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
走陆路走了将近半日, 踏上船舶时,已经将近傍晚了。
若微一行人在后船的船厢用完了晚膳。坐马车坐了一天,若微感觉很疲惫了, 正准备小憩一下, 云霏建议道:“娘子方才不是说有些头晕?想来是第一次坐船, 有些不适应。出去吹吹风会好一些。”
若微想想也是, 吩咐其余人都各自去休息,便和云霏一起出了船厢。
船只的前方是赵郁仪和随行的幕僚,若微自觉地避开, 去了后方。
河上的夜晚,并不喧嚣。只听得见水鸟时有时无的啁啾的叫声。水面上一片寂静,丝丝缕缕的风夹杂着水微冷的气息,掀起一下又一下碎银般的涟漪。这美好的景象, 令若微不禁微笑起来。
“真好啊。”若微情不自禁地说。
云霏也微笑点头, 说:“是呢, 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候。”
“这段时间, 你很辛苦。”若微轻轻地说:“云霏, 谢谢你。”
云霏眼睛一红,“您说得什么话。为了您,什么都不辛苦。”
若微微笑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了下云霏的手。
她们在安静了一会, 若微忽然问道:“是已经离开苏州了吗?”
云霏刚想回答,便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还有两个时辰。”
二人一惊,一回头, 果然看见了赵郁仪。
云霏连忙低头行礼, 若微福了福,迟疑了一下, 问:“您忙完了?”
赵郁仪说是,他走到若微身边,道:“在做什么?”
若微张口,刚想回答。忽然之间,感觉似有光亮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月亮在一刹那之间冲出了云彩,一下遮掩住了黯淡的星光。月亮是冷淡的,她的光芒却是明亮的,无拘无束地朝人间四面八方的洒下华缎般的光辉,船帆,水鸟,远处若有若无的船只,都笼罩在潮水一般的月光中。河水亦闪着一片粼粼的银光,夜晚的冷风拂过,像是月光在微微地颤动。
若微喃喃出声:“……看月亮。”
赵郁仪一怔,他追随着若微的目光,去仰望那至高无上的月亮。它镶嵌在漆黑的天幕中,遥远而缥缈,圣洁而柔美。他微微抖动了一下眼睫,感觉一下盛满了无数的月光。世间万物都沉浸在月光里,他自己也是。
他们都没有说话。过一会,有一只洁白的水鸟忽然抖动着翅膀,飞过水面,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他们忽然感觉到周遭有点过于安静了,身边伺候的人都已经悄悄地退下,他们几乎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赵郁仪不由得看向若微,她神色恬然地站立在月光下,像月光一般朦胧而美丽。
他不禁问出声:“在想什么?”
若微的声音轻轻的,“我在想,如果可以点河灯就好了。又亮,又热闹。”
赵郁仪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微笑了。他凝视着洒满月光的河面,冷风掀起一个又一个轻柔的水波,仿佛记忆在时光的长河中不安的滚动。他想起了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母后牵起他的手,穿过长安宫中重重的宫阙,来到蓬莱池中放河灯。他好奇地捧着手中小小的铜灯,闻到一阵阵松香,那是母后宫殿中特调的白芷,松香和蘅薇的味道。他试探般的戳了戳小灯,催促母亲:“快点火吧!快点火吧!”
母后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那时她已经很憔悴了。命运的坍塌已经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法避免。“别急。”母后温柔地说,“你自己来,好不好?”
小郁仪眨眨眼睛,有些困惑。
母后把手中沾满油脂的小火把递给他,嘱咐:“碰一下灯芯就可以了。”
小郁仪乖乖地接过,看一眼母后,照做了。
于是,灯篮内一下亮起跳跃的火焰,小郁仪眼睛亮了,开心地说:“阿娘快看!有小火!”
“郁仪好聪明。”母后微笑了,“有什么愿望要说给它听呢?”
小小的郁仪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阿娘,孩儿什么都不缺呀。”
母后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
“我儿。”她微笑了,但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那阿娘帮你说,好不好?”
小郁仪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不对劲,说:“孩儿都听阿娘的。”
“好。”母后说,她和小郁仪一起把河灯放进湖水里,握住他的手,一起把河灯推向远方。她的的声音很温柔,环绕在赵郁仪的耳旁。母后用吟唱般的声音说,“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赵郁仪睁大眼睛,眼睛始终着那如同星火般的河灯。它带着母亲美好的祝愿往远处飘去,犹如光点一般追随光明而去。同时也照亮了湖面中映着的长安宫阙深重的影子。而那熹微般的亮光,最终也渐渐消失在了湖心深处,埋葬在了深深的宫阙之下。
晚风逐渐停了,最后一缕风歇息在他的脸颊上。赵郁仪望着眼前看不见尽头的河面,温暖的感情在他的心中浮现,却一下又被击得粉碎。他不经意间望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她亦是微微簇眉,仿佛隐有愁思。他的心奇异般地颤动了一下。在这同一片月光之下,人与人的距离仿佛在无意中拉近了。
船只渐渐向前,远处的船只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了。船上似乎点燃了所有火把,远远望去像一座灯火融融的楼阁,正在传来隐隐约约的缥缈动人的歌声。河面已经映出了深深浅浅的光点,仿佛滔滔不尽的灯海,在往人声鼎沸处汇聚。
若微仔细听一会,忽然笑了。赵郁仪见她乍然一笑,也不禁凝神听起来。
是曼长而悠扬的乐器声。似乎是笙,磬,筝和瑟相互伴和的声音。还有人群高亢的应和声和喝彩声。赵郁仪大约猜到是文士们游宴集会。有一文士在美妙的乐声中高声吟诵起来,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文士悠长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到过了半晌,空旷的河面之上,仿佛仍然有回音,在一遍一遍的回放。
赵郁仪许久不说话。他的心渐渐宁静下来。若微惊讶于他长久的静默,偷偷望过去,发现他的神色十分柔和。她没反应过来,眼神一下就被赵郁仪捕抓了。已经相处这么久,若微第一次这么久同他对视。她实在是太害怕他了。可是,与主人的冷漠寡情的本性不同,他的眼睛是多变的,光影与暗影都在里面交织,可以寒冷如铁,亦可以温柔似水。此刻,他的眼睛就像静谧的星河,有脉脉的温情在里面流动。
赵郁仪问:“怎么了?”
若微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回答了,“我在想,阿耶和阿娘,现在也和我们一样,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吧……”
若微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失言。她很忐忑地望着赵郁仪,却看见对方微微地笑了。
他很温和地说:“一定是的。”
若微一瞬间有些迷惘了,她看着赵郁仪,没有说话。
赵郁仪并没有询问,只是牵起她的手,安静地站立在月光下。那一晚他们很晚才回船厢,也没有说许多话。赵郁仪只是拥抱着她,一起入睡了。
此时的大明宫中,也有着一样的月光。
但宋绘却无心欣赏。他忙完楚王入长安之事,又匆忙赶回宫中。皇帝春秋已高,但对于朝堂之事,依旧保持着极高的掌控欲。此时已是亥时,延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宫人们提着夜灯,在殿外静默而立。宋绘与一个内宦私语片刻,而后走入殿内。
宋绘进入时,皇帝恰巧搁了笔,盯着案上的一纸文书沉思。宋绘恭敬行礼,皇帝随意一挥手,让他起来,漫不经心声问一句:“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已经准备妥当了。”宋绘道:“只待殿下动身即可。”
皇帝微微颔首。宋绘偷偷觑向皇帝,见其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案上,眉眼似有沉郁之色。方才底下人也告诉他,皇帝今晚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凭着对皇帝多年的了解,宋绘出声了:“夜深露重,陛下辛劳一日,不若歇下吧。”
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说得对。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不可如从前一般。”
宋绘一惊。自从皇帝身体渐衰,平日最忌讳旁人言春秋之事,今日如何自己提起了……宋绘压下心中疑虑,上前为皇帝披上外衣,又温言道:“陛下提这些做什么?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正当年时,容彩焕发呢。”
皇帝微微一笑,看他一眼,道:“你就哄朕吧。”
皇帝接着道:“朕老了,孩子们却长大了。”
宋绘安静片刻,正欲开口,又听见皇帝叹息道:“大郎这孩子……”语气颇有失望之意。宋绘大惊,陛下这是觉察到了什么?
他压下心绪,柔声劝慰了皇帝几句。又悄悄觑一眼皇帝刚刚在看的奏书,只能看到上写着的“许成毅”二字,心中一动。
他仍旧向往常一般询问:“陛下还是歇在寝宫吗?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皇帝方欲点头,忽而瞧见窗外皎白的月光,沉默片刻,道:“朕出去走走。”
宋绘有些惊讶,应一声是,又道:“今夜月光正好呢,陛下正宜出去瞧瞧。”
皇帝仅仅带了二三侍从,走在夜间寂静的宫道上。
长安的夏夜,依旧是有几分燥热的,几乎没有风。禁内俱是一片全然的宁静,仅仅偶尔有夏虫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正是菊花的季节,簇簇金菊开得十分艳美,空气中飘浮着燥郁的菊花香,是甘美中带有些许苦涩的气味。皇帝嗅着着沉寂的花香,感觉这苦味直达了内心不可言说的幽微之处。
皇帝忽而出声了,“二郎离开长安,快有两个月了吧。”
还等不及宋绘回答,皇帝叹一口气,“这段日子,的确是辛苦他了。”
宋绘惊讶于皇帝语气中微微的怜子之意,过了一会,才道,“陛下言重了。为您做事,殿下如何会觉得辛苦?”
皇帝一愣,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二郎这孩子,的确自小就不曾朝朕叫过苦……”皇帝说到最后一个字,反而有点不太确定了。太子从小就不曾同父亲诉过苦吗?只是他几乎也记不得这孩子小时候的样子了。他曾经有意忽视了他这么多年。
皇帝望着天空之中高悬的明月,心中忽而生起难得的怅惘之感。他的思绪在全然的静默中无止境的扩散,忽然之间,他像是听到了佳人曼妙的歌声。佳人含笑地看他一眼,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她的美目顾盼生辉,红唇轻轻一动,吟唱起美妙而动听的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皇帝不禁轻轻地唱出声,他喃喃道:“阿晚……”
沉郁的菊花香在夜晚中悄悄的酝酿,一下钻到皇帝鼻尖,皇帝猛然回过神来,他往四下一看,只有长安宫中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一个一个宛若俑人般站立的宫人。哪里又有人在唱歌呢?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了的啊!
皇帝僵立半晌,心一阵一阵的发冷。左右察觉皇帝的情绪,俱不安地屏息等待。半晌才听皇帝疲倦地说:“回去罢,回去罢。”
众人都应是,准备侍奉着皇帝回宫。忽而看见前方有光源逐渐亮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行举着琉璃灯的宫人。贵妃沈氏正簇拥在众人之间,乌发华裙,姿容曼妙,在彩光之下,简直恍若神妃仙女一般。
皇帝见到熟悉的面容,像是猛然回到了现实一般。他心中生起淡淡的失望。但面对贵妃,他总是宽和的,便道:“贵妃如何在这?”
沈贵妃嫣然一笑,“陛下如何在这,妾便如何在这。”
“出来随便看看。”皇帝道:“既然贵妃在这,便陪朕走走。”
沈贵妃柔声应是。
于是帝妃相携手,走在前方,宫人们俱远远地跟着。
贵妃说:“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陛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朕昨日才瞧过你。”
贵妃只是微笑。皇帝便停下来,问:“在笑什么?”
“见到陛下,妾心里高兴。”贵妃道,“使不得么?”
皇帝无奈:“你呀。”忽而想起了什么,说:“敬梓就快回来了,你们母子俩可以好好说话了。”
贵妃没有说话。半晌,忽而笑了。
皇帝问:“怎么了?”
贵妃说:“一眨眼,敬梓都这么大了。”
皇帝有些感慨,又听贵妃道:“妾也陪伴了陛下这么多年了。一想到这一点,妾就幸福极了。”
皇帝的心一动,他握住贵妃的双手,唤一声:“阿玥……”
贵妃一双美目含情望着他。
帝妃二人对视半晌,贵妃忽而微笑道,“陛下今晚,就歇在妾那吧?”
皇帝只是说:“都依你。”
鱼脍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群鸟划过天际,如潮如歌的鸟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把日出的消息告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赵郁仪立在船头, 望着远方一望无尽的连绵的河水。伟大的望日江, 光辉的望日江, 哺育着江淮大地上辛勤耕耘的莘莘子民, 帝国坚实的筑基也因它而立起。冰凉的河水,从它诞生之处,就永不停止的向前缓缓流去。在永恒的日与月之下, 唯有潺潺的流水声,多年不变,向行人温柔讲述着望日江的故事。
魏辅之站在赵郁仪身后,开口了, “再过半个时辰, 便可上岸了。”
赵郁仪微微一笑:“幼时, 我读书, 常常读到‘扬州雄富冠天下’, 如今终得一见。”
“是啊。”魏辅之也叹道:“江淮之间,富甲天下,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扬州了。”
“只可惜……”赵郁仪的微笑淡下来, 他凝视着远方滔滔不绝的河水,水色晴光皆是一片灿烂,谁能想到其下埋葬的累累白骨呢?
魏辅之自然知晓赵郁仪的未尽之意。 “您且放宽心。”他道:“此次与之前不同, 褚旭既废, 又得到了江氏……苏扬两地的豪富,已经尽在掌握之中。”
魏辅之想了想, 又补充道:“何况,圣人欲整顿扬州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听闻此言,赵郁仪的目光陡然一凝,但他没有反驳,只是说:“便如卿所言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正当气氛和乐之际,突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魏辅之一惊,循声望去,看见一女子正站在不远处。见到有人望来,她慌张看过去。魏辅之刹那间望清她的面庞,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目眩之感却依旧久久难去,他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殿下新纳的江氏女了……
赵郁仪微有惊讶:“怎么了?”
“妾见这里没人伺候,以为无人在此。”若微的声音轻轻的,“打扰郎君了。”
“无妨。”赵郁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下次留心一点。”
若微道一声是,又不放心地看了赵郁仪一眼,退出去了。
魏辅之依旧立在原地,忽而想起了什么,说:“殿下,江家既已明了了,那江氏二子……扬州事毕后,您打算如何安置?”
“他是有才之人。”赵郁仪的声音淡淡的:“且看看吧,若他能进试成功,再做考虑不迟。”
魏辅之微笑点头。心里却在想,江氏子本就是个良才,殿下怕是早就相中了。如今又有亲妹侍奉在旁,他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看来他要尽早做好打算才是。
船只缓缓穿过拱洞,渐渐靠近岸上了。
若微坐在船厢里,掀开帘子往外望去,看见赵郁仪携一行人先行下船,吩咐了什么,众人皆行礼后就走远了,只留下两三随从在他身后。
若微还欲细看,忽而直接对上了赵郁仪的目光。她还来不及紧张,对方就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
若微连忙下了船,船夫们正有序地把船套上桩子,见一道倩影忽然走来,都低下头,不敢去看。
若微走到赵郁仪身边,问:“郎君,已经到了吗?”
赵郁仪点了点头:“先去用午膳。”
早上忙着赶路,没有吃东西,若微也有些饿了。她跟在赵郁仪身后,有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码头边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正在把装满粮食的麻袋扛下船,时不时传来富有节奏的号子声。岸上,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庙宇等等。店铺林立,车骑轿辇,担驮推拉,人流熙来攘往。
赵郁仪走到一家酒楼前,停下了。福宁走上前去,同店里的伙计说了些什么,店小二满脸殷勤的笑容,然后迎他们进了厢房。
酒馆在河岸不远,坐在窗边,仍能看见流淌着的望日江。远离嚣市的地方,点缀着几个零星的村落。远处群山蒸腾起雾气,无声的云雾如同流动着的河水,将村落浸得湿透朦胧。
若微安静地沏茶,碧绿色茶水在瓷白的茶盏中微微荡漾,如同一块不规整的翡翠。赵郁仪漫饮了一口,又说:“你也润润喉。”
若微说好,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就着正午明媚的日光,她偷偷地觑向赵郁仪,他正凝望着远处的群山,眼中隐有所思。历经了昨晚以后,赵郁仪在她心中的印象有所改变了。原本,对她而言,他仅仅是一个酷冷无情,高高在上的符号,令她又恨又惧……现在她隐隐察觉了,他并不是一个象征着某事的物件,他也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与爱恨的……总而言之,他并非毫无破绽,不可击破。
陆陆续续有人把菜肴端上来了,加上汤羹,一共六道,并不奢张浪费。若微才饮了一口汤,便听赵郁仪道:“扬州向来以水产闻名,不若试试这道鲈鱼。”
若微便往他目光所指的地方望去,看见鱼肉洁白如雪,陈于盘上,而拌着的齑料又色泽金黄,看上去鲜美可口。若微好奇地尝了一口,便赞叹道:“好鲜甜。”
赵郁仪便微笑,“长安少有此佳肴,我也只在幼时用过几次。”说着,他就尝了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若微瞪大眼睛:“这个菜很名贵吗?”
“自然不是。”赵郁仪失笑,“此菜唤作‘金齏玉脍’,你应该也在书上读到过。早在前朝,便已然盛行于江淮之间了,平民百姓也喜食它。”
若微不禁赧然:“妾读书不认真……”
“只是杂书罢了。”赵郁仪道,“你没听闻也很寻常。”
若微便道:“那便是郎君读书读多了。”
赵郁仪颇为惊奇地看了若微一眼。这是若微第一次和他说“出格”的话。他不以为忤,仍是微笑:“你说得对。少年时,我无事可做,便只能读书了。”
他看一眼天空之中流动的云雾,“这样下来,书便读多了。”
若微眨眨眼睛。总感觉这句话有些不对劲。还是没有回答长安为什么少见这道菜啊?但当下不是较真的时候,若微没有再问了。
“读书读多了才好呢。”她很认真地说:“您读书多了,就知道扬州是什么样子,来这里可以吃什么,做什么。妾不懂这些,就只能跟您走了。”
赵郁仪有些哑然。他看进若微纯净的眼睛,心脏奇异地颤动了一下。他无奈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的眼睛里有笑意:“只能委屈你跟着我了。”
若微流露出不安的表情。想说些什么,赵郁仪就出声了:“先用膳罢。”他示意身后侍奉的人给若微布菜,“今日也累了,尽早用完,回府安顿下来。”
下了马车,便到在扬州的宅子了。
入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到了院子跟前,赵郁仪就停下了。
他看了下四周,说:“还是粗陋了些。”
他吩咐底下人把行囊打点好,对若微说:“先将就住着吧。”
若微亦打量了下周围,亭台阁池,山石花木,无一不妥,都雅致非常,便道:“妾觉得很好了。”
赵郁仪微微一笑:“你满意就好。”
若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没有说话。
赵郁仪含笑看她:“这段日子会有点忙,可能无法顾及你了。”
若微心一松,她轻声说:“您忙您的便好,无需管妾。”
她看着赵郁仪,见他面色欣然,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郎君,在院子里待久了,闷得很,妾可以出去走走吗?”
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出门亦是很常见的。赵郁仪并不惊讶,但还是拒绝了:“现下扬州局势不稳,你若在外,恐有危险。”他凝神想了想:“再等等吧。或者过几日我清闲些了,再同你出去。”
若微失望极了,但向赵郁仪提出要求是她目前能做的极限了,她不敢再期望太多,便说:“谢谢郎君。”
赵郁仪颔首,“你也累了,先进去休息吧。”
他望着若微,日光下,花影中,少女面容娇美,风姿绰约。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了:“我晚上再来看你。”
若微说好,她把赵郁仪送到垂花门,又盈盈一拜。
对方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
若微和大家忙了一个下午,才把东西收拾好了。
她让大家都下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坐在清溪边的石头上,发呆。
黄昏将要来临,溪流已然染上了隐隐的金色。几点五颜六色的花瓣在上面漂浮,仍渗透出一点冷淡的残香。
若微用手抓了一大把水,又看着水一下从手指间穿过。
她感觉自己的手冷冷的,香香的。
若微忽然感觉到了乐趣,她还欲再抓一把,便听见一道声音:“娘子?”
她回头一看。
是宋嬷嬷。
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您就当我发痴了吧。”
宋嬷嬷摇摇头,“您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若微低头笑,又问:“您怎么不去休息?”
宋嬷嬷道:“奴婢不放心,想着再来检查一下。”
若微便道:“辛苦你了。”
宋嬷嬷连忙说不辛苦,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出声了,“娘子看起来不高兴。”
若微一怔,半晌,她才道:“我只是还有些回不过神,怎么忽然就到扬州了。”她自嘲的笑了笑:“我想家了。”
宋嬷嬷的神情有些悲伤,面对着主人,她本不应该说出口的,然而还是忍不住说了:“……奴婢也是。”
若微有些惊讶,然后问:“您也是苏州人吗?”
宋嬷嬷点点头,“奴婢年纪大了,这点离别之苦,还是受的了的。”她深深叹了口气,“就是一想到女儿,这心啊,就疼得厉害……”
若微沉默了,她看着宋嬷嬷慈蔼的面容,眼睛里却慢慢浮现出母亲的脸。她想起离家时,母亲的哭泣,还有她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她的衣裳上。若微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您若愿意的话,我求一求郎君,让您回苏州去……”
宋嬷嬷先是一喜,而后摇了摇头:“您的大恩大德,奴婢记下了。”她低着头:“奴婢不能断送了女儿的前程。”
若微尽管疑惑,但没有去询问。她柔声道:“您累了,去歇息一会吧。”
宋嬷嬷说好,她望着若微温柔美丽的脸庞,不禁说:“您也是。”
若微一怔。
宋嬷嬷道:“奴婢痴长了这么多岁。算是明白了一些道理,这日子呀,都是人过出来的。”她顿了半晌,“老天给的东西啊,是容不得我们拒绝的。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高兴些了,日子就好过了,渐渐也琢磨出趣味了……”
这是她用尽一生的苦难,所诠释出的道理。
若微不语许久。
老天?谁是老天呢?
是谁赋予了她这样的命运?
黄昏的暮光打在若微的脸上,传来一阵麻木的灼痛。
宋嬷嬷说完,有些不安了,她惶恐道:“奴婢失言了。”
若微才回过神,“您是为我着想,我都知道。”她的声音依旧很柔和:“谢谢你。”
宋嬷嬷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慢慢地说着,然后退下了。
若微依旧站在原地。
晚风轻轻拂过,刚刚碰过溪水的手,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
若微还是回屋了。
眼泪
若微用过晚膳, 便开始绣东西了。
前些日子她心绪杂乱,好久没有碰针线了。现在绣了好一会,才让生疏之感慢慢散去。
庭院里渐渐点起了灯, 纱窗锦阁内烛火长明, 若微就着烛光, 任彩线在手指间轻盈穿梭。雪青上前, 问她要不要用些果汤,若微饮了一口,又继续手下的功夫了。
雪青悄悄退出去, 和云霏嘀咕:“瞧着娘子的样子,真的好似回到了家中一样呢。”
云霏微笑:“如此多天了,娘子约莫也习惯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有快慰, 也有叹息。
云霏又说:“郎君今晚要来, 我去看看有什么疏漏的……”
话没说完, 便看到福宁领了几个人进来了。
二人忙将他迎进阁中。
若微有些惊讶, 放下针线, 问:“可是有何要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福宁脸上依旧挂着挑不出一点错处的笑容:“明日便要出府采买了,奴来问问您有什么缺漏的。”
若微道,“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她说完,想了想, 又道:“只是要劳烦您给我带几幅绣图。”
福宁自然应下,而后恭敬地离开了。
福宁一走,雪青就问:“娘子之前的都绣完了?”
“快了。”若微说:“到时再使人去买, 太麻烦了。现下一同买回来好了。”
雪青看一眼若微手中的绣绷, 说:“娘子绣得和以前一样好。”
“你就哄我吧。”若微道,她一寸一寸地抚过上面的针脚, “我好久不锈,退步了。”
云霏宽慰道:“日子还长,娘子慢慢来便好。”
若微点头,她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了,说:“看了一个晚上,我眼睛疼,出去走走。”
“娘子且等等。”云霏道,“方才厨下烤了些胡饼,现下也快送来了。”
若微想拒绝,云霏就抢先开口了,“您今晚就用了一碗粥,不吃些东西,仔细胃疼。”
若微只能说好。
很快,便有人送了一盘子胡饼上来。胡饼被香油煎得脆脆的,还撒上了黑芝麻,尝起来很香。膳夫还把羊肉切好了,最新完结文在叩扣群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和胡饼一起烤,撒了迷迭香,百里香和胡椒,肉半熟就拿出来了。香气浓郁,入口嫩滑,又有胡饼的酥油调味,若微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云霏把盘子拿下去,雪青整理着她刚刚完成的绣品。
而若微漱口后,就一个人去庭院散步消食了。
赵郁仪缓步行入院中。
守门的婢女皆朝他行礼,他微微点头,便走进去。
将近亥时,阁内却依旧灯光如昼,赵郁仪知道是因为等他的缘故。
东宫之中,也有嫔御会彻夜点起明灯,燃起香料,艳妆华服,盼他驻足一二。直到蜡炬成灰,香炉燃尽,妆泪深深。
他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做。毕竟,他是她们的天。这一生,她们都只能仰仗于他,自然要千方百计求得他的恩宠。这与臣子乞求帝王的雨露并无区别。
他生长于冰冷的权力之巅,惯然以此磋磨他人。温情只是表相,冷酷才真正构成了他的骨肉与血脉。
那么,这里与东宫有什么不同?赵郁仪一边打量着灯火,一边心不在焉地想。有一个眼熟的婢女看见他了,他认出是在若微身边伺候的。她跪下来,有些紧张地说:“娘子现下在园子里散步,奴婢这就把她叫回来。”
赵郁仪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散步?”
云霏道:“娘子方才吃了饼,消食去了。”
赵郁仪问:“晚间没用膳吗?”
云霏迟疑道:“娘子就吃了少许,”
赵郁仪嗯一声,道:“不用你了,我自己去找她。”
云霏惶惶,只能说是。
若微住的秋水阁,就建在水边。
靠近水的地方,常常会听见蛙鸣。若微长于江南水乡,对蛙鸣并不陌生。蛙的声音,确实不太好听。平日里听还好,可是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听见这样永不停止的鸣叫,是很容易心生烦躁与愁思的。
若微立在湖边,带着水汽的晚风吹来了,她感到了点冷意。寒凉的月色下,湖水静默如冰,星星点点的荷叶就像一块块漂浮的翡翠,连莲花都是优美无声的。只有着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蛙叫,偶尔,会有闪着微光的虫子飞过,像夜空中浮动的光点。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仿佛也镶嵌入了这冰凉的夜画中。
若微叹口气,想要回去了。转过头,却看见了赵郁仪。
若微讶然道:“您来了。”
“怎么到这里来了。”赵郁仪说,“夜深了,容易着凉。”
若微疲倦地笑了,“走着走着就到了。”
赵郁仪走近,凝视她。半晌,才出声:“你瘦了。”
“有吗?”若微摸了摸自己的脸,“应该是赶路赶累了。”
顶着赵郁仪的目光,若微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了句,“妾变难看了吧。”
“你若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了。”赵郁仪微笑:“很美。”
若微愣住,一下望进他的眼睛。这双冰冷,又温柔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了。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心里藏了很多事。”赵郁仪说:“对不对?”
若微一下冒出了冷汗,她紧张道:“郎君,我……”
“不用说。”赵郁仪微微摇头,“我知道。”
若微仍是有些怯然地望着他。
“是我的错。”赵郁仪沉默数息,他有些歉然的样子:“一开始,我太急了。忘了你还小,不经事……”
若微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别哭。”赵郁仪叹息一声,他用手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别哭……”
若微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在赵郁仪再次欺近的时候,她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在这。”赵郁仪无奈极了,“你为什么要害怕?”
若微只是拼命摇头,说不住一句话来。
赵郁仪无法,只能伸出手,抱过她。她湿淋淋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吸气声。他又怜又爱,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她甜美的气息环绕着他,他感到很快乐,又很沉醉。
若微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抬起头,说:“郎君,我……”
赵郁仪很温和:“怎么了?”
若微咬咬唇,“我老是哭。”
赵郁仪微笑了下,“没关系。”
若微犹疑地望着他。
“我不问了。”赵郁仪说:“好不好?”
若微好久不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方才你身边的人同我说,你今晚没怎么用晚膳。”赵郁仪的声音很轻柔:“明日不可以了。”
若微闷闷地点头。
“你第一次出远门,的确容易胡思乱想……”赵郁仪微微凝神,“再忍一忍吧。过几日,再同你出去,可以吗?”
他的态度如此和煦。若微的胆子稍稍大一点了,“您可不要忘记了。”
“自然不会。”赵郁仪一笑,他注视着若微哭得红红的脸颊,忍不住亲了一口,低声说:“不要再难过了。”
若微望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有点不敢再看了。
她垂下纤长的眼睫毛,小声地回答:“好。”
赵郁仪又亲了亲她,然后拦腰抱起她,说:“回去了。”
若微乖乖地点头。
她把头埋在赵郁仪的脖颈里。
甜而微冷的蘅薇香,一直萦绕着她。
像甘美的蜜糖。
又像月下寒凉的活水。
晨光愉快地在窗棂上跳跃,云霏轻轻地打开一点窗,它便调皮地钻了进来。
若微在睡梦中,感觉眼皮烫烫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还没完全醒来,显出一副呆呆的样子。
云霏轻柔地说:“娘子醒了。”
若微揉揉眼睛,才回过神。她看了下四周,发现赵郁仪还没走,正坐在一旁看书,听见动静,他回头看她一眼:“醒了。”
若微还想告罪,就听赵郁仪说:“快洗漱吧,要用早膳了。”
若微乖乖地点头。
用完早膳,赵郁仪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对她说:“觉得闷可以在府内多走走,”他想了想:“看湖的时候要小心些。”
若微自然说好。
绣了一早上东西,若微有些累了。
下午她去院子后面逛了逛,和宋嬷嬷一起摘了一些芙蕖花。
素影看到了,好开心,“这么多花啊!”
“在院子后面的池子里摘的。”若微笑道:“还有好多。”
素影惊讶地睁大眼睛,上去帮若微拿了一点,说:“香香的。”
若微便笑,她让雪青拿几个胡凳出来,然后坐在庭院里修建芙蕖的枝叶。云霏和她一起剪,雪青则去库房拿花瓶。
素影双手托着下巴,问若微:“娘子怎么知道要这样剪?”
若微含笑看她一眼:“你觉得怎样好看,就怎样剪。”
素影嘟嘟嘴:“奴婢可不知道。”
宋嬷嬷便道:“给你剪一枝试试看。”
素影连忙摆手:“奴婢怕剪坏了。”
大家都笑。
若微笑着摇摇头,一个不留神,把一朵开了一半的花朵剪了下来。若微心疼好久,无法,却也只能扔了。
一转头,却看见素影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做活,若微看着她水灵灵的脸庞,忍不住把小花插入了她的发髻上。
素影一惊:“娘子!”
若微微笑:“素影真美。”
大家也都跟着夸赞,素影的脸慢慢红了。她呆呆地抚摸着发髻上的小花,望着娘子温柔静美的侧脸,在心里说,娘子才是最美的呀。
若微把花都修剪完毕,便看见雪青带着人捧了几个花瓶进来。雪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说:“有花卉纹梅瓶,粉青釉玉春壶瓶,青瓷胆瓶……娘子看看要哪个?”
若微将各个都端详了下,又询问了大家的意见,最终一致决定,用玉春壶瓶。
把芙蕖摆放好了,雪青便问若微:“厨房快生火了,娘子今晚要用些什么?”
若微一愣。“也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雪青想了想,说:“那奴婢去前头问问。”
最近赵郁仪待若微甚好,前院的人对她们也亲厚。所以听了雪青的话,大家都无异议。
雪青于是出去了。
若微则在内寝教素影认字。
过了一会,雪青回来了,说:“娘子,郎君说今晚叫您去前院一起用膳。”
若微一愣,说知道了。
见雪青还站在那里,有些惊讶,问:“还有事吗?”
雪青吞吞吐吐的,神情也很不安,犹豫了片刻,出声了:“奴婢方才看到了两个生人。”
若微没当回事:“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那种生人!”雪青还是说出口了,“是送到郎君身边伺候的……”
若微愣住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尖泛出了白色。
虽然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但是……这么快吗?
若微一时无言。
狸奴
若微到前院时, 还没开始用晚膳。
她刚走到门口,看门的侍从就热情地迎她进去,还问:“娘子要吃些什么?”
若微想了想, “天气好热, 我想喝冬瓜丸子汤。”
侍从连连说了几声好, 又说:“郎君在书房, 我带您进去。”
若微犹豫:“只怕会打扰郎君,我在外头等就好了。”
侍从说:“无碍的,郎君说外头热, 叫您到了就直接进去。”
若微有些忐忑,却只能点点头。
站在书房门前,若微犹豫了一会,进去了。
与外面不同, 书房内很清凉。青铜制的冰鉴内盛满了冰, 正冒着白色的冷气。应季的花卉鲜妍可人, 散发出微冷的暗香。赵郁仪坐在书案前看着什么, 只有福宁一人侍立在旁。
听见声响, 赵郁仪抬起头,说:“来了。”
若微行了礼,嗯了一声,说:“妾来给您磨墨吧。”
赵郁仪一边写着字, 一边说:“不用你伺候。先坐坐吧,一会要用膳了。”
若微依言坐下了。
很快,便有婢女悄声走进, 一一在若微就近的桌案上摆了茶水瓜果, 就退下了。
若微定睛一看,是一小盅冰镇的花茶, 一碗浸入冰水的李子,还有一盘各色的茶果子。
若微拿起一颗桃花形状的茶果子,咬一口,发现是豆沙馅的。吃完了,又尝了个小包子形状的,应该是牛奶馅,吃起来很香,很甜。
若微还欲再来一个,赵郁仪忽然出声了:“不能再吃了。马上要用晚膳了。”
若微有些尴尬,便不再吃了。她刚才怎么没有发现他在看她?她偷偷看向赵郁仪,对方的目光依旧落在书案上,脸上还是沉思的表情。好像刚刚她听到的声音是幻觉一样。
若微咬了一口李子,感觉不够甜。她现在还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太子吗?明明在几个月以前,他们的生活毫无关联……他们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若微的嘴中尝到果肉的余味,冰凉中带着微微的酸涩。她忽然间有些惆怅了。
约莫坐了几炷香,有人来报:“郎君,可以用膳了。”
赵郁仪漫应一声,扔下毛笔,站起身,对若微说:“走吧。”
若微连忙跟着他出去了。
晚膳在院子的树荫下吃。
前院下开凿了几口凉水井,盖上了镂花透气的盖子,有源源不断的冷气从水井中溢出。加之已经过了傍晚,总体而言是很清凉的。
他们一坐下,侍人便捧着膳食有条不紊地进入,又一一放好。漱口后,就可以开吃了。
因为天热,厨房都是做了些爽口不腻的。分别是两盅汤,清炖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和几道清炒小菜。若微最先喝了自己点的冬瓜汤,澄清的汤汁,热腾腾的,又清甜,又鲜。
原本和赵郁仪一起用膳,若微还会紧张,但现在次数多了,也逐渐安之若素。何况,在最初的半个月过去后,总体而言,赵郁仪待她,还是比较温和的。想到这里,若微不禁看了他一眼。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动作是一贯的优雅矜贵。好像自从认识他以来,她就没见过他表情失控的样子……当然,晚上除外。
想着想着,若微忽然想到了雪青不久前和她说的事。来了新人,说实话,她没有太多感受。非要说一个的话,那就是不安了。虽然她不愿意待在赵郁仪身边,但她知道,在这个金玉的囚笼之中,这个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万一什么时候……若微不敢想象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想到此处,若微感觉胃口有些丧失了,她命令自己不要想东想西,专心吃菜。
晚膳渐渐用完,一番洗漱过后,福宁问:“郎君是要回书房吗?”
赵郁仪微微摇头:“刚用完膳,先不回。”
他看一眼若微:“陪我走走吧。”
若微自然说好。
夜晚,渐渐起风了。
赵郁仪感受着迎面抚过的风,说:“扬州的夏日,还是比长安要凉快些。”
若微不了解长安,便问:“长安很热吗?”
“这是自然。”赵郁仪道:“长安位于关中,四面皆是高山险峰。每每入夏,真是宛若蒸炊釜甑般。”
若微想了想,说:“苏扬两州,也是很热的。不过湖比较多,所以凉快一些。”
“苏扬两地,的确多湖多泽……”赵郁仪像是回想到了什么,“湖光也是极美的。”
“对呀。您来了江南这么久,应该也看过许多吧?”提起自己熟悉的家乡,若微有一点谈性了,“您来的不是时候,应该初春的时候来呢,那时候,湖面上的冰初初融了,露出新绿颜色的水,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只能望见一道道奔来的江波……”
赵郁仪想着她语言描述的场景,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他回想了片刻,“我记得在江府不远处,仿佛就有一个很大的湖泊。”
“您记性真好。”若微不禁笑起来,“阿耶特地在湖边建的府邸。儿时,我同姊姊们常常去那里玩……”
过于晦暗的孩提时代,让赵郁仪对若微口中的一切,都有着本能的向往。他一直含笑倾听若微的话,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睫毛。她的眼睫毛怎么这么长?赵郁仪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的疑惑,甚至有种想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还是若微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郎君?郎君?”
赵郁仪回过神,便望到了若微疑惑又有些怯然的目光。他微微一顿,然后问:“怎么不继续?”
若微有些惶然的,“您许久不说话,我以为您不爱听……
赵郁仪失笑,“怎么会?”他亲了亲冒傻气的小娘子,“继续说罢。”
若微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过一会,她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小小的:“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也回不去了。”
赵郁仪自然察觉到了若微言语中的情绪。想到她还不经事的年纪,便即将要远离父母家乡……心下不禁有些怜惜,便温和道,“不仅是苏州的水色怡人,长安的水色,亦是很美的。”
若微怔怔的,“……真的吗?”
“骗你作何?”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长安宫内,便有太液,蓬莱,瑶台三大池。都是离东宫很近的,你随时可以同人去赏玩。”
若微听闻此言,心中却更是惶然。也许是眼前人的语气太温和了,让她不禁问出了口:“我这样的身份,也可以吗?”
赵郁仪诧异地望她一眼。
“为什么不可以?”他的声音很轻柔,“我说你可以,你便可以。”
若微静静不语,只是仰头望着他。
“怎么又冒起了傻气?”赵郁仪抚上她柔软的脸颊,却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何况她来到他身边,的确不那么光彩。
他微微叹息:“你是要跟我回宫的。我不会叫你没了去处。”
若微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道:“我害怕……”
“不用怕。”赵郁仪亲了亲她的眼睛:“有我在,谁敢看不起你?”
若微想,你才让我最害怕……她没有回答赵郁仪的话,只是低下了头。对方身上冷而甜的蘅薇香再次欺近她,她的全身乃至心脏都不由得颤栗起来。
他们相伴着走了一会,气氛还算融洽。
忽然间,赵郁仪见若微停下了。
他有些疑惑,问:“怎么了?”
若微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巴上,压低了声音:“有叫声。”
赵郁仪凝神一听,果然听见了几下短促的叫声,又细又弱,像是幼兽在哀鸣。
若微在原地听了片刻,然后悄声走到不远处葱茏的花木前。
她拨开树丛,看见了一只橘色的小奶猫,蜷缩成一个毛绒绒的团子,小小的尾巴一抖一抖的,还在小声的叫唤。
若微心生怜惜,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
她端详了一下,发现它并没受伤,应该是被母猫抛弃,或者是走丢了,一直在饿肚子。
若微松一口气,又喃喃道:“这里怎么会有狸奴?”
赵郁仪看一眼若微怀里的黄狸猫,说:“这里许久未有人住了,有狸奴,也很正常。”
若微想了想,问:“郎君,我可以养它吗?”
赵郁仪望着她,微笑:“你想养,便养吧。”
若微小声说:“谢谢您。”
她于是站起身,温柔地安抚起怀里的小猫。
眼前的场景,令赵郁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他第二次见到若微的场景。
那一天,她是抱着一只小猫头鹰,也是像如今这般,这样温柔,轻轻地哄它……
赵郁仪一时入神。
他把若微送到了秋水阁。
临走时,他看了看若微怀里的小奶猫,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去,知道吗?”
若微自然连连点头。
赵郁仪最后和宋嬷嬷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众人看到若微抱着一只狸奴回来了,都一惊。
素影有点怕猫,躲得远远的,说:“哪里来的小猫?”
若微说:“我和郎君在外头捡到的。”又连忙说:“用瓶子装满了热水拿过来,再冲泡一点羊奶。”
素影连忙去冲羊奶了,宋嬷嬷用帕子包了热水瓶,递给了若微。
若微把它放在小猫的旁边,给它取暖。
素影把奶瓶送上来了,若微试了试温度,抚摸着小猫的后背,给它喂食。
宋嬷嬷仔细端详了下:“犬齿还没长好,估计也就半月大。”
云霏和雪青也凑过来看。
只见小猫吮吸着奶,发出细微的咕噜的声音,轻轻晃动着尾巴,趴在若微的膝上,像一团暖黄色的云朵。
素影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它。
小猫喝完了,轻轻蹭了蹭若微,眼睛慢慢闭上了。
若微说:“它要睡觉啦。”
素影的声音小小的:“娘子,您要养它吗?”
若微点头,“郎君已经同意了。”
宋嬷嬷慈蔼的笑了:“娘子要叫它什么?”
若微看了眼蜷缩在她怀里的毛线球,把想说的两个字吞了回去,“就叫云朵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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