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世
卫蓁的手朝着他腰腹又探了探,没再抚到其他伤口,接着手腕一紧,被人一下握住,祁宴睁开眼:“怎么了?”
他双眸幽暗,清冽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
卫蓁收回手道:“没什么。”
庆幸的是,祁宴身上未曾有像那人一样满身疮疤,少年身躯劲瘦,矫健美壮,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新鲜干净的苔纸,而那人的身子却像是落满创痕的残旧宝剑。
若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腰际的位置有着差不多的伤口,说是偶然也是正常。
卫蓁不忍去想那些伤疤落在祁宴身上会是何样子。她双手探入他臂弯下,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祁宴看她眉心堆满愁绪,问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祁宴,你答应我要好好的。”
祁宴正要开口,她已经打断:“你听我说完。”
卫蓁支起身,攀着他的肩膀,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曾经做过一梦,梦到你在外会遇到危险,我知晓你会说梦境当不得真。但我接下来说的话,还是希望你记在心中。”
她神色如此认真,祁宴看在眼里,点了点头,“你做了何梦。”
卫蓁的印象之中,前世,应当在祁宴来到楚国一年半后,晋王就会暴毙身亡,死因蹊跷。
而后晋国王室声称祁宴与姬沃勾结,暗中谋害了晋王,派人追杀祁宴。
但晋王究竟如何死的、当中发生了什么……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传出来就是祁宴弑君叛逃、晋国王位更迭。
至于那即位的新王,不是姬渊,而是晋王室推出来的另一位宗室子弟。但可以肯定的是,姬渊应当一直在王室之中。
后来祁宴与姬沃异军突起,晋国就此分裂,内乱不止,直到祁宴最后取胜,姬沃死于途中,王位被传给祁宴,一切才终于停下。
如今距离晋王去世的日子还有近一年,但卫蓁不得不先警醒他。
毕竟这辈子有许多事都变了,难保那日不会提前到来。
卫蓁开口:“你要护在大王身边,不要叫大王落单。若是奉君命,中途被调离大王身边,一定要带平常两倍的士兵,以防遇险。”
她是不想面前人,也变得晋岚那样满身疮疤。
在她交代完后,祁宴轻轻道:“好。”
卫蓁望着他,半晌的沉默,喃喃道:“你刚刚有一瞬,叫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卫蓁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去晋楚边境那一处偏僻离宫养心,祁宴已经成了晋王,忙于战事,又怎会偏偏会来找她,还有空陪在她身边?
晋岚与她前世萍水相逢,不过是一过客罢了。
卫蓁不再作他想。
祁宴拂开她脸颊碎发:“等我回来,我便娶你。”
他的声音敲在她心窝之上,卫蓁心田如蜜流过,道:“好。”
雨声连绵,少年少女相互依偎,在宁谧之中慢慢睡去。
……
大军在次日清晨启程,卫蓁特意早早起身,简单梳妆,便与祁宴一同去见晋王。
大殿之中,宫人手中捧着高镜,照着面前那高大身影,男人身材魁梧,皎皎不凡,从背影全然看不出其年纪已过七十。
宫人为其穿上盔甲,晋王转过身来,那一张面庞威严非常,王气扑面而来,令寻常人看了便是忍不住就要顶礼膜拜。
卫蓁走上前去,“大王即将远行,孩儿能否为大王扣上最后的腰带。”
晋王与卫蓁对望,道:“可。”
宫人让开一边,卫蓁走上前去,拿起托盘上的腰带,环绕过晋王的腰身。
卫蓁将腰带系好,抬起头,道:“大王保重。”
晋王道:“好好待在王宫之中,有事就去寻姬沃还有姬渊,他们会照应着你。”
他伸出手,握紧了她手腕。
卫蓁一怔,晋王平素对她严苛,如此动作与关照的话语,分明也是在关心她。半年相处下来,又怎能没有一点感情?
晋王抬脚欲走,卫蓁拉住他道:“大王等等。我有些话想要私下与您说。”
晋王道:“就在这里说吧。”
卫蓁摇摇头,还是拉他到内殿。
“大王要注意保重身子,洪硕公公是大王身边的老人,此次也跟着大王一起去,孩儿也放心了大半,孩儿已经将治头风的药瓶,备了一整盒交给了公公,应当是够的。”
晋王道:“倒也用不着这么多。”
卫蓁走近一步,望着面前这位老人,他骁勇了一辈子,晋国在他治下如凶猛虎狼,令中原诸侯闻风丧胆,她也是由衷地敬仰这一位传奇的君王。
御驾出征是有一定风险的。她也害怕他上辈子的命运再次降临,一代英雄只能那样草草落幕。
卫蓁道:“大王一定要留心身边人。”
晋王道:“都是陪在寡人身边几十年的忠诚良将,不会有差错的。”
卫蓁摇头:“此前猛虎袭人一事,大王已经忘了吗?越是心腹之人,若是背刺起来,大王更是始料未及,孩儿无意插手军营之事,只是提醒大王一句,大王在路上,一定要仔细贴身之人,不要留小人在身边。孩儿盼大王平安归来。”
卫蓁说完便低下了头。晋王道:“你说想说的便说,寡人不会怪你的。”
接着,便觉被轻轻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寡人下一次再见你,怕至少得是半年之后。你在此期间,莫要荒废课业,等寡人回来,要看你将晋宫管理得如何,莫要辜负了寡人一片期待。”
晋王今日这些举措,也代表将之间那些矛盾争执都揭了过去。
卫蓁也慢慢抱住了他,心中涌现出浓烈的不舍,“一直以来,能得大王的赏识,孩儿都十分荣幸,孩儿祖父去世得早,待大王便如自己祖父一般,对大王也是一片真心。”
晋王拍拍她的肩膀,“孩子。”
卫蓁眼眶忽而有些发酸,晋王倒是有些拿不准她了,见她要落泪,忙要唤祁宴来。
卫蓁擦拭干净泪珠,笑着看向他。
晋王抱着头盔,虎步徐行,殿外众人追随,身影融入日光之中。
大军浩浩荡荡出发,战车之上玄黑旗帜随风飘飞。
卫蓁立在城楼上,目光追随队伍,队伍正中央马背上的两道身影渐渐看不见了。
“公主,该走了。”
身边响起一道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卫蓁回过头来,姬渊看着她,神色平和:“走吧,大王还交了许多事情给我们。”
卫蓁轻声说好,提着裙裾,在众人的簇拥下,与他一同下了城楼。
……
却说晋国准备出兵之时,魏相恰留在晋国,晋王曾询问魏相对两国战争的态度。
魏国并不愿参与,可两国亦接壤,晋王不能完全放心魏国。
魏相立下了誓约,向晋王再三保证,不会在背后为晋国添乱。
魏相毕竟是一国丞相,不能久待于晋国。然而他在走之前,特意见了卫蓁一面。
他将一枚小小的玉珏留给她,告诉她,自己在宫外留了一支二十余人的士兵,假以时日,她若遇上困难,走投无路可以去求助他们。
这是她父亲交代魏相为她做的。
卫蓁表示感谢。
魏相试探地问,卫蓁是否要随他一同归魏。
卫蓁自然是想,可念及晋王交代她的事,说等过些日子战事稍微平息一点,她再去魏国一趟。
魏相欲言又止,最后只笑道,待再过些日子,魏国朝堂太平些,定当恭迎公主。
卫蓁道:“好。”
大军在前线作战,后方也需要调度好一切。晋王走后,姬渊与姬沃监国。哪怕姬沃无心于朝堂,卫蓁也逼迫着他,拉他一道批阅奏牍。
此外还有几位晋王留下臣子帮忙参谋政务,臣子分属不同派系,相互制约而平衡。
天气渐渐转暖,前线赢下了好几场的战役。
卫蓁每日处理宫廷事务,闲暇之余,心头总被一事牵绕着,脑中挥之不去“晋岚”这个人。
那人全身落满伤疤,来到离宫做护卫,口音是晋音与楚音混杂,卫蓁猜测他是生长于晋楚边境之人,刚从前线退下来。
她没办法找到楚国士兵的户籍,只能让手下从晋国士兵中,筛选以国号“晋”为姓的男子,将他们的户籍送到她面前来。
然而当中记载着并没有一个叫“晋岚”的。
窗户半掩着,雨水从外飘进来,卫蓁头靠在窗户上,望着外头的池子出神。
上辈子,她曾问过身边侍女,晋岚的样貌。
得到的回答,都是那男人生得丰神俊朗,是生平从未见过的俊美。
这些宫女刚入楚王宫不久,便被楚王发配来到这处偏僻离宫。
她们当大多数人都不识字,卫蓁想要听人读书,都无一人可以帮她,直到晋岚的到来。
他为她读繁丽诗词歌赋,也为她读民间的话本子,每日将外头城里发生哪些有趣的事告诉她。
战争是他们很少不涉及的话题。
唯一一次谈到,卫蓁隐隐约约发现,他对兵法似乎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他曾问她,对晋王的看法如何。
彼时晋国的王,已经是祁宴。
而楚王后曾流落至晋国敌营,为晋王收留过一段时日,似与晋王有染,这一段经历天下人皆知。
卫蓁听到祁宴这个名字,下意识想要回避。
所以她喃喃说道,有些怕他。
她想到那一日,衣衫不整地被敌兵压在他榻前,以一种屈辱的姿态仰望着他,她的自尊几乎被击碎。
她知道自己能侥幸从他手上活下来,全然是因为当年在章华宫救他的一份恩情。
她将此话说给晋岚听,沉默了许久,他才道:“娘娘不必这般害怕,晋王既承受过您的恩情,心中也定然感激你。”
他顿了顿,声音微涩:“若是他得知娘娘这般境地,定然不会置之不管。”
卫蓁摇了摇头,只说,晋王那般冷硬之人,绝非好相与之辈。
她叹息:“不知这战事和乱世,何日才能结束……”
“很快。”他低声,“再等一等。”
“养病须先疗心,娘娘心胸旷达,定能好起来。我认识一个名医,待战事结束之后,可以带来为娘娘疗伤。”
“所以还请娘娘,再等一等。”
卫蓁笑着回答,说她也相信战事很快就结束,相信那位年轻的晋王能扫平乱世,但她的身子实在捱不下去了。
卫蓁能感觉到体内旧毒蔓延,身子迅速地衰败下去。
晋岚陪了她三月,在春末不得不离宫一趟,说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在他离去后的一月,卫蓁便已经坚持不下去,在迷蒙的春光中阖上了眼帘。
窗外雨水滴答,池上起了一片潮湿的水雾,随风朝窗飘来。
案几上的竹简随风轻响,有几滴水珠打在竹简上,将“晋岚”二字晕染开来。
晋岚,是指来自晋国,便如雾气一般缥缈吗……
晋岚,晋岚。卫蓁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她口中喃喃了几遍,忽然停下。
晋岚、岚晋……兰旌。
晋岚反过来读,是祁宴的字,兰旌,对吧?
卫蓁全身血液发烫,那个压下去的想法冲破心头涌上来。
细细一想,祁宴与晋岚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同样的习惯、同样的语调、身上同样的伤口。
他为何在春日与她告别?是因为晋国再次与周边开战,他作为君王,必须回去。
那个念头升起,她便再也控制不住,迫切要写一封信给他,再确认一二。
前世她曾问过晋岚,若目盲后,觉得精神麻痹以至心盲,该如何解?
他说,人于浩宇之中,渺若蜉蝣,譬如草叶之于巍峨山峦,意广则天宽。
意广天宽。是开解她心胸阔达。
所以他在每一日清晨与傍晚,他亲自陪她去看日升日落,与她策马行于浩瀚四野之中。
若是两世为同一人,那么他的回答应当会是一样。
卫蓁眼眶湿润,握着笔杆的手微微发抖,一笔一笔写下问话。有些情愫仿佛穿过两世漫长的岁月,到达她的笔下,从笔墨间流泻出来。
待写完之后,她唤来宫人。
“公主有何吩咐?”
“派人将它寄出去,送到前线祁将军那。”
宫人将信件收好,躬身退了出去。
卫蓁靠坐在窗边,她原以为前世与祁宴不过只有那么一点交集,却原来,他们之间还有更深的渊源……
她将这些日子他送来的信一一打开,上头的话语映入眼帘。
俱是一些简单问安的话,告诉她,自己在边关很好,问她在宫中如何。
卫蓁泪珠盈满眼眶,微微一笑,盼着他早日收到信,能够尽快地回复自己。
少女靠坐在窗边,风雨徐徐入窗,吹得发带飘扬,搭在她干净的面容上,那浅青色的裙裾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四周潮湿的水汽氤氲间,她一身青裙与窗外浅绿色的花丛融为一体,濯濯若水中一朵青莲。
哗啦啦,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响起。
宫人收起伞,雨水断线一般落下,姬渊从院外走进王殿,瞧见的便是少女回眸这一幕。
“方才看宫人捧着竹简出去,公主可是又给将军写信了?”姬渊浅笑问道。
卫蓁应了一声。
雨水浇湿了他半边身子,他一身藏青色的衣袍贴着身子,勾勒出修长的线条。
男子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一路擦拭长眉、高挺的鼻梁、清冽的下巴,动作优雅且慢条斯理。
此前王殿之中,三人办公互不干扰,今日姬沃不在,卫蓁不便与姬渊待在一个屋檐下。
卫蓁起身欲走,姬渊已道:“外头雨势湍急,公主眼下冒雨回去,怕是要淋雨染上风寒。”
他顿了一下:“且雨也会打湿竹简上的墨迹。”
雾染灯笼,雨声喧嚣,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卫蓁抱紧怀中竹简。
良久,他清润的声音穿透雨雾,从后抵达她耳畔:“公主,不若坐坐再走。”
卫蓁在门槛边看了一会雨幕,也只能道:“好。”
第72章 强夺
卫蓁回到案几边坐下,将竹简搁在案上。
“在下先前与公主相处,看公主总是拘谨,还以为公主不喜与我往来,却也没料到公主也有情切义重一面。”
檐下清风徐来,卫蓁缓缓抬起头,碎发擦过她清澈的眸子。
卫蓁道:“七殿下说笑,我敬重殿下,只是与您不熟,才拘束了点。”
姬渊笑着揭过这个话题:“我看公主给将军写信,想必是思念将军,只是公主好像不怎么给将军写信,将军倒是时日半个月便送一封信来。”
卫蓁嗯了一声,“我不想叫我的信打扰到他,让他在战场上分心。”
姬渊抿了一口茶,笑道:“公主与将军当真是两情相悦。有言道是,‘但为情故,上下求索’,昔年姬琴公主奔逃出宫,舍弃一切,心甘情愿追随祁将军,若是换作公主,当日大王逼迫公主与祁少将军离开,公主会不会抛却一切?”
卫蓁微微一愣。
对面男子幽湛的眸子犹如深渊,令人琢磨不透。
“公主能为了情爱会牺牲多少呢,是高贵的身份,是前半辈子拼命得来的一切,再或者说是,生命?”
茶水升腾,水雾弥漫,雨水从窗外飘进来打在他们的身上。
卫蓁其实不太喜欢与外人谈自己的私事。
姬渊从对面推来一盏茶,送到她面前,“才煮好的,公主尝一尝。”
卫蓁回答:“我不知道。”
姬渊抬起头:“公主不知?”
卫蓁喃声道:“身份地位、从前得到的一切,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或许可以丢弃,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为了心仪之人,必须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想对方未必愿意另一方受苦……”
她想到那一夜,猛熊朝她扑来,祁宴义无反顾挡在她面前。
有些事是出于本能,感情之中下意识使然,根本想不到那么多。
若问卫蓁面临同样的情形,知晓祁宴遇险,她是否会去救……
卫蓁道:“真到了面对选择之时,我自然能作出抉择。”
姬渊抿了一口茶:“是,情之所起,俱是出于本能。在下有一事想问公主,不知公主能否为在下指点迷津?”
“殿下请说。”
“若是一对男女,于年少之时,由父母之命定下婚事,女方却爱慕上另一人,在此事上那男子当如何开解自己?”
卫蓁握紧了手中茶盏,姬渊口中的女子,是指魏公主吗?
“殿下口中的女子,可知二人婚约?”
姬渊道:“她不知。若你遇到如此情形,你会如何做?”
此事,卫蓁也的确深有体会。她与景恒的婚约不正是如此吗?
卫蓁道:“婚事本是父母之命,若另一方心有所属,当真情深,我为何要介入他们,不若便退出,强硬与那男子凑成一对,反倒夫妻失和,未必能有多幸福。”
姬渊笑了笑:“公主太过赤忱,也实在纯粹,仅仅出于情爱,便可做出让步,可婚约牵涉甚大,盘根错节,情爱只是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若遇上这般情况——”
他顿了顿:“哪怕那女子心有所属,我亦不会退让。”
他抬起茶盏送到嘴边,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微深,卫蓁有些看不懂他。
“那殿下会如何做?”她轻声问。
姬渊摇了摇头,不语。这便是不打算告诉她。
他提醒道:“雨小了。”
卫蓁看一眼窗外,“那我也不打扰殿下办公了。”
姬渊含笑看着她的离去,嘴角笑意渐渐落下。
他没告诉她的那个问题答案是:他会将人抢过来,他相信绝对权势的强压之下,对方总有低头屈服的一天。
他方才观察她,以婚约试探她,卫蓁的神色从头到尾不曾变过,未曾露出分毫破绽。
按理说,魏国的宰相待在晋宫这般久,与卫蓁也见过几次面,应当将一切都告诉了卫蓁。可卫蓁未曾随之一同去魏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她还不知自己的身份。
是因为,魏相怕她知晓实情,执意回魏国,被卷入魏国王室内乱之中吧?
倘使她已经知晓自己身份,装强壮镇定,为了瞒过去他,那他姬渊也甘拜下风,输得心服口服。
他履行婚约,一是因为本来他们就指腹未婚,二是为了她背后巨大的魏国利益。
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他也要得到她。
姬渊抿了一口茶,只觉苦涩得很。
再看她那只茶盏,茶叶在当中几经浮沉,茶水一点都没少。
她果然惯常会做样子,说是谢过他煮的茶,将茶盏都送到嘴边了,却一口没喝。
姬渊自嘲笑了一声,眺望窗外。
那青山被雨水打湿,更加青透了。
……
黄梅时节的连绵细雨过去了,一连数日都是爽朗晴天。
从她将信寄出去给祁宴那一刻起,卫蓁便处在期盼之中,算算日子,那回信到达王城的日子应当就在这几天,然而还是未曾有下人将信件送到她跟前。
卫蓁午后午憩好,往王殿走去,迈过王殿时,正巧迎面遇见了姬渊。
姬渊从内殿走出来,陪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人。
是一位四旬左右的男子,虎背猿腰,仪态不凡,从他身上那件衣服形制,也能看出其身份斐然。
他转过脸,面容凌厉,眼底如幽黑的潭水,令人不寒而栗。
卫蓁在他身上看到了晋王的影子,知晓其必定是王室众人。
中年男子见到卫蓁,停了下来,看一眼身边姬渊,道:“这位便是楚公主?”
卫蓁朝其行礼,微微一笑,“不知如何称呼殿下……”
“论起辈分,公主应当称他为王叔。”姬渊为他介绍。
“王叔?”
“是,六王叔的父亲与大王乃是一母同胞兄弟,这些年一直待在西南高陵一带,被封为高陵侯,不常回京,故而你并未见过。”
卫蓁定住,高陵侯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前世,在晋王去世后,高陵侯便从幕后登上了晋国政治的舞台,与一众晋国王室商量,推举新王即位,辅佐新王,掌管晋国的军事。
而后他发出一封讨伐祁宴的檄文,咬死祁宴谋逆的罪责,要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令天下讨伐之。
后来,高陵侯带兵作战,亲自与祁宴打过几仗,直到最后,才被祁宴在战场上一箭取下头颅,了结命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乱了,时间乱了。有些事情提前发生了。
卫蓁后背隐隐发麻。
姬渊笑道:“王叔常年待在西南,此番我将其召至归京。毕竟如今京城空虚,没有多少兵马,有王叔在,京城也多一个主心骨。”
他二人往外走去,卫蓁侧身,看着他们的背影。
姬渊召高陵侯来,怕不会像面上这么简单,他们必定有其他的目的。
卫蓁提起裙裾,快步走下台阶,她要赶紧找到姬沃,与他将此事弄清楚。
第73章 储君
卫蓁一路小跑,到了姬沃的寝殿前停下,洒扫庭院的宫人向她行礼,她大步往内走去,见到那位常陪在姬沃身边的宦官,问道:“你们殿下呢?”
宦官作礼:“公主,殿下清晨离开王宫了。”
卫蓁道:“离开?所为何事?”
“殿下昨夜收到大王的诏书,要去边关一趟。”
宦官去内殿为卫蓁取了书信,“公主请看,这是大王寄来的信。”
卫蓁接过书简,摊开在桌上,只扫了一眼,眉心便紧蹙。
信上写着,前线召姬沃去一趟,其既为晋国王孙,当好好磨砺一番。
那字迹一眼望去,极像晋王的字迹,便是日常与晋王书信往来之人,怕也辨认不出是伪造的。
晋王在离去前,对姬沃说过,会召他去前线,可前提是:战事日渐平和,形势逐渐明朗时。
但绝对不是眼下这个时机。
卫蓁握紧了竹简。
这一封书信仿得几乎滴水不漏,连信件落款处都盖着的晋王的王印。
卫蓁是因为陪在晋王身边久了,才窥出一点端倪。
姬沃性格温和,不会忤逆王意,定然会听命出发。
那国都之中,能主持政务的便只剩下姬渊。
若这个时候,前线再传回来大王遇难的消息……
宦官见她面色发白,问道:“公主怎么了?”
卫蓁将信件合起来放好,道:“你们殿下在京郊外院子内应当有一些亲兵,你即刻出城,带上那些亲兵,去追你们殿下。”
若姬沃在路上遇险,那一切便都晚了。
卫蓁一路上牵挂着此事,夜幕降临,她回到王殿之中。
今夜轮到她在王殿值班,寻常这个时候,姬渊应当也在办公,然而今日她来却未曾见到他人。
卫蓁问道:“姬渊殿下在何处?”
宫人道:“殿下午后与高陵侯出宫,应当是去巡京郊外的军营,说是今夜不回来,公主有何事要见殿下?”
卫蓁笑道:“无事,我知晓了。”
她道自己的案几后坐下,望着桌上那叠待处理的公务出神,半晌抬起目光,看着下方那立在配殿门口的宦官。
晋王的殿舍中有好几间配殿,其中一间作了姬渊的书房,每日都有他手下轮流把守,寻常之人不得进去。
她低声吩咐了身边侍卫一声:“我要进七殿下书房一趟,等会你想办法缠住那宦官。”
侍卫还没来得及回答,卫蓁已提着裙裾走下台阶。
“不知公公可否开一下门,让我进去。”
那宦官赔礼道:“公主忘了,自大王走后,这处偏殿便被我们殿下当作办公之地了。”
“我知晓,但这更是大王的书房,不是吗?里面有不少大王的藏书,我正要用到当中的一册。”
宦官犹豫:“我们殿下叮嘱,不能放任何人进去,并非奴婢拦着公主。公主不若等等,明日殿下便回来了。”
卫蓁摇头:“但我要寻的东西实在重要,若不找到,怕是要误事,且此前你们殿下也带我进去找过书简。”
宦官露出为难之色。
卫蓁道,“不如你随我一同进去?”
宦官思忖了好一会,这才点点头,“那烦请公主快一些。”
宦官将门推开,卫蓁朝里头走去,余光瞥向一旁姬渊办公的书案,那里堆放着不少竹简。
有姬渊的手下在,她实在不好动手搜查。
宦官在书架前停下,轻声道,“公主要找何书,奴婢帮您一同找。”
他紧紧盯着卫蓁的动作,像生怕卫蓁会做出什么似的。
卫蓁没有说话,立在书架前,慢慢搜寻起来。
好一会,卫蓁抬手之时,有竹简从书柜最高层滑下来,恰好砸中那只摆放在窗边那盏天青色鱼盏。
“哐当”清脆声响起,那宦官被这动静激得回神,定睛一看,卫蓁跌跪在地,身边鱼盏碎了一地,几只金银鱼在地上乱蹦,水珠四溅。
宦官连忙上前:“公主,碎片有没有溅伤您?”
卫蓁一脸惶惑,盯着地面;“我无事,就是打碎了大王最爱的鱼盏,大王回来怕是要怪罪。”
她衣袍湿了一片,尤其是身前衣襟那一块,不停地滴着水,里头衣料都透了出来。
卫蓁抬手挡在身前,“公公,能否劳烦您帮我去寻一件衣袍来,我衣服湿透,外头还有那么多宦官和侍卫,我这样出去,实在不得体。”
宦官一愣,“可……”
“也就一刻。”她声音婉柔,“公公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能助我吗?”
那宦官看了她好一会,道:“行,那奴婢出去,吩咐外头的宫女为您寻一件衣物。”
卫蓁柔声道:“好。”
等宦官一离开,卫蓁立马走过去,将殿门反锁。
她到姬渊的书案边,快速翻找起来。
桌上摆放的都是些寻常政务奏牍,卫蓁翻了一遍,没找出什么特别的。
外头响起了说话声,宦官与护卫正在交谈。
卫蓁额头出了些许汗,在一旁柜子里找到了几卷丝帛,上面写的是简单的几首诗赋,卫蓁起初并未在意,将其塞了回去,片刻后意识到,那或是以密语写成的密信。
她将丝帛,连带着一张羊皮地图拿出来,摊开在桌上。羊皮地图上用朱砂笔圈起来三个地方,做了标记。
如此,她越发确信,那丝帛上的内容与战事有关。
她捞起裙摆,撕下几段绸缎衣帛,提笔在衣帛上誊抄起来。
这信上的暗语,需要卫蓁回去好好研究才能破解。
然而当她翻到最后一封,目光不由定住。
“卫蓁”“魏公主”“玉佩”“魏相”这些字眼,争先映入她的眼帘……
“公主,公主?”外头的敲门声响起。卫蓁抬头朝外望去。
门外的宦官,用力拍门,得不到回应,听到锁扣声,随即更加奋力地拍打门:“公主!”
“哗啦”一声,门被拉开,少女立在门后。
她捧着竹简,笑道:“公公回来了?”
宦官面色慌乱,迈入门槛,环顾殿内,见一切如常,尤其是书案未曾有人动过的痕迹。
他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公主,衣裙给您送来了。”
卫蓁道:“多谢。那我在屋内换一下衣物。”
宦官不放心她,执意陪同她进去,将背对着她,由着她更衣。
不多时卫蓁换好衣物离开,宦官检查书桌,长舒一口气。
卫蓁回到寝殿,令宫女退出去,从袖中掏出那丝帛。
若是只有一封信,或许还难以推断出来暗语,但她眼下有四封先后寄来京都的信,她将过往的信,与过去发生的事一一对应起来,便能将一些暗话推出来。
卫蓁在楚国掌管封地,接触过密语信件,处理起来也有经验。
红烛一寸寸燃烧,卫蓁面前堆满了写废了的竹简。
到次日天蒙蒙亮时,她终于熬不住,上榻休息了一会,午后不久便又起来。
“这个暗语是指……”卫蓁喃喃自语,努力拼凑完整的一封信。
“支走祁宴,将其坑杀。晋王兵少,引齐兵来……”
密信上的大体内容是,晋国的军马将分三队,待大战之日,晋国主帅带大部队在前,而剩下的祁宴与晋王人单力薄,具体的位置已透露给了齐国。
齐国会带主力来攻打这两处。
这是前线送来给姬渊的信,告知他大战之时,前线会如何部署兵力。
能如此清楚了解晋国出兵策略之人,必然是军队中的上层。
卫蓁心头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就在前夜,她还梦到了祁宴前世被晋军追捕,一人一马流落荒漠之中的画面。
卫蓁当即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几件衣袍,开始整理行囊。
凉蝉在旁看着,问道:“公主如此慌张,是怎么了?”
卫蓁颤抖的手将行囊打包好,呼吸急促:“我要去前线,去见祁宴一面。”
信件从边关到国都,就算八百里加急,最快也得两天才能到,也就是说这信上至少两天之前就从边关送出了。
她不知道,现在赶过去,一切还来不来得及。
她眼眶发红,看向外头,太阳快要西沉,留给她出宫的时间所剩无几。
……
京城掩映在繁华之中,而距离国都几百里外,晋国的军营如一只猛兽匍匐在夕阳余晖之下。
明日就是齐晋两国作战之日了。
暮色四合,高高的山坡之上,伫立着三道身影。
晋王坐于马上,俯看着下方那些练武的士兵,古战场苍茫的气息袭来。
“昔年旧景,今成黄土。四野茫茫,英雄魂断,路尽于此啊。”
长风吹来,晋王感慨消散在风中。
洪硕笑道:“齐晋交锋,少将军多次凯旋,大王当高兴才是。”
晋王定睛于下方那一道身影,身着黑色武服的年轻男子,在夕阳之下如披上一层流光,身姿清俊挺拔。
“无论是行兵作战,还是指挥谋略,祁宴都极其出色,这便是天生的将星,便是寡人年轻之时,与之相比,怕也要逊色一筹,此若是寡人之孙,那该多好?”
洪硕看向晋王身边,那里还立着的另一位人,是晋国出征前定下的两位元帅之一,庞轸,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
晋王眯了眯眼,又叹道:“但凡寡人的孙子中能有其八成能力者,寡人也不愁这王位无人继承了。”
另一人缓缓开口:“祁少将军之本领,军中人皆有目共睹。只是大王,这话也就与我们说说,可不能叫旁人听了去。”
晋王道:“若是寡人将祁宴过继到名下……”
“大王,”庞轸出声,“大王糊涂,岂能效仿莒人灭鄫这等祸事?”
莒人灭鄫,那便是当年鄫地君主,让莒姓的外孙即位,在天下人眼中,以外姓嗣位,鄫姓一脉便是灭亡了。
晋王道:“他祁宴身上流的难道不是寡人之血?寡人如何算是效仿莒人灭鄫?”
“大王,晋国以姬为氏,祁宴不能服众。”
“他有这个能力叫所有人臣服,”晋王目光如钩,“寡人若叫他即位,自然得让礼法上要说得过去,那便让他改姓氏为姬,晋国谁人不服?”
身边两人同时劝道,“大王……”
晋王长长吐出一口气:“寡人不过随口一说。”
晋王抬头望着天色:“明日一仗,齐国必定严防死守。”
庞轸道:“齐国派出的将领,是大王的老对手了。”
晋眸眼瞳中闪过一丝冷色。
齐国能在乱世苟延残喘这么久,自然也是不好对付的。
晋王朝着洪硕伸手,看着下方的祁宴,道:“取寡人的弓箭来。”
洪硕将雕弓呈上。
晋王挽雕弓如满月,不减当年风姿,对准山坡下那一道乌黑的影子。
“嗖”,暗箭穿破霞光,如电飞射出。
在冷箭即将到少年身边时,那身影敏捷转过身来,拔剑朝空中劈去,羽箭碎成两半,跌落在地。
晋王放声朗笑。
草坡下少年听到笑声,翻身上马,驰骋而来。
晋王含笑看着来人,祁宴才操练完,脸颊上挂着汗珠,问道:“大王找外孙?”
晋王抬手揉了揉他肩膀,“明日大军进攻,今夜你也早些歇息。”
祁宴道:“无事,我不觉累。”
晋王点头:“明日的路线还记得吧?莫要忘了,庞轸大军在前,是迎敌的主力队伍,你带兵诱部分敌军深入峡谷,借助地形优势伏击。寡人则在后方,随时接应你们。”
祁宴露出迟疑之色。
他想到在出发前,卫蓁劝他莫要与主队伍分开,道:“大王,此次对策是否调整一二……”
“寡人与你不是商量过多回吗,借用此地的地势最佳,寡人信你。”
祁宴沉吟良久:“孩儿明日,可否多带一些兵马?”
向来战争前若排兵布阵若已定下,不能轻易更改,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晋王看着外孙,道:“寡人再拨给你五千,你也能稳妥一些。”
祁宴抱拳笑道:“多谢外祖。”
晋王与他又交流了一二,让他早点回去歇息。
残阳如血,瑰丽紫谲,马蹄扬尘,少年策马离去。
霞光布满了晋王脸上的纹路,他久久凝望着那道背影。
“这个孩子不会叫寡人失望的。”他轻轻地道。
一股剧痛忽然侵袭,晋王抬手捂住胸口,身子往前栽倒去。
洪硕扶着他:“大王!”
晋王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额间渗出了汗珠,胸腔擂鼓般震荡。
他被二人搀扶着坐稳,缓过神来,笑着叹道,“小事,不必挂怀。是近来太过劳累了,洪硕,你扶寡人进帐子歇息。”
洪硕牵着晋王的马往山坡下走去,与他道:“大王年初落下的伤势,还需要调养,不该急着出征的。”
好半天,他忧心忡忡,低声道:“老奴不得不说,到这个时候,大王该立下储君了。”
晋王抬起头,看到了祁宴的帐篷。
他闭眼,只觉疲累从风中钻到皮肉之中,无奈道:“寡人知晓了。”
……
晋宫。
黄昏时分,金乌西沉,天地蒙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
王殿前宫人行礼道:“见过七殿下。”
姬渊示意他们平身,回到王殿之中,宦官立马迎了上来,姬渊进入偏殿,问道:“我昨日不在宫中,宫中可有发生何事?”
“无什么大事。东边战场那边,庞统领也未曾来信。”
姬渊到书案前跪坐下,翻开桌上竹简,忽而眉心紧皱。
宦官脊背僵硬,对上姬渊那藏着寒冰的眸子,“殿下?”
姬渊打开一旁的柜子,将当中地图与信件仔细翻看了一遍,“昨日我不在时,你可曾放人进来过?”
宦官叩首,听这语气,便知晓坏事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爬上心头,他抖着声音道:“昨日楚公主进来过。”
姬渊眼眸深眯,轻轻笑了一声,将手上书信扔到桌上。
他长身若山水,从桌边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门口侍卫回过身来。姬渊问道:“楚公主在哪?”
“回殿下,公主在其寝宫之中。”
姬渊走下台阶,眼中泛着刺骨的寒意,道:“即刻封锁宫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宫。”
第74章 奔赴
姬渊走出王殿,一众玄衣护卫跟随,一路上的宫人畏惧地退到一边。
清雪院院门敞开着,姬渊往前走去,到了内院,见殿门关着,问门口侍女:“你们公主呢?”
“回殿下,公主正在里头沐浴。”
“沐浴?”
侍女被来人气场压得直不起腰,颤着声问道:“殿下有何事,奴婢帮您知会一声?”
姬渊几步走上台阶,正要叩门,有“哗哗”水声从殿内传了出来。
姬渊叩门的手一顿,回头道:“进去帮我催一下你们的公主,我有话问她。”
“是。”侍女推门而入。
有风从门口吹入,姬渊看到殿中轻纱翩飞,纱后美人背对着他,在浴桶中沐浴。
姬渊回过身,背对着门口,眉心轻皱。
好半天,侍女回来道:“殿下稍等,公主这就出来。”
姬渊颔首,听得里面不断传来的水声,轻拨着手上的银蛇纹的戒指。
他眼前浮起无意中撞见的一幕,女子肩背瘦弱,长发披散在身后,露出半边瘦削下颌。
那人似乎是与卫蓁并不像……
他再看面前侍女,不是那常陪在卫蓁身边的那位,问道:“公主身边的凉蝉呢?”
宫女低头,身子哆嗦:“凉蝉在里面伺候。”
下一刻,男人已经往殿门走去,宫女惊呼:“殿下,公主还在沐浴,您不能进去!”
才说完,姬渊已经叫侍卫将门踹开。
“哐当”一声落下,随即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
姬渊大步往里走,撩开轻纱,浴桶中女子惶惑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脸,全然不是卫蓁,恰恰便是凉蝉。
这屋内哪里还有半点卫蓁的踪迹?
护卫问道:“你们公主去哪了?”
宫人跪了一地,瑟瑟发抖道:“公主傍晚时候走了……”
姬渊轻笑一声。
桌上竹简被风吹得作响,姬渊走过去,随意一翻,写的都是他那些信件上的话。
当中有一封信,应当是祁宴才从边关寄来给她的,写着:“心盲可医,人于浩宇之中,渺若蜉蝣,譬如草叶之于巍峨山峦,意广则天宽。”
姬渊平静看完书信,问身后人:“城门封锁了吗?”
身后一静,随即有人道:“属下这就去。”
姬渊转身:“去取我的马来。”
护卫跟随他一同出殿。姬渊看着天边快要降临的夜幕,他记得清清楚楚,傍晚他回宫时,门口士兵未曾与他禀告有谁人出去过,那就算卫蓁离开,应当也是他回宫之后,绝对还赶不及出城。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溅起巨大的回音。
“驾!”
京都街道繁华,路上人流如织,众人听到一句“让开”,回头看一少女策马疾驰,马儿飞快,她石榴红色的裙裾随风扬起,如烈焰一般划过。
在她身后紧跟着二十人左右的护卫,佩戴着长弓或是宝剑,个个人高马大、魁梧剽悍。
“让开!”
魏相在离去前,给卫蓁在宫外留了一队人手。方才她拿着玉珏,到武馆与那些手下会合。若仅仅凭她一人孤身出城,必定会遇上危险,这些是卫蓁的护卫。
“驾!”卫蓁奋力策马。
前方城隘口,大门在一点点阖上,那门外仅存的一丝光明,眼看就要泯灭。
门口士兵回头,见路尽头奔出一只队伍,道:“什么人!”
马上少女拿出一块令牌,鬓上珍宝华簪映亮她的眸子,里面神色灼热:“我乃楚国公主,奉大王之命出城,速将城门打开!”
士兵连忙恭敬道:“原来是公主。可刚刚宫里城楼上升起了旗子,令城门立即落锁,您怕是……”
话音还没落,少女的马儿已经飞驰而过。
那原本正在关门的士兵们,见公主疾驰奔来,速度分毫不减,连忙退后一步,将门向两侧拉开。少女鲜衣怒马,身后那一匹匹骏马,也跟着鱼贯而出。
他们才出城门不久,身后便传来一阵雷鸣般马蹄声,震动着大地。
“公主!那些追兵来了!”
卫蓁回过头,看到身后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群侍卫,为首男子一骑绝尘。
她压低身子,长发被风吹得掀起,用力一甩马鞭,马儿吃痛,竭尽全力往前奔驰。
一前一后两支队伍,在旷野之上追逐,扬起漫天的尘烟。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卫蓁身边飞过,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取队首护卫的后背。
那一箭来得极快、极准、极狠,几乎是立刻,侍卫连人带马倒了下去。
马儿长长地嘶鸣,横倒在道路中央,众人来不及勒马躲闪,猛地撞了上去,顷刻人仰马翻。
便知这一刻,给了后方队伍赶上的机会。
卫蓁回头,看到姬渊在几丈远外,手中正握着一把长弓。
姬渊衣袂飞扬,接过手下递来又一支箭,再次搭弓,对准了她身边的人。
卫蓁挽住缰绳,枣红色骏马嘶鸣一声,掠起蹶子,慢慢回到地面。
她回身道:“姬渊。”
姬渊将长弓放下,勒马停下,笑着说道:“在下还以为在下的箭,再射穿公主身边的几人,公主才会停下呢。”
姬渊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系在马鞍边的包裹上,“公主这是要离开王宫?”
卫蓁一言不发。
“公主是欲去见祁将军,还是欲去见大王?等过几日,前线的战报就能传回国都,公主倒也不用这样着急。”他声音清清淡淡。
卫蓁等着身后自己侍卫们重新上马,“姬渊,你与齐军勾结,欲弑君弑祖,窃取朝权,天地不容。”
姬渊目中倒映着远方的旷野,轮廓浸透着淡淡疏离,只道:“天快暗了,公主此刻回去,我们还能一同用晚膳。”
在所有人都未曾料到之时,卫蓁拉弓搭箭,将箭对准他。对面侍卫大惊,将宝剑搭在卫蓁身边。
姬渊看着那泛着寒光的箭尖,再抬头看着对面。
夕光朦胧,她睫羽沾着露珠,冶丽的眼底透出的冷色,刀锋般冷锐,一寸寸朝他逼来。
姬渊薄唇轻启:“我还没有告诉公主您的身世吧?”
“我知晓,”她的箭抬起,对准了他的额间,“我在你的信件上看到了。”
姬渊凝望着她,乌沉的双瞳中起了几分波澜,很快又归于宁静,晦暗如海,“所以公主还是执意要去前线?”
卫蓁道:“是,叫你的护卫退下。”
姬渊嘴角轻勾:“你看到的信是两日之前从边关寄来的,大军明日就会作战,此时也是无用了。”
他后退一步,叫侍卫上前去控制住她。
卫蓁道:“姬渊,你说过,你我婚约牵涉甚大,盘根错节,你看重与魏国的婚约,其实是看重我背后魏国的利益,对吧?可我不喜欢人逼迫我。”
言下之意,就算姬渊现在将她带回去,她也断然不会配合他帮他谋取到那份利益。
姬渊微微一笑,“公主执意要去前线,可知路上会有何等着自己?前路危险重重,公主为情爱便能牺牲到如此地步,舍弃地位身份、乃至生命?”
卫蓁挽住缰绳,调转马头,“我们走。”
“给公主放行。”姬渊后退一步。
下属犹豫劝道:“殿下。”
“公主执意要走,在下不会阻拦。”
卫蓁扬起马鞭,催促.胯下马儿奔驰,这一支队伍很快重新启程。
姬渊的眸子一如既往清寒,高高立在山岗之上,目送着那道身影风驰电掣,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殿下,”身边人道,“您怎能将公主放走?”
“她赶不上的。”树枝在姬渊脸上映出阴影。
以他们的速度,两日到前线已经是极限。
她要去的地方,无非是军营,到了那里,亲眼看一眼祁宴的尸首,当然就会死心了。
到时候,自然有姬渊的手下,将她押送回来。
冷风鼓入他的长袖,姬渊眼里一片暗色,扯了下缰绳。骏马撅起四蹄,朝着王城方向行去。
……
瑰丽的火烧云在头顶燃烧着,将天空染成火一般的颜色。
骏马在路上疾驰,卫蓁举目望去,山峦连绵起伏,犹如海潮一般不绝。
不知要行多久,才能到达晋国的边境。
她知道来不及了,但心中还是存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那一日,姬渊问她,为了情爱能做到何种牺牲的地步,是舍弃地位、放弃身份,还是用命去搏一把。她回答不知晓,哪怕到了这一刻,她脑海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义无反顾地奔向祁宴,去见他一面。
不知道祁宴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单独出任务时,身边多带一些士兵。
她实在害怕,不想失去他,惶恐钻入心尖,在血液中叫嚣着。她迫着胯下的马快一点,再快一点。
卫蓁纵马东行,那霞光如火光,照亮着她的前行之路。
天地暗了下去,只剩下灿烂的银河,月光照在一身红裙的少女身上,她策马向着路的尽头奔去。
光线转亮又转暗,周而复始。两日之后,他们到达了齐晋两国边境。
卫蓁策马停下,看着天空。
四周的群山在午后阳光照耀下,染上了一层炽焰般红光。
身后护卫跟上,眉心紧锁:“烈阳嗜血,天象异常,昨夜这里必定经过了一场惨烈的大仗。”
前方传来厮杀声,卫蓁朝前头驰去,骏马立于山坡上,毛发被风吹得飞扬。
风沙之中,卫蓁俯眼望去——
远方战场之中血流成河,触目尸骨遍野,烽烟孤寂地直上青天。两方的将士还在厮杀,浪潮一般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公主,前头是战场,我们得离远些。”
卫蓁看着下方猎猎的旗帜,“那里是不是晋王的营地?”
侍卫将地图送到她面前。卫蓁闭上眼,空气中充盈的都是血腥气。
她没有兵马,帮不了晋王。
一种茫然的恐惧,从四野的风里钻入了她肌肤中,她打了一个寒颤:“我们绕过这边山峦,去前面一带看一看。”
祁宴的兵马应当在那处。
第75章 追随
战场上烽烟连天。
齐国大军事先得到晋王的位置,特地绕道而来,欲直取晋王的首级。
军阵不停地轮换,前方伤员退下来,后方士兵就源源不断地补上去。
齐国的兵力充沛,不怕持久之战,可与晋国两天一夜的交锋下来,晋国没有如想象中颓败,防线依旧固若金汤。
对面明明只有两万兵马,却负隅顽抗,愈战愈勇,好似血性都被激发了出来。
齐国的大将瞧见局势不对,下令道:“速速叫援兵来!”
他们有十倍于晋王的兵马,今次之战,必定能活捉晋王!
……
晋军帐前,一队队士兵在列阵。
前头众人在厮杀,后方替补的士兵丝毫没有退缩。
晋王骑着骏马,正在巡阵,鼓舞着士气。
所有人都看见,那一匹骏马高大凶悍,目光狠厉,驮着的人更是威武勇猛,玄黑的披风猎猎飞舞,雄浑的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他们浑身热血沸腾。
“昔日我晋人耻辱受尽,血流成海,骨堆成山,方铸就今日的山河!今齐人欺我妇孺,祸我家园,藐我王威,我晋国岂能容忍此蝼蚁之辈?”
他手持宝剑,策马而过,用剑击打士兵的长戈。
“所以如何?”
“战!”
“如何?”
“战!”
晋军的高呼声撼动山野。
“寡人需要你们,大晋的江山需要你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拾起你们的刀枪,想想你们的家中的妇孺,想想来时路上的流民,你们战无不胜,是寡人的虎狼!”
晋国的军队血性涌起,潮水般的往前涌去。
“唯有杀敌,方可保家!唯有灭齐,才能卫国!儿郎们,向前冲锋去吧!”
“给寡人战!”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回荡在天地中。
晋王握紧宝剑,看着队伍毫无畏惧地往前冲过去。
杀声响彻山野,晋王勒马回头,面色紧绷,冷声问身边副将:“援军在何处?”
副将摇了摇头,“援军来不了,昨夜属下递了消息出去,祁将军与庞统领那俱无回信。”
援军没有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们也来不了。
晋王面容肃穆,立于马背上,眺望着远方。
黄沙弥漫,血水在半空中抛洒,不断有断臂残肢飞起。
他突然抬手捂住胸口,露出痛苦之色,唇边渗出鲜血。
身边的洪硕立马反应过来,走上前去,“大王!”
洪硕劝他进营帐内歇息,晋王摇头:“寡人无事,寡人在这,这些儿郎们才能安心上战场。”
晋王擦去鲜血,笑道:“今日晋国以一当十,寡人在最后一仗中还能打出如此战役,也算不枉特地来一遭了。”
“大王!”洪硕闻言心惊,再看他额角冒冷汗,连忙扶着他下马。
晋王强忍住痛意,面上分毫不显,从容地往前走去,不让周围士兵看出一丝一毫自己的不对。
可心口绞痛袭来,他宛如心碎,几乎撑不住,只能咬牙缓缓向一边走去。
直到人少的地方,晋王才扶着洪硕,大口的喘息着。
他心口频频绞痛,是年初被猛兽挠伤落下的病症,在出征前,他就有一种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他一生戎马沙场,在马背上杀敌,到了临终之时,怎甘心缠绵于病榻之上?
所以他忍着剧痛,明知自己会死在边关,也执意要来一趟。
今日,是他的最后一仗。
“扶我去王帐休息。”
洪硕双手不停的发抖,看着远方苍翠的山峦,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庇护照耀晋国几十载的烈阳,怕是今日要落山了。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毫无预兆地从后方射来!
“噗”的一声,刺穿盔甲,鲜血顿时飞溅!
刺眼的阳光下,王帐前所有人,都看见晋王被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乱箭射中。
大王脚步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口中喷出鲜血,膝盖跌跪在地。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叫喊声四起,顿时兵荒马乱。
“保护大王!”
“军营之中混入了内奸!快护送大王入营!”
晋王抽出面前士兵身上的宝剑,斩断身后的长箭,回身望着那还没来得及逃走的武官,口中含着鲜血,撑着长剑站起来,愤怒地一剑朝着那人砍去。
武将死于当场,一颗人头骨碌落地,翻过来露出一张恐惧的面容。
晋王盔甲上浸满了鲜血,被扶进了帐篷之中,他躺了下来,须臾床单也被染得赤红。
“医工呢!医工呢!快召医工来!”副将焦急喊道。
晋王强撑着坐起来,大口喘息着:“不能乱了军心,告诉外面,寡人很好……”
他的气息开始变得虚弱。
洪硕落泪:“军中有内奸,与齐人勾结……大王!”
晋王呼吸急促:“其实寡人东征时,便知身子不行,再如何调养不过是烧灯续昼罢了,今日也到了油灯枯尽之时。”
门口传来脚步声,洪硕慌乱道:“大王莫要说这种话,左先生来了,他会治好您的……”
晋王看到来人:“你怎不在祁宴身边?”
左盈跪下:“将军怕大王身子不适,特地将臣留下,守在大王身边随时待命。”
晋王露出笑容,问道:“那小子那边情况如何?”
左盈缓缓抬起头,一张面容苍白,晋王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落了下去。
“前头刚刚传回的消息,少将军遭遇埋伏,一万兵马尽折在山谷之中。”
晋王睁大眼睛,发出嘶哑的一声:“那他人呢?”
“将军与身边侍卫,不知所踪。”
“祁宴秘密出兵,位置隐蔽,怎会遭到埋伏?必定是军中有内奸将他的位置透露给齐国……”
晋王苍白的嘴唇翕动,胸膛上下起伏着,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
左盈上前来,颤着声音道:“大王,臣帮您脱盔甲。”
“不必了。”晋王断断续续喘息着,能感觉到胸膛中的气息在一点点流走,空气变得稀薄。
“寡人一生,驰骋战场,扫荡千军,得见晋国崛起,活至如此年纪,已是大幸。”
晋王闭上眼睛,鲜血顺着嘴角滑落,染红了花白的胡须。
“大王,储君之位,您还尚未立下。”洪硕面如死灰。
众人皆劝道:“大王,您若一走,晋国定然要乱,您当即刻立下储君!”
晋王手握紧床榻边缘,费力弓起身子,嗫嚅道:“取笔墨来……”
洪硕眼中噙泪,捧着竹简与笔墨跪下。
在他的榻前,将士跪了一地,皆感知到了死亡即将降临。空气中弥漫着绝望。
晋王伸出手,却是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手重重搭在床边沿,只能抬起头,对着床边的人道:“寡人来说,洪硕,你来写……”
洪硕将耳朵附过去,晋王气若游丝。帐篷内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晋王张了张口。洪硕面色蜡黄:“大王三思,万万不可!”
众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就按寡人说的写!”一口血从晋王口中吐出,喷在竹简之上。
洪硕袖摆掩泪,提笔去写,写完后盖上王印,传唤太史与几名副将上来,誊抄几份给众人过目,帐篷内立即起了一片骚乱。
榻上的老人仰躺在那里,痉挛的指尖还在挣扎着抓着床单。
晋王耳畔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眼前只有那明亮的帐顶,他染血的手指,朝着刺眼阳光伸出去。
“阿惠,阿琴……”他口中溢出几个虚弱的字节。
这是在唤王后与姬琴公主。
帐篷内一片哭嚎,“大王!”
晋王的眼前是一片光亮,所有哭喊声、杀伐声全都消失,余下了无边的静寂。
他这一生有三个遗憾,一恨,不能攻灭诸国统一天下,二恨,征战几十载,不能陪夫人,最恨,当年与女儿决裂……
他的眼前浮现起当年女儿才及笄的一幕,女儿眉间的花钿泛着光辉,回过头来,躲在她母亲的怀里,笑着唤他:“父王。”
晋王的手朝着女儿伸出去。
他可以告诉女儿,他有善待她的孩子。
一生往事在眼前走马观花,许多人的面庞在浮现又消散如烟,最后只剩下女儿还有夫人。
晋王的手缓缓落了下来,笑着阖上了眼帘。
暮春五月,一代豪雄,晋王姬庚,于祝柯山溘然长逝。
……
王帐之内回荡着恸哭声,空气中充满着哀痛。
然而众人不能悲伤多久,大军还在作战,齐国增兵已到,来势更加汹汹。
左盈出走出王帐,望着远方烽烟,与晋王的亲卫姬润道:“齐国还在猛攻,要想办法保护大王的尸首,万不能落入敌军手里。”
姬润道:“军营中必定还潜伏着贼人,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与内奸,大王逝世,那些人蠢蠢欲动,定然想要夺去传位的诏书。”
敌军能如此清楚的知晓他们的位置,必定是因为敌出在了内部。
姬润咬牙道:“我会想办法护送大王的尸首还有诏书出去,左先生也务必找到祁将军!”
局势紧急,间不容发。
左盈看着面前人,此乃晋王侄孙,也是亲卫头领,但他是否忠心于晋王,左盈也不知了。
这周围之人,谁都可能被策反过。
便连那帐内,跪着的将士中,是奸邪还是良善,都难以分辨。
左盈手上握有一份诏书抄本,晋王的遗诏涉及祁宴,左盈希望能赶得上去见他一面。
他道:“你且保重!”
左盈用力驱马,马儿往山岗上跑去。
姬润收回视线,正要回头,便见军营前头出现了几道士兵身影,带剑大步朝这里走来。
他目中怒火直烧,知晓藏在暗处的奸邪小人都出来了,手中宝剑一转,唤帐中人手下:“护着大王与诏书,其余之人出来,迎敌!”
两方士兵缠斗在了一起,声音回荡在军营上空。
……
山林之中鸟雀四飞。
与此同时,卫蓁先一步到达了另一处战场。
下方峡谷之中,堆满了尸首,黄土上插着断枪,触目是一片疮痍,尸骸与血肉构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卫蓁的心犹如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呼吸都痛彻心扉。
侍卫们停下来,看着马背上的少女,血一般的阳光爬满了她的面颊,却浸不透她的神色。
卫蓁一言不发,握着缰绳的手已攥得满是鲜血。
侍卫下马去,帮她检查了一下路边躺着的尸首,回来道:“死的一半是晋国兵,一半是齐军。”
四野是一片诡异的沉静。
侍卫们也不敢出声,最后不知谁人道:“公主先回去吧,下面烽烟还在烧着,齐军应当还没有走远,随时都可能有敌兵回来。”
正说着,前方传来说话声。
众人躲到一旁森林里,浓郁的草木遮盖住他们的身影。
来人是齐国的士兵。
“我本以为此一战,定能轻松取胜,不想数倍于对方的人马,竟也能折戟于此?军报若传回国都,君上必定大怒。”
卫蓁透过树木间隙,看到为首将帅,正在怒斥后方的士兵。
“如今唯有一策,捉拿祁宴归齐,方能平大王之怒气!”
“回将军,那祁宴实在狡黠,孤身将我们剩下的兵马引走大半,如今副军尉已经带人往北去追杀他了,他那点人撑不了多久的!”
那一队人马渐渐走远,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卫蓁策马从林子中出来。
她翻看了一眼手上羊皮地图,调转马头,不顾身后众人的呼喊,朝着北边的方向驰去。
“公主!”
无论侍卫如何劝说,卫蓁不曾放弃。公主心性之执拗,他们在路上早就见识过,无奈只能跟随。
道路之上,到处都是晋国死去的士兵,卫蓁心滴着血,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着,一股锐痛传遍她的身体。
她穿行在峡谷中,仿佛能感受到祁宴当时在这里的哀痛。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与他说,她前日离开京城前,才收到他的回信,确认了他就是晋岚,可上辈子他却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辈子又兜兜转转,他送她夜明珠灯,帮她治好眼睛,为她过生辰……
明明他说回去之后便娶她,怎么能食言?
卫蓁胸中被恐惧淹没,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她连日疾驰,喉咙涌上一口血,用力咽下去,不顾一切往前奔去。
“驾!”
他们策马许久,从山谷出来,踏上了原野,渐渐四周变成了贫瘠的荒野,不见植被草木,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片黄沙。
“公主!前方便是荒漠了!”
众人勒马停下,马儿望而却步,踌躇不前。
卫蓁下马,看到地上一滩蜿蜒的血迹,周边散落着杂乱的马蹄印,延伸进前方的荒漠。
“公主,您不能进去,里面太危险了。”
卫蓁起身道:“那你们进去,帮我寻祁将军。”
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摇头道:“我等誓死保卫公主,只护卫在公主身侧,但此要求,还请公主恕属下们无能。”
“公主回去吧,沙漠荒凉,寸草不生,凶险异常,若无领路之人,进去后必然会迷失方向。”
这些她都知道,可卫蓁无法坐视不管。她做好决定,便无人能劝动她。
卫蓁再次上马,没有直接进入沙漠,而是调转了马头。
众人以为卫蓁放弃了念头,直到跟着她到了邻近的一处绿野山林。
侍卫不解地问道:“公主?”
卫蓁在湖畔边蹲下身子,拿出水囊蓄水。
“我知晓你们惜命,不愿深入荒野,你们若是愿意追随着我,便留下来,不愿追随我的,便回去吧,我不会强求你们。”
卫蓁看着湖畔中自己的倒影,轻声道:“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
卫蓁蓄满了一水囊,又拿起另一只水囊,她之前看到了地图,知晓自己要进沙漠,特地在路上多捡了一些士兵们的水囊,以备之后所用。
侍卫们商量了一个结果,有十五人愿意跟随他。
卫蓁笑着道:“若能从沙漠出来,回魏国后,我会让父王为你们进爵三等。”
她检查好马鞍与缰绳,道:“随我出发吧。”
卫蓁再次来到荒漠前,沙海浩浩渺渺,连绵起伏,一簇一簇似凝固的海浪,平静之下,藏着滔天的波澜。
马儿感受到恐惧,双脚哆嗦后退。
夕阳光落在她脸上,卫蓁长发飘飞,伸手撕下一片衣摆的绸缎,当作面纱,蒙在面前,她长裙飞扬如皱,似一团燃烧的烈火。
她举目看了一眼天色,抱着视死如归之心,用力一甩马鞭,“驾!”
数十匹马儿,驰骋进了浩瀚的沙海。
第76章 并肩
一路沿着马蹄印向前,路上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隔十几丈便有尸首,大多是齐人。
这些血迹与散乱的盔甲,无一不昭示着这里进行过一场厮杀。
他们顺着血迹深入荒漠,翻越一座沙丘时,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兵械打斗之声。
卫蓁在沙丘上停下,看到了下方的场景:
齐人正在围攻晋国的将士,乌泱泱百人左右,将二十不到的晋人团团围住,最中央的一玉冠银甲男子手持长剑,气势冷冽如锋,火烧般的霞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抬手之间,手法残忍,直接斩断一人脖子。
四面八方人源源不断朝他涌上去,他的脚下堆满了尸首,剑尖滴滴答答滑落鲜血,他手臂负伤也在流血,他全然未察一般,继续不知疲倦地厮杀。
然而他可以以一当十,但身后士兵们却抵挡不住齐人的围困,一个一个倒了下去。
“齐国的儿郎们,取下晋国将领的头颅,回去大王赏赐百金!”
军士的士气被激励,疯了似的往他身边扑去。
祁宴大腿受伤,跌跪在地前,挥剑又砍下一人头颅。
包围圈越来越小,身边士兵也所剩无几。
祁宴气喘吁吁,碎发都滴下血珠,眼看迎面敌兵一刀朝自己劈来,他正要起身,忽然一箭从后方飞来,一下刺穿了那人的脖颈。
敌兵倒了下去,祁宴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一道火红的身影,数十匹骏马从沙丘上飞奔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卫蓁。
飞驰来的骑兵与齐国人厮杀在一起,将祁宴身边的士兵引走了大半。
卫蓁从马背上下来,飞奔到祁宴身边,双手捧住少年的脸颊,“祁宴。”
他满脸血污,眼睫沾着血雾,虚弱无比望着她。
侍卫南烛挡在他们身前,回头道:“敌军太多,公主您快和将军走,这里交给我们!”
祁宴手撑着长剑,“不用!”
南烛奋力抵挡敌兵,“将军,您从昨夜便一直在杀敌,已身受重伤,不能再强撑下去了,走吧!”
他强撑着要站起来,体力不支,整个人向前倒在卫蓁的身上。
卫蓁看着身后,那些敌兵如豺狼般扑上来,她吃力地扶祁宴起身,对身边人道:“帮我扶将军上马。”
卫蓁回到自己的马边,将水囊与馕饼解下来,朝星野驹奔去。
她上马坐好,让祁宴趴在马背上,用力一马鞭,“驾!”
卫蓁奋力地策马离开这处。风沙灌入口鼻,她重重地咳嗽,知道不能停下。
然而很快,身后便出现了几匹狂奔的骏马。
“停下!速速停下!否则这箭就要洞穿你的后背!”
卫蓁回首,长发被风撩起,看到身后敌兵搭箭。
卫蓁趴下身子,那箭直接擦着她的头顶飞过去,没入前方黄沙之中。
敌兵只瞧见前方女子弯下腰,她手在马鞍边挂着的袋子中摸索了一会,等她再回过头,手中握住了一把小型的弓弩,直接对准了他的胸膛。
“嗖嗖”两声,两名敌兵被箭射中倒下。
卫蓁欲再次补箭,却发现箭筒中短箭已经用光。
身后还有追兵穷追不舍,她只能压低身子,继续策马。
就在他们要翻过这座沙丘时,星野驹忽而定住,卫蓁瞳孔一缩。
前方尘土飞扬,狂风掀起了一道巨大的沙幕,那沙幕连天,仿佛能覆盖天地的一切。
“是尘暴!”身后人惊呼,“快逃!”
护卫们丢盔弃甲驾马狂奔。
卫蓁身子颤抖,慌乱之中,看到远处有一座石壁滩,驱马到了那里,带着祁宴躲进去。
四周坚固的石头,将这里构成了一座天然的避风港。
他们才进去后,尘暴便滚滚袭来。
风沙狂作,壁石左右摇晃。
星野驹蜷缩在他们周围。卫蓁撕下衣袍一角,帮祁宴挡住面颊,另一只手捂住脸上面纱,与他一同俯趴下去,
外头轰隆巨响,似电闪雷鸣。
卫蓁蜷缩在马儿与祁宴之间,害怕闭上了眼睛。
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抱住了卫蓁。
祁宴醒了过来,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尘暴停了下来,风沙声渐渐小了下去。
卫蓁一嘴都是沙子,扶着石壁咳嗽,将口中沙子吐出来。
她回头,看到祁宴躺在那里,膝盖前行到他身边,一手拍打他的脸颊,一边唤他名字,慌乱地拿出水囊,往他口鼻倒去,害怕沙子堵住他的喉咙。
“咳咳。”祁宴侧过脸颊,将口中沙子吐了出来,虚弱看她一眼,又阖上了眼帘。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又昏迷了过去。
卫蓁从石壁中探出身子,入目黄沙茫茫,大漠无一人。那些追兵已经不在。
卫蓁回到石壁后,长松一口气,开始检查祁宴的伤势。
她小心翼翼解开他身上盔甲,心中忐忑不安,前世祁宴浑身落了大大小小伤疤,她曾猜测那是在流落沙漠时落下的。
然而这辈子,少年露出的身体情况,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
上身满身血污,都是敌寇之血,他的身躯被盔甲保护得极好,全身上下唯有手臂和右边大腿受了一些伤。
他应当有听她的叮嘱,在出行前多带一点兵马。
卫蓁解下他身上的盔甲与里衣,从携带的药袋中取出药瓶与纱布,为他处理伤口,之后又喂他吃了一点馕饼和水。
做完这一切,卫蓁已是累极。
夜幕缓缓降临,卫蓁靠坐在石壁之上,轻轻地喘息着。夜色如从银瓶倾泻流下的水流,洒在她的身上。
卫蓁苦中作乐,露出微笑,觉得好像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一样,若不是祁宴为她治好眼睛,她定然无法适应夜色为他上药,也看不到今夜这般灿烂的星河。
晚风徐徐吹来,卫蓁心头起伏的愁绪在这一刻抚去。
卫蓁转头看向身边安静卧着的少年,在他身边侧躺下。
沙漠入了夜,温差极其大,尤其是眼下才五月,起初还是柔风,到后来便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卫蓁抚上少年的面庞,拭去他脸上的沙砾。
她的指尖一顿,眼前便浮现起上辈子,他们遇上雨水,一同躺在山洞之中,他也是这般伸手,为她慢慢擦拭脸上水珠,将她的碎发别到耳根后。
卫蓁靠过去,伸手环抱住他,就像他在山洞中为她取暖一样,也用自己身子温暖他。
她希望他无事,平平安安,希望明日一早醒来就能看他转醒。
她握住他冰凉的双手,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星野驹凑过来,用身子为他们遮挡夜晚的风沙,周围冷气一下少许多。马驹用那双晶亮的眸子望着她,卫蓁微笑,伸手揉了揉星野头,马儿轻蹭她一下。
卫蓁望着一边水囊,算了算,两人加上一马,若是省着用,这些水和粮食能支撑他们度过三天。
晚风袭来,卫蓁抱着身边人,巨大的疲倦袭来。
“哗啦啦——”
卫蓁被喧哗声吵醒,她迷迷糊糊,起初以为是风声,然而听到马儿发出的嚎叫,猛地睁开眼,定睛一看,一只秃鹫正立在祁宴的身上。
巨鸟身躯硕大,嘴尖如钩,翅膀尚未合上,应当才从空中落下来,听到动静,一双漆黑的眼睛转了转,落在祁宴的身上,眼中闪着嗜血的锋芒。
它望着身下人,嘴朝着其受伤的手臂啄去。
卫蓁拔出宝剑,朝他左边翅膀砍去,秃鹫尖叫一声,振翅飞起,鲜血从高空落下。
它双目掠过狠戾之色,向下方俯冲而来。
就在这时,一支长剑射穿了它胸膛,秃鹫从空中摔落在地。
卫蓁回过头来,看祁宴手中握着弓箭,扔下宝剑,快步走过去,“祁宴!”
祁宴手中长弓脱落,手捂着胸口跪下,抬起头,目光渺渺望着她,虚弱道:“阿蓁……你怎么在这里?”
他扫视一圈四周,“南烛他们呢?”
卫蓁道:“昨日你身负重伤昏迷过去,我先将你带了出来。”
祁宴红了眼眶,定定地望着她,强撑着站起来,不顾卫蓁的阻拦往回走去,卫蓁上前来拉住她,祁宴轻轻推开她的手,身子微晃了一下,一拐一瘸地往前走去。
卫蓁再次追上他,祁宴双目赤红:“我得去见他们,我是将领,千不该万不该撇开部下离开……”
“祁宴!”
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少年的步伐停下。
他回过头来,看到少女双瞳漆黑,湿润润地看着他。
她碎发散乱,满身尘土与血污。
他好似大梦初醒,终于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手捂了一下眼睛,道:“抱歉,我只是才醒,不是对你……”
他眼中落泪,少女朝他奔来,红裙投入他怀中,一把抱住她。
卫蓁扣住他的肩膀,“我知晓。”
祁宴腿部受伤,与她一同跌跪在黄沙中,阳光灼烧着他们背部。
他眼神暗淡,双手颤抖,喃声道:“是我的错,峡谷一战中,那么多士兵本不该死……是我害死了他们……”
卫蓁摇摇头,听着他这样的话,心头钝痛,她泪珠一颗颗落下,“齐军数万大军也几乎尽折戟于那里,你只有那么一点人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没有输,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是姬渊,是那些暗中奸邪小人作乱,你不能揽在自己身上……”
她声音哽咽,与他额头相抵,“你得振作起来,我们一起回去。”
祁宴面色冷白,凌乱的发丝垂下,显得孤寂又脆弱。
他勾唇惨淡一笑,自嘲一般:“我还能回去吗?”
卫蓁看着他狼狈脆弱之态,心中酸楚异常,万分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他出发前志得意满,与那些战士同进同退,如今身中埋伏,身边无一人归还。
这样悲惨的局面,所有人都未曾料到。
“祁宴,我知晓你不是心智脆弱之人,什么都没有了就得爬起来……”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她眼中含泪,抱住他的身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们一起重新回晋国去。”
风沙在他们周身飘散,泪珠一滴一滴打在黄沙上。
少年抬起头,她靠过来,吻住他干涸的唇,泪珠一颗一颗落下,湿润了他们的唇。
她轻声道:“不要害怕,不要恐惧,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你去何处……”
他双瞳凝望着她,良久,好像终于那份绝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伸手环抱住她。
好似千言万语、无数情绪,都凝固在这一环抱之上。
他捧住她的脸,抬起袖摆擦去她脸上泪痕,眼睫颤抖着,轻声道:“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明明说过不会叫你再受别人的委屈,却害你一直落泪。”
卫蓁知晓他心中有多煎熬,明明他更需要一个感情宣泄的出口,却反倒在安慰她。
二人相互搀扶着往石壁走去。
卫蓁收拾好地上散落的行囊,回来见少年一言不发,长身立在马驹旁,就静静看着远方沙尘。
他碎发贴着面颊,褪去了盔甲,全身只有单薄的一层里衫,他的手臂因为方才拉弓,臂上伤口重新撕裂开来,血滴顺着指尖滑落,溅在泥土里,然他丝毫不在意,面颊如寒冰,身子立得挺直,任由风沙拍打单薄的身子,似一把冷冽的刀锋。
像是过往的青涩褪去,一种新生破土而出。
卫蓁有一瞬,在他身上看到了上辈子他成了晋王的影子。
祁宴听到动静,收起身上的阴寒的情绪,回过头来,握紧她的手,“你来时,可知晓大王那边情况如何?”
卫蓁摇了摇头,“不知。大王与齐军还在作战。你才醒来,吃点东西再出发。”
祁宴接过她递来的一片馕饼送到唇边。他才从昏迷中醒来,唇瓣苍白,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去,强撑着上马,清晨的阳光清清淡淡,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破碎的光晕。
卫蓁实在担忧,以他身子情况,能不能支撑着他出荒漠。
二人一同上马,他从后环住她,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卫蓁看到前方黄沙弥漫。
她说会陪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然而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浩浩无垠、极度危险的沙海。
他们的前路如何,未知。
第77章 搀扶
清晨时分,气温微冷。
卫蓁重新覆上面纱,出发前也给祁宴做了一个面罩,抬手为他系好:“你要是路上觉得累,可以靠着我身上歇息。”
她用力一夹马肚,马儿迈开四蹄跑了起来。
祁宴看向怀中人,黄沙与脏污沾染上她的下巴,她全然未曾察觉,面颊雪白,双眸平视前方,认真地驱马。
明明她比他纤瘦得多,却还让远比她强壮的祁宴倚靠她。
她从国都赶来此地,应当是昼夜疾驰,歇都没歇一下,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辛苦。
祁宴心头有一种酸胀情绪升起,慢慢怀抱紧少女,“你昨夜一直护着我,怕是也没好好歇息,我来挽缰绳,你可以靠在我怀里多睡一会。”
卫蓁仰起头,“我无事。”
她察觉出他情绪不对,清眸微弯:“那我们轮流歇息,可好?”
祁宴没有应下,只道:“趁着天亮,赶紧走吧。”
他们调转方向,想沿着路线原路返回。
可昨日一场沙暴掩盖一切痕迹,四野空旷无人,只有一望无际的金沙,全然不见一点昨日打斗留下的痕迹。
太阳晒得黄沙滚烫,马儿脚步都慢了下来。
行了一段时间,卫蓁在马背上颠簸,看着他们刚刚经过了一处石壁。
这个地方,他们已经来回经过好几次。
他带她到了一处背风石,扶着她下马坐下,“午后天太热了,你先在这边歇一会。”
“那你呢?”卫蓁揭开水囊盖,喝了一口,将水囊递给他,祁宴看了一眼,没有接,道:“我先去前面探探路。”
他正要走,一只手紧紧拽住他。
浩浩的黄沙中簇拥着一张雪白绝丽的面容,她满眼慌乱:“你不能一人前去,若是我们又遇上昨日一样的尘暴,将你我就此分开了怎么办?要么你留下来一同歇息,要么我与你一起去。”
卫蓁用力一拽,祁宴便与她一同进入了石壁洞中,没一会星野驹也钻进来。
原本还算宽敞的石洞,顿时显得格外狭窄。
卫蓁将水囊送到祁宴手边,这次盯着他,一定要他喝一口。
祁宴接过水囊,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只简单抿了一下,却做出喝了好几口的样子,之后将水囊盖好还给他。
卫蓁微微一笑。
祁宴靠在石壁上,看着少女双眸清亮、笑着抚摸马驹的头,又倒了点水给马驹喝,他唇角也勾了勾。
他道:“午后太阳烈,我们可以歇息再走,你稍微眯一会。”
卫蓁点头,头靠上他的肩膀,极其自然流露出对他的依赖,祁宴身子一顿,随后抬手慢慢揽住她。
热风穿过石壁,有沙的流逝声在耳畔流过。
不久之后,祁宴从浅眠中醒来,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动静,握紧身边的宝剑。
有人来了。
马蹄声逐渐靠近,在周围停下,交谈声从上方传来。
祁宴透过孔洞,看到那近在咫尺的马蹄。
“祁宴当真进入了这边荒漠?”
“那是自然。七殿下了命令,捉拿祁少将军,无论是死是活。荒漠外一圈都是搜查的士兵。”
“我们进来这么久,都未曾见到他的踪迹,莫不是已经丧生在沙海之下了?”
“便是死了,也得带着尸首找了回去交差!七殿下说了,人是生还是死不重要!”
祁宴抬起头,突然发现,他和卫蓁的脚印正散落在石洞外。
外面声音一下安静了下去,祁宴的手慢慢抵上了刀鞘。
当洞穴外探进一张脸来时,祁宴果断拔剑,刹那洞穿他的脖颈,溅出一地的血花。
祁宴出洞口,另一人大惊,连忙求饶,假装扔下武器,却猛地扑来,祁宴将人制服,一下抹了他的脖子。
鲜血在沙子上蜿蜒开来,在刺眼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卫蓁抱着行囊,钻出洞口,看着地上两具尸体,愣了一愣。
祁宴道:“你此前与我说过,姬渊与这次战役有关……”
卫蓁知晓他听了必定难以接受,但还是如实道:“是,祝柯关一役,他与庞轸从中作乱,将大军行动路线,提前透露给齐国。”
祁宴双目如寒冰,脸颊的肌肉微颤,拼命压抑着情绪,低下头用布擦去剑上的血迹,未在她面前继续说一句话,只道了一声:“我知晓了。”
是极其压抑、凝结无数浓烈情绪的一声。
卫蓁上前抱住他,“姬渊谋取政权,想要除去你,派兵追杀你,我们得赶紧离开。”
祁宴道:“好。”
他抱着她上马,往前驰去。
沙漠外一圈都是姬渊的兵马,他们回去便是自投罗网,只能调转方向。
唯一的路,是穿过这片荒漠,到达齐晋两国的交界地带。
尘烟滚滚无边,满目苍凉之色。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夜晚,暮色笼罩下来,难以行路,祁宴与她停下,找到一处天然的石洞滩躲了进去。
冷风钻进来,卫蓁瑟瑟发抖。
祁宴将羊皮地图看完收起,抬头看她脸色苍白,伸手将她揽入怀里,问道:“冷吗?”
“还好。”卫蓁将头埋在他颈窝里。
“口中都呼出寒气了,怎么还好?”祁宴唤来白马,让它挡住风口。
卫蓁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仰起头道:“沙漠里行路困难,祁宴,我们能走出去吗?”
祁宴点头:“观察天象辨别方位,是一个将领该有的技能。我看过了,我们一直在往东边走。”
卫蓁望着他。少年脸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浓密的眼帘低垂,轮廓被暗夜晕染,放在从前,他必然是满身鲜活傲气说出这番话,如今只余下一片沉寂。
卫蓁抬起手,指尖抚平他眉间的愁绪,“你只带着一万不到将士,抵御齐国几万大军,令他们丧生于山谷中,你已经做得极好。”
祁宴声音沙哑:“是吗……”
卫蓁直起身子,“你的人生不止这么一场战役,你以后会赢下许多场大仗,不能因为这一仗便颓丧,你是大将军。”
她知晓他的心结所在啊,手掌轻抚他的脸:“你有什么想说的,都与我好了,不要封闭自己内心。”
祁宴抬头,看到少女双目潮湿,她红唇靠过来,吻上他的眉心。
一股柔软之感从她吻过的地方向着四周肌肤蔓延开来,祁宴眼帘微动。
“我害怕你沉顿下去,我知道你不会,可我还是担忧,看到你自责我也会难受……”她慌不择言。
他靠过来,握住她的手,“你不要为此难受。”
卫蓁笑道:“很晚了,明日还要赶路,我们早点歇息吧。”
祁宴与她一同躺下,用身子为她挡住冷风,待到怀中人气息慢慢平稳了,他才低下头,与她方才一样,唇瓣印上她的眉心。
祁宴声音极其轻:“不该让你陪着我受苦的。”
下一刻,卫蓁突然伸手抱住他,祁宴身子一顿,她没有再说话,他的心脏剧烈撞击着胸膛,许久才慢慢平息下去。
这一刻天地阒静,仿佛只余下了相拥的他与她。
祁宴的状态实在不好,次日醒来后,卫蓁便一直处在担忧之中,看到他苍白几乎透明的脸色,便知他根本没有休息好。
他们向东赶路,路途遥遥好似没有尽头,伴随而来的,是他们的粮食越来越少,马儿的体力渐渐透支,卫蓁也被那刺眼的阳光灼得说不上话来,好几次她觉得坚持不下去,神志昏昏,可想到他还陪在自己身边,仍然咬紧了牙关前行。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们仍旧没有走出去,水却是几乎用尽。
马儿奄奄一息,尤其是驮着两个人,几乎举步维艰,喉咙发出低低的哀鸣,犹如抽泣一般。
他们开始下马行走。黄沙被照得如同炽热的熔岩,能烫穿人的脚跟。
卫蓁走了一个上午,脚下便起了不少水泡。
她不想叫祁宴发现,让他走在前头,可每一步都有锐痛袭来,那感觉犹如走在滚烫的铁刃之上。
祁宴走了一会,回过头来,终于发现她鞋中已满是鲜血,她身后黄沙上已经留下一串血脚印。
祁宴不顾她反抗,执意将她抱上马。
卫蓁与他争执,嗓子几乎冒烟:“马儿驼人会走得更慢,只有我下马走,我们才能一起走得更远。”
祁宴将情绪压回去:“先歇歇吧。”
卫蓁也实在坚持不住:“好。”
他们进入岩洞,卫蓁打开水囊,望着里面的水,久久凝望不语。
只有这么一点水,要支撑她和祁宴还有星野驹,一同走完剩下的路。
卫蓁套着水囊口,浅浅抿了一口。
她困意太重,头靠上石壁立即睡了过去,醒来后,喉咙中的燥热好像一下得到了缓解,抿了抿唇瓣,一片湿润,手下意识往水囊摸去,里头好似少了一半的水。
她顿时反应过来,从沙地上爬起身,连忙去寻祁宴,四周却没有一人。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不见了。
她快步走出岩洞,一眼便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立在星野驹旁,手轻抚摸着马的毛发,似乎正在对他说什么话,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马驹双瞳潮湿,发出哭泣一般低鸣。
卫蓁顿时红了眼眶:“祁宴!”
祁宴回过头来,卫蓁走上去握住他的匕首,双手发抖,“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祁宴颤着眼睫,“只是与他说几句话,怕他坚持不下去。”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卫蓁身体中恐惧全部往上翻涌,上辈子他没有粮食没有水,仅仅凭借他一个人,是怎么走出去荒野的?
卫蓁道:“这是陪你长大的马驹……”
祁宴连忙出声:“我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打算割下他身上的马鞍。”
卫蓁回头,果然看到那马鞍被解下了一半,长松一口气,“那我去取水囊,我歇得太久了,耽误了路程,我们赶紧出发吧。”
她离开后,祁宴垂下眼,锋利的刃面倒映着他一双漆黑无情绪的眸子,也映亮马儿的一双瞳孔。
他们快水尽粮绝,那么之后呢?便只能喝血吃生肉。而多一张口,他们便少一点活下去的可能。
在他刚刚与星野驹道别时,星野驹好像预料到他的命运,没有露出半点的抗拒,只是含泪蹭着他告别。
但祁宴还是做不到……
祁宴闭了闭眼,抬头将泪珠压回眼眶,咬牙将匕首塞回了腰际,上前抱住马驹。
祁宴轻声道:“我会叫你和她一同出去的,我们一定可以走出去。”
马驹哀哀地低鸣,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他们再次出发,这一次,祁宴将星野驹上的一切重物都解了下来,包括盔甲,都扔在了荒漠中。
卫蓁看着风沙侵袭上盔甲,出神道:“这是大王特地为你打造的。”
祁宴嗯了一声,声音隐隐含哀:“但太重,星野驮不动它了。”
他一路带着盔甲,直到此时才丢弃,也是到了万万不得已的地步。祁宴反复抚摸着余下的盔甲,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顶头盔和一条腰带。
他们轻装上路,相互扶持。
太阳西落又东升,卫蓁开始不停地咳嗽,吐出几口鲜血,祁宴问了后,才发觉从昨日后她便一直没有用水。
祁宴抬手,直接强硬地给她灌水,卫蓁跌跪在沙地中,呛得直咳嗽,道:“你昨日趁着我午睡喂了我几口水,我喝得已经够多了,你呢?”
她脸上满是水痕,分不清是清水还是泪水,哭着道:“你这几日都睡不好,我害怕你随时可能倒下去,只有一点水了,若是一直喝,两个人可能都活不下去,只能省着用……”
卫蓁趴在他怀里哭泣,他胸膛起伏,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女,眼角染上了一点红,道:“我们很快就到绿洲了。”
卫蓁唇瓣苍白:“不是说,还要走好几日吗?”
“不去那边了。去另一处地方,那里更近,但……”
“但什么?”卫蓁不解,若是有更近的绿洲,为何此前要舍近取远?
祁宴没有说下去,因为那里靠近犬戎的地带,实在危险,但眼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
“走快一点,或许明日就能到了。”
卫蓁点点头,之中好似终于窥见了一丝光明。
她站起身来,没有了力气,只能由着祁宴将她放到马上。
他牵着马,马儿驮着她。两人一马,行走在无垠的荒漠里,烈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祁宴的状态远比她更差,卫蓁趴在马背上,恍惚间听到他道:“卫蓁,我与你说,如果我走不动,昏迷了过去,你不要将剩下最后的一点水给我。”
卫蓁转动眼珠,觉得他好像在交代后事:“祁宴,你什么意思……”
他道:“你与星野走,星野能驮着你到绿洲。”
卫蓁想要爬起来,想要嘶吼,却是一点力气没有,她咬牙用最后一丝力气,拽住他的衣袖,将她拉到身边,“你不报仇了吗?不娶我了吗?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你说过不会让我伤心的……”
卫蓁每说一句话,胸膛中都卷入燥热的空气,灼得她身躯剧痛,她道:“那我们就在这里成亲!”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卫蓁下马,跌跪在地又爬起来,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望着他,泪珠从眼底滚出来,逼问道:“是因为在这里成亲,你会觉得这样简陋的婚礼,对不起我吗?”
祁宴喉结上下地轻滚,澄澈的眼眸氤氲着水雾。
“那你就陪我走下去……”卫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我说会陪着你,难道你不能陪我吗?”
她扶住他的肩膀,脸颊凑过来,两只唇瓣相贴,明明已经干涸得不能再干涸,却在相触的一瞬,仿佛有湿润之意从舌尖蔓延开来。
金光一道一道射出,照射着大地,落在他们身上,在热烈地燃烧着。
她泪珠落下,道:“我一个人去前面,万一遭到什么危险,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办?”
他的心头被她的泪珠打湿,听到这一句话,终于抱紧了她,道:“好。”
二人从沙地中起来,继续艰难地前行,指尖相握着。
地平线尽头那一轮太阳,渐渐变得毒烈,火辣辣的阳光落在身上,叫人觉得皮肤与衣服都黏在了一起。
行了许久,远方沙丘忽然扬起尘土,有马蹄声传来,一片尘埃晃荡。
祁宴蹙眉,拉着卫蓁寻可藏身之处,可四野都是沙子,他们全然暴露在了那群人的视野之中。
一群人飞快策马而来,携带着白茫茫的风尘,很快将卫蓁与祁宴团团围住。
卫蓁眼前一片朦胧,用力挥了挥尘埃,只看得一行人骑马穿着白银服饰,如同白色的旋风。
“你们何人?可知自己闯入了什么地盘?”他们问道。
祁宴拉着卫蓁,让她躲在自己身后。
众马让开,露出领兵之人,对方目光如钩,上下打量了二人,道:“是中原人啊!”
“既是中原人,便没什么好怜惜的,将他们带回部落去!”领兵人道。
第78章 妻子
这群人隆鼻深目,头发卷曲,有着与中原人全然不同的样貌特征,每一个都人高马大,健硕如虎。
对方人数众多,携带武器,没有急着上前来,而是骑马绕圈,耐心观察围困猎物一般,慢慢缩小包围范围。
在确保卫蓁与祁宴伤害不到他们后,当中一魁梧大汉从马背上跳下来。
卫蓁下意识握住祁宴的手,祁宴道:“不要怕。”
魁梧汉子用刀指着二人,让他们上马去。
祁宴道:“没水了,我们的马儿走不了。”
众人目光落在那匹白马上,哪怕这马驹奄奄一息,但从那健硕体型与油亮的毛发也能看出,这是一匹上等的宝马。
头领眯了眯眼,扔来一罐水囊。
祁宴接过水囊拧开,先倒了水给卫蓁,然后去喂星野驹,最后才轮到自己喝上那么一两口。
一行人押着他们出了荒漠,驶入绿洲,前方隐隐出现一座土城的轮廓。
卫蓁在马背上小声问祁宴:“这些是什么人?”
祁宴道:“是仇犹国人,犬戎人的一脉。”
仇犹人服饰奇特,喜爱在身上和马匹上装饰白银,策马时就如同白色旋风,方才祁宴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卫蓁想到什么:“在晋宫中为质的仇犹王子、还有送来和亲的仇犹公主,是不是就是来自这个部落?”
“是。”祁宴点了点头。
晋国先王曾迎娶过仇犹王姬,如今王室人身上也流有仇犹国之血。这些年来仇犹国向晋国俯首称臣,习俗语言也朝着晋国靠近。
但方才二人都切实感受得到,这群人对他们散发出的浓浓敌意。
前方一道声音问道:“你二人是齐人还是晋人?为何来仇犹的地界?”
卫蓁正要开口,祁宴拦住她,道:“齐人。”
“齐人?听你们的口音像是晋国的。”对方缓缓伸出弯刀,对准了祁宴的脖颈。
那弯刀锋利,再往前一寸,便能刺穿祁宴的喉咙,挑出淋漓鲜血。
祁宴垂眸看一眼,神色不边:“齐晋两国边境在打仗,我们为了逃避战事,一路逃跑,却不想进了荒漠,不慎迷路。”
“看着不像,”对方讥讽一嘲,“你的马极其珍贵,缰绳上还系着头盔,莫不是是逃兵吧!”
祁宴矢口否认:“怎会?”
对方又问:“你身边的女子和你什么关系?”
祁宴看一眼卫蓁,低声道:“妻子,是我的妻子。”
一旁人道:“木鞑大人,这中原人满嘴谎话,闯入我们的地界,实在反常,不如直接将他们宰了!”
祁宴道:“我们经过沙漠,无意闯入仇犹地盘,只是想讨口水喝,万不会做什么害人之举。还望大人放过我们夫妻二人。”
被唤作“木鞑”的男子,勾了下唇,“讨水?我仇犹的水,凭什么给你们中原人喝?”
祁宴笑着赔礼:“是,大人便当可怜我们,施舍我们一次,我妻子陪着我一路上都没喝几口水,她身子不好,十分虚弱,急需进水。”
木鞑落在卫蓁脸上,“你这妻子倒是生得不赖,格外水灵。”
卫蓁感觉到对方深沉目光,将脸挡在祁宴身后。
祁宴恭敬道:“我大人气度不凡,敢问大人身份?”
“我们大人是王都护城长官,今日出城巡逻周边,不想就捉到了你二人!”
不知不觉,他们行到了王都。
木鞑一行人进入城门,到了集市口停下,示意手下将他们二人放下来。
仇犹国王都不大,城墙简陋,房屋低矮,道路之上,随处可见往来人群与牲畜牛羊,若放在晋国,顶多只能算是一乡野村镇。
木鞑玩味地笑道:“你若是想要讨水,可以,但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他将弯刀插回腰带上:“你们中原人打仗,搅得周边不安生,尤其是晋国,这些年来屡屡冒犯我仇犹,更叫我们献上王子与王姬为质,你得庆幸你方才说自己是齐人,如若是晋人,我那宝刀早就立马刺穿你们的喉咙。”
他顿了一下,“现在,我给你一个讨水的机会。”
木鞑一张脸暴戾,目光睥睨蝼蚁一般,对手下道:“压他们去集市里,今日让那些畜生们好好饱腹一顿。”
二人被拽着进入了集市,两侧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声浪一波一波袭来。
“又来货了!”带路的人叫喊了一句。
百姓让开一条路,巨大的嘈杂声吵得卫蓁脑中嗡嗡作响。祁宴环抱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怕。”
前方围了一圈人,卫蓁道:“这是哪里?”
领路人笑道:“是斗兽场。”
卫蓁走到栏杆边上,俯眼望下去,一个几丈高的巨大泥坑坐落在脚下,地上残留着鲜血与残肢。
血腥味、动物臭味、羊奶骚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泥坑两旁各有一个泥洞,网后有狼伏下身子,张开獠牙,眼睛幽出森然青光。
那野兽看到他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
驯兽师顺着泥坑中的梯子爬上来,打着赤膊,上身布满了痊愈的狰狞伤口,皮肤被汗珠子浸得油亮。
卫蓁望着他身上伤口,想象了一下祁宴下去的场景,担忧地看着祁宴。
驯兽师拿起一旁的托盘:“来下注了,押一押今日那两匹狼花多久将这两个中原人抹吃干净!”
木鞑吹了句口哨,道:“按照规矩,凡是战争俘虏和闯入仇犹的外来之人,都要来此地试炼,你们下去试一试,为我赚足赌注,若能活着上来,今日我就饶过你们。”
“轰隆”一声,下方野兽脱笼奔出,攀爬土坡想要爬上来,引起栏杆外一片惊呼。
卫蓁拉住祁宴的手,“不行!”
木鞑笑道:“这可轮不到你们决定,你们命如今掌握在我手上,若是现在不下去,等会驯兽师也会活剥了你们。”
卫蓁垂在身边的手隐隐颤抖,双目发红瞪着他。
木鞑毫不在乎,双手抱胸,恶劣地勾唇笑道:“我们仇犹尚武,讲着以拳头说话,今日你丈夫赢了,我们仇犹人也会夸赞你一句勇士,就容你们夫妻二人留下来,怎么样,来赌一把吗?”
卫蓁握住祁宴的手,示意他一旁说话。
这时,木鞑身边走来另一男子,上下打量着卫蓁,笑着在木鞑耳边嘀咕了几句,眼中不掩贪婪。
他用手上马鞭,轻蹭卫蓁脸颊一下。
祁宴一把握住他的马鞭,用力一扯,“将你的手拿开。”
对方踉跄后退一步,看祁宴眉眼里尽是冰霜,暗藏凌冽,透着摄人的危险。
男人起身,破口大骂,上前来争执,被木鞑一把拦下。
祁宴对着木鞑,冷声道:“可以。”
木鞑拍手赞叹,又道:“那你和你夫人谁先下去?”
祁宴眉心一皱:“她也要下去?”
“当然了,”木鞑挑眉,“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你一个人就可抵两条命?不过我看你二人夫妻情深,你若舍不得你夫人,那你便替她下去好了?这算一回。”
卫蓁怒气在眼中打转,眼周浮起一片薄红。
木鞑哈哈大笑:“你夫人瞧着是真生气了,你不如先哄一哄她吧!”
卫蓁握住祁宴的袖摆,摇了摇头。
祁宴对她道:“无事的。”
“不行,”她声音颤抖,“你才从荒漠走出来,身体虚弱,怎么能下去,一定有别的办法,你我再想一想……”
祁宴望了她一会,抬手用袖口帮她拭了拭眼角,伸手抱住她,在她耳畔柔声道:“不必担忧我,还记得之前除夕之夜猛熊袭人,我不也将其制服住了吗?这里的狼看着也未必有那日野熊那般厉害,不是吗?”
他笑了一笑,回过头来。
木鞑问道:“想好了?”
祁宴剑眉如星,抬起一双溢满锐气的眸子,薄唇轻启:“可以,两匹狼,换我和她,两条命。”
木鞑道:“爽快!”
他高声吩咐手下道:“将木梯子放好,齐国人等会就下去!”
第79章 不适
驯兽师敲了敲锣鼓,斗兽场旁人越来越多,气氛热烈无比。
卫蓁问木鞑:“能不能给他一件防身的武器?”
木鞑摇头:“自然不可,他现在什么样子,就怎么下去。”
卫蓁握紧了手,之前仇犹人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匕首刀剑都收走,祁宴身上根本没有武器,下到斗兽坑,那就犹如一块直接送到野狼面前的肉。
他们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从荒漠出来,又陷入了这种绝境,卫蓁胸腔中浸满了愤怒和酸涩。
祁宴抚了抚卫蓁的肩膀,让她放心,往前走去,卫蓁伸手一把拉住他,抬起手,用力拔出自己发间那根簪子。
她乌黑的长发瞬间如流瀑倾泻,衬出她一张雪白面容。
祁宴垂眸,看着那支递到自己手里的簪尾锋利的簪子,明白她的意思,用力握紧了,再次伸出手抱住她。
卫蓁攀住他的肩膀,依依不舍,不想他离去。
她知晓祁宴武艺高强,可哪里能每次都这么幸运能够死里逃生?今日轻则掉上一块肉,重则丧生于此。
那土坑中埋着断肢断臂的画面,不断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争取着最后再说上几句话,脸颊贴着他的脸,“你刚才说,我是你的妻子,对不对,那等你回来,我们就立马成亲,就在这里。”
祁宴眼睫抖颤:“不能在这里。”
“可以,我觉得可以,”卫蓁浮起血丝,执拗道,“我不在乎与你在何处成亲,是在荒漠也好,郊野也罢,我只要你陪着我。”
他其实早已体力透支,强撑着表现出无事样子也是为了让卫蓁不担忧,但听到她说这话,他近乎麻木的身子中,那些快要停滞的血液,再次为她流动起来。
四周都是异国人,祁宴无法想象自己若不在,留下她一个人,她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为她坚持一会,沙哑道:“可以。”
他被驯兽师带着往栏杆边走去。
卫蓁背过身,不忍去看。
两侧爆发出一阵一阵的呐喊,整个斗兽场宛如化身了一个巨大的锣鼓,每一下都敲打着她心脏上,激起巨大回音。
一声尖利狼嚎传来,卫蓁回过头。
两匹狼从网后面一同奔出来。野兽俯低身子,张开血盆大口,观察着祁宴,沿着他绕圈。
卫蓁原以为会等祁宴解决完一匹狼,驯兽师才会放第二匹狼,可眼下竟然同时放出了两匹!
这一幕刺痛了卫蓁眼睛,她仰头对木鞑道:“他一人手无寸铁,如何能对付两匹狼?要怎么样才能给他武器?你要什么,但凡我能给你的都给你!”
木鞑没有说话。下方野兽发起进攻,猛地朝祁宴扑来,祁宴侧身躲开。
卫蓁道:“你押我们来这里,一是按为了暗照规矩办事,二也是为了想从中赚赌钱的抽成。我问大人,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想借此大捞一笔?”
木鞑慢慢转过首来。卫蓁长发被风吹得乱飞,凑近一步,莹黑的双瞳望着他。木鞑见过的女子多了,像这样不惧他周身鸷气的中原女子还是头一个。
她道:“看热闹的人定然都下注押我夫君死,可如若我夫君赢了,你便能从中赚上一笔不小的赌钱。”
木鞑笑了一声,显然是被她扔出来的利益钩子吊住了。
“你想给你夫君争取一件武器,可以,不过你得用自己的东西去换。”
木鞑给卫蓁指了一个方向,卫蓁顺着他眼神看去。在角斗场的边缘,有一挂牌吆喝的商贩,面前摆放的正是各种刀具武器。
木鞑陪着卫蓁走过去,对小贩道:“给她几件刀具看看。”
周遭呐喊声越来越强烈,卫蓁心跳加快,目光在桌上快速掠过,这里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武器。
小贩抬起宝剑,小心送到卫蓁面前,“这宝剑五十两。”
“五十两?”卫蓁诧异。
“是,姑娘您能拿的出五十两来吗?”
卫蓁摇摇头,看着一旁的匕首,“这个呢?”
“三十两,”小贩狡猾一笑,手指着一旁的木棍,“姑娘若是拿不出那么多钱财,看看这木棍,十两,也足够你夫君撑上一会了。”
这便是摆明了要借机敲上一笔。
木鞑道:“斗兽场里武器标价向来如此,一直没有变过。姑娘既然想救你夫君,总得舍得掏出些银子吧。你身上难道便没有什么贵重之物?”
卫蓁手往腰际探去,握住了那枚玉佩,慢慢取下来。
她全身上下能算得上贵重的物品,只剩下这枚玉佩。
这是父亲母亲送给她的,陪在她身边十几年,她视若珍宝,倾注太多感情,但既然已知亲生父母是谁,眼下情况,也根本容不得她再犹豫。
卫蓁长舒一口气,双手捧上玉佩。
小贩睁大眼睛,转眸看看木鞑,“大人,此物不俗,是宝物啊!”
他探出手想来抚摸,卫蓁手将玉佩收回。
小贩不悦:“姑娘这般不舍,是不想救你夫君了?”
身后狼嚎声传来,卫蓁将玉佩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眼下我身无外物,只能先用此物抵押,但这枚玉佩对我十分重要,不知您可否先立个字据可以,我先将这物典当给你,待此事之后,我拿黄金拿来换。”
卫蓁补充道:“两百两!”
小贩迟疑了一刻,笑道:“行吧。但如此,你只能换走一把匕首。”
卫蓁也没空再与他讨价还价,接过他递来的笔墨,飞快立了一个字据,双方按手印画押,对方拿走玉佩,卫蓁拿起桌上一把匕首,往斗兽坑奔去。
斗兽坑下方,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野狼匍匐在石块边上,双目被刺穿,鲜血不停地流下,溅得到处都是。
而祁宴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泥污,一只手捂着另一边受伤肩头,手上的簪子正在滴答流血。
方才,他就是用这一把簪子,刺伤了野狼的双眼。
野狼瞎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鼻子又被血堵住,开始发狂地乱吠,横冲直撞,朝着祁宴扑来。
卫蓁唤了他一声,众人便见一道银光在空中掠过,落入下方的泥坑之中。
祁宴快步奔过去,将匕首捡起来,也是此时,另一只野狼从侧方奔出,猛地将祁宴扑倒在地,那尖利獠牙露出,直接锁住祁宴的脖颈!
在场之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卫蓁不敢去看,再次背过身去。
她听到尖利东西破开皮肉骨骼发出“嘎吱”声,伴随着鲜血流淌之声,还有四周无数的倒吸冷气声。
卫蓁感觉浑身血液冷却,喉咙犹如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窒息透出上气来。
她颤抖着身子,回过头来。那狼还趴在祁宴身上,脖颈却被一把匕首洞穿,大片鲜血喷洒出来,溅得身下人满身红浆。
祁宴咬了咬牙,拼尽全力用匕首将那庞然野兽一寸一寸的、生生的逼离自己。
野狼叫了一声,祁宴爆发出力量,反身将其压在地上,在一片惊叹声中,抽出匕首,双膝抵住野狼的喉咙,将匕首朝其脖颈刺去。
一下、两下、三下……
那猛狼彻底没了气息,一命呜呼。
另一只瞎了眼睛的野狼冲了过来,祁宴躲过攻击,手上的匕首脱落,朝着狼劈去。
野兽左腿被刺中,轰然倒了下去,祁宴快没有力气,强撑着爬起来,走过去,捡起匕首,蹲下身割断它的喉咙。
周围安静许久,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中原人这般了得,杀了两匹极其凶悍的野狼!”
“从前可没俘虏能从野狼口下活下来,此人当真能称得上一句勇士!”
满场沸腾,有人志得意满,有人赔了赌注,爆发不满,更多人则是抚掌欢呼。
卫蓁将碎发别在耳后,蹲跪在泥坑边上,看着驯兽师沿着梯子下到坑里,将祁宴拉上来。
他整个人被动物鲜血淋灌,碎发湿淋淋,狼狈得也如同一头野兽。
四周人围上来,卫蓁抬起袖口,擦去他脸上血珠。
祁宴气喘吁吁道:“没事了。”
她倾身一把抱住他,也不顾他满身的污秽,埋在他颈边哭泣。
祁宴听到她抽泣声,无比自责,知晓她心性坚韧,可近来她跟随他,他仿佛总是让她落泪。
他用力的地将人搂住,“你没事就好。阿蓁。”
卫蓁肩膀轻轻地颤抖,抬起袖摆帮他擦碎发上的血珠,“你有没有受伤?我看你一直捂着肩膀。”
祁宴摇头:“是我方才不小心撞到地上摔伤的,没有大碍。”
这般近,他甚至能看到她眼睫上沾的水雾。
他深知,若非卫蓁寻来匕首丢下来,他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他沾满鲜血的手,用力地抱住她的肩膀,她几乎嵌入到他胸膛中,他浑身热血尚未冷却下来,这一刻迫切地想要吻她,告诉她,在他与野狼纠缠,几次濒临死亡时,脑海中想得全然都是她一人。
然而四周这么多人在,他到底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
卫蓁扶着他起身,祁宴的腿一晃,扶住栏杆。
卫蓁看向他右腿:“你腿受伤了?”
祁宴嗯了一声,“回去简单包扎一下就好。”
他抬头,木鞑走了过来,嘴角带着一抹微笑,赞叹道:“你能仅凭一把匕首,便生挑两匹狼,果然是勇士。那我木鞑说话算话,也放过你们一条命。”
祁宴点头,虚弱道:“多谢。”
“只不过,我们既然来仇犹国,也不能轻易走。”木鞑道,“如今外面也不太平,你们先留在仇犹国。”
说完,他抬手吩咐手下,“这些日子,你盯着他们夫妻二人。”
卫蓁想说些什么,祁宴拢了拢她的肩膀,轻声对面前人道:“麻烦大人,先为我和妻子准备一间可以歇息的屋子,可以吗?”
他实在太累了,站都快站不稳了。
卫蓁将那把带血的簪子递到木鞑手中,木鞑将簪子擦拭干净,对着阳光仔细打量,收起来,这才道:“可以。”
他转身对手下道:“赶紧回去将你家院子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他们夫妻二人住。”
手下连连道:“是。”
而祁宴身躯高大,卫蓁一个女儿家要想扶着也实在是吃力,木鞑上来搭了一把手。
围观众人似乎还在兴头上,并未散去,一路簇拥着祁宴离开集市。
祁宴嘴唇嗫嚅道:“有水吗?”
木鞑回了一句“自是有的”,接过下属递来的水囊。
祁宴接过,入口才发现水里混着血,然嗓子眼满是热气,也不多挑三拣四,仰头痛饮。
血灌入喉咙,沿着五脏六腑往下淌去,瞬间洗涤干净体内燥热之气。
“这里头可是鹿血,上等的滋补之物。”
祁宴拧好囊口,还了回来,木鞑晃了晃水囊,鹿血被饮了大半,啧啧叹了一声。
他们一行人到了一间简陋的院子前,木鞑将他们送到屋内,叮嘱手下盯紧他们二人。
卫蓁环顾着简陋的屋子,压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可以吐了出来。
他们历尽艰辛,终于死里逃生。
卫蓁扶着祁宴到床边坐下,卷起他左腿裤管,那里被狼牙咬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伤势不算严重,但影响到祁宴走路,怕是要调养上好一阵子。
卫蓁抬起头。祁宴头靠在窗户边,双目阖着,眼睫投下浓密的阴影,她以为他是太累睡了过去,并未打扰,站起身,帮他把上身的血衣解下来。
她手不可不免碰到了他的身子,触手只觉肌肤滚烫,如热炭火炉一般。
卫蓁手又抚上他的额头,感觉他好似发热了一般,
“祁宴,祁宴?”卫蓁唤他,“你怎么了?”
祁宴缓缓睁开眼帘,模糊的视线中出现少女秾丽的面庞,他声音沙哑:“方才喝了些东西,身子略感不舒服,等会便好了。”
卫蓁想起木鞑递给祁宴的水囊,那时她被人喊走先进入院子,并未陪在祁宴身边,眼中立马浮起忧色,问道:“他们给你喝什么了?”
祁宴抿了抿唇角,扯出一个微笑:“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是动物的血罢了。我缓一缓,你先去打水洗身子,等你回来我便能好了。”
卫蓁柔声道:“你可以吗?”
祁宴点点头。
在她走后,祁宴闭上了眼眸。他体内有一股邪火往上涌,全身上下血管中好似流动着一股燥热之气,他扬起脖颈,喉结上下滚动,长长喟叹一声。
卫蓁走出木屋,一出来,正巧就撞见在水井旁打水的女主人和她丈夫。
那妇人看到卫蓁,微微一笑:“姑娘,干净衣裳已经送到你们屋子里去了。”
“多谢阿珠娘子。”卫蓁回以一笑。
阿珠娘子打完水,将水桶递给卫蓁,卫蓁忽而唤道:“阿珠娘子,方才你家男人给我家夫君递了一壶水囊,那里头装着什么?”
阿珠娘子看向身边丈夫,对方笑了一下,“鹿血啊。”
卫蓁愣住。
男人道:“本来木鞑大人也没打算给他喝多少,谁知他接过水囊,仰头就如同牛饮。”
卫蓁问道:“那鹿血喝完会有何效果?”
她看过医书,对此也了解一点,但那个答案,她不敢确定。
男人咳嗽了一声:“若喝得少,血自然是滋润补肾,喝得多了,那便是如同热药一般,让人全身发热发燥,需要冷物纾解。怎么——”
对方目光含了深意:“你家男人是觉得不舒服了吗?”
阿珠娘子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男人搂住阿珠道:“要么让他熬上一夜,要么你不忍,想办法帮帮他,纾解爽了,自然就舒服了。但这药效说不准,他喝得太多,也不知要熬上多久。”
提起“纾解”二字,男人笑得暧昧。
阿珠对卫蓁一笑,“姑娘要洗身子,我们先进去吧。”
卫蓁将水桶扔下井,打上来水,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
一旁屋子有别的男人在,卫蓁不能在院中随意冲洗身子,提起水桶往回走。
她一推开门,便对上了坐在床边男子微眯的双眸。
土房简陋至极,并不能隔音,他们在院外的交谈,想必一个字不落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卫蓁眼睫颤了一颤,明明是他喝多鹿血,她反倒被他看得全身发热,惹了一层火似的。
她将水桶中的水放入浴桶中,问道:“我打来了水,是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祁宴阖上眼帘,不语,喉结上下滑了好几下。
身边响起脚步声,她在他身边坐下:“你先洗吧。我看你难受,用冷水冲冲凉也好点。”
少女纤纤的十指沾了水,轻轻覆盖上他放在身边的手,她想借此令他感觉稍微凉爽些,却殊不知,在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却令祁宴身上的火烧得更旺。
如同干柴扔进了烈火里,“噗”的一声,火光腾腾。
他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感受到她身体一软。
他只觉得,那水珠虽然能缓解一时燥热,却远远不如女儿家如雪的肌肤,能抚平他身上的不适……
第80章 理智
有风从窗户细缝中钻入,吹得桌上衣袍簌簌作响。
卫蓁手腕处传来疼痛,嘶了一声。祁宴慢慢收回手:“抱歉,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卫蓁揉了揉手腕,“无事。”
他俊容淬在烛火的光影中,那一双幽深眸子里,似有一团烈火燃烧。
卫蓁抬起手,抚上他的眉眼,想问他是不是很难受,祁宴侧过脸躲开,卫蓁的手一下悬在空中,将手放回膝盖上,指尖微扣裙裾,“你怎么了?”
祁宴闭着眼:“我不是避着你的意思,是……”
“是什么?”她的声音轻轻的。
是你一靠近,我心中的欲念暴涨。
祁宴心头默念,感觉自己精神在晃荡,身体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在鹿血的催化下尖锐地叫嚣着,快要盖过他清醒的良知。
他的手腕开始颤抖,就如同暴虐的野兽一般,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祁宴觉得,以他现在的状况,卫蓁与他再待在一起极不安全。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卫蓁却好似分毫未察觉到危险一般,凑过来,双手交叠搭上他的肩膀,将下巴放在手背上。
“祁宴,不如你先洗吧,水我打好了,是井水,很是凉快,你试试冲凉能不能好一点。”
祁宴睁开眼帘,看到少女冶媚的面庞,轻声道:“好。”
卫蓁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浴桶边,瞧着里头水还不够,出去又打了几桶水回来。
祁宴脱下血衣,随手扔到一边。
卫蓁想起来他身上的伤势,道:“你身上还有伤口,不能沾水,需要我帮你吗?”
祁宴脱口而出:“不用。”
卫蓁静静看着他,如此毫不犹豫地拒绝,避她仿若豺狼一般。
祁宴褪去了上衣,露出线条利落的劲瘦窄腰,他上身紧实,肌肉丰盈,此刻肌肤微微泛红,肌肉也有些充血,薄薄的肌肤下浮起淡青色血管,充斥着男子的力量感。
他抬手欲解裤带,回头看来。
卫蓁指尖微蜷:“我们是夫妻,你直接我面前脱衣便是,无须在意。”
祁宴道:“但你我还没成亲。”
卫蓁侧过脸去,耳根微红:“很快便是了。”
侧边传来哗啦啦水声,卫蓁起身走到窗边,将对墙的窗户推开,晚风吹进来,屋内顿时凉快不少。
她回头,便恰好与祁宴的视线对上。
他浑身潮湿,身上水珠不断落下,沿着腰身滑落,隐没在下裤中。那薄薄的衣裤被水浸透,紧贴着他的大腿,有些东西几乎遮不住。
卫蓁视作未曾看见,到床边坐下。
血水从他身上冲下来,在脚边汇聚成小小一汪水塘。
他来回洗了数遍,用了整整三桶水,总算将头发与身上的污秽洗了个干净。
不多时轮到卫蓁洗身子,她用阿珠娘子送来的热水倒入水桶中,手往里头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卫蓁解开衣祍,裙裾渐次落地,簇拥她纤细的脚踝。
她从衣料中拔.出脚,迈入水中。
雾气缓缓升腾,屋内气温也升高。从始至终,卫蓁都背对着祁宴。
浴桶中水渐渐冷了下来。卫蓁将潮湿的长发别到身后,回过身来,瞧见祁宴坐在床边,额间布满细汗。
她从水中站起来时,祁宴想要闭眼已经来不及。
迷蒙烛光照耀下,她淌水而出,红唇乌发,妩媚冶丽,周身犹如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令祁宴想到梦中的巫山神女。
她随手捞过一边桌上的衣袍挡在身前,就朝他走来。
卫蓁问道:“难受得很吗?”
祁宴道:“尚好。”
她抬手抚摸他的面庞:“阿珠男人说你喝了鹿血,最好想办法纾解一二,可这鹿血有壮阳之用,补气养肾……”
卫蓁注视着他:“该如何纾解?”
她慢慢靠过来,灼热的呼吸洒在缭绕在祁宴的鼻尖,夜色给她的目光染上了几分暧昧。
穿在她身上衣袍,有一边滑下去,露出圆润的肩头,但她并未伸手去提。
祁宴看了一眼,又望向她。
她抚摸他脸颊的指尖,带上些许不可抑制的颤抖。
她倾身而来,祁宴扶住她的腰肢,听到她嗓音微绷,含着紧张。
“今天我在斗兽场,看到你下到泥坑中,我满心惶恐,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所以你现在还好好在我面前,我十分地庆幸又后怕。”
她的目光如清水般晃动,将身子探过来,试探地看他一眼,见他未曾有动作,俯身,慢慢地吻上他的唇瓣。
祁宴强自压了好一会身体中的那些火苗,在她贴上来的一刻,全都暴起烧得旺盛。
他垂在身边的手抬起,一下握住她纤细的胳膊,想要将她推开。
可有些不安的心思被勾起,就再也难以压制下去。他到底没忍心推开她。
唇舌间弥漫开的都是她的气息。
祁宴早在杀死那两匹狼后,在斗兽场边上便想吻她。
他呼吸沉沉,亲吻缠绵。
女郎有些受不住,想要逃开。
他扶住她的腰身,将他放倒在床榻之上,倾下身子。
月色之下,她身边浮动着一层皎洁的莹光,若那诗文中披月踩星的神女,哪怕四周是简陋墙皮,身下是破旧的床单,她依旧美得不似凡间物。
她伸出双臂,柔柔地勾住他的脖颈,祁宴手拂开她碎发,抚摸她的脸蛋,她将脸凑上他掌心,微蹭了一下。
这个动作传入他掌心,立马便在他身中掀起一股痒意。
风吹灭了蜡烛,黑暗之中四目相对。
他们并肩而行、经历过生死考验之后,是控制不住想要朝彼此靠近。
祁宴目光描摹着她的脸颊:“我在斗兽场,脑海中想的也都是你,那时害怕若是我不在,你一个人定然应付不来,我便觉得我还得为你再坚持一会……”
卫蓁静静地听着,心头溢满了暖意。
他支起身子,双手撑着她身侧床板,俯看着她。
卫蓁透过他的眼瞳,看到自己浮起红晕的脸颊,指尖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头忽然浮起一丝莫名的害怕。
祁宴握住她颤抖的手,让她掌心贴着自己的脸蛋,道:“但我不用你为我做这么大牺牲,等我们回去,成为真正的夫妻,行那种事也不急……”
他抬手吻住她的指尖,“这里太过简陋。我也不想你日后回忆你我之间的初次,是在这里。”
卫蓁知晓他在忍,忍得极其难受,他喉结不耐地上下滚动,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身子异常地紧绷。
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躁动,体会到他的痛苦,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滑入他指缝之中。
祁宴眼眸渐深,她真的不知道,便是这样一个动作,都勾得他心头火起。
他在她耳畔边,低低道:“阿蓁。”
他有些急躁,手抚上她的膝盖,俯下身子,将鼻梁嵌入她肩膀上,呼吸喷洒在她颈窝里。
胸膛与胸膛相抵,心跳动得急促。
隔着单薄的衣料,二人身子渐渐变热。
她的指尖拂上他的眉眼:“还记得,我在斗兽场边上说过的话吗?”
祁宴道:“你说,等我出来我们便成亲。”
卫蓁动了下身子,女儿家纤细的手扣着床榻边沿,有衣袍顺着指尖滑落在地。在她倾身贴上来时,郎君滚烫的身子刹那绷住,铜墙铁壁一般。
祁宴喉结来回地滑动:“说了不要考验我。”
卫蓁白皙的手抚上他的肩膀伤口,问道:“好点了吗?”
比起方才,自是更难受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样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声音若风,几乎烧光了他的理智,逼着他快到临界点。
女郎身段极好,窈窕丰盈,此刻在他怀中,他能切身感受到。
他若压下身去,扣住她腰身,有些事便可以做了。
但祁宴不想唐突她。
更不想她是因为他服下鹿血,药效发作,才不得不舍身帮他。
祁宴以仅存的理智与她说话,“等回去之后,让我们的阿爹阿娘见证我们婚事,我们再……”
他说到一半,鹿血药效发作,血管之中热意冲撞着理智,咬了咬牙。
卫蓁吻上了他的肩膀,唇瓣若水流一般,祁宴恶念暴涨,却心知他的女郎只是想要借吻抚平他身上的燥热。
她的手拂过他的喉结,掌心细腻如雪,温度清凉,所过之处确实能缓解一时的燥热,却在离开之后,引得那些地方又烧起更大的火。
他迷蒙中想着,要不要用身上的火,将她紧紧覆盖住,与她玉石俱焚。
祁宴感受着她指尖细微的动作,心头有一只极大的鼓在咚咚作响。
她素手环抱他腰身,贴他更紧。
四目对视,他幽深的眸子里欲色翻涌,到底绷不住了,手要搭上裤腰。
他鼻尖凑近,用手臂环绕住她的身子,周身热气覆住她。卫蓁目光躲闪,颤着声音道:“事后会怀孕吗,我是不是得去找阿珠,问问有没有可以避孕的东西?”
祁宴道:“不用。”
卫蓁一怔。
他在她耳畔呢喃:“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绝对承受不住。”
卫蓁一刻明白过来是何意思,从脖颈到脸颊,肌肤全都红透。
祁宴道:“阿珠丈夫不是说,我饮的鹿血太多,那药效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不是吗?”
一旦开了口子,他若是理智决堤,后面发生的一切事,他未必能控制得住。
他是武将,一向没轻没重,长夜如此漫漫,她能熬得住吗?不应当如此。
蝉虫鸣叫声聒噪,祁宴痛苦极了,起身道:“我出去冲凉。”
下一刻,榻上美人拉住他的手腕。
祁宴回头,她环抱住他的肩膀,“夜深了,不要出去。”
祁宴感觉到她指尖似丝绸,清凉且轻柔,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满是不耐,眼里温度几乎要将卫蓁灼伤。
祁宴覆压下来,吻住她的脖颈,卫蓁被亲得情迷意乱。
有些事,其实是心中本能使然,他们在同生共死中感受到的强烈的爱意,劫后余生残存下来的热血余热,都在这一刻迫着他们向彼此亲近温存,让他们短暂忘却一切,紧紧相拥。
祁宴脑中的弦紧紧绷着,最后的理智尚未覆灭。
他想借着说话来缓解气氛:“今日木鞑特地派下人盯着我们,看他的样子是想叫我们留下来,不许我们离开。”
他低声道:“明日我们起来,看看能否先打听一下外面情况,谋划一下逃出去的方法,若是无法,便想办法递出去信……”
祁宴紧紧抱着她,好一会,终是松开她,眼尾潋滟着薄红,道:“我到外面去。”
他去到院中,打了井水,冲了好一会身子回来。
他手扶着床边沿,仰着头,喉结还在滚动,然而片刻之后,卫蓁瞧着他眼中暗欲像是重新起势。
也是此刻,卫蓁才意识到,那鹿血喝下去,让男人难熬到底有多难熬。
可毕竟二人要同卧一榻,他根本避不开她。
卫蓁道:“不用行那事,我也可以想办法帮你。”
祁宴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卫蓁看着他被欲念纠缠,想起他们白日在斗兽场的种种。他是为了她拼命,才饮下那么多鹿血。明明历经这么多艰辛,他还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她实在不忍。
她靠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身前长发柔滑细腻,如同冰冷的绸缎,一搭上祁宴的身子,他便定了一定。
他看到少女双眸若萤亮,听到她柔声的安抚。
他垂在身边的手,这一次,没有将她推开。
耳畔是重重蝉鸣,伴随着微弱沙尘声,他们的心跳在暗夜中交织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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