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求
在东宫, 若微也很快得知了消息。
原本,她正边烤火边和周围人说话,忽然有人急冲冲地走进来, “良媛, 大事不好了!”来人还来不及喘气, 就开口了, “陛下方方晕厥过去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若微连忙问道,“现下情况如何了?”
来人徨然道, “奴只看到朝中许多大人都赶去了延英殿……”
若微倒吸一口冷气,殿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喧哗的脚步声,若微抬眼一看, 却是福宁领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良媛。”福宁神色是难见的严肃, 他朝若微匆匆一礼, “事发突然, 殿下只能遣奴来告诉您一声,眼下东宫已然被禁军把守住了,您只需安心待在宫中,不必惊慌。”
若微点了点头, 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陛下现在如何了?”
福宁一怔, 终究还是不敢欺瞒若微, 于是便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
若微瞬间就明悟了,“好, 好,”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赶快回殿下处吧。”
福宁朝她恭敬醒了一礼,才离开了。
若微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陛下,”半晌,若微开口了,她的声音难掩恐慌,“陛下难道真的……”
众人颤栗不已,都死死地低着头。
若微一个人安静了许久,忽然说话了,“那殿下,殿下岂不是要……”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他们既感到惊恐,却又有隐隐的期待,却无一人敢出声。临华殿内一片死寂。
亥时已过,延英殿内仍旧灯火通明。
太子面色沉重,“陛下如何了?”
太医俯首于地,冷汗一滴一滴从他额角流下来,“就看这几日了,若陛下能醒来,便暂且无事,”他抖动着声音,“若不能……”
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太子深深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只是嘱咐道,“你全力医治便好。”
太医颤颤巍巍地应是。
太子微微颔首。他看着躺在床榻之上的皇帝。皇帝往日脸色青白,往日锐利的眼睛闭上了,若单看外貌,的确是个年迈老朽的人无疑了。不知为何,赵郁仪忽然不忍去看了,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向皇帝,只是吩咐左右,“好好照顾陛下。”
众人都一片跪下,应是。太子点了点头,越过乌泱泱的人群,走了出去。
延英殿外,雨雪霏霏。深夜的大明宫一片灰黑死寂。赵郁仪凝望远方许久,忽而问,“蓬莱宫现下怎么样了?”
裴述低声道,“贵妃闹了一个晚上,方方才被身边人劝下了。”
“趁如今还可以闹,”赵郁仪冷然道,“便让她闹吧。”
察觉到太子语气中的肃杀之意,裴述微微沉默,没有接话,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按照您的吩咐,楚王府代王府那边,都已使禁军把持住了……决计不会给您添乱。”
“嗯。”赵郁仪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说,“如今圣躬不豫,今年的省试,先暂且不评阅,一切等陛下醒来再说。”
裴述自然应下了。
二人站于廊下,都没有再说话。一月的长安城,依旧雨水寒冷,雪花冰凉。两个人迎面感受着呼啸而来的北风,一股怆然之感油然而生。
皇帝晕厥后的第三日。
若微明显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自从赵郁仪越来越明显表现出对她的宠爱后,东宫内人人都待她很殷勤,无人敢怠慢她。但如今……他们变得更加热切了。
这几日,赵郁仪只回来过一次。那个夜晚,他一遍一遍的和她说,他会处理好一切,让她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在他温柔的吻中,若微轻轻地应下了。但她心中担忧与害怕的……和赵郁仪所想的截然不同。
皇帝三日未在朝中露面,长安城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而在此权力交接的风云之际,却有人的心思在蠢蠢欲动。
延英殿中,赵郁仪像往常一样,一一问过皇帝的病情,将要离开时,忽而见一内侍上前,道,“殿下,中书令于紫宸殿求见。”
太子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内侍却又开口了,“想来是因为前日西突厥异动之事……先前,陛下与朝中诸公已然就此事谈议许久了。”
太子只是听着,还没有开口,内侍就说道,“如今,一切都还等待您的示下。”
内侍把话说完了,太子却久久未说话,他心中惊慌不已,却不敢擦拭自己额角上泛出的冷汗,只能屏息等待着,终于,太子冷冷地开口了。“陛下尚在,一切自然是待陛下醒来,再行商议。”
内侍心中一冷,慌忙跪下,失声道,“奴婢,奴婢……”
太子只是淡淡地说,“你僭越了。”
话音刚落,内侍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人拖了下去。
延英殿外,裴述已经等候他许久了。
“殿下。”裴述不禁开口了,“刚刚……”
“你去查一查是谁派来的,”太子没有多加解释,只是冷漠地说,“孤绝不用此人。”
裴述一愣,而后连忙应下了。
明日便是太医所告知的最后期限。
而皇帝仍然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延英殿中,赵郁仪凝望着皇帝苍白的面容。簇簇的烛火在殿内静静地燃烧,一如皇帝此刻在病中轻微的吐吸,滚烫的,炙热的,然而最终都将归于永久的死寂。这个天下人的君主,他的父亲,真的要死了吗?明明在过去,他很多次想过他的死亡,却从未想过会来的这么快……他应该感到快意,毕竟他恨他,对,他恨他,他恨了他这么多年。
呼啸的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猛地灌入,燃烧着的烛火剧烈晃动了一下,皇帝的呼吸也随之加重了。他的胸腔剧烈颤动着,脸被烧得一片通红,他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在呼唤着什么。阿晚。赵郁仪听见皇帝在说什么,他一声一声地唤着,阿晚,阿晚。
难以言喻的悲伤,忽而朝赵郁仪席卷而来。他听着皇帝声声的呼唤,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其实,他和皇帝之间,也并非没有过快乐的回忆。父皇与母后,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当年,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儿,是天之骄子,受尽了万千宠爱。然而,正如指间握不住的流沙,他曾经拥有过,最终也都全部失去。
阿晚,皇帝仍在无意识地呼唤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声音也越发大了,他甚至抓住了赵郁仪的手,发出一声又一声重复的呼唤。
“陛下。”赵郁仪只是平静地说,“母后早就已经不在了。”
皇帝的声音忽的一停,好像真的听见了一样,而那只抓着赵郁仪的手,也随之松开了。他的声音逐渐小了起来,赵郁仪已经听不清,也不想再听了。
他于是站起身,而后走了出去。殿外,雪花纷纷扬扬,寒月如霜似冰,一众太医与奴仆屏息而跪,天地一片明净,苍凉。而福宁望着赵郁仪的神色,心中忧虑不已。
临华殿中,若微正在剪着烛芯。
忽而,有人掀开帘子,通传说,“殿下来了。”
若微微不禁一愣。
下一刻,赵郁仪就走了进来。他一身玄色的深衣,神情显得格外疏冷和沉郁。
他的肩上,还残留有未融尽的雪花。
若微怔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想帮他拂去身上的残雪。
却不料,她一靠近,赵郁仪就轻轻抱住了她。
若微猛地一冷,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赵郁仪于是反应过来,松开了她。
他有些歉然地说,“是我莽撞了。”
若微轻轻摇了摇头。
赵郁仪的呼吸声有些不稳,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若微静静地凝视他,问,“您怎么了?”
“我,”半晌,赵郁仪终于开口了,“陛下……陛下的身子,不大好。”
若微一下睁大了眼睛,“如此严重吗?”
赵郁仪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微有些哀伤地看着他。
“您如果难过的话,”若微的声音很温柔,“可以和我说。”
赵郁仪默然许久,轻声说,“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若微久久一愣。
她望着眼前的人,静静地感受着他的孤寂与悲伤,原来,当剥夺去身份的外衣,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都会感受到孤独,疼痛与哀伤。但是很显然,他更擅长于给人带来痛苦……
回想起很多往事,若微的神情微微凝固了,她忍不住轻声询问,“您也会感到难过吗?”
“当然。”赵郁仪猛地一怔,他的声音很轻,绝不会比雪花落地的那一刻更重了,“很多的时候……当我想起你。”
“你错了。”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我一直,”赵郁仪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让你感到很难过吗?”
若微平静地说,“是。”
赵郁仪望进她的眼睛,久久无法言语。
“您之前说,您在意我,”若微的声音哽了一哽,“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请您放过我吧。可以吗?”
寂静的深夜,连大雪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赵郁仪甚至听到了,自己血液寸寸冻结的声音。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开口是如此的艰难。“我不能。”他只是重复道,“是我的错……但我不能。”
若微的眼泪静静地落下。
她没有去管它们,只是低声说,“我知道了。”
在过去,赵郁仪见过无数人的眼泪,但从未有人可以打动他。但此刻,他却很想伸出手,去擦拭掉她的眼泪,告诉她,日后不要再哭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也不能这样做。
“微微。”他一刻也不眨的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已经接近于乞求了,“很快,就没人可以阻拦我了……成为我的妻子,可以吗?“
若微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您说笑了。”若微的声音淡淡的,“我家世低微,完全无法堪配您。”
在若微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赵郁仪确信,他再也不会得到爱了。
叛乱
皇帝昏倒的第五日。
将近亥时, 延英殿依旧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皇帝面色青白,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他一下又一下微弱的呼吸声, 是他身上唯一感受到的活人的迹象了。
于太医跪在皇帝榻前, 他的脸色疲惫而憔悴, “殿下。”他低声对太子说, “臣无能……接下来的一切,都要交给陛下了。”
太子轻声应了。殿内烛火幽幽,一片寂然, 无人敢说话,都只能听见皇帝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赵郁仪屏息看着皇帝,一时无法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终于,皇帝的眼皮轻微颤动了下, 赵郁仪猛地上前几步, 皇帝的手从被褥中滑落, 轻轻地握住他的。赵郁仪呼吸一停, 下一瞬, 他便对上了皇帝微微睁开了的眼睛。
皇帝虚弱地唤着,“二郎……”
赵郁仪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阿耶, ”最终他只是说,“……您醒了。”
“好孩子。”皇帝看着他,喃喃般地说, “怎么哭了……”
“您醒了, ”赵郁仪说,他想露出一个笑, 但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只能重复道,“您醒了……”
皇帝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于太医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观察了很久皇帝的脸色,又给他把了许久的脉,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陛下暂且无事了。”
殿内众人都松一口气,四下很快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哭泣声。
待皇帝可以坐起来喝药了,赵郁仪便一一和皇帝说了自己这几天的做的事,最后道,“儿臣僭越了,还请父皇恕罪。”
“你何罪之有?”皇帝微笑道,“非常时期,理应有非常之举。”
赵郁仪望着脸色仍旧十分苍白的皇帝,低声谢了恩。
皇帝把药饮完了,还欲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瞬,便看见了一身素色裙裳,不饰钗环的贵妃,她匆忙小跑进来,一下跪倒于皇帝面前,哭道,“陛下!妾一得知您醒了,便匆忙赶来了……”
皇帝微微一怔。
“既然贵妃来了,”太子已然出声了,“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好,夜深了,二郎先回去歇息吧。”皇帝点了点头,“朕明日再与你说话。”
赵郁仪领旨,而后退下了。
贵妃没有理会皇帝与太子的交谈,只是伏在皇帝的膝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地啜泣。
皇帝轻轻抚摸着贵妃的泪水,内心柔软,又哀伤。
“朕已经无事了。”皇帝柔声道,“阿玥,别哭了。”
贵妃泪光盈盈地看着他,仿佛无法控制自己一般,只是拼命摇着头。
皇帝细细哄慰了许久,贵妃才终于止住眼泪。
“陛下,”贵妃的声音仍有些哽咽,”您如今是无事了吧?”
皇帝不由得一怔,望着贵妃莹莹的泪眼,他忽然不想欺骗她了。
皇帝久久无言,贵妃于是明白了。“您,”她的声音颤抖着,“您一定是在诓妾吧……”
“阿玥,朕亦是无法了。”皇帝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开口了,“朕已然想好了,再过几日,你便与梓儿同去封地吧。”
贵妃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皇帝仍是把话说了下去,“朕已决定,要将梓儿改封为纪王。”
“纪地何其褊狭,不知我们母子犯了何等大错,您要如此贬斥我们?”贵妃哭道,“陛下好狠的心!”
“朕哪里是贬斥你们?”皇帝的眼中泛出了泪水,“只是惟有如此做,才能保全你们。”
贵妃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下。
“这些年,朕辜负了你许多。原本应承过你,要立梓儿为太子,最终却没有做到。”皇帝无比怆然道,“但无论你信不信,朕已然给了梓儿许多次机会了。但是梓儿啊……你看看他,他哪次让朕放心过?”
贵妃怔怔地望着他。
“诸子之中,朕其实最爱梓儿……”皇帝语意哀然道,“但朕不仅仅只是一位父亲……更是天下之主,万民之主!江山社稷,朕不能把他交予梓儿。”
“梓儿,”贵妃泪如雨下,“是梓儿辜负您的期待了……”
“不,梓儿很好。他是朕最好的孩子。朕会护住他的,”想到长子,皇帝还是勉力微笑了,“在朕身后,会留下召令,总能让你们母子平安……”
贵妃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贵妃后面又哭得厉害,皇帝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人劝回了蓬莱宫。
这一番折腾下来,皇帝也很累了,但他还是勉情打起精神,吩咐左右,“朕要见于太医。”
没过多久,于太医便入内了。
“朕的身子,你是最清楚不过。”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不必有所顾忌,与朕直说便是。”
听闻皇帝此言,于太医也不敢闪烁其词,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如此,”皇帝的脸色一片灰白,不停地点着头,“朕明白了……你且退下吧。”
于太医依言退下了。
皇帝挥退了服侍的人,一个人坐于殿中。
但直到天明,他却仍然无法入睡。
皇帝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其中有多少人欢喜,有多少人忧愁,却是不得而知了。
皇帝醒来的第二日,楚王就匆忙赶来延英殿,要求见皇帝。皇帝自然应允了。延英殿中,楚王看着皇帝尚且憔悴的脸色,不由得落下泪来,“您终于醒了,”楚王沙哑着声音道,“儿臣好担心您……”
“多大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皇帝微笑看着流泪的长子,朝他招了招手,“朕这便无事了。”
楚王膝行上前,望着父亲近在咫尺的面容,又默默流泪了一会。“耶耶,”他哭道,“您终于醒了,您昏迷的这几日,儿臣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太子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凝视着长子,“但你受了委屈……朕知道。”
楚王怔愣望着皇帝,讷讷不能言。
“人生在世,谁能不受丝毫委屈呢?朕为天子,也时常有不如意之事。”皇帝微微叹息道,“你与二郎,虽为兄弟,却更是君臣……朕总不能护你一世,”
皇帝逼迫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下来,“你明白吗?”
楚王刹时感觉如坠冰窟,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徒劳地唤道,“耶耶……”
“你们兄弟长久失和,这都是朕的错。”皇帝怅然叹息道,“但过去了的,都已经过去了,任何人也无法改变……但从今以后,你总得让太子放下心来。”
“您,”楚王猛地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朕已同贵妃说了,过几日,便将你改封纪王。”皇帝不自觉地躲避着长子的眼睛,只是说,“你便与你母妃,便在纪地,好好的过活吧!”
楚王张了张唇,一下松开了皇帝的手,他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耶耶,耶耶。”他像个孩子一样小声地唤着,“您说的是真的吗?”
皇帝猛地哆嗦了下,“梓儿,是耶耶对不住你,你恨耶耶吧……”他深深地阖上了眼睛,“从此以后,忘了耶耶从前对你的好……日后弟弟做了皇帝,你要收一收你的性子,要懂事……明白吗?”
楚王梗着脖子,好久不应声。但皇帝已经不想再让自己犹豫了。“朕乏了。”皇帝虚弱着声音说,“你去蓬莱宫,看看你母妃吧……她如今,想必也很伤心。”
楚王呆呆站了好久,才闷声退下了。
尽管皇帝醒了过来,但众人对那一天的到来,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了。
在皇帝如常的视朝下,大明宫仍是一片凛然有序,但这有序又不同于以往,而是一种暗流涌动的序然。此刻只需往湖中投掷些许乱石,便会掀起颠覆所有人的惊涛骇浪。
皇帝将楚王改封为纪王的消息,两日前就已颁下了。往日宾客如云的蓬莱宫,此刻门可罗雀。尽管皇帝仍旧如往常般,日日派人往蓬莱宫送入流水般的赏赐。但依旧无法改变蓬莱宫的颓势。何况,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将与纪王一道去往封地了……
“陛下尚在。”会有好事者感到奇怪,“贵妃怎么能随纪王前往封地呢?”
“这有何奇怪的?”和他一起闲聊的友人回答说,“前朝的文仪夫人,不也是元帝尚在,却随子呼为吴国太妃吗?”
那人很快也想到了,却又说,“文仪夫人的下场可不大好……”
友人不由得笑了,“只怕贵妃娘娘的下场,还不如文仪夫人。”
“你如此大胆!”那人震惊道,“可不能随意说话。”
“这里就你我二人,难道你还会出卖我吗?”友人眨眨眼睛,“当年安国公府怎么倒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人叹息道,“想来陛下此举,也是为了保全贵妃。”
“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不能事事如意吧?”友人颇有些惆怅,“不过将来的事,谁能够看得清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神伤,俱不再说话了。
与外面浮动的人心不同,东宫内,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殿下就要登基了……不管如何,大家以后的日子,一定都是往上走的。众人虽有都有些激动,但因太子强有力地约束着东宫,大家都不会过度地往外表现出来。
临华殿内,若微有些忧愁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雪怎么还不停?下了好久了……”
云霏一边给她整理着衣物,一边说,“奴婢听说,长安到了二月份,都会下雪呢。”
“也不是不能下,”若微说,“小一些就好了……我好久没出去了。”
云霏忽然想到了什么,“您近来还是少出去为好。”
若微叹口气,“我知道。”
“奴婢上次去给良娣送东西,远远瞧了一眼前殿,有好多府兵正在巡视……听说都是殿下的吩咐。”
若微一呆,“这么吓人。”
“对呀。”云霏说,“您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自然是再紧张都不为过的。”
若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出声了。
云霏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唤了旧时的称呼,“娘子。”她低声说,“您是不是很害怕?”
“有一点。”若微说,“现下的生活,我都还没有习惯。一下又要大变了……”说到这里,若微自嘲地笑了,“不过就算一直不变,我也永远不会习惯吧。”
云霏静静听着,忽然小声问,“殿下有说,要如何安置您吗?”
若微沉默一会,不期然的,她想起了几日前,深夜的一场大雪。赵郁仪温柔的眼睛,还有略带哀伤的声音……她摇了摇头,轻声说,“管他呢,总之都不是我能做主的。”
云霏于是不说话了。
“您说的对。”过了半晌,她才道,“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若微望着她温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今晚,雪终于停了。
深冬的午夜,寒冷而安静。茭白的月光俏皮地在窗棂上跳跃,冰冷的砖石上映出粼粼而闪烁的波光,若微闭目感受着一阵一阵涌来的潮汐,感觉月光正与自己一同颤动。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他们都一致地感到很适意,很温暖。结束后,他没有退出去,还是抱着她,轻轻蹭着她的脖颈。若微完全没有力气阻止,就随他了。
“这段日子,要委屈你了。”赵郁仪的声音还有些不稳,但依旧很柔和,“现下局势不稳……先暂且不要出去。”
若微嗯了一声,又说,“我知道了。”
赵郁仪见她答应了,就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亲着她。若微被亲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等他亲完了,就小声抗议道,“您不要再亲了……”
赵郁仪亲了亲她红红的耳尖,说好。
“好了,我不闹你了。”他声音很轻柔,“睡吧。”
若微依言照做了。
而赵郁仪那双温柔的眼睛,恍若远处灯火融融的高楼上传来的飘渺的歌声,一直深深地映在她久违的甜美的睡梦中。
延英殿,皇帝与太子谈事至夤夜。
谈完正事,皇帝便说起了家事,“大郎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皇帝的声音微微沙哑,“二郎不若去送送他。”
太子应是,“兄长就藩,儿臣自然要一送。”
皇帝点了点头,说好。赵郁仪端详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不禁问道,“今夜怎么没见阿耶吃药?”
皇帝一愣,看了眼天色,“已经叫人去拿了,想必快到了。”
太子于是道,“我等阿耶吃完药再走。”
皇帝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正欲说话,便见一内侍捧着汤药走入殿中,太子欲为皇帝侍药,于是亲自接过,下一瞬,他便愣住了,而后冷声问:“为何是冷的?”
内侍慌忙跪下,“殿下,殿下饶命……”
太子还未说话,皇帝便开口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因为外头太冷了吧。”皇帝吩咐道,“重新热过一回便是。”
太子微微蹙眉,总感觉哪里不对,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何是冷的?”
内侍惊慌不已,伏地道,“奴婢是拿了药便匆忙赶回来的……谁知路上碰见了羽林军在巡夜,一时耽搁了。”
“如今已是子时了,早过了巡夜的时间,羽林军巡什么夜?”太子喃喃自语,而后猛然反应过来,几乎和皇帝同时开口道,“不好!”
皇帝也反应过来了,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连声唤道,“郑万发何在?”
宋绘连忙回应道,“陛下,您忘了,郑将军前日丧母,已回乡去守母丧了……如今羽林军是成青在掌事。”
皇帝的心骤然一冷,成青,成青与贵妃的母族有姻亲关系……想到某种可能,皇帝喉间猛地涌出一口鲜血,一下坐不稳,无力地倒了下去。太子连忙去搀扶皇帝,皇帝猛地抓住太子的手,“不必管朕……”皇帝猛地咳嗽了几声,“你只管便宜行事。”
太子沉声应是,正欲开口吩咐,忽而见一内官急切而入,声声泣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纪王与成青正集结甲士,已然过了玄德门,正在往建福门扑来!”
纪王!皇帝猛地色变,而后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幸而自皇帝病后,于太医一直候在延英殿,宋绘连忙去唤于太医。情况紧急,太子已然顾不得此处,匆忙嘱咐了于太医一声,而后走了出去。
外殿,众人俱惊慌不已。须知道,要进入大明宫,必先越过太极宫,而叛军既已过了玄德门,想来太极宫已然失守了……赵郁仪的脸色猛地变了,他勉强镇定下来,问,“外面情况如何?左右龙武可还守得住?”
龙武将军陈双清仓惶下拜,“回禀殿下,事发突然,左右龙武皆反应不及,且纪王所率皆羽林精锐,臣等一时不敌……”
赵郁仪的心忽地沉入谷底,厉声道,“那便令驻扎于皇城的十六卫即刻入宫来!”有内侍得令,匆忙持手令狂奔而去。太子没有迟疑,又下了一道命令,“东宫绝不可失陷……”他拼命压抑着海啸般涌来的恐慌,“传孤的命令,令左右卫率即刻驰往东宫,不得有误!”
“殿下,万万不可!”福宁的心猛地一跳,急切地说,“左右卫率为您亲卫,绝对不可调离您!万一大明宫失守,您仍可在卫率护卫下奉驾而出……”
“这是孤的命令,东宫切不可有失!”太子呵斥道,“速去!”
福宁抹一把泪,一刻也不敢耽误地领命而出。
太子面沉如冰,在场众人无一不战战兢兢,远处已然可以看见冲天的火光,甲胄撞击声已然清晰可闻,禁宫众人都惊叫失色。太子盯着某处的火光,冷声道,“传令下去,即刻封禁各宫,胆敢违命延误军机者,杀无赦。”
延英殿的命令很快晓谕禁宫,大明宫刹时变得森然有序,众人的心亦随之安定下来。太子沉思片刻,又说道,“成青掌的是左羽林,同为羽林军,他要兴兵作乱,右羽林不可能毫无所觉……一定是被什么延误住了。”
陈双清顺着太子的思路,不自觉地喃喃道, “羽林军驻扎于长乐门,若能一涌而出,便可以与龙武军前后夹击,将其全然歼灭了……”
“正是如此。”太子冷然道,“纪王等人定是设兵堵住了长乐门,孤要你立刻派兵前往襄助。”
陈双清躬身领命,正欲赶往长乐门,太子却亲自下阶,握住了他的双手,恳切道,“孤的性命,便托于将军一身了!将军务必小心,切切!”
陈双清脸涨得通红,沉声应了,决然而出。
太子凝视着他的背影,忽而感觉有些晕眩了。他站于窗前,凝视着远方冲天的火光,忽而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来的及吗?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纪王的目的是大明宫,既破了太极宫,想必不会往东宫下功夫……可是,纪王如此恨他,为了报复他,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万一,万一……即便落入纪王之手,赵郁仪也不会比现在更害怕了。
内殿,皇帝的咳嗽声猛地剧烈起来,赵郁仪连忙走进去,宫人也慌忙给皇帝喂药,皇帝却一下吐出了许多鲜血。于太医的手脚都僵住了,他颤声唤道,“陛下……”
“朕,”皇帝一下又一下粗重的呼吸着,“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于太医低着头,不敢应答。太子眼中已然有泪。“二郎,”皇帝气若游丝地说,“是朕对不住你,一味的放纵沈氏,放纵大郎……你先前劝谏过朕,朕却全然不理。如今,大郎酿成祸事,倒连累了你……”
“阿耶。”太子的眼泪落下,“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要好好休息……”
“朕自己的身子,朕还不知道吗?“皇帝颓然摇了摇头,“朕驰骋得意一生,老来却是这么个下场,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所叛!”皇帝喃喃道,“报应……这都是报应……”
赵郁仪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宋绘踉跄而入,喜泣道,“陛下,殿下,大喜!右羽林并龙武军,已然将叛军拦于建福门外!想来很快便能将贼首全部拿下……”
赵郁仪的心猛的一定,方欲做出指示,却听皇帝一下唤住了他,“二郎,”皇帝颤着声音道,“饶你兄长一命,他都已经是这个下场了……”
太子深深闭上眼睛,又睁开,却没有应答,皇帝怆然望向他,下一刻,福宁便破门而入,他衣衫不整,神情惊慌,看见太子的那一瞬间,全身失了力气般滑跪下来,“殿下,殿下……”他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郁仪克制住内心的恐慌,轻声问:“怎么了?”
“殿下,”福宁泣道,“奴婢等赶到东宫时,东宫已然落入叛军之手了……”
太子的身形猛地一晃,“什么?”他上前紧紧抓住福宁的肩膀,颤声问,“临华殿呢?临华殿怎么了?”
福宁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哭道,“奴婢无能……”
太子颓然栽倒下去,宋绘连忙搀扶住他,一声声地唤道,“殿下?殿下?”
赵郁仪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也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这样流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欲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不相信福宁的话,他一定要自己亲自去看……忽然之间,于太医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赵郁仪木然地望过去,就见于太医颤抖着嘴唇说,“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太子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而后直起身子,想要走过去,却宛若被万箭穿心,寸步难行。于是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太子猛地晕倒过去。
夤夜
纪王乱兵涌入东宫时, 若微早就已经睡下了。
她还在睡梦中,忽而被云霏急切的声音唤醒了,“娘子, 娘子!”
若微迷糊地睁开眼睛, 窗外强烈的火光让她一下惊醒了, “发生了何事?”
“奴婢也不清楚, ”云霏慌忙地摇头,“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好多兵士在往东宫杀来,娘子快快离开吧!”
若微来不及思考, 就慌张地说,“好,好。”没跑几步,她想起了什么, 连忙问, “雪青她们呢?”
云霏眼中含泪, “她们都去引开追兵了, 奴婢才能赶来提醒您……我们快快走吧!”
“这怎么行?”若微猛地停住脚步, “我们要赶紧回去找她们……”
“来不及了!”云霏哭道,“您若回去的话,不过是一起死而已!您快和奴婢去吧,奴婢知道后头还有一头小路……”
若微的眼泪落下来, 云霏趁她还没回过神,连忙拉着她飞奔起来,火光把她们脸上的泪痕烧得一片赤红。
蓬莱宫。
贵妃听着兵戈之声, 只是安然坐于殿中, 一言不发。
与贵妃不同,如霜此刻焦虑不已,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翻滚的浓烟,不由得喃喃出声,“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
“好了,你都说了多少次了。”贵妃轻声开口道,“不许再出声了,吵得我头疼。”
如霜于是安静下来,过了一会,还是颤抖着声音开口了,“您,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有什么可急的?”贵妃淡漠道,“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如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会的,不会的,”她自言自语道,“您定然会无事的……”
贵妃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一句话也没有说。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两人都是一怔;有一内侍匆匆而入,看着他的神情,贵妃已然明白一切了,她颓然叹一口气,而后无力地倒在了软榻上。
内侍还欲开口,但贵妃先行阻止了他,“可以了,可以了,我都知道了……”她声音虚弱道,“不要让我听到我孩儿的死讯,这也太残忍了……”
内侍默默流泪,如霜也流泪不止;此时,秩序已经失去了一切约束的效果,蓬莱宫一片吵吵嚷嚷,无数人想从这里脱离出去。贵妃看着外头纷杂的乱象,眼泪静静地落下来。
“看来,此番,是必死无疑了,”贵妃喃喃道,“死在自己手中,倒还落得体面……”
“娘娘!”如霜哭泣道,“您可千万不要……”
贵妃没有理会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年昭哀皇后决心赴死前,也是和我一样吗?”贵妃像是在说梦话一般,“也罢,也罢,比你多活了十几年,也是不枉此生了……”
她轻轻摇着头,没有再言语,只是缓步走入了内殿。
延英殿内,赵郁仪静静听着福宁讲话。
“奴婢赶到时,临华殿已陷在火海之中了……想来是叛军溃败时,心怀不甘,想着一把火烧了东宫……”福宁一声一声哭道,“是奴婢无能……”他重重地磕着头,直到金砖上都染上了红色的鲜血。
裴述也跪下道:“臣万死。”
“临华殿……”赵郁仪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什么都没有了吗?”
“只瞧见了几个黑色的骨殖……”福宁抖若筛糠,“完全认不出是何人了。”
听闻“骨殖”二字,赵郁仪全身一颤。
“认不出?”赵郁仪面无表情,他用一种极为可怖的语气低语道,“怎么会认不出呢?”
殿内众人都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认不出?”赵郁仪喃喃自语道,额头不断传来一抽一抽的痛,他连指尖都痛得在发抖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停地重复着,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殿下,”还是裴述先开口了,“您请节哀。”
听闻节哀二字,赵郁仪全身忽的颤抖了一下。他抬起眼,用一种极为森寒的目光盯着裴述。裴述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殿下。”他颤抖着嘴唇道,“逝者已矣……”他话还没有说完,亦落下泪来。
赵郁仪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经难以说出一个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仍然难以摆脱深入骨髓的窒息感。“节哀?”他用一种梦讫般的语气道,“不,我不需要……我为何要节哀?”他的语气猛地激烈起来,“她还未死,我为何要节哀?”
众人皆震悚望他。
“传谕左右龙武,左右羽林并南衙十六卫!”赵郁仪的声音冷酷无比,“即刻封锁皇城,封锁长安,不许任何人进出,直至找到人为止。违命者,族。”
有内官得令,便立刻领命而出;裴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着,已然至丑时四更了,众人都熬得眼睛通红,然而无一人敢出言提醒。忽而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赵郁仪冷漠望去,匆忙有人俯首道,“殿下,已将贼首押来了。”
赵郁仪切齿道,“将他押进来。”
深夜,大雪纷纷。纪王被卸下了甲胄,押于丹樨下。他满面烟尘,狼狈不已,全然不见往日骄然之态。厚厚的雪压在他身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白色的墓碑。
纪王被人按着稽首于地,额头已经渗出了鲜血。待察觉一个人影的靠近,他猛地昂首,怒目道:“赵郁仪!”
“大胆!”侍从呵斥道,还欲将人再按下去,赵郁仪就冷冷开口了,“不必。”
纪王无比仇恨地瞪着他。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过。”赵郁仪用一种很漠然的语气说,“和小时候一样,还是这么愚蠢。”
纪王目眦欲裂。
“你算什么东西?耶耶呢?”他大声吼道,“我不要见你,我要见耶耶!”
“阿耶?”赵郁仪冷漠地反问道,“你要见阿耶?”
他一步一步地逼问他,“你犯下如此大错,阿耶还会想见你吗?”
纪王的眼中闪过慌乱,但他仍是梗着脖子道,“与你何干?”纪王瞪着他,“我同阿耶的事,还轮不到你多说!”
赵郁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明白……”他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内侍匆匆而入,伏地徨然道,“蓬莱宫沈氏……方方缢亡了。”
“这便死了?”听闻此言,赵郁仪只是淡淡说了句,“真是便宜她了。”
纪王全身一僵。“母妃,母妃……”他喃喃道,不禁哭了起来,“怎么会,耶耶怎么会这样做呢……”他自语了片刻,忽而反应过来,“是你!太子,你好大的胆子,”他含恨直视他,“竟然敢假传圣诏,害死我阿娘!”
赵郁仪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四下甲士林立,铁衣泛着阵阵寒光,奴仆宛若泥土烧制的俑人,缄默而跪,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唯有深夜夹雪的寒风,凛凛而有声。刹那之间,一个极为可怖的想法在纪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纪王颤抖着声音说,“难道耶耶……”
“是的。”赵郁仪冷然道,“就在方才,阿耶驾崩了。”
纪王的呼吸猛地一停,下一瞬,眼泪便爬满了他的脸庞。
“一定是你!”他徒劳的想要锤打赵郁仪,“一定是你狼子野心,害死了阿耶!”
“我狼子野心?”赵郁仪轻声反问道,“谋逆的人是谁?犯上作乱的人是谁?真正害死阿耶的人,”他一字一句道,“……究竟是你,还是我?”
纪王的脑海一片空白。
“不,不,”纪王只是摇着头,“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骗你?”赵郁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都已经失去一切了,我为何要骗你?”
纪王愣愣地看着他。
“你犯下了此等大错,”赵郁仪盯着他的眼睛,说了下去,“而阿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要我保全你,留你一命……何其可笑,可叹!”
纪王听着赵郁仪的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我不会听他的,”赵郁仪一字一句地说,“你让我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的声音轻柔无比,“……将你千刀万剐,都毫不为过。”
纪王全身一震,但他已然不想哀悼自己的命运了。“耶耶,耶耶,”他想起了逝去的父亲,眼泪滔滔不绝地流了出来,“孩儿对不起您,耶耶,耶耶……”他像乳燕一般,一声一声地唤着父亲,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回应他了。
赵郁仪站于廊下,静静听着纪王的悲泣声。十几年以前,也是在这样严寒的冬日,他永远失去了母亲。而今日,他又要失去他所爱重的一切了。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寒意一点一点地渗入骨髓。他一时不能自持,落下泪来。
践祚
若微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她和云霏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穿过黑烟,浓尘,还有漫天的大火。与她一起奔跑的, 是太极宫无数惊恐而逃的宫人, 他们都在惊叫道, “纪王反了, 纪王反了!”,这种恐慌的气氛感染着若微,她一刻也不敢慢下脚步。突然, 云霏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跌倒了下来。
若微连忙将她扶起,云霏还在痛苦地抽着气,若微看一眼四周, 喃喃道, “竟到长乐门了……”
平日重兵把守着的宫门, 此刻被烈火烧得仅余焦瓦残堆, 而废墟之上, 仍有残火在燃烧,无数的宫人跨过一具具死尸,逃命般的冲出太极宫去。若微丝毫不敢迟疑,她用灰尘沾灰了自己与云霏的脸庞, 便拉着她冲出长乐门去。
已是深夜,但整座长安城都无人入眠。众人待在家中,听着远处禁苑内传来的兵戈之声, 心胆震颤不已;南衙十六卫在驰往宫城的马蹄声如雷似鸣, 束束火把将长安映得亮若白昼。若微躲在柴堆旁,惊恐地看着铁骑往太极宫内疾奔而去。她望一眼火光冲天的宫城, 不由道,“不知里头情形如何了……”
“管不得这么多了。”云霏紧紧抱住她,“您无事便好……”
若微想起雪青等人,眼泪一下落下来。云霏抱着她哭了一阵,又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万一宫内局势有变,纪王定然不会放过我们……我们要赶紧离开长安。”
若微浑身一震,立马懂得了云霏所言之意。局势有变……纪王反了,那么,赵郁仪会败吗?如果败了,他……他会死吗?一想都这一点,若微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但她已经来不及再去想了,因为下一刻,长乐门中一下又涌出潮水般的宫人,若微与云霏不由自主地被挤推往前,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再犹豫,跟随着人流往长安城外奔去。
若微与雪青逃出长安城时,已然将近丑时四更了。
从太极宫逃出来的宫人们,都挤在这个破旧的小道观中。深夜雨雪纷纷,残破的屋檐根本无法抵挡住风雪,众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想到今晚的遭遇,又都哭做一团。
悲伤的氛围在道观中蔓延。若微与雪青想起临华殿中的许多人,也不由得默默流泪。在一片哭声中,忽而有人发出一声痛楚的□□。
若微于是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个内侍捂着被火焰灼伤的小腿,正发出一声一声的哀叫。若微有心想去帮忙,但想起了什么,犹豫了。所幸道观中有和受伤的内侍相熟的人,马上赶过去探看了。
众人瞧见了,都不由得唉声叹气,“怎么就伤到了呢,现下荒郊野岭的,什么都没有,万一烧起来了怎么办……”
“也不是很严重的伤,是可以痊愈的。”有懂些医术的宫娥瞧了一眼,想起了什么,哀泣起来,“可怜今夜与我一同当值的姐妹,活生生地被火烧死了!我们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好的了……”
众人都不由得流泪,默默哭了一阵,又有人问道,“也不知宫中现下如何了……”
“还乱得狠!”有最后几个逃来的宫人道,“幸而有太子殿下坐镇中枢,十六卫刚刚赶至太极宫,纪王军已然溃败了,但这大火还是难以熄灭……”
听闻此言,若微的心猛地一跳。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刚刚询问的人率先松一口气,“这样一来,明日宫中约莫就安定下来了,正好我们可以回到宫中。”
“是,是。”众人都道,“所幸殿下英明。”
“对了,”刚刚回答的宫人想起了什么,又出声了,“……也不知我们明日能不能回去。”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很快就有人问道。
“我出城时,迷糊听到了消息,说殿下将要封锁长安城,像是要寻什么人呢。”宫人庆幸道,“幸而我逃得早,不然可要被当贼子诛灭了。”他却又忧虑起来,“也不知明日能不能解禁……”
“是要追捕纪王余党吗?”大家都七嘴八舌道。
听着道观内一片低低议论声,若微额间不自觉冒出了冷汗。在寻什么人吗……直觉告诉她,这极有可能就是在寻找她。刹那之间,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忽而在她脑中浮现。既然她想逃脱宫廷,已然很久了,而现在,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她都已经离开了。这一生,她很有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那她是不是可以……?
若微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心怦怦直跳,有人察觉到她的沉默,不禁问了问她,“你觉得呢?”
若微猛地回过神,庆幸自己先前用灰尘涂抹了脸庞。她低着头,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我也觉得……想必殿下是要搜寻纪王的党羽吧。”
那人听闻了想要的回答,就不再问了。
若微安静等了片刻,等到众人又开始讨论起别的话题后,她就轻轻牵住了云霏的手,在她惊讶的目光下,悄悄退至了靠近门口的地方。
道观之外,依旧下着漫天的大雪,呼啸而来的北风仿佛能击穿人的身躯。但若微没有再犹豫,她朝云霏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无声无息地走入漫天的风雪中。
寅时五更,延英殿。
赵郁仪手中握着染血的翡翠玉梳背,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雪青跪在他面前,边怮哭边道,“……叛军至了临华殿,奴婢们惊恐极了,叫云霏去唤醒娘子,叫她带娘子从园子后的小道离开,想着我们去殿外引开叛军,为娘子拖延时间。”雪青的声音痛苦无比,“不料叛军往殿中投了火把,便溃逃了……”她仍然泪流不止。
雪青话已经讲完许久,而赵郁仪仍旧一动不动。
“阿述。”半晌,赵郁仪才迟缓地开口了,“这个玉梳背……”
“是在瑶台池边看见的,”裴述低着头,不想让赵郁仪看到自己眼中的不忍,“臣等看到时,全然恍若焦炭一般,已然看不出一点人的形状了。”
临华殿旁便是瑶台池……想到这一点,赵郁仪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张开口,还想细问,但心口忽地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出声不能。怎么会呢?这怎么会是真的呢?明明就在昨晚,他还亲吻过她柔软的面颊,感受过她温暖而芬芳的吐息……这一切怎么会是真的?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他不能在沉陷其中了,他必须快快醒来……
裴述还在说着什么。但赵郁仪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殿中渐渐漫入凄清的月光,若微含着轻愁的脸庞,忽而浮现在他眼前。他伸出手,徒劳的想去触碰她,但冷冰冰的空气,一下扑了他满怀。
赵郁仪僵了半晌,无力地松开手,手中的玉梳背也随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如死的深夜里,更显哀婉与凄凉。
第二日,金鸡报晓,远方已然隐隐可见熹微的晨光。整夜未眠的朝中公卿,在颤栗不安中赶往含元殿,想要朝见大明宫新的主人。然而,东宫卫率统领裴述,却将他们挡之门外,口中道:“陛下驾崩,太子殿下伤怀过度,一时难以自抑,难以见诸公,还请诸位回府稍待。”
而听到众人耳中,便是东宫欲血洗一番朝廷的前奏了。众人都胆战心惊,不敢过多言语,连忙退下了。
延英殿内,晋阳公主赵归宁盯着宫人喂药,见赵郁仪喝进去一半,又吐出来一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亲自端起碗给兄长喂药。
折腾了一柱香,总归是把整碗药都灌下去了。归宁略略松一口气,又和一旁的裴述一起,细细询问太医具体的情况来。
太医一一答了,又说了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二人逐一记下了。太医离开后,两人望着榻上烧得滚烫的太子,内心俱忧虑不已。
延英殿外,漫天的大雪,仍旧是刺骨的冰凉。归宁静静感受了会寒风,不禁询问一句,“阿兄要何时才会醒过来?”
裴述安静一会,轻声道,“这只能看殿下自己了。”
归宁不由得落下眼泪。
裴述看在眼里,道一声,“公主辛苦了。”
“我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归宁红着眼睛,“我现在就盼着阿兄无事……”
裴述默默叹口气,“殿下是太伤心了。”
归宁呼吸一停,想起若微,也不禁落下泪来。
嘉佑十八年,二月廿九。
东方欲晓,天光将明未明。这一日罕见的没有下雪,藏匿了一个冬日的日光,终于在今日隐隐浮现。众臣于丹陛前伏地而跪,听着含元殿外传来的阵阵钟鸣,行三拜九叩之礼。
新帝端坐于御座之上,静静听着自远方传来的鼓乐之声。在过去,他曾经很多次想过今日;然而真正来临了,荒芜与空虚却占据了整个心灵。他轻轻阖上眼睛,听着群臣山鸣海啸般的高呼万岁,耳畔却又响起了阵阵丧钟之音。浮金般的日光照映着万千宫阙,这是入冬以来最温暖的一天了。而他的心,却不能比坚冰更寒冷了。
新朝
当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至玄云观时, 已经是二月初四了。
听完了云霏的话,若微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走至窗前,凝望着长安宫阙的方向, 喃喃道, “你现在是生气更多……还是难过更多呢?”
她静静想了片刻, 忽然听见云霏开口了, “娘子,”她的声音有些不安,“您说……陛下, 陛下他,会发现我们吗?”
若微沉默了许久,说,“按照他的性子, 不找到我, 是绝不会罢休的。”
云霏神色慌张起来。
“除非, ”若微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觉得我死了。”
云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让他以为,”若微的声音哽了哽,没有把这句话说下去,而是道, “所以那日以后,我们才逐渐瞧不到追兵了……”
云霏也沉默下来。
若微眼中泛起泪光,但她还是微笑道, “或许这一次, 是老天真的在帮我呢。”
云霏不由得低低啜泣起来,不欲惹若微难过。又连忙止住眼泪。
“好了, 不说这些了。”若微道,“到时辰了,我们去看看静亭法师吧。”
若微这次能在玄云观安顿下来,全赖于静亭法师的襄助。
静亭法师,是玄云观的主人,中宗朝的许淑妃。当年,中宗后宫倾轧激烈,淑妃对自幼丧母的先帝有恩,先帝登基后,亦投桃报李,对淑妃颇为礼遇。只是淑妃厌倦了宫廷纷争,自请出宫为中宗祈福,先帝自然应允,于是便在长安城一处荒山建起玄云观,许淑妃就此隐居起来。
当日,若微与云霏走了许久,看到前方有一座闪着烛火,灯光朦胧的道观,便想过去讨一碗水喝。不料,才刚刚进去,便有一位仙风道骨的女冠走了出来,她约莫四十许人,看上去仍旧风姿动人。她打量了若微片刻,徐徐问她,“可是从宫里出的?”
若微猛地一惊,拿不准眼前人的身份,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孩子,别怕。”女冠慈眉善目道,“宫里出了大事,我在这里也有所耳闻…逃出来,捡得一条命,是好事。”
若微含糊地应了,女冠看着她们喝了水,就让她们先去歇息,明日再细说。
第二日,她们去拜见观主人。女冠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询问若微的来历。
若微犹豫了片刻,只称自己是掖庭中的良家子,自苏州来,还未见得天颜,叛军便破了太极宫……她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与侍女一同逃了出来。
静亭法师听完,自然是叹息不停,只叫若微先在观中住下,日后如何,待长安局势平稳了再说。
若微连忙应下,又道谢不迭。
此刻,若微走进斋室时,静亭法师正在默念《功课经》。
若微安静地等她念完。
终于,静亭法师念完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了若微,而后微笑道,“你来了。”
若微放下了手中的斋饭,“我来给您送吃食。”
静亭法师叫若微坐下,道,“还不饿呢,先放一旁,我们说会话。”
若微当然无有不应。
静亭法师坐在窗边,迎面感受了会凉风,道:“新帝已然登基,长安想必是安定下来了……也不知你有何打算?”
若微许久未出声。
“我亦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静亭法师慈蔼望着她,“你心里想什么,与我直说就是。”
“我……我也不想瞒您了,”若微叹口气,“说实话,我,我并不想回宫。”
“我还以为,所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都想入宫搏一场富贵。”静亭法师不由得一愣,“是我想差了。”
若微低着头,“您便当我没出息吧。”
“怎么如此说。”静亭法师微微嗔她,“你这样的,才能活得长长久久。”她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怅然道,“当年,与我一同入宫的,就只剩下我了。而我的一生,也几乎断送在里头了……”她一下流出泪来。
若微一愣,还欲出言安慰,静亭法师却又开口了,“你不欲回宫,那想做什么呢?要和我一样做女冠吗?”
若微轻轻点了点头。
“你真的想好了吗?”静亭法师还是想劝劝她,“当年我入宫时,中宗陛下都已过不惑之年了。可你们不同,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今上方方践祚,又加冠不久,后宫如此空虚……”静亭法师无比惋惜地看着她,“况且,你生的如此貌美……我虽无能,但让你重新回到宫中,还是做的到的。”
若微静静地听着,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静亭法师叹道,“留在这里,也好……”
她微笑道,“我这里,也许久没有年轻的小娘子了,实在是寂寞得很。你留下了,也多一个人与我说话了。”
就在若微与静亭谈话的不久之后,长安城内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停歇。
新帝甫一登位,便展现出了与其父如出一辙的铁血手腕。先是以谋逆之罪处死了纪王,又将沈氏、成氏等纪王党羽尽皆夷灭三族,连先帝的长女,今上的亲姊临川公主亦牵涉其中,被废为庶人,幽禁掖庭,其余涉案人员更是不胜枚举,长安城中人人自危。
而当可怖的气氛达到顶峰后,新帝又降下恩旨,加封先帝第二女为晋阳长公主,增邑五千户;封先帝第四子,第五子为陈王,卫王,先养于宫中,年满十五再行就藩;与此同时,东宫旧臣也一一得到擢升,其中,新帝表兄裴述更是被进封为安国公,担任左武侯大将军,尚书右仆射,一时宠冠诸臣。
在新帝的有意施恩下,长安城中渐渐回暖。众人都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颅,试图在新朝开辟立身之地。有心之人很快注意到,新帝还未大封六宫。上一次有关内廷的旨意,还是给先帝德妃上徽号,将其荣养于上阳宫。想到此处,众人都不由得活跃起心思,很快都想到东宫最受恩宠的是谁……一时之间,身在崇仁坊的江珣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与先帝不同,新帝将含凉殿设为了日常燕寝之所。于是延英殿日渐冷落,含凉殿则取代之成为了宫廷的中心。
这一日,福宁穿过屏气敛声的宫人,走至含凉殿内殿,小心翼翼对殿中人道,“陛下,德太妃正在上阳宫等您。”
新帝盯着窗棂上尚未融化的积雪,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福宁便膝行上前,轻轻整理着他腰间玉佩垂下的丝绦,新帝微微阖了阖眼睛,而后走出含凉殿。
上阳宫,德太妃已然等候多时了。她时不时张望着殿门口。神色有些忧愁焦虑。
“娘娘,”陪伴她经年的侍女不由道,“陛下近来心绪欠佳,要不还是过些时日,再同陛下说……”
德太妃微微叹口气,“再过些时日,就来不及了。”
侍女于是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终于,外殿响起了内侍声音尖利的通报声。新帝屏退众人,独自走入了内殿。他一身缌麻孝衣,神色略有些苍白。一见他。德太妃便落泪了,“二郎消瘦许多。”
新帝勉力一笑,“让德母妃担心了。”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德太妃拉着他在自己跟前坐下,伸手轻柔碰上他的面颊,“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学会保重自己,不要总是糟蹋自己的身子……
听闻“死”一字,新帝的脸色略略一白。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叫您担心,是我的不是。”
这句话惹得德太妃又落下泪来。她喃喃说了一通如何爱护身子,保养身子的话,在这半个月里,赵郁仪已经听很多人说过很多次了。他内心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只是应承着。终于,德太妃说完了,她的眼睛里仍然泛着泪光,“二郎,有些事,我也不想同你说,但……”她渐渐迟疑了。
“无妨,”赵郁仪只是道,“您直说就是。”
“你登基已经半月有余,但仍迟迟未册封东宫诸妃……”德太妃斟酌了会,还是开口了,“长久以往,恐会惹人非议。”
赵郁仪静静地听完,而后开口了,“您说得对,也的确不能再拖了。”
德太妃惊讶道,“那二郎的意思是……”
“我意,先暂且封微微为贵妃,列诸妃之首,居未央宫。”赵郁仪缓声道,“至于其余人……便看您的意思吧!”
德太妃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在说什么?”德太妃不可置信道,“良媛,良媛她……她已经不在了呀!”
“谁说她不在了?”赵郁仪的声音冷下来,“谁再敢在您跟前胡说是非,直接拖出去杖死。”
德太妃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便依你所言吧……”德太妃喃喃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赵郁仪于是微微点头,朝德太妃行了一礼,而后离去了。上阳宫外,轻寒料峭,春光冰凉。他凝望远方许久,直到日落西山,惊起阵阵飞鸟。
早春
万春宫。
午后, 念舒正临窗小憩,忽而灯草急急而入,将她唤醒了。
念舒倦怠地睁开眼睛, 还没回过神来, 随口问一句, “怎么了?”
灯草小声道, “夫人来了。”
念舒微微蹙眉,“不是叫她晚些时候再来吗?”
灯草低头不语。
念舒心里有些烦闷,她默默叹了口气, “让她进来吧。”
尹四夫人走入内殿时,念舒已然梳洗完毕了,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微笑道, “您今日来得早。”
“我想娘娘了, 便来早了。”尹四夫人笑道, “娘娘今日无事吧?”
念舒摇了摇头, “宫里人少, 每日闲得很。”
“是呢。”尹四夫人抚着念舒的手,道,“眼下宫里亦只有东宫的旧人。”
念舒已经察觉到尹四夫人将要说什么了,便只是淡笑不语。果然听尹四夫人很快忧心忡忡道, “你也都搬进来将近一月了……含凉殿那边,怎么连一点册封的消息都没有?”
念舒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黯, 口中道, “陛下的心思,谁能知道呢。”
听闻此言, 尹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望了下四周,确认没有外人,方道,“……该不会是因为,”尹四夫人地声音顿了顿,“未央宫那位吧?”
念舒微微一愣,“您在何处听来的?”
“你在深宫,当然不知道,现下外头流言传得可凶。”尹四夫人神神秘秘道,“那日宫中生乱,所幸怡和殿无事,但临华殿可遭殃了,听说江良媛受了重伤……”说完了,它紧张地看着念舒,“你和阿娘说,江良媛她,她是不是快不行了?”
念舒吃一惊,连忙斥道,“这话可不兴说!”
“也不止我一人说,人人都在偷偷议论呢。”尹四夫人还有些委屈,“都知道,因着从前的事……”她飞快把它说了过去,“陛下还是太子时,便是再恶佛家不过的。可甫即位,就下诏修缮佛光寺,令禅师日夜祈福。这难道不是因为……?”尹四夫人说话含含糊糊的,“我就想问问你。”
“阿娘,听女儿一句劝,你莫要再挂心此事!”念舒十分严肃地说,“万一传到了陛下的耳中,女儿是必定保不住您的。”
听完念舒的话,尹四夫人还有些反应不及。半晌,她才讷讷道,“我,我……”
念舒望着母亲,想起前不久,含凉殿威慑十足的警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您若真想知道的话,我只能告诉您,陛下是不会让未央宫有事的。”
尹四夫人愣愣地看着她。
“您回去也请转告伯父,切莫涉足未央宫的事。”念舒神色郑重道,“您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好,好。”尹四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明白了。”
尹四夫人日夜焦虑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
二月十八,含凉殿终于降下旨意,以安国公裴述为正使,吏部尚书兼弘文馆学士魏辅之为副使,持节册良媛江氏为贵妃,因贵妃尚在病中,不必躬自接旨,其余一应礼节如同皇后。其恩宠深眷,令众人为之侧目。
也有人觉得于礼不和,想要劝谏天子,但长安城内的血流飘杵才刚刚过去,众臣仍然心有余悸,便都噤若寒蝉了。
而在册立贵妃的几日后,立贤妃尹氏,美人云氏的旨意也陆陆续续地颁下,但显然不可与之前立贵妃时相较了。
尹府,尹四夫人得知此消息,不由得涕泣连连,一遍遍道,“佛祖保佑,我们阿舒总算是有盼头了。”
尹四老爷欣喜之余,又有些不满足,“……却是不及未央宫。”
“是呢,在东宫时,还是诸妃之首。”尹四夫人微微一叹,“想不到陛下登基了,反而低了未央宫一头。”
“二娘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尹四老爷横了夫人一眼,“和你学了个十成十,哪里能得陛下欢心。”
尹四夫人颇有些不忿,但因敬畏丈夫,一时没有反驳。
“我们家,要想指望阿舒,必然是不能的了。”尹四老爷望向崇仁坊的方向,眼中有艳羡,也有妒忌,而后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距离先帝崩逝,已经过去二十七日了。长安城内,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都已然除去了丧服,国朝中枢也陆续开始运转,而摆在礼部面前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先前因故被耽搁的省试了。
在天子接二连三的敦促下,礼部丝毫不敢懈怠,很快便把登第结果呈于含凉殿,由皇帝决定最终名次。皇帝过目以后,没有进行更改。于是尚书省便依据往年的惯例,将于三日后于含元殿“唱名”,向参考士子们宣布最终名次。
士子们尚还不知结果好坏,仍在各自忐忑不已。而长安城中的公卿显贵已然有所听闻。他们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未央宫,询问身边人,“头名确是贵妃胞兄无疑?”
“正是。”来人道,“是礼部拟定的名次,陛下还未曾更改。”
众人心中都有些叹服,却又倍感酸涩,“从前有个沈贵妃,现今又来个江贵妃。”他们都道,“这可真是没完没了了……”
“从前的蓬莱宫沈氏,哪里能和贵妃比?”来人叹道,“贵妃来日若诞下子息,只怕便要入主中宫了。”
不止他有如此想法,众人自然都想到了。不管各自实际心绪如何,都火急火燎地去备礼了。
崇仁坊这边,江珣亲自将前来道贺的人送出门。
回来以后,知宜打量他神色,问,“郎君不应该欢喜么?为何面露愁色?”
知宜想起了什么,紧张起来,“该不是省试出了什么差错?”
“怎么会。”江珣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别的。”
“可是在担心三妹妹?”知宜一下便懂得了,不由得安慰道,“都是那群人胡说罢了,三妹妹必然无事的……”
江珣不欲让知宜多加担心,便点点头,没有再说了。
二月初十,含元殿。
含元殿为大明宫前朝第一正殿,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极尽壮丽奢美。士子们一入含元殿,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渺小之感。
礼部尚书刘应物站于玉阶下,一众士子皆屏气敛声,等待着他出言宣读,期盼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而后内官将撞击千石的洪钟,他们的名字会伴随钟声传遍整个天下。
众人垂头静待,忽而听殿外传来仪仗声,似是有什么人进了殿中,俱不安地动了动,而刘应物自看清了天子的面容,便已然呆若木鸡,匆忙跪下道,“竟不知陛下要来……”
竟是天子亲临!
众人已经来不及思考,赶忙随着刘应物一同跪下。皇帝一身玄色常服,看上去清减许多。他经过一片低垂的头颅,而后于御座坐下,道,“朕方方散朝,想起来此事,便欲来看一看。”天子的语气很温和,“爱卿继续就是。”
刘应物颤颤巍巍地起身,连连应是;众人亦随之起身,内心震动不已。刘应物紧绷着精神,声音庄重地从高到低宣读起名次。这样一来,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但顾忌着圣驾在前,不敢泄露丝毫。而在丹陛之上,天子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江珣自然是无比欣喜。但他向来冷静自持,此刻也不过稍稍面红而已。却不料下一刻,天子忽而开口了,“不知头三名是谁?且出列让朕认一认。”
江珣连同其余二人,俱是一怔,而后赶忙出列了。天子站起身,一一看过三人,而后微笑,“有你们三人在,倒衬得满朝公卿皆是庸才了。”
刘应物心知天子欲抬举三人,连连附和不停,“雏凤清于老凤之声,臣等自然有所不及。”
皇帝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面向众人,最后说了句,“午时宫中有宴,朕再与诸卿快饮。”
众人纷纷跪下,口中道“多谢陛下恩典”云云。
天子点了点头,而后离去了。
长安二月的午后,还尚未有明媚的晴光。含凉殿位于紫宸殿之后,因是天子寝宫,比之日常理政的紫宸殿,更添几分华丽琦美。殿椽雕彩,而椽头又饰有美玉,在淡淡的日光下,其光泽便已让人目眩神迷。
江珣却不敢细看,只是立于玉阶下,静静地等待。就在方才,郎卫已然将他奉召而来的消息向内通传,还要经过常侍,黄门,内官之口,才能传入天子耳中。
但江珣并没有等太久,很快,便有内侍自内殿而出,将他引入殿中。江珣感觉他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两人没有多加交谈,内侍将他引到内殿外,便止步了。
江珣的脚步顿了一顿,而后走入了殿中。
内殿,天子坐于案前,仿佛在缓解疲惫一般,微微阖着眼睛。听到人进来的声音,便睁开眼睛,看着江珣,很短暂的微笑了下,“外头饮酒正酣,朕叫你来,没有扰你兴致吧。”
天子语气如此和煦,江珣心中微有不安,还未见完礼,天子便示意他落座。在早春微冷的晴光中,天子一一问过他日常起居的细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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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江珣虽然忐忑,却也一一如实答了。
“你久居邸店,到底是颇为不便……”赵郁仪语气温和道,“待吏部试一过,朕便在长乐坊收拾处宅邸予你。”
江珣不禁一愣,长安诸坊之中,长乐坊离宫城最近,连许多达官显胄,都难以于此置办家宅。天子为何如此优容于他呢?难道真如旁人所说,天子爱重三妹妹,继而眷顾于他吗?可是从先前与天子的短暂交流中,他清楚地得知,今上用人自有一套章呈,并不是随意施恩外戚的人……
赵郁仪察觉到他的不安,便出言宽慰道,“璠之无需惊惶,朕如此待你,自然是有贵妃的缘故。”他的声音停顿了下,“但你若不堪大用,朕也不会予你重任。”
天子如此说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江珣便谢过天子恩典,又道,“陛下厚恩若此,臣必然感遇忘身,以死相报。”
“如何会叫你为我死呢?”赵郁仪略有些哀然的笑了,“你有这样的想法,便是极好的了。”
金炉内徐徐燃着瑞脑,含凉殿盈满了淑郁的香气,天子语气中颇有低迷之意,江珣想起了长安城中私传已久的秘闻,不禁开口道,“陛下……”
赵郁仪了然望他,“你是想见微微吧?”他想起了什么,微笑了,“她时常和我提起你。”
江珣一怔,而后低声道,“可以吗,陛下?”
“有些事,你也是时候该知道了。”赵郁仪感觉自己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他缓了许久才道,“……一会我叫人带你去未央宫。”
能见三妹妹,江珣本该欣喜,但不知为何,心中却逐渐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濒死
申时一过, 天色便昏暗起来。
福宁低声提醒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不用。”赵郁仪连笔都没有放下, 只是应了句, “和往常一样, 撤下罢。”
福宁微一沉默, 便躬身打算退下了,忽而听赵郁仪轻声开口了,“未央宫那边……人走了吗?”
“已然离开一柱香了。”福宁谨慎地回答, “……江郎君走出未央宫时,人都是站不稳的。”
赵郁仪沉默许久许久。
福宁仍然维持着躬着身的姿势,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才听赵郁仪道, “你派个妥帖人去劝慰一番。”
福宁恭声应了。
他本应该退下, 立时去执行旨意, 但觑着赵郁仪的神情, 却仿佛还是留下更为妥当。
赵郁仪忽而开口了, “你觉得,她真的死了吗?”
福宁猛地一怔,他慌忙跪下,讷讷不敢言语。
而天子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真的不在了吗?我还是不能相信……我们之间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的结束?这太可笑, 太荒谬了。”天子喃喃道,“这一定是一个骗局!我完全不会相信……”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福宁屏着呼吸, 一句话都不敢说。
而赵郁仪一下又缄默下来。
他盯着殿外长安三月单薄的春光, 尽管眼睛酸涩无比,但他还是没有闭上眼睛。“那么, 你是离开了吗?”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你一定是离开了吧。”
这句话一说完,赵郁仪忽而感觉全身无力了。得出这个结论的痛苦程度,几乎要赶上要他接受若微的死亡了。他许久许久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约莫一炷香过去,赵郁仪才哑声开口了,“你且退下。”他深深呼吸一口气,“传羽林将军觐见。”
福宁稍稍松了口气,领命之后,就连忙退下了。
三月中旬,吏部试一过,新科进士便陆陆续续被授予了官职。
其中,江珣被任命为秘书丞兼弘文馆学士。
同月,含凉殿降下旨意,敕封贵妃生母为魏国夫人。
一时江氏风头无两,长乐坊内,江珣的新宅门庭若市。但他却谨慎地没有见所有人。他偷偷避开知宜,屏退了仆从,一个人独自待在书房内,望着将要写与母亲的书信,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略微缓解了一下情绪,颤抖着手开始动笔:母亲尊鉴。儿于长安,幸蒙圣恩,得见贵妃。贵妃一切安好……母亲勿挂,勿念。”
望着已经写好了的信纸,江珣的眼泪滚滚而下。
三月中旬,扬州的结香花开得正盛。
若微临窗绣花,渐渐却泛起了困意,不知不觉中竟睡过去了。待她睁开眼时,午时已过,暖黄色的结香花好似一个个绣球,在极淡的晴光下摇曳生姿。若微因为经日夜晚难以入睡,而稍显萎靡的精神,终于好一些了。
她揉揉眼睛,想去外头走一走,却见云霏走了进来,轻声对她说,“娘子,许六娘子来了。”
若微不禁一怔,而后道,“快让她进来吧。”
许六娘子是静亭法师的侄女。
当日,若微说不想回宫廷以后,便在玄云观住了下来。她跟着静亭法师在斋室静坐了几日,却是每每恍惚,神思不属。静亭法师心知她有难以言人之处,没有去询问她。反而是在一个春梅与腊梅齐开的深夜,将她唤了回来,与她彻夜长谈。
“好孩子,先前你说要做女冠,我心里其实是想劝住你的。”静亭法师徐徐道,“这是什么好去处吗?远离亲人,孤苦无依,死后也无宗族可靠……你看我过得自在潇洒,也是因着先皇庇护的缘故。”
她沉默了一会,而后接着说了下去,“如今先皇已然不在了,新帝的恩眷又能到几时呢?我在世时,还能护住你几分……日后我死了呢?”
若微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沉默下来。
“听我一句劝,这里呀,真的不适合你。”静亭法师微笑望她,“你既然不愿意回宫,那便回家去吧!你家中……可还有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吗?”
“您的好意,我都明白。”若微的眼眶忽地一热,她咬了咬唇瓣,“……但我不能回去。”
静亭法师一怔,心中生起怜惜,却没有去询问缘由,而是道,“既不能回乡,那扬州何如?我的母族便是在扬州……你若愿意,我便书信一封于我阿弟,道你与我有恩,让他多加照顾你,使你在扬州安顿下来。”
若微望着她温柔的眼睛,不禁喃喃出声,“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傻孩子。”静亭不由得笑了,“那日宫中逃出如此多人,偏偏你来到了玄云观,这难道不是道祖给予我们的缘分吗?既然缘分来了,那就要好好珍惜呀。”静亭抚着她的手,“何况,与我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你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去?”
若微犹豫了许久,而后点了点头。
“好,好。”静亭法师有些高兴,又不禁有些惆怅。在二月末微凉的春光里,若微面颊如同新雪,眼睛粲然而有光,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气息……一个从宫中挣脱出来的女子……她便当是拯救了从前的自己了。
在淡淡的结香花气息中,许六娘子走了进来。
初初来到扬州时,因为宅子还未收拾出来,若微便在许府小住了几日,也同许府一众女眷有所相处,其中关系较为熟捻的,便是许夫人所出的六娘子了。这几日,许夫人带着儿女往庄子里散心,若微恰巧住在近旁,许六娘子就来找她了。
许六娘子在若微身旁坐下,打量了下屋内的陈设,问,“在这里住得还惯吧?”
若微点点头,“自然是再好不过。”
“真是不明白你。”许六娘子嘀嘀咕咕,“阿娘原本是给你寻了处三进的宅子的,里我们也近……只偏要搬到这穷乡僻壤来。”
“我已经劳烦你们许多。”若微轻声细语道,“况且,无功不受禄……这里便很好了。”
“哪里的话,你可是姑母的恩人呢!姑母特意嘱咐耶耶要好好待你的。”许六娘子眨眨眼睛,想起了什么,好奇问,“不过微微……你既与姑母有恩,那你们是在宫里认识的吗?”
若微不禁一怔,而后摇头道,“我这样的身份,怎么会进得了宫呢?我与静亭法师……是在玄云观认识的。”
许六娘子有些失望,“我看你生的如此美,还以为是从宫里出来的……我原本还想问问你宫中长什么样呢!”
若微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六娘子怎么对宫里这么好奇?”
“我就是想知道。”许六娘子还是有些丧气,“我还想去长安探望姑母,亲自去问她。但阿娘一直说我胡闹。”
“许夫人都是一心为您。”若微温言道,“宫里哪里是什么好去处呢?若是静亭法师在,只怕也会说出和我一样的话。”
“好吧,阿娘与姊姊都是这样说。”许六娘子闷闷地叹了口气,却忽然又道,“万一我不一样呢?”
听闻此言,若微不禁一愣。
许六娘子疑神疑鬼地看了下四周,“你肯定也知道吧?不对,如今都已传遍天下了。”她的语气神秘兮兮的,“陛下将贵妃的母亲封作了魏国夫人,连贵妃的胞兄都进弘文馆了……真是好大的恩宠!”
许六娘子很是感叹,“从前先帝在时,人人都称艳羡沈贵妃。如今看来,还是远远不及江贵妃……”
若微的心跳得飞快,许六娘子说的,她当然也知道……她掩饰般的继续绣着手中的帕子,问,“六娘子无端端提贵妃做什么?”
“就是和你说说呀。”许六娘子瞪若微一眼,不由得嗔她,“你的反应可真没劲!”
若微看着手中的帕子,只说了一句,“又和我没什么关系。”
许六娘子一僵,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也是,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许六娘子神色怅然起来,“不过我也就是同你说说……真要进宫,且不说阿娘许不许,我也是不敢的。”
听闻此言,若微不由得笑起来。
“您呀……”若微摇了摇头,想起许夫人,又由衷道,“您可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许六娘子腼腆地一笑,望着若微在春光下柔美的脸庞,不禁微微怔了一下。若微从来没有和她提过她的过去……她难得的感到酸涩,不再和若微说长安的事了,而是聊起了别的话题来。
和若微一同用了晚膳,许六娘子便告辞了。
若微独自一人待在屋里。
窗棂逐渐漫上凄清的月光。
若微如今……一点也不期盼晚上的到来。
因为她会做很多梦。
有关于雪青的,有关于阿兄的,母亲的,许许多多人的,还有……关于他的。
在玄云观,每一个月亮升起的夜晚,她都会梦到他。
起初,他总是愤怒的,狂暴的,他发觉她并没有死,发誓要狠狠报复她,回应她对他的欺瞒;而到了后面……若微在幻梦中已经看过了无数次流泪的他。
相比起暴力,这更令若微感到无力,恐惧。
因为他的一切狂暴手段,若微已经应对过很多次了。他的张牙舞爪,并不能令她顺从,令她认命,只会无限激起她反抗的情绪,令她更加坚定。而对于他的示弱之态……若微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经验。
若微轻轻闭上眼睛,感觉晚风正吹拂过她的脸庞,她的心跳声也随着风声一响一响。她把脸缓缓贴在冰冷的窗户上,试图缓解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惊起
天使快马疾驰了七日, 终于在第八日抵达了苏州。
江府,众人接过来自长安的旨意。天使早已离开,而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尤其是新册封的魏国夫人赵氏, 更是怔愣回不过神。早在上月, 她得知了亲女被封为贵妃的那一瞬, 便感觉如在梦中。而如今手中沉甸甸的诏书, 却又在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确确实实的真实。
她在曹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大家也都陆陆续续站起来了, 众人都望向赵氏,还是江瑞先开口了,“还未恭喜母亲。”
众人终于回过神,也连忙恭贺起赵氏来。
赵氏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恭贺声, 仍是有些反应不及。她一个商人妇, 有朝一日, 竟然能成为一品国夫人!如今, 连苏州最为煊赫的许刺史府上的许夫人, 见了她亦要恭敬行礼吧。而这份荣耀,不是儿子来的,竟是女儿带来的……想到此处,赵氏的心, 又不禁微微酸涩起来。
面对着儿女的笑脸,她忽然有些倦惫了,只是淡淡说了句, “都是陛下的恩典。”
众人面面相觑, 不明白主母为何忽然意态消沉了。静默许久。还是江游奕先开口了,奇异的是, 他的脸上也无过多的喜色,只是道,“你们母亲累了,莫要吵她,让她回去歇息吧。”
江游奕都如此说了,众人只能连连应是。赵氏很冷淡地看了丈夫一眼,和大家说了一声后,就回到自己院子了。
江游奕僵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赵氏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便也离开了。
“嫂嫂。嫂嫂。”玠儿咬着手指头,问大嫂梁氏,“这不是好事吗?阿娘为什么不高兴?”
梁氏微微叹口气,“夫人是想你三姊姊了。”
玠儿一怔。
梁氏又问道,“玠儿不想姊姊吗?”
“想,当然想!”玠儿拼命点着头,他的眼中泛出了泪水,“那日我不让姊姊走,姊姊偏要走,玠儿好伤心……”
梁氏的脸上划过悲伤之色,她抱起玠儿,轻轻抚摸他脸颊,柔声道,“不要怪姊姊呀。姊姊也挂念玠儿,不想离开玠儿的。”
“没有。”玠儿吸吸鼻子,“我没有怪姊姊。”
梁氏欣慰地笑了。
玠儿安静了一会,忽然又说,“姊姊还可以回来吗?她上次还说要给我做桃子酒的……”
梁氏的身子一僵。
“傻孩子。”梁氏轻声道,“你姊姊正在宫中侍奉陛下呢,哪里还能回来呢?”
玠儿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忽然冒出一句,“我一点也不喜欢陛下!”
梁氏猛地一惊,连忙捂住玠儿的嘴巴,“这话可不许说!”
玠儿倔强地看着她。
“玠儿,我的好孩子。”梁氏声音悲凉道,“这话在心里想想可以,可千万不可拿出来说——若有个万一,你便要连累姊姊了!”她无比严肃道,“我的话,你明白吗?”
玠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好,好。”梁氏颤抖着声音道,见玠儿很伤心的模样,又出言安慰他,“姊姊虽不能出来了,但你可以进宫去瞧她呢。正好,你二兄与二嫂也在长安……”
梁氏抱着玠儿,渐渐走远了。
赵氏在榻上静坐。
曹嬷嬷凑到她耳边,说了句,“夫人,阿郎来了。”
赵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曹嬷嬷沉默一会,说好,便出去传达赵氏的意思了。
过了一会,她又走进来,边给赵氏梳着长发,边问,“方才大郎君说得对,无论如何,这也是件天大的好事呢。您应该高兴一点才对。”
“若这不是我舍了女儿换来的,我当然会高兴。”赵氏面无表情地说,“虽然我不高兴,但你瞧阿郎,他不挺高兴的吗?自从贵妃册立以来,你看我们府上新来了多少人,又收了多少礼……他已然高兴完我那份了!”
“这话您便说过了。”曹嬷嬷叹一口气,“来求见的人是多,可阿郎也没见几个……真见面了的,都是必须要应付的。”
赵氏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半晌,她才深深叹了口气,“我就是想微微了,我每日每夜都想着她。”说到此处,赵氏不由得抽泣起来。
“您想见贵妃,如今也不是什么难事。”曹嬷嬷安慰般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如今贵妃深受恩宠,您只要到了长安,还担心陛下不许您见贵妃吗?”
“瞧您说的。”赵氏想想也是,但嘴上仍是道,“去长安有这么容易吗?”
曹氏笑道,“这便要看您何时得空了。”
赵氏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想到了什么,又说,“陛下,陛下他待微微……真的好吗?”
曹氏怔了一会,而后道,“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奴婢听着,没有一点是不好的。”
“我亦是这样盼着的。”赵氏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听着陛下登位以来,长安那边的……”她含糊地没敢说下去,“只觉得陛下是个冷情冷性的,而微微又是这么个倔强的性子……”赵氏又长长叹了口气。
曹氏默默无语片刻。
“先前二郎君离家时,您不是嘱咐他,若见了贵妃,要立时书信于您吗?”曹氏想了想,“想想也快到了……二郎君定然是不会骗您的。”
“二郎做事,向来是妥帖的。”赵氏也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说,“真是,我在这儿瞎担心做什么,不若去给贵妃祈祈福……”她喃喃自语着,站起身,将要去佛堂了。
就在家人心忧若微的同时,若微也在思念他们。
深夜,她站在小院中,独自一人仰望着孤高的明月,在心中一一惦念着生命中每个重要的人。
晚风无休无止,永不停息,将每个人心中的祝福带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个夜晚,长安下起了大雨。
赵郁仪并不喜欢这样潮湿的天气,这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回忆。他忍着不耐穿过了花园,抵达目的地的那一瞬,雨下得更大了
他本应该感到更加烦闷,但当人将他引入内殿的时候,他的心又明快起来。这座宫室完全是按他的心意布置的,来自大月氏的金黛,拂菻国的金绿松,还有安西的玛瑙——许多许多,凡是国朝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一切,全都能在这里看到。
在感到愉快的同时,他又有些忧愁了,因为若微还没有向他表示满意,他期待她能露出一个微笑。怀着忐忑的心情,他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温暖的宫灯下,她正在做着女红,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她抬起头,而后微笑了,说,“你来了。”
“对。”他听见了自己温柔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绣东西?”
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叹了口气,而后露出忧愁的表情。他经常在她脸上看到这个表情,这让他的心跳声微微停滞了。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仿佛含着某种轻愁。
“告诉我吧。”他请求她,“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一切。”
她的眼睛眨了一眨,仿佛是某种不祥的前兆。他屏住了呼吸,然后听见她说,“我要走了。”她的声音顿了一顿,“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他的呼吸一下停止了,而后问:“你要去哪?”
若微淡淡地笑了。
“你看到外面的雨了吗?”若微的声音很轻很轻,“我要去它将要去的地方。”
赵郁仪怔了片刻,盯着外面连绵不绝的春雨,忽而喃喃出声,“雨?你要去雨中吗?”
“对。”若微叹了口气,“凡是你知道的任何地方,此刻都在下雨。我不知道几时才会停止,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那便不去了。”他的眼中又泛起了泪水,“好吗?”
若微轻轻摇了摇头,她凑近他,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这仿佛是她对他最后的温柔。“陛下。”她轻轻地说,“我走了,不要思念我,也不要再寻找我。”
他徒劳地睁大眼睛,看见她化作了一滴雨露,一阵雾气,一抹银霜,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她走了,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待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冷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他仍然能从中闻到她的芳香。但她已经离开了,他曾经拥有过她,然而最终还是失去了。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妄图掠夺一抹月光,凡人从不能干涉月光的流逝,只有一颗诚心才能令月光驻足。但从一开始,他就把一切都弄糟了。
他茫目地四处张望着,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完全无法再控制自己了。他要做些什么,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含凉殿中,皇帝夜梦惊醒。值夜的内官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发抖。他看见皇帝仅着雪白的中衣,掀开帷幔,一个人在殿中来回踱步。已是子夜,殿中只有几抹稀疏的月光,也许是他的错觉,他看见陛下流泪了。
他不敢再耽搁,连忙上前,去给皇帝披上外衣,皇帝僵在原地,任由他动作。他清楚地瞧见了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动作顿住了。
天子燕寝传来的动静,早已惊醒含凉殿中的所有人。他们匆忙披衣而起,赶到内殿,想去点燃明灯,却被皇帝制止了。“不用,不用点灯。”他盯着月光,喃喃道,“这便很好,很好……”
众人屏气敛声,看着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仿佛下一瞬将要融入茫茫的黑夜。终于,他们听见皇帝开口了,“未央宫……朕要去未央宫。”
大家都面面相觑,旁人不知道未央宫具体是什么情形,但作为天子的亲近之人,他们自然一清二楚。纵然心中又惊又疑,众人都不敢怠慢,连忙行动起来。
子时已经过去许久了,宫中早已设起了宵禁,不允许各宫人随意外出。但一切规定都无法妨碍天子。寒月如霜,夜风冰凉,众人立在未央宫前,看着天子一人走进没有主人的宫室。
皇帝并未大张旗鼓,因而整座未央宫都在沉睡之中,没有人出来迎接皇帝。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在他心中,未央宫本就是一座已经死亡了的宫室。谁会妄求能从中得到回应呢?他茫然怔在原地,绝望与冰冷再次占据了整个心灵。
而殿外,仍旧月光冷清,星光阑珊。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了。
远闻
太和元年, 四月。
若微和云霏正在小院里随意聊着天,昨天她们刚刚完成了一幅客人着急要的十字绣挂画,眼下是最空闲的时候。她边用大木梳梳着全披散下来的长发, 边和云霏闲聊。
正说得起兴, 云霏忽然想起厨房还热着粥, 便匆忙跑去关火。若微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忽而听到一阵敲门声,若微没有多想,就跑去开门了。
她所在的西溪村, 因为临近许府在乡下的庄子,因而十分安定平和。一开始,村人都对她感到好奇,当然, 也有怀有歹心的, 但当察觉到若微与许府千丝百缕的联系后, 便都偃旗息鼓了。时间长了, 村人们都很喜欢这位生得和仙子似的小娘子, 时常来给她送点鸡蛋菜叶之类的吃食。若微也投桃报李,常常做些点心与她们吃。此刻,若微以为又是村人上门唠嗑了。
果不其然,敲门的正是隔壁刘大娘家的三女儿, 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娘,唤作雀儿的。刘大娘经常会和雀儿上庄子里头,收些脏污的衣物回来洗, 以补贴家用。此刻看见雀儿, 若微一下就想到也许是庄子那边有什么事了。
雀儿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只仰着头,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若微,却没有说话。
若微知晓她羞赧的性子,便蹲下身问她,“雀儿,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雀儿看着她温柔的脸庞,脸微微红了。过一会,才小声说,“……是许六娘子叫我来找您的。”
若微一怔,“六娘子何时来庄子了?”
“就在今早呢,雀儿和阿娘刚好撞见了六娘子。”她想了想,然后说,“六娘子说庄子里开了好多漂亮的花,邀您一起去看看呢。”
若微无奈道,“她如何想一出是一出……”不过她下午也无事,去赏赏花也许也不错。
她摸了摸雀儿的头,去屋里头给她拿了几块饴糖,雀儿红着脸离开了。若微稍微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和云霏说了一声,就往庄子去了。
扬州的四月是琼花的季节。
花园中,簇簇琼花洁白如玉,清香扑鼻,开得极盛极美。许六娘子好奇地轻轻嗅闻,还未闻出什么花样,便看见若微在婢女的指引下进来了,望着她这副模样,便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许六娘子红着脸,“不许笑!”
“好。”若微见她如此反应,更是笑弯了腰,又连忙说,“我不笑了,不笑了。”
许六娘子见她如此识趣,才不再纠缠于她。她和若微一同坐下,然后拉着她的手抱怨道,“可算等到你了!我有好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若微于是问道:“什么事?”
“也不知要怎么说,”许六娘子忧愁地叹了口气,“就是,就是……阿娘给我说亲了。”
许六娘子今年十七,比若微小两岁。若微有些吃惊,“这么快?”
“就是呀!”许六娘子苦恼地点了点头,“我一点都还不想嫁人,搞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这么急。”
若微想了一想,问,“不知许夫人相中了哪位郎君?”
“也不是哪家郎君,”许六娘子的脸一红,“就是从前住我家隔壁的阿兄。几年前,伯父迁为京兆尹,阿兄也一同去往长安了。”
听闻长安二字,若微不禁一怔。现下长安的京兆尹,她好像有所听闻。两年前,在东宫,有人也和她提起过。那时她心情郁郁,每日闷在临华殿,赵郁仪有心让她多去同人交往,游玩,便会在夜晚,一一告诉她东宫亲近之人,其中就有京兆尹史思一家。想到此处,若微一下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许六娘子没有察觉若微的异样,仍旧说了下去,“其实是阿兄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她想起了什么,忽而有些羞涩地笑了,“阿兄待我……挺好的。”
若微回过神,听闻此言,不禁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况且,你又一直说想去长安。”
“阿娘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许六娘子含羞望若微一眼,“不过阿娘说还不急,说要寻个好日子上长安,与史伯母见一面……然后再做打算。”
说到这里,许六娘子有些高兴起来,“那我便可以和阿娘一同去了!正好可以去瞧瞧姑母。”她畅想了一会,“五月就是端午了,指不定还能蒙恩入宫呢。”
若微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对。”许六娘子想到了什么,又苦恼道,“陛下未立中宫,贵妃又久病缠身,只怕今年同去年一样,不会再召外命妇入宫了……”
若微一下怔住。
许六娘子叹一口气,“不知贵妃娘娘何时才能好起来。”
若微许久没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好久,她才道,“不论如何,你都能去长安了,要高兴才是。”
许六娘子想想也是,就笑起来,“嗯,你说得对,我要想些高兴的。”
望着她灿烂的笑脸,若微心中的压力稍稍减轻了。
“哎呀。”许六娘子一拍脑袋,“说了和你看花的,我胡言乱语说了一堆。”
若微当然说不介意。她举目去望,在明媚的春光中,簇簇雪白的琼花,如珠如玉。在一众姹紫嫣红的鲜花中,更显清冷优雅。但若微却注意到了墙角的一株垂丝海棠。在扬州,她似乎见到了好多次海棠花……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不知为何,她的心忽而有些酸涩了。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刚刚拨开海棠花的一点绿叶,却惊讶地望见了墙角边立着一个陌生的郎君。
他们四目相对。
郎君的耳朵微微红了。
长安城的雨陆陆续续下了几日,终于在四月初七雨止天晴了。
众人都不由得松一口气,今日乃陛下圣寿,若仍是这般淫雨霏霏的天气,少不得要惹陛下不虞。今上即位一年有余,其雷霆手段,兼之细雨和风,早已令朝廷诸臣俯首帖耳,无不拜服,只求在圣明天子治下,审慎笃行,谋得自身一席之地了。
因着贵妃久病不愈,陛下一直心情鞅鞅,同去岁一样,本不欲大办寿辰,可恰逢朝廷军队攻破百济,天下一片欢欣鼓舞,又是各附属国诣阙朝贡之时,于是下诏于麟德殿大设筵席,赐宴群臣。
这一日,九重天门齐开,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臣入宫朝贺天子新寿。麟德殿内,仪仗威严不动,而香鼎紫烟缕缕。众臣以安国公裴述为首,山呼天子万年。天子微笑而受,又令诸臣起身,而后赐座。在这之后,便是吐蕃,新罗,南诏等国入殿贺寿了。
各国使节接连入殿,朝拜天子,进献礼物,得天子赏赐后,又一一落座。其中,新罗除进献朝霞绸,鱼牙绸,牛黄人参以外,还进献上美婢若干,以充天子内廷。群臣惊讶之下,俱屏息而待天子回应,果然,天子以有违人伦为由,拒绝了新罗使臣。见使臣面露忐忑之色,天子和颜安抚一番,终于令使臣稍稍心安。
贺寿已毕,便是宴饮之时。筵席过半,天子便知会众臣一声,而后独自离席了。众人都猜测陛下是去未央宫,看望久病在床的贵妃。而新罗使臣仍是惴惴不安,他低声询问起身边相熟的朝臣,朝臣打量了下四周,便同他说起当今后宫具体的情形,引得新罗使臣猛地色变,他只得出言又细细安慰了一番。
天子既已离席,麟德殿内,气氛陡然轻松许多。在席的列位公卿都与熟悉之人低声言语起来。
“此番还要谢过新罗使臣。”太常卿柳问道便同京兆尹史思说起话来,“让我等一窥陛下之心。”
“我等朝臣,本不应置喙陛下内帷之事。”史思抚一抚长须,叹道,“贵妃久病在身,陛下又不幸后宫……长久以来,恐于子嗣有碍。”
“确是如此。”柳问道也是一声长叹,“眼下却也无法了。”
“或许是我们多虑了。”史思见友人面露愁色,反而一笑,“陛下春秋鼎盛,我们还远不到担忧国本之时。且再看看吧。”
柳问道摇摇头,没有再回答,而是径自喝了一口酒,提到了子嗣,他自然而然想起了什么,便问,“你家观之,今岁七月是不是要及冠了?”
“正是。”史思面露欣然,“及冠之后,便要议亲了。我与夫人都中意伯协的第六女。”
“竟已然定下了?”柳问道流露出失望之色 ,“我本还想着让观之与我家二娘成就一桩美事,同你结为亲家,竟是被伯协抢先了一步!”
史思摇头笑道,“一个混小子,有何好稀罕的?恐还耽误了二娘。”
“这样好的孩儿,不要可以予我。”柳问道冷冷哼一声,“我把我家那个孽障给你!”
“观之的确是个好儿郎。”儿子不在身旁,史思也不谦虚了,但他想起了什么。又是一叹息,“只你瞧瞧贵妃的胞兄,也是和观之差不多的年纪……观之如何能与他比?”
“也是。”柳问道对江珣也很有些赞许之意,“去岁他请求出京,离了亲近御前之地,反而去往苦寒的幽州,倒是颇有几分你当年的风范了。”
史思颇有几分惆怅,“我们都老了,如何能与年轻人比?”饮了几盏酒,又笑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快来与我同饮!”
柳问道摇头失笑,两人于是共饮起来。
两方
许六娘子惊叫一声, “三郎,你为何在这?”
许三郎略有些不好意思,“阿娘叫我来唤你过去。我见你们聊得正欢, 便想着一会再打扰。”
“你可真是吓了我们一跳!”许六娘子有些不满, 她连忙问若微, “没有被吓到吧?”
“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到。”若微说, 她浅浅一笑,“还是第一次见三郎君。”
许三郎连忙回礼,“娘子客气了。”
许六娘子想起了什么, 问许三郎,“阿娘叫我做甚?”
许三郎摇摇头,“只说要你过去。”
“那好吧。”许六娘子叹口气,便要往正院去, 有些歉然的对若微说, “我要走啦, 下次再寻你玩!”
若微微笑点头。
直到看不见许六娘子的身影了, 若微便想告辞了。
许三郎却唤住了她, “……娘子。”
若微一怔。
春水一般的日光下,小郎君的眼睛一片清净明澈。
许三郎迟疑地问,“娘子一人回去吗?”
“正是。”若微点点头,“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了, 郎君不用担心。”
许三郎略略一怔,“我还是让人送送娘子吧,也放心些。”
若微知道他一片好意, 便没有拒绝, 而是福了一福,道, “有劳郎君了。”
许夫人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女儿的身影。
她不由得嗔道,“怎么如此之迟!知道阿娘等了你多久吗?”
许六娘子笑盈盈地抱住母亲手臂,“一时有事耽搁了,阿娘勿见怪。”
“你能有什么事?”许夫人瞪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去寻那江娘子说话了。”
许六娘子无辜道,“本也没想着要瞒您呀。”
许夫人沉默一会,然后说,“你还是少同她来往为妙。”
“怎么了?”许六娘子很惊讶,“先前您不是也待她很好吗?”
“那是因着你耶耶的吩咐。”许夫人冷哼一声,“依着我的私心,是不想和她多接触的。”
许六娘子不禁一怔。
“你姑母只道那江氏于她有恩,我们却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且看她那副样子,指不定是什么下三滥的出生!”许夫人越说越不满,“不过她倒也识趣,受了我们家的恩惠,也没有过多纠缠。在府内住得那几日,也还算安分……我便也多施恩几分了。”
许六娘子不料母亲竟是如此想的。难怪她和若微提起母亲时,若微总是不会过多说话。她为若微感到生气,便道,“您怎么如此编排人家出身……”她还是个未经事的小娘子,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就只能道,“您实在是想多了!”
“你懂什么?”许夫人横她一眼,“平时你与她玩耍,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束你,免得惹你厌烦。如今可不行了。你就快要议亲了,万一她有什么歪心思,你可不够人家一口吞的!”
许六娘子实在是气急,却又不知如何同母亲争辩。只能小声说,“她才不是这样的人……”
许夫人也懒得女儿多说,只道一句,“我也盼望她不是。”想到了什么,又抱怨道,“你和三郎都到了议亲的时候了,阿娘近来可忙,没有功夫盯着你……你记得我说的话,少和她来往,便是了。”
许六娘子低着头,就是不应声。
许夫人气急,还想说些什么,忽而有一嬷嬷掀帘而入,与她说了长安史家传来的消息,她立马精神起来,也顾不得此事了。
这一日,若微去城中新买了个花绷子。
她是用完了午膳去的,现在也不过刚过申时。天光尚且明亮,树林中一片莺声燕语。她拎起一点裙子,小心翼翼地穿过长到膝上的野草,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少年朗朗的读书声。
若微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只见许三郎立于湖畔,朗声诵道,“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
他念得十分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近旁有人。若微不想打扰到他,便想悄悄离开了。她走得有些急切,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竟然摔倒了。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到了许翮。他侧目望去,却不料看见了摔倒在地上的若微。他下意识地走上前去,要扶起若微,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一下停住了动作。
若微因为非常的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薄红。她摇摇头,示意不用对方帮忙,自己就站了起来。而后,他们二人四目相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翮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静静看着若微。
若微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打扰了。”说完,她就想离开,但许翮却轻声唤住了她。
若微于是停住。
许三郎注视着刚刚落在她乌发上的柳絮。柳絮色白,却远远不及她宛若新雪一般的肌肤。他张开口,十分想告诉她,你发上落了柳絮……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摇摇头,歉然地看着她。
若微察觉到了什么,她点点头,没有再和许三郎交谈,匆忙往家的方向去了。
这个夜晚,若微心不在焉的描着花样子。
云霏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于是问道:“娘子怎么了?”
“我是在想,”若微若有所思,“我是不是该离开扬州了。”
云霏一愣,“待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
若微不想和云霏说今日的事,就含糊道,“你也知道许夫人,她一直也不喜欢我。”若微想了想,又道,“况且不比一年前,我们刚刚逃出宫,全然不知道如何在民间生活。现在我们有户籍,有银子……或许可以去一个离长安更远的地方。”
云霏担忧地望着她,“可您的相貌……还是太过引人瞩目了。这一年,若不是有许府护着,只怕……”
若微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忧愁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祸患,便都是由此而始的吧。无意间,她又想起了赵郁仪,这令她心脏乃至全身都颤栗起来。她闭目静默一会,才略微缓解了情绪。
“我们可以像那天逃出太极宫一样,稍微改变自己的相貌……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若微喃喃道,“莫非只能待在扬州了?或者回玄云观去做女冠……”若微感到无比的头疼。
云霏想不到办法,因而一直沉默不语。
“罢了。罢了。先看着吧。”若微说,“我修书一封于静亭法师,问问长安如今情况如何,而后再做打算吧。”
云霏便去给她拿纸笔。
若微一个人坐在窗前,仰起头,默默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
她都已经走了一年有多了,他仍旧心存希望,还在寻找她吗?若微想起了在临华殿的最后一夜,赵郁仪冰冷的手指,还有格外温柔的眼睛。若微靠在窗边,晚风一下拂过她脸庞,仿佛是他一闪而逝的亲吻。
若微疲惫地叹了口气。
许府,许三郎一边听着母亲唠叨,一边神游天外。
“三郎?三郎?”许夫人见儿子不回答,又连声道,“没有在听阿娘说话吗?”
许翮这才回过神,愣了一会,道,“孩儿没有听清……还请阿娘再说一遍。”
许夫人轻轻瞪着他,“我在问你,觉得陈家淑女怎么样?堪为你妇吗?”
“谁?”许三郎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您在说谁?”
许夫人要被他气个倒仰,“你陈世伯就一个女儿!”
许三郎这才想起是谁,他微微沉默片刻,而后道,“阿娘,孩儿不想这么早娶亲……”
“哪里早了?史家那边说定了,就轮到你了。”许夫人拧眉望着他,“先前我与你说亲,你都没意见。今儿怎么突然不愿了?”
许三郎紧紧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
许夫人冷声道,“莫非是你院中哪个心野的丫头勾了你?”
“您在胡说什么?”许翮有些生气了,“孩儿一个都没有碰过。”
许夫人也是气急了才出此言,现在冷静下来,也知晓三郎不会这样做。但她仍是不依不饶,“那你告诉我,你为何突然不愿娶亲了?”
许三郎沉默许久,而后站起身,没有理会母亲,一个人就走出去了。
许夫人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一句话也睡不出来。
一旁的侍女连忙柔声劝慰她。
许夫人这才缓过劲,连声问周围伺候的人,“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和我倔起来?”
大家都面面相觑。
侍女犹豫了一会道,“或许是三郎君想专注功课,这才……”
许夫人立马打断了他,“若真是如此的话,早就同我说了,怎么现在才不愿起来?”
侍女低着头,默默无言。
许夫人沉着脸想了片刻,而后道,“你们都去查查,三郎这一段时间有什么异样……然后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长安,大明宫。
旭日初露,太和钟响起今日的第一声钟鸣。昨晚值夜的内官走出含凉殿,告知众人,圣上起身了。
内官宫女们鱼贯而入,进殿侍奉皇帝洗漱。但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今日众人都分外小心翼翼,因为昨日北衙军觐见,仍旧没能带来好消息。陛下昨晚近乎一夜未眠。
含凉殿,除了水花溅起的声音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天子沉着脸坐在榻上,一眼望去,整个人恍若一座冷冰冰的,没有丝毫人气的玉象。因为今日无需上朝,所以很快就洗漱更衣完毕。最后,是福宁上前,边给天子整理着冠服,边道,“陛下,可否要传膳?”
天子的声音有些低哑,“……晚一些。”
福宁沉默片刻,又道,“苏州那边的探子来消息了,可否要奴婢念给您听?”
赵郁仪嗯一声,其余人无需格外吩咐,便自觉无声退了出去。他于是阖上眼睛养神,听福宁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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