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
被归宁这样一搅乱, 若微完全失去了兴致。
她回到临华殿,绣了会东西,才感觉心情好些了。
忽然, 看见云霏走进来, 神色有些不安地说, “有人来了……是晋阳公主。”
若微拿着帕子的手停顿了下, 难道她刚刚还没有羞辱够她,现在还要再来吗?若微直接冷冷地说,“不见。”
云霏迟疑了好久, “公主说是来……给您赔不是的。”
若微这下真的愣了,她抿了抿唇瓣,“那便请她进来吧。”
若微等了片刻,便看见归宁红着眼眶走了进来——这让若微不禁一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公主就出声了, “刚刚是我错了。”归宁红着眼睛看她, “我不该随意说话。”
若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但归宁一双泪眼看着她, 让若微怎么也说不出刻薄之语。她最终只能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心里还怪我。”归宁说,“这次我说话确实过分了……你怪我也是应当的。”
若微不明白,就几刻钟的时间,归宁的态度怎么能变化这么大。但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她也不能一直纠缠不放吧,便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她的声音顿了顿,“您也不要再想了。”
归宁稍微放松下来。“你不再生气就好。”她庆幸地说, 又有心和若微缓和关系, 便坐下来,拉住若微的手, 找了个话题,“你刚来长安,想来还不是很习惯……我来同你讲一讲长安吧!”
归宁很快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尽管若微仍旧对她心存芥蒂。但听着她讲话,也觉十分有趣。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时,厨下那边来人了,问:“良媛今晚可要点些什么?”
若微便说了几个想吃的,归宁亦随意说了几个,又问:“阿兄今晚来吗?”
来人恭敬回道,“方才圣人宣召,殿下往延英殿去了。约莫是不来临华殿了。”
归宁有些失望,嘟囔道:“阿耶怎么如此多事。”又不经意地看了眼若微,若微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令归宁怔了下。
约莫是看错了吧。归宁这样对自己说,又想到了什么,吩咐左右道:“宫里是不是新得了些石榴酒,快快叫人取过来……今晚我要与良媛同饮。”
若微有些惊讶,归宁望着她,笑道:“良媛不会嫌弃我吧?”
若微自然微笑起来,“怎么会。”
石榴酒一直是宫廷御用酒。
与若微一开始所想的不同,石榴酒并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很淡的绿色。
“其实应该叫它石榴花酒。”归宁已然有些醉了,她眨着眼睛问若微:“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若微此刻反应也很迟钝,“……为什么?”
“因为是放了石榴花酿的呀!”归宁嘀嘀咕咕的,“你不是很聪慧呢。”
若微失笑。她感觉自己眼前有些模糊了。“管它叫什么。”她说,“只要好喝就行……”
“对吧。很甜呢,还不容易醉。”归宁笑起来,喝了一大口,又说:“你也喝!你也喝!”
若微糊里糊涂地又喝了一杯。
“不行了。”若微用力晃晃脑袋,“好晚了,不能再喝了。”
归宁看了看天空,喃喃道:“怎么看到月亮了。”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好像已经是晚上了……”
一旁的婢女终于看不下去了。“殿下,何止是晚上了,这都快要亥时了。我们快快回去吧。”
若微终于被点醒了。“对,对。”她一个劲地点头,“公主该回去了……”
归宁傻傻地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两个人都这么说,“好吧。”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我真的要回去了……”说完,归宁一个不稳,差点整个人摔倒下来。
婢女连忙搀扶起归宁,归宁还傻乎乎地望着若微笑,婢女实在是拿归宁没办法了。
她朝若微一行礼,“公主醉了,奴婢先同公主回去了。”
若微缓了一会,才说好。
晋阳公主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而若微还呆呆地坐着。
云霏实在是无奈极了,她轻声唤道:“娘子?娘子?”
若微眨着眼睛,“我怎么了?”
“您醉了。”云霏叹口气,“我去给您拿醒酒汤来。”
“好。”若微很听话,不停地点头,“快去。快去。”
赵郁仪刚离开延英殿,就有人给他讲了临华殿的事。
“归宁方才才走?”他很是惊讶,“她们说话说到这么晚?”
福宁点头不停,又道:“还喝了好多酒……”
赵郁仪便轻轻斥道:“像什么样子。”
福宁唯唯应是,心里却在想,还不都是您惯的。
“罢了。”赵郁仪微微叹口气,“去临华殿。”
赵郁仪方一进殿,就撞上了云霏。
云霏吓一跳,连忙跪下,低着头,战战兢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郁仪淡淡看她一眼,“良媛在里面?”
“是。”云霏的声音有些颤抖,“……良媛喝醉了。”
赵郁仪嗯一声,“去拿醒酒汤来。”
云霏自然连连应下,跪在地上,看着赵郁仪往殿内走进去了。
若微还是呆呆地坐着。
等到赵郁仪走近了,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她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呀?”
“竟醉成这样……”赵郁仪一怔,他轻声问若微,“头疼不疼?”
若微想了好久,然后认真地说:“我不疼。你疼吗?”
赵郁仪失笑。他一下抱起她,若微惊呼一声,仿佛感觉很有趣,便快活地笑了起来。
赵郁仪好无奈。他轻轻地把若微放在榻上,看着她喝得红扑扑的脸颊,心里一片柔软,“上次才喝了半盏葡萄酒,就醉得不行。”他温柔地责怪她,“这次为什么喝这么多?”
“我喜欢喝,就喝了……”若微听出来在责怪她了,就很不高兴,“你可不能管我!”
“好,没人能管你。”赵郁仪轻声说,“全都让你做主,好不好?”
若微不停地点头,“这才对!这才对!”
赵郁仪看她还是很醉的样子,便想去催一下醒酒汤。刚走开一点,若微突然就哭起来,“不要走,不要走……”她的大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这里好黑,我害怕……”
赵郁仪看了眼亮堂堂的内殿,不知道怎么黑了。但若微哭得他心都快碎了,他连忙哄她,“我不走。我不走。”他亲了亲她哭得红红的鼻尖,“好微微……别哭了。别哭了。”
若微勉强止住了眼泪,还是很害怕地说:“你可不要骗我……”
“没有人骗你。”赵郁仪温柔地亲了亲她,“你看,我不是还在吗……乖,别哭了。别哭了。”
若微终于把眼泪止住了,她把脸埋在赵郁仪的肩膀上,怯怯地打量着四周,慢慢感到一点安全了。她小声地说,“我还想喝酒。”她怕赵郁仪不明白,还很认真地补充道,“就是那种甜甜的,还有一点点苦。总之很好很好喝……”
赵郁仪望着她含怯带泪的眼睛,心中又爱又怜。“好,好。”他一口应下来,“明日便让人给你送来,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若微怀疑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这句话可不可信。半晌,她才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肯定是在骗我,”她又哭了起来,“你老是骗我,欺负我……”
赵郁仪心一痛,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怎么骗你,欺负你了?”
“那一天,我都说不要了,好多血,真的有好多血……”若微哭得更厉害了,“我吓得每晚都做噩梦……”
赵郁仪沉默了许久许久。他轻轻吻着若微的泪水,感觉那苦意一直渗到了他心里。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他静静看着若微的脸庞,内心泛起一股浓重的悲哀,“……我只能这么说。”
若微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别哭。别哭。”他轻轻叹息着,“待在我身边,真的有这么难过吗?”
若微只是摇头,不停地说,“我不要,我不要……”
赵郁仪不语许久,然后一下吻在她的唇瓣上。
“不能不要。”他轻声说。
在幽幽的烛火之中,若微无法控制住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他的吻像火苗,像烈焰,像一切滚烫而疼痛的东西。
“不。”若微无法接受,“请不要……”
赵郁仪直视她。
“别怕。别怕。”他很温柔地亲吻她,“今晚我来伺候你………”
若微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不情愿,还是因为身体无法控制的生出的快乐。
他的唇吻过她身体的每一处,甚至包括最隐秘的部位,她的心跳加快,难以遏制的轻颤着,“不要了,”她哭道,“不要了……”
赵郁仪终于停了下来。
他望着她泛出红色的脸庞,失神的眼睛,很温柔地哄她,“好了。好了。”他吻着她的脸庞,“方才不快活吗?”
若微含羞带怒的嗔他一眼,怎么都不愿意说话了。
赵郁仪低低地笑了。
而后他咬着她的耳垂,在暖而幽微的烛火中,一点一点地将她带入极乐之地。
怡园
第二日赵郁仪果然派人送了许多石榴酒来。
若微吩咐人把酒都放好, 然后一个人望着窗外出神。
云霏发现她已经好几天这样。
她在心里暗暗着急,想着如何疏解一下若微的情绪。刚好,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 晋阳公主来临华殿了。
“良媛日日待着殿里, ”归宁摇着扇子, 问道:“不觉得闷吗?”
若微的笑容淡淡的, “习惯了。”
“这可不行。”归宁发愁似地看着她,“阿兄嘱咐我要多讨你高兴。你这样怎么成呢?”
若微一怔,“殿下同公主说笑罢了。”
归宁笑而不语。她盯着窗外, 想了一会,道:“总待在宫里也不是个事!这样吧,我们出宫逛逛如何?”
若微有些意动,“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归宁无奈的摇摇头, “你还不知, 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想见你呢。只是苦于没有门路罢了。”
若微不禁疑惑, “想见我?”
“你是不知道,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归宁眨着眼睛, “阿舒不爱同人交际,云氏又身份低微……所有人不都把心思放你身上了?”
听完归宁的话,若微有些惶然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她犹豫了片刻,“那我少出去岂不是更好?”
“这有什么关系?”归宁狡黠一笑, “有谁会对你不敬呢?他们讨好还来不及呢。你完全可以随着自己心意做事。”
“况且,还有我盯着呢。”归宁打趣般地说,“你若受委屈, 阿兄一定第一个饶不了我。”
若微僵了僵, 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我听公主的就是了。”
“那就定了。”晋阳公主难得有兴致, “姑母新得了个园子,过几日,要邀众人来赏玩呢……刚好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归宁叹道,“我也一段时日没出宫了。”
来了长安一月有余,若微也大致了解长安的皇亲勋贵。归宁口中的姑母,便是今上同母的姊姊宣城长公主了。宣城长公主先是出降了清河崔氏子,二人婚后情感不睦,长久分居,之后驸马又不幸病逝,皇帝有意让公主再嫁,但公主不愿,皇帝心疼姊姊,也就随她了。如今,宣城长公主已然孀居二十余年,身份尊贵,又兼有圣人厚爱,每日与美少年饮酒嬉戏,倒也是快活无比。
若微心中虽然忐忑,但也是雀跃的心情占了上风,于是一口应下,“好,那日我同公主一起去。”
当夜,若微犹豫着和赵郁仪说了此事。
赵郁仪微有惊讶,但更多的是高兴,“早就应该出去了。”他抚摸着若微的乌发,然后凑近亲了一亲,“不然闷也要闷出病来。”
若微迟疑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此番过后,应该有很多人会来邀你……”赵郁仪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叮嘱若微,“不必顾忌过多,不想去的,直接拒了就是。”
若微听着赵郁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郁仪含笑问她,“还有事情要说吗?”
若微抿着唇瓣,摇了摇头。
“好。”赵郁仪轻声说,他亲了亲若微柔软的脸颊,“那就睡吧。”
若微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临华殿内,很温暖,很芬芳。
若微一下就睡过去了。
归宁偶尔会来两仪殿。
“要多带些人。”赵郁仪专门叮嘱她,“一刻也不能离了你们。”
“您都说了多少次了。”归宁已经失去耐心了,“您只管放心就好。”
赵郁仪并不轻易信她:“你最好能让我放心。”
归宁哼哼,又不满道:“您眼里都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怎么会。”赵郁仪不禁一笑,“下次阿述来了,我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你。”
“您就骗我吧。”归宁很不高兴,“您老是帮着表兄躲我。”
“你若真要和他在一起。”赵郁仪看他一眼,“我这就去求阿耶下旨,让阿耶给你们赐婚,到时阿述就算不愿从你,也得从你,你觉得怎么样?”
“才不要!您可别乱来。”归宁瞪起眼睛,“成了亲可就没意思了。”
听闻此言,赵郁仪是彻底懒得理会她了。他眼睛盯着竹简上的字,“随你高兴。”他微微摇了摇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宣城长公主亲自出来迎她们。
看见若微与归宁的那一刻,她立时便笑开了,“你们可算来了。”她一双风韵犹存的眼睛,一刻也不眨地盯着若微,笑道:“好美的小娘子!难怪得我那太子侄儿的喜欢呢。”
若微礼毕,怔一怔,而后柔声道:“您谬赞了。”
归宁上去挽住长公主的手臂,“您眼里只有良媛,没有我了?”
“你个鬼灵精,哪能忘了你呢。”长公主嗔她一眼,又笑对若微说,“快快进来吧。”
一行人说笑着走进去,阳光明媚,花开满园,怡园内众人已经欢笑连连了。待长公主几人进来了,众人都纷纷起身,行过礼后,都往着最面生的若微看去。曜曜日光下,美人分明在眼前,却令人感觉如隔云端。忽而婉然一笑,众人皆不由得微微怔愣。
长公主拉着若微,坐到自己旁边,而后笑道:“可是都痴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人先回神,继而不由得道,“可不是痴了么。”她望向若微而笑,“难怪人人都道江南美人犹多呢,这一来,都显得我们是庸脂俗粉了。”
若微亦望向她,眼前人一身朱红色长裙,外披紫色纱罩衫,螺髻堆叠,妆饰华美,面容姣丽,若微还在犹疑她的身份,归宁便先笑道:“良媛还不识得吧,这位便是大嫂嫂。”
若微于是了然,这个妇人便是楚王妃谭氏了。她微微俯身,同她见过礼,又听归宁道:“听闻长兄府中多江南美人,嫂嫂如何会不知呢?定是在同良媛说笑了。”
楚王妃神色一沉,刚想回话,长公主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长公主笑道,“都是第一次见江良媛,怎么都不说话呢,叫人家怪不自在的。”
众人都说是,都默契的不再纠结方才的事,一一殷勤地同若微说自己的身份。
宁国公夫人,昌宁侯夫人……若微认过每一个人的脸庞。而后所有人又说笑了一阵,看着园中央的使女抚琴。使女衣着素雅,不作纹饰,神情专注地调弄手中的古琴。琴声如泉如雨,似环佩铃响,又似空山鸟鸣。众人凝神听去,都有意态舒扬之感。
若微正听着,忽而归宁凑近她,悄悄道,“要不要到处走走?在这儿可真没劲。”
若微说好。两个人与长公主说了声,便离席了。
“出来就应该这样。”归宁感受着迎面拂来的清风,“同那些人应酬才是浪费时间呢。”
若微俯身吻着花木的清香,笑道:“公主说得是。”
“不过偶尔听听他们的阿谀之词,倒是颇为有趣。”归宁眨眨眼睛,“方才和你说话的那些人,是不是很好笑?”
若微颇为无奈的看她一眼。
归宁哈哈一笑,想到了什么,又说,“不须理会大嫂嫂方才的话。”归宁冷哼一声,“她也就只能偶尔刺我们几句了。”
若微当然知晓太子与楚王之间的微妙关系,于是便道:“我自然晓得的。”她环视眼前曼妙的亭园,金楼玉阁,瑶草奇花,无边无止的丽景,一眼望不见尽头,于是叹道:“可真美呀。”
“那可不是?阿耶前不久新赐给姑母的。”归宁兴致勃勃道,“我同你去逛逛。”
两人有说有笑地去了。
另一边,楚王妃心情很是忿忿。
“好没有教养的妮子!”楚王妃气闷道,“竟随意挖苦长嫂!”
同楚王妃交好的昌宁侯夫人一惊,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您说话可小心些。”她声音低低的,“那可是晋阳公主!”
“你说得对。”楚王妃也知自己失言了,“是我口快了。”
“也难怪您生气。”昌宁侯夫人一叹,“公主的话,可真是在戳您的肺管子。”
“公主为圣人之女,自然不会体会到我们寻常妇人的难处了。”楚王妃冷笑一声,“可那江氏便不一样了……”
昌宁侯夫人也笑道,“可不是。”楚王妃的话引起了她深深的共鸣,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若微的脸庞,“以色侍人,还不知能得意到几时呢。”
“哪个女子初嫁时,没有得过郎君的喜爱呢?”楚王妃低低一叹,她的神色忧愁起来,“你看看我,便是了。”
昌宁侯夫人有意安慰她,“她如何能和您比?您可是正正经经的王妃,她么……”昌宁侯夫人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楚王妃心中舒坦些许,又听昌宁侯夫人道,“更何况,您的孩儿已然是世子了。比起郎君的喜爱,这才是长长久久的依靠啊。”
楚王妃赞同不已,连连点头。
若微与归宁在怡园中赏花弄蝶,不知时间流逝。见天色已晚,同长公主告别后,就要走了。到园外,归宁忽而停住脚步,对若微说:“你看!看那里!”
若微便依言望去。
见赵郁仪正在前方等她,不禁微微一怔。
“快去吧。”归宁眨着眼睛,“我自己回去,不打扰你们了。”
若微很不好意思,同归宁告别后,便往园外走去。
守门的眼尖看到了太子,行过礼,连忙要进去去通传,便见太子摇了摇头。
他于是明白了,便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却有一夫人恰好走出园外,一下怔住了,一下就脱口而出,“太子殿下?”
这下周围人全听到了。
楚王妃这边,听到门口一阵喧嚣,便不约而同地往外走去。
长公主听闻消息,早已来到门口了。此刻便有意问道:“殿下如何偷偷来了?”
太子微微一拱手,笑道:“姑母莫要打趣我了。”
众人都笑,而后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离去了。
楚王妃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颇有些怅然若失。
“王妃?王妃?”侍女小心翼翼地唤她。
楚王妃回过神来,缓了一会,道:“我们回府吧。”
金桂
马车内, 许久没有人说话。
半晌,若微才道:“您怎么来了?”
“刚刚散朝,底下人说你还未归, ”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 “想着时间也差不多, 便来了。”
若微默默点头, 而后道:“您实在是不必……”迎着赵郁仪的目光,若微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她只是撇过头, 低声说,“……下次不要了。”
赵郁仪沉默一会,说好。
若微没有再说话。她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人流如织的坊街。天色将暮, 远处群山一片昏黄。街道两旁, 槐树叶子的边沿, 已然泛出枯零的淡黄色。若微感受到了秋日特有的调败, 衰零, 还有孤独的气息。
她离开家时,尚是叶如翡翠的仲夏;而如今,秋日已经无声无息地到来许久了。
怡园一行后,若微果然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请柬。
若微挑着几个感兴趣的去了, 也认识了许多人。
其中比较聊得来的,便有著作郎许佑的夫人杜氏了。
许佑向来依附于太子,若微便也放心同杜氏亲近。这一日, 她们坐于园中, 漫看深秋略显凋零的风光,长安的十月, 金菊与秋海棠是开得最盛的,甜而微苦的香气一阵一阵,更显秋日绵长,凉气渐浓。若微一边煎茶,一边与杜氏说着话。杜氏饮一口热腾腾的青茶,笑道:“好香的乌龙叶。”
若微一笑,“秋日正适合饮乌龙茶呢。”
她也拿起茶盏,心不在焉地喝着,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杜氏见她兴致乏乏,便道:“良媛上次不是说我的香囊绣得极好么?我今日特地给您送来了。”
若微有了点精神,“快让我看看。”
杜氏便示意一旁候着的婢女将香囊给若微。若微一一仔细看了,心中惊叹不已,拿起一个道:“这个并蒂莲花纹极是精妙……”她问杜氏,“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您是不知,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唯一好些的便是这女红了。”杜氏略有些骄傲的笑了,“这里有的讲究可多呢,好些人都不知道……”
若微喜爱此道多年,自然深有感触。当下就和杜氏聊了起来。二人说了许久许久,都感觉有所收获,杜氏道:“难得您愿意听我说。”
若微还在想着杜氏刚才说的一些新技法,听闻此言,立时便笑了,“哪里的话,我向你学了许多。”
两个人又一来一往地说起来,正在兴头上,一只橘色的狸奴忽而从云霏怀里跳出来,一下钻到若微裙摆边。若微惊呼道:“云朵!”她顾不得再与杜氏说话,连忙把云朵揪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膝上。
云朵一双湛蓝色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若微一下就心软了,只能无奈道:“你这个小调皮……”
杜氏对云朵好奇很久了。“好漂亮的狸奴!”她当下便笑道:“是殿下送给良媛的吗?”
“不是。”若微的笑容淡下来,她轻柔地抚摸着云朵,却没有再说话了。
杜氏丝毫不意外眼前这个,据说深受东宫宠爱的美人,脸上时常浮现出的忧郁之色。若微默默了半晌,回过神来,看见杜氏微微有些惶然的神色,便怔了下,而后歉然道:“刚刚是我失神了……我们继续吧。”
天色渐晚,杜氏要同若微道别了。若微难得寻到可以说话的人,内心很是不舍,挽留道,“不同我一起用晚膳吗?”
“这哪里使得。”杜氏诚惶诚恐,“臣妇已然在宫中许久了。”
若微便不勉强了。她送杜氏到门口,恰好看见殿内开得正美的桂花,朵朵如同谷子般大小,柔美而朦胧的淡黄色,散发出一缕一缕淡而悠长的香。“过几日再见吧。”若微不禁笑了,“我泡桂花茶与你喝。”
归宁这段日子无聊得很,经常来临华殿找若微。
这一日一来,她便惊了,睁大眼睛问:“这是在做什么?”
若微一边检查着篾簟上掉落的桂花,一边回答,“桂花开足了,正在把它摇下来呢。”
归宁于是好奇地走近,看着宫人们抱着树干,用力地摇着,而后金子般的桂花,便如同春雨般落下,又似翩飞的金色的蝴蝶,留下缕缕甜而馥雅的香风。归宁于是叹道,“好美呀。”
若微笑着点点头,“公主与我一起吧。”
归宁便和若微一起,从篾簟中挑出完好的桂花。归宁把一朵桂花放在手心,好奇地看着它微小的淡金色的花瓣,问:“它们有什么用呢?”她认真地想了想,“可以做桂花糕给我吃吗?”
“当然可以。”若微笑道,“不过要等一会……要先把桂花晒干。“
归宁不懂这些,但不妨碍她对此很有兴致。她与若微一同挑着花,不意间抬起头,偶尔会看见若微拈花而笑,那温柔而满怀珍惜的神情,的确是极为美丽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酉时了。
若微与归宁一起用完晚膳,本来归宁是要走了,但若微却道:“刚刚吩咐厨下做了桂花莲子羹,公主要试试吗?”
归宁于是留下了。
若微一边随意绣着东西,一边与归宁讲话。归宁张望着若微手中的绷架,问,“你在绣什么?”
“还没想好。”若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想了想,“入秋了,我给公主做个披帛如何?”
归宁很有些吃惊,“可以吗?”
“当然。“若微不禁笑起来,“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图案?
归宁已经眼馋若微自己绣的披帛好久了,立马便兴奋地与若微说起来。若微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一句。归宁望着若微娴静而优美的侧脸,一时有些怔住了。
过了一会,外殿传来动静,若微以为是桂花羹送来了,便抬头望去。不料看到赵郁仪,于是愣了一下。
归宁很高兴道:“阿兄来了。”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起身,盈盈一礼,说:“郎君来了。”
赵郁仪扶她起来,与她一同坐下,而后看了看归宁,说:“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德母妃该担心了。”
“您想赶我就直说。”归宁不满地看着他,“我要喝完桂花羹才走呢,您还有的等。”
赵郁仪微笑不语。见此情景,若微便道,“吩咐下去好久了,想来也快了。”
若微话音刚落,便有宫人捧着桂花羹入内。见到赵郁仪,慌忙跪下,道:“因着良媛的吩咐,厨下只做了两盏………”
若微见她神情惶然,颇为不忍,便道:“我也是刚刚一时嘴馋了,让郎君与公主……”
若微还没说完,赵郁仪就开口了,“无事,我与良媛同饮。”
宫人大大松一口气,连忙另取了一副碗勺来,又伺候主子们盥漱;归宁一勺一勺的喝着甜蜜蜜的桂花羹,一边偷偷瞄着自己的兄长。
莲子如玉珠一般,粒粒饱满鲜爽;桂花蜜既香且甜,众人一口下去,只觉唇齿留香。归宁一盏饮尽,心中很是怡然。她望向殿外,桂花仍未落尽,仍在深夜之中寂然绽放,香风阵阵。如此良辰美景,她的确不宜再打扰阿兄与若微了。归宁于是同阿兄告别,临走前,她偷偷朝若微笑了下。
宫人们很快收拾完毕,见殿内气氛渐暖,便都知趣地退了出去。若微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我给您宽衣吧。”
赵郁仪任由她动作。在暖融融的烛光中,他凝视着若微娴美动人的脸庞,过了好久,他轻声问她:“归宁没有扰到你吧?”
若微轻轻摇头,只是望着他,没有说话。
她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像深秋寂然的湖,又像月下空茫的海。
总之,与一切光明的色彩无关。
赵郁仪感到怅惘与哀然。
他们紧密地相贴着,明明应该是快活的,而有一股酸而涩的感觉,却在他的心里渐渐滋长。
先前,若微往香炉中放了些许桂花。苏合香与桂花的香气混杂在一处,格外的芬芳怡人。这种独特的甜蜜的幽香,经过一晚上的酝酿,萦绕了整个临华殿。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内殿外侍奉的仆婢,嗅着这股芳香,难免起了睡意。但唯恐里头又叫水,大家只能勉强打起精神。云霏悄悄问福宁:“您看里头结束了吗?”
福宁凝神去听里头的动静,刚刚时有时无的,如同莺啼般的哭唤声已歇,此刻只能隐隐听到低低的啜泣声。下一刻,内殿的烛火便熄灭了。福宁问了问一旁的内侍,得知此刻已经是子时三更了。
他们又等了一阵,确认里头是真的歇下了。福宁刚松一口气,便见有人忽而小跑着进入,低低地说了什么。
福宁的脸色陡然变了。
不知为何,若微忽而惊醒了。
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烛光。若微发怔发了片刻,忽而发现身边没有人了。
他去哪里了?若微迟钝地想,她缓缓撑起酸涩的身子,看见了外殿隐约的稀零的烛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她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见赵郁仪坐于上首,仿佛在与什么人交谈。她蹙起眉头,将帘子又掀开了点,一下便看清楚了跪在赵郁仪面前的人……是常来给她请平安脉的张太医。若微不由得怔住了。
她屏住呼吸,努力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你是说,她的身子,”是赵郁仪的声音,“于子嗣方面……是有碍的?”
“也不能如此说,殿下。”张太医的声音有些惶恐,“良媛的身子骨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加之先前饮多了……”张太医说得很含糊,“您先前嘱咐臣,要让臣尽快调养好良媛的身子,好尽快……”若微有些听不清他的声音,“只是现在看来,是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赵郁仪许久未出声。
张太医战栗不安,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半晌,赵郁仪终于开口了,“那便按你的心意来,总而言之……一定不可伤了她的身子。”
张太医唯唯应是。
“我之前与你说过,”赵郁仪的目光看向他,“不可在良媛面前提及子嗣之事……”他的声音淡淡的,“你还记得吗?”
张太医慌忙伏地应是。
赵郁仪仿佛有些满意,还欲说些什么,但若微已经不想再听了。她已经知道了全部她应该知道的。她努力忍住自己内心巨大的恐慌,挪动着僵硬的身子,慢慢缩回了被褥之中。
惊吓
苏州, 江府。
正院外,几个送膳的仆婢被拦在了外面。
“今日夫人还是不肯用膳吗?”
有人回忆了下,“夫人许久没好好用膳了。”
“那可不是, ”一人应道, “夫人终日郁郁寡欢的……
“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小丫鬟忧愁道, “明明二郎君过了府试, 全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夫人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眼瞧着,夫人同平日没什么区别。”
“你们是刚入府, 还不知道,”年长一点的嬷嬷语气很是沉重,“自从三娘子离家后,夫人每日都是以泪洗脸……近来已经好多了。”
“三娘子?”小丫鬟睁大了眼睛, “府中还有三娘子?”
“也难怪你不知道, ”嬷嬷叹了口气, “三娘子可是阿郎与夫人唯一的女儿, 是夫人的命根子, 夫人别提有多疼爱她了……但现在,三娘子不在了,大家都怕惹夫人伤心,都渐渐不再提起了。”
看见嬷嬷脸上忧愁的神色, 小丫鬟忍不住问:“您也挂念三娘子吗?”
“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担忧主子呢?”嬷嬷勉强笑了笑,“只是三娘子, ”她还是忍不住低头擦拭了下眼泪, “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就怕还不如我们这些奴婢……”
三娘子究竟去哪里了?
小丫鬟忍不住想问, 但看见嬷嬷这副模样,她是完全不敢开口了。
正院内,赵氏正跪于佛祖前,闭着双眼,口中低低地念着《地藏经》。
曹嬷嬷轻手轻脚地入内,看着赵氏苍白消瘦的脸庞,心中很是不忍,“夫人,该用午膳了。”
赵氏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把佛经念完了,才回答道,“我不想用,嬷嬷拿下去吧。”
“夫人,您这是何苦呢?”曹嬷嬷几乎落泪,“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特意熬了七宝粥,断断不会冲撞了佛祖的。”
赵氏一动不动。
“您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替三娘子想一想啊。”曹嬷嬷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若是您有个好歹,三娘子还能指望谁呢?”
赵氏紧闭的眼缝中有眼泪流出来。她很恍惚地站起来,“对。你说得对。”她默默哭了一会,“除了我,谁还会想着微微呢?他们都只顾着自己,全把微微给忘了!”
曹嬷嬷默默无言,她知道赵氏如今是听不进任何话的。她斟酌了一会语言,方欲开口,忽而一个婢女急冲冲地走了进来,看见赵氏恍惚的神色,婢女犹豫了会,低低地把话和曹嬷嬷说了。
曹嬷嬷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赵氏好久才反应过来屋里进了人,她声音轻飘飘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夫人,这可是好消息!”曹嬷嬷连忙靠近赵氏,把方才婢女的话告诉了她。
赵氏手中捻着的佛珠,一下掉落在了地砖上。
“你说什么?”赵氏完全不敢相信,“微微,微微她……”
“是呢。就是长安传来的消息。”曹嬷嬷也忍不住流泪了,“三娘子总归是在东宫立住了。”
“太好了。太好了。”赵氏喜极而泣,“总算是有了微微的消息……她还好好的,真是太好了。”
曹嬷嬷低头拭泪,“总算让您放下心了。”
赵氏先是欣喜了一阵,继而又落下泪来,“可是微微,她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我又什么都没有教她,她还是这么个倔强的性子,”赵氏心中的不安又扩大了,“万一一不小心冲撞了……”赵氏越想越害怕,不敢再说下去了。
曹嬷嬷尽管也担心,但还是竭力安慰着赵氏,“这怎么会呢,您就是想多了。殿下……”说到此处,曹嬷嬷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殿下既然给了娘子良媛的位份,定然是喜爱娘子的。”
不料曹嬷嬷此言,却惹得赵氏吐出怨忿之语,“我又不是阿郎,盼着女儿给自己带来富贵,哪里想微微得到这样的喜爱呢!”赵氏伤心不已,“我只想让她安安稳稳,快快乐乐过一辈子……而微微入了天家,注定此生与此无缘了。”她不由得啜泣起来。
曹嬷嬷亦沉默下来。
赵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终于感觉好些了。“不过好歹是知道了微微的去处,还是应该高兴才对。”她勉强笑道,“总有能再见的一日。”
曹嬷嬷哽咽道,“是。是。”
“也是时候该打起精神来了。”赵氏默默盯了佛祖半晌,“家里的事情还有很多……”
“您说得对。”曹嬷嬷道,“二郎君的府试刚过,不日就要往长安了,这一切还要您过目。”
“这些日子,我是对二郎疏于关心了。”赵氏心中一酸,“这些日子,他忙着应试,也很是辛苦……还有知宜,过门这么久,我还没好好与她说过话。”
曹嬷嬷努力笑道,“都还来得及,您还有很多时间呢。”
“对。对。”赵氏连连点头,“我现在便去用膳……”
长安,临华殿。
今日若微没有与人相处的兴致,就一个人在殿里看书。感觉看了好久,若微感觉有些困了。
她本来快要睡过去了,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汤药的苦味。她睁开眼睛,看见雪青拿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汁站在她面前,一声一声地唤道:“娘子?娘子?”
若微良久才回过神,“是张太医开的药吗?”
“是。”雪青柔声道,“说是给您补身子的。”
若微勉强喝了一口,“我不想……”
雪青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若微眼眶一热,她低声说,“我知道了。”然后一口气把药喝完了。
雪青拿着空空如也的碗,想说些什么,但看见若微苍白的脸色,忽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娘子。”她的声音顿了顿,“我先退下了。”
若微沉默一会,说好,然后想起了什么,“雪青。”她轻声自语道,“不要再叫我娘子了,到时又惹郎君不高兴。”
“好。”雪青勉强道,她含糊地说完了那两个字,而后退出去了。
若微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晚上,若微和赵郁仪一起用了膳。
膳毕,赵郁仪说要出去走走。
他们便一同去了。
没有走很远,就一直在临华殿里。园子中,桂花香依旧浓郁。甫一望去,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黄色。没有摇下来的桂花,仍旧在枝头静静地绽开,悄然吐露着芬芳。偶尔几缕风吹过,会有有一两朵桂花掉下来,落入了湿润的泥土里。若微一直很留心的走着,不让自己踩到它们。
一直是赵郁仪先说话。他很有耐心地问着若微生活各种琐碎的事宜,若微一一回答了。感觉赵郁仪近来态度很温柔,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郎君,我今天……喝了药。”
赵郁仪疑惑看她,若微抿抿唇瓣,“就是张太医开的药,喝了好久了,快一个月了。”
“嗯。是给你补身子用的。”赵郁仪探究般的看着她,他的声音依旧很镇定,“怎么了?”
“好苦,”若微努力忽略着如鼓的心跳,轻声说,“我……我不想喝了。”
赵郁仪没有说话。在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若微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她简直如同哀求般的望着他,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若微感觉自己等了许久许久。
终于,赵郁仪轻轻抚上她的眼睫,只是说:“不。”
若微的喉咙一哽。刹那之间,漫天的绝望忽而将她淹没了。她扭过头,不想再看到赵郁仪。
赵郁仪微微叹息道,“真的很苦吗?”
若微大力呼吸着,一点也不想理会他。
“苦,也没有办法。”他声音清淡地说着,忽而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掰过若微的脸颊,逼迫她直视着他,“不要试图做傻事,我会一直盯着你的……”赵郁仪的语气很严厉,“明白吗?”
若微颤抖着点了点头。她知道她在他面前毫无反击之力。说再多痛快的话也只是无用功而已。在不触及原则的时候,他会愿意纵容她;而如果踩中了他的底线,那后果绝对不是她能想象的。
赵郁仪盯了若微半晌,见她是真的明白了,才放开了手。若微连忙抚上自己的脸庞,劫后余生般的喘息着,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了。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
赵郁仪有些怜她,但知道此刻保持冷酷,才能最好的给予威慑。因此,他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淡淡了说了句,“回去吧。”
这一个夜晚,若微感觉难熬极了。
她似乎要被填满了。
“不要。不要。”她拧着眉哭泣,用力地捶打他,“出去,快出去……”
赵郁仪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入神地望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问:“很疼吗?”
若微先是点头,而后流泪,又摇头,手指只是紧紧抓着被褥,完全无法说出一个字。
“小骗子。”赵郁仪于是轻轻地责怪她。他望着她含泪的眼睛,一路吻了下去,直到探入人身上最为隐秘的幽微之地。
掖庭
若微的十一月, 是在桂花香中度过的。
为了让自己忙起来,若微做了很多桂花的吃食,晒了桂花茶, 又酿了桂花酒, 分别给念舒, 归宁, 还有其余有交情的人送过去了。
“去送一些给德母妃吧。”归宁提议道,“她很喜欢喝花酒呢。”
若微有些犹豫,“可以吗?”
“当然。”归宁笑道, 她转了转眼珠子,“我来帮你送过去。”
若微便依归宁了。
彻底空闲下来后,若微完全不知道做什么了。
其实,她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她一点都不想。因为她无法控制住自己脑子里面的胡思乱想。
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后, 若微开始练字, 想借此让自己安定下来。这样坚持几天之后, 终于起到了一点效果。
于是这一日, 若微如常练字, 归宁忽而闯进来,看了她一会,惊奇道:“怎么在写字?”
若微把毛笔放下,净了净手, 说,“左右无事。”
“我这便给你找事来了。”归宁笑道,“和我一起去见见德母妃吧?”
若微一怔, “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送了母妃桂花酒吗?她很喜欢, 特地和我说要见见你。”归宁眨眨眼睛,“但依我看, 都是她的借口罢了。她早就想见你了。”
若微无奈道:“我有什么可见的?”
“不管不管。”归宁摇摇头,“快快收拾一下,然后与我一同去!”
既然是宋德妃的要求,那若微只能去了。路上,她还特意问归宁:“德妃娘娘好相处吗?”
“自然。”归宁不禁笑了,“你看看我的性子,全是母妃纵的。”
归宁是宋德妃抚养长大的,这一点若微自然知道。但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若微没有追问,只是说,“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吧。母妃从不为难人,”归宁忽而惆怅起来,“她的性子,还和阿舒有一点像呢……”
若微一怔。
“哎呀。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归宁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我们走快些吧。”
过了好一会才到甘泉宫。
宫人远远瞧到归宁,就迎了上来,笑道:“公主回来了。”待看见了若微,她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恭声道:“见过江良媛。”
若微连忙让她起来。
宫人便引着若微与归宁进去,甘泉宫距离皇帝的寝宫很远,几乎快要临近掖庭了,因而十分清冷幽静,连日光也不大照得进来,池泊与花草都是静美而孤寂的。
宫人边掀开帘子,便道:“娘娘,公主与良媛来了。”
归宁一点也等不及,立马便走了进去,抱着德妃的胳膊撒娇,“母妃想我了吗?”
“才走一会呢,你这个不知羞的。”德妃嗔她,又笑望着若微,热情道,“是江良媛吗?快快坐下吧。”
望着德妃可亲的脸庞,若微稍稍不那么紧张了。但她还是行了礼,才依言坐下。
“之前宁宁一直同我说,二郎新得的美人有多美,我还不是很相信呢。”德妃欣喜地看着她,“如今我才知道,宁宁是一点也没说错……”
归宁不高兴的哼哼几声。
若微羞赧地一笑,她看着德妃温柔秀美的脸庞,轻声细语道,“您也很美。”
德妃一愣,而后笑了。
“你就哄我高兴吧。”德妃忽而叹息道:“本宫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若微不禁愣住,却见德妃略有些惆怅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追忆,更有泪光,“你和宁宁……你们现在才是好时候。我的好时候,还有阿晚的,”德妃的声音哽了哽,“都已经过去了。”
若微不清楚德妃口中的阿晚是谁,但归宁已经默默低下了头,半晌才闷声道:“母妃……”
“对。对。”德妃忽然醒悟过来,“瞧我,这么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良媛便当没听到吧。”
看到若微点头了,德妃忽而问:“良媛的闺名是唤作若微,对不对?”她轻柔地抚上若微的手,“我日后也叫你若微,如何?”
若微虽不明白德妃如此亲和的缘由,但还是立时应道,“都听娘娘的。”
“好。”德妃很温柔的笑了,“若微,你是不清楚,在知道你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
若微疑惑地望着她。
德妃沉默了好久,叹了口气,才道,“太子……就是二郎那孩子,六岁左右的年纪,就被陛下赶到了佛光寺,我无能,不能照应他,”德妃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后来陛下开恩,将二郎召回了宫中。八年过去了,他已经十四岁了,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无论是尹氏女,还是什么人,他通通都不亲近,”德妃流下了眼泪,“你不知道我是有多忧心!”
若微不料德妃会与她说这个。骤然听闻天家秘辛,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德妃却忽然握紧了若微的手,“所以,知道你的那一刻,我真是高兴坏了。”德妃含泪望着她,“二郎这孩子,终于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若微久久怔住。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勉强镇定了下来,言不由衷地说,“这是妾的幸运。”
“也是二郎的幸运。”德妃微笑望着她,“好好过日子吧。二郎不同陛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望着德妃含着期许的眼睛,若微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晕眩了。她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张了张唇,说是。
出了甘泉宫,不约而同的,若微和归宁都有些沉默。
还是归宁先说话了,“刚刚母妃是有些激动过头了。”
若微安静片刻,“娘娘都是一腔关爱之心。”
“你说得对,母妃没有亲生的孩儿,便将我与阿兄都视若己出。”归宁怔了怔,而后轻声道,“若没有母妃,我早就死了。”
若微慌忙打住她,“公主怎么说这些话!”
“本来就是。”归宁的眼中含着热泪,“当年,母后是生下了两个孩子的,除了我,还有一个小郎君,我的弟弟……”归宁的嘴唇动了动,“而他已经不在了。”
若微一下惊住。
“所有人都想让我们死!连阿耶也是……”归宁忽而流泪了,“只有母妃,她想着我们。”
若微的心揪起来,“我明白。我都明白。”她柔声对归宁说,“但现在我们是在宫中……”
归宁慢慢回过神来。她不再说话了,但是还在默默地哭着,若微一直耐心地哄着她,她才渐渐止住了泪水。
归宁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很小声说:“谢谢你。”
尽管若微的心情也很沉重,但还是轻声说,“哪里的话。”
归宁默默地笑了。
二人都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到东宫去。
经过掖庭,忽而听到有小孩儿打闹的声音,两个人都是一惊,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郎君正在放纸鸢,内侍宫女们都围在他们四周,边笑边张望着。
归宁不禁唤出声,“四郎?五郎?”
两个小郎君都停下了动作,望了归宁一会,忽而躲到了身旁一个妇人的身后,朝她们探头探脑。
妇人一俯身,惶然道:“妾见过晋阳公主。”又看到若微,张了张口,十分无措的样子。
归宁便道,“这是江良媛。”
妇人呐呐,“原来是东宫,”她几乎想要跪下,“妾失礼了……”
怎么说都是长辈,归宁连忙阻止她,“徐才人快起身吧。我和良媛就是恰好经过。”
这居然是四皇子与五皇子的生母,徐才人!方才她发髻简朴,裙裳寡淡,若微还以为她是伺候的宫娥……她连忙朝徐才人行了一礼。
徐才人并不敢受,微微避开了。
归宁装作没看到,对四郎五郎张开了手,“不记得二姊姊了吗?”
四郎五郎急得摇头,见阿母没有阻止,便一下扑进了归宁的怀里。
归宁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给了点蜜糖与他们吃。
四郎五郎吃着糖,好奇地看着若微。
若微朝他们一笑。
两个小郎君的脸都红了。
不欲过多打扰他们玩耍,归宁与若微同他们说了会话,就离开了。
等到进了东宫,若微才问,“这……四皇子他们如何会在掖庭?”
“还能因为谁?”归宁微微冷笑,“原本阿耶是想让他们母子迁去清思宫的,但蓬莱宫那位一直阻拦……阿耶本就不上心,长久下来,自然是忘记了。”
若微不禁沉默,“徐才人怎么说也是皇子的生母……”
“那又如何?任你什么身份,一切都是阿耶说了算的。”归宁无奈地看着她,“你看看母妃,也是世族之女,当年被阿耶礼聘入宫的……可是现下呢?多年无宠,哪里及得上那个寒门出生的沈氏?”
归宁口中的沈氏自然就是沈贵妃了。若微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于是沉默下来。
“还有你,若微……”晋阳公主第一次唤起了若微的名字,“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我也发觉了你和阿兄之间,”她一时不知如何形容,“总之是有一点不对劲……你可千万要当心呀!”
若微怔然望她。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阿兄,我才常来找你,”归宁仿佛有些赧然,不由得强调道,“但现在,我是真心想你好的!”
若微有些感动,但内心更多的是忧虑与不安。她不禁问道,“您想我如何做呢?”
“总而言之,你要明白,虽然阿兄现在很喜爱你,但你要记得他是谁呀!可不能真的惹恼了他。”归宁咬咬嘴唇,“像我,虽然阿兄是我最亲的阿兄,但我也要时刻提醒自己他的身份……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若微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明白的话,”归宁想了一会,总结道:“那就想想徐才人吧!”
这一晚赵郁仪没有来到临华殿
若微本该轻松才对,但这个夜晚,她却失眠了。
她不断想起宋德妃与归宁的话,这令她头痛欲裂。
只有在深夜,她才能有自己的想法。
她一点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一点也不想……有孩子。
若微深深呼吸了片刻,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坐起身子,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由于晚上没有怎么吃东西,她仅仅只是干呕,并没有吐出什么。
若微缓了好久,才让恶心的感觉渐渐消退了。
等等……恶心?
意识到这一点,若微忽地如坠冰窟。
雪花
恶心的感觉已经被压下去了, 但若微已经完全无法入睡。
她在榻上呆呆地坐到三更,直到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了,才躺回去, 闭上了眼睛。
心还是跳得很快, 于是若微缓缓蜷缩起身子, 去努力缓解这种窒息的感觉。
第二日恰巧是张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日子。
云霏打量着若微苍白的脸色, 问:“您昨夜没睡好吗?”
若微呆了一会,才说,“是, 昨夜很晚才睡。”
云霏便心疼地说:“一会奴婢给您煮些安神汤。”
若微勉强笑了笑,说好。
不一会,张太医便进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端详了会若微的脸色, 又去给她把脉;他眉头微微皱着, 许久没说话。
若微屏息望着他, 在心里哀求, 千万, 千万,千万别……
张太医终于开口了,“您的情况,还是和之前差不离。”他的声音顿了顿, “还是要长久喝臣给您开得汤药才行。”
若微有些反应不急,“就这样吗?”
“您忧思过度,长久下来, 恐伤脾肺。”张太医叹口气, “还是要多加注意啊。”
“是,是……”若微终于回过神来, 她不停地点头,“我明白了。”
而在旁边,云霏已经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向张太医细细询问若微的状况,张太医一一答了,又详细说了日常生活要注意的种种事项,才恭敬离去。
云霏送走张太医,回到内殿,看着站在窗边的若微,不禁叹气道:“您自己的身子,自己可千万要注意……”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瞧见了若微眼睛里晶莹的泪水,一下怔住了。
若微察觉了云霏的目光,连忙眨了眨眼睛,把泪水逼回去了,“就是日头晒的。”她小声说。
云霏显然不相信,但见若微如此,显然是不愿细说的了。“天冷了。”她柔声说,轻轻给若微披上了外衣,“您多穿一件吧。”
若微颤抖着,轻轻点了点头。
若微的疑心越发重了。
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孕了,这让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致使夜晚都难以安睡。赵郁仪没有再和她提子嗣的事,但是宋德妃召她入宫说话时,经常会提到。若微知道,不止宋德妃,还有许多许多人都在盯着她。毕竟,太子至今无子,又专宠于她,她实在是不能更惹眼了。
“若微,不是我愿意做讨嫌的人,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说与你听。”那日宋德妃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是很期盼你和二郎有个孩子的呀!要知道,楚王业已有三子了。”她的声音顿了顿,“现如今朝中的形势,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若二郎膝下一直空虚,长久下来,恐怕人心容易思变……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若微自然只能点头。她走出甘泉殿,天色一片光明灿烂,往日巍峨壮丽的大明宫,在此刻,仿佛仅仅只是世间万千光华的一面,然而这的确是长安无疑了。
也许是长安的十二月太冷了,让若微禁不住轻轻发起抖来。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长安下起了大雪。第二天,若微不顾他人的阻止,坐于廊边,一个人看着柳絮一般的冬雪。苏州也会下雪,但绝大多数都是小雪。它们像烟一般朦,雾一般轻,落在地面,一下便融化了。若微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它是如此盛大,如此洁净,又如此冷寂——这让若微的心,禁不住随之震颤起来。
她独自看了许久,直到连眼睫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她轻轻眨了眨眼睛,雪花便簌簌地落下。她终于感觉有些寒冷,想要回去了。而当她刚刚仰起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赵郁仪。他正在望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若微没有起身,赵郁仪于是走近她。他站在她面前,轻声问:“不冷吗?”
“冷。”若微怔了半晌,“但不想回去。”
赵郁仪于是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等待她。
若微没有和他对视,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一直不说话。而在她身后,雪花像雨水一般轻盈,仿佛像命运降临大地一般无声无息。她微微垂着头,露出的脖颈柔软而纤细,看上去如此脆弱,如此可欺。他确认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她,进而重塑她——是的,他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她会激烈的反抗,但这仅仅只能令他多花一点时间而已……他当然可以这么做,但他完全无法这么做。
“雪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敢惊扰她,“一会要着凉了。”
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忽地拂过若微的脸颊。她不禁哆嗦了下,感觉这样的僵持有点索然无味了。她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站了起来。
赵郁仪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若微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但她最终没有这么做。于是赵郁仪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过长廊,走过垂花门,还有漫天飞舞的风雪。
入了内殿,宫人们鱼贯而入,解下他们沾雪的外衣,又小心翼翼地往炉中放了几块新炭,火花滋的一下就冒了出来,殿内的暖意逐渐燃起了。而若微手拿着暖炉,仍然在榻上瑟瑟发抖。赵郁仪便轻轻抱过她,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若微缩在他的怀里,完全不想再动弹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若微把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嗅着他身上淡而甜的冷香,她感到很暖和,又很适意。这或许是她不应该有的感受。她应该推开他,然后远离他,进而抗拒他的一切——她本应该这样做。但她太冷了,太累了,没有力气这样做了。
这或许就是他的意图,若微思维有些涣散地想。殿外的风雪不停,纷纷扬扬的雪花,像千万只冰蝴蝶,在空气中盘旋,飞舞,然后死亡。这个臆想令若微感到恐惧。赵郁仪感受到她的颤抖,于是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若微的颤抖渐渐停止了,赵郁仪轻轻抚上她柔软的脸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黯淡的眼睛,有一种晦涩的情绪,便在心里暗暗滋长。
在很小的时候,赵郁仪就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得到了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就像多年以前,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随意获取快乐的能力,但他得到了仇恨——这曾经使他痛苦,也必然使得他更加强大。他世间冥冥之中运行的规则,他最为清楚不过。就像如今,他得到了若微,同时,他也自然而然的失去了一部分的她。
想到这一点,赵郁仪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必须呼唤她的名字,确保她仍在待在他身边。“微微。”赵郁仪试探性地唤着,然后若微抬起了眼睛,只是看着他,脸上仿佛有一种疑惑的神色。这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他不再压抑内心的想法,温柔地去吻她的眼睛。
若微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赵郁仪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她才慌忙避开,揉着眼睛,小声说,“……您怎么老这样。”
赵郁仪抱着她,不禁笑了。他想了一会,问她,“你整日在宫里,是不是太闷了?”
“最近天冷,大家都很少出来。”若微抿抿唇,“……但那些想见我的,我又不想见。”
“嗯。不想见就不见。”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不用理会他们。”
“年节将近,求见的人是会多些。”赵郁仪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我是不是还没有同你说?”
若微疑惑不已,“和我说什么?”
赵郁仪回答道:“你二兄昨日抵达长安了。”
若微一怔,继而欣喜不已,“真的吗?怎么这么快?”
“快半个月了,也不快了。”赵郁仪不禁笑了,“待他安顿下来,便让你们兄妹见上一面。”
“可以吗?”若微有些不安起来,“阿兄毕竟是外男……”
“这有何难?”赵郁仪笑道,“宫里不行,在外头见也是可以的。”
若微松一口气,高兴不已。
“外男虽不能入宫,”赵郁仪含笑注视她,“但女眷却是可以的。”
若微一愣,而后想到了什么,“二嫂嫂也来了?”
见赵郁仪肯定地点了点头,若微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了,“太好了,太好了。”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我还没见过二嫂嫂呢……”
赵郁仪久久注视着若微快乐的脸庞,心口某处忽而微微感到疼痛。他知道若微看中家人,却没有想到他们对她来说如此之重要。
与若微的一幕幕过往,忽而在他眼前浮现,有三个字在他的口中,已经呼之欲出。而若微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依旧在欢呼,喜悦,畅想着。
“我……”赵郁仪终于张开了口,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就连蜷缩在他怀里的若微都没有听到。但这并不要紧,因为赵郁仪已经把将要说的三个字咽了回去。因为实在是没有任何必要了。它来的太晚,又太不合时宜了。而他无比确认它什么都不会改变。
梧桐
江珣是在十一月中旬离开的苏州, 而当他抵达长安时,长安已经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由于路上赶路过于艰辛,致使拉车的马匹病倒了。江珣无奈之下, 只能去板桥店买了几匹毛驴来顶替。知宜看着正在吃谷草的毛驴, 有些担忧地问, “它们可以吗?”
“放心吧。”江珣很乐观, “到了崇仁坊就好了。”
知宜默默点头。此时已月上梢头,街道上火
铱驊
树银花,宝马雕车, 出游的仕女欢笑连连。几个棕发蓝眼的胡人,正一边观赏着鱼笼灯,一边发出阵阵惊叹。发觉知宜在看他们,还像模像样地朝她行礼。
知宜一惊, 连忙回礼了。
江珣看见了, 便笑:“这是大食人, 长安很多的, 不必惊慌。”
知宜红了红脸, 问:“约莫要几时到崇仁坊?”
“快了。”江珣有些无奈,“本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来想着先在西边落脚的,没想到邸店里头早就人满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叮嘱知宜, “崇仁坊紧挨着皇城,里头达官贵胄众多,我们勿必要万万小心。”
知宜谨慎地点了点头。
见知宜如临大敌的样子, 江珣不禁一笑。此时月明, 灯明,在欢声笑语的人间里, 远处的巍峨壮丽的宫阙,显得越发光华夺目。而江珣凝望它许久,不由得叹了口气。
“什么?”知宜吃惊道,“我要去看三妹妹吗?”
“殿下给的恩典,自然是要去的。”江珣点点头,心中也有些不安,但还是竭力安抚知宜,“不必担忧,三妹妹性子是最好不过的。”
饶是知宜内心惶恐不已,也还是轻轻瞪了江珣一眼。她哪里是担忧见三妹妹,她忧心的分明是进宫好不好?她生气地看着江珣,江珣连忙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的。”他叹了口气,“你只要小心一些,想必是不会出错的,再怎么说,还有三妹妹……”江珣没有再说下去了。
知宜显然已经发觉了他的情绪。“别担心。”她柔声道,“三妹妹定然好好的。”
江珣望进知宜的眼睛,勉力一笑。“好。好。”他轻声道,“我不能见微微……至少你能替我见见。”
知宜屏息跟在带路的宫人身后。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来到太极宫的一天……作为许成毅流落在外的第四个女儿,知宜对自己的定义,是远远低于她自身身份的。因而此刻,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旁的宫人发觉了她的情绪,有意想要疏解,便特意与她搭话,“您是良媛的二嫂嫂吗?”
知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宫人喜笑道,“良媛思念亲人,终日郁郁不得欢,殿下心疼得紧,才特地召您入宫与良媛说话。见到您,良媛定然高兴极了。”
知宜听出了其中含义,有意想要探听若微在东宫的处境,就顺着她的话道:“殿下待良媛可真好。”
“那可不是。“一说起这个,宫人就起谈性了,“自良媛入宫以来,殿下就再未幸过别宫。一切吃的用的,都是先紧着临华殿,连怡和殿都远不能及……奴婢在东宫侍奉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景呢。”
知宜惊讶不已,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欣喜。“竟是如此……”她一面惊叹,一面又和宫人说了下去。
若微已经等待知宜许久了。
自从得知知宜要入宫,若微就振奋不已。整个人一下都有精神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一炷香内她就问了云霏好几遍,“怎么还没有到?”
云霏也很高兴,但见若微这样,也十分无奈,“快了快了。”见若微还是很难耐的样子,于是说,“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还没走到殿外,云霏便看到了来人的身影,她来不及去迎接,就连忙回去与若微说,“良媛,人来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若微就走了出去。她走到殿门口,手放在门框上,往前方张望着。在看清了知宜秀丽而端美的脸庞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知宜惊讶地看着眼前垂泪的美人,刹那之间,感觉自己的心脏微微疼痛了下。她一下去握去若微的双手,柔声问,“是三妹妹吗?”
若微一双盈盈的泪眼望向知宜,知宜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好妹妹,我来了,”她温柔地擦拭着她的眼泪,“别哭,别哭了。”
若微终于回过神,连忙抬手擦了擦眼泪,“让嫂嫂见笑了。“她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快快进来吧。”
另一边,两仪殿。
赵郁仪不欲打扰若微与知宜说话,便在议事过后,将裴述留了下来。
他一边写着字,一边听裴述说话。本来只是随意闲聊,但说着说着,裴述还是谈起了正事。
“……圣人的意思大概是这样。”裴述道:“要楚王与代王过完上元再离京。”
赵郁仪嗯了一声,“本也是应当的。”
“您可千万要小心。”裴述犹豫许久,还是出声了,“宋绘那边传来消息,说圣人近来身子不大好。若有个万一……”
“阿耶看着身子还康健,”赵郁仪凝神一会,“不过你说得有理,楚王与代王那边,叫人多加盯紧吧。”
裴述点头应是,脸上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赵郁仪看他一眼,不由得一笑,“好久没见你这么着急了。”
“这么紧要的关头,可一点也松懈不得。”裴述叹口气,又道:“只是瞧您的模样,倒是臣替您先着急了。”
赵郁仪微笑不语。待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才淡声道:“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裴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下来。
“不过,上回我入宫,用德母妃见面,她又问起你的亲事了。”赵郁仪的声音顿了顿,“你可瞧上了哪家的淑女?”
“您还不知道我吗。”裴述失笑,“我还暂无无成家的心思。”
“你看宁宁如何?”赵郁仪用玩笑的语气和他说,“她可是想着你很久了。”
“公主哪里是真的喜欢我。”裴述不由得一笑,“她只是喜欢和我闹着玩罢了。”
赵郁仪没有接话,只是注视他许久,而后说,“阿述,别再苦着自己了。”
裴述猛地一怔,半晌,他才道,“您光说我。”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您自己呢?”
赵郁仪不语许久。
“我已经走出来了。”赵郁仪轻声说,“而你还停留在原地。”
裴述的心骤然一痛。完全无法反驳。他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太子,在他的身上,早就已经看不出从前那个爱闹爱笑的孩子的痕迹。当年,安国公府一日获罪,全族男丁被诛,女眷充为官妓。他因年纪尚小,逃过一死,按照律例,却也要充入掖庭为奴。从前待他温情脉脉的皇帝姑父,此时却显得无比冷酷。他不欲求饶于人,亦不欲忍辱苟活,毅然决定赴死。而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宫里却传来了新的旨意,只将他削为庶人,流放黔州。
那时,他已然奄奄一息,与阿耶交好的世伯偷偷遣人来看他,小声同他说,“阿述,你一定要活下去!”对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皇后已然于宫中自缢而亡了,太子哭得厉害,一声一声唤着阿母,又唤着阿兄……陛下实在不忍,因而对你格外开恩,令你不必没入掖庭。”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你可千万要活下去!安国公府,只有你一个人了……”
姊姊与妹妹,原来都已经不在了……裴述流下眼泪,身体上各种刑罚留下来的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疼痛,但那绝不会比他的心更痛了。他紧紧咬着牙关,应了下来。于是,漫长无比的十年,他真的活了下来,从黔州,再到长安,直到与太子表弟再次重逢。
深秋的一个夜晚,他走入旷别多年的长安宫。从前开得浓绿的梧桐树,早已枯萎,封闭多年的东宫,萦绕着一股暮暮的陈旧的气息。当年曾于他嬉游欢笑的阿弟,此刻面色冷凝,神情恍若坚冰。而望见他的那一刻,他还是微笑了,“阿兄。”太子轻声说,“好久不见。”
裴述一瞬便流下眼泪。就如同此刻,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您别说了。”他下意识地还想逃避,“……臣都知道。”
赵郁仪于是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感觉到裴述稍稍缓过劲来了,才开口道,“一月之后的省试,”他的眼睛盯着自己写的字,“你要多加留心。”
“我省得的。”裴述低声道,“圣人践祚以来,科考之制越发严密,已少世族能摆弄手段了。”
赵郁仪微微点头,“多留心点总是没错的。”他朝临华殿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想到了什么,“还有一人,要你稍作看顾……”
赵郁仪话还没有说完,裴述已然心领神会了。“您且放心,我都看着的。”他立马开口,“已然安顿下来了。”
裴述做事,赵郁仪向来放心。于是他嗯了一声,便没有再问了。
祭祀
若微还留知宜用了晚膳。
“可以吗?”知宜有些不安, “万一殿下来了……”
“没事。”若微一怔,而后道:“殿下特意留了时间给我们的。”
知宜这才松一口气。
离别的时候到了,若微还是依依不舍。
“我们一直在长安呢。”知宜安慰她, “再见的机会多的是。”
若微含着泪水点点头。
“好妹妹。”知宜柔声道, “你过得好, 比我们见一百次都强。”
“嗯。”若微说, “我现在很好,嫂嫂回去就这样和二兄说。”
“好。”知宜轻声说,“那我走了。”
若微把她送到殿门口, 站着望了她许久,直到知宜的身影再看不见了。
知宜走后,若微又绣了会东西,赵郁仪才来了。
他一进来就问了句:“没有扰到你们吧?”
若微摇了摇头, “嫂嫂已经走了。”
赵郁仪点点头, 发觉她微微泛红的眼睛, 不禁问:“怎么哭了?”
若微小声说, “高兴的。”
赵郁仪心中怜爱不已, 他温柔地抚去她的眼泪,“这也值当哭一场?”
若微咬着唇,不说话。
“别难过。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赵郁仪温柔道,“待三月吏部试一过, 你二兄有了官身,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若微反驳道:“您又知道二兄会考过。”
赵郁仪失笑, “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若微也感觉自己的话不吉利, 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再吐出一个字了。
赵郁仪不由得一笑。
“若考中了, 自然是很好。”赵郁仪轻声道,“若不能……亦不只有科考这条路。”
若微疑惑看他。
“放心,我都已经想好了。”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但很坚定,“……一定让你有母族可以依靠。”
若微与杜氏偶尔会聚在一起说话。
“没有打扰你吧?”若微有些不好意思,“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想必你忙得很。”
“这些琐事哪有您重要?”杜氏笑道,“再说了,同您说话,我也很高兴呢。”
若微于是笑了。
十二月末的长安,寒风凛冽,雪花飘飘。若微立在窗前,看着殿外纷飞的大雪,不由得感叹道,“好大的雪。”
“每年都是这样。”杜氏也和若微一起看雪,忽而想到了什么,问:“您在苏州,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吧?”
若微点点头,“第一次见大雪,感觉很新奇。”
杜氏一笑,“还是冷了些。”
“是。”若微也道,“苏州暖和得多。”
杜氏还欲说话,见若微神情微微黯淡,这才反应过来,暗暗责备自己嘴快了,无端端勾起良媛的思乡之情做什么……连忙转移了话题,“您上回不是说,有绣谱要给我看吗?”
“对。对。”若微这才想起来,“你上次同我说的绣法,我在里头找到了。”
杜氏听了,不免有些兴奋,“可否让我一看?”
若微把早就放好了的绣谱拿出来,和杜氏一起看,边看两个人还边讨论。“这里头写得更好。“杜氏道,“我之前的绣法还是粗糙了。”
若微一笑,“谁能一开始就绣得很好呢。”
“这可太好了。”杜氏喃喃道,“下回可以绣得更好。放到东市上,也能多换些银钱。”
若微一怔,“要拿出去卖吗?”
“让您见笑了。”杜氏脸一红,“我家郎君虽也是个世族子弟,但只是旁枝庶出,官职又不显……在长安,还是负担过重了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微忙道,“我只是没有想到绣品还有这个去途……从前都是自己随意绣绣的。”
“您放心,我知道了。”杜氏仍是有些赧然,又想到了什么,“其实您有绣品,也可以……”
若微还没有回答,杜氏就猛地惊叫一声,“哎呀!您当我刚刚说胡话了吧。”她连忙道,“您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如何能做这么有失身份的事。”
若微见她有些紧张的样子,就略过此事,不再提了。
聊到将近酉时,杜氏才告退了。
时间过得飞快,元日将近,东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
“呀!”一人惊奇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被叫住的婆子很是高兴,“刚刚临华殿赏的呢。”
那人很羡慕,“良媛可真是大方。”
婆子便笑,“你上午也才得了赏,光看我做什么?”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又叹道:“今年可比去年好多了。”
“那可不是?”婆子道,“从前殿下冷落妃妾,我们这些在后院伺候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逢年过节,都没有什么恩典。”
“对啊。”那人也很是感慨,“一直像如今这般便好了。”
婆子于是笑道,“那便一同盼着良媛长宠不衰吧。”
“还用我们来盼?”那人眨眨眼睛,“我看殿下如今这个架势,这恩宠是一眼望不到头的……”
除夕前夜。
若微捧着一盏花椒酒,嘴里念念有词,“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念完,又抬头问,“我念得对不对?”
赵郁仪温柔地应了,而后说,“今晚随你喝。”
若微饮了一口,停顿一会,又饮了一口,喃喃道,“新的一年到了。”她看着赵郁仪,眼神中仿佛有一种困惑,“……新的一年。”
“嗯。”赵郁仪亲了亲她的额头,“是我们新的一年。”
若微不满地挣扎了一下,“不是。”她抗议道,“你说得不对。”
赵郁仪含笑看她,“哪里不对?”
若微被问住了,她摇了摇头,“我的一年。”她强调说,“不是你的。”
“好。”赵郁仪柔声说,“你说得都对。”
若微这才满意了,“本来就是!”她又喝了几口酒。
赵郁仪看着她,不由得微微叹气.
“这么容易醉。”他的语气仿佛有些忧虑,“明天要怎么办呢?”
若微眨眨眼睛,“明天要做什么?”
“刚刚才与你说过。”赵郁仪完全拿她没办法,“明日我们要去宫中赴宴。”
若微迟缓地点了点头。
赵郁仪以为她听进去了。
谁知若微忽然冒出一句,“有酒喝吗?”
赵郁仪无奈极了,没有理会若微,转过头对一旁的云霏说,“明日看着她。”他强调般的说,“千万不许她喝酒。”
云霏很忐忑地应了。
按殷制,除夕当日,皇帝应亲率文武百官,举行祭天仪式。
尽管皇帝近日身体欠佳,但为避免朝野物议,仍旧如往年一般实行。
祭天一般于寰天坛进行,早在一月前,礼部便已然着手准备。此刻尚为卯时,大殷的千余名皇亲勋贵,文武百官,已然于坛前恭候皇帝到来。无人敢出声说话,祭坛内一片寂然,唯能听见旒旗的猎猎声。
已至日出前七刻,斋宫鸣起太和钟,皇帝起驾至寰天坛,钟声停,鼓乐声起,众人如海如潮般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皇帝于祭坛之上俯视众生,帝王的赫赫之威,此刻便尽显无疑了。
祝案之上,祭品礼器众多,陈列讲究,规矩严明;编磬、编钟、鎛钟等六十余种乐器,皆陈列于东西两侧,肃穆壮观;楚王稽首于地,望着高台之上的皇帝,内心汹涌澎湃不已;而楚王之前,太子亦俯首而拜,神色沉静而庄重。
时辰已至,始平之章奏起,皇帝站于祝案之前,敬祀先祖与神灵。二十多年以前,皇帝从父祖手中,接过这恢弘盛大,又危机潜藏的江山;如今,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天下归服。祭坛萦绕起飘渺的烟雾,皇帝置身于其中,仿佛真的能跨越年老衰朽的□□,去与先祖神灵对话。他的内心一派安然,平定。
清平之章终止,皇帝一一敬祀完毕。坛上,神香幽幽,祭烟缭绕;坛下,众生跪地,庄严肃静。皇帝忽而感觉喉间泛起痛意,他勉力忍了下去,几息以后,忽而唤道:“太子。”
太子俯首道:“臣在。”
皇帝的语调很平静,“接下来的,便由你代朕而行吧。”
众人听闻,都是心惊肉跳。楚王和代王更是惊得差点跳起来。
太子亦是一惊,还欲说些什么,皇帝便开口了,“就这样罢。”皇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朕躬违和,便先行回宫了。”
皇帝如此说,众人也不敢再劝,只能恭送皇帝起驾回宫。待皇帝的仪仗行过含光门,众人都把目光望向太子。
太子的语调依旧很冷静,“行望燎之礼。”
众人都依言而跪。礼官双手举起火把,将燎炉点燃。牛羊冢,美酒佳果等多种祭品,于炉中滚滚而燃,赤红而热的焰火连绵一团,仿佛将要燃尽整个天际。太子站于祭坛之上,望着徐徐而升的烟雾,在烟雾之后,是无尽的江山与远方。而在祭坛之下,无数人的眼睛都在热切地注视着他。
祭天结束后,皇帝诸子齐聚延英殿。
四郎五郎在一边玩九连环,察觉到兄长们怪异的沉默,紧紧贴在一团,都不敢出声。
还是楚王先开口了,“还未恭喜殿下。”
“兄长说笑了。”太子只是道,“我何喜之后?”
楚王阴沉沉地盯着他,没有说话;太子面上仍是一派端然。两个人都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也疲于再做戏周旋。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结下了深深的仇怨。
当年,皇帝准许朝臣谏议,在佛光寺中供奉舍利。为表重视,皇帝还携长子亲往寺中一观。皇长子自小就活泼好动,哪里对舍利感兴趣,就在寺中到处乱窜嬉闹。正玩得高兴,忽而见湖边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他衣饰粗糙,面色苍白,就以为是寺中服侍的人,一时兴起,就道:“喂!前面坐着的小奴才!快过来和本王玩!”
小孩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王大怒,当即挥舞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打了好几下。小孩没有避开,闷声承受了。
楚王见他不求饶,还欲再打,旁边的侍人忽而惊慌地制止住了他。
因为侍人是沈贵妃遣来伺候他的,楚王没有当场发作,忍着问了一句,“你做什么?”
“您,您快停手。”侍人很惶然,“那是您的……”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皇帝并未下旨废储,但这样的处置,却也与废储无异了,只好犹豫着道,“是您的弟弟。”
楚王瞪起眼睛,“他是什么东西,我只有一个弟弟!”
楚王自小就没怎么和太子相处过;而太子离宫时,楚王也还小,几年过去了,不记得仿佛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近些年,宫内都不怎么提及太子了……侍人只能垂下头,嗫嚅道,“那是……是太子殿下。”
楚王一下愣住了。
而小孩已经站了起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走开了。
楚王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之后的几天,楚王很是不安。犹豫了几天,还是去寻皇帝认错了。
“耶耶。”楚王小声道,“孩儿不知道那是弟弟。”
皇帝其实早就知道了。长子敢于承认错误,令他很是欣慰。“行事还是莽撞了些。”他只是说了一句,“下次不许了。”
事情就这样平静无波的过去了。
傩戏
皇帝微微阖着眼睛, 听着宋绘讲话。
待听到楚王在外殿的言语,皇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宋绘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不若让殿下们回去歇息吧?一会的朝会, 不若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皇帝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荒唐!”他当即斥责道。
宋绘慌忙跪下, 微微哽咽道, “奴婢也是担忧您的身子……”
“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皇帝不禁叹道,“只是你看,朕只刚刚让太子代行了祭天之事, 楚王就已经坐不住了。何况其他人呢?”
宋绘不能说楚王的不是,于是沉默下来。
“朕方方喝了药,已然好多了。”皇帝的声音有些疲惫,“总要在朕还有力气的时候, 替太子将事一一料理了。”
宋绘心中一惊, 而眼中已然流出热泪, “您一腔慈父之心……”
“朕哪里算什么慈父呢?”皇帝喃喃道, “这几个孩子, 朕是注定都要辜负的了。”
皇帝的语中之意,令宋绘心惊肉跳起来。他深深伏地,再也不敢言语。
另一边。
“一会见到贵妃,”念舒的语气还很镇定, “我们恭敬以对便好。”
若微沉重地点点头。
念舒见状,便笑了,“也不用这么担心。”她想了想, “毕竟也不是从前, 贵妃面子上的功夫还是会做的。”
若微说好,又问, “德妃娘娘也在吗?”
“自然。”念舒点点头,“自从先皇后崩逝以后,陛下便令贵妃掌后宫事,虽未有皇后名分,却也与皇后无异了……每逢岁除,后宫嫔妃都是要往蓬莱宫进贺的。”
若微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很快就来到了大明宫,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贵妃盛宠多年,蓬莱宫自然是极尽奢华。
若微甫一进殿,温暖芬芳的花椒气息便扑鼻而来。贵妃坐于主位之上,殿内一切富丽华美的陈设,都不及她头冠上熠熠生辉的玉石耀眼。一看见念舒与若微,贵妃一下笑开了,“刚刚才说到你们呢。”她语气温柔道,“这便来了。”
二人都朝贵妃行礼,贵妃微笑受了。又朝贵妃身侧坐着的后宫嫔御见礼,众人都连声唤她们起来,宋德妃还亲自起身,抚上她们二人的手,与她们一同坐下了。
昭媛陈氏看着若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说着,便摘下发髻上的翡翠玉梳背,要送给若微,若微连忙接了。
众妃嫔见此,都给若微送起见面礼来。贵妃忍怒看了昭媛一眼,也随众人一同做了。
代王妃凑趣笑道,“良媛这一来,可是收了母妃们许多压岁钱了。”
若微自然道:“都是母妃们厚爱。”
众人都笑起来。贵妃笑看着陈昭媛与代王妃,“你们婆媳俩就一唱一和吧。”
正有说有笑间,远处忽而传开隐隐的乐章之声。贵妃凝神一听,道,“是前头祭祀开始了吧。”
“正是呢。”一旁的宫人道,“已经到时辰了。”
“陛下圣德昭昭,抚恤万民,”贵妃于是心疼道,“真是辛苦。”
贵妃的族妹沈婕妤立时便道,“自是娘娘最心疼陛下的。”
众嫔妃听闻,心下都有点不是滋味,却还是争相奉承起贵妃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贵妃感到疲乏了,便让大家都散了。
晚上宫中还有夜宴,若微与念舒于是没有回东宫,而是跟着宋德妃回了寝宫。
宫里向来是瞒不住任何消息的。
何况是皇帝祭天这等大事。
玉芙宫中,听来人讲完此事,昭媛陈氏立时便冷笑起来。
“真恨我此刻不在蓬莱宫。”陈氏遗憾道,“不能瞧见沈氏的脸色。”
奶嬷嬷亦点头附和。
而陈氏在快意过后,心下又有些哀伤。陛下……竟真的至于此了吗?
二人都沉默下来,但奶嬷嬷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过了好久,她才迟疑出声,“只是娘娘……”
陈氏一边给佛祖上香,一边问,“怎么了?”
奶嬷嬷犹豫道,“陛下令太子代祭,固然是绝了楚王的念想,那我们殿下也……”
陈氏微微一叹息,“嬷嬷不会真的以为,三郎可以登得大位吧?”
嬷嬷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我是三郎的生母,他是什么资质,我还不知道吗?”陈氏慢慢转着手中的佛珠,“陛下是不会满意他的。”
嬷嬷忿忿道,“那楚王不也……”
“正如嬷嬷所说。”陈氏不由得一笑,“所以陛下不是作出反应了吗?”
嬷嬷被噎住了,半晌,才道,“是奴婢替您瞎操心了。”
陈氏只是道,“嬷嬷别生气。”她走到窗前,遥遥望着蓬莱宫的方向,而后微笑了,“我是可以不操心,但贵妃却一定不能了。”
嬷嬷瞬间了然,也随陈氏一同望去。
“若太子登位,我固然不如德妃风光,可仍能随三郎就藩,颐养天年。”昭媛喃喃道,“可是贵妃……你能吗?”
而在甘泉宫中,德妃听闻这个消息,先是不敢相信,继而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了。”德妃哽咽道,“总归是看到一点盼望了。”
念舒与若微对望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
圣人的身子……竟真的到如此地步了吗?两人心中都不禁凛然。
德妃却也顾不得她们了,匆匆和她们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往内殿去了。
宫人低声说,“娘娘是去同先皇后说话了。”
若微一怔,心下不免凄然起来。
再看看念舒,显然心情也与若微一样。
她们默契地说起别的事来。
每年除夕之夜,皇帝都会宴请朝臣勋贵于宫中,共同喜候新岁。
今年不同于以往,在皇帝驾临麟德殿前,众人都不免窃窃私语,而话题的中心,自然是此刻坐于皇帝下首的太子。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宫婢们着丽服藻饰,为宾客们斟添美酒。殿内香气盈盈,酒液醇香,楚王却始终面色郁郁。殿外忽而一片喧哗,众人以为圣驾至,连忙起身,而仔细一望,原来是贵妃携一众女眷来了。
众人都朝贵妃行礼,贵妃华服盛装,容颜仍旧光彩照人,神情一如往常般端然温和。众女眷待贵妃落座后,才一一寻位置坐下。
赵郁仪朝若微伸出手。
若微犹豫片刻,握住了他的,然后在他身后坐下了。
“一会阿耶要来。”赵郁仪低声道,“若想饮酒的话……还是可以饮一点。”
若微第一次见这般场景,有些紧张,小声说,“不敢喝。”
“有我在。”赵郁仪温柔一笑,“别怕。”
若微不安的嗯了一声。
过了大约半柱香,圣驾终于至了。
在内侍尖利的通报声中,皇帝缓缓步入殿中,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皇帝仍旧仪态端然,连冕冠上垂下来的玉藻,也只是微微作响。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看着众人匍匐跪地,山呼万岁。他勉力压下喉间的痒意,唤起。于是众人起身,而后太子率领群臣,向皇帝敬贺新岁。
皇帝自是应了,而后众人一一按次序坐下。皇帝饮一口清酒,又示意侍人给太子斟酒,微笑道:“朕请二郎饮一杯。”
太子于是起身道,“儿臣谢过阿耶。”
而后双手捧起酒盏,一饮而尽。
皇帝连声道:“好。好。”
众人见状,于是争先朝太子恭贺新春。而皇帝只是微笑看着;楚王和贵妃的脸色都微微沉下去。
皇帝并没有注意,他看着殿中的诸子,见楚王代王皆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唯独东宫人口凋零,心下不免怆然。早年,他因欲立大郎,于是打压太子,连同太子的亲事也一同搁置,致使如今……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二郎亦及冠一年有余了。”皇帝忽而道,他和蔼望向太子,“年后,也是时候该给你择妃了。”
有女儿的勋贵人家听了,望着太子的眼神都热切起来。
赵郁仪下意识地要看向若微,但他用全力按耐住了,只能暂时应付道,“全凭阿耶做主。”
若微不禁望向赵郁仪。
“好,好。”皇帝已经高兴地开口了,“朕盼着早日抱上嫡孙。”
众人都附和着皇帝的话凑趣。
除夕宫宴在一片和乐融融中结束了。
若微和赵郁仪,一起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赵郁仪忽而开口问她,“要去看看傩戏吗?”
若微一怔,“在哪里?”
赵郁仪轻声说,“宫外。”
若微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自然。”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今夜没有宵禁。”
若微犹豫了许久,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于是点了点头。
人们相信,在岁除之夜载歌载舞,以娱神明,就能驱鬼除疫,迎来崭新的美好的一年。
在苏州,每逢年节,也经常会有这样的傩戏。但由于人太多了,家人并不放心,若微也只在兄长的陪伴下,远远的看过几次。
今年长安的傩戏,举行在渭水与泾水流经的空旷之地,今夜不设宵禁,长安城中的人们集聚,屏息等待这场取悦神明的舞剧。
赵郁仪和若微,就停留在人群的边缘。
傩戏已然快开始了,没过多久,四周就响起了编磐和铜鼓古老的声音,它传入寂静的旷野里,仿佛是从前代传来的乐声;紧接着,身着彩衣,戴着木质假面的巫者依序而出,在庄严的祭歌中,飘然而舞,恍若鬼仙。与此同时,数堆的篝火疯狂地燃烧起来,一阵一阵淡而悠长的神香,缓缓钻入每个人的鼻尖。
在这庄严而肃穆的歌舞中,众人的内心都沉寂下来。他们望着看不见的神明,低声叙说着自己的愿望。若微仿佛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她张开唇,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赵郁仪并没有许愿,只是凝神望着她。
察觉到赵郁仪的目光,若微便朝他看过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
赵郁仪终于出声了,“我有话要与你说。”
若微于是安静地等待。她明澈的眼睛,倒映着两团热烈的焰火,仿佛随时都可以跳脱出来,进而吞噬他。
“我……”赵郁仪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不会有太子妃。”
若微迟缓地眨了眨眼睛。
远处高台之上的焰火,好似燃烧得更热烈了。若微感觉自己的脸颊,忽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灼痛。
若微安静地回答,“您应该和陛下说。”
望着她的眼睛,赵郁仪忽而丧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了。他没有再言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十二月的风,夹杂着火焰的热意,猛地拂过他脸颊,但赵郁仪不会再从中感到一丝温暖了。
换日
蓬莱宫。
贵妃坐于铜镜前, 在辉煌的烛火中,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的面容。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耳坠上镶嵌着的绿松石,这珍贵的宝石来自遥远的大食国, 只因她格外钟意, 皇帝便命使者不远万里而去采买, 只供她一人专有, 后宫众人只能望洋而叹。
思及此,贵妃不由得微笑了。此生,在旁人眼里, 她几乎已经算是享尽了,这世间女子所能想象的最极致的荣华了吧。那个死去了的昭哀皇后,除了名位以外,哪里能及得上她呢?
可是, 可是。没有名位, 让这样美好的日子, 终究也如水中花影, 镜中幻月, 终究有一天,是要彻底消散的……
贵妃还在兀自叹息,一旁的楚王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母妃, ”他着急的走来走去,“都什么时候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我有什么可说的?“贵妃闭目许久, 才缓缓开口, “陛下的心思,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吗?”
楚王咬紧牙关, “难道我们就看着……”
贵妃冷冷道,“我们自然不能。”
楚王猛地被噎住,他看着自己的母妃站起身,一双眼睛只是幽幽地盯着他,“在你耶耶身后,你若不能登上大位,”贵妃的声音冰冷而疲倦,“我们母子唯有一死而已。”
彻骨的寒意忽然自心口生起,不断地蔓延至四肢百骸。“母妃,”楚王有些惊惶道,“耶耶他,难道真的……”他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还不了解陛下?”贵妃冷然道,“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他是绝不会放下自己的权柄的……即便是放权给他的亲生孩儿。”
“不,不,”楚王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耶耶看起来还很康健呢,怎么,怎么会……”
贵妃默默望着楚王,眼中却缓缓流露出悲哀的色彩。
“梓儿,我的好孩子,”贵妃柔声道,“你还在关心你的父皇,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放弃了你,决定叫你去死了吗?”
楚王反应不及,只是怔怔地看她。
“从他决意将皇位交到太子的那一刻,我们母子在他心中,就已经是死人了!”贵妃眼中泛起了泪光,“你还不知道吗?”
楚王还在震惊之中,一时不能言语。
而贵妃已经不愿再说了。她撇过了脸庞,不再看向自己的儿子。“陛下要我们死,”贵妃深深呼吸一口气,冷冷道,“我们却不能坐以待毙……”
自皇帝登基以后,为打压门阀势力,科举之制越来越严密完备。如今,每三年一次的省试,已经成为了长安一等一的大事。
此时,延英殿中,赵郁仪便在和皇帝商讨此事。如今虽仍处年节,但国朝中枢,总是一刻不得闲的。自皇帝始,朝廷重臣仍忙得一刻不停。赵郁仪自然也在其中。
皇帝听完了太子的话,开口了,“这知贡举……”他微微沉吟,“便让礼部的刘应物来担任吧。”
太子自然应是,犹豫了片刻,还是询问了,“今年的省试……阿耶还要亲览吗?”
“自然。”皇帝道,“哪一年朕不亲自去?”
太子默默了一会,才道,“可您的身子,儿臣担心……”
皇帝一愣。全然不料太子会说出这种话。毕竟,比起皇帝的其他子女,太子待他这个父皇,还是稍显疏离了些。他也厌弃了这个孩子许多年……却不料这世间的命途,总是如此吊诡难测。兜兜转转许多年,他还是选择把江山,交给了最初册立的储君手中。
当年,阿晚诞下嫡子,他是多么的高兴,立马兴奋地告诉左右,要立这个孩子为太子。关雎宫中,他和阿晚看着新生的孩儿,共同将他命名为“郁仪”,即曜日神也,天之子也。他曾经对他有这么大的期盼!幸而最终,这个孩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他很放心把江山交于他手中。
皇帝感觉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了,他不欲显露于人前,只是道,“你说得什么话?”皇帝轻声斥责道,“朕连这点辛劳都受不得吗?”
赵郁仪望着皇帝已然泛出白色的发丝,默默无言半晌。“儿臣失言了。”他轻声道,“还请您原谅儿臣。”
“朕谅解你一回,下次不许了。”皇帝故作严肃道,“朕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且退下罢。”
赵郁仪沉默了一会,还是依言退下了。
东宫,两仪殿。
“方才我同阿耶……”赵郁仪望着窗外苍茫的大雪,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他只是轻声道,“看来宋绘所言,都确凿无疑。”
对于皇帝,裴述一直感情复杂,他默然了半晌,才道,“您若心里难受的话,尽管和臣说话。”
深冬的风夹杂着细雪,忽地拂过赵郁仪的面颊,他微微摇了摇头,“罢了……你同我说说正事吧。”
裴述于是和太子交谈起来。将要离开时,裴述说,“有件事,还是一定要告诉您。”他说话顿了一顿 ,“原本过完上元节,楚王与代王便要离开长安了。不知为何,陛下又说要多留两位殿下一些时日……”
“继续派人盯着他们,”赵郁仪的神色冷凝,“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您放心。”裴述低声道,“我明白的。”
临华殿中,若微正在写着“福”字。
赵郁仪进来时,没有惊扰任何人。
若微写了好久,才发现他,不由得一怔,“您几时来的?”
“就在刚刚。”赵郁仪回答了她的问题,又问,“在写福字吗?”
“嗯。”若微点点头,“我想给临华殿每个人都送一副,”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就露出了深深的笑靥,“听说这样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赵郁仪一怔。他看着在烛光下写字的若微,轻声问,“我来帮你写,怎么样?”
若微愣愣地看着他,“对了,您写字更好看……”
赵郁仪不由得微笑了,又问,“可以吗?”
“当然!”若微连连点头,“我把位置让给您。”
赵郁仪于是拿起了若微的毛笔。
墨玉雕琢而成的笔身,被握在他手中,仿佛还留有若微的余温。
他终于提笔写了起来。
待写完最后一个笔画,若微就极为喜悦的拿了起来。
“真好看。”若微喃喃道,“这幅要给谁呢,给云霏,还是雪青……”见赵郁仪一直望着她,若微迟疑了一会,问:“您觉得呢?”
“都不给。”赵郁仪静静地说,“这是给你的。”
若微还没反应过来,“给我吗?”
“嗯。”赵郁仪极为专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卜尔百福。”
他的眼睛中,倒映着点点的繁星,还有簇簇的烛火。
若微一下怔住了。
过了上元节,若微就紧张起来。
“省试将近了。”若微不停地问身边的人,“二兄准备成什么样了呢?”
“您放心吧。”大家都只能如此说,“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若微稍稍放心一会,又担忧起来,就又开始四处问了。
大家都拿她没办法,只能一遍一遍的安慰她了。
在若微的日夜惦念下,嘉佑十九年的省试,终于到来了。
省试当日,皇帝携一众重臣,亲临礼部。
士子们得见天颜,俱激动振奋不已。望着殿中列位秀才佳杰,皇帝微笑对太子说,“天底下的英才,都尽在此殿中了。”
太子拱手称是,又道,“此皆仰赖陛下圣德。”
群臣亦都应诺不停,皇帝兴致极高,甚至还当场出了一道诗赋题。
直到钟声响起,正式开始作答了,皇帝才移驾含元殿,与群臣欢饮。
皇帝拿起一盏清酒,正欲浅饮一口,却不料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昏倒了过去。
众人悚然而惊。
“什么?”宣城长公主睁大了眼睛,“陛下还未醒来吗?”
“正是如此。”来人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已然昏迷超过三个时辰了。”
长公主猛然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如此,”她喃喃道,下一瞬,眼泪便流了下来,“陛下明明看着还好好的……”
长公主默默流泪一会,又勉强打起精神,问:“现下宫里如何了?”
“太子殿下把持着宫廷,不准人擅自进出。”来人低声道,“连北门四军都惊动了……听说蓬莱宫那边还在闹呢。”
“太子竟如此妄为。”长公主颇有些不忿,“是料定陛下醒不过来了吗?”
“殿下!”来人慌忙阻止,“您还请慎言……”
长公主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慌忙住了口,心中却又不免悲怆起来,“陛下还未走,我就说不得太子一句了。”长公主无比哀然道,“日后还有我说话的地方吗?”
来人默默无言。侄子做皇帝,自然是比不上同胞的弟弟做皇帝,何况当年,长公主也从未照拂过太子……但他还是勉力安慰道,“您可是殿下嫡亲的姑母,殿下如何会慢待了您呢?”
“以后的事,我是管不了了。”长公主摇了摇头,凄然道,“我现在只盼着陛下好好的。”她又低低啜泣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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