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第二日, 云朵就恢复了活力。
但它是一只很胆小的奶猫,怯生生的,只有若微可以接近它。其他人一旦靠近, 它就会瑟瑟发抖, 然后想方设法把自己藏起来。
若微好不容易在一团毛线里找到它, 把它抱了起来。
她轻柔的挠着它的下巴, 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呀。”
云朵没有理她,只是蹭了蹭她的手指,又睡着了。
若微轻轻地把它放回窝里。
“真好。”若微对宋嬷嬷说:“它想睡就睡。”
宋嬷嬷笑道:“娘子该多向云朵学学。”
“我尽量。”若微叹一口气。
若微就着阳光, 画了一上午花样子。
午后,云朵醒过来了,它吃了奶,精力很旺盛, 在若微身上跑跑跳跳的, 简直一刻没有停过。
像一团会动的蒲公英。
光是看着它, 若微的心情就好多了。
她画完了花样子, 打算和云朵出去晒晒太阳。
才半个月多几天的小奶猫。晒二刻钟就好了。
今日的天气很好。
有阳光, 却也有风。池子亮澄澄的,草树绿油油的,各类的花朵开得很好,鲜妍又美丽。
云朵看起来很好奇, 但又很害怕,躲在若微的怀里,淡蓝色的眼睛看看东, 看看西。
若微和云霏轻声说着话。
她们走了一会, 刚打算回去,却听见前方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若微张目望去。
前方, 忽然出现了两个美丽的女子。
左边的着月白色的云缎裙,身姿纤盈,肌肤凝雪,温文秀丽;右边的则穿了丹碧纱纹双裙,身段丰腴,杏眼桃腮,妩媚多情。看见若微,二人俱是一惊。
若微瞬时便明白了,这两位应该便是昨日雪青和她说的“新人”了。
她朝她们点头致意。
二人却远远朝她福了一福。
若微一惊,朝她们回礼了。
然后抱着云朵,带着云霏,连忙走远了。
云霏说:“好巧不巧,怎么就碰上了……”
若微逗弄着云朵,没有说话。
云霏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若微淡淡的神情,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花丛中,那两位美人还没反应过来。
她们俱怔怔地望着若微已经看不清的背影。
还是流仙先开口了:“这就是……江娘子吗?”
香袖的神情有些茫然,没有说话。
她们二人俱是扬州贵人家中豢养的家伎。
主人说要给太子献美,她们姿容出色,又能歌善舞,所以被选中了。对此,她们都惶然极了。只是主人打算把她们送给谁,她们都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暗暗给自己加油鼓气。
昨日入了府,见府中规矩森严,更加惶惶不安了。而等待了一个晚上,也不见有人安排,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无法,便出来打听一下消息,没想到却见到了,在府中仆婢的私语中,最得郎君宠爱的江娘子。
竟生的如此之美……
她们忍不住自惭形秽。
香袖半晌才说话:“我们如何比得过人家。”
流仙担忧极了:“这可如何是好……”
香袖也道:“我还宁愿回去做个家伎,当个婢女也成,好过如今七上八下地煎熬!”
“好妹妹,可别说糊涂话!”流仙连忙出声:“我们这些人,哪里能有自己的想法!”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泪落而下。
若微像往常一样用过晚膳。
她今日有些疲懒,什么都不想做,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书。
渐渐到了戌时,雪青有些不安了,老是在外头张望着。
云霏倒是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地做着针线活,只是节奏有点乱了。
宋嬷嬷看在眼里,暗暗叹口气。
雪青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娘子,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若微装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有什么好急的?”
雪青这下真急了:“您明明知道奴婢说什么……”
若微脸色微微一变,雪青没有察觉到,还欲说下去。
“够了!”若微忽然开口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不要再说了。”
雪青猛地噤声,云霏和宋嬷嬷都低下了头。
秋水阁内忽而一片安静。
若微许久未发一言,捏住纸张的手指尖已经发白了。
她的内心空茫,又荒芜。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云霏看若微一眼,而后出去了。片刻,她进来,迟疑地对若微说:“郎君……唤您过去。”
若微一动不动。
云霏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半晌,还是出声了:“娘子……”
像是有一根尖刺的东西,猛然卡在了若微喉间。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自顾自的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披风,穿上了,说:“走吧。”
这一夜并不难熬。
今夜,赵郁仪的心情仿佛很好。
这样说也不对……也不只是因为心情好,最近,他待她总是很宽和的。
寝阁内燃起半亮不亮的灯,在暧昧的烛影下,他慢慢地接近她。
事毕,他对她说:“今晚留下吧。”
若微缓了片刻,说好。
赵郁仪亲了亲她额头。
然后,他站起身,往外吩咐一声,便有侍人鱼贯而入,侍奉他去侧间沐浴。
又进来几个人,带若微去了。
若微沐浴完毕,坐于镜前,云霏擦拭着她的头发。
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她昏昏欲睡。
昏沉之间,她闻到了一股幽微的蘅薇香。
赵郁仪进来了。
他让云霏下去,然后拿起帕子,给她擦头发。
若微一惊,“您……”
赵郁仪含笑注视她。
若微于是低下头,不做声了。
他的身上,有着沐浴过后淡淡的水汽。
像冰凉的浪潮,一阵一阵地朝她涌来。
她不由得颤栗起来。
赵郁仪察觉到了,问:“冷吗?”
若微没说话。
透过镜子,她凝视着赵郁仪的眼睛。
一个如此冷漠的人,为什么会有一双这么温柔的眼睛?
像寂静的篝火,又像是夏夜闪烁的星星。
但也许,这只是她在烛影中的错觉。
赵郁仪又问了一遍:“冷吗?”
若微轻轻地摇头。
赵郁仪又问:“你下午,是不是见到什么人了?”
若微点点头,“就在湖边。”
赵郁仪安静了片刻,他抚着她柔软的脸颊,道: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就把她们当做寻常侍女对待。”
若微一怔,她看了赵郁仪一眼:“您不用为了我这样……”
赵郁仪微笑不语。
若微不敢过久看他眼睛,就撇开视线,道:“都听您的。”
头发渐渐擦干了,他们回到榻上,赵郁仪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周围,全是他铺天盖地的气息。
他轻轻碰着她的嘴唇。
若微被弄得痒痒的,下意识躲开了。
反应过来,她有些害怕,紧张地望着他。
而赵郁仪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若微放下心了,感觉他心情不错,犹豫了下,还是说话了:“郎君……”
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了?”
“妾可以给家里写信吗?”若微的声音小小的,“我想家了……”
赵郁仪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当然可以。”
他想了想:“你先写,过几日我安排人送去。”
若微不禁欢喜,她偷偷看着他,说:“谢谢您。”
赵郁仪含笑看她:“要怎么谢?”
在他的眼神下,若微的脸慢慢红了。
犹豫了好久,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赵郁仪忍不住笑了:“就这样吗?”
若微犹豫了好久,才小声说:“您想怎么样?”
赵郁仪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若微鼓起勇气,轻轻碰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呼吸,很近,很近。
像一闪而逝的风,抚过她的面颊。
一阵又一阵。
温暖,而火热。
赵郁仪感受着她生涩的吻。
她的眼睫毛,在轻轻颤动。
他看着她抖动的眼睫,不知为何,心跳忽而加快了。
叮咚。叮咚。
夜深了。窗外的露水渐渐凝结,而后落下。
一滴,又一滴。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若微靠在他怀里,轻轻地喘息。
赵郁仪一下回不过神来。
他们好久没说话。
半晌,若微出声了:“郎君,这样可以吗?”
她看起来很羞怯,又很动人。
赵郁仪轻轻嗅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若微于是知道他的回答了。
相拥片刻,赵郁仪开口了。
“明日我得空。”他的声音很轻柔:“要不要出去走走?”
若微惊喜:“真的吗?”
赵郁仪微笑点头。
又问:“你想去哪里?”
若微摇摇头,“我不了解扬州。”
她看一眼他,低下头,“都听您的。”
赵郁仪望进她浅浅的笑靥里,确认刚刚听到的心跳声不是幻觉了。
长姊
第二日若微要出去的时候, 云朵一直不让她走。
它咬着若微的裙摆,上窜下跳的。
若微好无奈,只能低下身子哄它。
赵郁仪静静看着她们。
好不容易把云朵哄睡了, 若微转身, 看见他, 一惊:“您来了?”
她小声说:“让您久等了。”
“无事。”赵郁仪微笑道:“走吧。”
红日从远处山谷升起, 镀金般的日光弥漫于空气。绿莹莹的树叶簌簌作响,如同起起落落的碧潮。宽敞的街道上渐渐沸腾起人声,若有若无的炊火气息飘散于若微鼻尖。
若微得到了赵郁仪的同意, 便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望去。此处是她毫不熟悉的扬州,但人世间的烟火气息向来差别无几。所有人都围绕着往日的生活运转。这令若微松一口气,不知为何又有些惆怅。
赵郁仪看着若微扑闪扑闪的眼睫毛, 她的唇瓣轻轻上扬, 像是微笑了。他感受着她愉悦而轻松的心情, 明明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事, 但他的心中却奇异地感到轻松和满足。
“郎君。”他听见若微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净月湖。”他立刻便回答了她, “你会喜欢的。”
若微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笑了。
赵郁仪凝视她片刻,然后轻轻吻上她的唇瓣。
和他刚刚所想的一样,是蜜糖一样的味道。
没有人不会沉醉于净月湖的风光。
长堤青柳, 十里湖光。远处鹿岭苍翠,青雾缭绕。带着山岗冷气的风,吹过湖边踏青游玩的人群。人群的笑闹之声, 一时很近, 一时又很远。
她和赵郁仪泛舟于湖上。这条小舟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余人都扮作游人,散于四周, 默默保护。福宁原本想跟上舟伺候,被赵郁仪挥退了。
若微抱着一捧柰子花,轻轻嗅着它的香气:“好香。”
方才,若微一下马车,便闻到了一阵淡而甜美的花香。循着香味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有商贩在卖柰子花。
乳白色的花朵,又清丽,又甜美,有着如丝如缕的清香。若微买的这一捧,还没有开完全,有着零星几个玉米粒大的花苞,小而饱满,如珠如玉。
给银子的时候,赵郁仪问她:“是要这一捧吗?”
她抱紧怀中的花,点点头。看见他仿佛笑了,又似乎是没有。或许只是一闪而逝的笑。相处了几个月,她知道他的情绪十分内敛,不会过多在外表现出来。不过她能感觉到,他现在心情很不错。
她弄不明白他,便将纤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卖花的是个老媪,看上去亲切又慈祥。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还叫住了他们,问:“要不要试试柰子花茶?”
她有点想喝,便看了一眼赵郁仪。见他点头了,她便接过柰子花茶,喝了一口,清雅的淡香一瞬间充盈了味蕾。她有些沉醉了。回过神来,她觉得就自己喝,不太妥当,便把清茶递给了他。
赵郁仪轻轻抿了一口。
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举止有些亲密了。若微不自在地撇开眼神。又刚好瞥到老媪含笑的目光,她的脸渐渐红了。
她抱着花,和赵郁仪一起,看着湖面上的风景。
碧绿的江水,有着淡淡的凌波,倒映出天际流云的色彩。空气清新明丽,唯有跳跃的阳光一闪一闪。她认不出游于碧波之上的水禽,还有湖面上滑翔的飞鸟。赵郁仪便一个一个教她认。他的声音很轻,是一贯冷清的音色,但并不显得冷漠。
他说完了,停下来。若微望着他的侧脸,发自内心地说:“您懂得真多。”
于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朝她望过来,一如曾经自上而下的俯视一样。然而,这次,他的眼睫毛微微下垂,而后对她微笑了。他的眼神终于不那么遥远,仿佛伸出手便可以接近。但若微不会去尝试。不管如何改变,对她而言,他的眼神本身就是她的枷锁。
他们靠得越来越近了,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柰子花香。他的气息逐渐接近,若微本能地感到颤栗。潜意识里,他始终令她恐惧。然而他只是将她落到颊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他轻声对她说:“看湖吧。”
与若微所想得不同,净月湖周遭的街道,行人并不多。
“这里是新雨坊,来往的皆是豪富家眷。”赵郁仪道:“人会少一些,不那么拥挤。”
若微新奇地点点头。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各家的牌匾皆醒目张扬,时不时有车马辘辘而过,然后下来几个衣着华贵的女眷。也有几对郎君与娘子相伴而行,在玉兰花下,絮絮私语。清风拂过的每一个角落,皆是温暖人心的佳景。
“饿不饿?”赵郁仪问她:“刚刚只吃了面片汤。”
若微摇摇头,小声说:“不饿,但是渴了。”
赵郁仪说:“去前头看看。”
他们便继续往前走了。
午后,有日光,但奇异的并不炎热。若微踩过青石的板砖,听到轻微的喀嚓喀嚓声;又有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还有行人低低的私语声。她莫名的感到轻快,她偷偷看一眼赵郁仪,发现他神色怡然,显然也是很放松的样子。发觉她的视线,他朝她看过来,若微连忙躲开了。赵郁仪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笑了。
走了一会,便听到有人吆喝:“冰酪,卖冰酪咯,上好的冰酪——”
若微不由得停下脚步。
赵郁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若微说:“我想吃那个。”
赵郁仪微微一笑:“去看看吧。”
卖冰酪的妇人看着他们走近,远远的瞧见二人形容,便下意识的紧张起来。她低下头,不敢仔细看。闻到贵人身上忽远忽近的香气,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若微问:“这个怎么卖?”
妇人垂着头,低声道:“分别有绿李、楞梨、樱桃和木瓜口味,价钱都是一样的,您看看要哪种?”
“我想要樱桃味的。”她询问赵郁仪:“您呢?”
“我不用。”赵郁仪温和道:“你吃吧。”
若微一愣,便这样和妇人说了。
妇人手脚麻利,一下便拿碗盛好了,然后递给若微。福宁连忙付了银钱。
两团樱红色的圆球,盛于碗中,还点缀着几片小叶子,看上去玲珑可爱。若微尝了一口,牛奶与蜜糖的气息,便填满了唇齿间的每一个缝隙。她感受着阳光的温暖,空气的甜美,还有微风打在脸上适意的感觉……她想起家中,石姨娘很擅长做膳食,她做得冰酪,似乎也是这个味道。
“怎么了?”她听见赵郁仪轻声问她:“……怎么哭了?”
若微连忙用手背擦掉眼泪,说:“……没有哭。”
赵郁仪无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给她擦拭着眼泪。
若微很赧然,只能随他动作。忽然之间,她听到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三妹妹?”
谁会这样叫她?若微一怔,转过头,便看见一女子急急地朝她走来,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
若微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激动道:“大姊姊!”
“真的是你……”雯萱又哭又笑:“刚刚见了你,我还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这女子便是江家大娘子江雯萱了。她业已出嫁三年,嫁的正是扬州寒门士子杨颂,前年刚好被任命为江都令。此刻杨颂站在一旁,看着妻子与妹妹相拥而泣,内心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惊骇。岳父家近来发生的事,他亦知晓。眼前此人是三妹妹,那么,身旁的这位男子……
杨颂的额头迅速冒出冷汗,他小幅度地扯了扯妻子的衣袖,想让她回过神来。雯萱感受到夫君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地。她一时惶然不已,看着妹妹身侧的郎君,说:“妾激动过头,失礼了,您勿责怪……”
杨颂也连忙说了几句话。
赵郁仪望着他们,淡淡地点了点头。刹那之间,他忽然又变得高不可攀,难以接近了。
若微害怕他生气,便开口了:“妾刚刚一时情急……”
赵郁仪的目光转向若微,便温和下来,道:“无妨。”
三人都松一口气。
杨颂仍然不敢放松,偷偷觑着赵郁仪的神色
忽而听见对方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他:“我记得,你是在在江都当差?”
“是。是。”杨颂连忙恭敬道:“有劳您记得。”
赵郁仪沉思一会,问:“最近应该很是忙碌吧?盐案一事,牵涉颇多,想来江都也不能幸免。”
杨颂的脸上流露出苦色,与此同时,一个胆大的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暗暗压下心慌,回应太子的垂问:“是的,正如您所言,最近……”
杨颂说了些什么,事关朝廷大案,若微与雯萱都没有仔细去听。她们握着彼此的手,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悲伤。而雯萱更有些畏惧,她的余光偷偷地瞥向太子,灼灼烈日之下,他脸庞俊美,姿态从容,其天然具备的雍容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雯萱不由得低下头,悄悄握紧了妹妹的手。
二人简单交谈完毕,赵郁仪停在一家茶楼前,对杨颂说:“上去细谈。”
又对若微道:“你们姊妹久不相见,去好好聊聊吧。”
若微心中一喜,连忙说好。
赵郁仪微微一笑,对她说:“只许吃茶,不许再用冰的了。不然一会闹肚子。”
若微一怔,点点头。
雯萱瞧在眼里,暗暗感到惊奇。
赵郁仪又对若微身边伺候的人交代了两句,才和杨颂一起进了一个包间。
若微二人自然是去了隔壁的。
黎元
二人一入包间, 雯萱便紧紧抱住了若微:“最近过得还好吧?”
若微看着大姊姊关切的脸,不想给她添烦恼,便说:“我过得还好。”她流下眼泪:“让家里人担心了。”
“你说得什么话!”雯萱嗔她:“知道你过得好, 我才心安了。你不知道, 最近, 一想起你, 我就……”她的眼泪亦滚滚落下。
二人哭了一会,终于都平静下来。雯萱握着妹妹的手,问:“现下没有旁人了, 就我们两个,你老实告诉姊姊,殿下待你好不好?”
若微沉默片刻,才道:“好与不好, 又能如何……”她顿了顿:“反正只能这样了。”
雯萱看着神色平静的三妹妹, 眼泪又落下了。若微竟变化这么大!上次见面, 还是半年前, 她在夫君的陪同下回家中省亲, 那时三妹妹还是个小娘子的模样,娇娇柔柔,爱闹爱笑的,怎么才短短半年,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也对,她刚刚说傻话了。若微是什么性情,她不知道吗?不管太子待她如何, 这般强迫了她去, 她肯定是郁郁不快的。
“是家里对不起你。”雯萱哽咽道:“真是苦了你了……”
“姊姊说这些做什么。”若微勉强笑道:“都过去了。”
以前若微怎么会这样说话?雯萱听了,心里更是难过。她又哭了一阵, 引得若微又流下泪来。终于情绪缓和过来,“都怪我,无端端惹你哭做什么……”雯萱擦拭着眼泪
“这有什么。”若微轻声说:“看见姊姊,我就很高兴了。”
雯萱心一痛。她抚着若微的手:“好妹妹,难得见着你了。”雯萱一字一顿地说:“有些话,哪怕不太好听,我也一定要同你说。”
若微心在下沉,大约猜到雯萱想说什么了,但仍是道:“姊姊请说。”
“我知道你心里百般不愿,不管那人有多尊贵,待你有多好,这样索了你去,你必然是有怨的。”雯萱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但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好与不好,都只能这样了,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你去了天家,家里无法给你仰仗,只能看你自己了……”
若微垂下头,默默无言。
“刚刚我瞧着,殿下对你,是有几分喜爱的。”雯萱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想什么,姊姊都知道,可是我们怎么能和人家对着干?那些苦呀,怨呀,咽一咽就下去了。人生在世,谁能不受几个委屈?长长久久活着才是正理。”
“眼下东宫没有正妃,嫔御也甚少,你去了长安,有殿下的喜爱,日子不会难过。”雯萱恳切地望着妹妹:“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想着我们,只想着自己就好了,知道吗?”
若微无言许久,她的心又酸又痛,她没有当面反驳姊姊,只是道:“姊姊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雯萱看着她像是听进去的样子,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二人不觉时光流逝,又絮南极生物群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看最新完结文絮叨叨地说了好久话。忽然,听见外头喧闹起来,都是一怔,紧接着,便听见杨颂走出包间,着急询问左右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随从回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新雨坊有富人家宅要采买仆婢,好多百姓带着儿女匆匆地来了。”
新雨坊周围居住的多是官宦之家,豪富大族,寻常也多是这类人来此逛玩。只是奴婢交易,通常都是在东市。一般哪户人家缺了仆役,都是遣人去东市采买的,断不会在此进行。
杨颂听了,立时便皱起眉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赶快……”
话还没有说完,赵郁仪便走了出来,打断他:“带我下去看看。”
杨颂一惊,他连忙道,“殿下,您万金之躯,怎可……”
赵郁仪向他投来极为冷淡的一眼,然后自己走下去了。
杨颂连忙跟上。
随从还站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殿下……他慢慢回想着这两个字,忽而惊得跳起来,连忙跟下去了。
若微和雯萱在内听得一清二楚,对视一眼,走出了包间。
在二楼上,恰好可以看见街上全貌。
若微一眼望去,霎时便心惊起来。
只见刚刚还一片祥和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许多人。大多数都衣衫褴褛,呆呆地站着,眼里都是一片茫然的热切。更令若微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孩子们,头上都插着草标,甚至还有大人也……
若微简直不忍细看。
雯萱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她的渐渐发不出声音了。
赵郁仪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无话。
身后的杨颂低声解释道:“这是都是受盐事波及的平民……自盐船倾覆后,不止河南地陷入盐荒,扬州亦是用盐紧张。一些不法盐商,趁机哄抬盐价……这些人都是被盐价活活拖累至此的。”
赵郁仪的脸色陡然沉下来,久久没有出声,众人偷觑他如霜如冰的面容,心下都无比焦灼。杨颂更是紧张得心里直打鼓。忽然,有一年轻汉子想要突破护卫的阻拦,扑上前来,被拦住了,便跪下来,哀切道:“郎君!这位郎君!行行好,买下我们一家吧!我们都很能干活,绝不会叫您亏钱的……”
有一女孩儿因为身形矮小,一时没有拦住,冲进来,然后摔倒了。她没有站起来,只是一下拽住赵郁仪的袍子:“求求您,救救我耶耶吧……”她边哭边说。
所有人俱是一惊,护卫慌
依譁
忙想把她赶走,杨颂连忙冲护卫使眼色,护卫便默默止住了动作。众人俱屏息望着赵郁仪,等待着他的回应。小女孩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错事,眼泪流得更凶了。
赵郁仪却只是将她扶了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都惊住了。
尤其是杨颂,他望着赵郁仪,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孩儿站起来了,她睁着含泪的大眼睛,望着着眼前温和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的身上还香香的……
女孩儿呆住了。
几息过后,那年轻汉子方如梦初醒,他焦急地冲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女儿,“丽娘,没有摔疼吧?”
汉子抱着女儿左看右看,确认孩子没事了,刚刚松一口气,又慌忙跪下,道:“丽娘不懂事,冲撞了您……”
赵郁仪温和道:“无事。”
他示意护卫扶那汉子起来,又说,“以后叫孩子小心些。”
汉子嘴巴张张合合,还想说什么的样子。
赵郁仪却已经转过头,对杨颂说:“叫人把盐仓内的盐都分派下去。”
杨颂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郎君,下官也想,只是……”
“他们有什么想法,只管找我说。”赵郁仪的脸色倏地冷下来:“你依命行事便是。”
杨颂暗暗一喜,恭声道:“下官遵命。”又连忙吩咐手下人行动起来。
众人听了消息,还是呆呆的,全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都不禁抬眼望去。
烈日下,大殷年轻的储君面容俊美,其姿仪之伟秀,如玉如山。令所有人一眼望去,都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还是那汉子先出声了,“郎君……您是说,咱们有盐了?”
赵郁仪微笑点头。
汉子大喜,一下跪下来,哽咽道:“您的大恩大德,小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俱是感激跪下。
四下响起一片哭声。
楼上,若微与雯萱看在眼里,俱惊诧不能言。
待盐运来以后,赵郁仪便走到一旁。
杨颂跟在赵郁仪身后,心里以七上八下的,不敢说话。
赵郁仪淡淡看他一眼:“继续方才在楼上的吧。”
杨颂心里直打鼓,犹豫了半晌,顾忌着不好惊动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说:“臣有罪,请您责罚。”
“你何罪之有?”赵郁仪微微一笑:“刚刚不是演得挺真的吗?”
杨颂赧然。殿下一定是知道了,这假消息就是他传出来的,是他把那些百姓故意引进来。此刻太子有意揶揄挖苦他,他也只能道:“您勿戏弄臣,臣知错了……”
赵郁仪等了一会,见杨颂脸上惶然逐渐加深,方才开口了。
“也罢。”赵郁仪说:“你在江都,纵然心有黎元,有意做事,挈肘颇多,也是不易。”
杨颂微微松一口气。
然后听赵郁仪微微冰冷的声音传来:“孤原谅你一回,下次不许了。”
杨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殿下的大恩大德,小臣绝不敢忘。”
赵郁仪看他一眼,微笑道:“现下可以好好说说江都的情形了吧。”
杨颂心里又是一打鼓,方才在茶楼上,他的闪烁其词,原来早就被对方看出来了……他心里又敬又畏。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其天授之姿,天人之表。再不敢有小心思,一五一十地说起江都的情况来。
和姊姊道别后,回去的路上,若微好久没说话。她想起分别时姊姊含泪的眼睛,姊姊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若微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于是若微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此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了……若微伤感不已,何况,今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赵郁仪见她沉默无言,以为她不舍得家人,便道:“日后还是能相见的。”
若微的确不舍得长姊,但她知道自己沉默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马车内透入稀疏的月光,模糊地落在赵郁仪一贯显得冰凉的眉目上。犹豫了好久,若微还是出声了:“……郎君,像今日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吗?”
赵郁仪微微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若微在说什么。“如今的扬州……”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的确是的。
若微露出受伤般的神色。
赵郁仪凝视着她明丽的眉眼,天真又赤诚的,这样明显的爱与嗔……他心下有些感慨,却又不禁微微的向往。
“你自幼长在深闺之中,自然不会有人同你说这些。”赵郁仪道,“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何曾有断绝过?大殷如今正处治世之中,比起前代,已经是千好万好了。”
月光抚在若微的脸上,是雪一般的冰凉。仿佛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便一直是这样的月光。若微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面对的是何人,忍不住喃喃道:“连治世……都是如此吗?”
赵郁仪一时怔住。诚然,此话是极不合时宜的,若听到旁人耳里,只怕会被认为对国朝怀有异心,然后被判个谋逆之罪。但奇异的,听闻此言,赵郁仪心中并没有怒意。
“何必要这般想呢?”他沉吟片刻,“绝对的根除恶事,凭借人力,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但若能‘树德务滋,除恶勿尽’,便能达到人间的理想之境了吧。”
若微若有所思,不禁问了一句:“树德务滋,除恶勿尽‘,您……便是如此吗?”
赵郁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笑道:“乾坤之内,道长悠悠。”
若微一时神往。
涩意
这夜书房灯火通明。
“……事情便是如此了。”赵郁仪道:“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这皆是有赖于在苏州的准备。”魏辅之却仍旧面色严肃, “自国朝兴起以来,世家豪左便退居江南,在此经营多年, 已然独霸一方, 难以撼动。”他皱着眉头, “您先前强硬处决了一些豪强大族, 恐怕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了。如今稍作收敛,只怕还在等待时机,进而一击而胜……”
赵郁仪不语许久。他站于窗前, 风徐徐而入,庭院中皎月如霜,清湖如镜。他沉思片刻,“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冷凝如冰, “这也是太祖时留下来的弊病了。”
魏辅之沉默下来。他自然不会与太子讨论太祖施政之得失。众所周知, 本朝太祖便出生于大族, 而当其定鼎天下, 位登九五之后, 对豪族亦颇有优容。在太宗,中宗两朝,其问题还不显,而到了如今, 俨然成为国朝又一大患了……魏辅之斟酌词措许久,开口了:“您务必要小心行事,稍有不慎, 恐怕会有倾覆之祸……”
赵郁仪微微一叹息:“您的意思是, 我们只能做至此了。”
魏辅之长久静默。赵郁仪看在眼里,不禁微笑:“孤记得, 甫下扬州时,先生可是成竹在胸,要定江南于此役,如今如何面露踌躇?”
心中绷紧的神经忽而一松,“先前是臣浅薄了。”魏辅之长长叹一口气:“圣心如渊,臣岂能妄加揣测。”
提及长安宫中皇帝,赵郁仪的脸色微沉。“圣人不欲彻底整治江南,孤纵为太子,又能如何?”赵郁仪的目光望向远方,在那千里之外,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所在,他微微叹道:“如今亦只能顺应上意了。”
“正如您所言……若再继续下去,那后果便不堪设想。”魏辅之痛惜不已,“只能如此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他们都知道最可怕的后果是什么。若太子一意孤行,力图彻底夷灭江南豪强,豪强不敢将矛头直指大明宫中的皇帝,首当其中的便是陷入江南漩涡的太子了……或许皇帝令太子下江南彻查此事,其用意便在于此。
想到这点,纵然是魏辅之,也不由得心生寒意。但他望向太子,依旧是如往常般沉着冷静的模样,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已然有所预料。魏辅之原本因料知天子意图,而有些慌乱的心,不由得安定下来。
“不过,您说得还有一点不对。”迎着魏辅之疑惑的目光,赵郁仪微微一笑,“纵然不能铲除他们,稍微恐吓一番,亦是可以做到的。”
他的声音中有明显的冷意:“总不能再给楚王可乘之机。”
“正是如此。”魏辅之流露出思考的神色,“那边知道了今日的事,正想求见您。”
“那便再过几日吧。”赵郁仪哂然道,“总得让他们等几日。”
魏辅之自然应是。
远处天穹忽而闪电划过,隐隐传来雷声,俨然是要下雨了。“也不妨暂时妥协……”赵郁仪看着远方积聚的乌云,若有所思,“……龙蛇不蛰,不可存身。”他的语音未尽,大雨便已然倾盆而下。
秋水阁这边,若微也是难以入眠。
若微沐浴洗漱过后,想起今日的事,翻来覆去,都无法睡着。
今晚是云霏守夜,察觉到若微还未入眠,她便点燃一根蜡烛,轻轻掀开床帘,问:“娘子还未睡吗?”
若微坐起来,轻轻说:“云霏也没有睡……”
云霏一笑,她想了想,说:“娘子是在想今日的事吗?”
“对的……”若微赧然,她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我是不是见的东西太少了……”
“您怎么这样想?您是何等身份,怎么需要知道这等事?”云霏失笑:“况且,有时候,看到的越少,知道的越少,日子还更快活呢。”
闻言,若微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况且,今日的事,”云霏也很感慨:“奴婢瞧了,也很是心惊。天下之大,让人不平的事何其多?总有人日子不好过……”
若微只是安静地听她说。
“不过他们也好幸运,遇上了殿下……”云霏道:“您看,现下他们便无事了。”
若微想起方才在马车上与赵郁仪的谈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你说得对……”
“是呀,”云霏不禁微笑,“所幸殿下英明……”
若微本要点头,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这样做。她和云霏说了好久的话。昏暗的内阁,两人的私语声,令若微有一种回到了闺中的感觉。最终,两人都有些睡意了。云霏熄灭了烛火。然后轻轻退出去了。
温暖的被褥,若微徘徊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她的脑子里还模模糊糊有云霏的话,所幸殿下英明……英明……英明吗……
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中闪过些什么,但终究敌不过浓浓的睡意,睡过去了。
这日,若微和云霏在庭院中绣帕子。
若微绣得心不在焉的,忽然听云霏说:“娘子这只狸奴绣得可真好看。”
“狸奴?什么狸奴?”若微还没反应过来,低下头一看,忍不住小小的惊叫了声:“我明明想绣得是兔子……”
“娘子绣着绣着想到云朵了吧。”云霏忍不住笑了,“没关系,这只狸奴也很有趣。”
若微简直哭笑不得。“我绣的是月宫,月宫里怎么会有狸奴……”她说着说着不禁笑了,安慰自己:“没关系,这样也挺可爱的。”
云霏也笑起来。
“怎么不见雪青……”若微看了下四周。“她去哪里了?”
“您忘了吗,已经快用午膳了。”云霏道:“雪青去厨下取膳了。”
“如今取膳可比从前方便多了。”云霏不禁感慨道:“从前徐嬷嬷在时,厨下伺候的人每个都和主子似的,对我们没个好脸色,您想用个膳不知有多艰难……”
若微没有回话。
徐嬷嬷。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已经去死了的人。忽而感到一股空茫的悲哀。
云霏也反应过来了。“我提这些做什么……”她喃喃道:“娘子当我刚刚没说话吧。”
若微沉默片刻,又想到了什么,问:“午膳……前院没有什么吩咐吧?”
“和前几日一样,没什么消息。”云霏道,她的脸上忽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郎君也好几日没来了。”
若微的手一抖,镇定自若地回答:“郎君这几日忙吧。”
“您说得对。”云霏想想也是,“这几日白日郎君都不在呢。”她想到了什么,露出了笑容:“给秋水阁的赏赐倒一日没有落下。”
若微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她轻轻抚摸着帕子上活灵活现的狸奴,有一种莫名苦涩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
果然用完午膳,福宁又来给若微送东西。
各种铜器,书画,玉石,珊瑚,金银器……近来也不知是第几次赏赐下来了。俱都是些寻常人一生都难以见到的奇珍异宝,和赵郁仪相关的一切,仿佛都是无比高贵的……若微在福宁的殷勤介绍下,一一看过各个物件。最后在他询问般的眼神下,若微微笑了:“我很喜欢。请替我谢过郎君。”
福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知趣地退下了。
前院的赏赐一旦赐下,秋水阁就一下运作了起来,所有人都忙着去把赏赐妥善放好了。雪青和云霏一时也顾不上她。此时,眼前这些物件才是最重要的,但重要的并不是这些器物本身,而是赐下这些器物的那个人——虽然大家也许并没有意识到。
若微帮不上忙,便只好在一旁逗弄着云朵,云朵心情好,勉强和她玩了一会,然后就有些困了,它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闭上了眼睛,不再理若微了。
“日日睡。”若微小声的责怪它:“懒云朵。”
云朵才不理她,只是敷衍地摇了摇小尾巴。
若微叹气,也不好再打扰它,只能再找点事做了。
雪青见若微像是没事做,便问:“您之前不是说今日要试试做茶果子吗?怎么还没开始?”
若微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梳着头:“突然不想做了。”
雪青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有心想要她高兴起来,便问:“娘子要不要看看这个?”
若微依言望去。便看见雪青手里拿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她有些好奇,便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一条缠丝佛眼玛瑙手串。赤红色的玛瑙珠子,一颗一颗,水透莹润,饱满浓郁。哪怕并不懂的玉石,若微也可以猜出此手串的倾城之价。
雪青笑道:“娘子不是一直很喜欢漂亮的珠子吗?这个怎么样?”
若微还在观赏着它,闻言,便道:“好美。”
“是呀。”雪青一笑,“这一瞧便是极佳的品相,郎君真是有心了……”
若微一愣。
她低下头,缓缓抚摸着那石榴籽一般的玛瑙珠子,感觉那冰冷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沁入了她手指尖。“雪青。你觉得……”若微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了,“郎君对我……很好吗?”
雪青怔了怔。“奴婢又不是您,要怎么回答呢?”她想了想道:“不过这些日子,奴婢听见府中好多小丫头羡慕您呢……”
若微一时不能言语。
见若微神色怅然,雪青连忙着补道:“不过她们哪里能和您比,都是白日做梦罢了……”
若微勉强笑了笑。
“您既喜欢这串子,不若带上吧?”雪青提议道:“想来郎君瞧了也欢喜……”
若微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还没反应过来,没有回答。
雪青便以为她默认了,立马就要帮她带上。
待若微回过神来,那玛瑙串子已经在她手上了。她的手动了一动,手串便发出了轻微的声音。这让若微想起,当项圈套入人的脖颈时,好像也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这个下午若微还是没有做茶果子。
她让云霏和雪青去歇息,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一个人走在九月金灿灿的阳光里。
还是燥热的天气,只有一点点风。若微已经习惯了江南延长的夏日。簌簌的树叶,粼粼而闪的光斑,花木悠长的清香一阵一阵。总体而言,若微是一个比较封闭的人。她不轻易和人袒露自己的心事。她更喜欢自己藏在心里,或彻底消化它,或让它溃烂成难以治愈的伤口。放在以往,她或许还愿意和云霏或者雪青说一说,可是如今,她不想和任何人说……
她知道云霏和雪青在想什么。
她们不会说出她需要听到的话的。
在这个方面,她们已经不站在她这一边了。尽管她们自己都没意识到。
若微盯着那翡翠一般浓绿的树叶,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感伤。有种酸涩而悲哀的情绪渐渐涌上。她当然知道云霏和雪青为什么会这样,她也知道她们是为她好,顺应眼前的一切,她会活得更美好,更快乐…… 那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有着月光流淌的马车。她与太子的交谈。这让她再次对他有了新认识。他也许并没有她想得这么可怕……而且,近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待她真的已经很好了。况且,太子,难道是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人吗?恰恰相反,他并不是,他年轻,俊美,又是如此体察下情,英明睿智……
可是。可是。
就因为他是他。
所以她不能。
若微无比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她如今正处于一片泥沼之中。她的内心彷徨不已,她难以阻止自己陷落。
若微深深呼吸一口气,仿佛能给自己汲取一些勇气。她往前走了两步,想着去前方看看。忽然发现前方有两个熟悉的人影。若微定睛一看,而后立刻认出来了。
正是前几日她在湖边见到的两个美人。
若微不欲和她们碰面,便连忙躲在大树的后面。
前方,二人正在浣洗着衣物。水流冲击着木盆,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她们在溅起水花的空气中笑闹。“好了。好了。”一人讨饶道:“好妹妹,好妹妹。别再泼了。我认输好了。”
另一人便停下动作,望着她笑。
“好晚了。”最先开口的人说:“我们已经洗完了,快快拿回去吧。”
“姊姊说得是。”另一人道:“虽说掌事的宽和,可回去晚了也不好。”
二人便拿起浣洗好的衣物,携手回去了。
若微走出来,站在树下,怔怔而望。
她站了许久,待傍晚昏黄色的余光浸没她的全身,才回去了。
若微才看到秋水阁的影子,云霏就瞧见她了,她急急地走过来,说:“娘子怎么才回来!”
若微情绪有些低落,“忘记时间了……”
云霏叹一口气,“郎君在里头等您呢。”她拉着若微走快了几步,“您快进去吧。”
若微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望着云霏焦急的眼神,她勉强镇定下来,和她一起进去了。
赵郁仪正站在窗前,欣赏着外头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
柔蔓迎风,红花满枝。那点点下垂的花朵,犹如妩媚多姿的少女,风姿怜人。
赵郁仪看了片刻,听到人声,便侧头看来。
一瞬间时光恍若回溯。
赵郁仪望着若微,仿佛还是那日江府中,她朝他徐徐走来。
他莫名感到轻松,愉悦,和满足。
赵郁仪朝她伸出手,轻声说:“过来。”
若微于是走到他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动听悦耳:“……您在看花吗?”
赵郁仪说:“是。”
他又问:“你是不是喜欢花?”
若微沉默了片刻,也说是。
赵郁仪便微笑。
“那正好……”他想了片刻,说:“我记得玉藻殿中,便有很多各季各色的花……正适合你。”
若微一怔。
赵郁仪又道:“玉藻殿离旁人也很远……你会喜欢的。”
若微默默低下了头。
过了片刻,她喃喃般的问:“东宫……玉藻殿吗?”
“自然。”赵郁仪含笑看她,“还是看你自己喜欢吧……我不替你做主。到时你自己再挑挑。”
若微不禁抬头望他。
赵郁仪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那冰凉的温度令若微忍不住一瑟缩。“兴许要委屈你一阵子……”赵郁仪微微凝神:“你家世不显,我有意封你为高位,但恐父皇不许。”他的眼睛里有歉意,“只能先封为承徽了。”
若微的眼睫毛剧烈一颤。
“不必担心。”赵郁仪对她承诺,“这只是权宜之计。再过几年,或者等你诞下子嗣,便可为良娣。”
若微怔住许久。
赵郁仪的声音如此温柔,而她的全身却无法控制地泛起冷意。
子嗣?她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连呼吸都停住了一瞬。
她知道她应该开口了,应该说一句,谢谢您的恩典。哪怕说一个“好”字也好……但她艰难地抖动着嘴唇,却任何声音也发不出来。
赵郁仪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您。”若微的声音哽了哽,“什么时侯回去?”
“约莫半月吧。扬州的事差不多结束了。”赵郁仪的声音很轻柔,“说起来,还是你二兄功劳最大。”
提到现如今变得熟悉又陌生的人,若微有些反应不过来。“能为您效劳……”若微麻木地说,“二兄定然十分感激。”
赵郁仪一笑。
“不日他便要进试了。”赵郁仪说:“若他一举成功,你们兄妹便可在长安相见了。”
这明显是要提拔江珣的意思了。若微知道自己应该要感激,对,她应该要感激。于是若微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轻轻地说:“谢谢您……”
赵郁仪亲了亲她的眼睫毛。
“不用谢。”他轻声说:“我想这么做。”
若微呆呆看他。
晚风透过窗棂,徐徐地吹进。不均等的暮光把阁内映的一片黄一片暗。赵郁仪望着眼前的若微,有一种陌生而柔软的情愫缓缓涌上心头。他不禁双手捧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上去。
蓬莱
暮色渐浓, 雪青领着一行人来到厨下。
厨房内烟火缭绕,热气蒸腾,所有人都忙碌得一刻停不下。还是一个眼尖的婆子看到雪青来了, 连忙上前殷勤道:“雪青姑娘来了。”
雪青礼貌地点点头:“我来拿今日的晚膳。”
“这边请。这边请。”婆子不敢怠慢, “早就已经备好了。”
这下所有人都注意到雪青了, 都热情地引雪青进去。
主管的膳夫王二是宋嬷嬷新提拔上来的人, 对秋水阁的人固然是再谄媚不过。“娘子要的都一一备好了。”王二讨好般地说:“还有您特意吩咐的竹荪榛鸡汤。”
雪青自然谢过他,“辛苦您了。”便同人一齐拿了膳出去了。
王二一路把她们送到门口。
有一人叫作鲁仲的,正缩在墙角。他很是看不惯王二的行径。“个不要脸皮子的!”他恶狠狠地诅咒道:“早晚有你苦头吃!”
鲁仲对王二心怀不满很久了, 自从徐嬷嬷不在后,他这个被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日子便越发难过,如今竟是沦落到在厨房打杂了!因而对于秋水阁的人, 他是怎么怨恨都不为过的。
而王二送完人, 便回到了厨房。他同周围人说:“雪青姑娘真是和气啊!”
厨房里的婆子们也连连点头, “秋水阁的人都是极好相处的。”
一时众人都称赞不停。
鲁仲已然听不下去了, 暗暗在自己辛苦啐了一口, 便悄悄离开了厨房。
他蹲在树下,思索着自己的前程,他总不能一直在厨房做杂活,妻儿就要生产了, 再这样下去,他连孩子都养不起………可是先前徐嬷嬷在时,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因而现如今连一个帮忙出主意的人也没有。他左思右想, 一时全无头绪,不由得咒骂起来。
他内心正愤懑, 忽而看见院门口有人来了。他定睛一看,是郎君身边的福宁……原本这样的人物不是他能见的,但自秋水阁得势后,每一日膳时过了,福宁都要亲自来关心询问,这想必也是郎君的吩咐……思及此,鲁仲不由得心灰意冷。
侍奉郎君和娘子用过晚膳之后,雪青和云霏一起用了,便在门口听候吩咐。
今日忙过头了,雪青有些困倦。她瞧了瞧一旁的福宁,对方仍是十分精神的样子。雪青不免有些敬佩。这个人像是郎君的影子,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郎君的身后。一开始,雪青和云霏也有意对他示好,几次试探下来,发现完全不能后,便放弃了。而当秋水阁得势后,对方又自然而然地殷勤以对了,却也谨守分寸,不惹人不满。雪青丝毫不敢怠慢他。
又站了一会,雪青有些渴了,想起云霏也是滴水未沾,便让云霏守着,她去取些水。云霏应了,雪青犹豫了一下,又问了福宁。
福宁一愣,然后说:“有劳了。”
雪青自然说不用不用,便去取水了。
云霏借此和福宁攀谈起来。
两个人说了一会场面话,云霏环顾了下四周,小声说:“这要离开扬州了,娘子心中很是不安……”
“还请娘子放一百个心。”福宁道:“我也不怕同你说,郎君对嫔御向来是不上心的……我从未见郎君如此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
云霏松了口气,但很快想到了什么,又说:“但这回了东宫,我担心,我们娘子的出身……”
听闻此言,福宁怔了片刻,不由得笑了。
“这你有所不知。”福宁笑道:“民间嫁娶,的确是要注重家世门第。可这在天家算什么?谁能比天家更尊贵?”福宁意味深长道:“……只要得了殿下喜爱,便是谁也无需顾忌。”
云霏内心大定。
而此时,东宫内,怡和殿。
尹念舒正在案前读书,正神思沉浸之际,忽而看见贴身婢女匆匆走入,对她说:“良娣,有殿下的消息。”
念舒微微吃惊:“可是殿下要回来了?”
“正是。”灯草道:“说是还有半个月。”
念舒点点头:“那也快了,”她放下书,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繁美的夏景,“殿下也是离开很久了……”
灯草沉默一会,还是忍不住说:“良娣,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
“我着急什么?”念舒微微一笑,“殿下宠爱谁,喜爱谁,岂是我们能置喙的?”
灯草却不赞同念舒的话。“原本您就恩宠稀薄,那女子入宫了,怡和殿岂不是更冷清了……”灯草有些担忧,“何况,您何时见殿下这般宠爱过一个女子?”
念舒却是沉默了。午后带有燥意的风,轻轻拂过她脸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不管这些的了。”念舒的声音很轻很轻,“你也别老是替我担心了。”
灯草的眼圈微微一红。
“好灯草。”念舒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殿下若宠爱我,于我有什么好处?我还嫌扰了我清净呢。”念舒的声音顿了一顿,“何况,我乃陈郡尹氏之女,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殿下总是会宽和待我的。”
念舒说:“这就够了。”
“您都这样说了。”灯草吸了吸鼻子,“奴婢再也不替您瞎操心了。”
念舒失笑。
“不过你想得也不错,”迎着灯草疑惑的目光,念舒开口了,“一定有人比你还着急……”看着远方某处时隐时现的宫阙,她不禁微微冷笑起来。
大明宫,蓬莱殿。
贵妃沈疏玥正于殿中调香,“再加一点琥珀粉……”贵妃喃喃自语,银勺舀起一点淡黄色的粉末,将它放入香炉中。很快,鎏金的莲花纹香炉便燃起了一股熟悉而香甜的气味——这正是皇帝所钟爱的。贵妃轻轻一嗅,继而微笑道:“好了。”
一旁的侍女连忙给贵妃净手,待将其细细擦拭干净了,便有些忧愁地问:“夫人,陛下今夜会来吗?”
贵妃轻轻一叹:“这岂是我能知道的。”
她走到梳妆镜前,由匠人用锡粉和毛毡精心打磨过的铜镜,映出她娇艳美丽的脸庞,仍旧富有动人的青春气息。贵妃望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我只知道,陛下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的。”
侍女一愣,而后道:“是呢,陛下向来爱重您……”
贵妃一笑:“这么多年,陛下从未冷落我超过三日……”她给自己缓缓涂上唇脂:“明日便是第三日了。”
侍女心一松,笑道:“是奴婢想差了。”
“你是心急了。”贵妃淡淡道:“你是怕陛下真的恼了我吧。”
侍女慌忙跪下,颤声道:“奴婢死罪。”
贵妃却道:“你亦是忠心为主罢了,又有什么错呢?”她微微一叹,“这也皆是我的过失……”
侍女不敢应声。
贵妃也不在意,只是自己说了下去,“从前梓儿年幼的时候,我还可以告诉自己,说孩子还小,不懂事……”贵妃神伤不已,“到如今,我是完全不能欺骗自己了。”
侍女的心一突,已经知道贵妃口中的他是谁了。她紧紧把额头贴着地砖,一句话都不敢说。
贵妃没有注意她,只是自己站了起来,她行至窗前,望着窗外寒凉的月色,喃喃道:“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何还要让我想起你呢?”她深深阖上了眼睛,“……我还是比不过你吗?连我的孩子也……”她的声音渐渐哽住了。
蓬莱殿内一片死寂。
如霜按照贵妃的吩咐办事完毕,便回来了。她走进内殿,见贵妃站于窗前,又有一个小婢女跪在地上,正瑟瑟发抖,不禁皱了皱眉头。“哪里来的不懂事的东西?”她轻轻喝道:“拖出去按规矩处置了。”
便立马有几个内侍入内,要将人拖出去。小侍女甚至连求饶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贵妃这才回过神来,却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只是道:“怎么火气这么大?”
如霜不语,只是走到贵妃身边,默不作声地给她系好披风,柔声道:“夜晚有风,您仔细着凉。”
贵妃冷冷道:“我现在却是心冷无比。”
如霜微微沉默,轻声道:“您且放宽心,陛下定然会宽宥殿下的……”
贵妃面色更冷:“我只求陛下宽宥么?”她的声音比冰还要寒冷,“陛下……他不再对梓儿抱有期待了。”
如霜一时战栗不已。
她迟疑道,“也不至于如此罢……”
“我还不了解陛下吗?”贵妃轻轻摇了摇头,“他现在很失望,很失望……”
如霜沉默不语。
“太子安然渡过此劫,已经越发难以撼动了。”贵妃的脸上没有表情,“陛下年事已高,纵然对他再不喜,为千秋后代计,定然不会轻言废立了……”贵妃的声音难掩恨意。
如霜不由得惶然:“这可如何是好……”
贵妃冷冷看她一眼,“慌张什么?”她轻轻抚着窗棂,“只要陛下一日尚在,结局便一日未定。”
“我已经赢了一次。”贵妃凝视着窗外高悬的明月,喃喃道:“我还会接着再赢……”
子嗣
一番云雨过后, 若微沐浴完毕,坐在榻上,静静地趴在窗前。
将近九月了, 夜晚已经有了一点凉意。若微的手指碰上云母镶嵌的木格窗户, 这令她感到一点寒冷。她没有过多在意, 只是透过鱼鳞片般的窗格, 去看窗外不甚清晰的夜景。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若微看着看着,有些昏昏欲睡了。困意一阵一阵袭来, 在若微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赵郁仪也是刚刚沐浴完,走入内寝,他看一眼若微, 问:“怎么坐在这里?”
若微还有些昏沉, 只是寻着人声本能地望来, 她揉着眼睛看着赵郁仪, 没有说话。
赵郁仪微微叹气, 他亦上了床塌,在后面轻轻抱住了若微,轻声问:“刚刚不是说累吗?”
若微一激灵,有些清醒了, 小声说:“还是累……也困。”
赵郁仪失笑。他低头亲了亲若微的脸颊,冰冷的水汽忽然涌来,若微禁不住一瑟缩, 说:“您身上好冷。”
赵郁仪没有理会, 只是一路亲了下去。他含着若微的唇瓣,接了一个漫长的吻。吻毕, 若微在他怀中轻轻喘息,赵郁仪便道:“你看,现在就不冷了。”
若微忍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
“您刚刚答应我,说不再继续的。”若微轻声细语道:“您可不能食言。”
赵郁仪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就亲几下。”
若微并不是很相信他。可也拿他没有办法。赵郁仪在她的背后,深深地抱着她。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入。这是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气息。令她疼痛,令她悲伤,也令她欢愉。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渐渐的又松懈下去了。
他们享受了许久的静谧。
若微犹豫了好久才开口, “郎君,您说扬州的事结束了……”她的声音顿了一下,“那天的事情,不会再有了吧?”
“已经没有了。”赵郁仪沉默片刻,“但还没有彻底解决。”
若微疑惑地看着他。
“办事不总能一蹴而就……”赵郁仪微微叹道,“有时候,我们都需要克制。”
若微像是明白了什么。“连您也需要克制……”她喃喃道,她望着赵郁仪,在她心中,这个人一直是不可撼动的神,高高在上,神魂不侵,她仿佛注定无法打败他。可她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什么真正的神明呢?
而赵郁仪,他只是怜爱地望着若微。他轻轻吻她的睫毛,“你再长大一些就懂了。没有人可以不克制。”他的声音很轻柔,“……即便是我。”
若微不语许久。他们都默契地保持了长久的静默。赵郁仪抱着她,一起和她看着窗外的风景。窗外仍旧一片模糊。忽然之间,他们都看到了窗外亮起了黄绿色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又像是月下湖泊轻轻荡起的银色的浮光。
“是流萤吗?”若微不禁问,但赵郁仪却没有回答。若微于是打开了窗户,果然见成对成对的流萤飞在花木中,湖畔旁。月下的世界已成为一片流淌的银河。
若微的眼睛一刻不眨地看着。赵郁仪也便和她一起看。他凝视着夏夜中飞舞的流萤,它们像是过往岁月残留至今的余声。他望着这些如光点般的流萤,曾经在佛光寺度过的无数个日夜,像褪色了的画面般,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那时,他失去了一切。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母后的死状折磨着他,他每晚都没法入眠。他至今仍然记得,在那些被仇恨灼烧的夜晚里,也有着这些如星星灯火般闪烁的流萤。
赵郁仪许久不说话。若微以为他也为这场景所着迷。晚风忽地吹过,若微渐渐回神了。她见赵郁仪还是一副神思沉浸的模样,便不禁看向他。
若微问:“您怎么了?”
赵郁仪回过神,他看着若微有些疑惑的目光,微笑了,“无事。”
若微并不相信。她迟疑道:“……您看起来不太高兴。”
赵郁仪一愣。
若微只是静静望着他。
而每当望着她的眼睛,赵郁仪总是有一种荒诞的错觉。
这双眼睛……也许有一天,将会吞噬他。
赵郁仪告诉她:“都过去了。”
若微便没有再问。
有时候沉默会胜过所有回答。
若微便柔声说:“您该歇息了。”
赵郁仪没有说话,但若微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于是下榻,去吹灭内寝最后一点烛火。
赵郁仪没有阻止。
暖橙色的火光,描摹着若微脸庞优美的轮廓。
他凝视许久。
直到烛火熄灭,黑暗如期而至。
第二日,雪青和往常一样醒过来。
她和云霏一起用完早膳,“娘子快起身了。”她对云霏说,“我现在就去厨下拿汤药。”
云霏脸色微微一变,点点头。
而雪青也在和她思索着同一件事。
这避子汤还要喝到几时,雪青忧心忡忡地想,到时伤了娘子身子可怎么办……她心里存着事,走路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没走到厨房,有一人忽然钻出来,吓了她一跳。
只见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憨厚汉子,他殷勤地对她连连哈腰,“姑娘是来拿早膳的吗?正在里头呢,我这就带您过去。”
雪青僵硬地说,“我是来拿汤药的。”
鲁仲一愣,脸色刹时变得有些难看。“这样,这样,”他勉强维持着笑容,“您请跟我来。”
雪青回到秋水阁时,若微和赵郁仪正准备用早膳。
看到雪青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赵郁仪便问:“这是什么?”
雪青惊讶不已,愣了一会,才恭敬地回答:“回郎君,是避子的汤药。”
赵郁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的确是他先前的吩咐。他当然不是觉得自己孩子多。事实上,他至今还未有子嗣。父皇与臣僚没少为此催促过他。他原先只是想着,如果若微在外有孕,听上去总是不那么好听……况且,出行在外,路途遥远,难免容易发生意外。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都是可以解决的。
赵郁仪便道:“拿下去吧。”
所有人都惊愕望他。
他只是颔首:“以后都不用送了。”
雪青大喜,立马道:“奴婢这便拿下去。”
若微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她才迟疑道:“郎君……”
赵郁仪温柔望她:“我们生个孩子吧。”
若微张了张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她的脸色苍白下来,默默地说:“是。”
赵郁仪端详她片刻,突然唤道:“福宁。”
福宁连忙道:“郎君请吩咐。”
“一会用完早膳,去春晖堂请个大夫来。”赵郁仪道:“避子汤饮多了,到底伤身……”
福宁立马反应过来,说:“郎君放心,尽管交给奴去办。”
若微犹豫了片刻,刚想出声,赵郁仪就开口了:“不用担心,你身子康健,必然无事的。”语罢,他歉然道:“先前是我疏忽了。”
若微只能说:“您言重了,用的时日不长,想必是无碍的。”
“还是看看好。”赵郁仪温和却不容拒绝道:“先用膳吧。”
用过早膳后,赵郁仪便离开了。
若微焦躁不已,一直在内寝走来走去,完全做不下任何事。
没过多久,便看见福宁引着一个人走进来。若微的心跳猛然加快了几下,勉强镇定下来,走去了外间。
福宁对大夫道:“劳烦您看脉了。具体情况是何,方才已经同您说过。”
大夫不敢抬头望若微,只是唯唯应是,很快便有婢女拿来引枕,隔着薄纱,他细细把了一回。接着换了一只手,又问若微最近进食如何,入睡情况如何等等。
若微一一答了,大夫偶尔点一点头,最后又按住了若微的脉,若微心中忐忑不已,见他把手发下了,立马便问:“怎么样?”
大夫谨慎地回答:“娘子身子很康健,于子嗣方面,是全然无碍的。”
若微一愣,一时不知道是悲是喜,刚想说话,大夫又出声了,“只是娘子近来思虑过度,易引起气滞,惊使气下,恐失眠多梦,伤及脾胃,长久下来,会损害躯体。”
若微无言,福宁却一一记下了,又问:“可要吃些什么药?”
“还是要的。”大夫连连点头,“一会待我开个补血健脾的的方子,煎了药与娘子吃下,调养个两三月便好了。”
福宁自然应是,同若微告退之后,便领着大夫出去了。
雪青松了好大一口气:“娘子无事便好,可吓死奴婢了。”
云霏脸上都是笑容:“先前娘子饮着汤,我还一直担心呢,幸好没什么大碍。”说完还连连谢了几声佛祖。
宋嬷嬷也高兴极了,“今日特地吩咐厨下做了补气血的黄芪乌鸡汤,娘子一会一定要多饮一些。”
若微却如在梦中一般,许久一言不发。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觉得不对劲。还是宋嬷嬷开口了:“娘子昨日不是说要看绣谱?奴婢们就不打扰娘子,先退下了。”
雪青还想说什么,云霏却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她便收声,和大家一起退出去了。
隐恨
此刻, 若微正在叩问自己。
清晨并不十分明亮的光,却也将秋水阁照得亮堂。当她盯着某处一动不动时,甚至可以看见几点零星的尘埃。它们在空气中浮浮沉沉, 却始终不曾落下。
若微忍住心中巨大的恐慌, 问自己, 她想怀上赵郁仪的孩子吗?
她并不想。
这个问题, 她已经回答了自己无数次。
那她为何还在彷徨,还在犹豫?
她可以这样做吗?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尽管若微不认为坚持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别人呢?看看雪青, 看看云霏的反应吧,她们都表现得如此欢喜……更何况她的家人呢?她想起那一天,姊姊和她说的话……若微已经知道她们是怎么想了。
即便是阿娘,如果她在的话, 恐怕也会让她顺从, 让她适应, 说这样她才能活得更好。
可是。可是。
如果每天都活得不如意, 那又何死了有什么区别?
自从离开家以后, 她仿佛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但若微知道,真正支撑她走下去的,是心中残存的一点可以离开希望……尽管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她起码可以借此说服自己。
但如今, 连这一点希望都要失去了!
如果她真的怀上了赵郁仪的孩子,此生此世,她都绝无离开他的可能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 若微就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了。
她想, 她必须采取行动。至少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一般午膳过后,宋嬷嬷会离开秋水阁, 去处理府中的各项事宜,直到晚膳前才会回来。
而若微会让其余人各自去歇息,或各自去忙,只留下云霏和雪青陪伴自己。
这一天下午,若微和往常一样看着绣谱。
云霏和雪青坐在她身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果然是雪青先忍不住了,唤了声:“娘子……”
若微的表情很平静,顿了一会才回答:“怎么了?”
雪青望着她略显消沉的侧脸,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词穷。还是云霏开口了,“……您是不高兴吗?”
若微望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娘子……”云霏的心陡然一痛,她凑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您是不是,还对郎君心有介怀?”
看着云霏饱含关怀的面容,若微忽然泪落而下。
除了她自己以外,云霏与雪青,本应该是对她的痛苦最有体会的人。
她们互相陪伴了这么多年。名义上是主仆,可情份早已如同姊妹。
可是。连这样的她们。都不止一遍的劝她,不要再对刚开始的磋磨念念不忘了,要听话,要顺从,要去适应现在的生活……
但若微怎么能忘?
她忘不了那些被强迫,被羞辱的日子。她永远记得,她是怀着怎样绝望与不堪的心情离开了家。
赵郁仪简单的一句话,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就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
她怎么能……不恨他。
若微的眼泪静静地流下。
云霏看着若微,感觉一腔心肠都要被揉碎了。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雪青也默默低下头拭泪。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若微哽咽道,“我只有你们了。”
云霏已然明白若微要说什么了。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说:“您,您是想……”
若微亦颤抖着点了点头。
雪青脸色忽地白下来。“这怎么使得!”她的声音十分惊恐,“您真的想好了吗……”
“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若微流下眼泪,“如果连你们都不帮我,我就只能……”
雪青害怕听见若微接下来的话,连忙打断了她,“您别说了。”她亦流下眼泪,“您是要用刀子割我的心吗?”
若微心中大恸。
过了好久,云霏终于说话了:“……如果您坚持要这样的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自然是听您的。”
雪青也流着泪点头。
若微的心酸痛不已。她沉默了好久好久。忽然说:“我……”她的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您说什么话?”云霏柔声道:“是我们让您失望了才对。”
她的眼泪婆娑而下,“我们一直以为是为您好……没想到,最终却让您这么痛苦。”
“您放心吧。”雪青亦紧紧握住她的手,“您还有我们。我们永远是在您这一边的。”
三个人都落泪了。
“这件事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云霏深呼吸了一下,说:“……只能有我们。”
若微自然点头。
“药材其实并不难拿到。”云霏沉吟了下,“先前您说要绣谱,管事的怕怠慢了您,是准秋水阁这边的人出府的……您现在看的绣谱,也是前些日子雪青同人出去买的。”
“没错。”雪青也道:“我和云霏那亦是有灶台的。有时候事情多了,来不及去厨房,便在那随便热一热东西吃。”
“我们每日下午悄悄熬了给您……正好我们每日下午都要去厨房拿补汤……若不小心被人瞧见了,也可以拿来做说辞。”
雪青想起了什么,又说:“原先留下来的药材还有些。还可以用一段时日……我一会便装作去扔掉它,不叫别人怀疑。”
若微心情沉重地听着,默默地点头了。
一时商讨完毕,众人都沉默下来。
巨石般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过一会,云霏轻轻地开口了,“您是真的想好了吗?”
万一……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而所有人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若微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已经想好了。”若微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但很坚定,“我一定要这么做。”
一整天雪青都有点心不在焉。
晚上,郎君又来找娘子了。雪青和旁人交接完,便回到了住所。
云霏正坐在铜镜前净面,见她来了,便说:“饿了吗?我给你留了碗热汤。”
雪青默默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汤。
云霏一一卸下钗环,也没有说话。
雪青忽然出声了:“云霏,我真的很担心……”
云霏的手一抖,手中拿着的鎏银的蝴蝶簪子猛地掉进妆匣里,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没什么好担心的。”云霏转过身,望着雪青,说:“我们只要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就好。”
望着云霏镇定的神情,雪青稍稍安定下来了。“好。好。”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明白了。”
雪青饮完汤后,沐浴洗漱一番,便熄灭了烛火,和云霏一起睡下了。在一片昏暗中,她回想起离开江府后的每一个日夜。娘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又想到。对了,今夜郎君来了……雪青已经不想再想下去了。
雪青想和云霏说话,但云霏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于是没有打扰她。她借着稀疏的月光,看着窗外深黑色的天穹。她忽而想起,郎君在映月阁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她守在门外彻夜难眠。而那一天的夜空,好像也是和今夜一样浓重的黑色。
第二日下午,雪青悄悄熬了药给若微喝了。
熟悉的下坠般的痛感传来,让若微松了口气。
云朵很不喜欢药味,一下跑得老远。
云霏便打开窗户散气。
雪青捧着药碗,悄声走了出去。
下午的秋水阁只留了很少的人。全部都是从江家带过来的人。
路上遇见了素影,素影好奇地说:“娘子把补汤喝完了?”
雪青镇定道:“对的。你要喝吗?厨房送得多了,还剩了一些。”
素影好高兴,说:“谢谢姊姊!”
雪青也像往常一样笑了,然后走远了。
这几日鲁仲的境况还是没有丝毫改善。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鲁仲这样想,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他一定要和秋水阁搭上关系!怀着这样的念头,那一天夜里,他拜访了王二的屋子。
王二见他来了,很是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鲁仲搓着手,有些不自在道:“这不是要找你帮忙吗!”
顶着王二怀疑与不友善的目光,鲁仲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日后这秋水阁的膳食,能不能也让我去送?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
王二立马明白了鲁仲心思。他想都不想,就要开口拒绝。鲁仲却忽然塞一把沉甸甸的银钱在他手中。王二掂量着手中的银钱,看着鲁仲乞求的眼神,不禁有些自得起来。
“你想去,也不是不可……但这早中晚去送膳的人,已经足够了。”王二慢悠悠地说。
鲁仲心猛地下沉,看着王二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他的心渐渐生恨。他刚想再多给些银钱,却听王二忽然开口了,“只不过,秋水阁每日下午都是要送汤的……便让你去送如何?”
鲁仲大喜过望,连连谢过王二。
果然第二日下午,鲁仲便去送汤了。
一旁有人瞧见了,迟疑地问王二:“下午不都是秋水阁那边的人来拿汤的吗?他怎么这样送过去了……”
王二只是冷笑:“谁让他日日偷奸耍滑,不来上值,连这都不知道呢?便由他去了。”
那人见王二的神情,便识趣没有再说话了。
另一边,雪青刚要去厨房拿汤。
刚一出去,便猛然看见了鲁仲。她本就有些慌乱,这下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她勉强镇定下来,说:“我刚要去厨房,你怎么来了?”
鲁仲讨好般笑道:“哪能让您多走一趟。这不,我就给您送来了。”
雪青一怔,接过汤,又给了他些赏钱,鲁仲还来不及欣喜,就听雪青道:“只是这也太麻烦你了……以后我自己去拿就好。”还亲自将鲁仲送出去了。
鲁仲的心一下落入谷底。
秘密
这一天若微很早起, 她起床的时候,甚至没有惊动云霏和雪青。她穿着淡青色的寝衣,坐在梳妆镜前。清晨的秋水阁半昏半暗, 她望着自己在铜镜中不甚清晰的面容, 望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云霏进来了, 她一愣:“娘子怎么不叫我们?”
若微答非所问:“你觉得我前几日寄回家里的信,要多久才能到?”
云霏过了一会才回答:“应该也快了……”
若微默默叹了口气,她站起身, 云霏便要给她穿衣服,却听若微道:“我要再睡一会。”
云霏一怔,却见若微已经自顾自地躺回榻上了。
云霏无奈,只好帮她关好窗户, 然后退了出去。而若微躺在床上, 已经快要进入梦乡了。梦境永远是逃脱现实的焦躁与不安最好的地方。
用完午膳, 若微便要去书房了。
这些天, 赵郁仪都格外喜欢和她待在一起。自从离开扬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以后……若微已经感觉到, 他更加迷恋她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若微心中徘徊已久的失重感更深了。
此刻,她正站在赵郁仪的身边,研着墨。午后暖洋洋的日光, 若有若无地打在她的脸上。若微用手揉了揉泛出点水光的眼睛。
赵郁仪问她:“累了吗?”
若微摇摇头。自从她开始偷偷饮下避子汤后,她便有意在赵郁仪面前展示自己的温顺。她小声说:“还好。”
赵郁仪露出怀疑的表情,他的手轻轻碰上若微的。若微一愣, 一下对上他的眼睛:这双乌黑的, 澄亮的眼睛。他的眼睫毛很长,每当在颤动的时候, 仿佛能直接扫过人的内心。若微的眼睫毛猛然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睛。而赵郁仪只是轻轻给她揉着手腕。
过一会,他问她:“是不是好些了?”
若微迟疑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腕,说:“好很多了……”
赵郁仪便笑了。他伸出手揽过若微,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和自己四目相对。“其实你来书房可以不用做这些。”赵郁仪凝视着她:“但有事做,你便不容易紧张,对不对?”
若微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赵郁仪有些无奈,“还是在害怕我吗?”
若微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她的唇瓣张张合合,但最终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她默认了。
赵郁仪安静了片刻。“是我的错……”他轻声说,他的语调甚至有些哀伤。他轻轻抱着若微,没有再说一句话。
若微把发白的脸埋入赵郁仪的肩膀里。她还沉浸在恐惧的余韵中。冷而甜的蘅薇香再次涌入她的鼻尖,她的心寒冷无比。
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唤道:“郎君。”
赵郁仪侧过脸,看她。若微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脆弱的眼神一下击中了他的心。赵郁仪叹息一声,“慢慢来吧。”他轻轻吻着若微发白的脸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若微只是阖上了眼睛,任由他亲吻。他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他当然并没有,还认为一切都会被时间消磨……有一滴眼泪正缓缓流下,她很快地尝到了自己泪水苦涩的味道。目前,她的确做不了别的,但她至少可以保证,她的心永远属于她自己。
这一天的夜晚,有如水潮一般的月光。
整个内寝都是漆黑的,若微已经发不出除了哭泣之外的任何一点声音。她急切地想要摆脱这种残酷的温柔,可越是挣扎越是落入牢笼之中。她再次深入地感受到了赵郁仪的气息。
持久的余韵过去以后,若微睁着眼睛,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方向。那里有着黑暗中的唯一一点光。它落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是一个模糊而不甚清晰的形状。若微本能地朝它追逐而去。可一次又一次地被拽回原处。她难耐地哭泣着,而后再一次被卷入其中。
一切终于停止了,赵郁仪像对待珍宝一般,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他轻声说,“别哭了。”
若微于是慢慢止住了哭泣。而赵郁仪仍在亲吻她。他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用谴责般的语气说:“鼻子都哭红了。”
若微气恼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低低地笑出了声音。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一遍一遍的,轻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若微没有应答。她任由自己蜷缩在赵郁仪的怀抱中,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疲惫。
雪青特地挑了个所有人都要上值的日子出府。
然而意外总会发生。
此刻,鲁仲已经闷闷不乐了许久。
那天他从秋水阁出去之后,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被王二耍了。他愤怒不已,立时便要去找王二要说法。而走到半路,他便颓然地坐倒在了地上。王二就是耍他,他又能怎么样呢?这已经不是从前了!别人就是耍他,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眼见所有算盘都落空了,鲁仲一时绝望无比。他原本就不爱去厨房当差,这下更是去得少了。这天下午,他独自一人跑去外面,愁苦地喝着酒。喝吧!喝多一点!他告诉自己,这样就暂时可以忘记现在的处境了……
鲁仲已经有些醉了。他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往街上张望着。忽然之间,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些。这下他确认自己没看错了,那个人影正是雪青姑娘!
她怎么会在外面?鲁仲有些迟钝地想。许是出来给江娘子买东西吧,这是郎君特许的,也没有什么稀奇的……鲁仲也懒得去管。雪青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鲁仲无趣地又拿起了酒壶,刹那之间,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这不是一个大好时机吗?他可以由此知道秋水阁的喜好,趁机讨好,从而去和秋水阁搭上联系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鲁仲大喜。他立马放下了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食肆。店家来找他要钱,他不耐烦地挥退了,径直往雪青刚刚停留的店铺走去。
很快便到了,他茫然地意识到了这是一家药铺……雪青姑娘来这做什么?江娘子生病了吗?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混乱地想着。如果鲁仲此刻神智清醒,他会意识到这是他不应该知道的,会立马跑得远远的。但现在,几壶刚刚灌下去的酒淹没了他的理智,于是他走进了药铺。
药铺主人有些畏惧眼前醉醺醺的大汉。而当大汉问他刚刚那个主顾买了什么时,他便知道了这个大汉的身份,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做夫君的,怎么看顾自己妻子的?怎么让她出来买这等药物?”
鲁仲呆呆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在说什么?她到底买了什么?”
药铺主人冷哼一声,“你且快回家看看吧!不然孩子可保不住了!”
鲁仲猛然被吓清醒了。秋水阁买得竟是这种药!他竟知晓了这种事!冷汗从他的额头上疯狂地流下来,他已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进来了!他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所幸没有看见熟人。他没有再和店铺主人说话,匆忙地就跑远了。
回府的路上,他大口呼吸个不停。这太可怕了……他想,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这件事,他决心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快到了,他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显得和往常一样的样子。而当他走进厨房,却看见了正在和王二交谈的福宁……他的心猛然坠入冰窟。
破碎
怎么会这么巧……鲁仲的大脑一片空白, 福宁一般都是过了膳时才回来询问,今日怎么这么早?不对,鲁仲看了一眼天色, 他只顾着喝酒, 忘了如今已经午时了。他应该早一点回来的。但现在来不及了, 福宁已经看到他了。
没事。没事。他竭力安慰自己。偶尔偷懒一次也不是什么大罪, 他诚恳一点认罪就好……想到这里,他怨毒地看了一眼王二,这家伙一定会趁机说他的坏话!他现在先不管他, 必须先把福宁应付过去。
“您……您。”鲁仲咽了咽口水,搓着手看着福宁,讨好般的笑道:“您来了。”
王二冷笑道:“你又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鲁仲一时被他的气势所摄,讷讷不能言。
福宁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刚刚和您说得就是他!”王二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他已经忍受鲁仲很久了, 如今难得找到机会, 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他整日偷奸耍滑, 没有一刻是在厨房的!”
“不……你在胡说什么?”鲁仲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
福宁皱着眉头看着他, 鲁仲身上浓重的酒味让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捂着鼻子问他:“那你去哪了?”
什么?他去了哪?他好像是去喝酒了……酒液使鲁仲的思维变得格外迟钝,他急得抓耳挠腮,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而当他想起那件可怕的事, 他的脚一软,不受自己控制地就跪了下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鲁仲抱着头喃喃道,“真的, 请相信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福宁狐疑地盯着鲁仲,敏锐意识到鲁仲可能隐瞒了什么。因为刚好空闲, 所以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人把鲁仲抬下去,决定好好盘问一下他。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福宁发誓,他绝对不会去管鲁仲的事。
他万万想不到鲁仲隐瞒的竟是这些……
柴房中,他听鲁仲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久违的恐惧慢慢涌上心头。这或许是这个醉汉的胡言乱语罢了,福宁拼命想要说服自己,可他很快又想起了江娘子平日的一举一动,面对郎君时,她的被动与不安是如此明显……福宁后悔了,他后悔为什么是自己发现这一件事。
闹出的动静这么大,郎君那边定然是瞒不住了,虽然他也不敢瞒……但一想到郎君会有的反应,福宁不由得全身出颤栗起来。跟了郎君十几年,福宁自认为无比了解他。此番,秋水阁,已经完了。
他神情恍恍惚惚的,还在想一会和郎君的说辞,忽然听王二小心翼翼道:“那,那您看,鲁仲要怎么处置?”
福宁不免有些埋怨地看了王二一眼。若不是因为他诉苦,他哪能招惹上这等事!他迁怒般的道:“自然是按规矩办,还能怎么办。”便转身要离开,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说:“你可别把人给弄死了。”
王二尴尬道:“不敢。不敢。”
福宁心里还有事,哪里还有空和他多说,转过头便离开了。
当福宁把事情告诉赵郁仪时,赵郁仪正在写着字,他清楚地看见他拿着毛笔的手一下凝固了。
一阵令人恐惧的沉默过后,赵郁仪淡淡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福宁竭力忍住声音的颤抖,“……奴万万不敢欺骗您。”
几息过后,他看见赵郁仪的手忽地一松,他手中的毛笔也随之掉落,猛地发出突兀的响声。这个声音令他浑身一颤。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见赵郁仪说,“你先派人去看看。”他的声音含着压抑的愤怒,“……也别冤枉了她。”
若微用过午膳后,在和雪青一起看绣图。
她们刚刚想到了一个新的绣法,正在轻声交流着,忽然见云霏急冲冲地跑进来,她的脸色十分惊恐:“奴婢,奴婢方才瞧到前院好多人往秋水阁来了……”
雪青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恐惧之手一下攥紧了若微的心脏,但面对着雪青和云霏,她还勉强保持着镇定,“兴许是有别的事。”
但若微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当她看到福宁领着一行人进来,还要搜查四处时,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暴露了。
若微深呼吸一口气,说,“不用找了。”她的声音颤抖着,“都是真的。”
福宁一愣。望着若微,他不由得叹息道:“您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若微别过脸。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您可以回去复命了。”
忽而有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不打算亲自和我说吗?”
若微全身猛地一颤。她看着赵郁仪从门外走来,眼神阴郁地盯着她。秋水阁内所有人都慌忙跪下。雪青和云霏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她僵立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赵郁仪冷冷道:“跪下。”
若微站在原地,倔强地看着他。
赵郁仪的声音寒冷如冰:“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若微全身都在发抖,但她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赵郁仪寸寸逼近她,手指用力掐着她的下巴,“你胆子很大,对吗?”他的声音很轻柔,“是什么让你觉得可以这样愚弄我?”
若微恐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看来你是不打算说话了。”赵郁仪的声音冷冷的,他猛地甩开了若微,若微反应不及,一下跌倒在地上。她仰起头,望见赵郁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语气中的冷意,足以让再坚强的人都心生软弱之念,“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的目光转向云霏和雪青,这十分明显的意图,令若微惊惧非常,“不!你不可以!”她急切地开口,“你不能这样做……”
“没有我不能,只有我不想。”赵郁仪冷冷地宣称,他那恍若看死物的眼神,令云霏和雪青抖如筛糠。“都是奴婢们的错。”云霏泣声道:“这和娘子无关,您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
赵郁仪丝毫不为所动。他眼神冰冷地盯着若微,里面还残留着怒火舔舐后焦灰的余烬,“是她们两个帮你的吧。”
若微的心猛地下坠,她想起了已经死了的徐嬷嬷,恐惧像潮水一般涌来,万一云霏和雪青……她终于跪了下来,“都是妾让她们做的。”她哭泣道,“全都和她们无关……”
若微哭得全身都在发抖。赵郁仪俯下身,冰冷的手指一下抚过她泪水。一瞬间恍若时光倒流,她跪在他面前,而他的眼神依旧如从前一般,苛刻,挑剔,冷酷又无情。此情此境,令若微的眼泪猛地流了下来。
“我当然不会罚她们。”赵郁仪轻声说,若微还来不及高兴,便听赵郁仪若有所思道:“我还可以让你更难过,对不对?”
若微惊惧地望着他,而赵郁仪早已从她身边抽离。“便从这个小丫头开始,怎么样?”赵郁仪的手指随意地一指,他的声音极为冷淡,“就先打三十杖吧。”
素影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哭泣。若微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而赵郁仪毫不在乎,他仍旧命令道:“就在这里打。”
素影很快就被架在了刑具上,她小小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挣扎。极为沉重的木板一下一下地打在素影瘦弱的身体上,很快便沁出了鲜血。正午洒金般的阳光倾泻而下,连血液仿佛也是镀金般的颜色。所有人一眼望去,都不由得心生怆然,俱不忍再看。
赵郁仪站在阶上,微微阖目,听着行刑的人一声一声的唱数,又兼有少女忍耐不住极为惨烈的哀喊声。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众人听着听着,都是战战兢兢,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恨不得就此消失。
若微在赵郁仪下令的那一刻,眼泪便流了下来。她跪在地上,紧紧攥着赵郁仪的衣角,不停地乞求他。此时,她已经明白了赵郁仪的险恶用心,他知道比起惩罚她,比起惩罚云霏和雪青,惩罚一个全然无辜的人更能让她痛苦。她的心中生起难言的恨意,但冰冷的现实又让它们都化作泪水流下。“求求您放过她吧。”她一遍一遍地说,“求求您……”
赵郁仪没有任何动作。泪水已经淹没了若微的喉咙,她望一眼素影,她已经看不清刑具之上素影的形状了,而鲜血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整个台阶都被血液染红了。“妾知道错了。”若微泣声道:“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好好侍奉您……”
赵郁仪的眼神陡然阴郁下来。他猛然掐起若微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你以为你是谁?”他声音轻柔地问:“难道我会在意吗?”
若微连哭声都发不出了,只是喃喃般地说:“求求您,求求您……”
赵郁仪面无表情,他嫌恶般地松开了若微。若微的额头猛然碰到坚硬的地砖上,她吃痛地捂住额头,剧烈的疼痛让她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赵郁仪没有再看她。他环顾了四周一圈,檐下的杖刑还在继续,所有的奴仆都跪挤在一团,瑟瑟发抖,而罪魁祸首还在一旁跪着哭泣……这是一场怎样的闹剧!他竟然让自己身处于这样的闹剧之中……赵郁仪忽然心生厌恶,他冷冷地看了若微一眼,转身离开了。
福宁连忙跟上,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颤声问,“郎君,杖刑……还要继续吗?”
赵郁仪的声音冷凝如冰,含着切齿的怒意与恨意,“继续。”
福宁猛地低下头,忙应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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