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家
在这种情况之下,祁宴感觉到的,更多理智与本能博弈,带来源源不断的痛苦。
屋内的蜡烛被点燃,烧了一整夜。
清晨的天光从窗外洒进来,卫蓁昏昏沉沉醒来,抬起头,看到怀抱着自己的少年。
少年的面容浸在晨光下,薄唇挺鼻,呼吸平稳,眼尾晕染开一抹淡淡的红晕,卫蓁抬手触上去,他薄薄的眼皮微动,睁开眼帘,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
昨夜最后发生的种种在二人眼前浮现。她自是想了许多办法帮他解决不适。在夜晚时分,尚且有夜色为他们做遮掩,可眼下四周光线明亮,他们身上的尴尬与羞涩便无处遁藏。
卫蓁有些难堪,祁宴也是不语,许久之后,卫蓁淡抿红唇,问道:“好些了吗?”
祁宴嗯了一声。
二人下床更衣,卫蓁捞起地上的外裙披上,长发拢了拢,随意放在身前,抬头瞧着祁宴一身单薄衣衫立在窗边,指尖正微叩着窗柩,仿若还在承受着煎熬。
祁宴听到身后的呼唤,回过头来。
“还不舒服吗?”卫蓁上前来抱住他。
祁宴感觉她的手朝自己探来,身子微僵,卫蓁仰头道,“那我们晚点再出去。”
卫蓁仍觉得,木鞑昨日分明是起了恶劣的心思,就是想看祁宴承受痛苦,才故意将那装满鹿血的水囊递给他,倘若昨夜祁宴一个忍不住,那卫蓁定然也会受伤。
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与他柔声说话。清晨的雾气从窗外飘进来,萦绕在他们周身,慢慢将它们包裹住。
许久之后,他鼻尖热气猛然洒在她耳畔。
他扶着她的腰肢,攥紧她身上衣料的手微颤,眸中墨色翻涌。
卫蓁仰头承受他落下的轻吻,一边道:“我们在仇犹人眼中是冒犯闯入的外人,凡是他们递来东西,下一次我们要谨慎地收着,小心为上。”
祁宴嗯了一声。
二人又简单清理一下,走出屋子时,日头已经高悬。
阿珠男人坐在廊下,瞧着二人走出来,笑着道:“你俩到这个时辰了才出来,昨夜怕是都没歇着?那鹿血喝下去那便能叫男人在床上变成野兽一般,姑娘昨夜是不是享受得很?”
话语粗鄙露骨,属实是卫蓁前所未闻。
她不理他,低着头洗手,祁宴冷声道:“这与你似乎并无什么关系。”
对方被这话一刺,露出不悦,上前来正要理论,祁宴眼中透着慑人的危险,对方一骇。
祁宴道:“等会我们打算出门一趟。”
“出门?”阿珠男人一笑,“你二人出门,我须得跟着。且木鞑大人让你二人待在我家中,也不能总是白吃包住,对吧,兄弟。”
祁宴道:“吃住的花销,我们会想办法给你。”
阿珠男人嗤笑道:“你们一穷二白,身上没有半分钱财,如何给我?或是你们直接留下,当我们的奴隶也行。”
卫蓁出声道:“我与我夫君会去街上找个营生还钱。”
阿珠男不再言语。
不多时,三人离开小院。这个时辰街上已经有不少商贩,行人来来往往,有牛车经过,溅起一片泥水。
正这时,一片喧哗声传来。
一骑兵举着旗帜策马狂奔:“开道——开道——速速让开,大王回城!”
行人迅速退到两边,卫蓁与祁宴混在人潮中,跟随身边人蹲下身去。
那一队重甲骑兵从面前经过。当中有一女子,周身气场沉稳强大,穿着的盔甲与周遭士兵都不同,正是仇犹国的女君王。
“大王凯旋!击退北方游兵,奖赏城民,今日城中举办夜宴,人人皆可痛饮!”
众人高声欢呼。
仇犹王出兵与犬戎部落交锋,大胜归来的同时,也带来外界其他的消息。
“听说前线齐国晋国打仗,战况如何?”
“战况惨烈,齐人带重兵伏击晋国后方,等晋国大军反应过来,派援兵赶去已为时已晚!老晋王已死!”
“晋王竟然死了,如何死的?”
“说是晋王的外孙,在军中暗中谋划军权,害死了晋王!”
天下无人不知晋王骁勇,乃乱世豪雄。这些年他的名字如同无边罩顶乌云,笼罩在周边数国上方,令列国上下无不自危害怕。
如今这个纵横天下几十年的王者终于倒下了,消息传来,引起一片哗然,随即是热烈沸腾的欢呼。
祁宴垂在身边的手微微颤抖,抬步想要上前去,被卫蓁一把拉住。她朝着他摇了摇头。
百姓继续问道:“那如今晋国新王是谁?”
士兵道:“晋国还没有新王。”
“没有新王?那岂不是乱了套!”
“是,我们回来前听说,晋王传位给那国内七殿下,但这遗诏似乎有异议,晋国王位一直悬而未定。”
“若是晋国乱了,我们仇犹说不定也能趁乱占领些晋国好处!”
“那晋王外孙如此胆大妄为,眼下人在何处?”
士兵道:“听说是跑了,晋国下旨四处搜查他,那男子特征便是生得俊秀,坐骑是一匹上等的白色汗血宝马!”
卫蓁攥住祁宴的手,拉着他远离人群。
身后传来呵斥声:“停下!”
二人转首。阿珠丈夫走上前来,手中举着弯刀。
“那日你二人出现在荒漠里,我与木鞑大人就觉你们可疑!正好大王回来了,你们速速随我去见大王!”
他二人抬脚欲走,阿珠丈夫一声令下,人群中隐藏的护卫奔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护卫们上前来捆住二人,押送他们朝王殿走去。
王殿之中,两侧立着大臣。卫蓁与祁宴在殿中跪下。
没一会,外头传来脚步声。仇犹王的衣袍一角沙沙从他们面前经过。
仇犹王在王座前坐下,身边人附耳对她道了几句,年过五旬的女子眯了眯眼,眼尾堆起皱纹,睥睨着下方二人。
这位仇犹女王的事迹说来也是惊人,往前十年,她还是仇犹国的王后。其丈夫畏惧晋国,将王后所生一对儿女送往晋国为质,欲立侧妃之子为储君,王后本是大将之女,背后权势颇大,被先王所伤,与其离心,后聚集兵权,逼死先王,把持政权。
这些年,她苦苦支撑着仇犹国,一边向晋国俯首称臣,寻求晋国庇护,一边领兵打仗对抗北方犬戎。
能有如此魄力的女子,自然不是能被轻易糊弄过去的。
女王道:“你那匹汗血宝马本王看了,很是不错,若在本王胯下,当能发挥其更大的本事,那头盔也不是凡物,是晋国为你特地打造的吧?”
下方少年缓缓抬起头,女王笑道:“便是你杀了晋王老贼?”
“并非是我。”少年沉声。
“并非?”仇犹王直起腰,像是来了兴趣,悠悠道,“那这是背后另有隐情?说说你的事。”
祁宴道:“那大王听完后呢?”
女王道:“晋王老贼这些年时不时敲打我仇犹国,其一死,我仇犹国上下自然高兴,至于你,你既然说是冤枉的,且还是晋王的外孙,那本王自然不会留你。”
仇犹王看着下方人,少年满身英气,眼神滚烫,乍见之下,令人不敢直视,令她有一瞬想起那位如阴影般笼罩在她心头的晋国国君。
仇犹王手覆上镶满宝石的椅柄,“你若如实将内情吐出来,本王便让你死得不那么难受。”
她看向他一旁跪着的卫蓁,“这是你女人?”
她无意间投去一眼,见卫蓁仰起头,雪肤花貌,微微愣怔。
老仇犹王笑道:“这般水灵的美人,跟着你倒是受苦。你既然不肯说,那本王就从你女人开始处置。来人,将她带下去——”
话音刚落,一道声音响起:“大王膝下唯一的儿女是不是在晋国?”
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激起一阵回音。
仇犹王脸上笑容顿住,气氛渐渐凝固。
卫蓁仰起头:“大王对晋王的恨意,是源于先王将一双儿女送到晋国为质,令大王您与儿女骨肉分离,可大王又对晋国束手无策,不得不依附晋国,是不是?”
仇犹王不言,唇瓣紧抿成一线。
卫蓁俯身额头触地,柔声道:“大王的女儿,名唤狐柔,我在晋宫之中曾有幸见过王姬。”
“你见过我女儿?”仇犹王起身。
卫蓁听到她称呼变成了“我”,便知她定然关心一双儿女,“是,若大王愿意放我与夫君走,我夫君可助王姬和王子回到大王身边。”
仇犹王神色冷肃,静静打量着他们,忽而手搭上身边剑鞘,顿时长剑出鞘,以剑指着卫蓁。
“你想以此来与本王谈条件?那你可知晋国在悬赏你们?若本王将你们送过去,你说能不能借此换本王一双儿女回来?”
祁宴出声道:“您是可以将我们送给晋国。”
仇犹王转目看向他,他以身挡在卫蓁身前,眼底一片炽亮。
“但大王须知,我还是晋国将领,手上仍握有晋王授予的兵权。晋国南边有我母亲的封地,尚且有不少兵马。我父亲曾为楚国大将军,可调兵遣将。楚国内部有王室贵族听命于我,楚王由我辅佐登上王位,晋国中也有王孙也可以助我……”
他每说一句自己的筹码,仇犹王面色便沉一分。
“如此种种,我若回去,大王焉知那晋国王室便能顺利除去我?大王确定要这般铤而走险,与我敌对?”
仇犹王握着宝剑的手,慢慢握紧了。
“且,我为晋国王室心头大患,他们若顺利除去了我,晋国太平后,未必会真心舍得放王子王姬回来。”
祁宴冷静道:“所以,我只需要大王放我离开仇犹,让我回去。我可向大王立下誓言,送王子与王姬归国,绝不食言。”
殿内一时无声。
卫蓁道:“大王可知,王姬因为来自仇犹,被王室中人轻视,又因为生于旱地,不会凫水,曾被人推落下水去。”
仇犹王握紧手心:“她可曾受伤?”
卫蓁摇头:“我令人下水救上王姬,王姬并无大碍,后来她将一串红绳玛瑙手串赠予我,告诉我那是您从前送与她的礼物,对吗?”
在听到这一句话后,仇犹王面色微微松动。
她将宝剑放回刀鞘之中,回身坐下,对祁宴道:“你们说的话,我听了的确很动心。可仅仅凭你一面之词,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能力?”
祁宴道:“还望大王应允我写一封信寄出去,等我的部下收到后,自然会带兵来接我。”
他需要与左盈取得联系。
有大臣走上来相劝,仇犹王抬起手,示意大臣噤声。
“本王可以给你们一段时日,若当真如你所说,你的手下能派兵马来接你,本王便信你一回。但在你被接走前,这段时日,你们不得离开仇犹。”
得到这个结果,祁宴已经极其满意,垂首道:“多谢大王。”
二人起身,离开王殿。
大臣望着他们背影,开口道:“大王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了?”
仇犹王摇摇头:“当然不会。我方才的确打算直接将他们还给晋国王室,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样轻易帮助解决晋国王室的内患,晋国如何能乱?”
大臣一听,顿时反应过来。
“叫此人回去,晋国才能大乱,天下才能大乱。”
仇犹王点头,“此子不可小觑。只怕眼下虽然在我面前臣服,心中也如他外祖父一般,指不定哪日打算吞并我仇犹。”
她叹道:“在他部下到来前,且让人暗中盯着他。”
大臣问:“那是否要为其安排住所?”
仇犹王嗤笑:“他来我仇犹,还想我供着他?让他和他女人自力更生去。”
卫蓁与祁宴离开王殿。二人虽没有被允许离开仇犹,但至少保住了一命。
回到居所,卫蓁关上门,瞧见立在窗边的祁宴,他目光渺渺望着窗外,身影孤寂,卫蓁走过去,从后环抱住他的腰身。
“是还在想大王的事吗?”
他低低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大军作战前夜,外祖召我到他面前说了一番话,我便有一种预感,那或许是我与外祖最后一次见面。”
他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一片淡淡的薄红。
祁宴感受着她柔软的身躯,下巴搁在他发梢上。
自祝柯关战役之后的每一夜,他都不能安睡。在沙漠之中,他一闭上眼,眼前都是将士死去的画面,所以他精神惶惶。
好像唯有靠着卫蓁,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才能安心入睡。
他的指尖与她指尖相抵,十指根根触碰。
他低下头抱住她,开口嗓音沙哑:“阿蓁,我好像没有家了。”
卫蓁道:“怎么会没有家呢?”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表现的强势,可在她面前难得会弯下脊柱,流露出如此模样。
卫蓁明白他的感受,没有家,是没有归属之感,便如同乱世孤臣,无所倚靠。
卫蓁心中酸楚,慢慢抬手搂住他,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天下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会没有你的家?我们去天下,天下在哪里,哪里便是你的家。”
她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祁宴,因为……我也没有家。”
祁宴抬起头,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等出去后,我便想办法帮你找到你的父亲。”
卫蓁一怔,明白他是想帮她回到家去,道:“你说,我的父亲,会喜欢我们吗?”
她用了“我们”二字,是将他也划入了她心中“家”的范围之中。
他凝望着她,良久,轻声道:“会的。”
卫蓁微微一笑,只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前路一切险阻都能迎刃而解。
第82章 成亲
仇犹王未曾放过二人,不许他们出城门一步,也未曾保证二人吃穿用度,一切仍需要他们自己解决。
祁宴道:“等会我去集市街上看一看,能否找到能赚钱的门路。你随我奔波也累了,好好歇一歇。”
卫蓁摇头:“我不累,我与你一同去。我可以做很多事,方才回来时遇上大雨,我看路上行人极其不便,想着可以做些竹笠,托人拿出去卖。”
祁宴握住她的手,“做竹笠太伤手。”
卫蓁微微一笑:“那我们找个不费神的活计,最好能一起干,你腿脚受伤,也趁着日子好好休养。”
祁宴还是不想她太过辛苦,转念一想,她待在家中会见到阿珠男人,确实自己陪在她身边,她最安全。
他们从阿珠家搬了出去,寻了个只属于他们的小院子。
祁宴未曾忘记过外面的战事,知道自己不在,外面定然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写了数封信请仇犹王的手下递出去,尝试与左盈取得联络。
在等待左盈到来的期间,祁宴与卫蓁在街上的一家书馆找到一个帮忙抄书的活计,白日一同去书馆抄书,祁宴趁着此间隙打探城外的情况,渐渐从外人口中拼凑出外面的一个大致局势。他在私下谋划着出去后的一切。
而在傍晚时分,祁宴总会被仇犹王召去王殿,询问一些军事上的见地。
转眼已过去数日,这日傍晚,卫蓁独自待在家中,听到院外传来动静,知道祁宴回来了,将做到一半斗笠藏好,朝门外走去。
她打开门,见果然是祁宴,笑着迎上去道:“回来了,今日仇犹王怎么说?”
祁宴叹道:“仇犹王想与犬戎部落交战,问我如何部署兵马,我提了些建议,但她依旧未曾表态。”
卫蓁道:“你是晋将,她一时不信你,是情理之中。但既然召见你,怕也是知晓你的能力,有让你出谋划策的意思在。”
祁宴点点头,牵起她的右手,眉心却微微一蹙,手问道:“怎么受伤了?”
卫蓁连忙将手收回,道:“是不小心磕到的,无碍。”
这几日她趁着祁宴不在时,一直在偷偷编竹笠,想多赚一点银钱维系开支。卫蓁不想让他知道那些伤口从何而来,不然他必定会自责。
他看似已经从悲痛的情绪之中抽身,可卫蓁心知他心中仍忘不了那场战役,否则也不会每每闲下来的时候,都在翻看地图,谋划着出去后的每一步。卫蓁没必要再给他更多的压力。
祁宴道:“我们回屋吧,我给你上药。”
他进屋,从柜子中拿出药瓶,拉着她到桌边坐下。太阳尚未落山,窗户正开着,清透的光亮斜洒进来,点缀着他眉宇与袖摆。他眼睫浓长,面色苍白,认真上药时,显得格外专注。
像是发觉她的视线,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伤口上好药了。今日我从集市上回来,特地带了只羊,晚上我们吃羊肉羊汤。”
卫蓁诧异,他们每日抄书赚的工钱实在微薄,只能勉强维持一点家用,他如何多出来钱买羊肉?
祁宴道:“今日仇犹王给了我一点赏钱,我想着你四五日来都没吃顿好的,便在集市上买了只羊,已经让摊贩杀好了。”
卫蓁疑惑:“那你会煲汤吗?”
祁宴眯了下眼:“不太会,不过特地问了卖肉摊铺怎么做,步骤我都记下来了,等会试一试。”
这一顿晚膳用得极佳,二人用完后,牵手在月下消食又说了好一会话。
入夜时分,他们回到屋子,准备歇息。
祁宴道:“明日傍晚我还要去王殿一趟,会晚点回来,你若是饿了便先用膳,不必等我。”
卫蓁枕在他臂弯里,轻声回了一句“好”。
夜风和煦吹来,祁宴等她睡着了,握起她的指尖,她的手指本是纤美玉润,如今却像被刀片划过一般,有许多不平的伤口。
若是只有一处便算了,可近来每一日她手上都会出现的新伤口。
祁宴隐约猜到她有事瞒着自己。
他慢慢松开她,起身下榻,本是欲去柜子中找一件干净衣裳,一打开柜门,一件东西滚落停在脚边。
祁宴将竹笠捡起来,抚上那编了一半竹篾条子,回头望着床上少女,一瞬间明白她手上的伤口为何而来。
他握紧斗笠,好一会,将竹篾放回原处,捞出本来想找的干净衣袍披上,悄无声息地离开。
子夜时分,街上集市仍然热闹,两路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接成一线,如同暗夜中的游龙。
祁宴来到斗兽场边上巷口,从路边一个阶梯往地下走去。
通过一片黑暗无声狭窄的隧道后,大片刺眼的光亮突然照进来,两侧喧嚣声浪一波一波涌入耳中。
仇犹的地下黑市,藏污纳垢,应有尽有,此刻徐徐展现在眼前。
路两侧是花楼赌馆,人群摩肩接踵,祁宴一路往前走,未曾停下,直到行走到最里头。
搏斗场上两个汉子,缠斗扭打在一起,周围助威声一声盖过一声,极端暴力构成血腥的画面。
场地主人见到祁宴,特地绕出来,问道:“祁兄傍晚不是来过吗,怎么又来了?”
祁宴淡声道:“缺钱用,你这边来银两最快不是吗?”
场地里二人已经分出胜负,主人看一眼那地上血肉模糊的摔跤手,令手下将人赶紧搬下去,回头道:“等会你想上场去?”
祁宴点头,开始解上身的衣服。
主人笑了笑,脸上伤疤微动:“我知晓你缺银两用,但你也不能日日来,如今外头人都知晓你上场必然能赢,甚是无趣,都不来押注的。”
场地主人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今夜你不如先回去吧。”
他转身欲走,身后人道:“若是无趣,那就让搏斗有趣些,让两三个人同时上来对付我,你看可行?”
场地主人一惊,随即露出笑容道:“可以,当然可以!”
这搏斗场里的猛士个个都剽勇善战,如今来了个一挑多的搏斗,那定然能赚足噱头。
“就是你媳妇同意吗?那日在斗兽场边上,谁没见着她哭得水灵灵地往你怀里扑,楚楚可怜得很,当真是关心你。”
祁宴解衣带的手一顿,“你们别把这事透露给她便是了。”
他往前走去:“快点开始吧,我得趁着天亮前回去。”
场地主人啧啧赞叹一声,拿起一旁的铜锣敲起来,“来来来!下注了!”
这场搏斗因为一对三的,围观人数众多,赌注下得疯狂。
祁宴出乎意料地赢了,从栏杆边走出来时,赢得众人呐喊。
围观的人热烈疯狂地挽留他,祁宴未曾停留,抹了把汗水,到一边屋室中冲凉,洗去身上汗珠与旁人的血渍,收拾好衣袍,赶在天亮前离开。
他回到小院,轻推开房屋木门,床上少女未曾醒来,长松一口气,在她身边卧下,慢慢搂抱住她。
一夜躁动与体力透支,他昏昏睡去。
卫蓁醒来后,瞧见祁宴还在安眠,轻手轻脚起身。
她知晓他必定累极,想着让他好好休息一日,没有喊醒他。
今日书馆分配给她的活计不多,卫蓁早晨来到书馆,将书抄完交给掌柜过目,得了掌柜的首肯,便先离开。
街路两侧传来各种吆喝声:“打铁!从西北矿山运来的上好矿铁!”
卫蓁在一间冶铁铺子前停下,望着热水里烧红的热铁,忽然想起来,那套晋王送给祁宴的盔甲被遗落在荒漠之中,叫黄沙一点点掩埋。
她拨开荷包,铁匠问道:“姑娘要打铁?”
卫蓁点点头,但荷包中所剩不多的银两并不够她打一整套盔甲,思忖再三后,抬头道:“是,帮我打一对护臂。”
铁匠问:“你用?”
卫蓁摇头:“不是,给我夫君。”
铁匠回屋子里,不久拿出来几套现成的护臂回来,卫蓁拿起当中一个,铁匠道:“这用上好的乌兹铁,价格不菲,姑娘要吗?”
卫蓁抿唇,点头道:“替我包好吧。”
这套护臂相比于祁宴在军中用的其实算不上多好,但他们逃亡路上吃了太多苦,卫蓁只是借这个礼物让他能开心一点,也算苦中作乐,不想日后他回想这段时日,记忆如同被蒙上一片阴翳。
她不在乎花费钱财多少,也不在乎实用与否,大不了接下来的时日,她省着点用,夜里偷偷起来,多编一点竹笠拿出去卖便行。
卫蓁接过护臂抱在怀里,想象祁宴收到礼物后的神色,快步往家中走。
她到家时,祁宴并不在,卫蓁将护臂放下,猜他应当是又被仇犹王喊去宫中。
她从柜子中拿出竹篾出来,想趁这个时候编上一会。
正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门打开的一刻,卫蓁只来得及将竹笠塞入一边的脏衣篓里,随手拿了件衣服盖在上头,便仓促站起身来,笑道:“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她心头乱跳,不知祁宴有没有瞧见方才的一幕。
好在祁宴并未询问,开口道:“今日仇犹王没有召我入宫,方才我去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
卫蓁走上前去,“买了何物?”
祁宴道:“我想着你手总是受伤,为你买了手油,掌柜说这是西域货,能祛疤生肌,愈合伤口很快,你试一试。”
他拉过卫蓁的手,帮她揉了揉手油。
卫蓁指尖一片滑腻,看着瓷瓶,有些愣怔道:“这手油很贵吧,我前日经过胭脂铺子,听到小厮在吆喝此物,好像要好几两银子。”
祁宴笑道:“你记错了,没有那么贵,几文钱而已。”
卫蓁凝望着他,喃喃道:“是吗。”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手油分明是要好几两的。
“还给你买了其他的东西。”他从袖中掏出帕子包着小物什放在桌上,正要展开,却看到桌上一物,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卫蓁道:“是我给你买的护臂,还有金疮药,我想着你用好点的药,身上伤口也能愈合得快一些。”
她拿起护臂为他戴上,“你试试看大小合不合适,护臂上有带子可以收紧。”
祁宴目光微动,看着她的动作:“其实你不必……。”
“我知道,”卫蓁先一步开口,抬起一双秋水眸子,“但是我就是想给你买,没考虑别的。你还买了什么,给我看看。”
祁宴道:“一对耳珰与口脂。”
“为何买这个?”
祁宴望着她,她一身布裙,不曾佩戴一点首饰,青丝只用发带简单绑了披在身后,自随他奔波后,便无暇顾及妆容,他知晓她不施粉黛,也自有一种冶丽之美,可女儿家怎么会不爱美?
他将口脂递过去,也不知这盒颜色她会不会喜欢,忐忑问道:“好看吗?”
卫蓁将盖子揭开,笑容灿烂:“你来帮我抹。”
祁宴见她如此便知应当满意的,抬手指尖轻沾取一点红艳的口脂,慢慢覆上她的唇瓣。她抿了抿,唇瓣顷刻覆上一层潋滟的光泽,媚意荡漾。
他看卫蓁将口脂盒子盖上,问“怎么不照镜子?”
卫蓁回头笑道:“你觉得好看便行。难道不好看吗?”
她朝他靠近,祁宴后退一步,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祁宴无法逃脱她一双溢满笑容的明眸。
夜幕降临,昏暗的光线渐渐笼罩下来,二人呼吸喷洒在对方面颊上。
在这一场拉锯中,彼此气息都开始渐渐变得绵长。
祁宴看着她的明眸,笑道:“好看。”
卫蓁嘴角弧度越发上扬,踮起脚尖,这么近的距离,只要她微微仰头,便能吻上他的唇瓣。
卫蓁道:“祁宴,谢谢你,你送我的东西,我很喜欢。”
明明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必为她做些什么,却还是为特地买了口脂,便是想让她开心一点,卫蓁满心湿润。
她环抱住他的脖颈,吻住他的唇,他身子一顿,却没有拒绝。
这绵长的一个吻,不是男女之间动情的吻,更像是他们共同度过这段艰难时日,互相宽慰彼此的一个吻。
唇舌逐着唇舌,呼吸越发滚烫,黑暗之中,两双澄澈的眸子对视着,眼中俱荡漾着缠绵的余韵。
窗外的蝉鸣声在这一刻,聒噪到极点。
待唇瓣慢慢分开,祁宴道:“你送我的东西,我也很喜欢。”
卫蓁笑着抿了下唇:“很晚了,我们该准备晚饭了。”
祁宴喉结滚动,嗯了一声,却未曾松开她,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靠着彼此。
用完晚饭,二人沐浴好准备上榻。入夜前,祁宴将她送给自己的一对护臂用帕子擦干净,小心地收进柜子里。
等他回到床边,少女已经睡去。他在她身边卧下,轻轻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上香气,柔暖而温和。
二更夜时,卫蓁忽听到身边窸窣动静,睡眼惺忪道:“你要去哪里?”
祁宴正准备起身,见她醒来,不敢再动,回到床上卧下。
她回身抱住他,声音娇浓:“天还没亮,再歇会。”
岂止是没亮,现在夜才到两更。
祁宴道了一声“好”,搭在她腰肢的手臂慢慢收紧。
许久之后,他唤了几次“卫蓁”,身边人都未曾回应,祁宴神色柔和地望着她,慢慢将手臂从她抽出,捞起衣架上衣袍披好,放轻脚步往外走去。
关门声响起的一刹,卫蓁缓缓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透过窗纸看见他那道朦胧身影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卫蓁昨夜迷迷糊糊醒来,就曾发觉祁宴不在身边,那时还以为是在梦境之中。今日傍晚她与他亲吻,不小心碰到他左胳膊,他倒吸一口凉气,卫蓁以为他受伤,要捞起他袖摆检查,祁宴再三推脱,糊弄过去。
那时卫蓁便觉古怪。
卫蓁简单穿好衣袍,连头发也不绾了,快步走出院子。
快三更夜了,集市上仍有不少人,她隐匿在人潮中,一直落后几百步,跟随祁宴,直到进入兽场边巷口里,目睹他随着一群汉子走进通往地下的阶梯。
她没有犹豫,快步跟上。
石梯通往地下,极其狭窄昏暗,卫蓁慢慢摸索,穿过一片黑暗,到了门口,却被两位流里流气的男人拦下。
“姑娘怎么一人来这里?”
卫蓁在人潮里已经找不到祁宴的影子,道了一声“寻人”,拨开他们的手,大步往里走去。
黑市上街道声色犬马,是另一种繁华旖旎。
她一个女儿家一混入其中,便引起不少男人的瞩目。她随便问了一路人,有没有看到一年轻的中原男子,对方指了指前方,她一路朝最里头走去。
前方擂鼓声激烈如雷,卫蓁闻到空气中血腥气,心也剧烈跳动。
忽然间,她脚步停下,目光定住。
人头攒动中,她看到祁宴立在搏斗场边上,正与一仇犹人交谈。
仇犹人抬起两根手指,给他比了个数,朝他扔去了一个荷包,祁宴打开检查银两,点点头,表示接受,随即跨过栏杆,往搏斗场走去。
在搏斗场另一头,正系着一只巨大的獒犬。
“祁宴!”
这一声引得场地中少年一下定住,慢慢回过头来。
四周一圈人问道:“怎么了?还来不来啊!恶犬都准备好了!”
祁宴的视线中,少女眼眶通红望着她,眼前浮起一片水雾,垂在身边手微微颤抖。
祁宴怔住,全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她嘴唇发抖:“你随我出来。”
场地主人认出这是祁宴的妻子,忙对祁宴道:“场边人已经下注,你现在出去,这么多赌注,你得赔老子钱的!”
卫蓁已转过身去,挤开人潮,大步往外离开。
四周乱哄哄一片,祁宴心头巨震,好似被一把匕首刺了一下,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场地主人让他停下,他迈出脚步,不顾阻拦,快步往外走去,“卫蓁!”
二人出了地下集市,祁宴拉住她,卫蓁回头道:“为什么背着我来这里?”
祁宴抬手抚上她脸颊,有一滴泪从她眼帘上落下,滑入他掌心纹路中,灼得他心头滚烫。
她眼底一片湿润光亮,抬起手擦了下眼睛,倔强地不肯叫眼泪落下。
她咬牙道:“我跟着你从家里离开,以为你最多夜里找什么事干,可你却来这里,我花了好多工钱,给你买金疮药,想叫你伤势早日痊愈……”
祁宴看她抽泣,喉咙好像被堵住一般,“我不想让你担忧,只是想多赚一点……”
“我知晓……”卫蓁正是因为知晓,才更觉心疼与难受,过往压抑的酸涩全都翻涌上来。
祁宴眼底柔缓:“那日斗兽场,你是不是为了我,将你父母留给你的玉佩抵押给了仇犹人?阿蓁,我想帮你将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尽早地赎回来。”
在这话落地后,卫蓁再也忍不住,走上去,一把用力抱住他,吻住他的唇瓣,将他的话语尽数堵在唇间。
强烈的爱意从唇角弥漫开来,浓烈的感情随风散开,唇舌与唇舌相扣,两个少年人心跳此起彼伏,诉说的都是极致缠绵的情意。
灯火在四周晃动,夜风穿过他们的发梢。这一刻四周一切喧嚣都安静下来。
属于她唇上香气,沁入他的肌骨,令祁宴心悸,他紧紧地抱住她。
卫蓁眼中布满清亮泪珠,松开他的唇,“我不用你这么辛苦,你这是拿命在换银两,我们省一省,总够用的。”
祁宴道:“你在编斗笠不是吗,你为了我,手总是受伤,我不想让你操劳。”
卫蓁没想到他早就发觉,在夜风中静静看着他,他们二人做了这么多事,兜兜转转,不过都是为了彼此。
卫蓁鼻尖一酸:“和我回家。”
他点头,卫蓁牵住他的手,然而走到一半,她忽然调转方向。
她带着他走到一处山坡上,夜里天光灿烂,星光浸染草叶,星辰投下一片明亮的光弦,有风袭来,那些光弦便随风在他们周身摇荡。
祁宴问道:“怎么来这里?夜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卫蓁虽不再抽泣,声音还带着浓郁的哭腔:“你跪下。”
祁宴看她神色认真,并未询问,撩袍跪在草地中。
她也跪下,长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合十,“浩浩长天见证,卫蓁与祁宴今日结为夫妻——”
夫妻……
祁宴诧异地看向她,“卫蓁。”
他的心脏停了一拍,春夜晚风中裹挟来一种情愫敲打着他的心头,心忽而炽热,像有一簇明亮的火在燃烧。
卫蓁转头,风拂起长发,有一尾飘向他。
“你也与我一样,双手合十,告知上苍神明。”
“我们今夜,便在这里成亲。”
第83章 动心
今夜月色璀璨,萤虫飞舞,如天上银河倾泻。晚风柔畅,流光随风飘舞。
祁宴望着他:“阿蓁……”
卫蓁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这里是荒芜乡野,我们不能在此草草成亲,应当有一个更盛大庄重的婚典。可祁宴,天下有情人为何会成亲?”
这个答案无比清楚,自是因为相爱。
卫蓁心中想的便是这么简单,如果两颗心愿意向彼此靠近,那么一切外物都不该成为他们的阻拦。
仅仅是因为心中有情,那便够了。
今夜的景色,极像他为她过生辰的那一夜。
她朝着大地叩拜起。祁宴看着她,在来晋国的路上,他明知道她是和亲公主,明知他们不能在一起,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他从那时就想要谋娶到她。
现在她就在他的面前,等着他一同跪拜。
他一直记得,他的女郎说过,希望郎君能让她感到安心。
祁宴也俯下身去。
卫蓁听到身边动静,微微一笑,抬起手双手合十,“苍天在上,日月为鉴——”
“祁宴与卫蓁今结为夫妻,望天地垂怜,许白首之约。”
祁宴复述道:“祁宴与卫蓁今结为夫妻,望天地垂怜,许白首之约,日后当恩爱不移。”
她再道:“不辞青山,相伴与共。”
祁宴道:“不辞青山,相伴与共。”
“愿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祁宴转过头来,看着她被野光映亮的眸子,唇角微扬,无比虔诚地开口:“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成婚的祝词已经说完,祁宴扶她起身,卫蓁却朝他伸手问道:“有匕首吗?”
祁宴将腰间匕首递过去,她轻拈了一绺青丝,割下来握在手中,祁宴一下明白她的意思,夫妻成亲还需要结发才算礼成。
祁宴靠过去,指尖拉过她的的青丝,与自己的发慢慢缠绕在一起,绕了一圈又一圈,指尖动作轻柔,最后用细细的红绳捆住。
那些乌黑发丝根根相贴,已分不清是谁的,好像天生就该纠缠在一起。
祁宴看着她眸子:“我境况潦倒,朝不保夕,万分难堪自责,不能给你更好的婚典……”
“你不必总是内疚。”卫蓁柔声道。
卫蓁望着他,因为你上辈子,也曾在我最穷途末路时,不离不弃陪伴我、开解我,所以这辈子,我也会陪你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祁宴伸手扶她,卫蓁从草地上起身,却一下将手从他手中抽出。
祁宴愣在原地,卫蓁大步往山坡下走去,裙裾被风吹得飞扬,全然不顾他还落在后面。
祁宴快步跟上去,拉住她的手:“你还因今夜的事而生气吗?”
卫蓁避开他,“我们今日是成亲了,可我还没有原谅你做的事,我与你虽都瞒着对方偷偷存钱,可我只是编竹笠,而你却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钱财……”
路上飘起雨丝,淅淅沥沥,顷刻变成大雨,二人也顾不得将话说清楚,一同往回奔去。
等到回到屋中,二人俱是浑身湿透,卫蓁走到窗边关窗,祁宴将大巾递给她,她仍旧不肯搭理他,将背对着他,赌气一般。
祁宴垂下眉眼:“我向你保证绝无下次,以后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再让你担忧。”
他见她不肯回头,从后一步步靠近,“卫蓁,阿蓁?央央?”
那一声声“央央”,伴随潮湿又温热的呼吸,全都飘入她耳中。
他抱住她的腰肢,湿漉漉的衣袍与她相贴,水流不断沿着二人间细缝落下。
卫蓁微微挣扎,轻声道:“先松开我,我不想与你说话。”
“那要怎么样才能理我?”祁宴将她困在怀里,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脸颊,“要一辈子不理我吗,可你总得与我和好,何必气这一时?”
他低下面颊,眼色柔软:“要怎么才能原谅我,告诉我。”
他将她禁锢怀抱中,仿佛她不原谅他,就一直不肯罢休一般。
祁宴伸手打开一旁柜子,从中拿出几摞荷包:“你的玉佩要两百两才能赎回来,我怕这中间会生出波折,便一直在存银两,这里已经有一百两,你先拿去,那地下黑市来钱极其容易。”
卫蓁目光落在那荷包上,终于红着眼眶开口:“你前几日冲凉时,都不愿意在我面前将衣服全脱下,非要避着我,就是怕我看见你身上伤口,对不对?”
她道:“你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祁宴迟疑了一刻,卫蓁握住他的衣袖,不肯退让,目光灼灼,祁宴在她的注视下,手终于往腰带探去,将潮湿的衣服一件一件褪下。
那些肩头上大大小小伤口,跃入卫蓁的眼帘。
卫蓁已经料想过他身上会是何样子,然而真正亲眼所见,心还是不由一颤。
祁宴道:“每一次我从搏斗场下来都会找郎中检查,这些都是皮外伤,根本没有伤及内脏,没什么大碍。”
卫蓁未移开目光,朝他靠近一步,手慢慢覆上去。
卫蓁抬起头:“你记不记得在和亲路上,你与我说过,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而让自己受伤,后来我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祁宴道:“记得,可说是一回事,真面对这样境况时,便将一切抛之了脑后。你这段时日编那斗笠,攒钱为我买护臂,手也受了不少伤,不是吗?”
卫蓁手指微蜷,没有反驳。他问:“所以你现在不生气了?”
卫蓁鼻音浓重:“我还在生气,你没发觉吗?”
祁宴将脸凑近,眉眼微弯,道:“你生气的方式便是这样抚摸我的伤口吗?卫蓁,你分明是在心疼我。”
“没有。”她咬牙,矢口否认,眼角残红尚未褪去,此刻恼羞,便多了许多少女的灵动与娇媚。
她背过身去,却被祁宴从后拦住,他将下巴搁在她颈窝上,寻她耳垂道:“阿蓁,能得你陪伴在我身边,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卫蓁呼吸里都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一颗心渐渐沉溺下去。
他拉过卫蓁的手,覆上他的胸膛,问道:“感受到了吗,它在为你而跳动。”
那鲜活有力的心脏在卫蓁掌心下一下一下地迸起,他温热的呼吸砸在卫蓁面颊上,也砸在卫蓁心尖上。
卫蓁微微倾身,红唇微启:“可你没见到我前,心便一直在跳动,不是吗?”
“是,只不过从前不过寻常平平地跳动,可喜欢上你后,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为你而起,好像有一种甜蜜的冲击,让我想要靠近你,亲吻你,与你做许多更亲密的事,也一点也不想让你受委屈……”
他的话语忽然定住。
月在天上,雨落芭蕉,引起一片滴答错落。他玉石一般双眸,浸在昏黄氤氲的光线中,温柔地看着她。
烛火随晚风安静摇晃,勾勒出他剑眉如星、眼尾微微上挑的脸庞。
卫蓁听到“噗通”一声,是自己的心往下坠去,最终落入情潮中的溺水声。
卫蓁的指尖攥紧身后桌案边缘,这一刻,他口中那种情难自禁的甜蜜冲击感,她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
他道:“所以你莫要再生气了。”
卫蓁脸上神色舒软下来,她本就没有生气,嘴硬也只是提醒他不要再做这种事。
祁宴轻捧她的脸颊:“冷不冷?才淋完雨回来,身上怕是还凉着,先用热水沐浴一番。”
他松开抵在桌边的纤细腰肢,下一刻却愣住,卫蓁牵起他的手,在他的注视下,将他的手放在她的心口上,“那你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
隔着衣料,那温热的触感,令祁宴的指尖发烫,他望着她:“感受到了,跳得很快。”
“有多快?”她靠上来,拉着他的手又微微往上一点,“很快吗,但它还能为你跳得更快。”
祁宴的目光微定,听她声音缱绻,彰显着她的情动。
她望向他的眼睛,有青涩,有情动,唯独没有躲闪。
她纤细的双臂搭上他劲瘦的腰身,“你想与我做的亲密之事,到底有多亲密?告诉我。”
祁宴的目光在她注视下也变得滚烫,手被她牵着往下,落在她的裙带上。
“祁宴,今夜是我们成亲的新婚夜。”她的话语颤抖。
而这话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祁宴喉结上下轻滚。
“我很冷。”少女两粒清澈眼珠潮湿,若水洗过的宝石,望着他。
祁宴不忍看她如此神色,抬手将她拉入怀中,她踮起脚尖,在他耳畔道:“既是新婚,就应该不留下遗憾对不对?”
她的长发洒在他臂弯中,祁宴抚上她的面颊,她唇瓣慢慢凑到他面前:“祁宴,我已是你的妻。”
在这话之后,他低下头,终是吻住了她。
窗户之上,投落下少男少女相拥的剪影,随即有衣裙落地发出沙沙轻微声。
天上挂着一轮皎洁月盘,白练般云雾,慢慢萦绕在月亮周围。
池塘之中,雨水掀起一片迷离水雾,月亮逐着鱼儿,鱼儿狡黠扑腾,柔滑的身子钻入池水中又跃起,荡起一圈一圈银白色涟漪。
卫蓁青丝散在枕上,脸颊如同被胭脂浸染,檀口微张,耳畔耳珰上下拍打着脸颊。
她听到窗外细密的雨水,只觉迷迷蒙蒙间进入了一片乌云密布的山峦,四周雾气蒙蒙,水不停落下,与他渐渐迷失在秘境之中。
在他俯下身子时,她的手不由自主攀上他有力的肩膀,如同抱住浮木一般,他吻落下来,喉结上下滚动,另一只手穿插.入她的发中,不停地摩挲她秀发,手上动作慢慢变得急躁。
接着他喉结上青筋浮起,卫蓁搭在榻边的手一下扣紧。
那轻微的声音浮在凄亮月色之上,雨声喧嚣,外头池塘中鱼儿隐匿踪迹,游到荷叶深处。
皎洁月亮沉下来,一点点坠落,被水包裹着,终于与水融为一体,一时间,波光月色无边。
雨水还在下,从深夜四更天到清晨,雨水慢慢收势。
那一隅地方实在太过窄小,祁宴无法施展开手脚,抱着她来到桌边。
窗户半掩,有风侵入,一丛艳丽花枝从窗缝中伸入,落在她鬓角上,三千青丝簇拥着一点嫣红,春意无边。
天光熹微,卫蓁软在他臂弯里睁开眼皮子,实在有些累了,然而心被浓烈爱意包裹,尚未平静下来,还不愿睡去。
她望着身边人,指尖慢慢覆上他的眉眼,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接着手被他的手包裹住。
她将头靠上他的肩膀,轻声道:“祁宴,你知道陪你在荒漠中的那五日,我在想什么吗?”
祁宴道:“在想,前路黄沙一片,我们能否离开荒漠?”
卫蓁摇摇头,长发落在他面颊上,笑道:“不是。我在那时看到天上翱翔的雄鹰,想到,黄沙是从雄鹰俯瞰天地时所见的景象,那漫过漫漫的黄沙是什么?”
祁宴道:“是一望无际的绿地。”
“是,我觉得你就是那矫健的雄鹰,搏击长空,目览千里,黄沙无法困住你,你一定可以走出去浩瀚的沙海,”她指尖温柔抚摸着他脸颊,“哪怕我不在你身边陪着你。”
祁宴静静不语,良久道:“可若我是雄鹰,你是什么?”
卫蓁摇了摇头,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祁宴道:“雄鹰也不过是凡间之物,比雄鹰更高远的是是天际,我若是雄鹰,那你便是蓝天,碧蓝无垠,宽阔坦荡,包容我,陪伴我。”
他的五指与她的五指根根相抵,仿佛有连绵情意从指尖拉扯开来。
卫蓁从未听过这般夸赞,眼睛被光照得闪闪发亮,亲密地蜷缩在他臂弯之中。
他的吻落在她额间,卫蓁由着他亲吻,问道:“等左盈来后,你可想好日后谋划?”
祁宴道:“我们先回到晋楚边界,在我母亲的封地上聚集兵马,此后联合姬沃,同时令南方的楚王出兵,最关键的是,得向西联合魏王。”
卫蓁在听到“魏王”,不由一怔,想到上辈子祁宴便是去魏国向魏王请兵,联合一同破晋国大军。
“只是此事怕不会那样简单。”
她问道:“为何?”
祁宴道:“魏国与楚国乃是世仇,我为楚将时,曾与魏国交锋,魏王怕是对我深恶痛绝,加之魏国本与晋国王室交好,魏王怕是未必会为我与晋王室敌对,我此行艰难重重。”
卫蓁的指尖扣紧枕头,缓缓开口:“祁宴,此前魏相帮我寻玉佩,说我魏国贵族之女,我还尚未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谁。”
祁宴笑道:“你知道你亲生父亲是谁了,若是如此,我们去魏国时,可以一起去拜访你父亲。”
卫蓁道:“我的父亲,是魏王。”
祁宴眸色一震,方才为她找到亲生父亲而露出的笑容,渐渐落了下去,“所以……你是魏公主?”
她知晓他得知此事心中必然震惊,她从姬渊的书信中看到自己身世时,也是浑身血液凝固。
他手捧着脸颊看着她,声音发紧,问道:“魏王有几个公主?”
他没有质疑卫蓁的话是否有假,倒是直接接受了这一事实。
自然只有一个,只有那位与姬渊指腹为婚定下婚事的魏公主央。
祁宴闭了闭眼眸,沉默了好一会:“若魏王当真是你的父亲,你定然要回去。但你与姬渊的婚约,如何也不能算数。”
他睁开眼,露出一双布满寒霜的眸子,“姬渊不会久活的。”
卫蓁手覆上他的手,“我已经与你成亲,如何能再嫁给他,你若与魏王借兵,东西联合,便能夹击晋国,我们一起去魏国,我可以帮你。”
祁宴正要开口,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院门被“咚咚”敲响。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群人。
卫蓁与祁宴对视一眼,二人简单收拾下榻,卫蓁披好衣裙,到铜镜前,镜中少女脖颈上是深深浅浅的痕迹,外头催促得急,卫蓁也顾不得遮掩,直接穿好衣物,系上裙带,随祁宴往外走去。
门外响起木鞑的声音:“大人要找的两人就在这间院子头,大人请吧。”
这句“大人”让卫蓁一下提起了戒备,院门再次被敲响,随之传来还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殿下,公主,臣乃左盈。”
祁宴将门打开,左盈手上还执着马鞭,见到祁宴,连忙作礼。
“左先生。”祁宴上前扶他起身,时隔多日相见,二人都是心潮起伏,用力拥抱住彼此。
左盈也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晋齐边境到处都是王室的兵马,臣想要瞒过七殿下来到这里,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左盈牵来一匹马,马上挂着半套盔甲,他道:“臣来时在沙漠中捡到此物,瞧着十分贵重不俗,又十分眼熟,这是不是大王为殿下打的盔甲?”
祁宴走上前去,手慢慢抚摸上盔甲。旧物失而复得,他自是欣喜,抬头眼中感激道:“是大王送我的,多谢你。”
“殿下不必言谢,臣为殿下奔走办事,自是应当的。”
左盈看向祁宴身后的卫蓁,先是躬身行礼,随后恭敬道:“臣也没想到公主在殿下身边,臣秘密潜入荒漠前,七殿下的人马正在边关找公主。”
他迟疑了一刻,称呼她:“魏公主。”
卫蓁听到这个称呼,不由愣住。左盈为何会知道她的身世?唯一的可能,就是姬渊已经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
那她今日出这仇犹国,便再也不是楚国的和亲公主,而是魏国公主。
她与祁宴待在仇犹的这半个月里,外面想必天翻地覆。
尤其是她听到,左盈以臣自称,更以“殿下”称呼祁宴。
左盈从怀中拿出一截竹书,“我奉晋王临终之命而来特来见殿下,此乃晋王遗诏。”
在他身后一群人,这一刻齐齐跪下。
祁宴目光慢慢落在那竹书上:“遗诏与我有关?”
左盈点点头,“是,殿下接旨吧。”
祁宴撩下衣袍,长身在门前跪下,卫蓁与他一同接旨。
左盈将竹书慢慢揭开,望着文字,沉声开口。
“晋王遗命,传王位于九殿下姬沃,封姬琴公主子为君侯,付以兵权,望勠力同心伐逆,不背晋王之训。”
祁宴脊背挺得笔直,抬起双手接过竹书:“臣必定不负先王之训。”
他欲站起身,左盈的手落下来,用力压他回地上跪着。祁宴抬起头,炽热的双目之中满含不解。
左盈道:“殿下等等,这后面还有一句话。”
祁宴再次跪接,目光坚毅。
“若九殿下遇险不测,亦或德行有亏,能力有缺,难以胜任王位,君侯,可取而代之!”
第84章 重逢
这惊天的一句话,若一道惊雷落下来。
晋王临终之际,竟然将国事托付外姓外孙,更叮嘱其若是新王无德,可取而代之,当中信任之深,倚仗之重,不言而喻。
须知,让外姓嗣业,于天下人眼中,那便是乱国!
祁宴抬起头,眼里一片深沉:“大王当真如此下诏?”
“大王临终之际,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将此信交托到您手上。更言此后波折重重,一切需要殿下您自己应对。”
左盈的手搭在祁宴的肩膀上,“殿下接旨吧。”
祁宴将竹书慢慢拿到眼前,凝望着上面的文字,握着书简边缘指节分明的手,一点点收紧。
所有人屏息看着跪在门前的男子,凝滞的气氛下好似藏着惊天波澜,他将竹书慢慢收起,抬起头,剑眉之下双眸锋利,若出鞘长剑,见血封喉。
那些旧日的青涩荡然无存,内敛沉稳取而代之。
他眉眼沉静,神色处变不惊。
“铮”的一声,竹书一角刺入他的掌心,有鲜血落下!
祁宴坚定深邃:“臣定当不负先王之令!”
左盈抬手扶他起身,祁宴问道:“姬沃在何处?”
“九殿下此前出宫遇上埋伏,为王室追兵一路追杀,一路南下奔至自己封地方才脱身,他送来的一封信,写着伤势尚好,让殿下勿要挂念。”
祁宴眉心紧皱:“那外头战事如何?”
左盈叹一口气:“晋国已经与齐国休战,发了数道檄文讨伐您与九殿下,至于国都那边,王室不承认晋王的遗诏,声称大王在出兵之前已经秘密立七殿下为储君。在王储上众说纷纭,七殿下便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推举新王上位。”
“新王是谁?”一旁卫蓁问道。
左盈看向她:“是五殿下。”
五殿下……
卫蓁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一切都与前世对上了。
她一清二楚,姬渊不称王,哪里是不想称王,分明是迫于舆论压力,知晓以他眼下状况,登上王位自然会被外界怀疑猜测上位不正。他推举新王上位,也不过是为了找一个傀儡为他做缓冲罢了,挡下所有的猜忌与怀疑。
待局势平稳过渡一段时间,他若取而代之,谁人敢说他什么?
前世,那五殿下登基后不久,便以无能为由,将王位禅让给姬渊。
若非这辈子,卫蓁亲眼看到姬渊与逆贼勾结的密信,恐怕也会如外人一般被他迷惑住。
祁宴道:“姬渊一日不诛,晋国便被此贼寇掌握在手中,我当尽快赶到南方,辅佐九殿下即位。”
左盈点头:“九殿下也是如此想的,催促您尽快前去,一同商量对策。”
左盈看向卫蓁:“公主是否与我们一同启程?”
卫蓁沉吟了半晌,看向祁宴:“你去南方吧,我想先去魏国。”
祁宴道:“魏国?左盈只带了一队人来,边关不太平,你我分开,你身边的护卫太少,实在危险。”
卫蓁轻声道:“不必担忧。若是我与你们一同走,你为了照顾我,定然会放慢行马的速度,也是耽搁时间。”
祁宴握住卫蓁的手,想与她说几句话,这才想到还有在,转头看向门外众人。
左盈拱手垂礼:“那殿下简单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便出发。”
左盈与一行人自然挤不进这小小的一间院子,他们告退离开,去城中客栈歇脚一晚。
祁宴将门关上,牵着卫蓁的手往回走,“魏国与晋国不同,这些年一直内乱,魏王膝下无子,位子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稳,尤其是你与姬渊还有婚事,我担心你回去陷入不必要的麻烦。”
卫蓁看着他,柔声道:“你是觉得我一人应付不来?可姬渊已昭告天下我的身世,必定借机会向魏国施压,我父亲压力极大,我作为魏国公主,必须得回去。”
她顿了顿:“眼下局势紧急也拖不得,你需要尽快向魏王借兵,我去魏国也能助你。”
祁宴道:“我不是觉得你应付不来,一直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将一切都应付好,只是舍不得你,担心你遇上麻烦。”
卫蓁听他如此说,心一下舒展开来:“你放心。”
祁宴手拢着她柔顺头发,上下轻抚,满是不舍:“我先去与姬沃会合,一稳住那边的局势,便去魏国找你。”
二人回到屋子,卫蓁拿来药瓶,为祁宴流血的手上药,祁宴看着她道:“明日骑马时不要急着赶路,慢慢来,不急这一时,路上要多休息,不要那么劳累。”
卫蓁嘴角上扬:“我本想叮嘱你不要着急,你反倒先来叮嘱我了。”
祁宴长吸一口气,有些局促道:“我也不知魏王对我印象如何,但应当是极其不好。对他来说,我是敌国之将,却将他费尽万难找到的女儿娶走,他怕是极其不满的。你到了晋国,若是见到魏王,替我向他问一声好。”
卫蓁倒是难得见他这般不安,轻笑出声:“我回去会先在父王面前帮你美言几句。”
祁宴也曾想过,日后自己拜见卫蓁父亲会是如何一个场景,却料不到她父亲便是魏王,心中自然存着几分畏惧与担忧,害怕岳父对自己这个女婿不满与失望,不愿将女儿嫁给她。
但这都不是他眼下要考虑的事。
他只需要尽快地调集兵马,稳住局势,然后马不停蹄地去陪她。
祁宴眼中倒映着她的笑容,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慢慢相扣。
这简陋的四壁,狭窄的一张小床,承载了他们十几日相处下来的温暖记忆。
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能重回晋宫,登上玉阶,再次接受无数人的朝仰,但天下人不会知晓,他们历经生死,流落在外,曾挤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床上,相互慰藉彼此。
在人生最潦倒之时,他于春日之暮,认定一生所爱,与之成婚,许定终身。
……
次日一早,临行之前,祁宴仍放心不下,派了队伍大半人去护送卫蓁,更让左盈也陪同在侧。
祁宴坐在马身上,看着卫蓁带着一行人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
炙热的阳光穿过云层投落下来,阳光沿着他的衣角爬上来,照得他几乎冷凝的血液一点点复苏。
他初来此地,还是晋国将领,离开已成为一国之君侯。
晋国的数万大军,尚且在南方等着他回去!
这天下群雄逐鹿,列国争霸,不过是烽烟才起!
满目灿阳烈光,他银鞍白马,一人策马先行,尘烟滚滚在后,身侧长剑凛凛,驰骋在无垠的绿野上,恰如雄鹰翱翔,重回天际!
……
祁宴南下需要避开边境搜查士兵,故而选择绕道齐国境内,走齐国小道。他一行人必须隐秘,万不可被发觉。
卫蓁在出发去魏国前,来到斗兽场边上,想要和那日签下字据的小贩赎回玉佩。
小贩见到卫蓁带了一群士兵,吓得哆嗦在地,在卫蓁再三追问下,小贩才道,玉佩已经不在手上,他前几日遇上走货的商人来,一念之差,贪心大动卖了玉佩……隔了数日,那玉佩只怕已经流入晋国。
随行侍卫盛怒,抽出鞭子抽打小贩,遍地是血。
卫蓁出声制止,叫手下将其押送到官牢,自有官府来料理他。
左盈担忧道:“公主的玉佩丢失不见,到时与魏王相认,是否会有麻烦?”
卫蓁道:“无事,魏相见过我,也看过我的玉佩。我去魏国自然有他为我作证。”
只是可惜,那到底是阿爹阿母赠予她的玉佩,她小心呵护放在身边十几年。
卫蓁不再纠结,一扯马鞭:“走吧!”
他们策马西行,需要穿过沙漠,这一次带了足够的粮食与水,兼之有领路之人,很快绕过沙漠,一路向西,如此马不停蹄,数日之后他们到了一间客栈,在此歇下。
卫蓁将马系在树上,与护卫们一同上酒楼歇息,却有护卫贴着左盈耳朵说了几句,左盈的面色凝重。
卫蓁隐隐觉得不妙,问道:“怎么了?”
左盈长叹一口气,示意卫蓁上楼说,二人进到客房,将门关上。
左盈道:“国都那边,姬渊放景恒归楚了。”
“景恒?”卫蓁诧异。
左盈点点头:“此前君侯将楚废太子带回晋国,先王与臣子商议后,没有当即处死废太子,而是决定暂时囚禁,以至于埋下后患,如今姬渊放其归楚,楚国定然又会大乱。”
卫蓁定在原地。
景恒虽在楚国王位之争中落败,但到底拥趸众多,势力颇深,一旦回到楚国,定能卷土重来。
姬渊如此做,便是是想阻止楚王与祁宴联盟,切断祁宴的左膀右臂。
左盈现在才收到消息,怕是景恒已经被放回去有一段时日了。
因为她的重生,今生许多事都与前世偏移,譬如祁宴这辈子被晋王提前重用,导致他为众矢之的,怕早就成为姬渊心头大患,所以被提前发难。
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日后天下走向又会如何?
左盈道:“姬渊与景恒结盟,以利诱东边齐王发兵,催促西边魏国尽快表明立场,君侯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卫蓁握紧了手心。
形势紧迫,双方都在拉拢盟友,都在抢占先机。
卫蓁当即立断:“左盈,你走吧。”
卫蓁仰起头:“景恒归楚,必定掀起风浪,要向祁宴复仇,南边楚国的事我们鞭长莫及,祁宴自然会想办法应付,我们要做的便是拖住姬渊,不能让他的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
不能让他与齐王结盟,也不能让他拉拢魏国。
“此前祁宴与我说过,你有一个妹妹尚在齐宫,是齐王的妃嫔……”
听到这话,左盈一下明白。
卫蓁走到床边,看着远方苍翠山色:“你去向齐王借兵。姬渊既然想要让齐王相助,那我们便断了他的后路。”
齐国盛产鱼盐,那杀鱼也有步骤。他们先稳住齐王,潜伏在他周身,令他放下一切戒备,最少也得答应不会插手晋国内乱,劝说其作壁上观,坐享渔翁之利,亦或是,最好能让他答应帮助祁宴。
等利用完齐王,那时他们再抽刀捅入他的腹部,放光他所有的血,眼睁睁地让他生生地断气。
左盈望着她,她在耐心谋划,说得每一个字都尤为清晰,双耳的明珠摇晃,就像一个极其冷静的政客。
左盈道:“臣之妹的确在齐宫,尤为得齐王宠爱。”
卫蓁道:“你若是入齐国,她是否会答应助你?”
“会的。”左盈目光微热,几乎不假思索开口,“她一定会答应助我。按照原本的计划,我此前是打算等君侯再攻下几座城池,再入齐宫见妹妹。”
卫蓁道:“那你即刻向东去齐国。”
左盈双眉一蹙:“可君侯让我必护送公主平安到达魏国。”
卫蓁摇头,浅笑道:“你陪我入魏国,前后浪费太多时间,现在延误了一刻,指不定日后便是致命的。”
左盈神色越发郑重,自然也知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应当选择哪一条。
他行礼道:“臣必定不辜负君侯与公主的托付!”
卫蓁与他在客栈分别,考虑到左盈在齐国的局势,多分了一些兵马给他。
左盈向东,卫蓁向西,祁宴向南。这天下的棋盘,本就各凭本事,纵横行棋!
简单休整一夜后,卫蓁带着为数不多的护卫西行。她在晋国边地,一入了魏国,便能摆脱晋国搜查的兵马,彻底安全。
“驾!”
这一队马儿驶入森林,尘土在两侧飞扬,在转入一条林间必经的小道,却见道路尽头有一队士兵,挡住他们的去路。
众人勒马停下,马儿撩起前蹄,发出一阵一阵嘶吼。
那群士兵像是在那里等候多时,为首之人一身玄黑华袍,气势若渊,华美的玉冠淬着金光,高高坐在马上,听到声音,他缓缓抬起头。
斑驳的阳光从树冠筛落下来,洒在那一张冷隽秀美的面容上。
他唇角微微上翘道:“好久不见,魏公主。”
卫蓁后背爬上一层森然寒意,握紧马鞭,正要调转回头,身后草丛突然出现数名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姬渊骑着马,慢慢走过来,在他手中摩挲着一枚玉佩,卫蓁一眼认出来,正是自己典当出去的那枚玉佩。
“公主擅自离开晋宫,有违宫规,行踪不明多日,在下作为未婚夫尤为担忧,此番特来边关,接公主一同回晋宫。”
他羽睫下含着笑意,极其浅,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会在此。
姬渊道:“魏公主,走吧。”
第85章 聘礼
姬渊朝卫蓁伸出手,见卫蓁迟迟不动,道:“大王已经被送回到国都,若是我们此行赶路快一些,公主回去或许还可以赶在大王下葬前见大王一面。”
他将玉佩递到卫蓁面前:“公主的玉佩前几日流落到了外头,被人送到我面前,我派人去仇犹国一问,便知晓公主的去向,如今将玉佩还给公主。”
树桠投下参差影子,卫蓁握紧缰绳,衣袍被风吹得飘起,余光瞥向四周,两方护卫数目实在相差太大,以她的人手根本不可能突出重围。
姬渊看着她:“我知晓公主聪颖,被困住定然会想办法脱身,我来前也在怀疑,此番能否顺利带走公主,为了防止意外,眼下便只能用一些强硬手段。”
卫蓁心中警觉。姬渊侧开一步,在他身后侍卫走上前来,手中握着一块沾满白色粉末的帕子。
“公主,得罪了。”
当那帕子覆上卫蓁的口鼻,一股难言的药味涌入卫蓁鼻尖,她眼前一阵发黑,接着整个人失去意识。
在她快摔下马背时,姬渊伸手将人扶住,低头看着倒在自己怀中昏迷少女。分明是一张美艳至极的面容,看人时眼中却犹如布满荆棘。
姬渊脸上笑意落下,将人送上马车。
卫蓁头疼欲裂,听得外头马车辘辘声,一路上时醒时昏,唯有用膳时清醒上几刻,可很快又被药晕。
她倒在木板上,已经分不清马车行了几日,车轮辘辘碾压过石头,马车一颠,卫蓁身子也随之一颠,重重砸在木板上。
卫蓁吃痛,听得车外传来闹市的吆喝声,睁开迷蒙的视线,发现手脚都被粗绳束缚住动弹不得,她撑着爬起来,透过竹帘细缝看到外面熟悉的街道景象,才意识到已经回到绛都。
然而这一份清醒的很快又消失殆尽,卫蓁头靠着车厢,再度陷入昏迷。
等醒来,她已经到了一处陌生的宫殿。
卫蓁混沌的意识如同烧红的铁扔入沸水中一下清醒归来,她从床榻上起身,可手脚还是酸软,不慎往前栽倒去,边上的宫女连忙扶住她:“公主,小心。”
“这里是何处?”卫蓁手撑着桌面,打量四周的环境。
“公主,这里是京郊外的鸾台。”
卫蓁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巨大鸟鸣声扑面而来,震动着她耳膜。
此处是一高台,台高数丈,以石块夯成,下方高树林立,鸟雀环绕,四野方圆数里都是一片葱郁绿色,从这里甚至能眺望到远方那巍峨晋宫。
卫蓁回头道:“姬渊呢?”
“殿下在宫中,走前特地吩咐奴婢们仔细照顾公主。”
“告诉你们殿下,我要见他一面。”
宫女面露歉色:“公主恕罪,殿下忙于政务,恐怕一时不能来见您。您在成亲前,便先住在这处。此外,殿下叮嘱奴婢们,平时也不能与公主交谈,哪怕一句。”
卫蓁一愣,笑道:“可明日便是晋王的下葬之日,我作为魏国公主,曾陪伴在晋王身侧多时,理应为大王送葬。”
“公主,不行的,您莫要为难奴婢。”
卫蓁温柔诱她:“你们殿下曾答应过我,我可以为晋王送葬,你只需派人帮我去问一句,他明日能否来接我?”
宫女望着她柔和的目光,被她拉住手心,瞧见她神色无害,犹豫道:“那奴婢派人去问殿下一句。”
她便手贴着腹恭敬退出去。
门外落锁声响起,卫蓁垂下眼帘,看着窗外的景色。
鸾台四面环树,下方有数十名士兵把守,若想离开高台便只有那一条楼梯,此外根本没的别的法子,卫蓁被锁在里面,若想逃出去,难度无异于登天。
与其说这里是她暂栖之地,不如说是关押她、囚禁她的囚笼。
她指尖握住窗户边缘,面容迎着柔风。她向来面对困境时,总能很快冷静下来。
方才半梦半醒时,她听到宫人说,待晋王下葬后,宫中便会举行她与姬渊婚典。
君王崩逝,天下都得服孝,孝期以日代月,那他们的婚期必然也不会在多久之后。她得尽快想办法离开。
可就算她能一时逃脱这鸾台,去往魏国还有一段路,随时可能被追兵带回去,到时候,只会换来姬渊对她更严密的看押。
除非有什么办法能叫姬渊放下戒心,或者说,让他心甘情愿将她送回魏国。
卫蓁指尖叩打窗柩沉思,天色渐渐暗下来,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明日怕是要下雨,她将窗户慢慢关上。
一夜狂风乱作,卫蓁次日起得极早,一醒来便听王城方向传来战歌声,是在送别晋王。
卫蓁立在窗边,目光渺渺,眺望良久。
宫女道:“公主,殿下清晨传话,道您还是不能楚鸾台。”
卫蓁面色苍白,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轻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宫女告退走出去,将殿门关上。
一出屋子,宫女便长松一口气,对一同侍奉的宫女道:“每次与公主说话,我都实在心慌,害怕出岔子,被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你便谨记殿下叮嘱,莫要与公主多交谈便是了。”
宫女擦了擦额间的汗珠,与同伴往高台下走去。
她们沿着楼梯来到底楼房间,不久后,却听外头人呼喊道:“着火了!”
众人从鸾台中奔出来,那林子起火,被狂风一吹,火光滔天一般,顷刻往鸾台上窜来。
那最近的的湖泊离鸾台也得百米,宫人们若想挑水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迅速沿着鸾台向两周蔓延,他们唯一的选择便只有舍弃鸾台。
“魏公主还在鸾台上,快将公主带下来!”
侍卫们快步登上鸾台,用力踹开殿门。立在窗边的少女回过身来。
“公主快随我们走!”
卫蓁被几人围着快步走下高台。
今日北风极大,卫蓁方才将火折子丢掷下去,耐心等了不过片刻,那灌木中飞快窜起的火苗便一点点变大。
士兵扶着卫蓁上马,当中的长官沉着声道:“鸾台附近不能久留,我们会先送公主入宫,也望公主路上莫要动一些无用的心思妄图离开,我们有两队士兵专门护送您。”
卫蓁微微一笑,她的目的本就不是趁乱逃开,而是为了能见姬渊一面。
出了林子,一路驰骋,快到城门口时,天空阴沉飘下细雨。他们遇到晋王的仪仗队伍。
士兵催促她走小道,卫蓁道:“等等。”
她勒绳下马,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低下身去,卫蓁心一坠,也随着众人跪地。
百姓不舍晋王,喃唱行军歌谣送别,自发跟随在后。
晋王王年少即位,晋国在其治下一跃成为诸侯之首,百姓安居乐业,谥号为“武”,这一生峥嵘就这样概括。
卫蓁许久之后才从泥泞的地上起身来,听到百姓口中议论。
哗啦啦,雨水从天而降。身边人道“公主,快入宫吧。”
卫蓁长吸一口冷气,翻身上马。
他们一行人进了晋宫,宫人将卫蓁带到姬渊的宫殿,不多时,宫人捧着托盘送上干净的衣裙:“今日殿下要去京郊外王陵,估摸着傍晚时分才会回来。公主先换件衣服等等吧。”
卫轻声道:“帮我拿一蒲团来吧。”
宦官一愣,卫蓁道:“今日大王下葬,此前我未曾为他守灵,今日便为大王再跪一会。”
少女面容素白如玉,眼神噙着哀伤,宦官见状,道了一声“喏”,不动声色退出去。
天色暗沉,雨水不绝地落下,卫蓁朝着南方王陵的方向跪拜,她的心在一片喧嚣的雨水慢慢沉静下去。
傍晚时分,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卫蓁缓缓睁开眼,看到宫人将伞收起,高大男子从殿外走进来。
宦官走上前去,拿着棉巾为他擦水,姬渊回头,俯眼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女,温声问道:“鸾台失火,公主可曾受伤?”
卫蓁抬起头来,笑道:“殿下将我关押在鸾台中,不许我走出鸾台一步,却又在我遇上危险时露出关切之色,究竟是因为真的担忧我,还是因为我身份是魏公主而担忧?”
姬渊擦干净下颌的水珠,眸光深邃:“公主在意这个?我关心你与关心魏公主又有何区别,论迹不论心,归根到底都在关心你这个人罢了。”
卫蓁的目光落在姬渊手中那只蛇形的戒指上,柔声道:“论迹不论心?可若是不细思对方的心,万一遇上一只毒蛇,指不定会在背后咬我一口,我又该如何应对?”
姬渊轻轻一笑,抬步走到暖炉边,将手放在暖炉上烤火。
大殿内安静下来,只余下炭火烧烤噼啪声,许久之后,才响起他轻轻的声音:“在没遇到你前,我曾想过很多次,我未婚妻是何模样。”
姬渊一身白衣如雪,神色平静,幽幽火光倒映在他面容上:“很小的时候,我便知晓我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两国相隔颇远,我只能从旁人口中知过她的只言片语,在那时甚至动过心思,想去魏国偷偷看她一眼,看看她长得是何模样,看看是否好看,性格又是如何。”
卫蓁一怔。
姬渊转过头来:“后来,我听说魏公主身子不好,在魏国也不常露面,需要日日服药,我便开始翻阅医经,试着学一些医书,想着其实无论你是何模样,好看与否,身子如何,日后你嫁来晋国便是我的妻子,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魏王数次拖延你我的婚事,我也可以等,你我的那道婚书,这些年我打开了无数回,只是如何也料不到,我的未婚妻,似乎早就心有所属。”
雨水顺着姬渊眉骨滑下,他丝毫未动,眯眼看着火盆中不断被火焰吞噬的炭火,“那日在边境,我看公主策马要去的方向是魏国,待等孝期一过,我们成亲之后,我可以陪你一同去魏国……”
“短短几日,殿下既要忙着晋国政务,又要成亲事宜,还要抽出手对付南方九殿下的兵马,殿下应付过来吗?”卫蓁轻声问。
姬渊淡淡一笑:“可魏国局势复杂,我更害怕公主一个人前去应付不来。魏王膝下无子,如今身染重病,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公主今日火烧鸾台,空手去魏国,在魏国公室眼中,不过是一个流落在外多年回魏国的外来之人,我若是向魏国施压,他们中有些人,定然会向魏王请示,再将你送回来与我成亲。”
姬渊走到茶案边,给卫蓁倒了一杯热茶,“外头下雨,冷不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卫蓁望着那茶盏,没有伸手去接。
姬渊也不自讨没趣,将茶盏放下,问道:“你奔赴边关去见祁宴,随他一同流落仇犹国,你与他——”
他望着卫蓁,顿了一顿,才说出口:“情投意合到何地步了?”
卫蓁轻声反问:“你觉得我们到什么地步了。”
姬渊笑了笑,抿了口茶:“你与他也有大王定下的婚约,若是做些什么也是正常。”
他如此云淡风轻吐出这句话。
可卫蓁明白,一个男子若是真对女子有情,又怎么会不在乎她与别的男子的感情?
卫蓁笑道:“你想要娶我,无非是看中我背后魏国的势力,你想借我插手魏国朝堂,是不是?可我与父王尚未相认,此刻也不能确定他是否会喜欢我这个女儿,而我若嫁了你,成为晋妇,他必定不能完全信服我。”
姬渊看着她秀丽的面容,她双目仰视着他,却毫无身处下位的卑弱感。
“所以我暂时不能嫁你,但你若送我回去,我便可以帮你掌握魏国的大权。”
她道:“让你的得力手下护送我,陪我回魏国,监督着我办事,他们可以将手插到魏国朝堂上去。”
姬渊的目光一定,随即勾唇笑道:“公主愿意我插手魏国朝政,就这般无私?”
卫蓁柔声道:“我当然也有所求。”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开诚布公地讲。
“我流落在外十几年,与我父亲尚未见一面,我骤然得知身世后,自然想多陪他一些日子,暂时不想嫁人。二来,殿下可还记得,你曾经问我,在情爱面前,我能牺牲多少?”
姬渊道:“我是问过。”
卫蓁看着外头接连不断的雨水:“就恰如花丛旺盛,却抵不过外界的暴雨洪流。从我得知我是魏国公主后,我便不能随心所欲。在情爱之外,我还是魏王之女,做一切事都需要为魏国考虑。”
“所以,我与殿下达成盟约,若是殿下一统晋国,还请日后善待魏国,善待我父王。”
姬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祁宴呢?公主的性格,不像的会这般舍弃爱人的人。”
“我方才与殿下说,在情爱之外,我还是魏国王女。”卫蓁知晓自己这话并无多少可信度。
“可论迹不论心,你借着我此次回魏国,能派你手下陪着我,去魏国监视我,插手魏国政务,让魏国出兵帮你,这便够了,不是比吗?”
卫蓁将原话还给他。
“难道殿下是觉得,如今我父王病重,我一在魏国没有半点党羽的女子,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姬渊道:“公主谦虚,以利诱人,是政客之道。可公主这么说,我如何能信公主?”
卫蓁长吸一口气:“我知道,殿下您不会甘心久居人下,日后必定会成为晋王。届时,殿下可将你我的盟书昭告天下。我卫蓁立誓,此生只嫁给晋王一人,绝不食言,如若有违,天下人皆可指责我唾弃我。”
她漂亮的双目灼亮,伸出手对天起誓。
“但也请殿下拿出诚意来,许诺日后善待晋国,以城池还魏国之恩。”
身侧幕僚欲劝姬渊,姬渊摇了摇头,确实如卫蓁所说,只要能将人安插进魏国,这便是这桩联姻能带来最好的结果。
强留她在身边,她有逆反之心,也根本帮不了他多少忙。且魏王难道会为一个从未养在身边一日的女儿,付出多少感情?
魏国的态度归根结底,都得看天下形势。
如今齐王与南边景恒都愿意帮助姬渊,他有那个实力,能镇压祁宴的兵马,魏国内部自然会站队。
卫蓁回不回魏国,本也并无所谓。她若是敢插手朝政,魏国那些觊觎王位的公室,能像虎狼将她生吞活剥,她左右不了魏国局势的。
姬渊道:“若公主回魏国后,魏国愿意出兵助我,事成之后,南方楚国割五座城池,我晋国再割五座城池,皆归魏国。”
卫蓁道:“还望那时,殿下拿晋国江山来聘我。”
“或许那时,不止以晋国的江山为聘。”姬渊道。
卫蓁睫毛浓长,唇瓣嫣红:“晋王的意思,是拿天下来聘我?”
她笑了道:“那我与殿下立下期限,三年,今日我离开晋国,哪怕三年之后,内乱平不了,我也依旧嫁给晋王。”
姬渊长身玉立,身上落着灯架光影,轻轻颔首。
卫蓁看向一边的书案:“你我的婚书旧了,今日重写一封盟书。”
她提笔落墨,一书写了两份,将其中一份交给姬渊,“那我今日便启程回魏国。”
姬渊看着盟书:“天快暗了,还在下雨。你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卫蓁看一眼天色:“可我想出城。”
姬渊抬起头,叹息一声,吩咐幕僚:“去唤军尉赵雷,侯晁、还有康阳来,让他们即刻收拾行囊,护送魏公主出城。”
在快入夜时分,卫蓁终于离开晋宫,踏上前往魏国之路。
马蹄踏在水上,溅起泥泞水珠。
什么晋王,什么天下为聘,不过是卫蓁糊弄的借口罢了。
她从头到尾,要嫁的只有祁宴。她口脂晋王也是在说祁宴。
就算今日与姬渊写下盟书,之后她将盟书撕碎,又有何妨?
这史书本就由胜者书写。她也根本不惧天下人会怎么说她。
身后马蹄声如影随形,这几人皆是姬渊的心腹之臣,在其身边地位举足轻重。
姬渊派他们来监视卫蓁,那卫蓁便也如数收下,待到了魏国,便让他们先与魏国那些贵族斗,她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雨水歇了下来,月亮从云层中探出来,洒下星光,点缀着路边草叶,点亮她的西行之路。
七日疾驰后,卫蓁到达了魏国的国都,安邑。
“大王!公主回来了!”宦官禀告。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天光温暖,花香融融,没有迎接的仪仗,没有盛大的典礼,一切尤为仓促。
卫蓁策马进入王宫。
魏王撑着病躯从王殿走出。
“父亲!”
“央央!”
卫蓁扑在魏王怀中,泪水盈满眼眶。
她犹如伶仃游子归家,几经波折,终于回到父亲的身边。
第86章 夜见
光弦在微风中荡漾,落在卫蓁身上,似潋滟的粼粼波光。
她在魏王的怀抱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魏王道:“你从晋国赶来,怎么不派人先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叫宫中为你准备好迎接的典礼。”
魏王声音沙哑,含着浓浓的疼惜。
只看着他,卫蓁便几欲要落泪,水珠在眼中打转:“若是宫中举办迎接的典礼,我还得耽搁许久,可我只想尽快见父王,一刻都不想多等。”
魏王也红了眼眶,微微一笑,眼角堆出细细的皱纹:“先起来,我们入内说。”
他带着卫蓁进入王殿,卫蓁低下头,看着自己被他紧紧牵住的手,好像也是生平第一回被父亲这样牵住。
魏王带着她到案几后坐下,温柔地打量她。
魏王魏济,已经年过四旬,却眉清目秀,依旧清俊不凡,一双桃花眼看人时含着无限柔情,只是眉宇间蕴着一股恹恹的病气,也因为在病中,面容显得苍白,身量也尤其清瘦,全然没有寻常男子到这个年纪的发福之态,加之并不蓄须髯,看上去尤为年轻。
魏王热泪盈眶:“魏砡从晋国回来告诉我你还活着,从那日之后我便日日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
卫蓁双手握着魏王的手,在见到魏王前,她心中也十分忐忑,害怕他不喜自己,对自己这个外来的陌生女儿冷漠,她一向也不是那般感情外露之人,可听到魏王的关切的话语,还是控制不住鼻尖发酸。
她也极其自然地唤他“父亲”。
魏王应下,问了许多她小时候的事,“魏砡回来与我说了你的旧事,但到底不够详细,父亲还想听央央你自己再说一说,好吗?”
卫蓁笑着点头说好。
魏王身子不好,精力疲累,却还是撑着精神认真倾听,卫蓁也事无巨细地与他说,只是当中隐瞒了许多事,怕魏王担忧。
魏王声音艰涩:“央央,当年我与你的母后,并没有想遗弃你。”
“我知道。”卫蓁点点头,“父亲不用内疚,您与母后是因为内乱才不得不送我离开,我都知晓。”
魏王抬手抚摸她的脸颊,拉住卫蓁的手,说要带她去她的寝宫看看。
父女二人走上轿撵,一路宫人皆垂头作礼。
在卫蓁回来前,魏公主一直不曾以真容示人,占卜的卜师曾为公主算卦,公主病弱,必须被送离宫中才能避免夭折。这么些年,魏宫上下都未曾见过公主一面,渐渐也有人对公主的身份生出怀疑,直到前些日子,魏相去了一趟晋国后回国,将这些年公主流落在外的消息告诉众人,一下就引起轩然大波。
今日宫人看其雪肤花貌,优雅端美,眉眼肖像王后,脸颊肖像魏王,完全继承了二人姿容,便知身份不会有假。
卫蓁一路上也在打量着魏宫景象,到寝宫时,随魏王一同从轿撵上走下。
魏王笑道:“前头就是你的寝宫,是我与你母后一同布置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叫宫人每日扫洒整机,就是盼着万一哪一日你就能回来。”
卫蓁提着裙裾步入大殿,四周一片静谧,和煦的霞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给殿内桌椅都镀上一层金边。
卫蓁走得极慢,脚步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这里的一切。
屋内摆放着很多卫蓁未曾料到的物件,有婴孩的摇篮、孩童的玩具、女儿家的首饰……
魏王道:“这宫殿里的东西都是我与你母后一起准备的,还有你从小到大每一岁的生辰礼物。”
卫蓁拿起摇篮边的架子上摆放的一只拨浪鼓,鼓面上画着祥云花鸟纹栩栩如生,色彩鲜丽明艳。
魏王出神喃喃道:“这是你一岁时你母亲为你做的拨浪鼓,上面的图案是我画的,这么多年过去,也有一些斑驳了。”
卫蓁的指尖慢慢覆上去,鼓面细腻的触感传递到指尖,眼前好像也浮现起当年魏王与王后为自己准备礼物的画面。
她的心柔软无比,笑着道:“父王会画画?”
魏王含笑:“尚可。宫中还存着我为你母后画的画像,待之后回去,我拿出来给你看看,也为你画几张可好?”
卫蓁透过镜子,看到魏王慈爱的目光。
他笑道:“对了,还有一匹马驹,是你十岁那年你母后为你挑选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小马也已经成年,当年选这个礼物时,你母亲希望你就如那小马驹一般,日后自在乘风,无拘无束。”
卫蓁垂下眼帘,有一滴泪珠滑下眼睫落在鼓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她将背对着魏王,尽量不叫他发觉自己的异样,魏王见到她肩膀颤抖,连忙上前来抱住她,卫蓁再也忍不住,扑在他怀中哽咽:“爹爹……”
自小到大,她从未有一日感受过父母的陪伴,可这一刻,她才知晓原来父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疼爱孩子,会在每一年为孩子备下生辰礼物,会期盼孩子一生顺遂,她好像终于有了家。
她在魏王怀里抽泣,魏王抚摸着卫蓁长发,“央央……”
魏王看着她这样,心如刀割般疼痛。他听魏相说,这个孩子性格沉稳,性子极好,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今日反应如此之大,想必以前受尽委屈。
他道:“央央,你既回到魏国,有父王在,日后便无人敢再欺你。今夜你好好歇息,明日父王再带你看看魏宫。”
卫蓁笑着擦干泪说“好”。
魏王又与她说了许久的话,这一夜,卫蓁将魏王夫妇这么多年给她备下的礼物看完,心绪起起伏伏,夜至三更,将那只拨浪鼓放在枕头下才含泪睡去。
自卫蓁回来后,前后有几波人入宫探望她。众人本以为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乡野公主,怕是不懂宫中礼节,然而多日下来,公主随着魏王露面,在大小场合都表现得体,更是从容不迫。
卫蓁几乎日日不离陪在魏王身边,而魏王也不曾流露过不喜。父女二人像是要把这些年落下的相处时光都弥补上。
这一日午后,卫蓁在魏王侧殿午憩被热醒,睡不着索性也不再睡,听到外头的说话声,简单收拾好妆容便往外走去,刚要推门走出,手却一下顿住。
“不知大王可还记得公主与晋国七殿下的婚事,如今公主回来了,大王也应当履行婚约。”
“是,大王是否应当准备公主的嫁妆了,否则晚了,晋国那边或许不悦。”
卫蓁推门而出,魏王榻边立着的几位臣子回过头,显然没料到卫蓁会在此,一时间气氛尴尬。
众人不再言语,唯有当中一锦袍中年男子,看向魏王:“大王怎么说?”
卫蓁走到魏王床榻边,笑道:“我与父王相聚不过几日,几位大人便来催促我入晋国,是否太过急切,不近人情了些?”
臣子咳嗽一声,低下头窃窃私语。
那刚刚询问魏王的大臣还欲开口,魏王已道:“先下去吧。”
众人退了出去:“央央,你与晋国七殿下的这门婚事,是当年父亲在魏国局势艰难,寻求晋国帮助与晋王立下的盟约,让两个孩子指腹为婚,父王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对这门婚事是何看法?”
卫蓁接过宫人递来的药碗,问道:“父王觉得女儿该嫁吗?”
她看着魏王,指尖微微握紧药勺边缘,魏王沉吟许久,叹道:“我更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卫蓁悬起的一颗心落下,她方才不由自主地紧张,担心魏王会同意臣子的提议,她害怕好不容易相认的父亲,会与自己对立。
魏王紧皱的眉心却没有展平:“晋国内部争斗,那些臣子迫切地想要站队。只是我从魏砡口中,听闻过你与那祁宴的事,你喜欢他,是不是?”
卫蓁垂下眼眸,如实道:“我与祁宴的确两情相悦。”
“那央央觉得,父王应当助谁?”
魏王注视着她,卫蓁沉默了好一会,轻声道:“父王应当顺应局势而为,如若不慎,日后必然不利魏国。”
“所以央央的意思是……”
“如若祁宴占上风,父亲当选择他,可如若是七殿下掌握大局,自然,魏国没有理由不出兵助他。”
对于这个回答,魏王明显有些诧异。
“只是姬渊此人太过冷血薄情,未必是能信任的盟友,为了权力无所不用其极,晋王实则被他所害。”
魏王眸色愈浓:“所以,那前几日,祁宴告知天下,发出的那道声讨姬渊弑君的檄文,是真的?”
卫蓁点了点头。
魏王听得她口中来龙去脉,脸上神色凝重,道:“我本以为你会直接劝说我助祁宴,却没想到你是如此的看法。”
卫蓁笑着将药勺送到魏王唇边,阳光照得她眸子闪闪明亮,泛着蜜一样的光泽。
“女儿相信,父亲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是为了魏国考虑,女儿不会左右父亲的抉择。”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卫蓁将碗搁下,“刚刚臣子来见父王,父王都没有好好午憩,先歇息吧。”
她握紧魏王的手,“女儿在这边陪您。”
魏王笑着说好,慢慢阖上眼帘。
卫蓁起身,将床上书案拿起,一叠奏牍展开铺在上面,卫蓁随便一扫,那些字眼就跃入她眼帘。
上头记载的是最近魏国南边的赋税情况。
魏王道:“央央,你能看懂这奏牍?”
“女儿略懂一些赋税之事。不过随便打开一看。”卫蓁将奏折搁下放回原处。
魏王目光温柔:“魏砡说,你在晋国时,曾经帮晋王处理过税政,这怎么能算略懂呢,我屋里这些奏牍你看吧,不用拘谨。”
卫蓁诧异,魏王对她好似没有半点戒备。
魏王道:“不过,你从晋国带回来的那几个臣子,他们这些日子与朝中大臣走得很近。”
卫蓁的心微紧:“他们是姬渊的人,此前女儿被姬渊迫着成亲,不得不与他谈条件。他想借着我,将手插到魏国来。那几个大臣是他们派来监督我的。”
卫蓁如实说完,忐忑地看向魏王。
“父亲便不怕我会向他们泄露魏国的机密?”
“你会吗?”魏王注视着她,眼底柔缓,“孩子。”
卫蓁眼眶微热,这一份信任来得毫无缘由,她点头道:“女儿当然不会。”
魏王拉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他们总说寡人膝下无子,无人为寡人分忧,可我有女儿便够了。你若是愿意,平日也帮寡人参谋参谋分忧,寡人信你。”
“晚些时候,我唤魏砡来,让他帮你了解一些朝堂上的事。”
卫蓁看着魏王毫无血色的面容,点了点头,咬唇忍泪:“女儿自然愿意帮父王分忧。”
她接过扇子,为魏王扇风。
午后的阳光斜斜从窗外照入,将她的裙摆染成透亮的金色。卫蓁看着床上人,握紧他的手。父亲如此信任她,那她自然也不能让父亲失望。
暑气越发炎热,暴雨不停倾盆而下。
接下来的日子,卫蓁自然也没有闲着,魏王也私下召见过心腹,将他们介绍卫蓁,卫蓁在他们的帮助下,渐渐摸清楚朝堂的情况。而随她来到魏国的姬渊手下,私下不停拉拢朝中大臣,向魏王请命派兵助晋国。同时他们也在催促卫蓁去劝说魏王。
短短两月,晋国内部已有两次交锋,皆是祁宴取胜。
局势一下变得莫测,故而姬渊的手下也催促卫蓁催得更加厉害。
卫蓁坐在窗边,清风裹着雨丝落在身上,转眼回到魏国已经三月。
“公主望着外头出神,是在想将军吗?”凉蝉问道。
这一次凉蝉也一同随她回到魏国。
卫蓁嗯了一声,她思念祁宴,这么多日过去,她没有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卫蓁不免去想,是不是前线战事太过紧张,他根本无空来给她写信,还是一时将她忘到了脑后?
密雨斜侵,花树在风中飘摇,潮湿的花瓣落在泥土中,被碾成花泥。
卫蓁出神,听到凉蝉道:“公主,大王服药的时辰到了,您该去王殿了。”
卫蓁回过头来,笑道:“走吧。”
二人撑伞来到王殿,卫蓁才落伞,就听到殿内传来的争执声,她往内走去,几位大臣正立在内殿门口命令叫宦官开门。
“尹伯大人请回吧,大王染病,近来几日不能见臣子。”
“晋国战事紧急,你且让我进去,与大王说几句话便可。”
“大人恕罪,小人谨记吩咐,怎么也不能放您进去。”
为首之人咄咄逼人,不依不饶训斥宦官,卫蓁认出这是那日向魏王提议送卫蓁去联姻的臣子,也是那掌管魏国粮草的执行官,尹伯大人,沈斯。
卫蓁道:“尹伯大人,大王染病不能见客,大人在此吵嚷,大王如何能静休,大人请回吧。”
沈斯转过目来,冷冷看了一眼,打量中带着鄙夷,继续拢着大袖对宦官道:“去禀告大王一声。我乃尹伯,有军中要事与大王商议。”
“送尹伯大人回去。”卫蓁吩咐侍卫。
沈斯目不斜视,轻嗤一声:“我是朝中大臣,要见大王,怕是轮不到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外来女来管!”
在沈斯迈步执意硬闯之时,卫蓁一把抽出门口侍卫腰间的宝剑,剑尖指向沈斯的脖颈。
四周顿时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公主!”“公主!万万不可!”
沈斯瞪大眼睛。
卫蓁眉宇间花钿闪射细碎光亮,那刀沉甸甸,她拿着却十分稳,一寸寸朝着他的脖颈逼近:“尹伯大人,我熟读《魏律》,今日尹伯大人敢擅闯王殿,那可是死罪。试问我一个外来女,与尹伯大人比,谁才不是魏国的忠臣?”
沈斯望着她,忽然笑了,嘴角讥讽:“公主以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公主真敢砍吗?”
说完,他还将脖颈朝着那刀凑近一分。
“公主,快将刀放下来吧。”身边人劝道。
“是啊,公主,楚国的使臣来了。”
卫蓁手腕一转,刀光映亮她的眉眼,刀尖便真的朝那脖颈砍去。沈斯大惊,连忙后退侧开,可那刀尖还是刺破了他肩膀,顷刻鲜血淋漓滑落。
沈斯捂着肩头,浑身都在颤抖,怒目看着卫蓁:“你……”
卫蓁温柔笑道:“大人若还执意擅闯王殿,今日我必定叫大人血溅当场。”
血不断从沈斯肩膀上流下,他看卫蓁再次握紧长刀,咬牙对身边人道:“走!”
沈斯露出厌嫌之色,走出了王殿,卫蓁垂眸看着地上的一滩血水,蹙了蹙眉,对宦官道:“将地上收拾干净。”
“公主,楚国的使臣来了,想要求见大王,是否要让他们进来?”
卫蓁回过头去。立在宫殿外的几位楚臣,朝着卫蓁恭敬作礼。
前几日,楚王曾写信来魏宫,请求魏王出兵助他,楚王与景恒缠斗,连连败退,局势不容乐观。
“公主要让他们见大王吗?”宦官在旁问道。
若是别国之人,卫蓁定然不会放进来,可楚王与祁宴同盟,卫蓁只犹豫了一刻便道:“让他们进来吧。”
使臣们再次朝卫蓁行礼,表示感激。
卫蓁捧着汤药,进入内殿,一推开门,果然见魏王是醒着的。
卫蓁到榻边坐下,魏王道:“方才我在里头听到你与沈斯的对峙,那沈斯的确无礼。”
他用力咳嗽了一声,脸色涨红。
卫蓁连忙为他顺气,魏王虚弱道:“央央莫要记挂在心上,你做得很好,晚些时候,我会叫宦官去撤了其官职,令在家静思一段时日。”
卫蓁笑着道:“我只是怕他吵扰了父王静休罢了。”
父女二人说话时,几位楚国使臣也走了进来。
众人撩袍在魏王面前跪下:“楚国来使,奉楚王之命,特来拜见魏王。”
魏王看向卫蓁:“你放进来的?”
卫蓁抿唇不语,只用汤勺轻舀汤汁。
她想帮楚王一把,但楚使究竟能不能说动魏王,还得看楚使的本事。
魏王闭上了目,听着楚使的话语。
卫蓁看着下方,几人跪地,当中一个年轻男子始终低垂着脸,不曾开口,叫卫蓁乍看之下有一阵恍惚,这男子身量颀长,极其像祁宴,只不过那人蓄着长长的胡须。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抬起脸,露出一张和祁宴完全不相似的面容。
卫蓁很快移开目光。
楚国使臣劝解魏王放下成见,促成两国结盟,魏王并不答应,良久之后,只挥挥手叫使臣退下。
楚国使臣对视几眼,相互摇了摇头。卫蓁知晓楚国使臣怕是一时不会罢休,定还要在魏国待上几日多次求见魏王,她看魏王累了,也不打扰,将帘幔放下退出屋子去。
夜雨迷蒙,卫蓁路上淋了雨,一回殿便进入浴池沐浴。
卫蓁阖目靠在水池边闭目养神。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凉蝉看一眼外头,柔声道:“公主,奴婢出去瞧瞧,应当是宫人送干净衣裳来了。”
等凉蝉走后,卫蓁也从水池里淌水而出,随便裹了一条大巾,便往外床榻走去。
她用另一块帕子擦拭长发,只听得窗户突然打开的声音,一阵风来,帘幔与烛影摇晃。
卫蓁手上动作一顿,接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卫蓁一惊,正要转过头高声唤人,来人一把捂住她的唇,将她压在床柱上。
“呜呜……”卫蓁清澈的眼波晃动,倒映着来人俊逸的面容,口鼻被捂得紧紧的,心快要跳出胸膛。
祁宴双目如星,无比清亮,手松开她的唇瓣,“是我。”
下一刻,外殿传来宫人的脚步声,“公主。”
这屋里不只有凉蝉,还有魏宫的其他侍女。
慌乱之下,卫蓁只把祁宴往床上推,赶在宫女进入内殿时,慌乱放下帘子,双手压住祁宴的唇瓣,令他不许出声。
第87章 暴雨
宫女从外殿走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萦绕在卫蓁耳廓边,她心知如若叫宫人发觉祁宴的存在,定然要惊动魏王,便连忙道:“你先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这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慌乱,令宫女不由一怔,她走近几步,疑惑问道:“公主才沐浴完,头发还未干,这会就躺下明早起来怕是会头痛,奴婢先帮公主擦干头发吧。”
卫蓁看着倒在自己身下的男子,掌心感受他温热的唇瓣,指尖轻轻蜷缩起来,道:“不用。”
正这时,又一道脚步声响起。卫蓁见到来人是凉蝉,柔声道:“凉蝉,你也出去吧。”
凉蝉一怔:“公主不需要奴婢陪夜吗?”
凉蝉抬起头,帐幔之后隐约透出被褥的影子,不知为何那被褥瞧着好似厚实了许多,凉蝉眉心一蹙,觉得公主今夜好像格外古怪。
但公主下达的命令,她们也不敢违背,片刻后只道:“喏。”
帘幔外响起动静,卫蓁垂下眼帘,对上那双漆黑曜亮的眼眸。
热息从他薄薄的唇中呼出,卫蓁的手心发痒,慢慢将手移开。
伴随关门声响起,大殿便只剩下了鎏金瑞首香炉燃烧的细微动静。
卫蓁坐起身,那裹身的大巾随着动作往下滑落,正在起身的祁宴目光恰好落在她身前,随后又抬起视线看向她。
烛光照耀下,少女的肌肤赛霜欺雪,肩头布满细腻水珠,脸颊被水汽蒸腾出几分薄红,恰如出水娇媚的芙蓉,她略显尴尬,起身捞过一旁金盘中的亵衣,走到屏风后更换衣服,好一会才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
祁宴好整以暇在床边等她,看她披着一件薄薄单裙,道:“倒也不用这般避着我。”
他伸手拉她到床边坐下,卫蓁感觉到他身上水汽,往后退了一点:“你身上全是水。”
祁宴凑近:“你头发上也全是水。”
他双手拿起柔软棉巾,慢慢包裹上她的头发,为她擦干净发上的水渍,卫蓁感受着他指尖轻柔的动作,道:“你在晋宫便总是偷偷摸摸见我,如今到了魏国也改不了翻窗的行径。”
卫蓁微微侧过头,未料到祁宴离得如此近,鼻梁刚好贴着她的耳廓,热息尽数洒在她肌肤上。
卫蓁道:“你来魏宫,是为了向我父王求兵的吧?”
祁宴挑眉看向她:“我一路昼夜疾驰,遇上暴雨也不曾停止赶路,星野驹也被折腾得累极,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见你父王?”
他嫣红的唇瓣靠过来,那双明亮漂亮的眸子眨了眨,连眼睫投下的阴影都像是神来的一笔。在外貌一事上,老天好似格外偏爱他。尤其是一双眸子中含了情意时,缱绻勾人如一汪清泉般,卫蓁目光一落进去,几乎溺毙在其中。
哗啦啦水声打在草叶上,卫蓁侧过脸,一时间分不清是窗外雨声急促,还是自己的心跳更急促。
祁宴的手抚上她的心口,卫蓁下意识逃脱,被他捉回来,他道:“我是为了谁来魏宫?告诉我,魏公主。”
那低沉磁性的声音擦过她的耳根,含着独属于成熟男子的性感。
卫蓁耳根发麻,他注视的目光犹如带着无形的火,看得她浑身发烫,道:“是来看我的。”
“嗯。”他低低嗯了一声,卫蓁心里好像被蚂蚁啮咬了一下。
祁宴拉过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你没觉得我这段时日消瘦不少吗?”
卫蓁打量着他。时隔三月,他的确清瘦了许多,面容轮廓更加深邃,身上不见他们分别前那种沉顿忧郁之气,显现出成熟男子的英美来。
卫蓁知道他是因为在前线奔波操劳而清瘦不少,问道:“前线的情况眼下如何?”
“都还好。南方兵马已经稳住,姬沃也已顺利即位,且前两次我们与姬渊的作战,也都取得了胜利。他们短时间内必定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局势一稳,我便来见你。”
他问道:“你在魏国怎么样?今日我来王殿外,看到你与一官员争执,这魏国朝堂上下一体,内部各自结党,你在魏国外待了那么久,怕也不会那么容易融进去的。”
卫蓁道:“父王极其疼爱我,他一直站在我这一边,那些臣子动不了我,不必担忧。”
祁宴微微一笑:“那你这么久不见,你可曾想我?”
祁宴不提还好,一提便让卫蓁想起这些日子,他连一封信没有寄来。
卫蓁当即便道:“没有,我一点都不想你。”
祁宴愕然。卫蓁侧过脸去,少顷身边传来窸窣动静,祁宴起身道:“你若是不想我,那我便走了。”
祁宴朝着窗户走了几步,见卫蓁不为所动,道:“卫蓁,我真走了?”
好半晌,卫蓁也没回话。
祁宴道:“可外面在下雨,我若现在回去,必然会淋雨。”
卫蓁听在耳里,却没有挽留,她赌祁宴不会走,然而下一刻,开窗声响起,冷风从外头钻进来,随即有谁人翻窗落地,她听到声音,立马转过头来。
祁宴正立在窗边看着她,这人哪里离开了,分明还在屋内。
他将窗户关上,挑眉道:“公主还是舍不得在下走,对吧?”
卫蓁嘴硬道:“没有。”
祁宴朝她走来,在卫蓁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弯下腰,搂住她的腰肢,深深吻住她。
那水淋淋的唇瓣冰凉,激得她身子一颤,可他的紧绷的身子却犹如一团火,带着强势的侵略感。
卫蓁被他唇瓣弄到面色绯红,躲避道:“你身上雨水弄我身上了。”
祁宴松开她,将潮湿的衣袍脱下,随手放到一边桌上,再次来吻她,呼吸缠绕间是他低沉的话语。
他的五指一点点挤入她握紧的手掌,一边吻她一边说话,声音温柔:“我奔赴千里来,只为见你一面,怎可能这样就离开。”
他的吻细细密密落在她的唇瓣上、挺翘的鼻尖上、卷长的眼睫……
卫蓁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推离了一点距离,红唇微喘:“你怎么每次都这样吻我。从我们成亲那一夜就这般,你叫我生气便不停吻我。”
“可是很管用,不是吗?”祁宴笑着道,“管用就行了。你难道不想我吻你吗?”
卫蓁胸口起伏,背靠上床柱,垂下眼帘,便落在面前人那张薄薄的唇瓣上。
每一次她都被他吻得双目迷离,身体不断发软,最后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卫蓁后退,被困在床角与他身体间,他时不时地落下一个吻,卫蓁脑中那根弦紧绷,生怕下一刻那吻来得尤其深,她会承受不住。
祁宴道:“为何不想见我?”
卫蓁让他自己想,祁宴便继续来吻她,她呼吸困难,终于招架不住道:“祁宴,你三个月来一直不曾给我写信。”
她唇上力道忽而一轻,祁宴松开她的唇,笑道:“你原是在意这个,我是有想给你写过信,但转念一想,你在魏宫局势未必明朗,那些信件若是被人截下来怎么办?与其如此,我不如直接赶来见你一面更好。”
卫蓁怔住,他那双眸子凝望着她,里头神色愈浓,声音低柔:“我很想你,每一天清晨与日暮都在想你,想你在魏宫怎么样,想我的妻子是否平安,是否遇到棘手之事,所以马不停蹄来见你。”
烛火摇曳,卫蓁的心只觉好似被轻吻了一下,绵绵情意都在胸膛中化开来。
她根本不会因为这点毫末小事而生气,知晓他在前线奔波劳累,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不写信。若是自己真恼怒,难道还能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吻她,自己不将他推开吗?
卫蓁靠过去,一只手捧住他面颊,“你方才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很开心。给我看看你的身子,最近有没有受伤?”
祁宴有些犹豫,卫蓁见他神色,态度一下变得强硬,非要叫他脱下衣服。
祁宴无奈,这才将里衣解开,在她面前缓缓转了一圈,将身前和后背都给她看了看,“没有受伤,一直谨记你的话,好好照顾自己。”
祁宴低头道:“那你身上的伤势呢,给我也看一看。”
在仇犹国时,她手腕上留下一道疤痕,祁宴一直记得。她将手腕递过来,那里敷了三个月的药,疤痕已经消了大半。
祁宴松开手,“给我看看后背。”
卫蓁坐起身,褪下外裙,转过身去,将头发拨至身前。
少女的背纤薄如美玉,上面却落着一道伤痕,是先前为他挡鞭子而落下的。
祁宴的手缓缓触上去,抚摸伤痕:“已经很久了,但还是有一些淡淡的痕迹。”
卫蓁笑了笑,倒是毫不在意:“那伤在后背,平日我都穿着衣物,又无旁人会看见,并无多大影响。”
祁宴却无法释怀,清楚卫蓁是因为谁才会落下这道伤疤。
她转过眸来,细碎的光亮落在她眼中,那两粒眼眸如同璀璨的宝石,问道:“你从晋国南边策马,要走几日才能到魏国国都?”
祁宴轻声道:“八日。”
卫蓁目光一定。她记得前几日天一直在下雨,那若是祁宴策马赶来,几乎每日都在淋雨,忙道:“你身子可还好?我明日唤医工帮你看一看。”
话音才落,他忽然倾身将她压倒在床上。卫蓁心猛地一跳,双手搭上他坚实的手臂。
水从他碎发上落下,滴滴答答砸在她脸颊边,与她未干的发丝上落下的水混在一起,沿着枕头一同滑下,弄湿一片锦被。
卫蓁与他久久对望,只觉周遭温度升了又升。
祁宴抬手去解她亵衣的绳带,她看到他眼中透出危险之色,心口一阵发烫。
情与欲本就共生,情爱一出,欲念也随之攀升。而二人新婚不久便分别,这些日子不能见面,思念在压抑中疯狂生长,如今终于相见,那爱与欲便在暗夜中碰撞,迸溅出无形的火花来。
他问道:“今日在你父王寝殿中,你与我对视,没有认出我吗?”
卫蓁道:“我当时仅看你的身形,只觉你与那人相似,并未往别处多想,且你那时还蓄着胡须……”
祁宴压低身体,哑着声音:“可再如何,换做是你变了样子站到我面前,我也能立马认出来。你我相处这么久,怎么发觉不了那人是我?”
她正思忖如何辩解,祁宴的唇已经落下来,将所有的话语都给封堵上。
两情相悦者,情到浓时,一切都极其自然的发生。成亲那晚两个少年人初次碰撞还是懵懵懂懂,这一回他明显游刃有余多了。只是卫蓁到底低估了数月未曾见面的男子,尤其是对方还是武将,常年行走军营,上沙场杀敌,自然猛悍异于常人,虽然看着清瘦,可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是积年累月练出来的。
他其人,犹如从刀鞘出利剑,裹着炽烈的火。
相比之下,女儿家便显得娇弱许多,犹如那风雨中飘摇的艳花,淋了雨水娇滴滴的,仿佛一撷便折了。
灯笼在夜雨摇晃,偶尔虫影掠过,是飞蛾在烈火中渡劫。
蜡烛暗了下去,只余下一缕青烟,卫蓁伸手扶住床头栏杆稳住身子,双耳上珰珠晃动,指甲在木料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屋外宫人都被她遣走了,但她仍抿着唇不敢出声,怕这里一点动静传到外面,身体紧绷紧张,令他也倍感不适。
他的手从后握紧她的腰肢,问她:“这会记住我了吗?下次能不能认出我来?”
卫蓁咬了咬唇瓣,他一遍遍追问,她明明说能认楚,他还是不依不饶,惹得她终于忍不住,回头娇声叱道:“自然是可以……”
末了,他听到她低低骂了他一句:“无耻。”
只是那声音太软太娇,如春泉花露一般,落在男人耳中,只恨不能掐出水来。
祁宴压低身子,在她耳边道:“公主此前也骂过我无耻之徒是不是?”
卫蓁想起来了,之前在晋宫,二人关系尚未暴露时,他夜里闯入她寝宫见她,令她还第二个人情,不停地吻她,还偏偏问要不要无耻之徒吻她。
眼下情形似乎也与那时差不多。
他滚动的喉结贴着她肌肤,哑着声音道:“那公主现在要不要无耻之徒……”
他隐下两个字,压低了在她耳边喃喃道。卫蓁雪白的耳廓顷刻泛红,偏偏他声音本就好听,此刻带上了蛊惑人的意味,撩得人七魂六魄都酥麻。
他故伎重施,用方才一样的法子逼问她,卫蓁也无处可躲,娇靥含露,贝齿暗咬不肯出声。
盛夏暴雨来势汹汹,仿佛能席卷天地间一切。王宫上下都是氤氲的水汽,花丛中的花被雨水压得奄奄一息,花瓣随风飘落,楚楚可怜。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卫蓁的头皮一麻,转过头去紧张地看着门外。
“公主,您歇了吗?”
卫蓁没敢回话,耳畔的耳珰仍上下乱动打在脸上。
空气中情浓弥漫,祁宴额上细汗有一滴落在她的鼻梁上,卫蓁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听到外头人道:“奴婢睡前想起来,殿中大鼎中冰块没换,公主若是直接睡了,夜里怕是会热醒,不知奴婢是否可以进来送冰?”
卫蓁受不住,拍了拍身上祁宴的肩膀,让他到里头躺着去。
她心头一片窘迫,也不知凉蝉何时来的,方才自己有没有发出不该发出的声音,外头暴雨虽然大,但未必能掩盖住殿内的响动。
且这会地上散乱着衣袍,凉蝉若是闯进来,定然能发觉一切。
卫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祁宴,捞起被子盖在祁宴身上。祁宴正是心情激荡之时,被一下推开,那被子便蒙住了他的脸。
接着卫蓁的声音响起:“凉、凉蝉,你先、先莫要进来……”竟然是连话都说得支离破碎。
“公主怎么了?”外头人疑惑道。
“我无事……你先走吧。”
可这妩媚的声线听在外人耳中便是欲盖弥彰。
许久之后,凉蝉应了一声。那脚步声逐渐远去,卫蓁拨开被褥,面红耳赤,“凉蝉会不会被发觉你?”
祁宴喉结滚了一下,长缓几口气:“明日一早,你问一问便知。她是你侍女不会多说什么。”
她眼睫上还沾着被他弄哭的泪珠,祁宴再次倾身吻住她。
次日天微亮,卫蓁听到身边人的动静,微微睁开眼眸,窗外天色还阴沉着,祁宴已经下榻捞起衣袍穿好。
昨夜蜡烛一直烧到极晚,卫蓁也才歇息没一会,有气无力道:“你要走了?”
祁宴嗯了一声,走到床边,抚了抚她披在身后的长发,“等会宫女与侍卫该起身了,那时我若想走便没那么容易,你先睡吧,屋里我收拾一二。午后我去王殿找你,我们再见面。”
卫蓁听到这话,连忙强撑着身子爬起来。
殿内自然是要收拾的,不止是地上、桌上、甚至窗边都是一片狼藉,根本不能示人。她抱着被褥坐起来,看着祁宴收拾,精神实在不支,很快又昏睡过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便是连祁宴何时走的她都没有察觉,等再醒来,帘帐外传来凉蝉的声音:“公主,该起身了。”
卫蓁动了动身子,腰酸体软,实在爬不起来。
那丝绸被褥从少女肩膀滑落,露出一截耀目雪白的肌肤,肩上布满斑驳的痕迹。凉蝉完全愣住。
卫蓁索性趴在榻上,无力道:“你去向父王道一声,说是我今日有些累,上午便不去王殿陪他了。”
凉蝉收回视线,红着脸应了一声:“那奴婢这便去见大王。”
第88章 拉扯
不多时,凉蝉从王殿回来,卫蓁仍旧静睡。
凉蝉走到榻边,欲替她将被褥盖好,才提起被褥一角,少女后背的景象映入眼帘。
凉蝉本以为早些时候看到的一幕已是活色生香,却没想到眼下的景象相比之前更甚,少女肩背上布满暧昧吻痕,顺着纤腰往下,腰窝两侧落着两道鲜红的掐痕。她轻翻了一个身,身前更痕迹交错,凉蝉不敢再看,替她将被褥慢慢盖好,走到外殿,将伺候的宫女们都遣出去。
到了晌午时分,床上终于传来动静。
摇晃的花影透过帐幔洒进来,卫蓁手撑着床榻坐起来。
凉蝉走过去,小心翼翼递上衣服,卫蓁接过穿上,低下头去系绳带,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身体无力,好半晌才系好,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红透的脸颊,艳若朝霞,脂粉漫融,整个人恹恹提不起精神,却更添一种妩媚慵懒感。
“凉蝉,我有些话问你。”卫蓁开口,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凉蝉道:“公主有何话要问?”
卫蓁问道:“昨夜你来送冰块,可曾听到我殿内什么动静?”
凉蝉不敢抬头,卫蓁一看她神色,便知她必然将一切都听了去,窘迫涌上心头。
凉蝉道:“昨夜奴婢在外头听到公主唤祁将军的名字,又听到男人的声音,猜到了一个大概,那男子可是祁将军?”
卫蓁尴尬点了点头:“是他,他特地来魏国一趟见我,昨夜我们叙了一宿的话,那你早先时候去见大王,可曾与我父王提这事?”
凉蝉连忙摇头:“公主放心,奴婢什么也没说。”
卫蓁长松一口气,抬手抚摸她的手背,“多谢你为我隐瞒。”
“公主不必言谢。”
这话说完,主仆二人都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最后还是卫蓁先开口:“你来伺候我更衣吧,我给父王请安已经迟了,若再晚些去见父王,父王怕是会生疑。”
凉蝉道是。
卫蓁走到梳妆镜前,对着铜镜反复比看脖颈上的红痕,她身子还算干净,应当是今早清晨她昏睡之时,祁宴将她抱到浴池中帮她清洗过,可脖颈上的痕迹却难以掩盖住。
三伏盛夏,卫蓁只能换上高领衣裙。
一路往王殿走去,到了殿门口,殿外正立着几位交谈的官员,当中身量最颀长的,不是祁宴还能是谁?
他昨夜明明一夜未歇,却反倒是神清气爽,与周遭使臣谈笑风生,分毫不见疲累之色。
使臣们见到卫蓁,齐齐行礼:“见过楚公主。”
卫蓁余光瞥一眼祁宴,恰好他也在看她。昨夜种种在卫蓁脑海中浮现,她呼吸一滞,面不改色地跨过门槛、
“公主,大王已经在里头等您了。”内殿宦官替她将门推开。
卫蓁轻轻颔首,一步入内殿,坐在榻上的魏王抬起头来,目光温和:“央央来了。”
卫蓁微微一笑,走到桌边为他沏茶,她有意离魏王远些,不叫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无奈魏王直接招手让她坐到床边去。
“今早宫人与我说,你昨日累着了,这是怎么了?”
卫蓁将茶送到魏王面前:“倒也不是旁的事,是女儿今早发懒,身子不爽,便在榻上多赖了些时辰。”
魏王抚摸她的手,笑道:“这里是魏宫,是你的家,你不必拘谨,怎么自在怎么来,若是觉得累,不必日日起得那么早来陪寡人。”
魏王视线落在卫蓁的脸上,“央央,你脸色怎这样白,且穿得这般厚,也不觉热吗?”
卫蓁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一层脂粉是她有意抹的,就是为了遮盖住脖颈上的痕迹。
她道:“连日来下雨,女儿感觉不适,身体有些发虚,故而多穿了件衣物。”
魏王重重咳嗽几声,苍白的面容浮上一片薄红,目中含着担忧:“那晚点时候我让医工给你看看。”
卫蓁抬手为他后背顺气,“父王勿要担忧,女儿调养几日自然便好了。”
正这时,外头宦官走进来,禀告道:“大王,楚国使臣求见。”
魏王皱眉:“且叫他们出去,说寡人歇下了,暂不见人。”
卫蓁扶他卧下,“父王当真不见楚国使臣?”
魏王叹道:“他们若想要我相助,必须拿出万般的诚意来。可我魏国还真想不出理由,一定要趟他们这趟浑水。”
卫蓁为魏王掖好被角:“那女儿出去帮父王见见那些使臣。”
“去吧。”魏王揉了揉她的手,“央央自回到魏宫后,便一直在帮我分忧。父王甚是欣慰。”
卫蓁被魏王这般夸奖,心虚不已,羞愧地应了一声。
她走出内殿,将门轻轻关上,来到早已等候多时的楚国大臣面前,“望诸位使臣见谅,父王染病疲累,一时不能见各位大人。大人们有话不妨与我说,我代为转告给父王。”
楚国使者相互对视一眼,一番商量后,看向祁宴,祁宴走出来,双袖拢在身前行礼,“那臣可否与公主细谈?”
卫蓁回以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人走到一旁茶室中交谈,祁宴将殿门锁上,卫蓁跪坐在茶案前,抬手拎起茶壶,便觉后背贴上一男子胸膛。
来人呼吸萦绕在她颈窝边,双手覆上她的后腰,卫蓁的后颈慢慢僵住。
他抬手将脸上面具慢慢撕扯下来,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昨夜将你腰肢掐得有些重,疼不疼,感觉好些了吗?”
卫蓁修颈窜上麻感,回过头来看向他,男子长眉斜挑入鬓,玉冠华袍,天生一派昂扬风流疏朗,足以令世间大多数女儿家,都为这张脸而脸红。
她抬手将茶碗送到他唇边喂他喝水,柔声道:“你也真是大胆,这里是魏国,我父王还在,你便敢在他的寝宫这样搂我,也不怕叫他撞见。”
祁宴倾身,将头搁在她肩膀上,双臂紧紧搂住她。两具年轻的身体隔着衣料感知着彼此,心房也好似浸在一片绵绵的暖意中。
他们分离太久,昨晚相见便如同疾风骤雨般火热地亲近,眼下却是一片静好。他抬手为她揉腰,一边亲吻她耳廓,“被你父王发现也无妨,我来魏国一躺,本也是打算见他一面,与他说些话。”
“说什么话?”卫蓁回身搂住他的脖颈。
祁宴将她整个人抵在茶案上,双手撑在她身侧,笑道:“公主刚刚还怕被父王撞见,这会又搂上我了,若是你父王进来,会作何感想?”
他压低声线,唇瓣含住她耳畔的珍珠,继而咬住她的耳垂,卫蓁轻呼一声,被他伸出掌心一下捂住红唇。
他俯下眼睛,“公主喊来外人怎么办?他们若觉得不对闯进来,怕是都看到公主这般娇滴滴,柔若无骨倒在臣怀中了,嗯?”
他用手捂着她的唇,唇瓣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滑,覆上她的锁骨,迫着她扬起下巴,一边吻一边笑着问:“魏公主愿意让臣这个外来之臣吻你吗?”
卫蓁摇摇头,他抬起身子,眼中满是可惜道:“不让?”
在调情一事上,这人好似无师自通,进步神速,一边柔缓地轻揉她腰肢,一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低说情话,撩得卫蓁身体发热,面红耳赤。
他说,在前线作战的时候,没有一日不曾想着她。
卫蓁张了张口,红唇在祁宴的掌心压迫下溢出声音:“你是怎么想我的?”
祁宴轻轻一笑,如玉的面容凑近,缓缓道:“想要见你,想要吻你,想知道你每日过得如何,想与你一整日待在一起,然后——”
他故意停顿一刻,才道:“做尽夫妻间的亲密之事,来缓解心中对你的渴求。”
他薄唇吻上她的鼻梁,声音低柔:“阿蓁,你想吗?”
卫蓁的眼睫也在他的亲吻下如蝶翅扇动。祁宴压低身子:“你有没有想要与我这些事情?”
这话太过露骨,卫蓁眼色躲闪,不好意思开口,搂着他脖颈的手却微微收紧,祁宴压低身子:“阿蓁,你昨夜那么动情,应当也是想我的吧。”
卫蓁自是不肯承认,祁宴一下封住她的唇瓣,将她抵着她靠在一旁屏风上亲吻起来。
卫蓁被搅得呼吸困难,可唇舌间弥漫开的浓浓甜蜜之意,一时忘了挣扎。
殿中一片寂静,便只余下令人脸红的吮吻声。
殿外也是安静至极,大概此刻所有人都料不到,在茶室的一角,那楚国来的使臣正如何肆意地亲吻他们的公主。
二人进去有些时候了,门外几度传来敲门声与询问声,在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时,卫蓁才抽空回了一句无事,叫殿外人不必进来。
似乎越是这般私密禁忌的场合,越让人神经紧绷,越想沉沦于其中。
卫蓁裙袍柔媚地垂下搭在他衣角上,腰肢被男人大掌握住,腰间丝绸都被攥出皱痕。
许久之后二人唇瓣分开,卫蓁唇上口脂已尽被他吃了去,发上那支玉珠花簪摇摇欲坠,祁宴抬手帮她扶住,看着怀中檀口微张的少女。
女儿家俏眼含春,媚眼如丝,像极了昨夜她在榻上情迷之态。
祁宴道:“鬓发有些散乱了,得整理一下,你若这副样子出去,外人定然觉得我对你做了什么。”
这里毕竟是魏王的王殿,卫蓁也不好意思与他在此地做太多亲密的事,可叫她这样与他分开,她也是万般不舍。
她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们进来太久惹人怀疑,等会出去交谈,顺便我也带你看一看魏宫。”
祁宴道了一声:“好。”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王殿,卫蓁面色镇静,祁宴神色却是发沉,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二人相处得并不太融洽,楚国使臣怕是未能如愿劝动公主。
侍女们跟随在二人身后,卫蓁回头道:“我与楚大臣有些话要说,你们离远些,不必跟随。”
“可是……”侍女们犹豫,卫蓁又道了一句二人要谈政务上的事,众人这才恭敬后退。
二人并肩行走,中间始终隔着一臂的距离,走到池苑之中,在湖水畔停下,身侧桃林纷纷落下桃花,湖面凉风徐徐吹来,拂起卫蓁桃红色的裙摆。
祁宴忽然伸手握住她,卫蓁的心头剧烈跳动,连忙环顾四周,好在此地隐蔽,花丛繁丽茂密,就算有宫人远远瞧见二人,目光也被半人高的花丛给遮住。
卫蓁袖摆之下的指尖轻勾住他的手,问道:“方才话说到一半,你来魏国见我父王,有何话与他说,是借兵一事吗?”
祁宴道:“是有此事,但并非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卫蓁想不到除了军事,还有别的事让他大费周章来此一趟。
祁宴凝望着她:“是关于你的。”
卫蓁不解:“我?”
祁宴握紧她的手。他此番来,是向魏王求亲的。
他们虽已有夫妻之实,但婚姻大事毕竟还需问过父母,他希望得到卫蓁家人的认可,同时,外头战事不知何时才能停下,若这一回能让魏王答应将她许配给他,他也多一份安心。
只是这事,还得等得到魏王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他才能告诉她。
祁宴岔开话题道:“兵马自然是要向魏王借的,不过看你父王的态度,应当不会轻易借兵。如今天下局势未定,一切变幻莫测,魏国观望是正常的。这一次成功也无事,待之后我再赢下几场战役,相信他定然会做出决定。”
卫蓁走近一步,“左盈那边进展如何?他与我分别后,去齐国找他妹妹了。”
“我知道,但最近我未曾收到他的消息。不过想来是极其顺利的,齐王迟迟没有出兵助姬渊,晋国国都那边十分焦急,已经停下了进攻的势头。”
这是有利于他们的消息,可紧接着,祁宴露出为难之色。
卫蓁道:“怎么了?”
祁宴叹了一口气,“姬沃虽然已经即位,但并不愿意继续坐这个王位,他想退位于我。”
卫蓁一怔。先王临终前留下的遗诏,上头写着若姬沃德行有亏,能力难匹王位,祁宴可以取而代之。
“那你怎么看?”卫蓁问道,“你想做这个王吗?”
“我不知道。”
祁宴看着水波渺渺的江面,眼中神色复杂。
“从前我是将领,只需要负责带兵打赢胜仗便好了,从未想过会成为晋王,甚至在外祖父那道遗诏送到我面前时,我还在想,我当向姬沃表明忠心,万不能叫我们君臣分心,生出嫌隙。”
他回首看向她,目光温柔:“阿蓁,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卫蓁想到了前世姬沃的结局,正是在内战中战死,不由握紧他的手。
“姬沃性格内敛,比起成为主宰天下的君王,更愿播耕农种,如若姬沃真不愿意称王,一味强求他也是在折磨他,你或可考虑晋王的遗诏上的话。我相信无论何事你能做得极好,哪怕是成为一个王。”
她知晓上辈子祁宴成为晋王,无论是打仗,亦或是御下都极有能力,最后无人敢质疑他坐上那个位子。
卫蓁道:“他若不擅长领兵打仗,你便让他去后方,只做调集军资粮草一类事,不要强求他。”
她目光清亮笃定,祁宴点头:“那等这次回去后,我再询问他的意见,与他敞开了好好说。”
卫蓁轻轻一笑,她也希望姬沃能避免前世早逝的命运。
卫蓁仰起头:“这些时日,父王将他的心腹手下介绍给我,让我帮他处理政务,我若劝父王出兵助你,他必然会考虑。”
祁宴问道:“魏国朝堂中可曾有人为难你?”
自然是有的。卫蓁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公主,回王宫不过几月,却能将手插到魏王的政事上来,无疑引起许多风言风语。随之而来的便是雪花般奏牍,劝魏王早日过继子嗣到膝下。
其实这样的折子这些年一直没有停过。可魏王室的大部分骨血,早在魏王上位之初那场内乱中,被魏王悉数除去。
剩下唯一王室中人,便是魏相魏砡,虽然是魏王之侄,可其乃是抱养而来,并非真的王室血脉。所以魏王无宗室子弟可以过继。
而魏国内部之乱,也是因为魏王染病后力不从心,渐渐管不住朝中门阀,致使党羽割据,开始互相倾轧,意图染指王位。
卫蓁一个公主,想要左右魏国朝堂的走向,一时间内也是实现不了。
卫蓁不与祁宴说这些,怕祁宴还要分出心来为她在魏国谋划。这事她自己一人也能慢慢应付得来。
她抬起手,扯了扯他人皮面具,祁宴嘶了一声,抬手捂住脸颊,低头道:“莫要扯,会疼。”
卫蓁松开手:“可你这样戴着面具实在太丑,叫我觉得心头不适,总觉得背着你祁宴,在与别的男子拉拉扯扯。”
祁宴将面具重新抚平与脸颊熨帖好,道:“那我总不能不戴面具吧,若是不戴,我们便只能去能避开外人的地方了。”
眼瞧见天色差不多快暗了,天空又要飘雨,他们还能去哪里避着外人?
祁宴挑眉看向她。
卫蓁低声道:“那便去我寝宫。”
可若是去寝宫,孤男寡女又能做什么?
祁宴笑而不语,卫蓁掐了他掌心一下,不许他笑,娇嗔一般道:“你与我分开走,你小心点,莫要叫人撞见。”
祁宴说:“好。”
卫蓁扭过头,见凉蝉在远处花丛边帮他们望风,快步走到凉蝉身边,“凉蝉,你与父王说一声,我昨日淋雨感染风寒,感觉不适,晚上先回寝殿休息,不去寝殿陪他了。”
凉蝉一一记下,往王殿方向走去。
天空飘下雨丝,卫蓁回到寝宫,令宫门前站岗的侍卫都先退下,今日不必值班。
她进入内殿,衣裙被淋湿大半,黏腻腻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卫蓁一边解开衣裙一边往澡间走去。
浴池以大理石为壁,雾气从中升腾缭绕,卫蓁走到池边,以脚试了一下温度。
她才解下最后一件亵衣,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从后将她抱住。
卫蓁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躲开他,被他再次拽入臂弯里,他的指尖沿着脊背往前,双手拨开她的乌发,慢慢将她拢住,一边将头搁在她颈窝中,用下巴慢慢画圈,转眸看着她的脸色慢慢红透。
面前铜镜倒映出二人身影,雾气缭绕间,祁宴看着镜中人,忽然道:“阿蓁,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卫蓁问是什么梦,祁宴道:“梦里你好似就是这般,以云为衣雾气为裳。你朝着我走来,之后云雾散开……”
后面的细节,他低低地描绘给她听。
那充满蛊惑的嗓音,令卫蓁想捂住耳朵,她故作镇定问:“何时梦的?”
祁宴看向她:“是很早之前了。”
这话祁宴的确不好意思开口,那时是在与女儿家尚未表明互相心意前,他也觉无耻下流,竟然对她生出那般龌龊心思。可就算是梦,那也是他脑海中一缕神识的反映,不是吗?
卫蓁追问,祁宴这才道:“是在送你和亲路上,与你共枕的一夜。”
卫蓁诧异不已,他咳嗽了一下,目光移向别处:“你要沐浴吗?”
卫蓁拉住他,不许他岔开话题,“你竟然在那般早就做这种梦?”
祁宴避而不谈,道:“我来帮你沐发吧。”
少女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身子,某些鲜活的东西祁宴根本忽视不了,她不依不饶,一双白玉似的臂弯勾着祁宴的脖颈,命令他必须将事情说清楚。
祁宴喉结上下滚动,额间出了细汗,偏偏卫蓁将红唇凑到他面前,“你是不是从那时便肖想我?”
她浓密的长发散在身前,簇拥着一张绝丽的面容,尽呈妩媚之态,她在外人面前和在他面前是全然两副样子,相处了才明白那冷艳的外表下是一团烈火。
她看他此刻一副局促的样子,好似格外尽兴,“原来你早就觊觎我,那我在梦里还对你做了些什么?”
卫蓁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腰窝,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你还有哪些下流的心思?”
祁宴躲开不肯开口,在她又一次靠近时,索性吻住她,卫蓁后退一步,
这一次换成祁宴紧紧攥住她手腕不肯松开:“不是想知道,我梦里还对你做了什么吗。”
卫蓁本也就是想看看他窘迫之态,可眼下事态过火,她想要逃脱已经是迟了。
哗啦啦,浴池边又落下了几件衣料。随之响起的还有下水声。
本来他们今夜或许就像昨日那样过去了,可卫蓁不知道,激起男人的坏心,那男人便决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一时间浴池中水花四溅,中间漫开一层一层涟漪,很快那涟漪变得规律起来。哗哗的水声与从大理石龙头中落下的水声混在一起。
卫蓁双手扶着池壁,祁宴从后吻她的后颈,没一会她仰头道:“不行,我要出去。”祁宴问道:“是水温太热了?”卫蓁不语,落下泪来,不停地摇头。
他为她拭去泪珠,心知她哪里是受委屈哭了,分明是羞耻哭了,问道:“我又没将你怎么样,你方才不是问我梦到了什么吗?我在告诉你啊。”
祁宴本是想收敛些,可那张梨花带露的面容在他面前绽开,又加重了心中的恶念。
卫蓁拗不过他,最后便只能如同那砧板上待宰的鱼儿任由他处置。
澡间外头,传来脚步声,卫蓁知晓这个时候进来的便只有凉蝉,有意压低了口中声音。
祁宴在她耳边道:“这会知道了吗?”
卫蓁喉咙中溢出颤抖的字节:“知道……”
她还是多心,扬起声问道:“凉蝉,是你吗?”
好半晌的沉默,外头人凉蝉应了一声,“是奴婢,公主与将军先在里头,奴婢为您二人收拾床榻。”
卫蓁被身后人伸出手拨过下巴,他指尖摩挲着她的唇瓣,懒洋洋道:“公主的奴婢,这般懂公主?”
卫蓁轻瞪他一眼。一时又是水声喧嚣,水花四溅。
殿外的凉蝉不敢怠慢,赶紧铺好被子,无奈那澡间里的水声动静太过刺耳,根本忽视不了。
她也是头一回知晓,公主的声音可以这般媚。
凉蝉走出宫殿,将门关上,立在屋檐下,在里头动静停下前,不能放任何人进去,否则那撞见的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天边阴云翻涌,雨水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
魏王的王殿中,魏济靠在床榻上,翻看着奏折,一道雷电声响起,殿内骤然一亮,魏王握紧奏牍,叹了一口气,捞起被褥起身下榻,令宫人伺候更衣。
“这么晚了大王要去哪儿?”宦官轻声问道。
魏王拢了拢身前衣物,“外头下暴雨,寡人现在也睡不着,正好央央说她病了,寡人放心不下,去看一看。”
宦官欲劝魏王外头水汽重,魏王已经摆了摆手,往外走去。
魏王的车驾在卫蓁的寝宫外停下,魏王走下马车,宫人为他撑起雨伞。
魏王一路走进宫中,竟无一人阻拦,四下宫人不知哪里去了,不由眉心紧皱,等快要到寝殿门口,就瞧见那侍奉在女儿身边的宫女。
“大王到——”
凉蝉睁大眼睛,连忙高声对里头唤了一声,“公主、公主,大王来了!”
魏王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笑意温和:“你家公主将你遣到外头伺候了?”
凉蝉紧张地绞着手:“是,公主歇下了,大王要见公主,得稍等一会。”
“歇下了?”魏王抬头看着殿内的烛火,再看向凉蝉,目光不由染上几分狐疑。
凉蝉额头冒出冷汗,语无伦次:“公主应当才洗完身子,大王再等片刻,公主便好了。”
魏王听她话语前后矛盾,摇头道:“你们公主染病,你是大宫女,应当陪着她才是,行了,你进去与她通报一声吧。”
凉蝉哪敢进去,生怕开门的一瞬叫魏王瞧见里头发生的事,只得道:“奴婢今日做错事,被公主罚了出来,奴婢、奴婢不敢入内。”
魏王看向一旁,“行了。”
他心知卫蓁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罚凉蝉,那孩子怕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无事,让她不用着急,寡人担心她的身子,进去看她一眼就走。”
“是。”凉蝉说道,一边回身叩了叩殿门。
而殿内,早些时候,卫蓁与祁宴才从水池转移到床榻上不久。
外头雨声喧嚣,二人中还是祁宴先反应过来,停下问她:“是不是你父王来了?”
卫蓁细细一听,登时便知坏事,手忙脚乱穿好亵衣,一边去捡地上衣物塞到祁宴怀中,推着他到一旁屏风后穿衣物,屏风都被卫蓁推歪了,发出巨大的“嘎吱”一声。
门外随即响起魏王的声音:“央央。”
卫蓁应了一声,走到铜镜前,可想要掩盖痕迹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处处都是痕迹,偏偏自己眼下气色红润,哪里有半点病态?
卫蓁赶紧去收拾床榻,回来看祁宴已经穿上裤子,连忙打开一旁高柜,推他进去,不许他出来。
做完这一切,卫蓁又赶忙打开一边窗子,让窗外冷风进来,一是散散殿内燥热之气,二是也叫自己冷静一二。
外头还在下雨,魏王又唤了一声。卫蓁穿好里衣,快步走到床榻边,将帘幔放下,捞过被子严严实实盖住身子,这才唤道:“父王可以进来了。”
推门声随即响起,卫蓁将被褥盖住脸,柔柔唤了一声:“父王。”
魏王声音含着关切:“央央是淋雨后觉得不适,对吗?”
卫蓁嗯了一声,轻轻咳嗽了一声。
魏王温柔道:“父王给你带了个医工来,为你把把脉可好?他人就在外面,父王唤他进来。”
“不用。”卫蓁连忙道,“女儿只是一时不适,或许睡一觉便好了。”
魏王道:“你听听,声音都哑了,哪里是不适,怕是染上风寒了。现在不叫医工看,明日就更难受。”
卫蓁这会知晓了,撒一个谎要用许多谎去弥补,她哪里是染上风寒了,嗓子听着哑哑的也是拜祁宴所赐。
卫蓁正思忖着如何回绝魏王,魏王转目看向一旁,“这窗户怎么还开着……”
魏王的话突然停下。
卫蓁攥紧被褥,心跳骤然加快,微微侧过眼睛,顺着他视线望去,那衣架上赫然挂着一条男子的腰带。
魏王转目看她一眼:“央央?”
衣架上挂着的不只有腰带,地上还散落着一只男子的靴子。卫蓁坐起身,面色涨红:“父王。”
她伸手欲拉住魏王,魏王已经起身往屏风走去了。
魏王快步走去,正欲走近瞧,那屏风后的男人已先一步走了出来。
魏王的目光全然定住。
那男子生得俊美无俦,身量颀长,腰身劲瘦,却是赤着上身,肩背上落满可疑的红色指甲掐痕。
他见到魏王,恭敬行礼,唇角浮起浅浅笑意,一字一句清晰道:“在下祁宴,拜见父王。”
第89章 抢亲
被自己的父亲发觉屋内多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这件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尴尬至极。
卫蓁脑中嗡的一声响,穿鞋下榻,快步挡在祁宴面前:“父王。”
魏王看一眼女儿,再看着赤身的祁宴,便猜到早先时候这里发生了何事。
“父王,我与他许久未见,他是特地来魏国见我的……”卫蓁声音低柔,目中慌乱带着几分祈求,像是害怕魏王会怪罪祁宴。
魏王看在眼中,闭了闭眼,对祁宴道:“你二人先将衣物穿好,等会过来与寡人说话。”
魏王往外殿走去。卫蓁转头望着祁宴,方才二人正是情浓之时,这会身上燥热还未退去,一时对视,卫蓁颇为难堪。
祁宴抬手怀抱住她,上下抚摸着她的后背,“无事,我去与你父王交谈。”
卫蓁满面酡红,“我陪你一起。”
“不必,阿蓁,你父王那话是对我说的,他是有话想要与我私下谈。”
他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放心,简单整理好衣着,抬步往外走去。
魏王立在窗边,听到脚步声靠近,回过头,祁宴已在自己面前,垂首恭敬行礼:“大王。”
他缓缓直起腰眼,露出一张面容,是丰神俊朗、玉树琼枝之姿。
“祁宴”这个名字,对于魏王而言不算陌生。这么些年,祁家父子如铜墙铁壁一般守着楚国边境,与魏国的屡次作战,俱无一败绩,魏国是没从中讨到一点好处,反而送出去不少领土。
魏王也曾想过,如若自己手下能有这样一员大将,那魏国定然不至于蜷缩于西北一角,不能派兵东出。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名字再与魏国联系上,竟然是与自己女儿有关。
魏王从魏相口中听说女儿与此少年的事时,就曾派人去打听过他的过往。
有言说是,其人高贵英挺,俊美无暇,今日一观确实不假。
魏王望着他,缓缓开口:“君侯呼寡人倒是唤得亲切,只是寡人未必担待得起你那'父王'二字。不知君侯来我魏国所为何事,可是来借兵马的?”
魏王声音冷淡,不含情绪起伏。
祁宴微笑道:“大王,我并非为兵马而来,是为公主而来。”
“哦?”魏王转头看向他。
祁宴再次拱手垂拜:“在下来魏国是为求亲,我心慕公主,与公主两情相悦,还望大王准许,将公主许配给我。”
魏王明显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原本先入为主,以为他此行别有所图。
夜影与烛影交错落在祁宴脸上,他声音平静,目光清亮,不卑不亢却带着无比虔诚,举止间是世家贵族的风雅。
魏王没有说话,望着窗外雨丝,半晌道:“可天下想要求娶寡人女儿的人不止你一个,东边晋国与寡人女儿有婚约,寡人为何要背弃盟约,转而她嫁给你?”
祁宴睫毛轻轻一颤,与他对视:“大王应当从魏相口中听说过我与公主的事,公主对我也是倾心。”
魏王打断道:“可她的婚事是你外祖父定下的,寡人不能背弃与晋国先王的约定。你也是他的外孙,想必能理解吧?”
祁宴摇头:“若公主与姬渊的婚约算数,那外祖父在年初给我与公主定下婚约,如何不算数?”
魏王道:“晋王给你们定下婚事时不知央央的身世,如若知晓,晋王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吗?你且先回去吧。”
“大王。”祁宴再次唤他。
少年人的眼睛极其漂亮,眼中仿佛铺陈着一汪清澈的秋水,魏王看着他,有些知晓女儿为何会喜欢他,生得面如美玉,秀丽非凡,加之家世斐然,又颇有能力,怎会不惹女儿家的春心萌动?
祁宴道:“大王虽说公主早有婚约在身,可公主的嫁给谁,归根到底还是看大王。大王是觉得在下哪里还不足以叫大王满意,大王开口便是。”
哪怕魏王再三阻挠,他的态度也不曾改变。
魏王把话挑明了道:“寡人的确对你有所不满。”
祁宴道:“大王请说。”
“寡人心中的驸马的人选,必须得满足这三点。第一,便是寡人女儿自己真正倾心的,二是真心对她好的。第一个条件你已经满足,第二个你是否能做到,寡人不能下定论。”
祁宴欲开口,魏王让他将接下来的话听完:“至于第三点,便是那人能给我女儿庇护,叫天下人都无法伤害她。可祁宴,以你现在的局势,寡人还无法信过你。”
祁宴道:“我可以证明给大王看。”
更漏声滴答滴答,以一种寂静的方式回荡在大殿中。
“我知晓大王此时不愿,是因为一旦将女儿许配给我,便是昭告天下你与我结盟,大王放心,在天下大局已定前,我绝对不会昭告我与公主的婚事。一是为了魏国,二是万一我落败,阿蓁的境况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祁宴继续道:“但这是最坏的结局。若我的局势明朗起来,想必大王自然会选择我为盟友。一直作壁上观是无法从中谋利的,须得涉险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他抽丝剥茧般分析魏王的心结,说可以不昭告天下他与卫蓁的婚事,着实让魏王高看他几分。
这的的确确是在为卫蓁考虑。
魏王心神微动,心想祁宴或许是真心求娶女儿。
祁宴撩起锦袍,长身在魏王面前跪下。
他乃一国君侯,其实论身份,根本不用跪魏王,也无须以臣子自称,这一跪分明是为了卫蓁,以女婿的身份跪他。
此人实在执拗,不曾有一丝退让。
魏王长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到立在帘幔边远远看着他们交谈的女儿,道:“你的兵马在晋国东南边对吧?寡人给你四个月,你若能一路北上,将晋国五座大的城池收入麾下,寡人便相信你的能力。”
祁宴抬起头来,魏王问:“你能否做到?”
寻常攻打一座大城池,少则十日半个月,多则几个月都是正常,当然中间也有可能,那城池自己开城门缴械投降。
而魏王提出四个月攻下五座城池,便是要求祁宴当中不能出一丝错漏,须得万分顺利才可。
魏王才要再次开口问,祁宴已经道:“可以。”
话语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五座城池,便五座城池。”
“父王。”卫蓁走上前来,“四个月的时限是否太短了些?多给他一些时日可以吗?”
“不必,四个月足够。”祁宴出声道。
“那便四个月,寡人也希望君侯到时候能大获全胜。”魏王道。
卫蓁去扶祁宴起身,眼中满是对祁宴关切,转头对魏王道:“父王与他已经说完了,那女儿能否与父亲也说几句话?”
魏王颔首,“当然可以,央央。”
天色有些暗了,卫蓁让祁宴待在宫中,她送魏王回王殿。
雨水飞溅落在马车旁,卫蓁扶着魏王上车,与他一同坐下,马车动了起来,车内二人却沉默无言。
好半晌,是卫蓁先开口打破宁静:“父王,其实我未曾告诉过你,我与祁宴早已成亲。”
魏王诧异:“何时成亲的?”
卫蓁如实道来:“是我们此前流落在外时,对着天地起誓,拜为夫妻。可虽然如此,他还是想来拜见父王,得到您的首肯。”
魏王的眉心微微蹙起,“原是这样。”
“他未曾拜见父王,是因为父王一直卧榻不能见客,而他身份特殊,不能示于外人,便只能乔装打扮一番潜入魏国。今夜发生这般事,女儿代他和父王说一声抱歉。”
卫蓁能理解魏王,毕竟未出嫁的女儿房中赫然出现一个裸身的男子,怕是谁也不能接受的。
“不必阿蓁,”魏王伸出手来揽住她,“你不必向父王道歉。他是你在外面认识、许定终身的男子,你中意他,父王其实没资格置喙。”
卫蓁听到这话愣住,在魏王怀中抬起头。
“父王只是担忧你,怕这个男人对你不够好,对你是别有所图。”
“不会的,父王,”卫蓁紧紧攥住他的手,“他待我极好,人品可信,父王可知,女儿曾经眼睛有疾,夜里不能视物?”
魏王一下变了神色,卫蓁道:“便是他前后奔波,帮我找人治好的,女儿说的随口一句话,他都记在心上,他一路护送我和亲,多次舍身保护我,与我一同经历生死,一直待我都是一片真心。”
她将自己与祁宴一路上的经历说给魏王听。
魏王问:“他当真对你如此好?”
卫蓁点头:“一直如此,从未变过。”
魏王低下头,叹息一声,“你流落在外多年,与他相处的日子怕是与父王相处得多,父王其实是害怕,与你在此事上生出嫌隙。可央央,他对你好是一回事,但其是否有能力又是另外一回事。万一祁宴在这场落败,你该怎么办?”
“所以父王须得等他的局势再明朗些,再答应将你许配给他。他说会证明给寡人看,寡人看在你的份上,也是愿意相信他一回,央央不会觉得父王为难你们吧?”
卫蓁摇摇头,一把抱住魏王。
魏王看卫蓁紧闭的眼帘下沁出泪珠,抬起袖摆,为她拭去眼泪,“怎么哭了?”
卫蓁道:“父王千万不要这样想,您是我的父亲,不是外人,女儿不会与你生出嫌隙。”
魏王没有想过左右她的婚事,却反倒担忧自己介入太多,卫蓁倒在他怀中,听着魏王的心跳声,感受到了浓浓的爱意。
“只是阿蓁,万事你也要做好最坏打算。”
卫蓁轻轻道了一声:“我会的,父王”
马车在王殿前停下,宫人上前来为二人撑伞。
魏王看一眼夜色:“央央,父亲还是放心不下,今夜你与我好好讲讲你与祁宴的事好不好?”
卫蓁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差人回去给祁宴递一句话,说自己今夜不回去。
父女二人进了王殿,卫蓁将自己如何与祁宴从相识、再到许定终生,前因后果到都说给魏王听。
这一夜父女叙话到极晚,卫蓁到三更夜才歇下,次日清晨,卫蓁起身梳妆,去给魏王请安,才走到门外,就听到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君侯这一趟打算何时回营?”
“回大王,待今夜一过,明早便离开。”说话的是祁宴。
卫蓁推开门,殿内二人皆看向她。
“央央来了?”魏王笑着道。
卫蓁走上前去向魏王请安,余光从二人面前桌案上掠过。棋盘上,黑白棋子正在厮杀,白棋占了上风。
“父王在下棋?”
魏王拾起一颗黑子,嗯了一声,“他既然说要娶你,那寡人自然得考验考验他的能力,太过平庸之辈,怎能配得上我的女儿,是不是?”
魏王将黑子叩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抬起头:“该你了。”
卫蓁观察着棋盘上的局势,这一场棋局最终魏王取胜。
祁宴搁下棋子,笑道:“大王棋技精湛,在下自愧不如。”
魏王还在回味棋局,抿了口茶:“君侯让棋让得不留痕迹,也的确是本事。”
卫蓁看祁宴一眼,心为他提起来,担心魏王会因此不悦。魏王并未多说什么,起身走到书桌前,拿来地图询问其对天下局势的见地,祁宴应答如流。
一整日,魏王都令祁宴作陪,午后便叫祁宴陪同作画,之后又令宫人在院中立起靶子,令祁宴展臂射箭给他看。
这一套考核下来,卫蓁问魏王:“父王对祁宴满意吗?”
魏王只道:“尚可。唯独作画技艺上差了点。”
卫蓁笑道:“他带兵作战,是武将嘛,于此事上自然差点造诣。”
魏王看向她:“央央果真还是为他说话。既是武将,你日后与他在一起,总不能讨论军事上的事,当是品茶作画,抚琴,不是吗?”
卫蓁点头笑道:“等战事结束后,我定然叫他一个不落都学起来。”
她为魏王研墨:“那今日考核可算结束了?已经傍晚了,女儿能否去见祁宴?”
魏王心知明日祁宴就要离开,女儿定然心急,道了一声:“去吧。”
卫蓁提着裙裾快步跑出,跨过门槛险些被绊倒,一旁一只手伸出扶住她,正是侯在门外的祁宴。他与她对视,示意他们分开走。
一回到寝宫,卫蓁听到身后脚步声,转身扑入祁宴怀里,“我舍不得你走。”
她抬手去扯他脸上的面具,那面具被扯着一点点与他面颊分离,露出男子原本面容。
卫蓁道:“上一次我们在仇犹分别,说是很快就见面,这中间却隔了三个月,下一次呢?”
祁宴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双瞳温柔:“不会这么久的,我从南往北攻城池,离你越来越近,日后想见你也越发简单,也不用驱驰那么久,我想日后打下一场大仗,便来见你,好不好?”
他放在她腰后的手微微一提,就将她提抱起来,放在桌案上。
二人交颈低语,话语中皆是浓浓的不舍。
风从半敞的窗户外拂来,吹动竹帘晃动,殿舍内,那男女拥吻的身影投落在墙壁之上,唇瓣时而分离,时而又深深地吻上,桌上梅瓶中插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也随风微微摇晃。
卫蓁的手探向男子的腰带,祁宴未曾推开,将她吻得更深。
有风徐徐吹来,少女裙裾被全推到了腰上,随风泛出一层层涟漪。
二人的指尖相扣,渐渐的,卫蓁攀着她的肩膀,他抬手伸向她鬓发,轻轻扯下那花簪,三千青丝尽数倾泻下来。
卫蓁咬着唇,那双潋滟眸子中好似有万顷秋波,随着他的动作而眸光一晃一晃。她红唇暗咬,春意暗生。
“祁宴,其实我有一事一直未曾与你说。”她贴上他的耳朵道。
祁宴喉结滚动:“什么事?”
“在回魏国的路上,我遇到了姬渊,被他带回晋宫。”
他停下动作,卫蓁倒吸一口凉气,缓了缓道:“他逼迫我与他成亲。”
“他有没有伤害你?”祁宴臂膀撑在她身侧,努力抑制住因为血液躁动而乱跳的青筋。
“没有,若是他伤害我,我也不可能好好地回来了,当时情急之下,我与他达成了一个约定。”
“是何约定?”
“我说我会嫁给他,答应帮他插手魏国的朝政,只要他答应暂时放我回来。”
眼瞧见这话一出,祁宴的眸色一下变浓。
他搭在桌边的手暗暗发力,卫蓁蹙了一下眉梢,脸颊酡红,几绺碎发滑下汗珠:“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我不可能真的嫁给他。”
祁宴咬住她的耳垂:“我知道。”
风拍打竹帘,一下又一下,时而重时而缓,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少女垂在身后的青丝也在晃动,衬出雪一般的脊背,她一只手向后撑着桌案,一只手揽着祁宴的脖颈,话音有些艰难:“他还说,要以晋国的江山来聘我。”
祁宴双手搭上她的膝盖,漆黑的双瞳闪着晦暗的光:“他若以晋国聘你,我自是也可以,只不过他娶你,是想吞并魏国土地,而我聘你,是将晋国的山河送到你面前。”
他将卫蓁放倒在桌上,青丝散在雪肩旁,裙裾如花苞一般衬托着白玉般雪莹的身段。
如是美人,双目赤红,楚楚可怜,大抵是世间男人都拒绝不了的模样,想要将她搂进怀中好好疼惜一般。
祁宴俯视着她,身体中游走出一种失控感。
卫蓁被他压着亲吻,努力借着呼吸的间隙说话,“我们的盟约上还有,三年之后,如若他不能一统晋国,那我也要嫁给他。”
她说一句,便能切身感受到他身上的不悦,脸颊越发滚烫。祁宴问道:“你要嫁?”
卫蓁摇头:“当然不会。我若撕毁盟约,他也不能拿我如何?”
祁宴撩开她面颊上的青丝:“你若真嫁给他,我也不会叫你们的婚典那样顺利的进行。”
祁宴沉重的鼻息扑在她面颊上。卫蓁攥紧了身下的裙袍,忽然笑着道:“君侯的意思是,那日要来抢亲吗?”
“到那时候,你愿意跟我走吗?”他柔声问道。
卫蓁张开臂弯,让他更深地抱住自己,红唇沿着他的鼻梁往上,“怎么办啊,那我们要被天下人议论了。魏公主背弃婚约,竟与君侯私奔。那祁宴是如何迷了魏公主的心窍?”
祁宴眸色越发深沉,低低笑了一声。
“哗啦”一声,裙摆的撕裂声响起,卫蓁惊呼一声,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接下来所有的声音被他堵住回了喉咙中。
珠帘晃荡,梅瓶摇动。少女伸出手虚握空气,只握住花瓶中的牡丹花。
迷蒙之中,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呢喃了一句,含着浓烈的情欲,他说:“阿蓁,你这辈子只能与我在一起。”
夜色渐渐浓郁,“哐当”一声,梅瓶滚落砸在地上,那支牡丹从中洒出来,原本饱满的花瓣,就这样被纤纤五指揉碎,散落在桌上,花瓣上还含着几滴露珠,好不可怜。
卫蓁沐浴完,浑身无力躺在榻上,祁宴从后搂住她,轻声道:“我知你在魏国怕也十分艰难,此番还带来一人给你,约莫我离开几日后他便到了。”
卫蓁扭头问道:“是谁?”
祁宴亲吻她的脊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能助你在魏国站稳脚跟。”
流萤扑朔,花影婆娑,皎洁月色照着帐幔中刚刚经历过酣畅情事的少年夫妻,二人相拥和眠,安静睡去。
翌日清晨天亮,卫蓁乔装打扮成宫女的模样,钻入他的马车,送他离开。
祁宴抱紧她:“战事中一有间隙,我便来见你。这次我在魏国国都留了人手,不会像上次一样隔三月都不给你写信的。”
卫蓁嗯了一声,指尖攥着他的衣领不愿松手,祁宴道:“不管这段时日外界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
他在走前,吻了吻她的手背。
卫蓁收回手,望着他含情的眸子。从前不管哪一次,他都能履行他的承诺,这一次卫蓁依旧信他。
送走了祁宴,卫蓁回到自己的寝宫,她也要开始着手处理魏国朝堂上的那些棘手之事。
而几日之后,卫蓁便知晓祁宴口中那位为她找来的谋士,是何方神圣。
殿门被笃笃敲响,卫蓁将门打开,穿玄袍锦靴的少年佩剑立在光影中,往那里一站,便遮蔽大半日光,他转过脸来,眉眼凌厉又俊俏。
卫蓁定在原地,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走下台阶,一把抱住他:“阿凌!”
卫凌也用力拥住怀中人:“阿姊,好久不见。”
第90章 死讯
距离上一次二人在晋国分别,已经有一年多了。
“阿凌,你怎么来魏国了?”卫蓁离开他的怀抱,看着面前人,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画面,以为会在很久的以后,可眼下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卫凌面容浸在光下,脸颊笑涡一如从前清晰,笑道:“是祁宴让我来的。”
卫蓁道:“你在楚王那不好吗?”
提到此话,卫凌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满是郁懑之气:“我辅佐楚王登基,楚王却颇为忌惮我。近来他输掉与景恒的几场战役,皆是因为他刚愎自用,我是想待在楚国,但祁宴说,阿姊更需要我,我一听便收拾好行囊,马不停蹄赶来找你。”
卫蓁相信祁宴心中自有考量,往台阶上站了一格,勉强与卫凌平视,像从前一样打量着他,“你长得更高了,也更俊了。”
“阿姊也更好看了。”卫凌笑着回道。
他环顾四周碧瓦飞甍的宫殿,“祁宴告诉我阿姊身世时,我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姐姐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魏宫的公主,实在是不可思议。”
卫蓁笑道:“我本以为这辈子都寻不到父母,却没想到还有父亲在世。”
“那他对你好不好?”少年眼中光亮熠熠,是真心为她高兴。
“很好。”卫蓁温柔道。
卫蓁看着弟弟的面庞,忽然顿住,随即拉住他的手快步离开自己的寝宫。
“阿姊怎么了?”卫凌在后头问道。
卫蓁回头看他,带他穿行过一片一片的绿荫,姐弟二人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互相追逐,她提裙裾在前头跑,裙摆随风飘举,扬起水波一般的弧度,卫凌也在后方追逐,斑驳的碎影从树梢间倾泻,给他们的衣摆描上一层金边。一路上,宫人皆瞧见了这一幕。
二人气喘吁吁穿过绿荫,终于到了一处雄伟的宫殿。卫凌尚未搞清楚状况,卫蓁已经带着他走了进去。
“父王!”她的声音清脆。
这话落地不久,一男子便从内殿走了出来。
魏王比卫凌想象中要年轻得多,面容苍白秀美,果真只有这样的人能生出卫蓁这样的女儿,他那双眼睛看人时,好像带着许多柔情,叫卫凌心头一颤。
他撩袍跪下:“臣卫凌拜见魏王。”
“父王,这是我的弟弟,卫凌。”卫蓁向魏王介绍他。
卫凌明显没料到这个局面,颇有些局促,魏王伸出一只手,道:“起来吧。”
卫凌看一眼卫蓁,卫蓁以笑示意他无事,他才敢慢慢将手搭上魏王的掌心,从地面上起来。
卫蓁走到卫凌身边,双手搭上卫凌的胳膊,道:“父王,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阿凌,我们从小一起在楚国南方长大。”
魏王含笑打量他:“央央给我讲过你的事。”
卫凌应了一声,被魏王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果真如央央所说,是生得英姿勃勃,卓尔不凡。”魏王道。
殿内二人皆带着笑颜,卫凌唇角也浮起微笑,“大王谬赞。”
魏王抚摸着他的手,眉心一皱,将卫凌掌心翻过来,那掌中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卫凌道:“此前手掌在作战中被利器划伤,已经结痂无大碍了。”
魏王摇摇头,那掌心上明显不断有鲜血渗出来。
卫凌欲用袖摆挡住自己的手:“臣连日来赶路,手攥着缰绳,才导致疤痕出血,倒是叫大王见丑了。”
他要将手抽回去,魏王握住他的手,“不必在寡人面前如此拘谨。你既然受伤了那上药便是了。”
卫蓁从柜子中拿来药膏,魏王带他到一旁案几后坐下,亲自为他上药。
卫凌掌心感受着那轻柔的触碰,指尖慢慢蜷缩,抬起头观察魏王温和的神色,半晌斟酌道:“公主曾对臣说,大王心地极好,格外疼爱公主,今日臣有幸竟能叫大王上药,大王果真极好。”
魏王被这话弄笑:“你来我魏宫,便将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央央是你的阿姊,你不用改称呼唤她为公主,倒是显得生疏。”
卫蓁走到他身边,双手搭上卫凌的肩膀。
卫凌抬头看着她,笑着道:“如今公主也有家了,终于不再是一人,臣由衷地为公主高兴。”
他眸子有些湿润,抬手擦了下眼睛。
卫蓁何其了解他,知道他为何落泪,他必定觉得她也找到父亲,有了家人,便只余下他孤身一人。
他们自小一起体会过无父无母的孤寂,卫蓁看着他落泪,心头也一片钝痛。
“阿凌,你也是我的家人,我从前如何算是一人?”卫蓁握住他的双手,“你是我的弟弟,可以将我的父亲当作你的亲生父亲。”
卫凌连忙摇头:“臣不敢。”
卫蓁笑道:“你与我从小在一块,我们便是姐弟,与世上所有的姐弟没有二样。我不会因为找到父亲,而忘了你是我的弟弟。”
“阿姊,我……”卫凌眼中浮起水光。
泪珠从他眼中落下,砸在二人交叠的手背上,那样滚烫的温度,好像要烙穿卫蓁的手。
卫蓁回头看向魏王,“父王。”
魏王起身,绕过桌案朝二人走来,与少年的眸子对视,恍惚间想到自己女儿初回魏国时,面对自己好意也是颇为局促,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如若是自小有父母疼爱的孩子,绝不至于如此。
魏王道:“你阿姊说你们在楚国的母亲去世得早,那名义上的父亲从未关心过你是吗?”
少年嗯了一声,低下头咬牙,侧颜弧度紧绷,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若是你不介意,可以与你阿姊一样,唤我一声父亲。”魏王扶他起身,“寡人膝下无子,你可以当寡人的孩子。”
卫凌连忙道,自己不值得魏王如此。
“为何不行,阿凌?”卫蓁问道。
卫凌眼中浮起热泪,一滴一滴落下,手忙脚乱地抬起手擦拭,双目通红地看着卫蓁,“阿姊,这是你的父亲……”
卫蓁上前去抱住他,满腔酸涩上涌,“阿凌,你不是说过,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世间最亲的姐弟吗?你来魏国陪着我,便是我的亲人,我从来没想过将你排除在外。”
魏王对卫凌道:“便听你阿姊的吧。寡人想认你为义子,是真心实意,你若是不愿……”
“没有不愿,只是,只是……”他摇摇头,闭了闭眼,“从没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没有唤过谁父亲……”
他睁开眼:“多谢父亲。”
那“父亲”二字,他张了张口,鼓起勇气半晌才挤出来。
魏王看着那相拥而泣的两个年轻人,也伸出手臂也将他们搂住。
殿中三人立在光亮处,少年很快擦干净泪,不再抽泣,殿内渐渐地传出了笑语声。
有卫凌作伴,卫蓁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再那么孤独。偶尔二人一同策马,一同去看魏国京郊的山峦,更多是时候还是陪在魏王身边,陪着魏王说话,一同作画。
魏国缺少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卫凌的到来无疑解了魏王求贤之渴,在魏王对其一番考核后,决定先赋予其尹伯一职,掌管军中粮草。
上一任尹伯,正是那日欲强闯王殿、被卫蓁以剑拦下的沈斯。只是卫凌取而代之,自然引起不少闲言碎语。
今日一帮大臣来到王殿前,吵嚷着求见魏王,殿门紧紧关阖,争执声依旧时不时传进来。
王殿之中,卫蓁与卫凌正在魏王榻前侍奉服药,短短几刻就听到不少外头的话——
“卫凌是楚人,在楚国身居要职,为何会来我魏国?大王授予尹伯一职,其能力可匹配此职吗?大王三思,切不可引狼入室!”
“大王固然疼爱公主,也不能任听公主之言。只因卫凌与公主交情匪浅,就任命他为尹伯,如此岂非寒了众臣之心,寒了魏国子民之心?”
“是啊大王,沈斯冲撞公主固然有错,但大王撤去其职位令其闭门思过一月,责罚已经够了,望大王收回成命,再给沈斯一个机会。”
卫蓁听着外头的喧哗声,继续将药汁送入魏王唇中。
魏王道:“央央莫要在意他们的话。”
卫蓁用勺子舀了舀汤汁,微微一笑:“女儿知晓,那些臣子看似是为沈斯讨公道,实则是因为父王为女儿惩罚沈斯,触犯到他们党羽的利益。自女儿回宫以来,他们便对女儿格外不满。”
魏王望着殿门,“他们有何资格对你不满?沈斯强闯王殿那日,按罪应当诛杀。”
立在卫蓁身后的卫凌终于出声:“是孩儿的到来,给您添麻烦了。”
“你有何麻烦,麻烦的是他们!咳咳咳!”魏王喉咙中爆发出一阵咳嗽声,二人连忙上前扶着他,魏王摆了摆手道无事。
他脸颊浮起病态的潮红,双目无力看向卫蓁:“寡人想要整肃朝堂,只是自染病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料到一旦开了口子,就停不下来,所以迟迟未动手,由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先内斗……如今央央回来,寡人想此事你或许可以帮着父王。”
卫蓁隐约猜到魏王要交代自己的话,反握住他的手,“父王?”
魏王又咳嗽了几下,胸膛小幅度起伏,“但此事到底危险,如若我有一日逝去,朝堂必然大乱,你整肃朝堂,境地十分危险。”
“父王莫要这样说,”卫蓁摇摇头,“祁宴认识一位能妙手回春的名医,女儿的眼睛就是他治好的,下一回,我叫祁宴带他来见你,一定可以治好父王的病。”
魏王笑了笑,喘息声渐渐停了下来,一日之中,他总会有这么一会咳嗽不断,几乎要将肺呕出来一般。
魏王颤抖的手捧着女儿的脸,看着女儿担忧的样子,虚弱笑道:“好,父王会撑到那日的。不会叫魏国这般逆臣如愿,他们看父王时日无多,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位子。这肺病之于父王,便如他们之于魏国,一日不除,便是魏国的大患。央央,你可愿意帮着父王?”
卫蓁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用力握紧了,怎么也不忍心让面前这张清瘦面容上露出失望之色,点头道:“愿意。”
但除去魏国逆党绝非易事,对方一定千方百计维护利益,若是卫蓁失败,定然会遭到清算。
她柔声道:“只是父王,孩儿此前只是帮忙你批阅奏牍,父王说一句我写一句,偶尔我提一些建议,如今我尚未站稳脚跟,父王就委以重任,我怕辜负父王的信任。”
同样的境况,卫蓁从前也经历过,是在楚国时,祖父逝世前,将家业交到她与阿弟手上,也有人觊觎家业想要夺权,但远不如她眼下要面对的境况凶险。
“不要怕,”魏王像是看出她内心的担忧,“父王会陪着你的。”
卫蓁知晓魏王对自己说这一番话,是因为自己是他唯一的骨肉。魏王信任她,依靠她,需要她。
魏王道:“你在楚国也管过封地,但你的祖父想必没教过你杀人,对吧?”
卫蓁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眶,似乎不解:“父王?”
魏王盯着她的眼睛,“为君者如何才能成为君王,第一便是不要害怕手上沾满血,要学会杀人。”
魏王从枕头下取出一把匕首,颤抖地递到卫蓁手里。华丽的匕身镶嵌宝石,触感极度冰凉。
“那些臣子结党营私,勾结卖国,你杀他们是应当的。不能因为畏惧,便从不尝试迈出最初的一步,央央。”
卫蓁低下头,看着那边匕首,指尖轻轻一抵,匕首出鞘,明亮的刀刃倒映出她一双清澈的眸子。
“去试一试,就算一时成功不了也无事,父王会陪着你。”
卫蓁指尖抚摸刀刃,锋利的匕首不过轻轻一触,便有血珠从她指尖渗出,她握紧匕首,抬起头看着魏王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
他眼底冷寂,有什么东西从中浮上来,“父王年轻之时,就是靠着这把匕首,最终登上了王位。”
卫蓁反应过来,他眼中那是杀意,轻点了点头,“女儿记下了。”
门外的喧闹声依旧未停,卫蓁从榻边起身,回头看向身边人,“阿凌,把你的剑带上,我们一同出去。”
卫凌修长的手搭上腰间长剑,朝卫蓁颔首。
二人走到门边,将殿门打开,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魏王缓缓抬头,听着外头的辩论声,卫蓁劝那几位臣子回去,对方却不管不顾,执意要见魏王。忽然有长剑出鞘的尖锐之声响起。
“噗嗤”一声,是血喷涌出来的声音,大片鲜红的血溅落在殿门上,殿外响起一片仓皇的惊叫。
“我已告诉诸位,大王需要静养。”卫蓁的声音清亮,似珠玉碰撞,说出来话却叫人背后发寒,“那诸位便不必再回去了,阿凌——”
殿内,青色的熏香袅袅升起,那幽幽香气很快覆盖空气中的一线血腥味。魏王闭上了眼睛,只觉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魏国朝堂多年内斗,需要一场彻底的整肃。而这一切注定是要浸没在鲜血里。
……
魏国朝堂每日都在见血,众臣本以为久病不理朝政的魏王,自魏公主回来后,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这一回他突如其来敲打臣子,令朝堂上下为之一震,很快反应过来,魏王见够了那些朝堂中肮脏污秽不能见人的勾当,终于不再忍耐。
他将魏国权柄交到公主手上,而这位公主也非心软之辈,丝毫不惧那些权党,想要连根拔起结党营私之人。
这一场整肃来得尤为来得迅猛,恐慌开始迅速在朝堂上蔓延。
那些身怀异心的豪门贵族,自然无法坐视利益被侵犯,只是那卫凌,实在是公主身边一把锋利的宝刃,见血封喉,被公主用得极好,镇压带兵谋逆之辈,将逆贼枭首示众。
雷霆手段之下带来的是绝对的权威,公主手段恰与当年的魏王如出一辙,于是很快,那些不满公主的声音开始消失。
当魏国在如刮骨疗毒一般除去逆党时,晋国内部也在裂变。
晋国的新王等位不久,便以无能为由退位,自愿让位给姬渊。同时姬渊向天下放出了其与魏公主的婚书——
魏公主曾亲笔所写,会嫁于晋王,履行与晋国的婚约。
姬渊派人送信送到魏国,卫蓁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知道此事。然而很快晋国南方也有一消息传出。
姬沃退位了。他按照先王遗诏,将王位禅让给祁宴,其国号也为“晋”。
晋国一分为二,有两位晋王,不免有人打趣,问这魏公主要嫁的晋王,到底是哪个晋王。
这个消息出来得不早不晚,偏偏在姬渊即位之后,别人或许以为只是巧合,可卫蓁知道,祁宴明显是把自己那句“只嫁晋王”听在了耳中。
她在魏国的形势起初艰难,但一天天都在好转,而祁宴那边也不停传来捷报,敌军连连后退,失了几座城池。
卫蓁高兴之余,不免想起前世姬沃在作战途中逝世的命运,思虑再三,还是提笔给祁宴写了一封信,请他多加照顾姬沃,留意他们很快要向北进攻的那一座城池——
武遂。
前世,便是武遂之战中,姬沃被敌兵追杀,落入黄河,命丧于滚滚河水之中。
……
晋国绛都,深夜时分,灯明如昼。
即位不久的晋王,正在王殿中与臣子们商量着接下来的战事布局。
齐王迟迟不肯出兵相助,魏国作壁上观,不想引火烧身,姬渊孤掌难鸣,还要腾出手派兵帮助景恒夺去楚国政权,以至于晋国如今的防线,根本不足以抵挡祁宴训练有素的铁骑,对方犹如战车一般疯狂推进,连日来他已经丢了几座城池。
唯一可以慰藉的是,景恒那边进行的还算顺利。
如若景恒能夺回楚国,与姬渊便可以呈两面夹击祁宴之势。
灯火幽幽照耀,映亮姬渊的面庞,他的目光落于地图上,面无表情看着那“武遂”二字,
“武遂若失,绛都危矣,必须倾举国之力拦住祁宴。”
他抬起头来,看向下方右手边坐着的第一个人。
“叔父。”姬渊唤他。
高陵侯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殿下。”
“此战交由叔父您,拖住祁宴为景恒争取时间,取下祁宴项上人头,为我军振气!”
高陵侯眸底漆黑,气场凛冽,道了一句“是”。
这一个字仿佛带着万钧的力量,回荡在大殿之中。
自姬渊监国以来,高陵侯来到京都为姬渊出谋划策。从前高陵侯在晋国东南边守边,可谓战无不胜,他被称为晋国战神时,祁宴还尚未出生。
之前的几座城池,被他们战略性的放弃,如今姬渊将大半兵马都押在武遂。
他相信,高陵侯此战必然能取胜。
……
卫蓁牵挂前线的军情,每日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她前世时并未关注晋国内部的战事,模糊的记忆中,除了晋王姬沃丧生于武隧城外黄河,便再无多少印象。加之两世有许多事不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战场上也是千差万别。
卫蓁能做的,便只有尽快彻底整肃魏国的朝堂,若祁宴此战顺利,那之后她派兵助祁宴,魏国朝堂也再无异议。
武隧的战势拖了许久。
到了十月中旬,卫蓁收到了一封从前线送来的信。
信使快马加鞭,奔入王宫,卫凌将信件接过,双手呈上送到卫蓁面前。
卫蓁看后,双目空洞,面色骤然失去血色,跌跪在魏王的榻边。
卫凌低头将那竹书捡起,瞳孔一缩。
前线战报:武隧之役,祁宴为敌兵追杀,坠入河海水中,再无踪迹。
祁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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