殿下!”
突然之间,一股强而有力的力道攥住姬汜的手,将他连人带着一旁的酒案噼里啪啦,尽数倾覆在地,其上菜肴杯盏摔了个粉碎。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这一方是晋国的年长尊贵的王孙,代表王室的威严,另一方是楚国的将领,竟在两国移交和亲公主宴席之上,剑拔弩张,大打出手。
姬汜背倒在地,身子抽搐了一下,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面色发青,方要爬起来,一只靴子已经踩到了他的右肩之上。
那力道之大,犹如刀刃,在一点点剜他的血骨。
姬汜疼得双目凸起,眼中血丝毕显,顺着那人笔挺收束的小腿往上一点点看去,便对上了一双冷漠的双目。
年轻的郎君,居高临下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只狼狈的猎物。
四周灯火憧憧,胆小的宫人跌跪在地说不上话。
郎君半倾下身,分明是昳丽的双目,却透着令人感觉毛骨悚然的危险。
晚风徐来,碎发拂面,郎君凑到他耳边,薄唇微启:
“再动我们的公主一下,试试看。”
姬汜眼眶充血,望向卫蓁,下一刻,祁宴含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看我会不会现在就动手剁了你半只手。”
第43章 心迹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蜡烛燃烧发出噼啪响声。
祁宴的话虽轻,却在姬汜的耳畔激起巨大的回音,也叫他心头那一团愤懑的火烧得更加旺盛。
满地狼藉中,姬汜欲从地上爬起来,唤殿外侍卫进来,然而对方压在他肩膀之上的力道猝然转移,靴子抵在他喉结之上,一下扼住了他的呼吸。
姬汜面目涨红,抬起头,看到那人目光深沉似渊,面容在光下透着一线冷峻的弧度。
祁宴脚动一下,姬汜喉咙上的压迫感便重一分,他胸腔之中空气在一点点消失,憋着一口气,撑开牙关:“来人——”
“不必叫侍卫进来。”一旁酒案后,另一王孙站霍然起身,将大殿中僵持一下打断。
那人冷声道:“还不快去快扶二殿下起来,他已全然喝醉,口中胡言了!”
祁宴慢慢收回靴子,长身玉立,俯视着地上人。
躲在墙角僵硬如雕塑的宫人们,听到这话终于活了过来,上前来搀扶倒在地上之人。
姬汜拨开众人的手,喘息着道:“今日之事,大王若知晓,你猜会不会放过你们楚国人。”
祁宴静望他片刻,轻笑一声:“好啊,那殿下便告诉晋王去。”
少年眼中满是不屑,嘴角弧度带着几分讥诮。
祁宴转过身,对卫蓁道:“公主,走吧。”
他看一眼卫凌,卫凌会意,立马上前来扶卫蓁,“阿姊”
今日这一场宴席,闹成这样出乎所有人预料,却也终于结束。
出了大殿,走上长廊,众人到离宴客的大殿有一段距离,方才停下。
卫蓁身形摇摇晃晃,脚下不稳,往一旁倒去。
祁宴及时伸出手抱住她,防止她跌倒。
此处是在风口上,不断会有宫人经过,祁宴示意卫凌来扶她,卫凌小心翼翼将人接过。
女郎双目紧阖,脸颊被酒气蒸得酡红,柔弱无力地倒在卫凌怀中。
卫凌眼中满是心疼,抬头道:“祁宴,今夜之事牵扯不小,我担心阿姊会因此得罪王室……”
祁宴方要开口,身后长廊传来脚步声,二人齐齐转过脸。
太子景恒从远处,看到祁宴,眼中有冷锐锋芒。
他在二人面前停下,“初来晋宫的第一日,你们就惹出这样的事端来。晋王室向来高高在上,楚国的公主入晋,他们势必要给楚国一个下马威,本来卫蓁饮下那几盏酒,向王室表示愿意臣服,此事便也过去了,祁宴,你却偏偏坏事。”
祁宴挑眉道:“我做什么,与太子殿下何干?”
景恒脸色一拉:“此事必定传入晋王耳中,到时王室若发难,祁宴你想好如何应对吗?楚国与晋国的联姻,岂容你败坏?”
“殿下说够了吗?”祁宴笑道,“殿下不会真以为两国联姻是靠一味忍让促成的?”
景恒脸色越来越沉,“我只希望你们在晋宫所作所为,莫要牵连到楚国,可你们若是执意寻死,我也无话可说。”
景恒怒而甩袖而去,衣袍在冷风中翩飞。
祁宴回过头来,接过凉蝉手上的外袍,给卫蓁披上,他垂手系绳带时,卫蓁缓缓睁开双眼。
她眼中浮动着水雾,眼尾一片赤红,眉心微微蹙起,好似在承受莫大的疼痛。
祁宴的手背往她额头上一搭,拂过薄薄的冷汗。
“先送她回去吧。”祁宴道。
这个时候,又一道声音响起:“公主、少将军,请留步。”
晋国的使臣走上前来,姬沃跟随在后,脸上神色凝重,双袖拢起,给三人作礼垂拜。
姬沃道:“今夜之事,实在是二兄荒唐,也是晋国招待不周,我代晋国王室向公主道歉,望公主见谅。”
姬沃一路陪同卫蓁北上来晋的,也私下为卫队护送出了不少的力,这一路上从未有半点怨言,祁宴和卫凌知晓其也是心肠宽厚之人。
他前来道歉,其实也是晋国宫廷给他们递了一个台阶下,卫凌正要应下,却听祁宴已经开口。
“见谅不见谅不是殿下一句话能说了算的,今夜之事,还请晋宫给公主一个说法。”
此言一落,余下三人皆愣,没想到祁宴态度如此强硬,丝毫不肯退让一步。
祁宴看向姬沃,“九殿下。”
姬沃垂下手,再次作礼:“那是自然。”
祁宴朝他颔首,看向卫凌,示意他离开。
此地离卫蓁所住的地方还有些距离,待二人将卫蓁送回寝殿后,凉蝉连忙打了水来,伺候卫蓁净面。
卫蓁坐在床边,扶着床柱轻呕,吐到面色几乎惨白,卫凌侧过脸去,看得于心不忍。
凉蝉道:“少将军,少主,还请您二人先避让一下,奴婢要服侍公主更衣。”
卫凌眉心紧锁,回头对祁宴道:“我有些话与你说。”
院中夜凉如水,月光挂满枝头,
卫凌靠在桃树边上,手握紧成拳,向着树干重重砸去,树叶纷纷然洒下,飘落至他肩头。
他回过首,双目凄红:“阿姊离楚北上,我心意本就难平,今日她来头一日便受如此大的委屈,日后更不知要遭遇多少事,这些晋人可恨!”
少年双目在月下充血,泛着深深的恨意,身形颤抖着,犹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四周的倒刺全都竖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姐姐。
祁宴望着他,“今夜之事,不能忍让,一味忍气吞声,便是叫对方会更加得寸进尺。”
卫凌喃喃道:“可我只能在晋宫待上最后的这几日,待启程回楚国后,阿姊该怎么办?”
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他双手撑着树干,突然回头看向身边人,“祁宴,你对我阿姊是真心实意的好吗?”
祁宴微怔。
卫凌直起身来,“我回了楚国,对晋宫之事是鞭长莫及,此前我虽对你颇有微词,却也是万般相信你,了解你为人可靠的。”
少年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祁宴,我能不能将阿姊交给你?”
夜风吹彻,月光照亮他的眼底,亦照亮他眼中的泪花。
他神色万分认真,这一刻便只是一个关心自己姐姐的弟弟。
祁宴道:“我会照顾好她的。”
卫凌有他这句话便足够了。
他上前用力抱了抱祁宴,“多谢你。”
祁宴会遵守承诺,这一点卫凌深信不疑,他相信对方的品性,心中的不安放下了一半。
身后传来推门声,是侍女来传话:“少主,公主换好衣物了。”
卫凌应了一声,进入大殿后,瞧见卫蓁换了一件素色的衣裙,坐在昏暗的床边。
幽幽烛光照着她面庞,女郎头靠着床柱,虚弱无比,恹恹模样,却是连眼皮都无力睁开。
方一靠近,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便飘入了卫凌的鼻中。
卫凌起身:“我出去弄点醒酒的汤茶来。”
一旁凉蝉看向祁宴,祁宴让她一同出去陪着。两道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大殿只余下了她与他。
有晚风拂过,吹得庭院外桃树飒飒作响,也将殿内烛光吹得摇晃,忽而熄灭。
夜色铺天盖地落下来,寂静的殿内,只剩下她腰间垂挂的一串夜明珠,还在散发着光亮。
女郎身形颤动,肩膀发抖,静靠在床柱边上,有湿润之意从她浓密的眼睫之下沁出,泛着晶莹之光。
“卫蓁。”少年低醇的声音传入耳畔,女郎缓缓睁开眼帘。
她窝在那里,整个人委屈得不得了,薄薄的眼皮之下,已是一片绯红。
祁宴在她床榻前半跪下,低声问:“怎么了?”
卫蓁不语,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抬起手捂住脸,要将眼角泪珠都擦去。
祁宴一下便猜到原因。
他护送她北上,看着她为入晋宫而做准备,在路上从未有一日安歇过,白日上礼仪之课,夜晚练琴不辍,背着极大的压力,想要将一切都做到最好。
自他认识她以来,哪怕遇到再大的困难,她在所有人面前,都保持着冷静坚韧的一面。
可今日之事一下击溃了她心理的防线。
她泣不成声,颗颗清泪从眼中掉落,仿佛易碎的琉璃花灯,一触碰就要碎开来。
“我讨厌他们,我讨厌晋宫的所有人,方才他们那样逼迫我,却没有一个出来站出来为我说话。”
“我知晓,”少年抬起手,慢慢替她擦去颊边的泪珠,“卫蓁,这都是他们的错。”
她抬起指尖,“今日给我灌酒的人,我都记下来了,二殿下姬汜,四殿下六殿下……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在晋宫好好地活下来,日后叫他们都为今日之事向我道歉……”
祁宴静静看着她,知晓她是这不肯服输的性格,从前受了委屈,都记在心头自己消化,可今日饮了酒,神志不清间,便将心中的话都给吐露了出来。
祁宴抬起手,继续帮她拭去泪珠
少女长发垂至榻上,也落于他的膝盖之上,她眼底目光渺渺:“我想祖父,想阿娘阿姆,若是祖父在,绝对不会叫我受一点委屈……”
有泪珠从她纤长的眼睫上坠落,祁宴闭了闭眼,感受到那泪珠,啪嗒一下,落在他鼻梁之上,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一路慢慢滑下。
鼻前浮动柔柔的呼吸,祁宴再次睁开眼,看到女郎倾下肩膀,明眸凑到他面前。
她眼底被泪珠映亮,夜明珠浮动柔和光辉,给她周身罩上一层清光,让她犹如一朵在黑暗中盛放的寂静夜昙花。
卫蓁注视着眼前之人,她模糊的视野,全靠那点夜明珠光点亮,此刻昏暗无光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她满心慌乱,“祁宴,你会陪着我吗?”
祁宴一怔,她又凑近一点:“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保护我吗?”
少女的唇瓣红润透亮,几乎凑到了她鼻梁边,身上浓郁的香气涌向他。
他半跪着,她静静坐着,又有一滴泪从那晶亮的眼底坠落,这一次,完完全全坠入了他眼中。
那滚烫的泪,包裹着她情绪,从落下的地方向外荡漾开一层层酸涩,他仿佛感同身受她的委屈。
他轻声道:“我会的。”
他看到,少女在听到这话后,眼中波光晃动。
而后她突然倾下身来,环抱住他的腰身,将头搁在他肩膀上。
祁宴的身子一僵,她绸缎似的长发落在他臂弯中,有泪洒在他滚烫的颈窝里。
她在他怀中哭泣,泪珠溅落,弄湿他一片衣襟,也浸得少年的一颗心湿润。
祁宴略显僵硬地抬起手,而后还是放在了她的背上,轻轻的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卫蓁。”
耳边传来她温柔的呼吸,少女鼻音浓重:“真的吗?”
少女身上的气息钻入他衣袍间,沁入他的肌肤里,在此时此刻,他成了她完完全全依托的那一个人。
晚风徐徐,帘幕荡漾。清亮的月色如同流水晃荡,照入大殿,漫过桌案,也漫过二人周身。
他于柔柔的晚风之中抬起头,看到墙壁之上落下少男少女交拥的身影,她就犹如一朵袅娜的花,慢慢缠绕上他。
她鲜活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也在敲击着他的胸膛。
这一刻,他的心底深处,一股柔软又异样的情绪,从经脉深处一点点蔓延开。
他仰头看清明月色,低头望怀中玉人。
他知晓她饮了酒,应当神志不清,甚至醒来便会忘记一切,然他还是耐心地回答她。
“卫蓁,我会陪着你的。”
她喃喃问:“会陪多久?”
少年搂紧怀中少女,喉结上下轻滚,柔声道:“卫蓁,你想要多久便多久。”
“有我在你身边一日,绝不会叫人将你欺负你去。”
在盛夏之夜,月色璀璨,夜风渐盛之时,少年的心迹慢慢显露。
第44章 惊艳
等卫蓁慢慢停下抽泣,在他怀中不再出声,好似睡了过去,祁宴将她放回榻上,又看了她一会,才起身离开寝殿。
卫蓁宿醉醒来,头疼欲裂,脑中一片空白,她抚了抚额穴,昨夜醉后发生了什么都忘了个干净,隐约只记得是阿弟与祁宴将她送了回来,也不记得醉后是否做些出格之举,但醒来后看祁宴与卫凌的反应,应当是没有到。
昨夜宴席上发生的事,想经过一夜,想必晋宫上下已经全知晓。
卫蓁心头做好了万全应对的准备,等着王室的问责,又或对此事致歉,然而一连几日,王室皆无任何表态。
期间景恒作为楚太子,代楚国前去拜见晋王,交谈之中为那夜之事致歉,晋王也未曾多说什么,好似那夜的事就这样被揭过了一般。
然而从始至终,晋王都未曾召见过卫蓁。
她作为和亲公主,却被晾在一旁,是反常至极。
景恒因记挂国内朝堂,到达晋国后不久,便准备启程返回楚国。
卫凌与祁老将军,自然也要一同踏上返乡之路。
卫凌离开那一日,卫蓁乘车到宫门口相送。
夕阳西下,巍峨的王城,沐浴在渐渐落下的夕阳光影里,透出一种古朴的沧桑。
“阿姊,我走了。”卫凌道。
少年与她深深地相拥,夕阳落在他肩上,带着炽热的温度。
二人拥了许久,久到他身后队伍中人唤他,少年手臂依旧紧紧地用力,不肯将她松开分毫。
“我走后,晋宫中没有人日日陪着你,阿姊,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卫蓁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他衣袍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熨热了她的心。
他还是忍不住落了泪,“阿姊,我与你自小就在一起,从没有分开太久,以后我该怎么办……阿娘离开我们了,祖父也走了,如今你也不能陪在我身边……”
卫蓁胸膛酸胀异常,心口好似漏了一个口子,源源不断的酸涩情绪从中漏了出来。她抬手抚了抚卫凌的脸颊。
少年曾经稚嫩的轮廓,如今在阳光下也显出几分坚毅来。
卫蓁眼中噙泪,笑道:“阿凌,你回到楚国,治好祖父留下来的封地,你会找一个对你真心实意好的女郎,陪在你身边,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家,你不会孤身一人的。”
卫凌听出来卫蓁是在叮嘱他日后的事,眼眶湿润:“那得多久,阿姊?”
“不会很久的。一切都会顺其自然发生的。”
他与她虽没有血缘关系,但自幼就在一起,没有父母却相互依偎长大,于彼此而已,就是互相最大的依托。如今终于不得不分开,走上各自命运的道路……
卫凌再次用力抱住她,卫蓁从未见过他哭成这样,二人的胸膛与胸膛相贴,这一刻心与心相印。
她抑制住想哭的冲动,颤抖着声线道:“弟弟,我相信我们会有重逢一日的。”
卫蓁庆幸与他在黄昏之时分别,想哪怕多年之后再回忆今日,也会记得那时黄昏的光洒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她眼底也坠了几滴泪。
耳边响起“踏踏”的马蹄声,一道身影在他们身侧投下。
太子策着马,不耐烦道:“你姐弟二人说完了吗?”
“说完了。”卫蓁轻声道。
她像给小狗顺毛一样,顺了顺给卫凌的头发:“阿凌,走吧。”
少年松开她的手,往前方的骏马走去。
卫蓁看着卫凌的背影,万般不舍忽然涌上心头。
阿弟此番回楚国,那便回到杀母仇人的手下。当年卫夫人遇害的实情,卫蓁不曾告诉他,是害怕他知晓后万一做出冲动之举,但此仇她是一定要报。她也一定要与阿弟重见。
一旁的景恒握着缰绳,看一眼卫蓁,再看向她身侧祁宴。
从此番祁宴不跟随队伍回楚国,景恒也猜到了他的意图,景恒不曾开口,只讥讽冷笑了一声。
夕阳之下,大部队启程,队伍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天边燃烧着绚丽的晚霞,天光照着归家众人的盔甲,给他们描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卫蓁始终眺望着当中的一道身影,少年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转头频频来看她。
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与无边的晚霞融为一体,变成了金色的一片。
卫蓁将泪水逼回眼中。她在来和亲的路上,叫人给楚国七殿下送去了一封信,详细记述了景恪究竟为何而死。
景恪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但她身为两国和亲公主,楚国畏惧晋国,自然动不了她,也不敢动她的弟弟,但到那时,作为半个幕后主使的太子,必定难逃灾殃。
晚风袭来,树木簌簌作响。
楚国的天,怕是很快就要变了。
祁宴道:“该回去了。”
卫蓁点头,与他往宫门走去。
卫凌于马上回头,看到卫蓁的身影隐没在夕阳之中,那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好似将她的命运封锁住。
卫凌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也相信,他与阿姊会有再见之时,他会变得强大,待到那时,不会再让她受今日这般耻辱委屈。
……
傍晚的晚钟敲响,天边流淌着瑰红色的霞光。
细碎的光亮从树枝细缝中倾泻落下,洒在走在长廊上众人的身上。
卫蓁送走了阿弟,在祁宴的跟随下,往寝殿走去。
二人随意聊着,绕过一处拐角,忽听一阵清脆的笑声,卫蓁抬头望去,不由驻足停下。
远方殿舍之中,有女郎三三两两结伴从门槛走出,身后宫人相随,手中替她们捧着书箱。
当中有一华袍女子,卫蓁认出来,正是十一公主,姬瑛。
她询问身边宫人,宫人看一眼前头,回道:“禀公主,前头那是学宫。平时王孙公主们都在那里,此外各国送来的和亲公主,也都要前去上课的,还有些晋国贵族们送进来自家的女儿,做公主们的伴读。”
卫蓁一怔:“公主们都要去吗?”
宫人看卫蓁一眼,目光微微躲闪。
卫蓁眉心微蹙了一下,可她来这么久,晋王也没有召见她,更别提叫她入学宫。
“那学宫学的是什么课?”
“奴婢不知。不过奴婢听说,这些贵人们的课绩,大王也会亲自考核,时不时会过问一二。”
卫蓁点头,猜测和亲公主入学宫,应当不仅仅是上课那么简单。
晋国的储君尚未定下,诸多王孙也尚未娶亲,众贵女入学宫,便能方便晋王比较各女的能力,也方便从中选出未来储君夫人的合格人选。
一行人到了前一个路口,迎面走来几位下学的少女。
卫蓁朝少女们颔首,女郎相互谈笑风生,却无人回应她,擦肩而过之时,火热的视线投向她受伤的右脸。
哪怕隔得有些远了,卫蓁仍能感觉到她们落在身上的视线,也能听到那些低低的议论声。
“走吧。”祁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及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左盈应当在殿中等着你了,莫要叫他多等。”
少女们的议论,并未在她心头荡漾起多大的涟漪,卫蓁大步往前走去。
回到寝殿,左盈已等候多时,见到卫蓁回来,连忙打开药箱。
卫蓁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右半张脸,那灰黄色药膏几乎已经与脸颊融为了一体。
当左盈的手覆上去,卫蓁的一颗心也提起来,前后治了也有十几日了,若是伤口愈合得快,应当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能痊愈了。
随着脸上的药石被一点点剥落,玉白的肌肤一下显露在空气中。
卫蓁的手覆上脸去,那光滑触感与从前无二,从前起了疹子的地方,非但没留下一点疮疤,反而更显肌肤细腻。
“公主脸上的伤口差不多都好了,只是最近几日,还是得尽量避光才行,眼下肌肤才痊愈,依旧脆弱,被阳光一照,便容易泛红。”
正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道脚步声。宫女禀告使臣公孙大人来了。
祁宴让卫蓁在位上坐着,自己往外走去。
“使臣今日来有何事?”祁宴道。
使臣拱手作礼,抬起头面露愧色,自上次夜宴事件之后,他与姬沃答应会给卫蓁一个说法,但至今王室仍未有任何表示。
祁宴却也明白,此事这样草草收尾,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晋王对卫蓁的态度平平。
如若卫蓁入晋国后,便能被晋王传召觐见,得到晋王青眼,王室又怎么不看在晋王的面上,多给卫蓁一点尊重?
不给,无非是瞧不起卫蓁。
使臣道:“臣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大王的风寒已经痊愈,方才已遣宫人去备下宴席,今日晚些时候,邀公主前去赴宴。”
使臣看一眼殿内:“公主可在?”
“在的。”卫蓁听到使臣唤自己,戴好面纱,提着裙裾从殿内走出来。
使臣恭敬道:“方才臣与将军的话,想必公主已经听见了。其实之前酒宴的事,臣也不能确定,大王是否心怀芥蒂……但今日宴席,公主务必要给大王留一个好印象。”
卫蓁沉吟一刻:“此前在路上,使臣一直劝我多加练习琴技,我也未曾有一日废止,不知今夜宴席之上,是否有幸为大王弹一曲?”
使臣一怔,旋即笑开脸:“公主虽容貌暂时受损,但仅凭琴技也定能惊艳四座。那臣这就令人去准备!”
卫蓁笑道:“多谢。”
他大袖一拢,告辞离去。
天色已晚,宫宴就快开席,留给卫蓁准备的时间并不多了。
凉蝉为她梳妆:“公主容貌已经恢复,是否还要戴面纱?”
卫蓁道:“戴的。”
她容颜受损,已是人尽皆知,今日她出席,主要是为晋王抚琴,好扭转在晋王心中的形象,若是不戴面纱,怕众人的关注点便不在琴上,都在她脸上了,二来若是琴抚得叫晋王满意,到那时她再揭开面纱,也算锦上添花。
短短一刻,卫蓁心中已浮起万千思绪。
然而最令她担忧的,还是那一个琴字……
卫蓁透过镜子,望向身后桌上放置的那把琴,也恰好看见了立在桌边的少年。
她放在裙面上的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
祁宴好似看出她内心的慌张,道:“你在路上,已经将琴练得极好,不必担忧,今日就选你最熟悉的那一曲如常弹出来便可。”
卫蓁轻屏住一口气,“好。”
晚些时候,二人一同出了清雪殿。
祁宴替她抱着琴。越往灯火辉煌处走,喧闹声越发入耳,卫蓁心下紧张,又给祁宴背了一遍曲谱,得到他颔首肯定,才略松一口气。
二人快要到宴客厅时,被使臣引到一侧的偏殿。
使臣笑道:“公主今日是要为大王抚琴,大王身边的宦官也已经知悉,故而为公主备下了一琴,此琴是姬琴公主旧琴之一,是上好的名琴,臣也希望公主得此琴,今日能弹出雅音。”
既是晋王为她备好了琴,卫蓁也不可推托。
她走到桌边,将手放上去,轻轻一抚,温凉的触感传到掌心之中。
毕竟是姬琴公主留下的琴,实在贵重,卫蓁须得小心对待。
然她才抚了几下,尚未来得及完全熟悉这把琴,前头宫人已来,道是宴席快开场了。
“公主先去吧,这琴臣帮您拿着。”
卫蓁走出偏殿,往正殿走去,尚未入内,便听到了殿中传来的丝竹编钟之声。
少女在阶前停下,参差花影落在她面颊上,衬出她一双慌乱的眸子,“我还是害怕……”
祁宴道:“你先进去,我在宴席一侧屏风后面陪着你。”
卫蓁抬起头,四周淡淡的烛火衬得少年眉眼柔和,他走近一步,借着宽大袖摆作遮掩,轻握了她手一下,掌心的温热传到她掌心肌理之中。
“放心,去吧。”
卫蓁心扑通乱跳,在他一句话落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步往前走去。
伴随着门口宫人一句,“楚公主到——”卫蓁跨过了门槛。
有鸣鸾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起。
殿内静默了一刻,众人齐齐朝着门口看来。
众人早对楚公主的风姿略有耳闻,今日一观,却又不免愣住。
传闻中公主气度不凡,却容貌受损,今日少女一身红裙,裙裾翩翩,以面纱遮掩住眼部以下,只余下那双艳若桃李的双目,修长的眼尾,此刻更点缀着金箔,好似耀目的星辰,令人过眼不忘。
两侧的烛火落在她身上,好似给她披上了一层楚地皎洁的月光。
那是与晋地女子截然不同的气质。
卫蓁步伐轻盈,裙摆曳过地砖,发出沙沙的希望声响。
她到玉阶之前缓缓停下,躬身款款而拜,举止优雅而缓慢,不见丝毫慌乱。
满殿的寂静,一道婉婉的声音响起:“楚女卫蓁,为楚国送献之女,代楚国王室之敬意,拜见晋王。”
卫蓁跪伏于地,四面八方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方才那些人中,多了许多她不认识之人,也有那日小宴之上的诸多王室贵族。
大殿静悄悄的,身后青铜香炉缓缓吐着香雾,分明是细小的声音,却在殿中回荡出巨大的回响。
卫蓁垂下额头,感受到上首投下来的那道视线,目光虽轻,却好似带着千斤的重量,落在人身上,能叫人弯了脊柱,然而卫蓁始终以最得体的姿势叩首。
清风从殿门拂来,吹得卫蓁的衣袍轻扬。
等了许久,上方的人都没有说话,卫蓁扣着地砖的指尖微微泛白。
良久之后,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缓缓开口:“楚女卫蓁,是吧。”
晋王令她抬起头来,卫蓁缓缓直起腰,因着礼节垂着眼,即便如此,还能感受到自上方涌来的肃杀王气。
一侧屏风之上,烛光投下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影。
那是被称为虎狼之君的男人,年轻时能连屠过十座城,用的是极端狠毒而凶辣的手段,绝非宽厚之人。即便已年过七十,依旧威武不凡。
满殿寂静,无人敢说一言,气氛凝固而低沉,都是为其一人臣服。
大殿之上,好似浮着一股压抑而凝重的阴云。
“起来吧。”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卫蓁背后已是一片冷汗。
晋宫比之楚宫,更是压抑,也更令人喘不上气。
卫蓁柔声道:“谢过大王。”
“听之前出使楚国的使臣说过,你也擅长抚琴?”
晋王靠在王椅之上,酒樽叩了叩椅柄,发出低冷的响声,令人脊柱发麻。
卫蓁称是。晋王道:“那便随手抚上一曲试试。”
卫蓁起身走向案几,使臣从屏风之后走出,为卫蓁将琴放好。
而同时她匆匆一瞥,余光刚好捕捉到屏风后祁宴的身影。
她剧烈跳动的心放缓了些,走到案几后款款落座,看着面前那一把玉琴。
如是场合,自然不能出一点错。
只是这琴,她也是第一天碰,并没有多熟悉。
卫蓁要弹的曲子是《流光引》,此曲乃是楚地之曲,曲谱在她来前已经内化于心,背了百十遍,然而在手放上去的那一刻,从前所学好似都烟消云散。
她欲先用一段婉柔和缓的曲调过渡,待熟悉了这把琴后,才开始正式地弹奏。
她指尖轻拨琴弦,曲声便缓缓流淌而出。
一弦一音,曲调婉转。
琴声悠远,渐渐转为清澈之音,叫人想到了空濛的月色,夜下行走的流光,夜光澄澈而空明,天地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卫蓁熟悉了琴,也更加得心应手,就在琴音继续在大殿之中飘散,突然“铮——”刺耳的一声,骤然响起,一下打破静谧的氛围。
殿中众人不明所以,皆望向卫蓁的所坐之地。
王椅之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眼,“怎会断弦?”
卫蓁一只手捧着断了的弦,另一只手指尖被割破出血,手腕颤抖,方才那刺耳的一声铮鸣,仍在耳畔回荡,叫她浑身血凉,视线都跟着晃荡起来。
卫蓁并未被此事打断,继续抬手拨弦,清澈之音再次在大殿之中回荡。
鲜血不断从她指尖流出,浸红了琴弦,每一次拨动,带来的巨大震颤,都叫她指尖如被钝刀子割肉一般,更加的疼痛。
这是晋王爱女留下的琴,珍贵无比,而她卫蓁在晋宫正式场合第一次出场,就将其弄坏,晋王怎会不怪罪?
怎会断弦?
是啊,好端端地怎会断弦?
因为这琴弦,被人事先动过了手脚。
那断弦的开裂之处,不是指尖拨动留下的伤痕,更像是由剪子剪断落下的痕迹。
这把琴一直放在侧殿之中,在宴席开始前,必定有人动过它。
是谁想要陷害她?
第45章 火热
琴音未曾停下,卫蓁仍在抚琴,她从最初的出神后,一下便调整过来。
琴有七弦,断了一根,她便只拂余下的六根,把曲谱在心中过了一遍,及时做出了些音色的改变,将音调拨高半分。
曲调由悠扬转向轻快,像清泉淙淙落在山涧之中,又像夜莺在月下啼呖婉转……
一时间四周阒寂无声。
殿内众人安静聆听,不知为何,琴仍是相同的琴,琴音比起此前好似又多出了一种韵味。
一直到琴音停下,众人方慢慢回过神来,余音却一直回荡在心头,连绵不消。
卫蓁将手从琴弦上抬起,有血珠沿着她右手掌心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琴弦上。
方才那断弦直接扎入她指腹之中,卫蓁是忍着剧痛,将断弦从血肉中拔出,之后又若无其事地抚起琴来,这会一曲弹毕,便觉指尖连着心脏,彻骨的疼痛袭来。
她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慢慢擦拭指尖,便听上方宦官叹息道:“大王,此乃姬琴公主之旧琴。”
此言一出,殿内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公主旧琴都由专人看管,平素保养得极好,今日怎会突然断弦?”
“这好好的一把名琴,断弦后再造新弦,定比不过从前了。”
“姬琴公主的琴虽多,却也每一把都极其珍贵。如若抚琴者琴技高超,又怎会断弦?”
宴席中有人抬头,往上方偷偷望去。灯火幽幽,晋王冠冕上的东珠摇晃,投下一片阴影,将其面容遮挡住,然而从其紧抿的唇角,可见其心情极度不悦。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停了下来,殿内一时间无人声。
卫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晃荡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她从案几后起身,走到玉阶前。
“大王,琴弦一向柔韧,初学者抚琴,手上力气不当,便会拨断琴弦,今日姬琴公主旧琴,于臣下手中毁坏,臣下心中亦惶恐,然那却弦亦非因臣下而断。”
“非你所断?”
卫蓁正要解释,冷笑声已经响起,“楚公主此话,不觉荒谬?”
若是寻常之人,遇此情景,定当心中恐惧,双膝发软,然卫蓁也到底算见过不少大场面,压下心头所以的不安,缓缓抬起了头。
“臣下这般说,并非有意推脱。大王爱琴,亦然懂琴,寻常人若手在弹琴时拨断琴弦,琴两侧固定琴弦的琴轸,必然会被带得有所松动,然此琴却如常,且琴弦的截断面,断裂痕迹平整,更像是剪子剪开留下的痕迹。”
晋王道:“楚公主的意思是,此琴弦被人剪断的?”
这样的话一出,无疑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晋王语调沉沉的,背往后靠了一靠。
那只青铜酒樽,被握在他手心之中,拍打着王椅,一下一下,也拍打在卫蓁的心上。
老宦官道:“这把琴在展示给公主前,一直有宫人专门看管,又有谁人会将其剪断?公主此言谬哉!”
卫蓁知道自己的解释必须有理可依,否则这些话听在晋王耳中,更像是她在信口狡辩。
卫蓁道:“那断了琴弦上,截断之处还有一些粉末状黏腻之物,这弦被人重新黏补过。大王不若叫人来细细一看。”
老宦官一愣,随即看向晋王。
卫蓁的余光往一旁望去,看到祁宴在酒案后的屏风旁,他朝着她做口型:“看看琴轸。”
卫蓁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请大王允许臣下再看琴一眼。”
晋王道:“可。”
卫蓁在案几前跪下,思索着祁宴为何会叫自己看琴轸,一瞬间思绪好似被一团光照亮——
在公主府时,祁宴曾经给她看过姬琴公主的旧琴,给她讲过公主的一些癖好,曾说过姬琴公主每得一把琴,都会在琴轸上留下一些记号。
但面前这一把,琴轸完好,上面无一点刻画的痕迹。
既不是姬琴公主的琴,卫蓁心中压着的石头一下移开了大半。
卫蓁仰起头:“大王,此琴应当并非姬琴公主旧物。”
老宦官道:“并非公主旧物?”
“是。臣下知晓公主于琴上的一些特殊癖好,凡是收得一把宝琴,必定会在琴轸上刻字,记下这是收到的第多少把琴。但此琴没有的。”
晋王沉默了半晌,“这事你从何得知?”
卫蓁莞尔一笑:“在来晋国的路上,拜祁宴少将军所助,有幸翻阅过公主留下的琴谱,也有幸抚过公主的旧琴,从他口中得知。”
一侧的屏风后,绕出一道高挑的身影,少年走到玉阶前跪下,“是,母亲自学琴以来,每得一把琴都会刻字。此琴既无记号,绝非母亲之旧物。”
晋王身侧宦官,从高阶走下,行到案几旁,细看那琴一眼,仰头道:“大王,此琴确实不是姬琴公主的旧物,是此前收在库房中的一具宝琴,应当是看管琴的宫人弄错了。”
老宦官对身侧人道,“去将那侍女唤来。”
不多时,侍女从外走来,瑟瑟地跪地,如实禀告。
今日这琴的确是她不慎用剪子弄坏的,当时快要开宴,又害怕大王怪罪,这才随便用了些黏膏,将琴弦重新修补上。
是宫人弄坏的……
卫蓁的直觉告诉她,事情应当不止这般简单,但晋王已经发话,她也暂且将这份疑惑压下心头。
“此事是晋宫宫人的错失。公主起身吧。”
即便晋王声音缓和了不少,也依旧沙哑,叫人不寒而栗。
“今日之事,事发偶然,虽琴弦是被宫人弄断,但我弹出的琴音也到底污大王的耳,不知明日能否有幸,再为大王弹一曲?”
这话问得实在大胆,令晋王身边的老宦官也心头一跳,那诸国送来的和亲公主,何曾敢主动提出给晋王弹琴,想要与晋王亲近?
卫蓁也是在赌,赌晋王的一个态度——
若是晋王今日答应,她便能更进一步,日后都借此缘由,慢慢与晋王亲近,得到晋王的信任。
那些被送来晋国的和亲公主,都进了学宫,唯独她没有。
她相比于那些公主,已经晚了一步,那便需要另辟蹊径,走一条捷路。
她惴惴不安等着一个回答,良久听到了千钧重的一个“可”字。
卫蓁如释重负:“多谢大王。”
她行完礼,直起腰,瞥一眼跪在身旁祁宴。
头顶又响起晋王的话语:“方才祁少将军自称为臣,是谁的臣?寡人何时有过你这样的臣子?”
“听说这些天,你都护卫在和亲公主身边。此番驱驰千里来晋都,不随楚人回去,是想借此留在晋国吧,可堂堂楚国的少将军,竟沦落到来我晋国当侍卫的地步?”
晋王记恨祁家,晋国朝堂之人都知晓,却都未曾料到,晋王会当着众人面,直接这样下外孙的面。
这毕竟也是姬琴公主的儿子啊。
灯烛摇晃间,少年沉声道:“大王问臣是谁的臣?臣非楚国之臣,也非晋国之臣。”
晋王闻言抬起眼来,看到少年漆黑的双目明亮,好似有一团火在里面寂静地燃烧:“而是天下之臣。”
“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那臣便是自然是谁的臣。”
晋王轻嗤:“好一句天下之臣。”
他于宝座之上站起身来,目光拂过大殿,满堂人皆垂首,唯有少年一人还在抬头。
少年人的脊骨自非可以轻易折断的,哪怕周遭诸多打量讽刺的目光落于他身上,哪怕晋王诸多羞辱之词加之于他身,他亦不骄不躁,以最平和的姿态看着晋王。
只是他那眼中的火不曾灭过,他骨子里好似有一根坚韧的筋,支撑着他挺直腰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是志在天下的王,臣便甘愿为大王的臣。”
他声音笃定而清亮,这话落地之后,垂下身,对着晋王行礼。
他再抬起身子,先缓缓抬起眼帘,随后才抬起清澈的瞳仁望向晋王。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令晋王有一瞬间恍惚,眼前浮起故人的样貌。
老晋王道:“你入晋国,拜在寡人面前,如此低声下气,称愿为寡人之臣,那寡人驱你做宫中杂役,为晋宫的侍卫,你可愿意?”
众人听得唏嘘,堂堂一国将军,投奔晋国,有满身本领,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屈居宫中侍卫一职,落差如此大,他怎会接受?
少年再次倾身:“臣谢大王恩典。”
满殿人皆怔住。
“起来吧。”晋王嘲讽一笑,“楚人卑躬屈膝,向来能屈能伸,寡人今日也是见识到了。”
少年站起身子,面色平静,好似那些话丝毫没在他心头留下半点涟漪。
晋王让宫人重新拿上来一把琴,令卫蓁再次抚琴。
这一次卫蓁抚的是另一支曲子,袅袅的琴音结束后,卫蓁将手慢慢搭上面纱。
无数道火热的目光追随而至。
随着那面纱被一点点取下,女郎的容貌也显露在了光下。四周烛火将其面颊照得透亮,肌骨晶莹,眉眼清彻,如有流光在肌肤下流淌,配上那一双秾丽的眼睛,便真是颜若朝霞,惊艳四方,也令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尤其是,原先那曾经去为卫蓁接亲的晋国王室中,声称其“其貌不扬”的王孙们,不由都瞪大眼睛。
晋王道:“寡人听说,你初来晋国之时,脸颊受伤,好似不能恢复,眼下看倒是已经痊愈了?”
卫蓁笑道:“是。也多亏了医工及时的治疗。”
女郎娴静而坐,窗外花影落在脸颊之上,衬得其面色如玉,那右脸颊一侧的肌肤,哪里还像从前如龟裂的河床?
晋王俯视了她半晌道:“诸位公主都在学宫之中,楚公主明日便也随众人一同去吧。”
卫蓁俯首道:“多谢大王。”
……
宴席结束,卫蓁出了大殿,凉风灌入袖摆,她望着远方长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浊气终于慢慢呼出。
今夜虽看不出晋王对自己的表现是否满意,但从他答应她日后可以去王殿抚琴,能推断出他对自己印象应当不算太差,至少她也达到了和亲公主应有的合格线。
只是祁宴……
卫蓁道:“你怎能入晋宫做杂役?”
祁宴换了一只手给她抱琴,道:“不必为我担忧。今日这般结果,相比起晋王不肯接纳我入晋宫,已是极好。”
少年望向前方,“我在大殿之上说,我非楚人,也非晋人,也的确如此,所以晋王或者晋人,因我是外来之人看低我嘲讽我,我心中都不会有半点起伏。”
祁宴垂下头:“这天下这么大,我便是天下之人。”
清风拂过他明亮的眸子,少年眉若山水,神清骨秀。好像大多数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
卫蓁浅浅一笑,想他能这么旷达便好。
她忽蹙了一下眉:“今日那断弦之事,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
卫蓁在花丛边停下脚步:“那弦当真是宫人不小心割断的吗?使臣一开始将琴给我时,声称是姬琴公主之琴,可后来,事情水落石出,那并非姬琴公主旧物。真的是那宫人不小心误拿的?”
祁宴道:“你觉得是?”
“我怀疑是晋王是知晓些什么,祁宴,你想想,姬琴公主留下的遗物,晋王这般爱护,又怎会将其随随便便拿出来给我使用?”
祁宴挑眉道:“所以晋王一开始,就没想将我母亲的琴给你。”
卫蓁越往下思索去背后越是发寒,“可晋王却说那琴就是姬琴公主的,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晋王布置的?”
她抬头道:“晋王欲借此试探我?”
如此一来,一切便就说得通了。
晋王叫宫人拿出一琴,让使臣提前将卫蓁带至偏殿,告诉她,此琴乃公主所留,望她能弹出雅音,不想当中的一根琴弦早就被剪断,那么在宴席之上,卫蓁不可避免要面对琴弦断了的难题。
到那个时候,她究竟是继续弹下去,还是当众便乱了手脚?
但凡卫蓁当时心头动摇一下,为此事困扰,发现不了当中关键的环节,今日便不可能这样顺利结束。
卫蓁清楚,到那时晋王一定会顺势,将毁坏公主琴弦这一罪责,降到她身上。
何为伴君如伴虎,卫蓁今夜算是明白了。
而这不过才是她晋宫生活的开始,日后怕是每一日都少不了要与晋王见面。
一阵晚风拂过,卫蓁后背沁出了冷汗。
……
晋王的寝宫。
老宦官为晋王送上来参汤,晋王披衣坐在案前,烛灯燃烧,照亮案几上竹简军务。
“大王,天色已晚,您也该歇歇了。”
晋王嗯了一声。
那宦官试探地问道:“楚女今日宴席之上表现,大王看在眼中,是否还满意?”
见晋王不语,老宦官才道:“今日宴席之前,宫人不小心用剪子划坏了琴弦,大王便顺势而为,想借此来试探楚女在宴席上会是何反应。”
那琴本就是一普通之琴,并非姬琴公主之琴,却如此告诉卫蓁,是为了给卫蓁施压。
“奴婢看这楚女确实不一般,竟这般冷静,临危不乱,发觉出琴弦的异样。寻常女子遇到此等情况,怕早就跪地求饶,果真如那使臣所说,此女在那一众和亲公主中最为不凡,冷静有谋,大胆且有野心。”
老晋王手握着汤勺,在参汤中滑了滑,只望着面前的军务。
“至于姬琴公主的孩子,奴婢看大王是否……”
晋王指尖敲了敲桌案,老宦官这才噤声。
不知过了多久,老宦官陪在一旁也昏昏欲睡了,才听得晋王收起竹简,冷声道:“去叫宫人给他通知一声,他既然愿意做侍卫,那便从明日起,就来寡人的宫殿外当差。”
老宦官一愣,随即道:“喏。”
四角铜灯燃烧,屏风上梅花错落,夜色已深,浓重的阴影也将老晋王的身形一点点吞噬。
第46章 许配
次日天一亮,晨钟敲响,卫蓁睁眼醒来。
凉蝉挑起床帘,“公主今日要入学宫,可莫要迟到了。”
卫蓁披衣下榻,看到桌上摆放了几件崭新的衣物,手抚摸上去,丝绸的触感柔滑。
凉蝉问道:“公主今日打算穿哪件?”
卫蓁翻看了看衣物,“就这件浅绿色的吧,我是去上课,简单打扮一二便好。”
不多时卫蓁更衣完,她随意挽了一个简单发髻,发间步摇随风摇晃。这晋宫的衣料轻薄,被风一吹便起了一层褶皱,犹如荡漾开的涟漪,人如依偎青云而出。浅绿色煞是好看,也叫人看了心情极好。
卫蓁走出了大殿,一路欣赏两路晋宫景色,一边与凉蝉交谈。
凉蝉道:“大王身边的人昨日来见少将军,叫他去大王身边当差,今日天还没亮,少将军便收拾行囊离开了咱们的院子。其实奴婢也想不通,少将军为何放着楚国的将军不做,要来晋国投奔晋王。”
卫蓁脚步顿了一顿。祁宴跟随和亲队伍来晋,却迟迟不愿离开,其目的自是昭然若揭,那便是为了投奔晋王。
别人都说以祁宴的本领,不至于屈居此位,她倒是觉得极好。
毕竟祁宴是别国之臣,晋王一开始怎么也得忌惮一二,不可能完全放心任用。
而君王近前,那可是多少人都眼红的去处。他虽一开始官职卑微,但至少能日日见到晋王,慢慢得到他的信任。以他之本领,晋王绝不可能将之束之高阁,假以时日必定委以重任。
不管如何,他们都在晋宫迈出了第一步。
只是祁宴既搬出了清雪殿,那二人便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能随便相见了。
清晨的学宫,明亮的日光从竹帘外照进来,洒在一排排书案之上。宫人们早将阁内收拾着明亮整洁,连摆放着的笔墨砚台都被擦拭得不染一点尘埃。
卫蓁到达学阁时,不少人已经来了。
她进来时,明显感觉阁内安静下来,卫蓁朝着众女问好,看到了角落里的那只案几。
那位子旁没有堆着太多的竹简,应当留给她的座位。
卫蓁正要抬步往最里头走去,便听一道声音响起:“楚公主昨日宫宴之上,不是将面纱拿下了吗,怎么今日又将面纱戴回去了?”
说话之人正是十一公主姬瑛。
姬瑛坐于前排中央的位子上,面容上挂着笑容:“楚公主这是半掩不掩,欲盖弥彰的样子,倒叫我看不懂了,这是意欲何为?”
对方的话语之中带着明晃晃的敌意,卫蓁又怎会听不出来?
卫蓁抬起眼帘,轻轻一笑:“是医工叮嘱我,脸上伤势才愈,还不能叫太阳多照。”
姬瑛道:“楚公主倒是娇贵的很,我们晋人最不喜这般,不过一点小伤而已,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吗?”
姬瑛看一眼左侧的位置,示意原坐在那座位上女子起身,“楚公主今日不若就坐在我身边上课吧?你初来此地,我与你也多熟悉熟悉。”
姬瑛身侧那位子,虽挨着讲课的先生,却也正好对着太阳,眼下日头还尚未那么毒辣,等太阳偏移些,阳光便要明晃晃晒到卫蓁身上了。
姬瑛见卫蓁不动,脸上笑容渐落:“楚公主是嫌太阳烈吗?”
卫蓁心想原来她也知晓。
姬瑛公主娇蛮任性,卫蓁略有耳闻。卫蓁也不想将过多的时间花在她身上,她一清二楚,自己真正需要讨好的人是谁。
融不进去的圈子,有时候也不必强融。
卫蓁绕开了姬瑛的座位,只往前方那角落处的位子走去。
众女何曾料到,楚女来第一日就敢拂姬瑛的面子?
一时间殿内无人声,姬瑛坐在前头,回头看了卫蓁一眼。
卫蓁坐在案几后,垂着头,抬手揭开放在案几上的竹简,像是察觉到姬瑛的视线,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又神色平淡地垂下头去。
姬瑛眼中神色一暗。
外头传来脚步声,教课先生到了,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今日上午上的课是筹算课,教课的先生姓公羊,在阁内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卫蓁身上。
姬瑛笑道:“楚公主来得晚,课程落了不少,但公羊先生也不能因为担心楚公主听不懂,而慢了讲课的进度,是不是?”
公羊先生反应了一刻,连忙应下。
这姬瑛公主千娇百宠长大,顶上还有一个颇得大王看重的兄长,这学宫中人都顺着她,谁敢违背她办事?
卫蓁未曾在意姬瑛的话,翻阅着手上竹简。
不过是简单的筹算课而已,卫蓁从前在楚国掌管一方领土,在祖父的教导下,学习过诸多课程,无论是赋税、冶铁、军资,都有所涉及。
今日这些课程,相比她从前学的,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卫蓁轻叹了一声。
而这一声叹息,也引得坐在她左边的女郎转过头,小声道:“公主是听不懂吗?”
卫蓁视线从竹简上抬起,落在说话的人身上。那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色宫裙,生得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弯弯,红唇小巧,是如碧玉的美灵之姿。
对方压低声音:“在下公孙娴,是公孙家的女儿,那出使楚国使臣就是我父亲。公主来得晚,若是课程上有不会的,公主不嫌弃,等下学之后,我可以教公主。”
她甜甜一笑,眉眼弯如月牙。
卫蓁笑道:“好啊。”
公孙娴是个腼腆性子,与卫蓁对视片刻,脸色就发红,回过了头去。
夏日炎热,学堂两侧高高挂着竹帘,将烈日遮挡在外头,有清风拂过,送来池塘上的清风。
学宫中大多时候,一天只有两堂课。
今日却例外,这位公羊大人明日有要事在身,便将课程调到了今日的午后。
只是到了午后,女郎们都有些挨不住。
卫蓁抬头,见大多数人昏昏欲睡,连听课最认真的公孙娴,也不免打起盹来。
卫蓁下学后要去见晋王,从书箱中拿出琴谱,先温习起来。
竹帘晃荡,卫蓁感觉到身侧栏杆外有人走近,那人影子投下来,落在了卫蓁面前的竹简上。
卫蓁以为是值班的宫人,并未在意,直到过了好半晌,有人指尖轻扣栏杆的“笃笃”声响起。
声音不高,刚好传入卫蓁的耳中。
卫蓁偏过头,看清来人是谁,不由怔住,回头看一眼阁内,见无人在意此处,这才稍微朝他靠近了些,无声对祁宴做口型道:“你怎么来了?”
少年双手搭在栏杆上,挑眉看一眼她手中竹简,“不是在上筹算课吗,怎么偷偷看起琴谱来了?”
卫蓁心扑通乱跳,依旧维持着正对桌案的坐姿,以竹简挡在脸前,对他道:“你不是在晋王那吗?”
少年不言,抬起手肘搭在栏杆上,手撑着下巴看她,细碎的金光在他眼睫上跳跃,他本也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这会姿态慵懒,骨子里那股风流之气都被勾了出来。
“我在换班途中,难得有空歇息,便想看看你学得怎么样,便是这么不巧了,撞到我们卫大小姐在走神啊。”
他说起“我们卫大小姐”几个字,嗓音隐约带着一股缱绻的味道。
卫蓁肩膀发软,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走。
偏偏少年无所畏惧,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撩起帘子,探了进来,将东西放在她桌案之上。
“才摘下来的枇杷,尝尝吗?”
卫蓁看着面前枇杷,垂在身边的手却未抬起。
“不喜欢吃枇杷?卫大小姐还真是难以伺候,亏我一颗颗摘下来给你送来的。”祁宴叹了一声。
卫蓁见他要捞回枇杷,伸手按住他手腕,“没有不喜欢。”
女郎声音细细的,面纱被风吹起,脸颊上有淡淡红晕,不知那是被晒热的,还是被撩拨起的娇羞之色。
恰在此刻,说课先生的声音突然一静。
卫蓁连忙松开起祁宴的手腕,抬起头果真见说课先生眉心紧皱,朝此处看来。
随着说课先生声音一静,众人也发觉了不对,顺着先生的目光看来。
姬瑛看到祁宴在竹帘旁,双眸微微睁大。
先生搁下书简,声音不悦:“这位是……”
卫蓁正酝酿怎么解释,祁宴已先开口道:“公羊先生,下课的时辰到了,大王派在下来接楚公主去王殿。”
先生一看水漏,果真已过了时辰,连忙拱手道:“原是大王之令。”
“那今日的课成便先上到这里吧。”
这话一落地,众人便开始收拾起书箱,卫蓁也开始收拾案几,祁宴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琴。
众女郎这个年岁,正是春心隐隐萌动之时,遇到这样俊俏的郎君,皆忍不住朝祁宴与卫蓁看来,那目光有艳羡的、嫉妒的、复杂的……
祁宴在阁外等她,卫蓁提着裙裾走下台阶,才到祁宴身边,姬瑛也走了过来,“表哥等会走。”
祁宴淡淡看姬瑛一眼,并未回话,只低头对卫蓁道:“东西都带上了,没有落下的吧?”
卫蓁摇摇头:“都带上了。”
祁宴这才看向姬瑛:“大王急召楚公主一见,请公主恕在下不能作陪。”
姬瑛欲唤祁宴,那二人已抬步往前走去,只留下姬瑛立在原地,双手绞着手绢。
卫蓁走在路上,两侧绿树投下阴凉的树影,她抬手遮着烈阳,问身边人道:“你在晋王身边当差第一日,感觉如何?”
祁宴道:“不过是伺候端茶送水罢了,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候着,并无什么事要做。”
“你呢,今日学得如何?”
卫蓁将情况如实告知他。不知不觉聊着,二人便到了王殿。
门口的侍卫通报:“楚公主求见。”
二人先后跨入门槛,入内后,卫蓁才发现,殿内不止有晋王一人,两侧案几后,更跪坐着几位大臣,似乎正在商讨着国事。
王案前堆着不少奏牍,晋王手撑着额头,双目静静闭着,安静听着下方两边的臣子议论。
卫蓁犹豫要不要此刻先到一旁屏风后避一避,祁宴已经替她将琴放好,卫蓁只得上前,到晋王身侧的案几旁坐下。
老人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看一眼卫蓁,“随便弹些什么,晋地的曲子会吗?”
晋王面容苍白,双瞳冷黑,他常年为国事操劳,最近头风之症越发频繁,精神总是不佳,整个人便透出恹恹之气来。
卫蓁被那投来的一眼,看得后背发麻,回神后双手搭上琴弦,轻声道:“会的。臣下为大王弹《扬之水》这支曲子。”
琴音从琴弦上流泻而出,下方两方臣子仍在辩论,哪怕是琴音和缓,也依旧抚平不了殿内凝滞的气氛。
下方的人争执到了某一处,晋王忽然捞起案上奏牍,重重砸了下去,竹简落在地砖上,激荡起巨大的回应,叫大殿中人身躯一震,连忙跪下。
“大王!”
晋王背靠在王椅上,双手搭在圈柄处,睥睨下方:“寡人叫你们来商量,商量半天便讨论出这么点?齐魏两国都在内乱,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都先滚出去吧。”
卫蓁眼睫一颤,手上抚琴的动作仍在继续,未曾停下。
晋王突然转首看向她:“莫要再弹了。”
琴弦慢慢停下,收音处发出震颤的一声。
“弹琴者自己心都不静,谈何给他人抚琴,笑话罢了。”晋王道。
卫蓁垂下头,双手拢在身前,晋王周遭暴虐之气若有若无,她的确难以做到心静。
“你也出去吧。”晋王不耐烦地挥一挥袖子。
卫蓁攥紧掌心,却见晋王起身时,突然身子不稳,往斜旁一倾倒去,宫人上前将人搀扶住,对外道:“大王头风之症又发了,快唤医工来——”
老宦官见卫蓁仍坐在原地,问道:“公主怎还不走?莫要在此处添乱了。”
卫蓁忽直起腰:“大王头风之症,可否叫我来试一试。”
老宦官狐疑看卫蓁一眼。
卫蓁早就得知晋王有头风之症,故而叫左盈提前备下了药膏。
她膝行到晋王身侧,看向老宦官:“在医工来前,不妨叫我试一试,好吗?”
晋王背靠在王椅上,另一只手攥着椅柄,攥到枯瘦的手上青筋毕露,可见其痛苦难耐。
老宦官看一眼晋王,这才让出一点地方。
卫蓁行到晋王身后,微托住晋王的后脑勺,指尖沾上药膏,慢慢抚上老晋王两边的额穴,慢慢按揉起来。
这是当年姬琴公主翻阅医经,特地为晋王找出一套按穴手法,专门适用于晋王的头风之症。
果真揉了一会,靠坐在王椅之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老宦官用帕子为其拭去额上汗珠。
老人满头虚汗,身形虚弱,眼底却依旧一片幽深如渊,“你从何处知晓这法子的?”
卫蓁继续按揉,如实道:“从姬琴公主留下的竹简文书里,臣下有幸观摩过。”
“姬琴……”晋王忽然唤了这么一声,声音尤为的沙哑,而后冷笑了一声。
卫蓁听出那冷笑的意味,连忙道:“臣下只愿大王安康,不想大王为头风之症困扰,如若大王不愿臣下用姬琴公主的法子,臣下绝不会再僭越。”
她姿态俯得低低的,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一圈一圈回荡。
晋王手撑着额头:“自她离开晋宫之后,已多年未曾有人为寡人这样按揉过了。你放才《扬之水》还没抚完,再抚一次,试试看吧。”
晋王的意思,便是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卫蓁心知这机会是拜姬琴公主的面子,她重回案几前坐下,这一次尽量抛却心头一切杂念,开始抚弹起来。
待琴音结束,卫蓁道:“不知臣下的琴音是否能入晋王的耳?”
晋王不言,只静静打量着她。
卫蓁身子紧绷,一股恶寒沿着袖摆往上攀爬,指尖都僵硬,却仍挂着笑道:“明日臣下可还能入王殿为大王抚一曲?”
晋王道:“你既入晋国,怎还用臣下自称?这是以楚国之臣的身份与寡人交谈?”
卫蓁抬起头,唇瓣轻咬,好一会道:“那孩儿多谢大王提点?”
她是考虑到自己日后要嫁入晋宫,故而才大胆用了孩儿一词。
晋王嗤一声:“那便这样吧。”
他终于了应下,卫蓁便知这一关是过了,她犹如打了一仗,身子近乎要瘫软,勉强撑着坐直腰身。
而此时殿外人来报,道是:“姬沃殿下来了。”
“你与姬沃在来晋国的路上时,相处得如何?”晋王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卫蓁柔声道:“姬沃殿下为人诚恳,心地善良,是仁厚之人,一路护送孩儿北上,未曾有一句怨言,孩儿心中感激。”
“哦?”晋王笑了一声,“楚公主这般夸赞他,想必也对他颇有好感,若寡人将你许配给他,你意下如何?”
卫蓁头皮发麻,这简直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而晋王的话,也刚好落入了陪同姬沃入殿的祁宴耳中。
少年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到少女坐在晋王身边,视线往下投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双方目光皆定住。
而姬沃听到晋王的那话,也一下停下步伐,大殿忽而一片寂静。
第47章 姬渊
晋王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不好回答。
卫蓁本就是和亲公主,嫁入王室是理所应当的,可若卫蓁流露稍许的不情愿,在晋王眼里,便是她将自己姿态摆得太高、对晋王室的抗拒的表现,可若她流露出一丝愿意,也显得她不够矜持。再有,她若是说听凭晋王处置,那便显得太没有主见。
她的回答,必须得恰到好处。
卫蓁轻声道:“姬沃殿下一路护送孩儿来晋都,若孩儿心中无对他一丝感激与好感,那便也太忘恩负义了。孩儿愿意与姬沃殿下,还有其他公主王孙相处,只是孩儿方才来国都,对一切事都不够了解,眼下想先听大王的话,在学宫中好好上课,掌握了先生教的知识,日后总有机会与姬沃殿下相处的。”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姬沃与其他王孙放到一个同样的高度,表示一视同仁,却也未曾明确拒绝过姬沃,更重要的是,表示她做一切都以晋王为尊。
卫蓁乖顺地垂下头去。
晋王得了如此回答,却也不再问下去。
卫蓁余光往下瞥去,适逢姬沃也在看她,对方举止局促,脸颊发红,转过视线看向晋王:“祖父,孙儿听说西边的小国进贡了两条小犬,不知祖父能否赏给孙儿?”
“你今日来便是为了这事?”晋王问道。
“是,祖父知晓的,孙儿就这么一点志向,平日种点田,养些小犬。听闻那西域的小犬毛发厚长,通体雪白,祖父若是嫌其聒噪,不如赏给孙儿吧。”
晋王道:“你近日从楚国回来,倒是越发玩物丧志了。”
姬沃连忙解释:“祖父叫孙儿做的事,孙儿未曾忘过,一回晋国便去看庄稼。京郊外的良田,这回按照孙儿的法子耕种,长势不错,待到秋日时,收成能多上三成。”
晋王听罢,这才唤了身边宦官:“洪硕。”
老宦官一下便明白意思,示意祁宴到后院将两只小犬牵来。
片刻后,祁宴将犬带来,那两只小狗还没有人的半个膝盖高,颠着身子小跑进来,一入殿狂吠不止。
姬沃蹲下身,揉了揉两只小犬的头,起身行礼:“多谢祖父为我留着。”
他又拱手道:“如今天下正逢大旱,望祖父再给我些时间,试试看在旱地上能否种些特殊的作物,若是能成功,说不定能缓解流民的问题。”
提起他那庄稼,姬沃便变得能说会道起来,晋王听得头疼:“行了,赶紧把你两只狗带上,够吵人的,走吧。”
两只小犬一左一右簇拥姬沃跨出门口。
卫蓁看着那两只小犬的背影,觉得煞是可爱,一直到姬沃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回头见晋王看着自己。
晋王问道:“你也喜欢那犬?”
卫蓁的确喜欢,只是那已是晋王孙的东西,卫蓁如何能提,只摇了摇头。
晋王道:“你也下去吧,明日午后还是这个时辰,来寡人的王殿。”
卫蓁扬起笑容:“好。”
许是她唇角笑意太过明显,晋王多看了她一眼,卫蓁将唇角弧度压低了些,起身慢慢告退。
待卫蓁离开后,晋王开口道:“此女听到寡人令她明日来,竟比面对姬沃时还高兴。”
老宦官垂首:“楚女聪慧,知晓在晋宫之中,倚靠谁也比不过倚靠大王,是有野心之辈。”
这世间最难的就是恰到好处,而卫蓁应对晋王的那一番话,多一分僭越,少一分就显对晋宫的不敬重,绝非寻常之辈能在短短几刻内便能想出的。
“叫教书先生多留意她点,过几日将她的课业情况来与寡人汇报吧。”
老宦官恭敬道:“是。”
……
卫蓁走出王殿时,墨色已经染黑了天际。
祁宴替她抱着琴,将他送回寝殿。
清雪殿的大殿尚未燃灯,里头漆黑一片,侍女先进去找蜡烛点灯,卫蓁则与祁宴在门口等着。
树上鸣蝉聒噪,卫蓁立在门槛前,双目亮晶晶的:“大王叫我明日还去王殿为他弹琴,这算是认可我,开始接纳我了,对吧?”
少女面上洋溢笑容,这还是自他们入晋宫以来,祁宴第一次见在她脸上看到如此真心实意高兴的神情。
祁宴道:“是认可你了。”
她伸手来接他怀中的琴,二人的指尖接触,四目在昏暗的光线之中对视,她眼里盛满了笑意,明亮的眸子望着他,热风拂在身上,祁宴掌心出了细汗,慢慢松开相触碰的指尖。
“天快暗了,我得走了。”
卫蓁拉住他的袖摆:“那你明天午后还来接我去王殿吗?”
祁宴点头道:“可以。”
出了院子,祁宴脸上笑意才慢慢落了下来。
盛夏的蝉鸣声从四面八方袭来,晚风包裹住他的身子,祁宴走在花丛间小道上,眼前挥之不去她说想得到晋王认可时那双灿亮的眸子。
她一天一天都在离晋王更近,她曾说过得到晋王喜爱,并非想嫁给哪个王孙,可总归有晋王给她指婚的那一日,她到那时候又怎能拒绝?
这也是摆在二人面前最的一个问题。
傍晚之事给了祁宴一个警醒。为了祁家,也是为了心中那一私欲。他能做的,唯有更快地在晋国立起来。
他需要把握住一切机会,向晋王证明自己的能力。如此,才能阻止卫蓁的婚约。
夜幕中雾气浮动,萦绕在明月周身。少年大步离开了花丛。
……
次日午后,卫蓁提前半刻,来到王殿外。
卫蓁在来前心中紧张,可步入大殿门槛的那一刻,一切不安的情绪都烟消云散。有了昨日之事为鉴,今日不断暗示自己,只是来给晋王抚琴的,当自己是个琴师便好。
殿中两侧坐着不少大臣,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气氛剑拔弩张。
卫蓁选了一首稍微和缓些的曲子弹起来,却也忽然意识到,君王的近前向来是庄重场所,这么多大臣在议论国事,若叫自己听了去岂非不好?
过了一会,晋王便令她先避到一边。
晋王道:“你去寡人的藏书阁,帮寡人取一套琴谱来。”
卫蓁称是,起身跟随宫人离开了大殿。
晋王的藏书阁就靠近王殿,有数层楼高,远远望去,阳光照在楼阁高飞的檐角上,折射耀眼的光。
宫人道:“大王藏书都在这里头了,琴谱应当在二楼。”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卫蓁抬步往里走去,四周的藏书众多,可以用浩渺如海来形容。
卫蓁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她往最里头走去,身后木板上响起“嘎吱”一声,卫蓁以为有人来,循声回头看去,却并未在两排书架间看到任何人影。
她蹲下身,继续寻找琴谱,然而就在她头顶的书架上,有一卷竹简从书架边缘探出,就快要滑落下来。
“小心——”一道男子的声线响起。
话音才落,那书简已经坠了下来,重重砸中卫蓁的胳膊。
她身子前倾,倒在地上,一只手撑在地面上,抬起另一只手去揉肩膀。
头顶窸窣动静再次响起,卫蓁仰起头来,见几卷竹简又要落下来。
那竹简本就厚重,这么高的高度砸下来,必定会砸伤人。
千钧一发之际,是一道颀长的身影走到了她的身侧,卫蓁只来得及稍微挪动一下身子,那竹简便已经尽数落了下来,卫蓁闭上眼,却未曾感受到应有的疼痛,只听得几声竹简砸在人身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竹简从人身上滚下,一路到卫蓁的脚边方才停下。
卫蓁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精致的下颌。
年轻男子穿着一身鸦青色华袍,头戴玉冠,双眸剔透,犹如一双玄玉,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清到他卷翘的长睫,也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温和雅香。
他双手扶在她手臂两侧,还维持着护着她的姿势,这会慢慢松开她,直起腰身来。
“要紧吗?”他的声线透亮,清贵而儒雅。
卫蓁摇摇头,抱着竹简起身:“我无事,殿下有没有受伤,要不要找个医工看看?”
对方拂了拂衣衫上的灰尘,淡声道:“我无事。”
卫蓁观其衣着不凡,轻声问道:“不知殿下是哪位殿下?”
才问完这话,卫蓁便反应过来,在和亲的路上,使臣给过她一本画像册子,记录了各王孙的样貌,独独漏了一人,眼前这人和画册上的人无一能对上。
那显然,他便是——
“在下晋王第七孙,姬渊。”
年轻男人唇角噙起一丝笑意,却是过于客气,难掩身上疏离之气,他接过卫蓁怀中的竹简,抬手放回书架上,绣云纹的大袖滑落,露出干净纤长的指尖,在他左手的食指上有一截银蛇纹的指环,格外精致。
竟是蛇纹的指环。
卫蓁能从一些小事推断人的性格,原以为面前人当是君子如玉,可从其佩戴的那首饰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卫蓁柔声道:“今日之事,是我麻烦姬渊殿下,若殿下不嫌弃,晚些时候我令身边的医工去帮殿下看一看后背,那医工医术精湛,治病必除。”
“不必了。”他眉梢冷隽,“是今日收拾书阁宫人之错,非你之错,不必揽责,且我也无事。”
“你要找哪一卷书?”姬渊问道。
“《北水》,记载北边风俗曲谣的曲谱。”
姬渊身量高大,巍峨如玉山,往她面前一站,便挡住了大半光影。他从最上方的书架上,取下一书简递给卫蓁,“是这个吗?”
卫蓁接过,看到上面的文字,笑道:“是这个。”
既已拿到书简,卫蓁便也向他告退,先行离开。
回到王殿,大臣们都已离去,只晋王坐在案几后看着奏折,看到她来问:“叫你去取书简,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卫蓁盈盈行礼:“孩儿在藏书阁遇到了七殿下。当时书架上有竹简落下,多亏七殿下替我用身子挡住,孩儿这才没有受伤。”
“帮你挡书简了?”晋王问道。
卫蓁不敢细说,只怕又如昨日那般,晋王询问她觉得七殿下人品如何,将她许配给姬渊怎么样,她只走到案几前,将书简铺展开在晋王面前。
“大王要孩儿找的琴谱,是这个吧?”
晋王提笔批阅着奏牍,道:“你自己先看看这琴谱如何?”
“北方的曲子苍茫悠扬,而《北水》之中记录的曲子也大多如此,需要抚琴者对曲子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弹出雄浑之感,且节奏变换也多,若想弹好,难度不小。”
“若叫你来弹这支曲子,你可否弹好?”
卫蓁指尖扣着竹简边缘。若说天下抚琴之人,登峰造极者琴技为十成,那卫蓁目前顶多不过五六成,这《北水》的曲子要的却是八成。
晋王随便拨开竹简,指着当中一支曲子,“给你七日。只需你练《北水》中这一支,七日之后到寡人面前来弹奏,能否做到。”
卫蓁收起琴谱,几乎不假思索:“可以。”
晋王搁下手中朱砂笔,背往大椅上靠了靠。
卫蓁难得在他脸上看到满意之色,她也只敢看一眼,便垂下头。
晋王道:“今日你见到了姬渊,宫中其他的王孙可还见过?”
卫蓁摇了摇头:“尚未。”
晋王道:“明日午后,王孙们应当要上狩猎之课,你们女郎也一同去,寡人膝下尚未婚配适婚的王孙有十几个,不着急,你可以一个一个慢慢了解。”
卫蓁只觉压力巨大,道:“是。”
卫蓁前脚方走,后脚姬渊也来到了王殿。
姬渊在阶前给晋王请安,晋王问:“听说你今日去藏书阁见到卫蓁了,你觉得她如何?”
姬渊跪坐下,语调清润:“楚女貌美艳丽,看似冷清,实则性子也算柔和,只是孙儿与她也不过一面之缘,不能过多评判,是可相处之人。”
晋王意味深长看着他,“你与魏国公主指腹为婚,虽早早定下婚约,魏国却迟迟不肯嫁女。如今宫中有许多女郎,你不必拘泥于过往婚约,多在当中物色便是。”
二人交谈被打断,晋王抬起头看到祁宴从外走来。
祁宴道:“公主的琴坠落在了殿中,臣帮公主来取。”
祁宴得了晋王应允,走上台阶,到一侧搜查玉坠。
而后便听晋王对姬渊道:“你若是觉得楚女出挑,亦可与之多交流,只不过,最后楚女嫁谁,一来看寡人心意,二来最后还得看楚女的意愿。”
“你们中谁人若想得到她,最后还得凭你们自己的本事。”
案几之后,祁宴抬起来眼。
第48章 甜蜜
晋王不再谈卫蓁,而是道:“若寡人此时出兵齐国与魏国,你如何看?”
晋王道:“晋魏虽有联盟,但从魏王态度看出,对晋国不满已是久矣,不止是魏公主的婚事上。如今魏国内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你觉得当如何统筹全局?”
姬渊道:“孙儿觉得,关键在于与楚国结盟,只要加强晋楚两国的南北联盟,如此无论是向东伐齐,向西伐魏,皆可行退有度。”
晋王道:“你与朝中一些大臣想的倒是相似,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只是……这非晋王心中所愿,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方法,能解燃眉之急。
他抬手示意姬渊离开,不久之后,另一道声音响起:“大王,臣以为此时不可伐魏。”
晋王转头,见祁宴从案后起身,到玉阶前跪下。
“臣理解大王想灭诸国之心,但多年来晋国与魏国盟约,都相安无事,此次一旦撕碎盟约,必定引得魏国大举反击,东边的齐国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一入侵的机会。”
“且,楚国王庭也将乱了。”
晋王本欲起身离开,听到这话一怔。
少年慢慢直起腰,道:“楚国在别国为质子的七殿下已回国都,有意于储君之位,楚王也有意更改太子的人选,待楚王病逝,楚国王庭必定动荡不安,自身内斗不止,又何以帮晋国?所以晋楚两国联盟是下策。”
晋王眉宇皱起。
“臣建议大王先按兵不动,暗中关注楚国王庭,在楚七殿下与太子当中选其一,辅佐其登上楚王之位,作为交换条件,楚王上位后第一件事,必须倾全国之力,替大王伐齐国。”
晋王眉梢微挑:“插手别国内政,安插眼线,扶持新君,再借刀杀人。这是祁少将军想出的计谋?”
祁宴道:“是,魏王老练,在位数年都未曾出过乱子,此时传出内乱消息,焉知是否是迷惑天下的表象?大王不若作壁上观,先等这几国乱一乱。”
“可楚国何时能乱?寡人又要等多久?”晋王声音漠然。
少年缓缓抬起头,殿外树影摇动,少年双目亮若星辰,一字一顿道:“不必再等了。”
话音方落,殿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大臣快步走进来,满头大汗,急步驰走,到王阶之前扑通跪下。
晋王道:“何事?”
“大王!楚地传来的消息,道是楚王病重,那楚太子还在赶回王都的路上,楚王已经下旨另立储君了!”
这样的一句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在大殿之中炸开。
储君立了再废,在诸国中向来都是大忌,必定会引起国事动荡。
更何况,楚太子不在国都,即便快马加鞭赶回去,少说也得半个月。待到那时,楚王若身死,朝堂便留下一堆烂摊子,那楚国王室两方势力缠斗,定然要见血。
晋王看着大臣呈上来的密函,不由放声大笑,背靠上座椅,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跪在大殿之中的少年。
晋王将密信递到宦官手上:“洪硕,你去将此事告知诸位殿下,问问他们对楚国之事是何看法。”
朝堂上大臣,多劝晋王与楚国结盟,又或是劝他直接攻打齐魏两国,可谁知晓,晋王心中想的,却是让晋国周边都乱?
叫列国都烧上一把火,叫天下彻底动荡。越是乱世,晋国势力最强,越能一扫四方。
整个晋国朝野上下,只有眼前这个少年懂晋王所想。
如祁宴所言,此方法或许真可以一用。
晋王眯了眯眼:“你为何觉得,那楚国的两位王子,一定会来求助寡人,而不会去求助魏王或是齐王?”
祁宴仰起头:“若臣为楚国的王子,必定只会来求助晋王,一来为召显诚意,二来晋国实力最为强大,自然谁能得晋国助力,谁能在王位之争中有绝对的优势。”
“大王便等一等,臣相信楚太子和楚七殿下的密函,很快就都会送入王都。”祁宴勾唇笑道。
晋王不语,指尖敲打着椅柄。原以为眼前之人,与他父亲一样,不过是一个带兵打仗的莽夫罢了,却没想到更像一个冷静的谋略家,拥有着绝对的野心与蓬勃的欲望。能统筹全局,放眼天下,却又不疾不徐,一步一步地谋划。
晋王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热血滚烫之感。
晋国兵刀入库,养精蓄锐数年,等的便是那一个机会。
这一刻,他感觉离那个目标从未有过的接近。
等四方皆乱,这天下很快便能尽收入晋国囊中了。
晋王清楚,今日祁宴所献之策,便是他的投名状,表示愿与楚国彻底断个干净。
可晋王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他看着少年不骄不躁起身告退,往殿外走去,身影与阳光融为一体,彻底不见。
能不能用祁宴,他还须再看一看。
楚国那两位王子送来密函那日,那他晋王也断然不会再放着祁宴不用。
……
祁宴离开王殿,恰逢侍卫们换岗,他今日的班已经值完,等会便可歇息,祁宴忽想起一事,也不顾身后士兵的呼唤,大步往外走去。
祁宴借姬沃留给他的令牌,策马出了王宫,到了姬沃在京郊外的庄子。
天色渐暗,庄稼被染成一片金色,祁宴一入庄园,几只小犬便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围在马腿边乱吠,祁宴也不急着进去,笑着与它们逗乐了一会。
还是姬沃听到下人禀告,才从田野里走出来迎接他。
祁宴问道:“殿下豢养了这么多犬,有无多余的,能送我一只?”
姬沃擦汗的手一顿,“你要一只犬?”
在和亲路上,祁宴与姬沃免不了要日日见面,这一段路程下来,对彼此已是格外了解,极其熟悉。
祁宴将视线从犬身上抬起:“并非我要,是我想给我们公主寻一只。昨日大王将两只西域进贡的小犬都赏给了你,我们公主也一直在看那犬,她以前也在家养过犬,应当也是喜欢的。
姬沃想起来了,卫蓁从前提过这事,只是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祁宴还记在心上。
姬沃蹲下身,几只犬便都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祁宴道:“我们公主初来王都,一个人待在宫中孤寂无聊,若有小犬陪伴,自然能好许多。你这边有无才生养下来的犬?”
同为爱犬之人,姬沃自能理解对方心情,他一听这话,忙道:“行,我这就去后院找。”
不多时,姬沃抱着一只小犬出来,那犬两三个月左右大,毛发雪白柔顺,双目炯炯有神。
祁宴小心翼翼接过,看着怀中的小犬,露出笑容。
姬沃道:“这犬也是别人送我的,虽养了没几天,还有些舍不得。”
“这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何事需我帮忙,与我提便是。”
祁宴策马离开了姬沃的庄园。
晚风吹拂在人身上,风吹得绿树摇晃。
王宫之中,卫蓁坐于清雪殿中,窗外紫藤萝随风飘摇。
卫蓁埋首认真看着琴谱,直到一双雪白的爪子踩上竹简,小狗爬进来,舔舐着她的指尖,卫蓁诧异地抬头,竟看到祁宴怀里抱着一只小犬。
他一身玄袍,玉带竖腰,懒洋洋坐在窗边,另一只手中掐着一只紫藤萝花。
“昨日在晋王那,你依依不舍看着姬沃的那两只犬,今日便给你寻了一只犬。”
他伸手递来一朵紫藤萝花,卫蓁伸手接过,指尖相触,刹那间过电一般,指尖酥麻。
融融光影照在身上,他倾身而来,卫蓁一眼就撞进他的眼底。
郎君俊美得过分,就连阳光投在他鼻梁一侧打下的金色光影,都格外精致好看。
卫蓁道:“你去哪里给我找的?”
“去姬沃那,他养的狗多。”
卫蓁没想到自己昨日无意间流露出的神色,他都看在了眼中,看着少年灿亮的眸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狗在怀中,心好像慢慢化开。
卫蓁道:“少将军送我小犬,那我送少将军什么好呢?”
祁宴从窗外翻身而入,卫蓁怕人发现他在,伸出手将窗户拉回来锁上。
窗户一关,室内顿时昏暗不少,卫蓁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他,他忽然转过身来,卫蓁后退,腰抵在桌案边,与他四目对视。
许是夏日炎热,又或许是二人靠得太近,彼此洒在对方面颊上的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祁宴认真看着她:“卫大小姐既说要送我东西,怎还问我要什么?不应当你自己想吗。”
卫蓁道:“你与我说你想要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祁宴道:“那便多想想,自己揣摩揣摩。”
他垂下头,看到她身后桌上放着的琴谱,将竹简拿起来。
卫蓁道:“这是大王叫我回来练习的琴谱,当中有些细节,我没能钻研透,少将军若有空,能否来指点我一二?”
祁宴挑眉道:“如此,你便欠我两个人情了。”
卫蓁听他意思是答应了,笑着道:“好啊,欠你两个。”
她垂在身侧的手,恰好搭在果盘上,拿起当中一颗樱桃,送到他唇边,“要尝尝吗?你前日给我摘了枇杷,今日尝尝我这里的樱桃。”
那樱桃还沾着水珠,抵在祁宴唇珠上,叫祁宴唇瓣一颤。
他在她的注视下,将樱桃咬入口中,有几滴汁水溅在她指尖上。
女郎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被祁宴握住手,一点点慢慢拨开,用丝绸来擦干净她的手。
院外侍女宦官们的嬉闹声,时不时传来,却无一人注意到这昏暗的大殿里,多了一个男子。
禁忌感与攀升,二人靠得这么近,什么话都没有说,却有火花在暗处炸响。
祁宴想起白日晋王与姬渊说的那番话,道:“你在晋宫,与诸多王孙相处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卫蓁道:“我连诸多王孙面都没有见过,谈何中意?”
祁宴握着她的手,道:“那在一众王孙之外,你可有喜欢的儿郎?”
女郎偏过脸去,将耳廓对着他的面颊,耳珠一点点泛出鸽子血一样的红色,眼睫不停扑簌着,最后又回头望向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黑暗之中,两颗心扑通跳动。
殿外响起谁人的脚步声,似乎是宫女往这里走来。
祁宴松开她的手,看一眼地上的小犬,道:“我得先走了。”
卫蓁替他打开窗户,这间窗户通往后院,并无人在,她叮嘱道:“你小心一点,莫要被人发现。”
晋宫的日子不比从前,他与她只能借着这难得的间隙相处。
祁宴长身翻出窗户,在离开前,忽然回身,卫蓁未曾来得及后退,他面颊便挨着她,唇瓣与她的唇近乎碰上。
郎君轻轻开口,热息全都喷薄在她唇瓣上:“你还欠我两个人情,别忘了还,嗯?”
卫蓁看着他的眸子,想开口说“知道了”,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要如何还他的人情?
卫蓁的视线下俯,便刚好落在了郎君的唇瓣上。
他又靠近了半寸:“明天午后,我等着你。”
“午后?”
“对啊,晋王不是让你午后,去和那些郎君们一起打猎?到时候我以陪同姬沃的名义,跟随在他身边,做他的护卫,自然是能有机会与你相见的。”
打猎,山峦,森林,湖泊。
浓郁的森林葱葱郁郁,可以隐藏一切,有山林为他们作遮掩,他们便能偷偷地见面。
卫蓁心如鼓跳,轻声道:“好。”
晚风拂来,他替她簪上一朵紫藤萝花,折身离开了院子。
卫蓁立在窗边,抬手抚摸耳垂上的花,胸膛中心跳得更快,久久难以平复。
她深知自己是和亲公主,不应该与他有牵连。
他们这样偷偷见面,与背德无差。
可他这样温柔说要与他见面,卫蓁知晓自己不会拒绝的。
脚边的小犬轻吠,卫蓁蹲下身,将头搁在膝盖之上,伸手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心头有丝丝缕缕甜蜜情丝弥漫开,唇角扬起笑容。
她起身走到衣柜边,迫不及待去选明天要穿哪一件衣裳。
第49章 亲亲
次日是个好天气,卫蓁换好骑装出门。
她去上课时,草场边上已经到了许多人。卫蓁脸养了几天,不需要再佩戴面纱,今日一出场,正在交谈的王孙朝她望过来,慢慢停下了说话声,连带着女郎们也一一转过脸来。
卫蓁对众人打量的目光已经习以为常,在当中看到了姬沃,却未曾发现祁宴的身影。
而卫蓁一来,在女郎中的公孙娴,立马策马到她身边。
太阳光热烈,将公孙娴面容照得红润,“家父说公主初来晋国,对王宫也有诸多不了解,我想陪着公主,公主不会介意吧?”
卫蓁摇头:“当然不会。”
公孙娴笑道:“那我今日就与公主在一起。”
正聊着,教习骑射的先生来了。
先生平时是教王孙们上课,但今日有女郎们在,教学的先生为她们考虑,没有让众人直接入林子,而是叫众人先熟悉熟悉马背,上午互相来打一场马球,一来是为了热热身,二来也好借此活络一下气氛。
轮到卫蓁上去抽签,与姬沃分到了一组,二人要对上姬瑛和公孙娴一组的小队。
姬沃握着分组的签,神色复杂看卫蓁一眼。
四下起哄声与笑声纷起:“九弟马球技术不精,等会对上公孙小姐和十一妹,虽是对方都是女子,但九弟一上来,也算是两方势均力敌吧。”
姬沃无言,面色涨红,看一眼卫蓁和公孙娴,又看一眼他们,“莫要在女郎们面前拆我的台。”
卫蓁到他身侧道:“九殿下,这不过是寻常游戏罢了,我也不在乎输赢,我们随便打一打便好。”
姬沃勉强一笑:“好。”
然而真轮到上场了,卫蓁才明白,能让诸多王孙调笑的姬沃马球技术,到底不精到了何种地步。按理说就算姬沃帮不上忙,也不至于帮倒忙吧,怎么做到每一次都能恰好把马球,直接喂到对方马杆下面?
几乎是,每、一、次。
上半场比赛,卫蓁一打三,拖着姬沃,最后以四比十告负。
卫蓁气喘吁吁看向他,姬沃察觉到卫蓁的视线,装模作样向四处看了看。
卫蓁下马走过去,柔声道:“九殿下今日是不是不在状态?”
姬沃沉默了半晌,道:“其实我今天挺在状态的。”
卫蓁:“……”
一旁的公孙娴,没忍住捂着唇笑了一声。
中场歇息时,姬沃身上已经挂了彩,草叶与泥土沾满身。大概姬沃也觉对不住卫蓁,道:“公主,下半场比试我便不参加了吧,我上场定然会拖公主的后腿。”
卫蓁道:“可比赛还没结束,你若不参加,便是直接判我们负了,不如再打一打?”
姬沃也觉头疼,朝着人群里看了一眼,忽然双目一亮:“公主请稍等,我去给你找个人来!”
卫蓁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看去,姬沃一瘸一拐走向一侧人群,从中带出了一人。
卫蓁一怔,不知祁宴何时来的,又在那里看了多久。
祁宴挑眉问姬沃:“做什么?”
姬沃将人带到卫蓁跟前,“少将军带你们楚国的公主上去比一场。”
卫蓁在楚国也看过祁宴打马球,杀鸡焉用宰牛刀,叫祁少将军下场,岂非欺人太甚?
姬沃小声道:“你总不可能比我还差了吧?”
祁宴点头:“话是这样的。”
祁宴走到马边,抬手拍了马鞍,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上马吗,公主?”
春风扬起少年的骑装,清新的草木香混着温暖的阳光气息,朝着卫蓁飘来。
卫蓁将手搭上去,五指与他的根根交握,在他轻轻一推的助力下,卫蓁轻松翻身上马。
这边祁宴代替姬沃上场,那对于对面两个女儿家,定然是不公平的,于是便由六王孙上场,将公孙娴顶替下来。
祁宴坐在马上道:“你初来晋宫的酒宴上,六殿下是不是也是给你灌酒王孙中的一个?”
卫蓁嗯了一声,握紧手中球杆。
从前卫蓁在家中玩此游戏,不谈能场场获胜,至少十场有八场能取得胜利。她本就想赢下比赛,何况对上了六王孙,一时好胜之心都被勾了出来。
六殿下驱马而来,笑容殷切,拱手作礼:“公主。”
犹记得,卫蓁初来时,这位六殿下曾对卫蓁容貌百般羞辱,不掩讥讽,几日不见,他便换了一副面孔。
卫蓁神色淡淡,并未回话,令六殿下面色尴尬。
六殿下拱手,“请吧。”
原本不过是一场随意游戏,因为上场人选的变化,一下变成了楚晋两国的交锋,还未开始,已经引得场下欢呼声雷动。
姬瑛道:“上半场我看在姬沃的份上,还算手下留情,下半场我可不会再手软了。”
卫蓁笑道:“承让。”
随着一声哨响,马球被抛出,在空中掠起一道弧度,落在草坪之上,双方开始激烈地争夺起来。
王孙贵族们高声喝彩,可虽然兴致激昂,却也猜到了胜负结果,那六殿下与姬瑛向来默契,打遍整个王宫从无敌手,众人皆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这楚国公主一来就对上他们这里的最强手,又怎么能比得过?
果然随着姬瑛动作利落地一个挥杆,“砰”的一声,球已经落入了球门之中。
下半场一开始,晋国便进了球,比分已经被改写到了十一比四。
然而很快,场上局势便扭转。
只见姬瑛与六殿下上前包抄祁宴,那小球在三只杆子的追逐下,飞快地在草坪上滚动,祁宴手中杆子巧妙一转,将球推出了包围圈,外头的卫蓁早就候着,夹着马肚,奋力挥杆,驰进对方的防御区。
近旁的六殿下飞快去追赶,可没料到卫蓁一个女儿家,居然在马背上坐得这样稳,一人一马如入无人之地。
那球在空中飞过,准确无误的落入到了门中。
全场之人都不由喝彩。
饶是下方观战的姬沃,也看愣怔了去。
身侧人推他:“楚公主深藏不露啊,这般骑术,分毫不输男儿,带你上场,你竟然也能打输了?”
姬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莫要说了。”
下一球更是精彩,祁宴隔着十几丈直接挥杆,球在空中飞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被卫蓁接下,一把将其推入门洞中。
从他出球到进球,众人甚至还没看清楚球影呢,那球就已经进了?
这需要最初挥杆之人何等的臂力,与配合的默契?
那楚国一方渐入佳境,晋国上半场积累下来的优势被一点一点追了回来,下半场快要结束时,楚国只落后一分了。
两方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到了后面,直接以身子相撞,场面渐渐有些失控。
又是一球进门,场上比分已经打平。
祁宴挑眉回头看了六殿下一眼。
这个得意的劲,简直让敌方恨得咬牙。
场上已经到了最后一球,这球打完,胜负便能定下。
卫蓁带球冲出重围,六殿下咬牙带马冲上去,竟直接欲用强壮的身体将人撞下马去,这一幕惊呆了众人,男女体格本就悬殊,哪有这样动真格的?
若是楚公主被撞下马,后果不堪设想。
场上祁宴与姬瑛都策马奔了过去,卫蓁腰肢一软,倾身躲过了男子的撞击,杆子一扫,直接将球送入了洞门!
全场静默了一刻,接着发出潮水般的呐喊声。尽管取胜的不是晋人,但这一场赢得太过精彩,让众人看得热血沸腾。
姬沃也起身连连抚掌,激动地振臂高呼。
卫蓁在四面八方的欢呼声中下马,来到球场边上。姬沃上前,将干净帕子递给二人。
祁宴接过帕子擦脸道:“但凡九殿下稍微不拖后腿,我与公主何须必打得这么辛苦?”
姬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实力使然,我也没办法。”
身后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公主!”
公孙娴提着裙裾,快步跑来,头上的簪子步摇珊珊作响,给卫蓁道贺:“公主方才在马上击球,竟然身子都不晃一下,这般厉害的马术,真是比起男儿们都不遑多让。”
卫蓁笑眯眯道:“都是从前在家乡,时常和弟弟一起策马。”
公孙娴牵住卫蓁的手,“那等会午后,我们一起进林子,公主别忘了。”
二人走到一边说话,便见六殿下骑马朝这里走来。
六殿下前来,是为方才球场上的事给卫蓁道歉,他脸上挂着汗水,还泛着腾腾的热气,红着脸询问等会能否与卫蓁一同入林子。
卫蓁翻身上马,并未回一句,径自与公孙娴离开。
六殿下如芒在背,被这么多人瞧着卫蓁扫了他的脸面,颇觉脸上无关。
今日草场之上,卫蓁出尽了风头。
她身份尊贵,是一国公主,容貌又最为出众,纵马驰骋挥洒汗水间,身上好似有不断的活力,耀眼而夺目,这样难以接近的美人,属实能激起郎君们骨子里的追求欲与征服欲。
不过短短一会,便有不下三位王孙来邀她午后同游,更不论那些陪在王孙身边,却不敢僭越半分的贵族儿郎,只能用目光偷偷地打量她一二。
这厢,卫蓁饱受狂蜂乱蝶追求的烦恼,那边祁宴自是也难逃被女儿家们追捧。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走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女儿家们看得自是春心萌动。
当中有几个大胆的少女被怂恿着去与祁宴交谈,不过姬瑛公主已抢先一步,到了祁宴身边。
姬瑛道:“教学先生刚刚发话,说午后让众人两两一组入林子,祁表哥应当还没有搭档吧,那如此午后我们一道入林,可好?”
姬瑛对姬沃道:“九哥,你不擅射猎,午后便不要入林子了,就在场边好好歇息吧。”
姬沃道:“正是我不擅骑射,才必须要祁宴陪着我。你知道的,万一我有事,祁宴在身边也有个帮衬,对不对?”
姬瑛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姬沃会直接拒绝,转而看向祁宴,“表哥怎么看?”
祁宴自幼饱受追捧,也不是那样迟钝之人,分辨不出女儿家爱慕自己时是何目光,只淡声对姬沃道:“殿下与公主聊,臣去检查一下弓箭和箭筒。”
姬瑛道:“祁宴!”
少年已策马离去,身影逐渐不见。
姬瑛攥紧马鞭,轻瞪了姬沃一眼,不悦离去。
众人中午简单用了些膳,到了午后便准备入林子打猎。
祁宴坐于马背上,却见身侧姬沃目不转睛,盯着一个地方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落到了卫蓁的身上。
姬沃观察着那边动向,视线被一道身影挡住,不由抬起头。
祁宴道:“殿下怎么一直在看我们公主?”
“没有。”姬沃说着,又将余光朝远处投去,这一次又被祁宴给挡住。
姬沃忍无可忍道:“祁兄,为何总是挡着我的视线?”
祁宴道:“殿下在看哪位女郎?”
姬沃嘴硬说没看,半晌,面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祁宴眸色沉了好几分。
姬沃酝酿了片刻,道:“祁兄,能不能与你商量一件事?等会入林子,我想去公主那边。”
祁宴道:“你想去公主那?”
“是,你是护送公主的侍卫,方便与公主说话,你叫公主过来,我呢,便去与公孙家的小姐组一队入林。”
祁宴总算听明白了,眯了眯眼:“公孙家的小姐?”
姬沃手抵着唇,咳嗽一声,“是她,你午后帮我简单遮掩一下,我从楚国回来后,还没有与她独处过,今日的机会实在难得。”
这姬沃性格羞涩,那公孙家小姐也是腼腆之人,祁宴倒是没料到这二人,在一起还能擦出火苗。
祁宴沉默了一会道:“我考虑考虑吧。”
“还考虑什么?”姬沃有些着急,但素来的教养,还是让他一字一句缓缓道,“祁少将军忘了,昨天我给你的那条小犬,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祁宴这才松口,“行。不过为了不被人发现,那我们也先对好口供,若是被人撞见,就互相为对方遮掩,说是各自走散了,遇上了公主或是公孙小姐。”
姬沃道:“那是自然。”
却说这边,卫蓁也在关注郎君的动向,“姬沃殿下好像一直在往我们这里看呢。”
卫蓁收回眺望的目光,看公孙娴耳根红透,霎时反应过来,“你与九殿下……”
公孙娴去捂卫蓁的嘴:“公主不要乱说,我与他没什么。是他非要跟我有什么。”
卫蓁点头,忍不住又朝姬沃看了一眼,刹那间思绪被点亮。
怪不得早上马球上半场,姬沃一个劲给公孙娴喂球,她当时还觉古怪,世上哪有这样难以驯服四肢的人,没想到有这一出。
卫蓁气得牙痒痒,若不是今日最后比试赢了,她得知真相真的会呕血。
午后,众人进入林子。
晋国王宫背靠山林,那林子占地辽阔,各位郎君女郎进去后,沿着森林边缘,向着四周散开来。
卫蓁骑马走在其中,侧过脸颊,远远透过树丛,看到十几丈外的祁宴,与他遥遥对望。
他们深入林间深处,一直到了僻静的地方,四下再无外人,才各自分开来。
姬沃策马而来,卫蓁轻瞪了他一眼,姬沃面色心虚与公孙娴离开,卫蓁很快也到了祁宴的身边。
“走吧,别打扰他们两个了。”
“我们去哪里?”卫蓁道。
“自是无人打扰的地方,昨日我已经提前入过林子,差不多摸清了这里的路。”
二人靠得近,□□的马儿也时不时相挨,他转过头来道:“两只马齐头并进,走在林子间太过显眼,不够隐蔽,也不够方便,你要过来与我共乘一骑吗?”
上一次与他共乘一骑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祁宴拉她缰绳:“要不要过来?”
卫蓁耳廓边都是他的气息,肩膀发软,他伸手而来,她整个人被轻轻一带,就坐到了他的马鞍上。
当后背靠上少年的胸膛,卫蓁才对今日见面有了实感。
她与他这样是在幽会,对吧?
一股幽香飘入鼻尖,卫蓁垂下头,看到祁宴从箭筒中拿出一捧芍药花,“方才给你摘的,只是些路边的芍药野花,不过香味的确好闻。”
卫蓁双手接过,将花束送到面前,甜甜的气息充盈着鼻尖,也叫她心好似浸泡在了蜜罐之中。
她另一只手垂下,下意识去握缰绳,恰逢他的手也往缰绳伸来,二人最初未曾靠上,可指尖越靠越近,分不清最后是谁先主动覆上了对方的手背。
等卫蓁反应过来,二人已经十指相扣。
从前他们都是无意间指尖相碰,从未像今日这般,意识到了这一过密的举动,却谁也未曾松开对方的手。
他将卫蓁的马系在树干上,只让星野驹驮着二人,就这样慢悠悠在山林间行走。
她在他怀里,身子渐渐放松下来,感觉少年本是握缰绳的另一只手,慢慢覆上了她的腰窝。
他的手沿着她腰腹往另一侧探去,坚实的手臂慢慢将她整个腰肢搂住,卫蓁体会着他带来的奇怪的感觉,软在了他怀里,好像也是生平第一次,被郎君带着暧昧意味地搂住。
她不排斥与他靠近,他们好像在一点点试探对方的底线。
“祁宴,你今天在草场上真的很厉害。”卫蓁转过头夸赞他。
她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羞涩。
少年干净清冽的下巴压着她的鬓发,卫蓁没有告诉他的是,今日看到他在场上挥洒汗水,满身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犹如那天上的太阳,熠熠明亮,炽烈万分。
卫蓁的心好像被烧得滚烫,就连此刻,她觉得周围空气中也浮动着一层燥热。
二人出了林子,前方是一片茂密的草地。
卫蓁下马,祁宴将马儿系在树干上,跟着她往前走去。
草地丰盛茂密,足有半人之高,他们跋涉其中,草叶随风飘荡,犹如行走在一汪碧绿的海水中。
到处都是清新的草香,草屑随风飘荡,沾染上他们的衣袖与发梢。
到了草坡边上,前方已没有路,山坡之下是一汪湛蓝的湖泊,有云雾蒸腾,在阳光下,湖面泛金,如同琉璃,折射出潋滟的光亮。
卫蓁为这一奇观驻足停下,久久眺望。
祁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日我来此处,看到此景色,想你应当会喜欢,就带你来看一看。”
卫蓁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清风扑入怀里,感受阳光从云层照射出来,洒在她脸上,时暗时亮变化,耳边好似有树林婆娑,草叶的吟唱之声。
人虽然如沧海一粟,但在这样浩渺的天地间,所有世俗的烦恼都被抛之脑后。
卫蓁的确喜欢这样的景色。
二人看完了此处的景色,继续往前走。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祁宴低头,看着她的手,抬起头问道:“前面的地方,我还没有去看过,要一起去看看吗?”
“好。”
二人正要往前,忽然远方响起马儿的嘶叫声,卫蓁霎时警觉——
前方山坡下有人,正要骑马翻山坡而来。
几乎是瞬间,卫蓁拉着祁宴倒下,二人脚下不稳,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被他压着倒在了草海之中。
四周草杆摇晃,卫蓁心跳加快,后背压断了一片草秆,祁宴为了不被发现,也只能尽量压低身子,与她也贴得更近。
她忽想到那人骑马而来,马上视野广阔,俯视下来,定然能发觉他们的存在。
“别担心,草有半人高,他从远处经过,不会发现我们在的。”祁宴凑过来低声道。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彼此贴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空隙,灼热的空气笼罩着他们。
他的唇瓣靠在她耳际,呼出的气息潮湿,弄得她下巴和颈窝发痒。郎君动了动身子,她的指尖搭上他肩膀,揽住他示意他莫要乱动发出动静。
马蹄声渐渐近了,近到离他们只有十几丈了。
而草场深处,男女相压。
卫蓁被他抱在怀中,抵着他坚硬的胸膛,渐渐没了力气。
祁宴垂下头,女儿家柔若无骨攀扶着他的肩膀,在他怀里好似化成了一滩水,叫祁宴想到了那日梦境之中,她压他在溪石上,轻咬他的喉结,也是这样柔软的身躯贴上来。
祁宴脊柱骨开始发颤。
阳光遮挡云层,光线一下暗淡下来,草木的影子遮蔽住了他们的身影。
她与他都能预料到接下来会的结果,一旦被发觉,定然是逃不过要被指责、被发难的命运。
现在做一切无畏的挣扎都来不及了。
马蹄声一声比一声清脆,声音敲打着卫蓁的耳膜,也令她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响亮。
她面前就只有一个他。
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之下,好似有极度的爱.欲迸溅而出。
风声放大了马蹄声,也放大了卫蓁心中的一切想法,她趁着此刻道:“祁宴,你今日送我的花,很喜欢。”
卫蓁目光下俯,落在他的唇瓣上,想到了自己欠他的那个人情,但凡他此刻来要,她不会拒绝的。
卫蓁仰起眼,与他乌黑的眸子对视上。
那一双眸子,好似比起以往,看她的目光都更加的沉,像是藏着一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烫。
周遭的气息太过燥热,一点点侵蚀着她,灼烧了她的心。她早就撑不住了。
她红唇微启,呵气如兰:“祁宴,你送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喜欢。”
卫蓁的指尖攥紧他的肩膀,声音发颤:“其实那日,你吻过我后,与我说,我的唇瓣真的很软。你知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她的声音娇浓,唇瓣几乎贴着他的下巴,抬起指尖慢慢覆上他的唇。
她身上的体香,混着娇汗,随着风飘入祁宴的鼻端,令祁宴手臂发麻,心中恶念暴起,想将她狠狠禁锢在怀中。然而他只是静静看着她。
脑海中的一根弦,渐渐紧绷住。
女郎的指甲干净,在他的唇瓣上摩挲,她小幅度地直起腰,凑近了一寸。
那双红唇潮润,在他面前一张一合开闭,呼出的声音犹如十根素手在撩拨他的心。
“祁宴,其实你唇上的气息也很很好闻。”
卫蓁说完,那张俊美的面容一下凑近。
尚未反应过来,他的吻已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四野草木摇动,浓烈的风声将女郎一声轻呼掩盖。
卫蓁手伸出手臂,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虚握了一把空气,被他紧紧地扣住,玉葱般的五指滑入他手中,举过了头顶。
他的唇带着浓烈的压迫气息,覆上她的唇瓣。
草场连天,所有人都在林中打着猎,而她却被他压在这一处角落中肆意地亲吻。
郎君浓重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来,她几乎快要溺毙。
第50章 羞涩
祁宴的吻起初还算青涩,唇瓣覆盖上来,透着轻微的凉意,伴着清冽的香气。
那唇珠先是碾过她的唇珠,一寸寸向旁边走去,卫蓁紧闭着眼,不敢看他的神色,雪白的面容浮起一片绯红。
这一刻,他们还尚存一丝理智。
然便是这一丝尚存的理智,才更加地折磨人,就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在悬崖边上,却还是要往前走,背德地耳鬓厮磨,准备一同坠入那万丈深渊。
什么风声、什么马蹄声、什么林树婆娑声,都一一泯灭。
她与他的世界,只剩下了彼此滚烫的呼吸。
少女的呼吸声是浅柔的,与少年喑哑的呼吸声,黏黏糊糊地勾缠在一起,飘散在这小小的空间中。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动了情,嗓音染上了几分低沉的暧昧,就犹如砂砾磨过人的心头。
一时间,她魂魄好像被敲击了一下,满心酥酥麻麻。
她彻底没了劲,原本还抵在他胸口的另一只手,霎时变得软绵绵的,推着他更像是欲迎还拒。
唇与唇不熟练地触碰,气息紊乱地交缠。
在他的亲吻中,卫蓁理智开始丧失。
她睁开朦胧双眼,眼里已经浮起了水雾,不是因为委屈,而是过分的赧羞。他与她缱绻的眸光对视上,俱看到彼此眼中浮动的情潮。
二人唇瓣短暂地分别后,卫蓁尚未来得及喘上几口气,便看到他眸子再次靠来。
“等会……”连这一声,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随着马蹄声的靠近,他唇上力道忽而加重,带着十足的侵略感。
他的手捧住她的脸蛋,纤长的眼睫扑簌拂过她的肌肤,一股痒意从那里蔓延开来,她心也跟着发颤,在他怀里轻颤着。
她实在受不住这样浓烈的吻,极致的缠绵、悱恻的旖旎都被勾了出来,浑身的血液开始发烫。
她的手抬起,推了推他。
实则他并未完全禁锢住她,只要她稍微用一些力,就能将他一下推开。
然而那双柔荑最后搭在了他的脖颈上,将他慢慢地搂紧了。
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一点点沉迷于其中。
上一次他们的接吻,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根本没来得及深入便被打断,这一次,他们依旧随时可能被人发觉,却都没有停下的趋势。
少女的唇瓣清甜,混着草汁的香气,他用唇瓣一点点描摹她的唇形,吻得她眼角泛红,呼吸透不上来,眼尾有些出泪。
他定了一刻,以为她不愿,很快反应过来,不是她不愿意,是被吻得太过情动,几乎把持不住。
她双眸迷离,尽倒在草地里,满头鸦丝散乱,簇拥着一张绝丽的面容,微微仰望着他,呈现出一种柔弱哀求之态,尽是妩媚之态。
这样一副情态,试问哪个男子,能不为之意乱?
卫蓁勾着她脖颈的手,指尖抚上她的耳廓,本是无意之举,可那柔软的触感,却令祁宴一僵,继而浑身发烫。
卫蓁:“呜……”
连卫蓁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唇上力道怎么又加重了?
这样咄咄逼人的、满含侵略的、令人窒息的拥吻,叫她的心越跳越快。
他的喉结压着她的纤细脖颈,那是充满着男性气息的符号,贴着她的肌肤,上下滚动了一下,激得她手脚发麻。
“害怕被人发现吗?”他声音透着一股沙哑。
卫蓁耳根酥软,唇也酸软,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她的理智已经决堤,不安与害怕、甜蜜与刺激,各种情绪在她脑海中相互追逐,他吻得这么动情,这样地热烈,她溺在他的呼吸之中,危险感在血管中流窜,真的快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的唇挨着她,问道:“还想要继续吗?”
卫蓁含含糊糊道:“若是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马蹄声是离开了、还是要走近了,卫蓁已经分不清了,四周碧绿草秆构成的小小天地,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风拂过草秆,他一下又一下地吻她,唇舌追逐,呼吸滚烫,情意如海潮席卷而来。
阳光透过云层漫射下来,忽而明亮,忽而阴暗,卫蓁面前只有一片阴影,他昂藏的身量对她来说几乎隐天蔽日。
她终于受不住,错开他的唇,脸侧到一旁,大口喘息着。
少年温凉的指尖,搭上她的下巴,将她的面容拨了过来。
她颤抖地唤了一声,“祁宴。”
这软绵绵的一声,从喉口深处溢出来。
而后她感觉到他放在她腰际的手掌,蓦然地收紧,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递来,烫得她几乎身子发抖。
她指尖扣紧掌心,被他五指强硬地侵.入,一点点扳开,移到一旁,少女红唇微张,祈求连连,殊不知这样的模样落在男子眼里,意味着什么。
那纤纤腰肢,尽在他掌心之中。
祁宴漆黑的眸子审视着她,掌心暴扣住她的腰肢,再次压下身来,柔滑的衣料被一下攥紧,勾勒出曼妙的身段。
卫蓁仰着头承受那炽热滚烫的吻,勉力应付,唇边口脂很快凌乱开来,被践踏过一般。
可她如何能推开他?他但凡稍微抬起一点身,她还得揽住他的脖颈,防止他被人发现。
卫蓁为他情迷意乱时,也在看着少年一点点沉沦下去,那双明亮眸子,覆着懒倦而风流,金光照亮里面所有的柔情绵意。
那紧绷的身子,紧紧锁住她,让她体会出了他也在为她而战栗。
他在用行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若被发现了怎么办?
既然已经是逃不掉了,不如再继续吻下去,可若不被发现,那不如此刻再贪欢一二。
他将她肆意压在草地里亲吻,天地辽阔,草海茂密,无人知晓这一角,她与他在幽会、在私通、在一遍又一遍地拥吻。
等到二人唇瓣松开,卫蓁脸颊红透,整个人好似在烫水里走了一遭,她在他怀里喘息,听到空气中浮动的心跳声,已辨分不出那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祁宴抬手帮她整理碎发,被她躲过,好半晌,她终于缓了过来。
“那两匹马已经走了吗?”
祁宴道:“走了,没有发现我们。”
卫蓁嗯了一声,慢慢坐起身,看到他幽暗、还覆着欲念的双眸。
她转过脸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片被他们压弯了的草秆。
卫蓁脑中一团浆糊,手抚了抚红透的脸蛋,一阵清风袭来,稍微抚平了她心头的燥热。
羞涩涌上心头,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道:“我们走吧。”
祁宴哑声:“嗯。”
二人从草地间起来,卫蓁脚下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踩在云层里,有些浑浑噩噩。
在那样缠绵的拥吻过后,她竟不知要和他说些什么。
上一次他们亲吻后,是如何将此事揭过去的?
是祁宴先提出,说便当作无事发生。
那这一次呢?
祁宴去牵马,卫蓁在远远地在树边等他。
他走到马边,将绳子解下来,看卫蓁轻咬红唇,目光躲闪地与他对视。
祁卫蓁躲开他的目光,脚踩马镫直接上马,下一刻,手腕一紧,被他拉下马,整个人被扣入她怀中。
“上一次亲吻完装作无事发生,这一次又打算轻飘飘揭过去了?”祁宴垂首问道,“嗯?”
卫蓁抬起头,看到那双一向平和沉静的眸子,此时沾满了暧昧的情欲。她不知怎么开口,转过头去酝酿话语,而后又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他手握成拳,抵着她腰肢,将她送入怀中,他的吻再次落了下来。
不同于在草地之中,那样极致缠绵的吻,这一次是唇若有若无贴着她,一边说话一边亲吻,“方才怎么吻你的,你都忘了?忘了那便再来一次。”
“呜……”卫蓁被扣着后脑勺,仰起头来承受他的吻。
花树纷纷然,落下冶丽的花瓣,洒在二人周身。
他亲吻她,给了她片刻喘息与思考的机会,很快又再次吻住他,是在借此逼迫她,给一个回答。
馥郁的花香在唇舌间弥漫,卫蓁眼睫颤着,抬手去推搡他。
她终于败下阵来。
等到他再一次给她喘息机会时,她红着脸仰头道:“我没有当作无事发生。”
她抬手勾住他的手,与他掌心相握,紧紧扣在一起。
如此,来对他方才那番话作出回应。
卫蓁不知他要得是不是这个回答。那他们现在算什么,暧昧的对象,还是算情人了?
祁宴反握住她的手,道:“你我头上都是草屑,我们去湖边洗一下吧。”
到了湖畔边,卫蓁掬了捧湖水洗脸,湖泊中倒映出她酡红的面容。
卫蓁羞耻万分,觉得自己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会被郎君亲到身体发软,走不动路的女郎了。
由着湖上清风吹了一会,卫蓁脸上红晕终于消了一半。
可偏偏等会,二人还是要共坐一匹马。
卫蓁看着星野驹,想说什么话,缓解一下尴尬,忽看到马驹上挂着那把佩剑,好似不是他前几天佩戴的那把。
卫蓁问道:“你原来那把剑呢?”
祁宴道:“之前的那把吗?这把其实也才换了不久,但还是不如最初的那把剑得心应手。”
最初那一把剑,落在了和亲路上。就在他们遭遇贼匪的那一夜,沉入了洛水湖畔。
少年抚摸着马驹,轻轻地为马儿顺毛。
他本是无意一提,可卫蓁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二人共乘一骑,往回走去。这一次在马上,祁宴直接搂住了她,他动作已经不再似来时的拘谨。可卫蓁却满身局促,哪怕做了情人间才会做的事,仍觉不适应。
她扣着缰绳,心中安慰自己,从来男女之事,应当就是郎君主动一点,那她羞涩一点也无事。
等到回到了最初与公孙娴和姬沃分开的地点,那二人还在林间蜜游,不见踪迹,卫蓁下了马,随意走到一棵树边坐下,捧着脸等他们回来。
没多久,远处林子里出现了一个黑点,卫蓁看到那二人并驾齐驱走来,马儿都靠在了一起。
公孙娴发现卫蓁,连忙与姬沃拉开距离。
姬沃勒着马停下,看到卫蓁,问道:“公主怎么了,脸色这样红?”
卫蓁手抚了抚脸,尚在想怎么糊弄过去,祁宴已道:“九殿下将公孙小姐带走,留下公主一人,与臣相处的十分不愉快,她早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如此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令卫蓁自愧不如。
她道:“嗯……”
姬沃连忙道歉,颇为不好意思,一边问祁宴:“公主素来极好的脾性,怎会与你相处不愉快,祁兄就算不常与女郎相处,也应多怜香惜玉一点。”
祁宴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殿下说的是。”
祁宴道:“的确是我太不够怜香惜玉了,下次我会注意点,对公主怜惜一点。”
卫蓁抿了下被亲得红润的唇瓣,见他一本正经地和姬沃交谈,心头痒痒的,却也不能说什么。
她只道:“好了,不说了,我们回去吧。”
夕阳染透了半边天,将四人的身影掩盖住。
回到了草场边缘,众人正在清点着各自的猎物,他们两组进了林子半天,也只猎了几只兔子,便是这几只兔子,也是祁宴方才猎的,给卫蓁充点样子。
好在人多眼杂,最终也以姬沃不擅骑射、拖累祁宴的理由给糊弄过去了,众人并未过多怀疑。
各人各自离开,祁宴却一直将卫蓁送回到了宫殿的门口。
他是陪她来的侍卫,日常若是对她多有照顾,落在晋人眼中也不算什么事,然而今日草场拥吻后,卫蓁心中却还是警惕。
她刚想提醒他多注意些,莫要被人发现。
祁宴已道:“今日你也累了,好好歇息,明日晚上我有空,可以来找你。”
“明日晚上”四字钻入卫蓁耳中,她不解地抬起头。
“卫大小姐这么健忘?”祁宴看出她的疑惑,在马背上俯下身来,他鼻尖停在她面前,夕阳浸透了那双曜美的眸子。
“不是卫大小姐说,要与我一同探讨琴谱的吗?”
他眉眼轻弯:“这事,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卫蓁诧异,她今日都这样任他肆意索吻,他竟然还想着要她再还一个人情?
她还该怎么还?
祁宴道:“我白日都在值班,只有晚上有空。若是你不需要,我也可以不来?”
卫蓁当然需要他来,道:“你来时,别惊动旁人,我等你。”
祁宴起身:“那是自然。”
卫蓁看着少年策马扬尘离去,回身迈入门槛,可旋即想到,今日过去,他们关系便变了,不再像不再如那样过分拘谨,那明夜他们又会以何样子相处?
草地拥吻的一幕浮现在眼前,卫蓁心中忐忑,忽然不知怎么面对明晚的那一场……幽会。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