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02
丞相府。
又是一日好光景,轻帘随风摇荡,正午的光从竹帘细缝间漏进来,落在坐于床榻边女子淡青色的裙裾上,她目光温柔,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儿,双手轻轻摇晃摇篮。
外头响起脚步声,乐姝抬起头,远远便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夫人,丞相回府了。”
乐姝慢慢松开摇篮,才要站起身,左盈几大步走到床边,手搭在她肩上,“不必起身迎接,阿姝坐着便是。”
乐姝轻笑,手覆上他的手,“今日又是这个时辰回来,可在宫中用过膳了?”
左盈撩袍在榻边坐下,摇篮中的婴孩不知何时醒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左盈将孩儿抱起。
笑着转头道:“尚未,今日政务不少,君上与王后又多留了我一会,唤我一同用膳,但想着你说等我回来,便还是婉拒了君上,叫阿姝久等了,阿姝用过了吗?”
乐姝摇头,看着他将儿子抱起逗乐,不由露出笑容,“我在等阿兄。”
话音才落,有护卫从外走进来,双手呈上一盒子送到乐姝面前,乐姝不解,左盈示意乐姝打开看看。
“这是王后赏赐给的你的花簪首饰,这花样是她自己画的,特地为你打造的一套。”
乐姝小心抚过那首饰,将盒子盖上:“记得我初来王都,王后就特地差人给我送来许多保胎之药,待后来我入宫觐见王后,王后也不曾因为我的过往而轻漫待我,处处照顾我。”
乐姝看向他:“王后与君上当真是极好的人。待过几日,我也备一份薄礼送给她。”
左盈令手下将盒子收好:“是,王后心善,只是这二人也实在爱折腾人,若将朝政交给我处理便算了,前些日子,祁宴从西域回来,着手要按照王后在楚地的院子修葺池苑,拉着我费尽心思修改那图纸。再有当初,我为王后治好眼疾、王后请我为他锻造一把宝剑做生辰礼物,我是天天为他夫妻二人忙碌奔波。”
乐姝笑道:“那这二人当真绝配。”
左盈抬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昨夜你梦魇,我清晨临走前,叫下人为你煮了宁神的汤药,你可曾服下?”
乐姝感受着他指尖轻柔的动作,轻点了点头:“记得阿兄的话,服下后感觉好多了。”
他将小儿子放回摇篮中,朝她伸出手,乐姝环抱住他的腰:“昨夜梦魇,是因为我又想到往事,但从梦中惊醒,听到阿兄的声音,便什么都不怕了。”
有他在,她就觉格外安心。
左盈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朝桌边走去,“该用膳了。”
今日左盈已处理完政务,午后无须入宫,待用完膳后,便陪着母子二人午憩。
帘幕落下,帐内光影迷蒙,乐姝看着左盈轻拍小人的肚子,哄着孩子慢慢入睡,这一刻时光变慢,连落在他们身上的光影都尤为温柔。
她抚上他的面庞,喃喃道:“阿兄,我到现在还觉得一切格外不真实,好似在梦中。”
左盈抬起眸,温柔道:“齐宫已经是往事,莫要再想,有我陪着你,先睡吧。”
她笑着说好,可心口却隐隐传来钝痛。齐国是成了过往,可那些旧日的疮疤既已落下,又如何能愈合?
在午后催人懒倦的光影中,乐姝慢慢阖上了眼眸。
这个她曾经唤作兄长的男人,如今成为了她的夫君。
这一生他一共救赎过她两次。
那一年,她父母刚刚过世,被嬷嬷牵着手,第一次进入左府。
“你叫什么名字?”左夫人牵着她的手问。
“叫左姝。”她记得嬷嬷的教导,回话时要露出脸颊两侧的酒窝,好叫左夫人喜欢。
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殉情而去,嬷嬷说,父亲的上司愿意收养她是她的荣幸,日后她便是左家的人,自然要改姓为左。
左夫人笑着点点头,很是满意。
八岁的乐姝行礼,一旁屏风后却传来一道话语:“不要姓左,便姓乐。”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他的声音轻清,面容清隽,出自楚国六卿的左家,身份高贵,可看向她的眼眸中却没有半点倨傲。
“乐副将为楚国而死,我们既收养他的女儿,又怎能为女儿改姓?便就姓乐吧,只不过左家待之亦然如亲生。”
左家并不曾苛待过她,然而从乐家独女变成寄人篱下的孤女,身份的颠覆,让她须得处处谨慎。
左家家大业大,寄养在左家的也不止她一人,在初来之时,表小姐表少爷曾排挤欺凌她。
那时小小的她坐在廊下,不知是否要将此事告诉家主,若真闹到家主面前,她一个外来之人,怕是比不得有血缘之亲的少爷小姐们。
嬷嬷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给左家添麻烦。她不敢与那些少爷小姐直接对上。
入左府第二年,她省下钱两,想偷偷在父亲忌日为父亲母亲烧一点纸钱,却被他们捉弄将纸钱都给抢去,她追出门去,被绊倒在雪地中,泥泞的雪水冰寒无比,浸透她的裙摆。
那些纸钱随风飘洒,纷纷扬扬落在她身边。
她红着眼眶,匍匐去捡,口中呢喃唤着“阿父、阿母”。
可父母已经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再护着她。
一道身影在她面前投下,她抬起头,看到锦衣华袍少年坐在白马上,问道:“怎么了?”
她慌忙低下头,捂着破血的手,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脸上狼狈的神色,“少主。”
少年从马背上跳下来,替她将纸钱一一捡好还给她,她接过告退转身离开,却被他喊住,“阿姝。”
他走上来道:“你身上全是水,这样回去会染上风寒的,先去我屋子里烘一下。”
他带她回到他的屋子,为她仔细地上药。
那日窗外下着细雪,屋内却温暖如春,他耐心地处理她的伤口,她心下感激,轻声道:“谢谢少主。”
“不用叫我少主,像家里其他人唤我阿兄便好。”
他话音淡淡,仿若随口一说,又好像怕她觉得敷衍,唇角勾起浅笑。
可这轻轻的两个字,却叫她心中荡开一层层涟漪。
他查清楚了她在家中遭遇的种种事,也是从那一日起,她搬出原来的屋子,住进了他的院子。
她不知他是如何劝说家主同意的,但作为六卿世家的左家的长子,自幼聪颖,赞誉满门,想必这不是什么难事。
阿兄看似如天上月,私下却是温柔之人。他亲自教她习字,作诗,品茶,为她送来暖炉,炭火,待她真如亲妹妹一般,嬷嬷说过,不该给左家人添麻烦,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
她喜欢阿兄。
可她也并非良善性子,她也会有报复之心,那些旧日里欺负她的人,她私下也都悄悄报复回去,她当然不会做什么太出格之事,但哪怕再小心,还是被兄长发现了马脚。
那一日,他下学回来,将披风随手扔到椅上,她立在屏风旁,看着他靠近,“表三少爷从马上跌下来,伤了右膝盖,以后怕都要坡脚走路,是你偷偷在他的马上做了手脚?”
她垂在身边的双手攥紧衣摆,知道他会这么问,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颤着声音道:“是他去岁将我推进冰湖里在先。”
她不会凫水,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浮沉沉,无助与绝望拽着她的手脚,要将她拖入深渊。
她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却在听到他的话后全然愣住。
他目光轻柔,似雪一般明净:“我知道是你所为,但阿姝,下次记得注意点,做干净一点。”
他让她伸手,检查她手上被马镫留下的伤痕。
她未料他会这么说,不解道:“阿兄就不怪罪我?”
他抬起头:“有何可怪罪的?是他们欺负你,所以你怎么样报复回去都可以。我只是担心你,怕你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胸腔回荡着巨大的回音,良久,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兄这般照顾我,是出于怜悯,是吗?”
“是,”他几乎脱口而出,“可阿姝,我也不是谁都怜悯的。”
乐姝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呵护在手心里一样。她为了保护自己,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倒刺,可他却不曾怕被她的刺伤到,说要保护她。
他道:“你父亲是我左家的部下,你入我左家门的一刻起,我都当一辈子照顾你。今日这事我会帮你处理好,无论如何,阿兄都站在你这一边,但也请阿姝相信阿兄,有事不要再隐瞒,阿兄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她呜咽出声,紧紧抱住他,“哥哥。”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在春天后院桃花盛开时,他会抚一首新曲,她则为阿兄跳新学的舞曲。
后来不管去到哪里,她总跟在他身后,没少被阿兄的那些友人打趣,她脸涨得通红,每到这时,阿兄总会温柔地牵住她的手,让那些友人不许再开她的玩笑。
她的阿兄年纪轻轻已是惊才绝艳,百年世家锦绣堆中养出的世子,自是矜贵不凡。那时她也天真地以为,她会唤他一辈子哥哥,被他护着一辈子。
然而一切都在那个雪天全都化成了烟云。
在她十四岁那一年,楚王下旨查处左家,无数铁甲侍卫涌入府中,府邸血流成河,回荡着不尽的哀嚎声。
她与家中女眷被拖出府门,挣扎着想要逃脱,看到血河之中的阿兄,她哭着挣脱侍卫,朝他跑去。
“哥哥!”
她投入她怀里,与他一同跌跪在地,他深深拥住他,抱得比以往更深,更用力,仿佛要将她深深压入骨髓之中。
雪不断落下来,又被血染成赤红。
侍卫们上前来想要将他们分开,他不肯松开她,沙哑的声音道:“你得活下去,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等我救你出去的……”
她惶惑不安,他眼睫沾满雪花,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双目绯红:“要相信哥哥,哥哥会来找你的。”
侍卫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她的口,生生地将她从他怀里拖拽走。
“哥哥!”
她与他的指尖一点点分开,终是彻底剥离。
左家被王室清算,阖族男丁流放边关,女子则充入宫廷为女,她被关进禁庭暗室,从此开启为奴数载、颠沛流离的生活。
她跟随楚国和亲公主来到齐国,每日做着最下等的活计,心里麻木,然而入夜时分,翻看阿兄送给她的颈链,想着阿兄的话,便觉不那么难熬了。
他说过,她一定会来找她,救她出去。
阿兄答应过她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一年也好、五年也好、十年、一辈子……她都可以等。
冬日里她浣洗衣物,手上布满冻疮,夏日顶着烈日做活,几度中暑。她时常想着,阿兄在边关,是不是也在思念她,想着为了她也要再坚持一会。
她靠着自己,终于一点点改变在宫中的处境,却不想被齐王看中,被强纳入后宫。
她不愿从齐王,反抗过,想一刀了结齐王的命,与齐王同归于尽。可死的明明从来只该是齐王,为何该是她?
她记得阿兄的每一句教诲,要学会蛰伏,等待时机,要一击毙命,要手段要干净一点,不要为自己留下后患。
她一直在等,等着一个彻底除去齐王的机会。
她被当作奴隶取乐,与齐王相处的每一日都觉恶心无比,然而在外人眼中的乐夫人,却是邀宠献媚、蛊惑君王、荒淫误国的妖妃。
齐宫太过冰冷,她待在这里,只觉心在被一点点蚕食,渐渐麻木不仁。
从女奴到夫人这一条路上,她的手沾满了鲜血,有时候她会想,哥哥若是瞧见她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责备她变了?
不会的。她很快压下这个念头。
就像当年她对三表哥的马动手脚,哥哥说,是他们欺负她在先,所以她怎么样报复回去都可以。他若知道她过得不好,只会担心她,担忧她,心疼她,怕她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逼迫自己不能再想他,因为思念反复落空,折磨的只有自己,可入夜时分,潮水般的念头不断袭来。
他便是她昏暗人生的一道光,没有她,她的前路又变得昏暗无比。
齐宫的日子过得太慢,久到她看着铜镜中满头华丽的珠翠的女子,恍惚间已记不清自己来齐宫到底有多久。
是五年,还是七年?她与阿兄分别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日子都更长了。
那一日,宫中依旧歌舞升平,一派声色犬马,她陪在齐王身侧,抬手将酒樽送到齐王唇边,外头有人禀告,道是:“大王,宫外一自称乐盈的人求见。”
她愣住,看向殿门口。初入左家时,她自称是左姝,哥哥纠正她“乐姝”,不必改姓。
而今有人来齐宫,自称是乐盈。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褐色的酒水将衣裙晕开,她不顾齐王的呼唤,踉跄从案后起身,往外走去。
舞女停下了舞步,殿内的丝竹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外走去。
她脚下虚浮,只觉踩在棉花上。
当那道熟悉的身影从殿外走进来,刺眼的阳光从殿外洒进来,他的容貌渐渐变得清晰,她以为再见面,自己会情绪爆发,扑入他怀中。
可她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他恭敬朝着她行礼,眼中清亮,倒映着她的面容:“乐夫人。”
七年,她已经等他太久了。
他们之间,只这一声,便够了。
第112章 番外02
他自称是她的兄长,在宫外求见,请侍卫将他带入宫中。
齐王询问:“姝儿,这是你阿兄吗?”
她久久凝望着她,隔着重重岁月,他的目光再一次抵达她的眼中,她的心灵震颤,轻点了点头:“是他,是我的阿兄。”
宴席之后,她与阿兄到侧殿交谈,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到最后也只说出口一句,“好久不见,阿兄。”
“是,我与妹妹许久未见。妹妹还和从前一般,好似不曾变过。”
怎么会没有变过呢?
经年累月,物是人非,她手上沾满脏污与鲜血,再也不是在他呵护下那个无忧无虑长大的纯真少女。
她颤抖地抬起手,将衣袍扯开,将肩颈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可阿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这个烙在我身上的字,已经跟了我数年,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
在她脖颈上赫然烙着一个“奴”字。
她成为齐王的妃嫔后,想尽办法除去这一痕迹,可这个字仿佛钉入她的骨血之中,在她每一日清晨穿衣,每一日夜晚宽衣解带时,一遍遍提醒着她,她仍是齐宫的奴。
她不知如何面对阿兄,她成了这副样子,阿兄还会像以前那样包容她,毫无保留地疼惜她吗?
他的指尖抚过那个“奴”字,慢慢触上她的脖颈,最后掌心轻贴上她的脸颊。
“我在来前,听说了你在齐宫的种种,你不必为此而自责,因为阿姝,我与你一样。”
她顺着他的手,目光下俯,落在他脖颈上,那里隐隐约约烙着一个“囚”字。
左家被抄家后,阖族男丁都流放北疆,他一个罪臣要如何才能离开那里?只怕也是困辱受尽,费尽许多努力,才来到齐宫。
她望着他含笑温柔的眸子,不敢去想他受了多少苦难。
那一夜,他们秉烛夜谈。
他说此行来,一是为了见她,二是为了帮祁宴。这个名字,她自然听说过,对于阿兄提出劝说齐王出兵助祁宴的事,她毫不犹豫地应下。
帮祁宴便是帮她。唯一摆在她面前能离开齐宫的办法,便是杀了齐王。
齐王姜玘此人荒淫暴虐,又偏爱挥霍无度,阿兄一来便帮姜玘解决了心头大患,压下朝中大臣们的反对之声。
阿兄劝齐王罢免那些朝中老臣时,是她帮忙吹枕边风;阿兄投齐王所好大修宫殿时,是她提议建造一座天下从未有过的极致奢靡宫殿,以扬齐国的国威;阿兄潜入齐王内寝,窃取齐国军务文书时,是她帮忙遮掩望风……
阿兄被授予了官职,权势地位水涨船高,那些被罢免的齐国的旧臣,越是上书指责阿兄佞臣误国,姜玘对他越是委以重任。
而她也更爱陪在阿兄身边。
在阿兄帮姜玘批阅奏折时,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练字。
她为奴数年未曾翻阅过书文,已经将阿兄教的种种抛在了脑后,有些字已经认不得,更别提提笔写字。阿兄批奏折时也会提点她,有时更会像少时那样,从后抱住她,握着她的手练字。
他身上的气息,是与姜玘身上浓烈的龙涎香截然不同的水沉香,温盈而淡雅,很是好闻。
他说话时,声音温柔,温和气息洒在她脖颈上,她身子微微往后,更贴他的胸膛,而他也未曾将她松开。
也是在这时,姜玘推门而入。
姜玘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她害怕叫姜玘发现什么,下意识要搁下笔起身,却被阿兄一把把住腰身,按住不许动。
阿兄笑着对姜玘说,刚刚在教她习字,她朝姜玘一笑,手心凉得沁出冷汗,与姜玘相处多年,自然了解姜玘喜怒无常脾性,一点不合他心意的事,他便会暴怒。
然姜玘到底没发觉什么,只说他们兄妹当真感情极好,多年未见还这般要好。
她心中松一口气,她近来与阿兄待在一起的时间比陪着姜玘还长,她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了明显些,或许当收敛一点。
她上前抱住齐王的胳膊,与他往外走去,在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阿兄一眼。
他面色沉静,端坐在案几后,那双漆黑的眼眸缓缓抬起。
也是当夜,暴雨夜,她照例是要去见姜玘,对镜梳妆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兄不知何时来到她的寝宫,从昏暗处走出。
镜中倒映出她与他的面容,阿兄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要去吗?”他的声音低沉。
她身子一僵,戴耳珰的手顿住,“啪嗒”一声,耳珰从指尖滑下,被他伸出的手接住。
门外传来催促声,齐王派人来催了。
“今日在书房中,我看到你格外害怕齐王,他私下到底是如何待你的?”
她不敢回答,与他在镜中对望,那双眼睛幽暗如同深海,暗处藏着汹涌波涛。
他的指尖游走上她的肩膀,将她的衣襟慢慢解开,她来不及遮掩,那些青斑便显露在他眼前。
她闭上眼睛,感觉他指尖略僵,随后覆上那伤口。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镜中他眼帘低垂,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他道:“你若是不愿去,那我便将那些宫人打发走。”
齐王召见她,她怎能不去?可那一刻她好似定住了一般,眼睁睁他去吩咐贴身宫女。
来接她的宫人被他以乐夫人身子不适的理由给打发走了。偌大的大殿只剩下她和他。
他坐在黑暗中,一半面容藏匿在阴影里,话音温柔,却一点点逼问她,齐王私下是如何对待她的。
她如实诉说。他在听完她的话语后,道了一句:“哥哥知道了。”
话音虽轻,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因同样的语气,在少时她搬入他院子后仍被家中同辈欺辱时,也曾从阿兄口中听过。
夜雨滂沱,更漏滴答。
他在她沐浴完后,陪她说了许久的话,为她掖好被角,起身欲离开。
她却忽然从被下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住。
他回过头来:“怎么了?”
蜡烛昏黄,她卧在他投下的阴影中,看着他轻声道:“阿兄可知,这些年来我都睡不好,需靠宁神香才能入睡,唯有今夜阿兄陪在我身边,才没有那般难受。”
她的手微微用力,将他拽回榻上。
暗夜中,她听到了自己胸膛中回荡急促的心跳,道:“阿兄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少时夜里她害怕雷声,也曾抱着枕头敲响他的门,问能不能陪自己一起睡。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与他都已长大,有些事已经不适合再做,但她还是开口问了。
他轻柔的目光俯下来,在这场无声的拉锯,她心跳如鼓,再次伸手扯了他的衣袖。
他在她身边卧下,她立刻便抱住他,蜷缩在他怀抱中。
他无须再做什么,陪在她身边,那便够了。
雨夜潮湿,寒气袭人,而他们互相依偎。
而很快,她便明白他口中所说,“哥哥知道了”,代表着什么。
不久祁宴假死,四国举办会盟,姜玘回来后不久,阿兄给姜玘下了一味毒药,那药于常人而言并无什么毒性,然而姜玘患有头风之症,被药物刺激后便更觉头痛欲裂,整个人神志不清。
那一日他发病,阿兄立在他的榻前,看着榻上之人痛不欲生地嘶吼,姜玘朝着阿兄伸手,让他找医工,阿兄说是去找,却在回头看到她时,目光微微定住。
在会盟路上,她曾经解下衣袍,袒露在阿兄面前,给他看身上的伤势。
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慢慢变了。
其实早就变了,她从少时便喜欢他,是他陪她度过艰难岁月,而今重逢,那些情愫便野蛮生长,再也无法压抑。
殿内的宫人都被屏退了下去,他走上前来,将她抵在屏风上重重亲吻起来。
原来,他也早就喜欢她。
他们背着齐王乱政,在宫中勾结。
在书房里、在假山中、在她的寝宫……他们越发的肆无忌惮。
朝中的人都被换成了阿兄的手下,在他的助力下,齐国出兵助祁宴讨伐伪晋,不久她也有了身孕。
等到前线终于传来祁宴兵胜的消息,她也终于等到毒杀姜玘的时机,那一日并未提前告诉阿兄。姜玘前来时,阿兄还在为她与腹中的孩儿抚琴。
她亲手灌下了那碗毒药,看着姜玘倒在血泊中,却无法泄恨,又狠狠捅了数刀。
数年积恨终于在一日大仇得报,可她并未感受到多少快.感,唯有空虚感袭来。
当她抚上自己微隆起的小腹,感受到一个小小的鲜活生命孕育在那里时,她才有一种切实摆脱齐宫之感。
窗外的光亮照进来,她感觉到了一种新生。
梦中一切仿若就在昨日,乐姝睁开眼睛,帐篷外传来笑声,风铃声萦绕在耳畔。
身边的孩儿与左盈已不见,她坐起身来,看到阿兄抱着他们的孩子,立在午后的阳光下。
她捞起帘幔,左盈听到动静,抱着孩儿走回来,回到床边坐下:“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乐姝看着他的面容,笑道:“尚好,又梦到了我在齐宫的事。”
他脸上笑容微凝,“阿姝。”
乐姝道:“不过我梦到的不是旁人,而是阿兄,梦中有阿兄陪我,我不害怕了。”
他轻笑,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乐姝闭上眼,只觉心灵被轻轻吻了一下。
她被过往所伤,心上是落下了伤疤难以治愈,但她也相信,随着岁月总会有痊愈的一日。
只要他陪着她。
“时候还早,你还可以再歇一歇。等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去出去看花灯。”
她道了一声好,左盈为她盖好被子,她伸出手来攥住他的手腕,像极了小时候,她午睡时也非要他来陪着。
淡金色的光纱影子落在她身上,随着清风轻轻摇曳。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婴孩,将手靠过去,与小人的指尖相触。
这是新生,是他与她的未来。
(左盈乐姝番外完)
第113章 番外03
番外:姬琴&祁彻。
时间线:二十多年前。
(1)绝路
秋风萧瑟,草叶沾露。
天是一片铅灰色,祁彻立在晋王的宫殿外,等着殿内晋王的召见。
冷风卷起他衣袍的衣角,他身姿笔挺,如一把冷冽长剑,双目平视前方的殿门。
一旁的内侍抬头,打量着身前人。这位祁家的公子来自楚国士族祁家,在祁家遭到楚王清算后,携弟弟奔逃来到晋国,寻求晋国王室的庇护。今日已经是他们到来第十天。
祁彻感受着身后众人时不时投来的目光,殿门传来动静,一年长的宦官从门内走出来。
“少主,晋王传召您二人,您可以进去了。”
祁彻迈过门槛进入大殿,但见晋王神色威严高坐在王案之后,他撩袍在冰凉的大殿跪下,朝着晋王行礼。
上方传来晋王声音:“你的事寡人已经听说,祁家世代为楚国效命,是楚王昏聩才这般待你祁家。寡人也并非不惜才之人,知道你打过的几场大仗,很是赏识你。这些时日,你可暂留在晋国。”
祁彻躬身恭敬道谢,晋王又多问了几句,不多时,内殿传来了一道女子声音唤晋王“父王”,晋王让二人退下。
二人恭敬转身,祁彻见身边人驻足欲回头,拉着他的袖口走出大殿。
待出了大殿,祁旬压低声音道:“阿兄,方才我们在殿内听到的琴音,莫非是……”
“是姬琴公主。”
“听闻这位公主是晋王最小的女儿,极其受宠,擅长音律,方才在殿中有幸一闻,果真如仙音。\"他顿了顿,“阿兄,晋王虽答应叫我们留下来,却未曾说会助我们回楚国。若是能找王室中人相助,譬如那些王子,又或是得大王宠爱的姬琴公主,或许就能劝说晋王出兵马相助。”
祁彻停下,看着面前人:“晋王愿收留我们在晋宫,我们已经欠他一份恩情,他若是想要助我们自会相助,可我们此时身份特殊,若是我们再暗中搭上王室之人,只怕要引起晋王厌恶之心,你莫要动别的心思,尤其是这位姬琴公主,晋王的性子想必你早有耳闻。”
祁旬连连称是,“阿兄,我也不过随口一提。”
祁彻的衣袍在冷风中猎猎飞扬,抬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
他们兄弟二人历经艰险,借假死脱身来到此地。
前路的光明暗淡,而他必须走下去。
(2)遇见
秋十月,晋王室上下离开宫廷,前去猎场游猎。
祁彻与弟弟也陪同在侧。晋王骁勇,年轻时也是马背上的英雄,他们想着若此番能好好表现,或许能得晋王的青眼。
然而来到猎场几日,他们都未能接近到晋王,实则不只是近来没有机会,从入晋宫后,他们便被晋王冷落到了一边。
祁彻独自一人牵着马驹到湖畔边饮水,两岸草叶枯黄,溪水叮咚作响,不由想起,从前在家乡时,策马登高看夕阳晚景时心中总涌现无限澎湃豪情,如今却只余下孤寂与怅惘。
他低头抚了抚马身,听到前头传来马蹄声。
一匹枣红色的马从半人高的草丛中后走出,着罗裙少女坐在马上,衣裙被温柔的夕阳光亮浸亮。
这次来猎场中游猎的,不止王室贵族,还有朝中大臣与他们的家眷。这位女子衣着不凡,周身珠环翠绕,应当是哪位贵族世家的小姐。
祁彻朝他颔首后,就牵着马准备离开,这时身后传来说话声,“等等。”
祁彻回头,少女对立在马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走上前来,颔首行礼道:“这位郎君,我们姑娘来山野,不想迷失道路,不知郎君可知带我们姑娘出山?”
祁彻道:“可以,我带你们走吧。”
少女微微一笑。祁彻与她目光短暂相接,很快回头,翻身上马。他祁家不少姊妹都生得极其出挑,而这位少女无论是容貌,亦或是气度,在他见过的女儿家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她问道:“你是从那楚国来的祁家少将军,是吗?”
祁彻回头:“姑娘认得我?”
少女点头:“我就住在宫中,在宫中远远瞧见过郎君几回。”
祁彻愣住,“姑娘莫非是……”
她笑道:“我是姬琴公主伴读,叫萧音,郎君唤我音娘便好。”
祁彻长松一口气,低下头,发现掌心已被缰绳勒出了一道红痕。方才下意识以为眼前人就是那姬琴公主,毕竟能住在宫中的女郎,最有可能的便是晋王的女儿,不是吗?
没一会,身后又传来她的声音,“祁少将军,我有一不情之请,你能否再带我在林中逛一逛?”
祁彻道:“天色快暗了,林中危险,姑娘不宜久留。”
“郎君就多带我逛一会,我实在不能此刻出去,若是回去了……”
祁彻看着她神色,问道:“姑娘有何难言之隐?”
身边的婢女张口想要说什么,她已开口道:“是父亲为我定下婚事,我一出去怕又是要面对那郎君。祁少将军便就带我在林中随便逛一逛,耽误不了将军多少功夫,还是将军有要事?那我与婢女也不打扰将军了。”
祁彻自是没有要事,眼瞧见夕阳西沉,霞光布满山坡,她们两个女儿家再待下去也未必安全,且这林中也随时可能有野兽窜出来,他思量之下,道:“好。”
少女朝着露出明媚笑容,祁彻俯下眼,视线落在她胯下马上,“姑娘好似不会骑马?”
她诧异:“郎君能看得出来?”
祁彻点点头:“姑娘骑马时过于拘谨,应当才学不久?”
少女道:“是,我自幼体弱,父亲不许我策马,连这番随大部队来猎场也是我向父亲求来的,今日是我第一次学骑马。”
她轻轻抿唇,仿佛在犹豫什么,过了会,拍了拍婢女的肩膀,婢女询问道:“我们小姐今日难得有机会接触马背,郎君可否教我们小姐策马?”
少女道:“我是公主的伴读,在公主身边说得上话,听闻郎君来晋国数次求见晋王,或许我可以帮郎君。”
祁彻连忙道:“不用。”
她不必拿出这个理由请他帮忙。这点小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且他这么早回帐也无事可做。
他策马来到她身边,拉过她的缰绳,两匹马一下挨得极其近,少女抬头,恰好一束夕光落下来,照得她双目闪闪发亮。
金光从裂开的层云中射出,笼罩着湖畔边的少年少女。
夜幕降临时,她终于学会了御马的第一步,在湖畔边绕圈。祁彻看她如此高兴,也不由唇角扬起弧度。
他送他到林边,临走前,她回头看向他:“我得走了,今日多谢郎君教我骑马,与郎君相处,我很开心。”
祁彻颔首微笑,目送她远去。
他本以为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却没想到次日在湖水边,二人再次相遇。
这一次,她身边还带着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华袍少女。
她朝他策马走来,祁彻猜到她身边少女是谁,正要行礼,那少女已先准备作礼,萧音连忙拽住少女,脸色一瞬间划过几分慌乱,笑着对他道:“这便是姬琴公主。”
那少女看她一眼,很快回过头来,“你便是阿音与我说的,从楚国来的那位少将军?”
祁彻道:“是,见过公主。”
萧音笑着道:“将军昨日只教了我御马,却还没教我怎么策马,今日可还能继续教我?”
祁彻感觉到一旁公主投来的目光,到底还是应下了,“好。”
姬琴公主退到一旁,说不打扰他们二人。
祁彻带她来到一旁山坡上奔马,起初她还有些谨慎,待到后来他手把手教,她终于渐渐放开来。
她策马疾驰,如同御风一般,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头顶是璀璨的星河。
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转首看向他,喘息着道:“谢谢你,祁彻。原来策马这般自在,难怪他们都喜欢。”
他正要开口,却见少女喘息不停,面色渐渐变白,随即一口血吐了出来。
她身子往一侧倒去,她的同伴与婢女急切地赶来,“公主!”
祁彻听到这个称呼,愣怔地低下头,怀中人面色惨白好似透明,犹如易碎的琉璃。
他抱着她上马,带她回到营地,一下马,宫人门便围了上来,焦急地将公主送入帐篷中。
四周嘈杂声纷乱,也是那一刻他才了然,她哪里是什么萧音,分明就是那晋国公主姬琴。
晋国姬琴公主,晋王的幺女,因自娘胎中带出的弱症,曾被医工断言只怕活不过双十年岁,所以晋王才千娇百宠将她呵护养大。
今日祁彻带她策马,致使公主咯血不止,此罪他难逃其咎。
晋王匆匆赶来,暴怒呵斥他。
而后侍卫走上前来,“祁将军,您是外臣,不知晋宫的规矩,宫中有令,谁人都不可私自带公主外出,若致使公主旧疾复发,论罪当杖责二十。”
祁彻闭了闭眼,此事是他做错在先,既寄人篱下,他自然责无旁贷:“臣甘愿领罪。”
“父王!”帐篷中传来她的声音。
“是我执意要学骑马,是我逼他带我去山坡上,你们别伤他!”
她奔出帐篷,来到他身边跪下。
“父亲,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未忤逆过您,就任性了这一回,是我逼着他教我策马,我不想连累他,求您放过他!”
晋王目光冰寒:“你以为他无缘无故为何好心教你策马?不过是看中你公主的身份罢了。”
少女咬牙,眼中噙泪:“可父王,他没有错,他根本不知我的身份!”
第114章 番外03
姬琴为他向晋王求情,祁彻最后还是挨了五棍抵罪,好在她的身子并无大碍。
可因为此事,这次的游猎被迫中断,晋王带着宫人回宫。
次日,祁彻前去马厩,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乔装打扮成宫女的模样,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说在这里等候他多时。
“前日之事实在抱歉,是我连累将军,害将军挨了棍棒,这是金疮药还望将军收下。”
姬琴双手递来药瓶,祁彻后退一步:“公主不必内疚,挨区区五棍,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那日我瞧见公主坐在马背上驰骋,也为公主高兴,不曾觉得后悔。”
姬琴愣住,出神地望着他,回过神来将药瓶塞到他手里。
“可你到底为了我而受伤,父王没有叫医工给你治伤,这些药瓶你收下。对了,还有这个。”
她特地将其中一只药瓶郑重地递给他手里,祁彻不解问道:“这是何物?”
“是特地给兽类用的药。我看到你的马儿后蹄不便,它是受伤了,是吗?”
祁彻目光定住,他被人追杀来到晋国,身负重伤,马儿也身中数箭,身上伤口化脓淤血,需要上等的兽类药才能医治。而他已身无分文,恰如那匹马一般,被扔到这处宫廷的一角,就再无人过问。
他未曾想到她连这一细节都注意到了。
祁彻摩挲着瓷瓶,一种酸胀感席卷胸膛,轻声道:“多谢公主。”
她摇头,眉眼轻弯:“你不必谢我,是我感谢你才是。父王一向管我极其严格,限制我做这样和那样的事,可那日将军带我驰骋纵马,我才知晓原来世上还有这般自在的事。”
她顿了顿,长吸一口气:“我当真羡慕将军,不用一辈子拘在这王宫,可以去走遍天下,看万里山河。”
祁彻笑了笑:“公主羡慕我,可亦有人羡慕公主此生无忧无虑。”
她脸上笑意微落:“此生吗?可我的一生只怕也不过二十载年岁。父亲处处拘束着我,他给我定了一门他觉得极好的婚事,婚期就快到了,可我并不愿嫁。”
大概她也意识到失言:“今日我觉得与将军投缘,才多说了这么些话。世间人皆有顺意与不顺意,将军今日境况,未必已是穷途末路,定有峰回路转的一日。”
祁彻握紧手中瓷瓶:“谢公主开解。”
她与祁彻告别,待走到马厩门口时,又转首道,“我送药来,是因为害你受刑而道歉,但你教会我骑马,我到底还欠你一个人情,将军想要我如何报答?”
祁彻正要开口道“不用”,她已道:“我别无所长,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音律。若是将军不嫌弃,明日池苑中的花宴上,我为将军抚琴一曲。”
她走上前来,斑驳的光影从树间投落下来,浮动在那张雪白的面容上。少女的双眸若秋日的湖水,温柔生辉,含着期盼望着他。
“那是只为你抚的曲子。”
有风拂过,祁彻听到树叶簌簌作响,他的心忽而停了一瞬,随即更快地跳动起来。
她问:“你在晋宫会待上多久?”
祁彻也无法确定,他与弟弟被收留许久,但晋国不打算助他们,他在暗中与祁家旧部已取得联络,或许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还会多留几日。”
少女笑道:“那我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他淡淡一笑,道了一声“好”,待真到不得不走的那一日,他会悄无声息离开。
少女含笑:“那明日池苑,你记得来。”
祁彻应下:“好。”
(3)知音
姬琴一离开马厩,随身宫女就迎了上来:“公主,我们快走吧,再待下去会叫人发现的。”
二人一路低垂着头往寝殿走,宫女抬起头,瞧见身前人唇角噙着笑意,自她去了马厩见到那祁少将军后,整个人心情就极好。
回到宫殿,姬琴快步朝内殿走去,宫女跟随她进入琴室,瞧见她将书架上竹简一一取下来,问道:“公主这是在找何物?奴婢来帮您找。”
姬琴席地而坐,周身堆满琴简,低下头翻看手中的竹简:“我在找记录楚国曲谱的书简,明日花宴上,我想抚一首楚地的曲子。”
“楚地的曲子?”宫女隐约猜到什么,“祁将军是楚人,公主是要为他抚吗?”
姬琴将竹简阖上:“祁少将军与弟弟背井离乡,甚是孤独,我抚楚曲,不过是帮他排解思乡之情罢了。”
宫女露出为难之色:“可公主……”
“此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我的父王,他不允许我与祁彻再见面。”
在姬琴的注视下,宫女轻轻点了点头,再三表示不会说出去,姬琴这才浮起笑容,继续低头翻阅琴谱。
她未曾去过楚国,然当指尖拂过竹简,体会着楚曲的曲调,眼前好似浮现了南方楚地温润的清云与宽阔澄澈的河泽。
一整日,她都待在琴屋中,不曾出去。
到了次日的花宴,他果然赴约。池苑宴席上有不少人,他立在人群的一角并不显眼,但姬琴还是一眼便看到了她。
宴席之后,她派宫人给他递话,约他到林间见面。
他果真察觉到她的用意,听出了她抚的是一首楚地的曲音。
“方才公主的曲子叫我想到了家乡的湖山,楚地云泽总是连绵不绝,公主若是有幸到南方,便能得见白鹭拂过芦苇,山峦起伏如海……”
她唇角勾起,并非因为得到他夸赞而开心,而是因为他从曲音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她未离开过晋国王宫,但当昨日想要抚一首曲子,沉浸于琴谱中,好似从中真看到了楚国山川,那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
“若是郎君不觉我的琴音扰耳,明日我还可以抚给郎君听。”
姬琴说完,也觉自己失礼,可到底并未收回这话,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回答。
他看着她:“但我与公主身份有别,到底不能频繁见面。”
“无事,我会在池苑中设宴,你混在众人中,不会引人瞩目的。”
他目中有犹豫色,姬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先一步离开。
待到第二日,他又如常赴约,第三日、第四日……亦然如此。
从前也有许多人夸过她的琴音,却唯独他能听懂她的内心。
“公主的琴音清越,意境高远,臣总觉得公主离开这宫闱,去往宫外看一看?”
她回答说是,可父王为她已定下婚事,想让她长留在身边。
在一日复一日的私下相会中,她不可控制被他话语中描述的宫墙外世界而着迷,有时候她会想楚地的云泽是否也如他的双目清澈,他身上有着宫廷中人没有的纯粹鲜活的气息,蓬勃富有朝气,吸引着她心一点点下陷。
但哪怕他们再小心,天底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父王还是发觉了他们的往来。
(4)逼问
是有宫人发觉她与祁彻频频私下见面,将此事上禀给父王。
那一日,父王召她到身边,质问她与祁彻究竟是何关系。
姬琴回道:“女儿听说祁将军在楚国的遭遇,实在是坎坷曲折,他也不过是可怜之人,我为他抚琴,也是宽慰他思乡之情罢了,与他交情泛泛。”
“泛泛的交情?”晋王的话语威严冷凝。
“是。”姬琴不能承认,就算有那么一丝情愫,也只能压在心底,如若她承认,以父王的脾性,不会降罪她,而会迁怒祁彻,觉得是他别有居心接近她。
但晋王对她的掌控欲实在太强,今日这事令她喘不上气来,只觉四周有一张无形的网步步逼紧,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头的那个念头,终于破壳而出。
“父王,您处处拘束着女儿,为女儿定下了那一门万全的婚事,可女儿根本不想嫁。”
她走到晋王面前,咬着近乎无血色的唇瓣:“我自幼体弱多病,父王疼爱我关心我,女儿理解父王的苦心,可父亲,女儿活得并不开心,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四肢如被拷上了镣铐,女儿羡慕那些宫外女郎们,可肆意而活。”
晋王望着她,眉宇紧皱:“阿琴,你羡慕她们,可你知晓光你药膳中一味药便价值千金,你若在民间可还能活?”
姬琴道:“是,女儿明白,可女儿如今也已十七,还有几年光阴?剩下日子里为何不能肆意而活,我不想一辈子都被父王关着,我想出宫,我想去国都之外的地方,想去北方、去楚地、想去天下看看,父王,女儿不愿再待在宫中。”
晋王满眼不解:“阿琴,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可我……”她忽然说不上话来,胸膛升起灼烧般疼痛,刺得她嗓子尖发痒。
她将那口血腥气压下去,“父王爱琴,所以我自小便学习音律,父王喜静,女儿自小就收敛性子,从来都是顺着父王的喜好,不做父王厌恶的事,好像女儿这一生都是为父王而活。也知道父亲做一切都为我好,可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姬琴闭了闭眼,她明明已经告诉他自己想要什么,他却还在反复问,分明是不会做出让步,同意她的离开。
父王便是这样,习惯了高居上位,不会容许任何人质疑他,也不允许她的人生脱离他的掌控。
姬琴浑浑噩噩回到寝宫坐下,抬起头,看着桌上梅瓶中插着的那朵山茶花。
每一次与祁彻见面,少年都送她一朵山茶花,她将花小心翼翼带回来,山茶花的香气盈满了她的寝殿,也给她灰暗的宫中带来一抹鲜艳的光亮。
可今日,她没能将山茶花带回来,四周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浓郁冰冷的药气,她的寝宫好似又回到了从前那毫无生气的样子。
父王看她看得更加严,不允许她与祁彻再见面。
姬琴夜里辗转反侧,都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私下谋划了许久,终于在一日得到机会,乔装扮作宫女,偷偷溜去见他,却没想到,他正在收拾离开的行囊。
“祁彻,你要走了吗?”她立在院中,无措地看着他。
少年立在萧瑟树下,高高竖起的长发随着风微扬,“是,我得回楚国,晋国到底不是我的家,这些日子我与弟弟已经打扰晋国太久,不能再久留,也多谢公主这些时日对我的照顾。”
“是我父王让你走的吗?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祁彻抱歉……”
他摇头笑道:“不是,公主莫要多想,是我自己打算离开的。我是祁家的少主,身上到底还担负着全族的担子,祁家基业都在南方,那些活下来的族人们等着我回去。”
二人相顾,却没有再多的话语要说,落叶萧萧洒落在他们周身。
她凝望着他,而他垂下眼帘,仿佛不敢看他,眼睑下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终究是他先开口,“公主在晋宫的日子,有公主陪着,我也很开心,日后山高水阔,遥祝公主万般顺意,自在随心。”
姬琴笑了笑,眼前浮起一片水汽,视线渐渐模糊。她日后怎么可能万般顺意,自在随心呢?
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才是她一生最自在的时刻。
她听到自己声音含着哽咽:“你要走了,楚王不会放过祁家,日后必定万般凶险,我去与父王说,叫他给你一些兵马。”
祁彻连忙制止她:“不必,阿琴,我并非为了这个才与你往来,若是你去和晋王这般说,倒真显得我别有居心。”
姬琴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只觉胸膛中鲜活的空气在一丝一丝地溜走。
他望着她,轻声道:“若你并非晋国的公主多好。”
她愣住,那一瞬她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她双手微微颤抖:“祁彻,待你走后,明年开春一过,父王应当就会将我嫁人。”
他道:“你去与他说你不愿意嫁,晋王疼爱你,不会逼你做你不愿的事。”
“他不会听我的,父王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这个话题他们之间已经谈过太多次,姬琴话音止住,不想在这事上继续谈下去。
良久的沉默,他话语艰涩:“阿琴,我再待下去,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想耽误你。”
“所以你才离开?”姬琴看着面前人的眉眼,“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吧?”
她用了也这个字,看到他听到这话后,眼中流露出挣扎之色,她声音微颤:“从小到大,我都对我父王的话言听计从,未曾真正反抗过什么。祁彻,若我想要跟你离开,你愿意带我走吗?”
可她若是离开,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祁彻摇头道:“你是公主,跟着我朝不保夕,注定颠沛流离一生,你我都知道,你在宫中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呢?”姬琴道。
在父亲的心中,她就是一朵经不起风雨浇灌的娇花,好像离开了原本的土壤就会凋零。
可再在这座宫中待下去,她才会被四周压抑的空气吞噬得更快。
“祁彻。”她将脖颈上颈链解下来,递到他手中。
那颈链带着她身上的温度,流向他的心尖,当他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眸,他的心好似被烫了一下。
她看似柔顺,性格温和,可骨子里却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明日你会等我一起走吗?”
“公主,该走了。”门外传来宫女催促声,她从他手中一点点抽出指尖,看一眼立在树下的少年,转身走出了院子。
宫墙深深,花影错落,她行走在蜿蜒长廊上,这条路好似永远看不到尽头。
她面对他时,脱口而出说要与他走,可那样会带来后果二人皆清楚,但她想要为自己争取一回,反抗她父亲一回。
那么他呢,是否足够喜欢她,有那个勇气愿意带她走?
姬琴不知道,她在赌自己的一个未来。
(5)星野
一夜无眠,清晨天才亮,姬琴起身来到窗边,天灰蒙蒙的一片,稀薄的光线笼罩下,王宫显得无比昏暗。
“公主,外头风大,瞧着要下雪了,公主小心着凉。”
“无事。”
没多久,便有宫人来禀告,说祁彻去见了晋王,向晋王辞别,今日傍晚就会离开国都。
宫女道:“今日大王听说将军要离开,特地要拨给祁将军一队兵马,但祁少将军没有收。”
姬琴便知晓他不会收,这时外殿传来脚步声,宫女捧着一物走进来禀告道:“公主,公主大婚的凤冠图样,内廷已经画好,特地派奴婢给公主送来过目,公主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
姬琴长身立于桌案边,看着那画上的凤冠图样。
画上凤冠两侧各雕镂着一只金玉凤鸟,振翅高飞,极致的奢靡,然而它们的双目以一颗红宝石点缀,似鲜血一般。
她喉咙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那凤鸟不是凤鸟,分明是笼中的一只囚鸟。
侍女见她出神,问道:“公主?”
姬琴回过神来,不顾身后人的呼喊,忽而快步往内殿走去。
她立在柜子前,将门打开,将衣裙取出来收拾行囊。
残阳似血,晋宫王都外一条偏僻道路上,夕阳将一队人马身影拉得长长的。
“少主,天快暗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众人看向那为首坐于白马上的少年。
四周人议论纷纷:“少主该走了。”
“等等,再等等。”祁彻道。
“少主要等何人?”
他们一行人离开晋国的王都,却没料到少主在半路突然停了下来,一时间满头雾水。
祁彻低下头,望着掌心中的那条颈链,轻轻地摩挲。
她曾问他愿不愿意带她走,他自是知晓那会是何后果,可他若离去,她就要一辈子待在她口中所说吞噬她骨血的囚笼之中,与他注定此生再无交集。
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女郎,在他穷途末路之时,开解他安慰他,为他抚一支支楚地的曲子。
他用力将颈链握紧,抬头看向前方的山峦。
众人正要再次询问,却见少年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
他们身后的道路上,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
一辆马车驶入了他们的视野中,当车帘被揭开,少女从车内走出,四下噤若寒蝉。
漆黑的夜幕落了下来,最后一丝残阳的光亮泯灭,在祁彻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身白狐裘披风的少女,提着裙裾朝他义无反顾地奔来。
她的双目皓亮,似有一团烈焰燃烧:“祁彻!”
夜风呼啸,他策马朝着她奔去,少女的狐裘随着脚步而翻卷,当他策马到了她面前,朝着她伸出手臂,她亦然抬起手,二人指尖若即若离,终是一点点触碰,最后紧紧相握,她用力一扯,带她上了马。
她那样炽热的眼眸,令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祁彻!”
姬琴将脸颊搁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让他衣袍吸去她眼中的泪珠。
她便知道,她没有信错人,他会在这里等着她。
“快走吧,我乔装从宫中出来,再晚些时候,父王就会发现我离开,派追兵来捉我们了。”
祁彻握紧她的手:“好!”
她从后抱住他,胸中气血澎湃。
万丈苍穹上星河流转,繁星如珠,为大地洒上一地皎洁星光,也照着那绵延山峦下疾驰的少年少女。
“待到了楚国,你送我一匹快马,好不好?”
祁彻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入目是她笑颜。她的下巴藏在出锋的白狐裘围领里,眉宇间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情态。
“好啊,那你可曾想好给马取什么名字?”祁彻的声音散在风中。
姬琴抬起头,头顶星斗倒映在她眼中,她张开双臂,长风涌入怀中,感觉自己好似融入了这无边旷野里。
“就叫星野吧,我与你相识,便是在夕阳殆尽,夜幕降临时,你带着我策马驰骋在星野之下,如今我们出逃,也是在一望无际的星野上。”
祁彻轻笑道:“好!就叫星野,待日后便是它的孩子,我们也都叫星野。”
姬琴抱紧他,冷风呼啸,但有他在她身边,她就不觉得冰冷。
他们驰骋在浩瀚无垠的星野上,向着自由的前方行去!
第115章 平行番外01
(平行世界,祁宴与卫蓁青梅竹马)
多年之后,楚晋两国的边境。
入了春,天气渐渐转暖,今日天光极好,姬琴早早起身,就听正院外传来的少年们笑闹的声音,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支起一角,大片春光倾泻进来。
两个八九岁的少年追逐嬉笑,从门外奔进来。
这个年岁的少年郎,是阿猫阿狗都嫌的年纪,每日混在一起,不是翻墙就是爬树,闹腾得不得了。
姬琴看着儿子走到树边,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翻身坐到墙头的树上,大喇喇地没个正形。
起初她也劝过他不许爬树,少年郎哪里听得进去,她管不住,渐渐也习以为常。
少年身子健朗,继承了父亲的体格,每日都有使不完的活力,姬琴看儿子与侍从笑闹,脸被阳光照得红扑扑的,嘴角也浮起笑意。
身边的侍女道:“公主离开晋国也有十年,少主也快九岁了。”
姬琴笑道:“是啊。”
当年她随祁彻私奔,二人来到晋楚边境,父王震怒之下,曾亲自派兵来带她回去,她却执意留祁彻身边,那时父王眼里流露出无比的憎恶。
从前父王将晋国第三大的城池翼城,作为她的封地,后来改成一座不起眼的瑕城,这些年他与她无半点往来,不曾寄过信,不曾派人来捎话,若非对她失望透顶,不至于这般。
而她来到边关,与祁彻成了亲,不久便有了身孕,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又欣喜却又担忧,这是她与祁彻的骨血,可她的身子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她不知自己能否陪伴他长大。
而诞下他的确不容易。
那时恰逢祁彻带兵在外,她一面担忧祁彻在战场上受伤,一边又被腹中孩儿折腾,整个人消瘦下去,生产那日犹如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可当稳婆将才出生的孩子送到她怀中,她低下头,看着小婴儿粉嫩透红的脸颊,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这是属于她与祁彻的孩子,是她短暂一生的延续。
阿宴出生的那一年,春日来得比以往早了一个月。
这个孩子早慧,学什么都格外得快,便是会喊阿娘都比寻常家孩子早上一两个月。她与祁彻尽量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
从他出生时的衣裳,几乎每一件都是她亲手所绣。她不知道自己能陪他多久,每一日醒来,都当作老天怜悯又施舍了她一日,想着在自己大限到来前,将自己力所能及能给的一切都给他。
阿宴性格活泼,极讨人喜爱,一日一日得长大。
她看着祁彻将他们的孩子背到脖颈上,阿宴笑着抱着父亲的头,那一刻,温暖的阳光照亮整间屋子,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就知道自己做出决定没有错。
这些年,祁彻回到边关,逐渐聚集自己的势力,再次起势。
他未曾忘记过她的旧疾,一直在为她寻找天下名医。
可在阿宴三岁时,她疾病还是复发。
她躺在榻上,昏迷的时日比醒着的还要长,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生命从指尖流走,却无能为力挽回什么。
那一日,她意识涣散,隐隐听到榻边传来低低啼哭声,强撑着睁开眼皮,稀薄的光线照进来,她眯了眯眼,看到她三岁的儿子跪在榻边。
夕阳的光影打在他身上,他那么小,还没有床榻高。姬琴无法去想,若自己离开后,他没有了母亲心中该有多伤心。
所以她咬牙爬起来,唤道:“阿宴。”
小人儿哭得眼皮通红,慢腾腾撑着床板爬上来,扑入她怀中,哽咽道:“阿娘。”
姬琴抱着他痛哭,她也不想离开他。
至于祁彻,他在她面前总是含笑,从不曾流露出低落情绪,然而午夜她醒来,曾看过他双目通红脆弱之态。
祁彻拉着她的手,说一定,一定会为她找来医工。她笑着点头说会坚持下去。
祁彻为她四处奔波,好在他最终还是找来医工,为她治好了病。
时隔多年,姬琴不愿回想那的一切。倘若自己真的不在,阿宴想必要受不少的苦。
因在祁彻掌管了边关兵权不久,楚王送来一道旨意,说是请祁家送少主入宫,可姬琴心知,楚王名义上是代为照顾,实则是为质子。
姬琴如何愿送儿子入宫?强硬拒绝了楚王的要求。
也是如此,阿宴才能在边关无忧无虑长大。
转眼已过去数年,姬琴思绪回到当下,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祁宴从门外走进来:“阿娘。”
姬琴走上前去,看他额间出了不少汗,将帕子抬起为他擦拭汗珠:“累不累?喝点茶水。”
少年抬起头,双目熠熠:“不累,父亲说今日处理完军营中事便带我去跑马,阿娘可要与我们一同去?”
姬琴轻笑。这事祁宴还不知晓,他九岁生辰将至,今日祁彻带他去马场,不止是为了跑马,实则是准备送他一匹小马驹。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声:“公主,少主,将军回来了。”
二人走到门边迎接,祁彻一来便牵过姬琴的手。
姬琴看他手中还拿着一封竹书,问道:“不是说不将公务带回府邸的吗?”
祁彻坐下,轻叹一声:“倒也不是什么政务,是魏国使臣送来的信。”
“魏国?”
这楚魏两国世代为敌,边境攻伐不止,前些日子一场大战各有输赢,近来才刚刚止戈。
姬琴道:“那信上可是写着,魏国与楚国商量着止战的协约?”
“是,不过这一次不同。”祁彻坐直看向她,“魏王与王后,会亲自来边境一趟,与楚国谈判。”
第116章 平行番外02
“阿爹,魏王是怎样一个人?”祁宴问道。
祁彻沉吟片刻,“魏王当年下狱,蛰伏数年与王后一同重新回到魏国朝堂上,能受住牢狱之灾的人,绝非寻常之辈。”
祁彻说完,见祁宴眉心微微蹙起,问:“怎么了?”
小郎君道:“魏王与王后要亲自来,对这次和谈的一定很重视,倘若我们与魏国真能就此止戈也好,否则一边与魏国作战,一边又得时不时盯防楚国,叫边地的百姓跟着受苦。”
祁彻倒是未料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回头与姬琴对视一眼,笑道:“你倒是忧心百姓。起来吧,带你去见一物。”
祁宴不解,向母亲投去询问的眼神。
姬琴笑而不语,只示意他出去看看,祁彻弯下腰,伏在祁宴耳边低低道了几句,小郎君双眼一亮,登时起身。
祁彻牵住姬琴的手,“我们一起去。”
却说魏国。在和谈会盟定下后,魏王与王后就踏上了前往边境之路。
马车驶出王宫,魏王后萧姜坐在窗边,素手挑开竹帘,眺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王宫,不由长叹一口气。
魏济目光从手中竹简上抬起,见身边丽人眉间萦绕一层愁绪,抬手轻拢住她的肩膀:“王后可是在担忧央央?我也舍不得女儿,但此次不得不去。待事情一谈妥,我们就赶快回来。”
魏王后将竹帘搁下,缓缓转过身来,“此番前去边境,路程前后确实需要一月,让央央一个人待在宫中,就算她身边都是我们的人,我也放心不下。”
魏济将竹简搁到一边,温柔握住她的手,心知王后的不安从何而来。
当年她生下女儿不久,魏宫就遭遇内乱,作为王子的魏济被下狱,而夫人也跟着他进牢狱,受尽苦难。
在此之前,他们曾经动过想将女儿送出去念头,毕竟他们朝不保夕,头顶悬着一把无形的刀随时可能落下来,若女儿被送出去,或许还能保全一命。
但王后到底舍不得将央央送走,故而央央小时候跟着他们吃了不少苦,好在终于苦尽甘来,一切都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二人相互扶持,经历浮浮沉沉,这一次魏济前去谈判,自然她也得陪在他身边。
“我们离宫一月,央央很快就会适应,且她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可昨夜她抱着我不肯松手,在我怀里抽泣,说舍不得你和我走。”
想起女儿入夜爬上他们的床,眼睛都哭红了,魏济也蹙眉道:“所以我们得尽快办完事,办完事就回去。”
话音才落,二人身后的箱子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动静。
二人起初以为是马车车轮压到了石子,引得车内箱子跟着颠簸。
然而马车平稳行驶一段距离后,箱子又咚咚传来一声响,美妇人花容失色,连忙起身躲在魏济身后,魏济拍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狐疑地朝那箱子探出手去。
他慢慢倾身,去揭箱盖,下一刻,箱子已被人从内打开。满箱绫罗绸缎中,坐着一华服小女郎。她满面绯红,转过头来:“父王,母后。”
魏王后诧异,走上前去,“央央!你怎么躲在这里头?”
“父王与母后都走了,留女儿一人待在宫中,女儿也想随你们一同去楚国。”
八九岁大的小女郎,头上步摇与流苏垂下,衬得一双眼睛灵动含情,精致如画中人。
她察觉到魏济投来的目光,摸了摸步子,朝二人展露甜润微笑:“父王,母后,我们的马车已经离开国都一段时间了,总还不能叫我回去吧。”
魏济低下头道:“所以你故意躲在里面,就等到这个时候才出来?你将父王和母后的话听了多少?”
卫蓁嘴角微弯:“我听到你们说舍不得我,那既如此,就让我陪在父王母后身边吧。”
魏王后看向魏济。魏济还能如何?到这个份上,看着女儿满含期盼的眼睛,再送她回去未免显得太过狠心。
卫蓁道:“女儿成日闷在宫中,学的终究是书上之事,不如趁着此次机会,一路南下看看魏国的城池,如此可好?”
魏王无奈道:“好。”
他坐下朝她展开臂弯,让她过来,小女郎脸上藏不住笑意,挪动身子,将头搁在魏王的膝盖上。
魏王后看着父女二人一同翻看书简的温馨一幕,从柜中拿出毛毯,盖在女儿身上,道:“这一路颠簸,少说十天半个月,你可得做准备。”
卫蓁连忙举起手起誓:“母后放心,女儿绝不会给父王母后添乱的。”
魏王后目光温柔,他们的女儿一向乖巧懂事,不曾叫她忧心过,又怎会给她添乱呢?
待行了一段路,小女儿渐渐呼吸平稳睡了过去,魏王后才附耳对魏济道:“我是真舍不得送央央去晋国。”
魏济抚摸女儿的脸颊的手一顿,轻叹道:“我也不舍,可当年你与晋国的王子妃指腹为婚,定下了央央的婚事。此后若非晋王暗中助我们,我也不可能顺利登上王位。晋王于我们有恩,若是出尔反尔,怕是要坏了魏国与晋国的关系。”
他长叹一声:“不过就算央央要嫁入晋宫,至少也得六七年后。”
魏王后垂下眼帘:“哪还有六七年?只怕她最多还能留四年。我听说过,那些被晋王挑中的王孙夫人人选,大都会在十二岁左右的年纪入宫,在晋宫的学宫中学习礼节,由晋王亲自过问课业,以达到成为王孙夫人的要求。我们央央到了年岁,只怕也会入晋宫。”
魏王眉心深深皱起,良久的沉默后,道:“且走一步是一步吧,真到了那一日,若央央不愿,我想办法去与晋王商量。”
魏王后平静的双眸起了波痕,心知他此举要顶着多大的压力。可他们不能拿女儿终身的幸福作赌。
她不由伸手,抱紧身边人。
十日之后,魏王的仪仗到达了两国边境。
长风劲吹,策白马的少年尽情驰骋在草坡上,无尽的草浪翻涌,仿佛要延伸进地平线尽头。
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少年勒马在山坡上停下,俯看着下方的浩荡仪仗。
他身后的护卫姗姗来迟,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魏王与魏王后并肩而立,与祁彻和姬琴公主说着话。
而他们身后的马车上,有一小女郎挑开帘子,款款从内走出,桃红色衣袂飘举,身形被阳光照亮。
祁宴道:“那是谁?”
身后人道:“那小女郎瞧着年纪与少主差不多大,应当是……魏国公主。魏王这次倒是将公主也带来了?”
祁宴挑眉:“魏国公主?”
山坡之下,楚国众人走出来,迎接远道而来的魏王与王后。
从前魏楚两国不断交战,关系势如水火,但此次既然来商量止战,基本的场面话还是得维持一二。
姬琴向魏王与王后行礼:“此番得知魏王与王后前来,我与夫君特地备下了礼物。”
姬琴让手下将礼物送上来,瞧见卫蓁,温柔的语气立刻又软了三分:“这便是小公主吧?生得玉雪漂亮,可爱水灵,真是继承了娘娘的美貌。”
卫蓁看着面前温婉妇人,莞尔一笑。
正当时,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极其有力,卫蓁转过来,草地尽头出现一支队伍。
草叶翻涌,为首少年郎在众人簇拥下快速奔来,他腰间悬挂的白玉配饰随风晃荡,一身玄色衣袍下,腰身纤薄挺拔。
他翻身下马,朝着魏王与王后行礼,“参见魏王,参见王后。”
魏王道:“这是?”
祁彻朝着他招手:“是在下的犬子,方才不知去哪跑马了,弄得一身杂草,这会才来拜见魏王,倒是失礼了。”
魏王笑着摇摇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受拘束,也是正常。”
祁彻朝着他招手,让他过去。
祁宴朝前走去,擦肩经过卫蓁身边时,一股强烈的草叶之气从他身上传过来,卫蓁抬起头看向他,郎君的面容在阳光下凌冽而俊俏。
他一下侧过脸来,目光达到她眼底,卫蓁只觉眼眸一烫,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接着,就听祁彻道:“楚国在帐中为大王与王后备下了宴席,请大王与王后入帐。”
魏王道了一声“好”,牵住卫蓁的手,与她一同往内走去。
接下来数日,便是两国的官员在边境进行和谈。魏王夫妇忙忙碌碌,独留卫蓁待在帐篷中。
小姑娘整日无事可做,终于在第四日的午后,耐不住性子,带着侍女出了帐篷。
二人策马来到营地后山林,侍女道:“公主,奴婢要不将那些在林外等候的侍卫喊进来吧?”
“不用,我们就在林子边上逛一圈,若是侍卫们跟着我,反倒将林间野兔野鹿惊跑了。”
午后光影在小姑娘面容上变幻,她说着抬手抚摸身下枣红色的马驹。
前头有一只野兔奔过,卫蓁立马策马追逐,见兔子躲入草丛后,翻身下马,正要往兔窝走去,突然从后方传来一道尖锐的鸣镝声。
她后背一寒,转过身来,那一支羽箭已经朝她飞来。
那箭堪堪擦过她的小腿,她被那羽箭的力道带着后退,踉跄跌在地上。
“公主!”侍女奔到她身边来扶她。
卫蓁低头,正要扯开被羽箭钉住的裙裾,前方灌木丛后传来窸窣声。
一匹白色的骏马缓缓从草丛后走出,马上郎君手中挽着一把华美的雕弓,当他看到她,持弓的手慢慢落下。
“是你?”他愣住。
第117章 平行番外03
卫蓁的小腿传来锐痛感,蹲下身子,听他出声道:“小心!别被脚后跟的石头绊倒。”
他飞快下马,提着弓箭,几步飞奔到她面前,搭了手扶她起身,一边伸手拔出插入泥土中的长箭。
“有没有受伤?”
她裙裾被泥土弄脏,沾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泥土,小腿处被箭划破,撕开了一道口子,有殷红鲜血从那里渗出,将衣料浸红。
祁宴眉心深深一蹙,扶她起身到一旁石块坐下,想伸手去检查一下伤势,卫蓁一下将腿拿开,祁宴手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抬头道:“你腿受伤了,但还好伤口不深,是皮外伤。”
他起身:“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朝林内奔去。
他出现得毫无预兆,走时又风风火火,卫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知他做何事去,低下头去看伤势,才将小腿抬起,立刻便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侍女忙扶住她:“公主小心。”
卫蓁双手撑着石块,慢慢起身,对侍女道:“我们去河边简单清洗一下伤口和裙裾吧。”
那小湖离他们也不算远,几步就到了。侍女用手绢沾水,简单为卫蓁清理伤势,发现伤口还在流血,小姑娘疼得脸色都发白。
“奴婢给公主简单包扎一下,公主忍一忍。”
卫蓁点头,却听林中传来一道呼唤声,起初有些远,随后少年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魏公主?”
卫蓁回应了一声,林子里鸟雀飞起,一阵脚步声靠近,少年从林中走了出来,手上抓着一把杂草。
他快步到卫蓁面前,“我去给你寻了草药,可以止痛,你先包扎一下。”
他将草药递过来,侍女看那杂草一眼,似有些犹豫:“这草药瞧着和寻常草叶并无不同,少主是从哪里寻来的?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奴婢也不能给公主随意上药。”
祁宴道:“这是我们军中常用的草药,便是我平日练武受伤也都用它,此药没有毒性,能缓解疼痛,大可放心给公主用。且这里离营子有一段路,若是不上药就这样回去,公主怕是要疼上一阵子。”
他转过脸来看向卫蓁,少年头上缀满细细的汗珠,是为她找寻草药奔波而弄出的细汗,满眼的真诚。
卫蓁对上他的眸子:“那就试试吧。”
侍女还是觉得不妥,卫蓁朝她摇了摇头。
小女郎朝着祁宴伸出手,祁宴垂下眸,将草药小心翼翼放到她手上,指尖尽量不和她肌肤相碰,但哪怕再小心,二人还是不经意擦过彼此的肌肤。
卫蓁下意识将手收回去,将草药递给侍女,余光瞄向身边人。
住在营地中的几日里,她也这位祁家的少主打过几回照面,不过都是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他几乎每一次都骑在马背上,明明他也比她不过大上不过几个月,却比她身量高上许多,肆意而张扬。
“你碾草药的方式不对,药汁洒了。”他蹙眉看着侍女,蹲下身要帮卫蓁上药,却又想到什么收回手,向卫蓁投来询问的眼神,“可以让我来给公主试一试吗?”
郎君眸光真诚,卫蓁觉得他也是心地纯善之人,若是害怕担责方才就会离开,哪里还会帮她去寻草药?
她点了点头,“可以。”
他将长弓搁在地上,抬手接过草药,用石子轻碾,将草药压出汁水,覆上卫蓁的小腿。
火辣辣的疼感沿着伤口处往上窜,卫蓁的小腿一颤,他连忙放柔了手上的动作,耐心地为她轻揉伤口附近肌肉。
那草药果然如他所说,一覆上去就能缓解疼痛,不过稍许,她便觉好了许多,他接过她的桃红色为她包扎伤口,末了,还帮她系了一个漂亮的小结,抬起头道:“好了。”
卫蓁从石块上缓缓起身:“多谢少主。”
他摇头道:“不必谢我,今日之事到底是我有错在先,当时我在追那只野兔,听到林子里传来动静,便直接松开了箭,未曾想到是你。”
他看一眼身后林子:“既然已经包扎好,就先回去吧,再往前走就到林子深处了。”
祁宴让她在原地候着,不多时将她的马牵了来,走到她跟前:“还能上马吗?”
卫蓁点头,仰头望着面前人,前几日初次见面时,原以为是个倨傲的小郎君,未曾想待人这般真诚。
他扶她上马,说护送她回去。
二人出了林子,护卫连忙迎上来,卫蓁让他们跟随在后。
迎面长风吹来,卫蓁的碎发飞扬,抬头看向身边人。他劲装也被风拂起一角,身姿挺直,平视着前方。
风将他清朗的声音送来:“下次你进林子一定要带护卫,不要一人进去,万一发生像今日那样的意外陷入险境可不好。”
卫蓁嗯了一声:“我知道,可他们陪在我身边,处处盯着我,我便觉无趣极了。下次不会再落单了。”
祁宴将她的话认真听完,回过头来:“你觉得无趣,那明日我带你一同玩,如何?”
小女郎双眼一亮:“当真?”
“当然是真的。”
祁宴想起母亲说过,这一次要好好招待魏王一家,既然魏王将小女儿也带来了,倘若让公主觉得无趣,也算是他们招待不周,那他牺牲一些练武的功夫陪陪小女郎,也无什么不可。
大人们负责大人的事,那他作为祁家的少主,也该负责好少主的事。小女郎就交给他来处理。
他懒洋洋回过头来:“那明日可还有空?我可以带你去林子里钓鱼,吃烤鱼,烤兔肉,或者你不想去林子,我带你去我母亲的封地逛一逛也行,这一带我都熟悉,你想去哪我便带你去哪。”
卫蓁双腿一夹马肚,马驹腾腾奔过去,与祁宴的马并驾齐驱。
她道:“好啊!那真是多谢少主了!”
林子离营地不远,二人聊着聊着,没多久就到了营地门口。
回去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从帐篷内走出来的魏王夫妇。魏王从护卫口中得知女儿午后去林中游玩,接着一眼就看到了女儿受伤的右腿,问道:“怎么了这是?”
卫蓁被从马背上抱下来,道:“女儿在林中追野兔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巧遇到打猎的少主,是他帮我处理了伤口。”
祁宴听到她为自己打掩护,不由一愣,就对上小女郎转头投来的含笑视线。
魏王低下头,看了眼女儿的右腿道:“得让医工赶紧来给你重新上药包扎一下。”
卫蓁笑着道“好”,牵住魏王的手,魏王道:“央央,今日父王已经将事情谈妥了,明日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这话一落,小女郎脸上笑意顿时落下,“明日就走了?”
“对啊,怎么了,央央不想走吗,我们可以回国都了。”
卫蓁靠在魏王身上,回头看了祁宴一眼,攥紧魏王的袖摆。
祁宴走上前来,拱手道:“这一次是祁家招待不周,没能照顾好公主,害公主入林受了伤,若下次有幸,公主再来两国边境,祁家必定拿出万般的诚意招待公主。”
卫蓁本因为期盼明日与祁宴一同出去而高兴提起的一颗心,现在又慢慢落了回去。
她也想留下来,然而魏王已经下令吩咐众人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出发,不可能因为她就变更行程。
两个才认识不久的小郎君女郎,被迫生生分开。
入了夜,卫蓁彻夜难眠,捧着脸蛋趴在床上,看着从帐顶筛落下来的星光。
祁宴与她从前见过的儿郎都不同,魏国所有世家贵族子弟是因为她的身份对她不同,而少年却不一样,在她面前不曾低声下气、不曾卑微讨好,平等地对待她,不卑不亢,她能感受到他一片真诚。
虽然只相处了一个午后,卫蓁一想到要与他分别,也真觉得不舍。
夜色迷蒙,她渐渐阖上了眼帘。
日到正午,魏王的车队启程,楚国的臣子齐齐走到路边相送。这一次和谈,两国顺利定下了盟约,约定三年之内互不攻伐。
临走之前,魏王后轻拍卫蓁的肩膀,让她去和姬琴公主还有祁将军道别。
卫蓁一一行礼,到了祁宴面前,长吸一口气,道:“祁宴哥哥,我走了。”
听到她唤“哥哥”,祁宴明显一愣,随即道:“公主保重。”
他送她走上马车,车轮滚滚动了起来,卫蓁无力趴在窗户边沿,看着营地前的众人越来越小,逐渐化成一个黑点,再也消失不见。
小孩子的心事一向是藏不住写在脸上,以至于魏王与王后都发觉了女儿情绪低落。
“怎么了央央?”
卫蓁将车帘放下来,低声道:“昨日在林中,祁宴答应今日带我出去玩,但今日我就回国都了。”
魏王听到这话,笑意一落:“央央,你怎不与父王说,父王今日多留一日也无妨的。”
卫蓁摇摇头,笑道:“没关系,当时我答应他出去玩,也是因为我待在帐中无聊,但现在我可以与父王母后早日回宫,也没什么遗憾的。”
魏王轻叹了一声。女儿有时候太懂事也叫人心疼,央央小时候就是陪着他们一同吃过苦,才养成了这样懂事乖巧的性子,不肯麻烦他们。
魏王道:“瞧我们央央这样,好像对他印象还不错,那祁家的郎君对你可好?”
“我还蛮喜欢他的。”一提起他,卫蓁脸颊两侧就露出笑涡,“他人很好。昨日亲自给我包扎,又扶我上马,陪在我身边护送我。”
小孩子的喜欢纯粹不含有杂质,来得没有缘由,皆是出于第一感觉,自然也是不同于大人间的喜欢。
魏王看女儿开心自然也跟着开心,抬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日后你与他总还有机会相见的。”
卫蓁嗯了一声,正要钻入魏王怀抱中,就听车外传来一阵呼唤声:“少主!”
她起初以为听错了,然而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她一下撩开竹帘,将脑袋探出窗外。
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出现了他那匹雪白的骏马身影,马儿矫健如踏流星而来,他越来越近,直到行到了马车身边。
那马车边的侍卫认得他,齐齐让开一条路。
“卫蓁。”他直接唤了她的名字。
少年逆着光,面容看不太真切,当行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抬手,将她手上的竹帘撩起,大片阳光从外泄进来,洒在卫蓁的面容上。
马蹄声急促,卫蓁的心跳加快,看着他将一物塞到了自己手中。
“这个给你。”
卫蓁低头摸索手中瓷瓶,不解看向他。
祁宴道:“昨日我不小心弄伤了你的腿,给你带来了不便,这是去疤的药膏,你收下,每日抹上一会,就不会留下伤疤。”
卫蓁握着瓷瓶的手收紧,问道:“祁宴哥哥,你来就是给我送这个吗?”
她的长发被风吹得飘向窗外,抚上他的衣袍。祁宴才想开口,才注意到她身后还坐着的魏王。
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目光清亮,若一捧春辉:“我伤了你,该好好补偿你,答应你的事还没有做到,待日后重逢,一定不会忘记承诺。”
他一下勒住马停下,卫蓁看着他的他的身影立在春光中,少年抬手与他告别,青山在马车两侧后退,他与他们的车队离得越来越远。
到了再也看不到他身影时,卫蓁才回到马车内坐下。
那枚小小的瓷瓶躺在她手心中,还带着春色的温暖,卫蓁唇角不由上扬,双手合十将瓷瓶覆上,就对上魏王与王后投来的目光。
魏王道:“那祁宴说,昨日是他弄伤了你的腿?”
卫蓁连忙摇头:“不是,是误会罢了,他伤我也是无心之举。”
魏王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那小子还特地赶来给你送药,小小年纪,人品道还算不错。”
卫蓁笑着点头,将瓷瓶收好。
祁宴说日后重逢必然,必定不会忘记承诺,然而卫蓁此后待在魏宫,却是没有空再去过楚地。
每一年,从南方楚地都会有一封信送到魏宫,信上的话语不多,寥寥几行,向魏公主表示慰问,都是祁宴特地派快马送来的,并附上他为她精心挑选的礼物。
卫蓁也会给他回信,并附上赠礼。
直到卫蓁十三岁这一年春日,母后告诉她,祁宴随母亲姬琴公主,回到晋宫拜见了晋王,她才想起来,今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慰问。
四年不见,其实她只偶尔想起过他,如今乍听这个名字只觉恍惚,也不知他眼下变成了何模样,过得可还好?若再见面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彼此。
魏王后道:“当年姬琴公主私奔,闹得天下皆知,晋王十数年不曾过问过公主,如今终于召公主入宫,愿意与公主冰释前嫌了,那祁宴此刻应当正在晋宫。”
魏王后为她梳着发,望着镜中少女:“我们央央也要入晋宫了,母后是舍不得我们央央走。”
卫蓁抬手覆上魏王后的手:“母后莫要担忧,女儿能照顾好自己。”
父王曾多次写信给晋王,委婉暗示作废婚事,说膝下就这一个女儿,不愿让女儿远嫁,愿意从其他方面补偿晋国,更甚以卫蓁多病为借口,想推去婚事。
然晋王传话回来,不曾松口答应,更挑明,知晓魏王爱女心切,但协约已立,不可随意撕毁,不若先让魏公主入晋一段时日。
一来,是让卫蓁和众贵女一同学习晋宫礼节,二来,也能和晋王孙提前促进感情。
而且,晋王还说了,就算此前定下人选,魏公主不满意,待相处一段时日后,她觉得与哪一位王孙相处得来,就选哪一位为夫,婚书上再换一个人选便是了。
晋王连这话都说出来了,魏王也不能再推脱。
魏王后将最后的一支步摇簪入她的鬓发中,镜中女郎褪去了稚嫩,已初露少女柔媚的情态,覆着口脂的唇瓣微张,在阳光下显出潋滟光泽。
魏王后扶着她起身,眼中泪珠摇摇欲坠:“你父王舍不得你走,昨日已经和你道别过了,今日这般场合他若出席,一定会挂不出脸要落泪,所以只叫母后来送你。”
卫蓁哽咽道:“女儿明白,女儿不在的时候,父王与母后都要保重身子。”
魏王与王后早年为魏国殚精竭虑,以至于身子亏空,落下了毛病,三年前魏王后病重,就险些就没熬过来。
卫蓁覆上母亲的手:“女儿到了晋宫,不会表现得太过招眼,尽量低调露拙,好叫晋王知晓女儿资质愚钝,不配王孙夫人之位。”
魏王后点点头:“若晋王问你中意哪位王孙,你再三说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要答应晋王的赐婚。我与你父王也会想办法的再去与晋王转圜的。”
殿门外传来通报声:“王后,公主,车队已经准备启程了。”
魏王后再次拥紧小女儿,眼中万般不舍,“母后是真想陪你一同去。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待半年后,母后就去晋宫探望你。”
卫蓁袖摆掩泪,朝着魏王后盈盈行礼,做最后的道别,在侍女的跟随下,款款走出大殿。
春三月时,魏公主蓁踏上了前往晋国之路。
第118章 平行世界04
从魏国到晋国王都,前后赶路需要一月。魏王后送卫蓁走前,特意叮嘱车队放慢速度,好让嬷嬷们再好好教卫蓁晋宫的礼仪,以免入晋国出了差错。
不过,自幼长于深宫之中的公主,一言一行典雅而大方,又能差到哪里去?嬷嬷们再如何提点也不过是挑剔罢了。
马车颠簸了终于到达晋宫,魏公主一来便受到了王室热情款待,先是参加接风洗尘的宴席,此后晋王又亲自将公主召至跟前问话。
晋王让她不必拘束,宫中有同龄的女郎们作伴,她只当在自己家便好,与那些公室贵族郎君们相处更不必羞涩,哪里觉得不妥便来与他说。
卫蓁明白晋王的言下之意,盈盈行礼。
只不过,卫蓁一来便水土不服,接下来在床榻上待了数日,倒真印证了此前魏王想打发这门婚事,在信上所说“魏公主自幼身体孱弱”的借口。
十日之后,卫蓁终于能下榻。
既调养好身子,那也不能再借口躲懒,卫蓁收拾好笔墨等学具,带着书箱入了学宫。
学宫教的课程繁杂:有筹算、琴课、诗文……对卫蓁来说不算多难,大多她在魏国便学过。
那公孙家的小姐公孙娴,倒是极其好心,担心她跟不上先生的课程,提出私下可以帮她辅导功课。
晋国派来接她的公孙大人一路护送,卫蓁对公孙大人印象极好,以至于对公孙娴也不由带上几分天然的好感。
此外,学宫中还有不少王孙贵族。晋地民风开放,男女并无多少大防。偶尔郎君与女郎一同上课,中间只隔着一落地屏风。
卫蓁初来不久,也见到了自己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姬渊。
少年比她稍长几个月,气质疏离冷淡,眉眼冷隽,比他众多郎君显得沉着得多,课业也最为出色。
在卫蓁初来水土不服卧榻的那几日,他也曾送过补药来慰问,卫蓁对他印象尚可。
众多郎君中还有一人,卫蓁想见却一直未曾得见,那便是祁宴。
她在来晋国的路上,就听说了姬琴公主与晋王时隔十数年相见的事。公主离开前,特地将儿子留在了晋宫,交由晋王教导,而这无疑是冰释前嫌的预兆。
卫蓁与祁宴虽也算不上相熟,但他也是她在晋宫唯一认识的人,本还期盼着与他见面,未曾想,他被晋王派出去办事,恰好与她初来晋国错开,至今未回晋国。
今日天气晴朗,上午没有课程,午后是骑射课。卫蓁换好骑装,早早来到草场边上。
草场木栏杆边已围了不少女郎,公孙娴瞧见卫蓁,朝着卫蓁挥手,卫蓁才骑马靠近,就听到了她们的交谈声。
“祁少将军是今早回来的?”
“是,今早回来复命的,听说大王对少将军此番表现很是满意。”
“那今日的骑射课,今日我们与郎君们一同上,祁少将军可还会来?”
卫蓁一愣。他回来了?
公孙娴凑到她耳畔道:“公主还没见过祁少将军吧,他也在学宫中上课,是姬琴公主和楚国大将军的儿子,我们便都唤他祁郎和祁少将军。”
卫蓁嗯了一声,从女郎们交谈中,能听出他极其受女儿家欢迎。
而她与他多年没见,记忆已经模糊,若她回忆祁宴是何模样,她也只能说出是个俊俏的郎君,两个眼睛一张嘴巴,剩下具体的也描摹不出来。
毕竟那时他们都才八九岁大,能记得多少事情?
她问道:“祁少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公孙娴道:“我未与少将军相处过,不过少将军是个极好的人,上一次,有王孙欺负别的郎君,只有他站出来。少将军为人肆意张扬,时常与一些郎君们打马游猎,不过也有一些王孙不喜欢他。”
卫蓁道:“他心地果然纯善。”
正聊着,那边夫子竖起旗子,唤女郎们过去集合。
今日骑射课,夫子让众人结伴去林中活动,卫蓁与公孙娴自然一组。
二人没注意到,在她们入林子走后,身后那群郎君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是谁人来了。
林子中,卫蓁来到与公孙娴约定好的会合地点,却发觉她一人孤零零立在那里。
卫蓁问道:“侍卫呢?”
卫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侍卫们跟随在林子另一头众多的女郎们的身后。
公孙娴年纪最小,平日里性格温吞,卫蓁来不久便发现她好似受到排挤。今日原本应该保护在她身边的侍卫,都被那些姑娘们叫走了。
不多时,有一侍卫策马而来,朝卫蓁行礼:“魏公主,我们公主唤您过去一同游猎。”
那边林子尽头,坐在马上的少女姬瑛,对着卫蓁微挑下巴。
公孙娴道:“公主过去吧?我不太会骑马,跟不上你,会拖累公主。”
卫蓁回头看向她,浅笑道:“无事,我陪着你。正好我在魏国也学过骑射,可以教你。”
那边侍卫回去复命,众女郎像是没料到卫蓁会拒绝,脸上神色顿时一落。
卫蓁也不搭理她们,抬手拉过公孙娴缰绳,牵着她的马往林内走去。
公孙娴抬头看着身前粉衣少女,轻声道:“公主人真好。”
少女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十分受用。她没有佩戴太多首饰,只簪了一朵芙蓉花簪,自树冠顶部筛落下来的阳光,斑驳地投落在少女们的雪白面容上,却叫人觉得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
她道:“走吧,没有侍卫也好,也无人打扰我们。”
公孙娴应了一声。
卫蓁耐心地教公孙娴骑马,哪怕公孙娴学得极慢,卫蓁也不曾抱怨过,公孙娴既感激又愧疚。中途二人歇息,公孙娴带马去河边饮水,卫蓁则牵着自己马,去捡林中她们射出去散落的箭只。
卫蓁踩着鹿皮靴,穿梭在林中,听到身后林子里传来的说话声,起初以为是女郎们在交谈,细细一听,却是男儿家们的声音。
“你不在一个月,错过了不少有趣之事,你还没见过那魏公主吧?”
“是啊,祁兄,要说学宫中从前选哪个女郎最出挑,大家还各有意见,自从魏公主一来,便都话术统一了。你真该见见那魏公主。”
卫蓁朝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
一道少年声音响起:“她到了?”
“是啊!怎么祁兄你想去看看?若是想去,我们便一同去看看!”
“她在哪儿?”少年问道,声音干净清冽,像一汪清泉。
卫蓁透过参差的树影,只看到影影绰绰一道坐在马背上背影,那匹马驹通体雪白。
那边似乎传来起哄声,没一会众郎君一窝蜂向前走去,消失不见。
卫蓁才转过身去,“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鸣箭声。
一支箭擦过她的耳畔飞过,“铮”的一声,射入她身前树干上,箭羽还在震颤。
林子后传来一陌生郎君声音:“我瞧见方才林中好像有野鹿奔过,我射中了吗?”
另一人陌生少年接话:\"这里哪有野鹿,野鹿都在林深处,你别射错了!\"
“我去看看吧。”
卫蓁转过身来,灌木丛后传来动静,一少年拨开灌木丛,玄黑绣金的靴子踏过草丛,朝着此处走来。
日光凝在他眉梢和眼尾,勾勒出一张眼尾风流上挑的俊美面容。
卫蓁目光定住,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草丛,随后快步朝着卫蓁走来,向她微微颔首,“方才他们猎鹿,听到你这边有动静,不小心放了箭,你有没有伤着?”
卫蓁抬起头,对上少年郎下俯的目光。
他望着她半晌,见她不语,问道:“姑娘怎么了?”
卫蓁道:“郎君不认得我?”
他眉梢微蹙,思忖了片刻,笑容含了歉意:“是学宫里的女郎是吧?我这一个月不曾在学宫中,便有些不记得人名了。”
卫蓁眸光晃动,看着立在她两臂距离外的少年,四年不见,他变了许多,虽脸上处处和从前不一样,然而周身气质却和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一样,不曾变过。
他眉梢微微一挑,再次唤了一声。
卫蓁道:“无事,没有伤着我。”
说罢,她便将捡到的箭支插入箭筒,翻身上马,往湖畔边上走去。
祁宴看着她上马干练的动作,学宫中女子众多,他也从没有花心思去一一将名字和面容对应。面前少女的面容瞧着十分陌生,他搜刮脑海也想不出一个名字。
他对她毫无印象。
然他看着她耳垂被那支羽箭擦过,好似破皮流了血,他朝林中后唤来星野驹,也翻身上马。
卫蓁策马行了几丈远,少年从后跟了上来:“你耳朵受伤了。”
卫蓁拿出帕子,将耳边那一点血擦掉,微笑道:“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大碍。”
她再次道无事,祁宴这才道:“那姑娘既然无事,那我便走了。”
卫蓁握紧缰绳,他果如公孙娴所说,对谁都不算冷冷淡淡,也对谁也不热情。
身边人似要掉头,然而他望着卫蓁,微蹙眉道:“我与姑娘从前,是不是见过?”
卫蓁抬手拨开树枝,策马往前走:“我与少将军是晋宫的同窗。”
身边人沉默了下去。他与她齐头并进,时不时回过头看她,“你并非学宫中人。”
他目光下俯,随即抬起头,声音已变:“你挂在腰间的这枚玉珏,是我去年派人送到魏宫的……”
祁宴话没说完,卫蓁已经策马驶出林子。
身后人唤道:“卫蓁!”
这一声引得众人回过头来。不少女郎与郎君已经出了林子,瞧见魏公主策马奔出,而在她身后,少年郎也驰骋而出。
众人只瞧见,魏公主的马很快被追上,祁宴拉住她的缰绳,迫她停下,
这祁宴才刚回来,便竟与初来魏公主这般,一时间众人皆投来目光,可隔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当真是你!”祁宴拉她到身边,青色的衣袂在风中飞扬,“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卫蓁伸手将缰绳从他手中夺回来,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对上他的眸子:“我不是魏公主,不叫卫蓁,方才也没认出你,和你并不熟,从前也根本没见过。”
祁宴一怔,这话语明显是在与他赌气。可少女目光平静,却也没表现出多少愤怒。
便是他愣神的一刻,她扯走缰绳,策马从他面前离开。
祁宴看着她远去。草场边上立着的一人朝祁宴走来,正是晋王身边的宦官。
宦官道:“殿下,大王请您过去一趟。”
祁宴回神道:“好。”
祁宴被晋王召到面前问话时,整个人心不在焉。以至于晋王都发觉了他在走神,连连唤了三次“祁宴”,祁宴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面前人:“大王方才说什么?”
晋王道:“寡人说你才回来,可以不去学宫,好好歇息几日。”
祁宴道:“学业重要,外孙不敢耽误,且若是多日不去,怕也难以容群。”
母亲将他带回晋宫时,心中也在忐忑,晋王是否会接纳他。晋王并未完全原谅母亲当日之举,可看着母亲也说不出重话来,而对祁宴起初也是冷若冰霜,是近来一点点改了态度,尤其是这番,祁宴完成了晋王交代之事,也的确令晋王刮目相待。
晋王道:“你何须需要容群?谁人敢说你不成。这次你帮寡人办事做得极好,待此次之后,每日傍晚下学来寡人殿中,寡人亲自看看你的课业。”
却听晋王问宦官:“今日魏公主没来?”
宦官回:“今日午后是骑射课,公主不必来的。”
祁宴问道:“魏公主为何要来大王殿中?”
“回殿下,这魏公主身子弱,初来晋国就卧榻了多日,大王便为公主专门寻了武将,每日教公主纳气吐息,同时帮助公主锻炼体魄。”
祁宴沉吟片刻:“祁家军营有此类强健体魄法子,孩儿或许可帮公主。”
晋王低头继续看奏牍:“那正好,以后每日下学,你便与她一同来寡人殿中。寡人也不用再差身边人去接她。”
祁宴道了一声“是”,不久退出大殿。
卫蓁回到寝宫,只觉一身黏腻,待沐浴完后走出澡间,斜阳已斜照入大殿。
她用棉巾擦拭潮湿的长发,脑海中回想起方才在林中的一幕,手不由一顿。
时隔多年没见,谁还记得少时只见过一面的玩伴?
当然也不会因此生祁宴的气,但好歹也是每年互相给对方写信问好的关系,她在林中看清他一眼就认出是他,可他竟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正想着,窗外传来笃笃声。卫蓁将打巾放下,朝窗户走去,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然投在窗户上,卫蓁的脚步不由一定。
紫藤萝摇曳,在傍晚的风中光影绰约,沙沙作响。
下一刻,窗户已被一只手从外推开。
大喇喇坐在窗边的少年转过身来,另一只手本握着的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刚好接住随风摇曳落下的一朵紫藤萝花,送到卫蓁的面前。
卫蓁心加快了一分,在翩跹的花雨中捕捉到他的面容。剑刃折射出明亮华光,将他的眉眼点亮。
她抬手拿起那紫藤萝,花瓣还残留着晚霞的温度,抵达她的心尖。
“少将军怎么来了。”
他探进来半个身子,卫蓁来不及后退,他的面容已经凑到她面前。
他声音擦过耳际:“来给你送今岁的礼物,卫蓁,你忘了?”
祁宴的两根指尖微微一抵,一只精致的长盒便送到了她身前。
她抬起头:“你还记得?”
祁宴道:“我不该记得吗?那时答应带你一同游玩,却没想到直到今日都没有机会,所以每一年都给你寄礼物补偿,不想你还回寄信和礼物。今岁的贺礼本是在春日就派人给你送过去的,但是因为我随母亲离开楚国,加上你也要来晋宫便耽搁了,后来便想着——”
他又凑近了些,“我或许见你一面,亲自送给你会更好?卫蓁。”
他轻咬薄唇,将那两个字微微咬重,像是回应白日里她否认自己叫卫蓁的话。
在模糊不明的光线中,她抚摸着盒子的边缘,对上他的眸子,忽有一种柔软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尖,沿着心口向四周一点点蔓延。
第119章 平行番外05
祁宴道:“怎么光看我,不看礼物?”
卫蓁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拆那木盒,不知他给自己备了什么礼物。
过往的三年里,他分别给她送了一套首饰、一把雕弓,还有一只通体雪白小犬。
那小犬卫蓁十分喜欢,此番本也想带来,但怕在晋宫给别人添麻烦,思量之下还是留在了魏宫,在离开前,父王母后还再三保证为她照顾好小犬。
他送的礼物都算实用,卫蓁此次都有带来。然而将木盒打开,里面摆放的却只是一支簪子。
那簪子是十分精致,可前几年他也送过,卫蓁以为这次会是什么新奇之物,只觉落差不小。
她指尖一触上去,一股清凉感便传递而来。
祁宴道:“这簪尾的花是我自己用刻刀削出来的,在光下看薄如蝉翼,清晰可见纹路,用的是上好的芙蓉石,白日里对光更是流光溢彩。”
卫蓁诧异:“是你自己削的?”
祁宴道:“若是寻常送礼,送来送去不过那些东西,我便想着不如我自己给你做一个。”
他接过她手中簪子,想为她插入发中,可她长发才沐浴完披散在身后,他无从下手,卫蓁随手挽起一个发髻,他倾身而来,将花簪插入。
一股清冽气息充盈入她的鼻尖,慢慢包裹着她的周身,卫蓁从未与郎君靠得如此近,下意识后退一步,便正好对上他投来不解的视线,“怎么了?”
卫蓁忙道:“没什么。”
他慢慢放下手,身子往后离她远一点,道:“很不错,好看。”
卫蓁的手拂上簪子,簪尾珠坠在她脸上投下玲珑光影。
她也没想到这些年来少年都记得此前的承诺,心房溢满欢愉的情绪,笑道:“少将军是说簪子不错还是我戴着不错。”
祁宴懒洋洋坐在窗台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捧着脸颊,在她这话落地后,打量起她来,勾唇道:“你觉得我在说什么?”
祁宴没有等到她回话,一墙之隔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侍女来了。祁宴动作利落地跳下窗台,道:“我先走了。”
卫蓁点点头,可没几步,他却去而复返,倾身而来,手拨开垂在她耳畔的尾坠,在她耳边道:“我自然在夸你好看。”
耳畔的珠坠摇晃,发出清越之音,卫蓁扣着窗户的手微微收紧,看着他眉眼一弯。
他道:“现在气应该消了点吧?”
一直到他离去,卫蓁的心还在狂跳。
他说,她好看。
少女的心思细腻,因为这一句话而心头荡漾开涟漪。
那一支簪子被她小心地取下来放在妆台上,在昏暗中散发清辉。
次日午后,卫蓁前往学宫,才在书案后坐下,抬起头便看到公孙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卫蓁顺着她的视线,手抚上鬓发上的珠钗。
公孙娴道:“公主这花簪好生漂亮。”
卫蓁将花簪取下来,小心递给公孙娴瞧,却听栏杆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瞧着祁宴与同伴一同走进来。
今日要上的是琴课,郎君与女郎们并不用分开。
众人陆陆续续落座,卫蓁继续与公孙娴说话,余光瞥着祁宴抱琴与身边人交谈,一路往后面的位置走来,在她左手边的位置坐下,二人只隔了一个屏风。
左手边的人朝她投来一眼,卫蓁身形僵硬,却见他身子微微后仰,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道:“公孙小姐手上的发簪倒是别致,这上面雕镂的是什么花?”
公孙娴愣怔住,没料到祁宴会与自己说话,看卫蓁一眼,支吾道:“应当是芙蓉花,对吧公主。”
卫蓁察觉到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嗯了一声。祁宴笑道:“这花簪做工精细的,可见那雕镂之人心灵手巧。”
卫蓁对上祁宴含笑的眸子,心想这不就是他自己雕刻的?
“是,那工匠手艺实在了得,我也十分喜欢。”她道。
少年郎轻笑一声,坐直了身子,不再言语。
卫蓁抬手将那簪子重新簪回头上,将面前摆放着琴外头的琴囊取下来,没一会公孙娴凑过来道:“公主,昨日骑射课,公主提前离开,我听人说是与祁少将军说了会话?”
卫蓁低声道:“没什么,就是昨日在林中,他们几个儿郎放箭险些射中我,他代他们来向我道歉而已。”
公孙娴恍然大悟。卫蓁连忙转移话题:“夫子来了。”
卫蓁手抚上琴弦,听着上方夫子的话语。
日到午后,学堂中人都有些恹恹欲睡,卫蓁侧过脸看向一旁屏风。
日光照落,屏风后少年轮廓精致深邃,被摇晃的树影照着。
他忽然转过首来,目光透过屏风直达卫蓁的眼底,她下意识扭头,便听到他低声问:“怎么一直在看我?”
卫蓁低声道:“没有一直看你,只是瞧见学堂里大多数人都有些恹恹欲睡,便看看你怎么样。”
他桌上摆放着一叠书简,显然方才他没在认真上课,而是在看那书,卫蓁问道:“你怎不认真上琴课?”
“琴这种东西我不用学,自小便听我母亲抚惯了,耳濡目染也就会了。”祁宴手撑着脸,侧过首来看她。
卫蓁的脸颊被发烫,分不清是被他看得,还是被阳光照得。
卫蓁才要低头,上头夫子的声音就传来:“魏公主莫要与身边人莫要交头接耳。”
一时间殿内目光皆转过来,卫蓁的眼睫一颤,抬起头与他异口同声道:“是。”
二人对视一眼,夫子继续讲课后,卫蓁耳朵微热,他话语再次传来,“你这样拨琴动作不对。”
卫蓁手上动作一顿,又拨了一下,身边人眉峰皱起,“不对。”
琴课散后,众人开始收拾琴具,三三两两地离开,卫蓁起身将琴套好,夫子特地来对卫蓁道:“公主从前在魏国学过琴吗?”
卫蓁自是学过。作为魏国的公主,自小接受的便是上好的礼节教化,琴棋书画自也不会落下,然来到晋国,母后叮嘱过她一切要低调行事,不要太过招眼,能藏一点是一点。
所以她道:“从前学过,不过我愚笨,抚得不算好。”
夫子道:“若是别的课还好,但这琴课不同,大王爱琴,待到秋日学宫中对琴课有考核,大王会亲自过问。公主落下的课时已多,得多加练习啊。”
卫蓁道:“是。”
待收拾好琴,卫蓁走出宫殿,将琴交到宫女手上,却发觉祁宴一直立在殿外未走,他看到她道:“出来了?我们走吧。”
卫蓁道:“去哪?”
祁宴走到她面前:“忘了与你说,大王让你说你需要每日下学后,去他宫里跟着武官强健体魄,他将此事交给我,让我与你一同过去。”
卫蓁诧异,听到“晋王”二字,也不敢怠慢,跟上他的步伐,却始终落后半步。
她打量着身前人,少年步伐轻盈,笔直修长的小腿收束进靴子里,透着几分无拘。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她便也停下,如此好几回,祁宴终于回头道:“我走得很快吗,你一直在后面?”
“没有。”她道。
她与他虽早就认识,但也还没有到那样熟悉的地步。四年不见,都有些生疏了。而他看似对她照顾,实则也有些拘谨。
傍晚的光影明灭,柳树垂下拂过少女的衣袍。
但想到四年来,他们互相给对方寄过信和精心挑选过礼物。卫蓁嘴角不由勾起微笑,快步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走进光影中。
二人到了晋王的寝宫,晋王却在与大臣们议事,宦官带二人到王殿后的院子里。
祁宴先教她吐息纳气的方式,又教她军营中打拳法子,半个时辰下来,卫蓁已经累得说不上一点话来,偏祁宴不肯稍微放她水,当夜她回到寝宫便下不来榻,到第二日还在腰酸背痛。
半个月下来,卫蓁终于勉强能应付每日下学后跟着他强身健体的强度。
而晋王对学宫众人琴课的考核也快要到了。这一日傍晚,学宫众人已经散去,卫蓁看着琴简出神,等反应过来发现殿中人皆已走光,她起身收拾桌面,转身看到屏风后还有一人。
少年俯趴在桌面上,仿若睡了过去。
听到她的动静,他才直起身来,眉眼还带着几分懒倦。
“你还没走吗?”卫蓁道。
“没,我在等你练完琴,不是说好一起去大王那的吗?”
卫蓁心中涌上歉意,连忙去收拾案几,手臂压到琴弦,发出一阵震颤的尾音。
一旁伸出一只手拉住她,将卫蓁拽回案几后跪坐下,祁宴道:“过几日便到琴课考核了,你若是想要练琴,不如我差人去向大王禀告一声,今日你告假,你便在这里练琴好了。”
卫蓁道:“可以吗?”
祁宴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散落在她脚边的那卷竹简,随手拿起展开来,一目十行扫过,望着上面的内容道:“母亲说过,外祖父最喜欢的是《扬之水》这支曲子。”
卫蓁心忖,这是给她透题了吗?
祁宴道:“不过我也不确定,你先抚一段试试看,我方才听你随便抚的曲子,实在是有一点……”
他顿了顿,才吐出“不堪入耳”这四个字。
祁宴笑道:“但你来这么久,我怎么也应当帮你一把。”
祁宴让她先对着琴简抚一段,卫蓁抬起手,指尖放上去,才轻拢了琴弦几下,身边忽然传来窸窣动静,祁宴倾身来到她身后。
卫蓁的身子定住,少年已从后贴上来,双手覆上她的双手,“你的指法不对,这边应该这样抚。”
他唇瓣呼出的热气洒在卫蓁耳根后,令卫蓁的后颈一点点僵住。
他们前几日,祁宴也曾贴身指导过她如何吐气纳息,但那时是在晋王宫殿,也有宫人在,他们今日这样独处,还这般亲密倒是头一回。
少年郎见她不动,转过眼帘朝她看来,纤长的眼睫微颤:“怎么了?”
卫蓁感受着他贴上来身子的轮廓,轻声道:“没什么,少将军继续吧。”
第120章 平行番外06
卫蓁心静下来,专心于面前这把琴。
她学过一点琴,不算多精通,应付琴课的考核是够用的,但那点琴技,落在常年耳濡目染琴音长大的祁宴耳中,怕自然没有多出挑。
他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轻拨琴弦,调整她的指法。
“应当像这样抚。”少年的声线轻柔,擦过她的耳廓。
卫蓁还能听到自殿外传来的说话声,应当是同窗们下学后尚未走远,她担心会被人撞见,指尖都沁出了细汗。
傍晚的霞光带着温度,将人的脸蒸腾出淡淡的红晕,卫蓁耳根发热,感觉到自一旁投来的视线。
他手掌虚虚托了一下她的后腰,道:“腰肢应该再坐直一些。”
卫蓁坐直身子,抬起头看到竹帘上的影子,他的身影颀长,将她的身子完完全全笼罩住。
在学宫中郎君还尚显稚嫩的年纪,祁宴已随着父亲上过前线战场,而她此刻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少年郎与女儿家的不同:少年虚抱住她腰肢的手臂是肌肉紧实的,覆住她手的指骨是修长有力的,腰身更是劲瘦,身上每一点都流露出属于男子的力量来。
卫蓁垂下头去,看着那被光照得透亮的琴弦,指尖微微一抚,清越之声拖曳而出。
日光逐着日光,他的手掌轻抚她手掌。
祁宴呼吸蹭着她的肌肤,那感觉痒极了,卫蓁倍感煎熬,祁宴道:“你是觉得我离你太近了吗?”
琴音霎时一停,她连忙道:“没有。”
卫蓁心知他是为了让她顺利通过琴课考核才帮她,可她却心不够静,总是胡思乱想。
她若再不安心去学,那便要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可她无法忽视从后拂来的呼吸,郎君衣袍间传来的幽幽清香,与她衣袍上气息交缠,逐渐融为一体,侵入她的肌肤。
正这时,殿外传来几道脚步声,卫蓁下意识用胳膊轻推了身后人一下,在外面人进来前,祁宴也松开她的腰身。
殿外几个少年应当才跑马回来,头上还缀着热汗,结伴走进来,瞧见祁宴与卫蓁,诧异道:“公主,祁兄,你二人怎还在殿中,都下学许久了。”
祁宴跪坐在屏风后,收拾自己桌上铺散开的竹简,道:“方才我趴在桌上睡过了,正好在等公主在练完琴。”
卫蓁笑道:“是,我练琴耽误了许久,这会正准备和祁少将军去见大王。”
她低头去将琴包好,手慌乱将碎发拂到耳后,抬起头,便刚好与祁宴投来的目光对上。
二人心照不宣地为对方掩饰,好在刚刚那一幕未被人撞见,若是传出去,只怕明日学宫中人都议论纷纷。
那几个郎君笑着应道:“原是如此。”
他们既回来了,卫蓁与祁宴也不能再多待着,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
日光渐渐暗淡,在少年的身上斑驳变幻光影,卫蓁落后一步,许久之后唤他:“祁宴。”
少年停下步伐,问道:“怎么了?”
卫蓁欲言又止。祁宴再次道:“有什么事吗?”
卫蓁这才鼓足勇气道:“我来晋宫这么久,祁少将军对我照顾有加,我感激少将军,却也不明白为何对我这般好,好似比对宫里其他的郎君和女儿家都好。”
湖面波光粼粼,徐徐吹来清风。她的面颊上映着波光,良久,才听少年开口道:“我还欠着公主一个人情,在还清人情前对公主好一点,不应该是道歉该有的态度吗?”
卫蓁心想便是这事呀,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用一直挂在心上。”
“不止这个,卫蓁,你此前送我的东西,我也很喜欢。”
她送了祁宴什么?在过去的四年中,送了一把剑,送了一套魏国流传下来的剑术画本,还有一套护甲。
祁宴道:“公主去年送我的那套剑术画本是魏国的孤本,极其珍贵,其实公主本不必回我送你的礼,你却还是每年准备礼物,那我自然更应该多公主照顾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清亮:“且我觉得,我与你蛮契合的,相处下来挺开心的。”
卫蓁唇角轻轻勾起,凉风从江面上吹来,卫蓁看少年眺望着湖畔边,她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
今夜的光景甚好,湖旁点起了灯笼,如同繁星连绵。
她指尖勾住他的袖摆:“你将手伸出来,我也有东西送你。”
她温热的指尖搭上了祁宴的手,不同于在殿中他握着她手抚琴,此刻是在王宫湖畔边,路上随时有宫人走出来。
祁宴愣住,那一瞬间麻意沿着他的指尖往上爬,让他脑袋微热。
在她第三次要求时,他终于将手展开,女儿家将一条细长的银链小心地放在他掌心中。
“你送了我亲自雕的花簪,我也为你亲手编了一条链子,上面缀着玉石,可以系在你的剑上,若是平日佩剑时,银链垂下来,泛着银光,甚是好看。”
银链躺在他掌心中,折射出熠熠的光辉,他的手慢慢合拢,将它握紧,笑着看向她:“卫蓁,你还蛮知道郎君喜欢什么的。”
卫蓁俏眼微抬:“还好吧,我只是知道祁少将军喜欢什么,旁的郎君未必喜欢我送的东西。”
少年郎将腰间佩剑解下来,卫蓁看着他要将银链系上去,走上前一步道:“我来帮你。”
她仰起头,鬓边碎发微扬。祁宴握着宝剑的手微微收紧,他们祁家的儿郎,宝剑从不借外人之手的。
但当她再次朝着他伸手时,祁宴将剑慢慢递给她。
四周花树繁密,投下了昏暗光影,将少男少女的身影遮蔽住。
她系好银链,将宝剑还给他,祁宴来回抚摸了几回道:“很不错。”
他道:“接下来几日,我便还帮你温习琴课,可好?”
卫蓁脸上笑意一顿,但看着少年的干净明亮的眸子,还是笑道:“好啊。”
几日后,便到了琴课考核。
卫蓁考核完,走出大殿,看到了在院中树下等候的祁宴。
“怎么样?”他走上前来,却见她面色苍白。
卫蓁屏住呼吸看着他。今日晋王亲自来监考,其实她若当时抚得差一点,故意错弹一些音调,便能给晋王留下不好的印象,她本意就想让晋王发觉她资质愚钝。
但她思来想去,还是过不去心头那一关,这么多天来,郎君都一直在陪着她练琴。
若她刻意在晋王落了下乘,岂非辜负祁宴的好意?她不愿他陪她这么久,他那张脸上最终还是露出失望之色。
她走上前去笑道:“大王给了我甲等,夸我琴抚得极好。”
“是甲等?”
她笑得眉眼弯如月牙:“是,大王还特地问了我一句,是不是有人提点我,我说了是你。”
祁宴眉梢微挑:“学宫中这么多人,女郎中获得甲等的便只有你了。”
卫蓁道:“我这般厉害?”
祁宴笑而不语,与她一同往外走。院外熙熙攘攘聚着不少郎君与女郎,正交谈考核的结果,有人面上愁云惨淡,有人则藏不住喜色。
这一次考核结果,可决定着众人能否参加之后的学宫秋日出游。晋王给学宫众人批了十日假,凡是琴课考核过关者,皆可去晋地东边游玩,而不过关者,便只能在学宫中继续上琴课补习。
考核之后,卫蓁便迫不及待开始收拾出行的行囊。
草木枯黄,秋叶簌簌,学宫出游的队伍在秋日午后离开了王宫。
这一支队伍十六人,男女各半,从国都出发,一路走走停停,登临高山,俯观江川,时而行吟踏歌,时而席地野餐。无拘无束,肆意潇洒。
而一路上,卫蓁与祁宴却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周遭十几双眼睛看着,比不上在宫中见面方便。
这一日,他们来到一处名山,日到午后,有人提议分组入林打猎。最后组分下来,便是卫蓁与祁宴,还有公孙娴,姬沃一组。
卫蓁在检查自己的马鞍时,听到前头传来足踏草叶声。
祁宴牵着马走到她身边,卫蓁笑道:“真巧。”
祁宴顺着自己马儿的毛,道:“不是巧,是事在人为罢了。”
卫蓁反应过来,“莫非是你……”
祁宴挑眉示意她往他身后看去,卫蓁透过他的肩膀,视线落在远处交谈的公孙娴和姬沃身上。
祁宴道:“今日抓阄分组,姬沃他想和公孙姑娘分在一块,又怕太过明显,便私下做了你和我的签,将你我还有他们分在一起,这样便能为他作掩护,且不那么明显。”
卫蓁恍然大悟,耳畔边却浮起在出发前嬷嬷叮嘱她的话。
她近来与祁宴走得太近了些,二人在外面当避避嫌的。
祁宴道:“是姬沃将我与你分到一块,还没问你的意见如何,你想与我一组吗?若是不愿意,我去与旁人换也可以。”
今日有打猎比试,若哪一方能让祁宴这般身手的郎君加入,自然是大半胜券在握。
他身后就有人在唤他:“祁宴,快过来,和我们一组!”
那厢郎君们不断唤祁宴,想要邀他加入他们,他却不曾迈开一步,就立在她面前,柔声征询她的意见,问她想不想与他一块。
卫蓁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祁宴见她迟迟不应,转身抚了抚马鞍道:“你既不愿,那我就走了。”
卫蓁手比脑子转得更快,一下握住了他的袖摆,下一刻,那边郎君们的呼喊声就落了下去。
卫蓁赶忙道:“要的。”
“要的?”他唇角浮起清浅弧度。
他靠近了一步,身影照落在她身上,卫蓁只觉他眼神太过炽热,下意识想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呼吸洒在她发梢上:“真要我与你一块?”
卫蓁搭在他袖摆上的手一点点滑下,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微抬眼眸:“真的,你明明听清了,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祁宴轻笑:“就是想确定你真的选我啊。”
他尾音上挑,这一轻笑落在卫蓁耳畔,让她心跟着砰砰乱跳。
他翻身上马,朝着那边郎君们挥手,说抽不出身来,顿时引起一片指责声,称他不够义气。
他置若罔闻,转身对卫蓁道:“我们走吧。”
卫蓁仰起头:“不等姬沃和公孙娴吗?”
“他二人还在说话,你若是想要等他们,那也是可以。”
卫蓁自也不是那种扫兴之人,略一思忖翻身上马,“让他们独处吧。”
祁宴走在前头,她跟随在后,入了林子不久,他的手往旁边探来,拽住卫蓁马儿的缰绳,将卫蓁一把拽到身边。
两匹马挨在一起,卫蓁身子被颠得前倾,连忙伸手扶住马鞍。少年郎的容颜已经凑近:“记不记得之前答应你,说一同去捉鱼,烤鱼给你吃?”
卫蓁道:“记得。”
祁宴笑道:“走吧,打猎倒是其次,我们先去吃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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