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痛
宋嬷嬷是忽然得知秋水阁发生的事的。
她原本刚刚忙完手里的事, 还在寝阁内小憩,忽而有人冲进来,急冲冲道:“嬷嬷, 秋水阁出事了!”
宋嬷嬷被吵醒, 神智有些昏沉, 还反应不过来, 问:“出了何事?”
来人附耳和她说了几句,宋嬷嬷的脸色一变,猛然就清醒了, 她连忙披上衣服,和来人一起匆匆赶过去。
宋嬷嬷终于赶到时,看到眼前的场景,几乎要晕过去。
云霏和雪青在门口进进出出, 捧着干净的巾帕进去, 又捧着一盆盆血水出来。有几人正在用力刷洗着鲜红色的台阶, 那浓烈的血腥味, 令宋嬷嬷不禁一阵胆寒。
她勉强稳住了呼吸, 小心翼翼地走入阁内,看见素影正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昏迷中仍然皱着眉头, 仿佛还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若微跪坐在榻边,不停地给她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她的脸色看上去比素影还要苍白。
宋嬷嬷迟疑地唤道:“娘子……”
若微过了好一会, 才抬起头, 有些恍惚地说:“……是您。”
宋嬷嬷担忧地看着若微仍然有些红肿的额头,又看向床塌之上的素影, 心脏一阵抽痛:“怎么如此严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焦急得在榻前走来走去,“必须要去找一个大夫,不然连命都保不住……”
“大夫是进不来了。”若微的声音微微沙哑,“我已经请求人出去抓药了。”
宋嬷嬷大大松一口气,又不禁感怀于,此时还有人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帮忙。不过也不奇怪,江娘子平日待人温柔又体贴,最是和善不过。如今骤然有难,虽说望风而遁的人更多些,但也是有人愿意雪中送炭的……
迎着午后金灿灿的日光,宋嬷嬷望着眼前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好。好。”她喃喃自语般地说,“奴婢这就下去煮热水……”
到了晚上,素影的情况稍稍好些了。
她仍旧在发着热,但已经比白日好很多了。夜晚,深蓝色的天幕中,稀疏的星光一闪一闪,全然无法俯照人世间所有灰暗的角落。
秋水阁中,云霏和雪青端着汤药来来去去,若微则一直在床榻边,方便时刻照看着素影的状况。若微的心神紧绷,她闻着秋水阁内浓重的药材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一面轻轻转动着手腕上带着的佛珠串,一面自言自语般地向各路神明祈求。
是夜,月至中天。素影依旧没有醒。但她的发热稍稍止住了。“真是太好了。”若微喃喃自语,云霏和雪青都松了一口气。云霏趁机和若微说:“奴婢来给您涂一点药吧。”她担心地说:“您的额头……”
云霏不说,若微自己都忘了。她怔了一下,说好。于是云霏拿起药,轻柔地往她额头上涂抹。雪青在一边紧张的看着。
云霏的手指一碰上若微的额头,若微就小小惊叫了一声。雪青就紧张地问:“您还疼吗?”
若微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疼。”
雪青心疼地望着她,若微于是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她。药酒苦涩而辛辣的气味,缓缓扩散开来,还有额头上阵阵传来的疼痛。若微想起这伤口的来源,想起赵郁仪那阴郁的神情,她不禁轻轻发起抖来。
涂完药了,云霏站起身,若微连忙拉住她:“……不要走。”她说:“在这里陪陪我。”她不禁又握紧了雪青的手。
云霏一愣,然后柔声说:“奴婢不走,只是去把药放回去。”
若微松一口气,一直盯着门帘子,直到云霏再次走进来。
三个人在内寝里,都没有说话。但只要待在一起,就能汲取一些勇气。这是若微此时最需要的。现在已经很晚了,若微确认今晚不会有前院的人来,于是大大松了口气。
若微怔怔看着跳跃着的烛焰,忽然问:“素影,她会没事吗?”
“肯定没事的。”云霏轻声道:“她都已经不再发热了。”
若微并不相信,“可是她现在还没醒过来……”
云霏和雪青眼圈陡然一红,一时都难以出言安慰。内寝又再次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默。
忽然,帘子被掀开了。若微一惊,抬眼一看,发现是宋嬷嬷。宋嬷嬷走了进来。“吃些东西吧。”她柔声说,“我看大家晚上都没吃多少东西。”
众人的确感觉饥饿,却也都没什么胃口,但不忍拒绝宋嬷嬷的一番好意,便都接过了。若微咬一口仍然留有余温的烙饼,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她看见云霏和雪青也流泪了。连宋嬷嬷都低下头拭泪。内寝很快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过了好久,若微忽然开口了,“我……我们会怎么样?”
雪青与云霏对视一眼,都低下头,没有回答。
若微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头,望着窗外淡蓝色的月光,它不是血一样的颜色,却令她想到流动的血,翻涌的血,沸腾的血。她过去十几年见到的血,都没有像今日这样多。在血液一样冰冷的月光中,若微忽然想起了有关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像梦语一般说:“……我们会死吗?”
其余三人都是一惊。雪青急切道:“您在胡说什么!”她红着眼睛看她,“万万不至于此!”
真的吗?若微没有说话。内心深处告诉她,雪青说得是对的。出于种种原因,他不会要了她的性命。但这有区别吗?归根结底,她都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她的命运都掌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就譬如此刻,她只能心神不宁地待在秋水阁,等待着来人对她们命运的宣判。
若微无比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秋水阁这边的动静,福宁自然一清二楚。
底下人告诉他,有人去给秋水阁买药材,想必是去救那个小丫头了……福宁当然知道这个,但他并没有阻止。从个人的情感来看,他对江娘子没有恶感。就理智而言,他不会对一个仍有希望的人赶尽杀绝。仍有希望……对,他如今这样评判江娘子,尽管他上午刚刚断言这个人已经没有了未来。
此刻,福宁正守在门外。他识趣地没有进去伺候,因为他知道郎君如今并不需要……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皇帝被囚于佛光寺中的第二子,总是疏远奴仆,形单影只,惯于一个人承受命运赠予的种种玩笑。即便后来再临东宫,重登储位,他也依然如此。
因此,尽管在赵郁仪四五岁时,福宁便来到了他身边,但对于他的爱,恨,还有其下掩埋的心灵世界,福宁其实是不甚清楚的。
此刻,正如福宁所想的,赵郁仪正立于月下静谧的庭院中。在这茫茫的黑夜里,晚风默默地拂过,他心中持久不熄的愤怒的火焰,终于微微黯淡了,但仍然灼烧得他某处的神经一痛一痛。他感觉月光像冰冷的雪,全然浸过他的全身,令他寒冷,又令他清醒。
与其他人不同,在还是一个孩加入南极生物峮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子的时候,赵郁仪就清楚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天下的主人。所有人,无论是臣民,亲人,奴仆,甚至是他从未见过的人,他都理所应当地拥有他们,由他选择去爱,或是不去爱。他天然拥有这样的权能。七年前,当大明宫中的皇帝,把遗忘已久的第二子召回宫时,连他都惊讶于他们竟是如此的相似。
午夜,日光已经消失多时了。有一只黑色的鸟飞过梢头,那一闪而逝的黑影,像是幻想与现实一瞬间的空隙,不期然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若微的脸庞,她望着他的眼睛里莹然有泪……刹那之间,他的心动摇了一下,想起了许许多多和她有关的事。
在过去,他从未如此像对待她一样对待过任何一个人。而她竟然敢这么对他!怒火再次席卷了赵郁仪全身。虽然,他其实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的抗拒,她的勉强……但他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的厌恶他,甚至想方设法不去怀上他们的孩子……
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疯狂涌上心头,一下淹没了所有,赵郁仪强硬地把若微从他的脑海中驱逐了。但恼恨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尤其是当他再次想起了,自己下午的所作所为以后。真是太不应该了。他告诉自己。他其实完全不需要自己出面,直接交给福宁,让他按规矩处置了便好了,完全没有必要闹得这么难看……他知道是自己失控了。
月下,幻影似水,竹声如雨,仆婢们守在门外,提着明灯,默默陪伴着主人度过这个漫漫的长夜。赵郁仪依然站于院中,凝望着远方的不甚清晰的山岗,想要将自己心中万般的情绪驱散而走,就像他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然后,他将平复下来,不会再想起她,一切都将恢复如常。
羞耻
第二日, 素影醒过来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轻声唤道:“娘子……”
“你终于醒了, 醒了就好。”若微流下欣喜的泪水, “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了吗?是不是渴了?我这就去给你拿水。”
素影还艰难地想要出声阻止, 若微就已经把汤勺放在她唇边了, 素影喝了几口,感觉清醒一些了,她看了下四周, 小声道:“只有您一个人吗?”
“对呀。”若微温柔道,“现在还早呢。她们都在休息。”
“那怎么行。”素影还想站起身,“怎么能让您伺候我……”
若微连忙阻止她。“我哪用你伺候!”她的眼睛渐渐红了,“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 是我对不起你……”若微的手轻轻碰上她的脸颊, 柔声问:“身上还疼不疼?”
素影点点头, 老实道:“还是疼。”
这一句话差点又惹得若微流下泪来。她抱着素影哭了一阵。素影吸了吸鼻子, 问:“那您呢?”
“我?”若微还反应不过来, “我能有什么事?”
素影哭道:“昨日郎君这么生气……”
若微的心脏猛地下坠,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已经没事了。”
素影怀疑地看着她,若微无法在这样澄澈的眼神下编织谎言, 便只能转移话题,“我去给你拿早膳。”她最后叮嘱她:“你好好休息。”
刚走出内寝,若微便碰见了云霏。
见若微神情有些松快, 云霏便问:“是素影醒了吗?”
若微点点头, “我去给她拿早膳。”
云霏哪能让她拿,连忙阻止, 自己去给素影拿了。
若微暂时不想回去面对素影。
她坐在树荫下,发怔般的望着前方。
素影醒了……她心中悬着的最大的巨石终于落下,但取而代之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加沉甸甸的压力。赵郁仪昨日就这样走了,但事情显然还没有结束。他昨天看上去,是如此的愤恨,暴怒,疯狂,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么狂烈的情绪——看来她的所作所为,是真的把他惹恼了。
若微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因为他在意她,想必是因为她挑战了他的自尊心,令他感觉到了羞辱,所以他才会如此愤恨。是啊,他可是太子,他愿意让她诞下他的孩子,而她竟然敢不愿意——对他而言,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羞辱吗?
想到这一点,若微心中不免有些讥讽。可讥讽过后,内心便是更大的惶然与空茫。她又再次陷入这样任人宰割的境地了。他会如何处置她呢?如今他可能还在怒火之中,疏于关注她,可当他一旦转过神来,那她——
若微难以抑制地感到恐惧。她并不只为自己恐惧,也为她的身边人,她的家人感到恐惧。清晨微冷的风,一下拂过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哆嗦起来。她告诉自己,如果一定要面临最糟糕的结果,那她至少也要有尊严的结束这一切。
云霏从内寝走出来,然后来到若微身边。
若微好一会才发现有人,“她怎么样了?”
云霏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
若微的心情也很沉重,“这几天我们要好好照顾她。”
云霏低下头拭泪,“我真怕她日后站不起来了……”
“不会的!”若微连忙说,“药铺的大夫也只是说有可能而已。”
云霏勉强应是。
两人默默在树荫下坐了好久,直到红日于空高悬,炙热的日光灼烤大地,把她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在忐忑不安中,若微度过了平静的几天。
的确是很平静,在各种程度上的。秋水阁来来往往的人减少了,往日总是热闹的院落骤然变得冷清下来,若微知道已经有许多人跑去别的地方伺候了。而她对此并不在意。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她来到赵郁仪身边最初的半个月,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日子。如果赵郁仪对她的惩罚便是从此冷落她,那便是若微能想象的最好的结果了。
这几天,她们都在全力照顾着素影。素影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一小会了,若微对此欣喜非常,晚上还特意喝了一点酒,所有人都很高兴。
夜色已深,大家都陆陆续续的散了。若微还没有睡意,便坐在床榻上看月亮。这一夜是云霏守夜,她们便凑在一起看。
她们默默看了好一会,心中忽而有些伤感。云霏忽然出声询问:“娘子,您想好了吗?”
若微一怔,“想好什么?”
云霏迟疑了好久,“我看前院已经有人开始收拾行囊了……”
若微于是反应过来。“我能怎么想?”她轻声说,“我真希望我可以不去……”她和云霏对视一眼,“如果我可以自己决定的话。”
云霏沉默片刻,“奴婢也希望。”
若微诧异看她一眼。
“您怎么这么看奴婢?“云霏失笑,“先前我盼您好好侍奉郎君,和现在盼您留在这里,原因都是一样的。“
若微于是笑了,“我知道,都是为了我。”
云霏的笑容渐渐染上了悲伤。“可惜由不得我们做主。”她深深叹息,“我只希望您好好的。”
若微沉默片刻。“在哪里不是活?”她轻声说,“有你们在我身边……在哪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引得云霏流下眼泪。她伸出手抱住了若微。
赵郁仪来得非常突然。
当时若微还在剪烛芯——已经很晚了,若微也已经让今晚守夜的下去歇息了。因而完全没有任何人通传。当看见赵郁仪的那一刻,若微手中的剪子忽地就掉了下来。
他们看着彼此,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是赵郁仪先开口了,他淡淡地发问:“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若微心头一梗,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跪了下来。
赵郁仪并不在意。就着内寝昏暗的光线,他用一种冷静到近乎理智的眼神,从上至下扫视着若微。他不带丝毫温情的视线,令若微不禁微微瑟缩起来。
察觉到她的逃避,赵郁仪便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她再一次被迫和他对视。在赵郁仪黑漆漆的眼睛中,若微看见自己渺小的影子。她为此感到耻辱,逃避般的想要移开视线,但赵郁仪丝毫不允许。
地砖冰冷的温度,渐渐渗入若微的双膝。若微感到全身都很冷,尤其是当她听到赵郁仪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脱。”
若微全身僵硬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而赵郁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脸颊渐渐染上羞耻的红色,当她的手碰上衣带的那一刻,若微的眼泪簌簌而下。
内寝之外,天空仍是一片深沉的黑色。柘树和栾树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月光让这一切都无所遁形。若微也蜷缩在内寝昏暗的光中,她闻到一缕一缕冷而微甜的蘅薇香,有人正在渐渐地欺近。她全然暴露在他的视线中,以一个物件或者是任何一种不堪的形式。
若微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羞耻的泪水已经沾满了她的脸颊。她准备好了接受最后的酷刑——毕竟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自从他来到她的生命,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耻辱与不堪。
若微等待了许久,许久。
她听见窗外的风声停止了,想必树叶也已经不再抖动。她屏住呼吸,又听到烛火发出“啪”的一声,然后熄灭了。
若微轻轻睁开眼睛。
内寝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还能闻到残留的蘅薇香,若微会疑心,刚刚经历的一切,仅仅只是她的梦境。
若微盯着窗外,失神许久。
直到冷风拂过她的全身,令她打了个寒颤。
她终于回过神来,伸出手,用力擦拭面颊上残留的泪痕,然后看着窗外的明月,直到很晚才彻底睡去。
长安
第二日云霏发现若微有些消沉。
每次她都要叫若微好久, 若微才会应一声。
云霏看在眼里,又兼离别的日子越发接近,心中更是忧愁不已。
在离开前的一个下午, 若微忽然发现云朵不见了。
若微急坏了, 她找遍了整个秋水阁, 都没有看见云朵的踪影。
正在若微失魂落魄之际, 云朵忽然从草丛里冒出来了。
它晃着小小的尾巴尖,在她的裙子上踩来踩去。
若微又惊又喜,把它轻轻地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若微小声问:“你跑哪里去了?”
云朵当然不会回答她。
若微又说一句, “我还以为你也走了。”
云朵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它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一个迷幻的梦境。
若微看着它,忽而潸然泪下。
离开扬州的第一个夜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若微一个人在船厢中, 看着外面大雨婆娑的黑夜。雨水、风声、雷声搅合在一起, 如瀑如流般落下, 天地俱是一片阴霾;远处, 岸上的酒肆与村舍, 俱掩映在深夜忧郁的雨色中。云朵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尾巴都紧紧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若微一直小声安抚它。
就这样,她度过了离开扬州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在第十日下午抵达长安城。
这期间,若微一直没有和赵郁仪碰过面。
自从那一晚后, 赵郁仪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同时,若微也发现,只要赵郁仪不想见她, 那么他们就算在同一个车队, 也不会碰面。
所以……他是打算彻底冷落她了吗?
若微有些疑虑,但更多的是轻松。这种心情还稍微冲淡了她的离乡之愁。她和云霏几人一起坐在马车上, 掀开帘子,看着车队徐徐驶过明德门,这便算真正来到长安了。
长安始建于周,又经齐,燕等多朝,到了前朝末年,天下纷乱,长安成为一座废墟。太祖登位后,下令在龙首原重建长安城,以之为王朝的国都,这便是人们今日所知道的长安城了。
此时车队已驶入朱雀大街,与东西坊人流涌动的场景不同,朱雀大街又称天街,为外使来京,圣人行幸时必经之处,格外的恢弘,庄重,且秩序森严,是为敏感之地,因而此刻在街上的行走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行过天街,便至朱雀门,之后的便是皇城了。皇城之外,城坊中有百姓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这行马车驶入朱雀门,然后进入传闻之中圣人所居的禁苑之地。
而一旦马车驶过了朱雀门,若微便不敢再往外张望了。她忐忑不安地坐着,约莫心惊胆战了两刻钟,便感到马车停下,有人在外轻轻地请她下来。
若微便深深吸一口气,打算下去了。
此时,在另一架马车上。
福宁小心翼翼地询问,“郎君,您是要先回去,还是……?”
赵郁仪道:“先去延英殿。”
福宁应是,他偷偷觑着赵郁仪有些不郁的面容,犹豫了好久才出声,“那,江娘子那边……”
赵郁仪阖上眼睛,“全部交由尹良娣过问。”
福宁心一惊,刚想应下,又听见赵郁仪冷淡的声音,“日后有关她的事,都不必再同我说。”
福宁不由得诧异望去。幸而此时赵郁仪已把目光投向车窗以外,那里是一片巍峨壮丽的宫阙,绵延数里,恢弘绮丽,恰巧有一行大雁展翅飞过,灿灿金光正跃动于万千琉璃碧瓦之上。
然而,不止福宁为难如何安置若微,怡和殿内的尹念舒,也在为此事忧虑。
“怎么把这样的难事予我。”念舒喃喃自语,“真叫我里外不是人……”
灯草看着神情忧虑的念舒,不禁道:“这有何难的?您给她收拾出一处宫殿便是了……宫里别的不多,就宫殿多。”
念舒微笑看她一眼。“你说得倒轻巧,宫殿我可以安排,但位分呢?食俸呢?我能安排这些吗?”
灯草嘟嘟嘴,“殿下先前不是说是给承徽的位分吗………这都快赶上您了!”
念舒好无奈,“你自己都说是先前了!”
灯草眨巴眨巴眼睛,“也对,殿下的心思变得可真快,真叫人搞不明白。”她又有些好奇地问:“江娘子做什么惹殿下生气了?话说,殿下也会发火吗?我好像还没见过……”
念舒不由得嗔她,“你说什么胡话,这有什么好见的。”她遥望着远方昏黄的天色,“她也是可怜人……”
“您就是太好心了!”灯草不以为然,“现下江娘子惹殿下不快,说不定是您的好机会呢。您可要打起精神来!”
念舒懒得理灯草。由着她一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的好机会吗?她可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她只求安稳度过一生就好了。可老天似乎总让她不得安宁……这件事,她到底要怎么做呢?从个人的私心而言,她是不愿意为难任何人的。既然殿下把事情交给了她,她便随自己心意做事吧!
念舒打定主意,便让灯草唤人进来,打算把具体安排同他们一一说清楚。
赵郁仪抵达延英殿时,已经是戌时了。
延英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偶尔在此处理朝政,召见亲信的臣属,于礼节方面,便没有这么讲究。赵郁仪身为皇帝亲子,又兼国朝副储,自然时常蒙受恩召。此时,赵郁仪方行至殿外,便立马有内侍前来相迎,低声说,“殿下,还请等一等。”他将赵郁仪引入外殿,给他端上香茶,低声道:“圣人正召幸楚王。”
赵郁仪微微点头,“楚王返回长安了?”
内侍笑道,“就比您早一日呢。”
赵郁仪颔首,表示明白了。又听内侍道:“代王亦在宫中……圣人的意思是,晚膳要与诸子一聚。”
赵郁仪不禁讶然,正想回话,忽而听外头传来一阵人声,便寻声一看,代王赵稚珪正兴致勃勃的走进来,见到赵郁仪,一愣,便俯身行礼,礼毕,笑道:“竟不知二兄回来了。”
赵郁仪亦含笑道:“好久不见三弟。”
“我从代地捎了些物什,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也是弟弟的一番心意,”代王哈哈一笑,“一会便派人往东宫送去,还望二兄喜欢。”
赵郁仪亦是一笑,正想回答,忽而见代王身后探出两个小脑袋,有些胆怯地望着他。赵郁仪一怔,继而笑道,“四郎五郎也来了?为何不说一声?”便立马让内侍们看座。
代王亦坐下,饮一口茶,道:“方才在路上碰见了,便一同带来了。”说着说着,他亲切地看了四郎五郎一眼,对上代王的眼神,两人都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赵郁仪自然是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如常地和代王谈笑,谈了约莫半刻钟,都听见内殿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是皇帝携楚王出来了,于是站起身,果然下一刻,便见二人在内侍的簇拥下穿过屏风,走出内殿。
皇帝一见赵郁仪,便微笑道:“二郎回来了。”
赵郁仪朝皇帝行过礼,口中道:“幸而未令阿耶失望。”
皇帝含笑望着他,“回来便好。待用过膳,再与朕仔细说说。”
赵郁仪自然应是。
楚王的脸色微微一沉。
又见皇帝把目光转向楚王,代王,而后笑道:“好久不见你们三个一同在一起。今日倒是可以好好陪陪朕了。”
楚王立马应道,“儿臣倒是想日日陪伴阿耶身侧,就怕阿耶嫌弃。”
皇帝便慈爱地看了楚王一眼,摇头叹道:“你就哄朕吧。”他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行礼后,就一直羞赧站在一旁的的四郎五郎,一愣,而后笑道:“你们两个几时到的?”
四郎五郎有些怯然地看着皇帝。
当初,皇帝与贵妃有所争吵,愤而离开蓬莱殿,之后饮酒而醉,不意幸了前来送醒酒汤的宫人。皇帝不欲惹贵妃不快,第二日早早地便将宫人打发了。不料那宫人竟暗结珠胎,在掖庭悄悄诞下二子。但因恐惧贵妃,一直不敢对外言说。直到二子长到三岁,重病难医,这才闹到御前,为皇帝所知。
皇帝在震惊之下,派了御医前去医治,又册封宫人做了才人,这桩公案才算了结。
但也由此,四郎五郎的身份颇为尴尬。而皇帝也因贵妃,对他们心有芥蒂,不甚亲近。因而,阿耶对于四郎五郎来说。是极为陌生的。毕竟他们一年也只能见皇帝几次。
四郎看着面前的耶耶,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和三兄一起来的。”
五郎看了一眼阿兄,也细声细气地说:“跟三兄来的。”
皇帝便赞一声代王,“也有一点做阿兄的样子了。”说完,他看着面前两个小儿子,见他们都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眼睛里还闪着赤诚的孺慕的光……皇帝的心中,便难得生出了一点疼惜之情,他朝他们伸出双手,“来,阿耶带你们去用膳。”
四郎五郎犹豫了一会,然后满怀珍惜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临华
夜宴照例设在麟德殿。皇帝一行人来到麟德殿时, 其内早已灯火通明,宴席已设,隐隐有丝竹之声。皇帝坐于上首, 诸子一一按次序坐下。宫娥们环佩叮咚, 水袖长裙, 翩然而舞;殿内歌声绕绕, 佳肴飘香,美酒宜人。
赵郁仪距离皇帝最近。在悠长婉转的乐声中,皇帝时不时同赵郁仪说着话。殿内华灯高照, 赵郁仪得以借此看到皇帝的面容,皇帝已经老了,但坚硬冷酷的神情一如当年。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君主, 也是他的仇人。
忽而, 他听见皇帝叹息一声, “此番江南一行, 真是辛苦你了。”
皇帝眼中隐隐而有的慈爱之情, 令赵郁仪不禁一愣。在雪霜一般冰冷的灯光中,赵郁仪如常地回答,“都是儿臣该做的。”
皇帝便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点点头,把目光投入大殿之中。因为刚刚他与太子的对话, 殿内诸人脸上都隐隐有异色。见皇帝不再与太子交谈了,楚王和代王都争先和皇帝说话。皇帝一一应过,一时麟德殿内气氛欢愉。
宴席过半, 皇帝流露出回宫之意, 众子都争相作陪,还是皇帝道了一句:“二郎送送朕吧。”
赵郁仪依言起身, 在楚王芒刺一般的目光中,跟随皇帝出了麟德殿。
夜已深,宫中各处都点起了明灯。皇帝与太子走在太液池旁,其余人都远远跟在身后。皇帝出言询问江南盐务之事,太子都一一答了。而后,皇帝于亭中站定,望着太子,微笑道:“二郎做得很好。”
皇帝语气中的欣然之意,令赵郁仪微微失神。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多谢阿耶。”
皇帝不禁微笑。在长安犹有燥意的晚风中,二人凝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透明的月光像雪花,而太液池就像是它编织的迷幻的梦境。他们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相处的时刻。父子二人已然生疏得太久。上一次这样相处,几乎可以追溯到赵郁仪遥远而模糊的孩提时期。
过了好久,皇帝开口了,“褚旭,还有涉事的其余人……朕都依你的意思处置。”
赵郁仪安静片刻,“自然是都听阿耶的。”
皇帝深深叹息。“大郎……朕不追究他,是有朕的难处。”
赵郁仪的心一冷,又听皇帝道:“姑且不论朕的私心。便是顾及江南形势,也该就此为止了。”
赵郁仪沉默数息,刚想回话,皇帝忽而长长叹息一声,“朕老了。”他望着眼前年华正当时,眉眼间肖似其母的,他唯一的嫡子,“若是朕还年轻,还有精力,倒可以去好好料理一番江南。可如今,这一切只能由你日后来做了。”
赵郁仪一惊,连忙跪下,口中道:“儿臣不敢。”皇帝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投来,他分不清其中蕴含着几分寒意,“您万万不可出此言,儿臣驽钝,万事都还要仰仗于您……”
皇帝久久不言。不远处的侍从见太子跪下,连忙也跟着一起跪下。太液池旁,安静得几乎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良久,皇帝才出声,“朕说笑罢了。二郎如何跪下了?”他示意太子站起来,却没有再看他,眼睛只凝视着夜空之中孤高的明月,“还有大郎,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你总要顾及兄弟之情。”
赵郁仪良久不语。
皇帝加重了语气:“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赵郁仪低声道:“儿臣明白了。”
皇帝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再说话。赵郁仪也没有。既然皇帝已然给此事下定论了……即使早已有所预料,但赵郁仪心中难免生出寒意。这个楚王针对他而设的阴谋,皇帝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掠过了。想来若他真的不慎中计,皇帝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废了他吧……赵郁仪心中一片阴郁,但面上丝毫未显。他轻声说:“夜深了,儿臣送阿耶回宫吧。”
皇帝颔首,说好。父子二人走在前面,身后的侍从都连忙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了。
回去的路上,赵郁仪始终一言不发。
东宫因为主人的归来,而亮起长明灯。念舒带着乌泱泱的奴仆在丹樨上等候,远远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连忙走下几步,刚刚站定,赵郁仪恰好翻身下了马。
流光溢彩的华灯之下,赵郁仪眉目冷淡,神情疏寒。行动间,有一点阴影掠过他的脸庞,显得他的鼻梁格外的挺拔。念舒犹豫片刻,迎上前去,行过礼后,轻声道:“妾恭迎殿下。”
不期然对上念舒的眼睛,赵郁仪猛然想起了与福宁在马车上的对话,他俊美的脸庞微沉,过一会,才道:“辛苦你了。”
念舒浅笑不语。
赵郁仪看一眼天色,道:“很晚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念舒一愣,抬起头,看见赵郁仪已然抬步进去了。
这夜书房掌灯到很晚。
等待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他感到有一点累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对于父皇的薄情寡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深深体悟过了,早就不会为此而忧虑伤悲……可他为何忽然感觉如此倦惫?他把目光投向书房以外,梧桐树像一顶顶绿绒伞,密密麻麻得几乎要遮住整个天际,整个前庭都笼罩在一片忧郁的黑色里。
他轻轻阖上眼睛,然后听见了窗外传来的,梧桐树叶抖动的声音。
沙沙。沙沙。
他忽而感到了一股难言的怅意。
另一边。
若微下了马车以后,便看见了一个面善的妇人。
妇人朝她福了福,“见过江娘子。”
若微连忙让她不用多礼。
妇人便笑道:“娘子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宫里,尹良娣便把奴婢派来了。您唤我陈嬷嬷便好。”
若微一行人自然连连谢过。
陈嬷嬷道:“娘子请随奴婢来。”
若微便跟着陈嬷嬷穿过了几层宫门,一路上,微风和煦,莺歌燕舞,各色名花仙株妍丽多姿。过了最后一道门,陈嬷嬷道:“这便是东宫了。娘子若无事,可不要随意出来。万一冲撞了贵人……”
若微赶忙说:“有劳您提醒。”
陈嬷嬷一笑,“也不是奴婢多嘴。虽说圣人常居大明宫,不常往太极宫来,可凡事总要怕个万一。”她又想到了什么,说:“奴婢忘了,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东宫就在太极宫内。”她的下巴往远方抬了抬,“……那边是大明宫。”
若微敬畏地望一眼远方富丽巍峨的宫阙,只是点点头。
走了将近半刻钟,陈嬷嬷终于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了。”陈嬷嬷絮絮叨叨的,“良娣不知道您的喜好,也因着您身份的缘故,只能暂时安排在这了……您日后若有什么问题,只管寻良娣说。”
若微看着眼前的宫室,拘谨地点了点头。
“临华殿好久无人住了。一会给您安排人收拾一下。”陈嬷嬷领她进去,待和若微一一看过了,便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若微亲自送她出去。
陈嬷嬷离开了,若微回到临华殿,这是一座精巧而秀美的宫阙。池水环绕着玲珑的殿阁,碧波荡漾,水明天净,落日洒下一片昏黄而朦胧的影,一切空灵而寂静。
彻底安置下来后,已经很晚了。
来到长安的第一个夜晚,若微有点睡不着。
有一股辛辣苦涩的气息,飘飞入她鼻尖。再仔细一闻时,便是如同清泉般的澈美甘甜了。这是前不久尹良娣那边赐下来的香料。仿佛是是丁香、侧柏叶以及古老的沉木的气息。在这陌生而芬芳的气息里,若微心中的不安与惶恐更加深重了。
她缩在床榻上,抱膝询问着云霏:“明日我要去拜见尹良娣吗?”
“对呀。”云霏温柔道:“奴婢打听过了,目前都是尹良娣管事的。”
若微安静下来。云霏望着她有些忐忑的眼睛,说,“娘子不要担心。”她顿了一顿,“大家都说尹良娣的脾性是极好的。”
若微稍稍松一口气,在床榻上躺了下来,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云霏给她掖好被子,又熄了灯,离去了。
若微睡不着,就盯着窗外看。已经很晚了,亭台楼殿,碧瓦红檐,还有前方那澄澈而明净的池水,俱掩映在泼墨一般的夜色里,一切都是如此的宁静,美丽。
滴答。滴答。
几滴露水顺着瓦檐滴落,若微听着水滴声睡着了。
迷惘
若微来到怡和殿时, 念舒正在修建花枝。
听闻若微来了,念舒便放下手中的剪子,笑道:“快快请她进来。”
若微踏着清晨微冷的薄雾走进来, 甫入内, 便闻见了一阵清新淡雅的花香。念舒着一身素净的月华裙, 她的脸庞亦如新月般恬美动人。待清楚看见了若微, 念舒微微一怔。而后微笑道:“这便是江娘子吗?”
若微有些受宠若惊,她按照昨天来人的教导行了礼,念舒让她不用多礼, 拉着她坐到她身边。“昨夜睡得可好?”念舒的语气很温暖,“我听闻江娘子是苏州人氏,来到长安,应该很不习惯吧?”
若微不料念舒竟是如此温和亲近, “昨夜歇得很好。”若微道, “这还要多谢您的照顾。”
“这是我应该做的。”念舒一笑, “若还有什么缺的, 尽管来寻我说, 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若微望进她真诚的眼睛,内心有些恍惚,她都做好了也许会被刁难的准备了,没想到竟是这样……尹良娣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但若微从不会擅自用恶意去揣测别人, 便也微笑道:“您放心,我懂得的。”
念舒便也舒心一笑。她微笑看了尚未修剪完的玉簪花半晌,“我也懂你的疑虑……”念舒道, “你也许不信, 你进了宫,我心里是高兴的。”
若微疑惑望她。
“你刚刚入宫, 还不知道,”念舒轻轻一叹,“这宫里,能作伴的,也只有我们彼此了……”她有些忧伤地看着若微,“你想必也知道了,殿下是多么冷情的人……”
若微久久一愣。
念舒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她,“无论我们身份如何,其实都是一样的。”她柔声问若微,“你能明白吗?”
没有人不会为这句话动容。“我,”若微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明白。”
念舒便笑了。她拿起剪子,继续端详着眼前的玉簪花。它花苞似簪,微微而垂,碧叶莹润,而其瓣色白如玉,若有若无的淡香萦绕于四周,念舒与若微均感觉一阵惆怅,而这花香很快又被清晨犹带有露水气息的风吹散了。
忽而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对念舒说,“良娣,尚服局来人了。”
念舒一愣,“让他们进来吧。”
便很快有几位宫娥捧着物什入内,为首的女官笑道:“这是高巨丽新进奉上来的珍珠粉,臣来给良娣送来了。”
念舒一笑,“有劳掌饰了。”便让宫人一一接过,又派人去送女官一行人。
宫人捧着花枝盘,念舒一一看过,对若微说,“刚好你在呢,不用我待会再派人送过去。”念舒笑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若微迟疑道,“……这如何使得。”
“这有什么?”念舒道,“这本就是尚服局要给东宫的配额,只不过先送到我这罢了。”
若微这才了然。二人就着各类妆粉和眉黛谈了起来。讲到兴头上,念舒甚至还亲自给若微涂了唇脂。已至巳时,殿外一片光明金灿,若微的长睫轻颤,粉黛不施,而面庞如同朝霞映雪。念舒不禁喃喃,“尝矜绝代色………”语意未尽,念舒反应过来,便不再念了。
那日她们相处到将近午时,念舒亲自送若微离开。在镀金般的日光中,念舒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有一股深切而沉重的伤悲之感,在心中久久徘徊不去。
从怡和殿离开以后,若微不安的情绪稍稍缓解了。
正午,她去看望素影,和素影一起用完膳,感觉有点热,便一个人独自去沐浴。
若微的头发很长,每次洗完都要许久才能干。今日阳光正好,若微便在庭院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和云霏和雪青闲聊。尽管若微才来了不到一日,但临华殿中的宫娥已经知道了新主人温柔宽和的脾性,都在一旁低声谈笑。若微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从来都不阻止。
若微擦拭着湿乎乎的头发,还一边打量着临华殿。昨日太匆忙了,她还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将要生活很久的地方。临华殿并不大,但胜在十分秀美清静。池中有假山,其上的南天竹青翠欲滴,流水汩汩,十分幽美。又兼有檫树,金钱松,银杏点缀于庭。九月已然是桂花的季节,点点如黄珍珠般的花朵,正随风而舞,阵阵芳香沁人心脾。
若微嗅着着如梦似幻的香气,失神片刻。
云霏见她发怔,便接过巾帕,去给她擦头发。她轻轻问若微,“娘子在想什么?”
若微过许久,才回答,“我只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把手挡在自己的眼前,看着正午的日光一下穿过指缝,烫到了她的双眼。……这是真的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远处,碧空如洗,临华池中波光一闪一闪。
将近傍晚的时候,有人来拜访若微了。
宋嬷嬷告诉她,是云奉仪。
昨日云霏和她说了,云奉仪原本是蓬莱宫中的宫娥,被贵妃赐予了太子。自其入宫以来,竟未曾见过太子一面。据说贵妃对此十分不愉。
云奉仪来见她做什么?若微有些疑惑,按照身份,也应该是她去拜见她吧。她心里正想着,云奉仪便进来了。
云奉仪来并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来见一见若微而已,还顺道给若微带了东西。“宫中好久不见新人。”云奉仪这样对若微说,“我一时好奇,便过来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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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交谈了一会,云奉仪便告辞了。用晚膳的时候,若微吃得很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雪青忽然唤了她一声,把她吓一跳。
雪青眨巴着眼睛,“娘子这是怎么了?”
若微叹一口气,“我发现,东宫好像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
雪青一下便明白了,她反问若微,“这不是很好吗?”
是啊,若微在心里回答。她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顿,却始终没有回答雪青。
在临华殿的生活十分安宁。
因为没有太子妃,若微不需要每日都去请安。而东宫的妃嫔亦很少,也不需要周旋交际。由于念舒执掌有方,亦无人会苛刻饮食用度,大家都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若微还想着,等过些时日,临华殿的桂花都开完全了,就把它们全部都摇下来。
但日子过久了,还是会有一些突兀的声音。
“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来过?”
“对呀。”有人会惋惜地说,“江娘子生得这样美……”
“还有云奉仪,也是可怜呢。”和她说话的人叹了叹气,而后走远,她们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另一边,两仪殿外。
怀安正在丹樨之上徘徊不进。
福宁回来了,看见他,一愣,“怎么不进去?”
“小人哪敢进去……”怀安愁眉苦脸,“近来郎君的脸冷得能掉冰碴子,谁进去能不被发落……”
福宁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就你这个胆子,还想往上爬!”他深深叹了口气,“罢了。你在外头听候吩咐吧。”
怀安讷讷不敢言。
福宁进去时,赵郁仪正站在窗前。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消息传过去了吗?”
福宁轻声说:“是。”
赵郁仪轻轻一点头,没有再言语。
从福宁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赵郁仪略显疏冷的侧脸,他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垂,仿佛有些疲倦的样子。福宁几乎没有见过赵郁仪这幅模样,毕竟,无论过去遇到什么情境,他一直都是从容,镇定,不疾不徐,仿佛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妨碍他。
福宁觉得自己必须出声了,“郎君,夜深了,不若歇息吧?”
“不。”赵郁仪微微摇了摇头,“出去走走。”
长安的九月,夜晚已经有了凉意。
赵郁仪走在园中,感受着深夜的凉风,轻轻地拂过他脸颊。秋海棠在寂夜中静静地开放,酝酿出馥郁而甜美的香气。他的思绪伴随着空气中浮动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往外扩散。这是一种超出了控制的举动。但人向来难以操控自己的思想。他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近来各种琐事多了,才令他生出了这种毫无用处的情绪。但……人可以欺骗任何人,却唯独无法欺骗自己。
他决意不再想起她,不再关注她,这一点他成功了。他的确将她驱逐出了自己的脑海,他不再为她感到愤怒,可与此同时,他也不再能像往日一样轻易感到平静与快乐,焦躁难耐的情绪却是时常伴随……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迷恋的?美色,对,他认为是美色。离开扬州的前夜,在烛火下,他一寸一寸地看过她身躯,认为也不过是寻常血肉之躯而已。一个让他感到如此耻辱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他一丝一毫的留恋。
久违的怒意再次涌上他的心头,如此同时,赵郁仪忽而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孤寂。这是许久未曾有的,自从母后去世后,他便不再允许自己软弱。他为此感到愤怒,但无能为力。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借此摆脱这种焦躁的情绪。不期然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倩影……赵郁仪凝目望去。
念舒正站在亭中,面色惊讶地看着他。
赵郁仪眼中的温度微微冷却了。
念舒朝他行礼,“妾见过殿下。”
赵郁仪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念舒的微笑中有淡淡的哀愁,“妾有些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赵郁仪点点头,便想结束谈话,离开了。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睡不着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念舒微微诧异,她温柔道:“殿下夜里睡不好吗?”
赵郁仪一怔,借着清冷而稀疏的月光,他看向念舒,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他张了张口,想说话,而当他望清了念舒的脸庞,一股至深的疲倦与空虚感涌了上来。赵郁仪已经完全不想回答了。
“无事。”赵郁仪微微阖了阖目,“你早点回去歇息罢。”
念舒犹豫地看了他半晌,退下了。
月下的孤亭,是浮在茫茫大海中的船。
而他是站在船中的人。
爱恨
晚上念舒给临华殿送了些椰花酒。
素影如今已经可以下榻走一会了, 用完膳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去休息,而是和大家一起在园子里吃椰花酒。
在过去, 若微只在书本上知道椰子, 因而对它有点好奇。她打量着酒盏中澄白的酒液, 由于没有加曲, 酒液散发出一股异常馨香浓郁的香气,这与若微以往闻过的任何果酒都不同。她满怀珍惜地尝了一口,甘甜清凉的气息便盈满了她的唇齿间, 连她的呼吸都隐隐带着清甜的椰子味。
雪青好奇地看着她,“娘子,好喝吗?”
若微眨眨眼睛,“你自己试试。”
雪青便双手捧起酒盏, 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她的脸上很快便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若微便笑了, 她低头逗弄着云朵, 云朵有点不安分, 它看若微在喝酒,自己也想尝一口。“别看了。”若微温柔地和它说,“你可不能喝酒。”
见云朵还是跃跃欲试的样子,若微好无奈, 只能拿了一点点羊奶喂它。云朵有吃的,就对椰花酒不好奇了,只是专注地喝着奶。等它喝完了, 就轻轻给它拍着奶嗝。
云朵晃着小尾巴, 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着它,若微也放松下来了。她目光一转, 看见素影也在喝酒,就叮嘱她,“只能喝完这盏,你还没有好全,可不要喝多了。”
素影捧着酒盏连连点头。
若微放下心,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在殿内,便放下云朵回去拿,折返回来时,却看见素影悄悄低头擦拭着眼泪。
若微的心揪起来,连忙问,“是哪里还疼吗?”
素影呆呆地摇了摇头。
若微坐在她旁边,柔声问,“该不会是馋酒馋哭了吧?”
素影擦着眼泪,小声说:“不是。”
若微没有说话,只是鼓励地看着她。
素影望着她温柔美丽的脸庞,眼泪忽而又掉了下来。
“我……”素影吸吸鼻子,“我想家了。”
若微久久一愣。
雪青等人听了,俱沉默下来。
半晌,若微才轻声说:“我也想家了。”
素影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若微轻轻地抱住素影小小的身子。
“哭吧。”她的声音很轻,“哭出来就好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下去。
一个上午,若微拜访完怡和殿,正在走回去。
临华殿和怡和殿距离有些远,每次若微都要走上将近一柱香的时间。路上偶尔还会遇到云奉仪。
若微很喜欢东宫的景色,因而走路时并不觉得累。偶然间她看到远处的木芙蓉开得正美,便想去看,可在行动时,她又迟疑了。
云霏疑惑地问,“娘子不去看看吗?”
若微犹豫的,“我有点怕……”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万一遇见了……”
云霏一下便懂得了。那条路她们一般不会经过,而且距离前殿很近。但云霏不忍心若微失望,“不会这么巧吧?”她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应该不在……”
若微想了想,觉得也是,便走了过去。
前方有很多宫娥正在洒扫落叶,又有几个内侍在修剪花草的枝叶。见到若微来了,都连忙行礼,见若微态度温和可亲,都放心下来,去做自己的事了。
若微仔细地观察着阳光下的木芙蓉,抚摸着它的花瓣和茎叶,思考要怎么把它绣进自己的帕子里。正入神间,忽然发觉周围人都一片跪下了。她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拉着云霏一起跪下。
上午有阳光,但很温暖,并不炎热。若微盯着空气漂浮的尘埃,却感觉汗水正一滴一滴地落下。她并不敢抬头,只在心里一遍遍的祈祷,千万不要,一定别是……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一点动静。若微鼓起勇气,偷偷抬起眼睛,果然看见了前方陌生又熟悉的人影。若微有些晕眩了,她盼望对方只是恰巧经过,没有看到她……幸而老天听到了她的呼唤,赵郁仪仅仅往这边看了一眼,便继续朝着两仪殿的方向走了。
若微大大松了口气。
直到赵郁仪的身影看不清了,众人才敢站起来。
若微反应不及,还是云霏把她拉了起来。
“娘子?娘子?”有人一声一声地唤她。
若微回过神,对上了云霏担忧地目光。
“没事。我没事。”若微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们赶紧回去吧。”
赵郁仪的出现点醒了若微。
她再次被迫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何种境地。
这半个月以来装作无事的,平静地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万一……他改变主意了呢?
他那天如此的震怒……他一定没有忘记那件事。
恐惧忽然像潮水一般涌来。
若微感到自己头很痛,心很痛,但她除了不停安慰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赵郁仪其实一眼就看到了若微。
那为什么他不叫住她?赵郁仪这样问自己。
她明明……就是属于他的。
她此刻,就在他的宫殿。他想见她,不过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他不停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去冷落她,这是为什么?他在其中得到了什么吗?如果没有,那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既然不能得到她,他就不会快乐。
那么,得到她就好了。
夜渐渐深了,群星已隐匿于乌云后。有一群夜鸦划过天际,发出一阵阵不详的鸣叫。
太子于亥时驾临临华殿。
临华殿内乱作一团,宋嬷嬷匆忙与人前去迎接,又连忙派人去同若微说。若微当时正心神不宁地看着绣图,听闻来人的通报,她手中的书册啪地一下掉落在地板上。
若微呆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把书捡了起来。
云霏和雪青都脸色惊惶地看着她。
“你们。”若微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们先出去。”
二人眼睛里闪着泪光,都摇头。
“出去。”若微又说了一遍,“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
云霏流着眼泪:“娘子,您不要做傻事……”
“我不会。”若微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先出去,好吗?”
云霏与雪青还是离开了。
只留下若微一人在殿里。
站在窗前,若微凝望着那被深黑色的浓雾笼罩了的天与地,在心里想,月亮都已经如此光华灿烂了,为何还要下雨呢?
殿门很快被打开。
地毯渐渐映上了稀疏的月光。
他们望着彼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赵郁仪缓缓走近她。
他身上带有冰凉的雨水的气息。
他轻声问:“一定要我先开口吗?”
若微没有说话。
直到他冰冷的手指轻轻碰上她脸颊,若微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愿意。”若微说。
赵郁仪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的声音依旧很冷静,“我知道。”
若微转撇过脸,避开他的手,“……那为什么?”
赵郁仪亦叹息一声,“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在晃悠的烛火中,他伸出手,不容拒绝地掰过她的脸庞,令她完全暴露于他的目光之下。而那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一种彻底的剖析。仿佛在透过她的皮囊,一寸一寸地剥开她的内里。若微难以接受这样探究物品般的目光,她用尽了全力去甩开他。“可以了!”若微情绪很激烈地说。
“还不够。”赵郁仪冷冷地说:“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若微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做了什么?”她的眼眶渐渐盈满了泪水,“我什么都没做!一直是你,在强迫我,侮辱我……”若微逐渐说不下去了,而她的眼泪正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赵郁仪沉默一会,而后说:“对于我们的开始,我也很后悔……”他的声音如同雪花一般轻,“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不。”若微说,“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
赵郁仪的眼睛里缓缓流露出悲哀的色彩。“永远都是如此吗?”
若微闭目,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
良久,赵郁仪开口了,“你如此说……”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眨的盯着若微,“看来我们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若微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知道。”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那别人的呢?”
若微的脸颊染上愤怒的红色。“你不能总是这样!”她的声音里有深切的痛楚,她摇了摇头,“你不能……”
“上次我就已经说过了。”赵郁仪冷冷地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的。”
若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任何抗争都是无力的。
赵郁仪再次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眼神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
他轻轻吻过她的泪水。
人的眼泪的味道,原来是如此苦涩。
赵郁仪的声音有些忧伤,“我们非要如此吗?”
若微一言不发。
在清冷而忧郁的月光中,若微感觉自己身上的防护,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
他的气息再次铺天盖地地欺近。
临华殿外,大雨如注。
殿内,烛火幽幽,香已燃尽。
在榻上,若微垂泪问他,“您为何一定要我?”
这个问题,原本,赵郁仪也不知道。
而此刻,他凝视着她,轻轻说,“只因为……是你。”
若微的眼泪如雨落下。
请封
第二日若微起来时, 赵郁仪还没有走。
她有一种受到极致的刺激,而后心灵很麻木的感觉。她如常的洗漱完毕,等到她坐在早膳桌前, 发现赵郁仪就坐在她身边。
宫娥们寂静无声地把膳食搬上来, 而后退在一边听候吩咐。她们都敏锐察觉到了殿内异常的气氛, 都心神紧绷地屏住了呼吸。
若微和赵郁仪都没有动筷。
赵郁仪神态自若地问她, “不饿吗?”
若微一言不发,赵郁仪不以为忤,还亲自帮她舀了一碗粥。一旁的宫娥瞧见了, 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若微捏着勺子,乳粥浓郁的香气涌入她的鼻尖,她却感觉毫无胃口。
她的眼前被热气蒸腾得一片朦胧。
赵郁仪一直没有催促她。
过了好久好久,若微慢慢塞了一口粥到自己嘴里。
她终于把碗里的粥吃完了。
赵郁仪吩咐左右, “下次早膳不要再送这个了。”
众人都跪下应是。
若微只是默默地看着。
赵郁仪的目光转向她, “一句话都不想说吗?”
若微沉默了好久, 才道:“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如果一直这样的话, ”赵郁仪凝视着她, “可能每天都不会开心。”
若微安静片刻,“……没关系。”
赵郁仪许久没有说话,但众人都感受到了殿内可怖的气氛,冷汗都涔涔落下。
若微强迫自己直视他。
赵郁仪静静凝视她许久, 心中的怒火却渐渐熄灭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毕竟之前……我也有错。”
若微的心, 忽而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本应该感到愤怒, 但她又很疲惫,很无力。所以, 她只能说:“是。”若微的声音淡淡的,“……都按照您说的。”
赵郁仪凝视着她,他的心里飞快闪过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捕抓。但他确认自己感觉到了痛意。“我们慢慢来,”他的声音如此温柔。他握住若微的手,轻轻抚平她的颤抖,“好吗?”
若微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赵郁仪轻轻地吻着她。
过了一会,他低声问:“临华殿,住得还习惯吗?”
若微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赵郁仪在问什么。她不欲兴师动众,便道:“我觉得很好。”
“好。”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那便先住着吧。”
若微没有说话。
赵郁仪望着她纤长的眼睫毛,忽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语的悲伤。“你先等几日。”赵郁仪轻声说,“等我向阿耶请封……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若微木然地说:“尹良娣待我很好。”
赵郁仪默然许久。他凝望着若微近在咫尺的脸庞,却明白他们其实无比遥远。毕竟,你要如何同蜉蝣讲述夜晚,同寒蜩叙述春秋呢?
赵郁仪走出临华殿。
临华殿内的奴仆都乌泱泱地跪下。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出于对太子本能的敬畏,他们都低着头,等待着太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郁仪的声音很冷淡,但其中无疑蕴含着强烈的警告,“好好侍奉江娘子。”
所有人都颤栗应是。
太子驾幸临华殿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传遍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
“殿下竟幸后宫了?”大家都很吃惊,又疑惑问:“临华殿里住着谁?”
有知道的人连忙回答了,便又有人问:“江娘子什么时候进的宫?”
也有人有些担心,“我们没有怠慢临华殿吧?“
一阵闲言碎语过后,有人又问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那殿下怎么还没给江娘子名份?”
“按照这个势头,肯定很快了。“有人笃定道,“估计就这两日的功夫。“
蓬莱宫外,尚宫局尚宫正求见沈贵妃。
贵妃倦懒梳妆完毕,而后才让人引尚宫进来。
她一边轻摇玉扇,一边听着尚宫讲话。待对方停了,她才迟疑道:“你是说,太子要给嫔御请封?”
尚宫恭敬应是。
“你再说一遍,太子是给谁请封?”贵妃认真想了一会,“东宫也没几人吧……是谁?”
尚宫迟疑地说了。
“什么?“贵妃微微睁大了眼睛,“是太子从苏州带回来的吗?”
尚宫谨慎道:“是苏州江氏女。”
苏州还能有哪个江氏?贵妃立马便反应过来了。她的脸色微微一沉,“一个商户女,竟然还要良娣的位份?”她不禁冷笑,“太子魔怔了吧。”
尚宫沉默许久,“正是要看您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贵妃冷淡道,“宫中未有皇后,我亦只是代掌后宫而已。一切都要看陛下的旨意。”
尚宫跪在殿内,听闻贵妃此言,全然不敢出声。
“你且等等。”半晌,贵妃才开口,“等我先问过陛下。”
晚上,皇帝处理完政事,便来到蓬莱宫。
贵妃笑盈盈地将皇帝迎进去,待皇帝坐定了,又饮了几口茶,便借机将事情娓娓道来。
皇帝有些吃惊,“二郎要给人请封?”
贵妃微笑点头,“妾上午听尚宫说了此事,也很是吃惊呢。”
“苏州江氏女………”皇帝想了片刻,“此次江南盐事,江氏亦是有功的。”
贵妃的脸色微微一变,“那陛下的意思是?”
“二郎难得有喜爱的女子,依他的意思,也未尝不可。”皇帝此刻正是对赵郁仪心有愧疚的时候,“但与尹氏女同等,也是过了……”皇帝微微沉吟,“便封为良媛吧。”
贵妃自然应是,又道:“那妾先替江氏女谢过陛下恩典了。”
皇帝微微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说,“二郎那边,一直没有太子妃,也不是事……”皇帝叹息一声,“前些年朝野不稳,一直耽搁到如今。”
贵妃的眼神暗了暗,却仍日常道:“给太子聘妃,可不是小事呢。”
皇帝叹道:“且看看吧。”他看着贵妃温柔的脸庞,忽而想到了什么,说:“阿玥……”皇帝的声音低下来,“朕知道,朕委屈你了。“
贵妃一怔,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梓儿这次犯下如此大错,您不追究他,妾已经无比感激了。”贵妃流下眼泪,“实在是不敢再肖想其他。”
皇帝心有愧疚,“当年,是我辜负了你们母子。”贵妃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他轻轻抚摸着贵妃的乌发,“二郎待兄弟,还是宽厚的。朕也会安排好,你且放宽心……”
贵妃的心骤然冷下来,但她的眼泪仍旧掉落不停,“您胡说什么!”她连忙阻止皇帝,“您若有事,妾定要和您一同去了……”
皇帝看着贵妃闪着泪光的眼睛,心中满是感怀和怜惜。他叹一口气,把贵妃抱在怀里,不再言语。
第二日,皇帝与赵郁仪在延英殿议事。
谈完正事,皇帝便对赵郁仪提起请封一事。
“你要给江氏高位,朕也是许的。”皇帝叹道,“你向来疏远妃妾,朕也高兴能有一个你欢喜的女子……”
赵郁仪一怔,“还以为阿耶会觉儿臣胡闹……”
“朕也年轻过,有什么不懂的呢?”皇帝微微一笑,“只是,要封良娣,还是过了些。先为良媛吧,日后你喜欢,自己再抬举。”
赵郁仪惊讶于皇帝的大手笔。他原本最好的预期也只是承徽。故意往高的位份请封,为的就是让皇帝不至于降得太过而已。他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阿耶恩典。”
“不过说到这个,”皇帝徐徐道,“也是时候该给你纳个太子妃了。总不能一直让尹氏管着……总归身份上还是差了点。”
赵郁仪微微沉默,正想回话,又听皇帝道:“大郎都有三个孩子了,你看看你,膝下如此空虚,来日如何稳固国本?”皇帝的语气有些严厉,“也该上上心了。”
皇帝如此声色俱厉地谈起他的内帏之事,赵郁仪不禁有些赧然。他自然应是,又道,“只是阿耶……近来因为江南盐事,朝廷上下颇有不安。此刻若张罗纳妃一事,恐怖不妥。”
皇帝也想到了这点,沉吟一会,道:“你说得有理。”他微微阖目,“也怪朕,前些年一直疏忽了你……幸而还来得及。”
赵郁仪看着皇帝,轻声说:“儿臣知道,您都是为我好。”
皇帝望着自己唯一的嫡子,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恍惚。也许是年纪大了,他感觉自己越发容易感怀了。“那便再等等吧。”皇帝轻轻叹息,“总不会委屈了你。”
和皇帝用完午膳,赵郁仪才离开延英殿。
走到半路,忽而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有人在欣喜地唤他:“阿兄!”
赵郁仪停住脚步,转过头,便对上了晋阳公主赵归宁明亮的笑脸。归宁走近他,而后笑道:“阿兄入宫了,怎么不来找我?”
乍然看到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赵郁仪也欣喜,便问道:“这个时辰怎么没在用午膳?”
归宁说:“早就用完了!”她猛然凑到赵郁仪眼前,“我听闻阿兄从苏州带回来了个美人。”她朝赵郁仪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见见吗?”
赵郁仪反应不及,“你见她做什么?”
“我好奇不行吗?”归宁兴致勃勃地说,“我听闻阿兄很宠爱她……”
赵郁仪心中有所不喜。“有什么好见的?”他的声音淡下来,“她怕生,你不要去打扰她。”
归宁并不肯放弃:“我平日总待在宫里,没人和我说话……”
赵郁仪看她一眼,“日日在宫外嬉游宴饮的人是谁?”
归宁大为不满,“您怎么这样无趣!”
赵郁仪才不理会她,转身便走了。
归宁在他身后气得直跺脚。
深夜
皇帝的旨意来得很快。
临华殿外, 内侍高而尖利的声音,渐渐飘散于天际,若微伸出双手, 接过沉甸甸的册封。内侍对她露出恭敬而喜悦的微笑, 若微恍惚了片刻, 而后站起身, 亲自把他们送出临华殿。
若微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一动不动。
“……娘子?”宋嬷嬷迟疑地唤她,“娘子?”
若微渐渐回神, 她沉默了一会,道:“日后不要再这样唤我了。”
宋嬷嬷一怔。而若微望着她失措的眼神,忽然被漫天而来的窒息感淹没了。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转过身回去了。
这个下午, 没有人进来打扰她。
她就一个人, 望着窗外怔怔出神。方才内侍极富有穿透力的声音, 仍萦绕在她耳畔。她确认自己已经听懂了每一个字。尽管早已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但最终位份的确认, 仍旧让若微感到痛苦无比。一想到再无离开的可能,她就不能避免地感到绝望。
能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结束现在的一切?若微如此问自己,然而无论问了多少次, 答案都是肯定的。她当然可以解脱,只要她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不再理会别人的生死, 只顾自己……可是, 她做得到吗?她当然做不到,她从来都做不到。
况且, 为此失去自己的生命,值得吗?若微本来就是一个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的人。她还有这么多这么多事情想做,还有这么多这么多想见的人……她不愿意就此死去。
只要尚存一息,就有办法。若微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一定会逃离出去,而且绝不会以死亡为代价。
用晚膳的时间到了,若微草草地用了点。因为心里还是憋闷,她就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想让自己心情好点。
夜晚,一切都是如此寂静。若微靠在床边。冰凉的晚风,缓缓吹过她的脸颊;窗外的池水微微荡漾,仿佛有一种奇异般的温柔。若微枕着宁静的天与地,渐渐睡过去了。
赵郁仪进来时,便看到了在窗前熟睡的若微。
深夜,月光倾泻而下。它是如此的淡漠,如此的无华。从窗外望去,天地之间,唯一清晰可见的,便只有石灯笼暖融融的光,像是镶嵌在黑色世界中的最后一点星星。微凉的晚风,夹杂着池水冷冽的水气,偶尔有几缕透过窗棂,一下拂过若微的脸颊。
若微把头枕在手臂上,睡得正香甜。她雪白的面颊上,还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往日乌溜溜的眼睛闭上了,只留下了卷翘的睫毛,在空气中俏皮地抖动。赵郁仪不自觉地开始数她的眼睫毛,很奇异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平和,宁静下来。
有冷风轻轻地灌入,赵郁仪担心若微着凉,便轻轻关上了窗户。
若微的眼睫毛忽而剧烈颤动了一下,醒过来了。
望着若微下意识的抗拒的眼神,赵郁仪的心中,再次生起深深的挫败感。他安静了一会,才轻声问:“吵到你了吗?”
若微刚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迟缓地摇了摇头,“……有点冷。”
赵郁仪见窗户已然关紧了,便唤人进来添柴火。宫人们鱼贯而入,将青色的瑞炭小心翼翼地放入炉中。为了使得气味好闻,炭中添加了一点蜂蜜。很快,便响起了火焰燃烧的滋滋的声音。温暖而又甜蜜的气息一下充盈了整个内殿。
赵郁仪问:“现在怎么样?”
若微的声音轻轻的,“不冷了。”
赵郁仪说:“那便好。”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若微的。若微没有用力挣扎。她蜷缩在赵郁仪的怀抱中,再次闻到了那冷而甜的蘅薇香。她完全没有力气去挣脱了。
“马上要十月了。”赵郁仪说,“就要转凉了。”
若微疑惑看他。
“晚上就寝时,不许再开窗了。”赵郁仪这样对她说。
若微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阿耶的旨意下来了。”赵郁仪轻轻嗅着她的乌发,“暂时只能这样。”
若微怔怔的,“……我不在意。”
赵郁仪微微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他凝视着若微美丽动人的脸庞,“再等一会……我会给你最好的。”
若微始终不说话。赵郁仪只是抱着她,他们的脸都贴着彼此的,呼吸也紧挨着。他轻轻吻她的脸颊,若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别怕。”赵郁仪轻吻着她的额头,“今晚不……”
若微便放松自己,任由他亲吻。但在赵郁仪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赵郁仪一下愣住。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仍旧如此明亮,“我想……”
过了好久,赵郁仪才回过神。而后,他很急切地开始吻她。若微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炽热,她全身始终剧烈的颤抖着。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快乐,总而言之,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赵郁仪在她耳边轻轻叹息,“如何又哭了?”
赵郁仪感觉到若微有些累了,便停下了。而若微只是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像暴雨过后的土地,滴水散去,只留下大雾般茫茫的虛无。若微说不出一句话,她感到又累,又疲惫,但身体却仍留有快乐之后的余韵。若微深深地茫然了。
察觉到若微异常的沉默,赵郁仪轻声问她:“怎么了?”
若微一下流出眼泪,她喃喃地说:“我累了……真的很累。很累。”
赵郁仪疼惜不已,他安抚般的吻着她的眼睛,“那就睡吧。睡吧。”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醒来就好了。”
若微思考不能,呆呆地望了他许久。而在赵郁仪冷静而不容拒绝的目光中,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若微醒来时,赵郁仪已经走了。
他人是走了,但来自两仪殿的各种赏赐还是源源不绝。
若微疲于面对许多一模一样的笑脸,便找个理由出了临华殿。
她打算去看看念舒。
念舒一看见她,便愣住了,“如今正是你的好日子。”她微笑道:“要把心思放在殿下身上才是。不必日日来我这。”
若微望着念舒一如往常般澄澈的眼睛,“您之前说,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您。”
“你可不要学我。”念舒便无奈地笑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理。”
若微便问:“过您的日子不好吗?”
“我自己,自然是觉得好的。”念舒怅然一叹,“可是在别人眼里,一个不得郎君喜爱的女子,不论身份如何高贵,总归是差了一截。”
若微安静一会,“何必管别人怎么想呢?”
“瞧瞧你,还小呢,说这样的胡话。”念舒不禁笑了,“人这一辈子,都是活在别人的眼里。说完全不在乎,那一定都是假的。”
“既然这样……”若微沉默了,“那您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我是因为你来了,才不得殿下喜爱的吗?” 念舒的神色变得有些哀伤,她轻轻叹一口气,“况且,从来就不是因为殿下……”
若微不再说话了。念舒慢慢从思绪中抽离,握住她的双手,轻声说:“总而言之,你可不要学我。趁殿下如今爱重你,要好好把握机会,明白吗?”念舒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来也稀奇,你也许不知,殿下以前从不亲近任何嫔御的……更别说像你这般了。”
若微沉默下来。
念舒望进她的眼睛,慢慢露出了然般的神色,“也许你和殿下之间闹了嫌隙……”她轻轻地说:“但无论如何,不要意气用事,到头来苦了自己。记住我说的,好吗?”
若微低声说:“我明白的。”
正当若微与念舒交谈的时候,云奉仪也刚好来到怡和殿外。
她问殿外的侍人,“江良媛在里头吗?”
侍人恭敬点头,又询问道:“可要奴为奉仪通传一声?”
“不必了。”云奉仪轻轻一叹,“我改日再来见良娣。”
云奉仪转身离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她恰好经过临华殿。
临华殿此刻很热闹。在两仪殿与临华殿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未绝。每个宫人都面容含光,仿佛有荣与焉。
云奉仪凝望许久。
一旁的宫娥不禁道:“江良媛可真是受宠。”
云奉仪亦叹道:“是啊。”
“您还未曾见过殿下呢……”宫娥有些落寞的样子,“江娘子一下越过了您好多,都是良媛了。”
云奉仪默然片刻。“这种事情哪里能强求呢?”她想到了什么,不禁笑道:“我先前还担心,江良媛甫来长安,又不得殿下喜爱,日子会不好过,还特意去探望她,想安慰她呢。”她摇了摇头,“是我想差了。”
宫娥也笑了,“哪里能得到您来安慰。”
“那可不是。”云奉仪想到了什么,又摇头,“也是我贪心了。现在的日子,可比我们从前在蓬莱宫做奴婢好过千百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呀。”宫娥亦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所幸我们运气好,熬出头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我们回去罢。”云奉仪道:“还有事情要做呢。”
她们渐渐走远了。
归宁
上午, 若微用完早膳,刚想出去走走,便发觉下雨了。她走到窗前, 便看到了漫天漫地的雨丝。迎面而来的都是清新的雨水的气息。若微静静看了一会, 感觉心情好些了, 便把窗关上。
因为下雨, 大多数人都在外殿,不需要出去做活。云霏和雪青坐在一起,正在和宋嬷嬷低声说着什么。其余人或是在低声说笑, 或是随意做些针线活。若微张目望去,一下便看到了素影,她小小的一个,正扒在窗前看雨呢!若微朝她招招手, 素影眨了眨眼睛, 然后钻进了内殿。
“你才刚刚养好身子。”若微嗔她, “可不要把自己弄着凉了。”
素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若微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问:“应该不疼了吧?”
素影摇了摇头, 小声说:“没事了。”
“那便好。”若微放松地笑了,她望着素影乌溜溜的眼睛,灵动而活泼的脸庞,眼眶渐渐湿润了, “你若有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您胡说什么!”素影连忙阻止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若微只是微笑看她, 不说话。
“况且, ”素影嘟囔道,“这也不是您的错……”
若微沉默下来。素影便担忧地看着她, “殿下……他是不追究了吗?”
若微轻轻的嗯了一声。
“那您呢?您怎么办?”素影的大眼睛里泛出泪光,“您还要……”她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完全不敢说下去了,她哽咽的又问了一句,“您该怎么办呢?”
若微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你之前不是还很喜欢殿下吗?”她回忆起在扬州的时候,“你说殿下又好看,对我又好,还说很替我高兴……”
素影的脸颊一下红了,“您也说了,那是以前!”素影辩解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况且,那件事以后……”她想个小孩儿一样摇了摇头,“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悄悄看一眼若微,“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还能怎么样呢?”若微的神色落寞下来,“暂时只能这样了。”她望向素影的眼睛里渐渐染上悲伤,“我总不能再连累了你们……”
素影半晌不说话。“您可不要这样想!”她已经下定决心,于是很坚决地说:“您可不要挂记我们,我可以为您……”
她话还没有说完,若微便连忙制止了。“瞎说什么?”她轻轻责怪素影,“什么都没自己的命重要。”
素影望着若微恬美的脸庞,感觉自己下一瞬便要忍不住流泪了。
“你为我受了这样大的苦。”若微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待在我身边,还是太危险了。再过几年……我想办法让你出宫去。”
素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抗议道,“我是要在您身边待一辈子的!”
“傻话。”若微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是很难离开这里的了。”她凝视着素影,“但我盼你长长久久的好。”
素影流泪了。
“您这话说的,”素影用力擦了擦眼泪,“好像我们下一刻就要去死了似的。”
若微便微笑,“你便当我是在说胡话吧。”
素影吸吸鼻子,心中很清楚若微不是在说笑。她一下撞进若微的怀抱里,“就是在说胡话。”素影喃喃道,“您还把我惹哭了。”
“都是我的错。”若微用帕子擦拭着她的眼泪,轻声道:“别哭了。”
素影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等到素影缓过劲了,若微便给素影递水,“喝点水润润喉。”她这样对素影说。素影默不作声地接过,一口一口的抿着水。她们一起看着窗外婆娑的大雨。
在这样的天气,若微容易想起许多与雨水相关的沉重的诗。这让她心情更加忧郁,苦闷。“我应该想一些高兴的。”若微这样告诉自己,她对素影说,“现在没有事做,我教你认字吧……我这就把它们写下来。”
若微好久没有教素影识字了。听了若微的话,素影有点开心起来。她飞快地去给若微拿来纸和笔,二人便在雨中讲起有关雨的故事。
午时过后,雨便渐渐停了。
若微见雨停了,便很想出去走走。云霏忍不住说,“这到处都还是湿淋淋的……您不若晚点再出去。”
若微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再晚点,我就要闷死了。”她立刻就要出去,见一群人在身后跟着,便道:“不用这么多人,外头还湿着呢。一会摔伤了就不好了。”她看了看旁边的人,“有云霏陪我就好。”
云霏无奈极了,只能和若微一同出去。
离开临华殿,若微猛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现在好多了。”她和云霏抱怨道:“下雨里头真的闷得人受不了。”
云霏看了看四周,点点头,“出来多走走,心情也好些。”
若微看着沿路的景色,舒心一笑:“是啊。”她嗅着秋海棠很淡的甜香,“这里好多花。”她拉着云霏,走进亭子去看了。
另一边,怡和殿。
归宁正在和念舒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话。
“这雨怎么还没停。”归宁抱怨道,“都下了一个早上了。”
念舒看了眼天色,“应该快了,公主再等等。”
“我本来是想寻阿兄说话的,谁知阿兄不在,便跑来寻你了。”归宁唉声叹气,“谁知这雨一直下个不停!”
“刚刚两仪殿传来消息,说殿下回来了。”念舒道:“一会雨停了,您便可以直接去了。”
归宁转了转眼睛,“你不同我一起去吗?”
念舒仍旧镇定道:“公主也不是不知,殿下不许嫔御轻易往两仪殿去的。”
“阿兄这个木头!“归宁忍不住抱怨,“他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念舒只是端详着刚刚修剪好的花,没有应和晋阳公主的话。
“不过……”归宁像是想到了什么,“那那个阿兄从苏州带回来的女子呢?她可以进去吗?”
念舒一怔,继而微笑道:“这您要自己去问问殿下了。”
听闻念舒此言,归宁眨了眨眼睛。
“阿舒……”她好奇地问,“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呀?”
“您要是再问这些。”念舒无奈乜了归宁一眼,“怡和殿可是招待不了您了。”
看到念舒的反应,归宁倍感无趣,不再说这个了。
走出了怡和殿,归宁忍不住和婢女说:“阿舒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呢。”
婢女也道,“尹良娣最是好性不过。”
“阿舒好是好。”归宁叹道,“但这性子也太淡了……难怪不得阿兄喜欢。”
婢女便笑,“难道您知道殿下喜欢哪类女子?”
归宁一下被咽住了,“总之不是阿舒这样的!”她认真想了想,“或许那个江氏女还凑合。”
“现下那可是江良媛了。”婢女忍不住提醒她,“您在殿下面前,说话可要小心些。”
归宁嘴上是应下了,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她漫看着两边的景色,忽而发现了前方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亭子里是不是有个人?”
婢女望了望,“许是哪宫的下人吧。”
归宁觉得也是,便不感兴趣了。她刚想移开视线,便看见前方的人忽而回过头。乍然看到一双剪水双瞳,以及楚楚动人的脸庞,归宁怔住了。
若微也看到了前方的人,她拿不准归宁的身份,便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婢女先回过神,开口斥道:“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见了晋阳公主,怎么还不行礼?”
晋阳公主?若微惊讶地看着眼前娇美的少女。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晋阳公主就走到她前面,新奇地看着她,问,“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若微蹙了蹙眉,刚想开口,便听云霏冷冷道:“回禀公主,这是江良媛。”
归宁厌恶地看了云霏一眼,“那里轮得到你这个奴婢说话?”
云霏脸一红,刚想开口,归宁身后的几个内侍便押着云霏跪下来。若微见状,实在是忍不住了,“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呀。”归宁眨巴着眼睛,“只是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奴婢罢了。”
“原来你就是江良媛?”她兴致勃勃地看着若微,“你生的可真美呀!难怪阿兄宠爱你呢。”
“如果您没有什么事的话。”若微的表情倏的冷下来,“那我们就先走了。”
“这么急做什么?陪我说说话,我想见你好久了,但阿兄一直不许。”归宁笑道,“今日这么巧,在路上碰到了,那阿兄就不能怪我了。”
若微强压住心中的不适,“我和公主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可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归宁丝毫不在意若微的态度,“听说你是苏州商户女?那你是怎么和阿兄认识的?你们身份差这么多,按理说完全不可能。”归宁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你是被人献给阿兄的?那倒可以说得清了……”
若微的脸渐渐涨红了,不愿提及的过往被人这样玩笑似的说出来,她实在是完全不想忍耐了,“您若是想知道的话。”若微的声音冷冷的,“不妨直接去问殿下。”
归宁一怔,还反应不过来,若微便拉起云霏,直接转身走了。
等到若微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归宁才回过神。“她竟敢这么和我说话!”归宁气道:“连尹家阿舒都不敢呢!”
婢女却没有和她同仇敌忾,反而有些担忧的样子,“您把良媛气走了。”她咽了咽唾沫,“万一殿下知道了,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归宁想到那日阿兄的样子,也有些胆怯,“阿兄不会这么快知道吧。”她语气有些犹疑,又很快壮起了胆,“不过一个妃妾罢了,阿兄不会为了她把我怎么样的……”
事实上,赵郁仪很快便知道了。
他听着底下人的传话,神色一下便冷下来,冷冷地说了句,“归宁是越发蛮横了。”
太子的表兄裴述在一旁,听了,也摇摇头,“您真的要好好说一说她。”
太子看他一眼,“平时就你最纵容她。”
裴述笑道:“她是您的妹妹,臣若不纵她,又能如何。”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赵郁仪的神情很冷淡,但无疑暗含着巨大的怒火,“偏偏就冲撞了她……”
裴述不料太子气得竟是这个。他怔了一怔,而后道:“公主这次的确做过火了。”
“何止。”赵郁仪冷冷道,“你且退下罢,一会她来了,免得又要你去为她求情。”
裴述看着太子阴沉的面容,暗暗替表妹捏了把汗,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依言退下了。
裴述走后没多久,归宁便进来了。
“阿兄!”归宁笑道:“你猜我刚刚在路上遇见了谁?”
赵郁仪淡淡看她一眼,“遇见了谁?”
“就是……”对上阿兄的眼神,归宁不知为何有些结巴了,她小声说:“您,您都知道了?”
赵郁仪放下了手中的笔,“你还知道瞒不过我。”
“那,那又怎么样?”归宁很是不忿,“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而已,谁知道她这么容易生气!”
“玩笑?”赵郁仪的脸色冷下来,“若有人同你开母后的玩笑呢?”
归宁一怔,“她怎么能和我比……”
赵郁仪口吻很冷静,“怎么不能?”
归宁大惊。“您是认真的?”她瞪着赵郁仪,“那个女子对您行了什么巫术?”
“我先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去打扰她?”赵郁仪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完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是打算不认我这个兄长了吗?”
“您在说什么?”归宁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想不到赵郁仪会说出这样的话。眼前的人,是她同母的兄长,从有记忆起,她就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
儿时,抚养她长大的宋德妃总是对她说,“宁宁别怕。别怕。”她会一直不停地安慰她,“等你的二兄出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好了。”
于是,在九岁那年,她真的等到她的阿兄了。甘泉宫外,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兄长。阿兄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头发很黑,眼睛很明亮,笑起来很温柔。他朝她伸出手,轻声问她:“是妹妹吗?”
她立时便扑过去。闻着阿兄身上淡而甜的香味,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人可以依靠了。
而此刻,赵郁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归宁落下眼泪,“您知道这有多伤我的心吗?”
“你这样对她说话,”赵郁仪凝视她,“也是在伤我的心。”
归宁的眼眶渐渐红了,她哽咽道:“您就这么在意她吗?”
赵郁仪轻声说:“是。”
归宁哭得更厉害了。她一个人哭了好久。“我错了。”她缓过劲,终于可以勉强说话了,“阿兄,我错了,我向您认错,可以吗……”
赵郁仪看着她,只是说:“你不应该向我认错。”
“我……”归宁咬着唇瓣,“我知道了。我这便去同江良媛道歉。”她又哭道,“我知道错了,您别怪我了。”
“我原谅你没用。”赵郁仪叹口气,递了张帕子给归宁,“要她原谅你才行。”
归宁吸吸鼻子,擦了擦眼泪,小声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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