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
赵郁仪静静听着福宁说话。
“……你方才说, ”他忽而睁开了眼睛,“魏国夫人要往长安来?”
“是,陛下。”福宁小心地说, “原本去岁就说要来的, 因江二娘子的亲事耽搁了。何况今岁, 贵妃的病情, ”福宁的语气无比谨慎,“……魏国夫人亦是坐不住了。”
赵郁仪感觉心脏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凝望着外头明媚的晨光,不由得喃喃道, “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陛下。”福宁担忧地望着他,迟疑道,“您应该好好歇息。几日后的法会, 不若交给……”
赵郁仪只是说, “无论交给谁, 我都不放心。”
“这次便罢了。”他看了福宁一眼, 声音淡淡道, “日后再出此言,我绝不轻饶。”
福宁深深俯首,再不敢言语。
每年四月,长安城中的牡丹花便陆续绽放, 其中开得最盛最美的,便是香积寺东园了。因而在这个时节,许许多多的勋贵女眷, 会相约在此赏玩。
这一日, 天光晴朗,云朵极淡, 极轻薄,东园中牡丹艳美,贵妇仕女云集。皇帝的幼妹东阳长公主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在澄湖边观花作赋。在大家的有意逗趣下,公主频频露出笑颜。气氛正和美,齐国公夫人忽而问了句,“怎么不见晋阳长公主?”
东阳长公主微微一愣,而后道,“姊姊原本说要来的,但忽而说要进宫,便不来了。”
众人恍然大悟,两两相视以后,气氛一时冷淡下来。知晓了晋阳公主不来之后,大家的谈性到底不如之前了。东阳公主自然有所察觉,脸色不禁微微阴沉,但还仍是笑道,“姊姊许是入宫看望贵妃了吧。”
众人都连觉得是。需知道,在贵妃尚在东宫时,便与晋阳公主交好。后来贵妃卧病,陛下不许人打扰贵妃养病,只有晋阳公主时常能入未央宫探望。“公主近来入宫得勤。”有人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可是贵妃见好了?”
大家都是一愣,还是齐国公夫人率先反应过来,“若贵妃见好,含凉殿怎会毫无反应。依我看,只怕还是……”她微微摇了摇头。
“也是。”众人觉得有道理,都点点头,“当年那一遭事,必然是……连去岁除夕宫宴,都不曾见贵妃。”
齐国公夫人叹道,“宫中也许久未召见命妇了。”
对于这一点,众夫人都很是感同身受。长久不能入宫,致使做许多事都非常不便,大家都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两位能出入宫廷的长公主,尤其是晋阳长公主的身上,从而去窥得大明宫的些许动静,使得在本朝,长公主的地位显得格外重要起来。
东阳公主只能幽幽叹口气,“大家都是盼着贵妃早日好起来。”
众人自然应是,但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得而知了。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贵妃仍是这个老样子,也许也只有陛下仍抱有希望了……但大家嘴上绝不敢如此说,都连连附和东阳公主。
直到回了府,东阳公主仍难以压下心头的火气。
“我还不知道那些人!”东阳公主愤懑道,“她们其实想见的是晋阳!倒还感谢她们,竟还愿意与我敷衍一番……”
兰仙无言半晌,虽同为大殷的长公主,皇帝的亲妹妹,但里头的差异可不止一星半点。她只能柔声劝道,“您消消气,同那起子小人计较什么。”
“我岂会同她们生气!”东阳公主冷哼一声,“最可恨的是晋阳,说了要来,无端端地却又要进宫,不来了,这不是故意要我出丑吗?”
兰仙在心里腹诽,晋阳公主可没说要与您一起来,是您自己听闻了,上赶着过来的……同晋阳公主有什么关系?但她面上仍是附和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说够了,想起了什么,又问,“那她入宫做什么?真是去看望贵妃吗?”
“奴婢方方才打听了。”兰仙摇摇头,“是陛下召见晋阳公主。”她望了下四周,悄悄地说,“据说还一同去了未央宫呢。”
东阳公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有些不满,“陛下独独喜爱晋阳,倒是忘记了别的兄弟姊妹了。”
听闻此言,兰仙忽而吓得噤声。到底是主仆一体,她仍是出言提醒了,“您可忘了。”她低声说,“陛下如今哪里还有姊姊?也就只有您与晋阳公主两个妹妹了。”
东阳公主也很快想到了,如今正幽禁于掖庭的长姊。她略略沉默一会,“长姊的母族虽是沈氏,又未参与纪王一事……”她不由得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陛下为何如此心狠?”
“您可慎言!”兰仙不料公主忽发此言,连忙阻止她,“陛下金口玉言,既降下圣裁,又岂能有错?您可万万不要再说了。”
东阳公主沉默许久许久。
“听了你的话,我才明白……”东阳公主忽而笑了一下,“其实我与晋阳也没什么区别。”
兰仙不由得疑惑起来。
“晋阳最是骄慢不过,时常去未央宫逢迎贵妃,她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吧。”说着说着,东阳公主也有些酸涩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也罢,日子过不快活的,亦不只我一个……”
扬州,许夫人很快就知道了,三郎近来行为有异的原因。
“我就知道!”许夫人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定是有人勾引了我儿!”
“夫人。”侍女小心翼翼道,“据奴婢打听的消息,只除了那几次,便再未见过面了。郎君想必只是一时上心,很快便会……”
“我还不知道他吗?”许夫人沉着脸,“他这个人,犟得很,一旦认准了什么,谁也拉他不回来。”
侍女额头上冒出了汗水,“那您想……”
“自然是将那女子赶走了!”许夫人用力拍了一下扶手,“难道要我眼睁睁看她进我家门吗?便是为妾,都不可以!”
侍女的身子僵住,“那静亭法师那边……”
“无论如何,她都于我们家有恩。”许夫人稍稍平静下来,“我同夫君说一声,不叫她待在扬州,安置在别的地方,便是了……”
侍女想想,亦只有这个处理方法了,她刚想应下来。又听许夫人道,“这件事,你务必小心去办……不要惊动三郎与六娘子。”
侍女低声应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万一那女子不愿意……”
“她哪里还能不愿意?”许夫人面沉如水,“我们家待她,已然是仁至义尽了,她却还同三郎暧昧不清,妄图一步登天!她若是仍不识好歹,休怪我狠心了……”
侍女被许夫人语气中的冷意一惊,自是忙应不迭,连忙退下了。
西溪村,若微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信,看一眼,便怔住了。
云霏略略一看,便惊道,“这不是静亭法师的字迹。”
若微看完,而后深深叹口气,“静亭法师患病了,如今药石不进……”
云霏惊恐地睁大眼睛,“怎会如此……”
若微着急得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信中也说得不清不楚的,”若微焦急道,“这让人如何是好……”她感觉自己头疼极了。
“您,”云霏忐忑道,“您要回去看看吗?”
“我,”若微徨然道,“我不知道,我当然想回去。万一静亭法师真的……”她艰难地说了下去,“我总要回去见她一面。”
云霏沉默下来。她当然知道若微在担心什么。“长安如今,”她喃喃道,“可以回去吗?”
若微完全无法回答。
正当屋内一片死寂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敲门声。
若微没有多想,走过去开了门。
若微很少动怒。
但当她听完来人的话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我和三郎君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从未动过任何念头。”若微冷冷道,“有劳你们好心,不用你们安排了,我自己走就是。”
侍女一愣,而后开口了,她的声音带有浓烈的威胁意味,“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样,我们会时刻盯着你,你别想着去寻六娘子或者三……”
若微平静地打断了她,“我不会。”
侍女一怒,还想说话,却听若微道,“我要离开,也需几日的时间准备。你们若想盯着,随意。”她面无表情地说完,一下关上了大门。
侍女和其余随从齐齐惊住。
云霏的怒火并不比若微少,她忿忿道,“他们怎可随意辱人,您如何会瞧上那三郎君?您可是连……”
若微低声道,“不要说了。”
云霏一下不出声了,半晌才道,“那您有何打算?”
“受人庇护,本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若微安静地看了会天空,她的语气染上了深重的惆怅,“但生而为女子,要想独自活在这世间,还是太过艰难了。”
云霏想起这一年的所见所闻,也不禁沉默下来。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回去。”若微深深叹口气,“现在看来,倒是不用犹豫了。”
云霏沉默下来,“您真的想好了吗?”
“静亭法师,她帮了我这么多,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情。”若微眼睛中闪着泪光,“她若真有个万一,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若微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回去看一看……而后立时便走。”
云霏安静一会,“那之后呢?您要去哪里?”
“总之我不会留在长安了。”若微轻声说,“我要离长安远远的。”
“都听您的。”云霏柔声道,“我们回去一趟,彻底地与过去告别,然后去过新的日子。”
“好。”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她轻声说,“云霏,谢谢你。”
云霏没有回答,只是握紧她的手。
暴雨
若微赶到玄云观时, 已经是五月初了。
静亭法师看见她时,很是吃惊,“你不是在扬州吗?如何来了?”
看着在病榻之上, 脸色苍白的静亭法师, 若微一下便流出了眼泪, “我听闻您得病了。”她冲上去握紧她的手, “您无事吧?”
“好许多了。”静亭法师微笑看她,而后又低低咳嗽了几声,缓声道, “这还要多谢德太妃,想起了我这个世外之人,使人来看了看我。不然,”静亭法师也流泪了, “我亦见不到你了。”
听闻德太妃三字, 若微忽的一怔。但她一时顾不得如此多了, 只是望着静亭法师, 喃喃道, “您无事便好……”
“好了,莫要哭了。”静亭法师柔声道,“我已经无事了,倒是你, 怎么不与我说一声,便来长安了?”
若微犹豫了会,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静亭法师先是一怔, 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怒意。“好孩子。”她叹息道, “是我的不是……”
若微连忙说,“这与您有什么干系。”
“你放心。”静亭法师也没有再争辩, 只是虚弱道,“我一定为你做主。你莫要害怕……”
“其实,”若微沉默了一会,“我不想回扬州去了……”
静亭法师一惊,“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着往凉州去。”若微谨慎道,“若走水路的话,五日便可到了……我想先去看一看。”
“你一个小小女子,如何能去这么远的地方?”静亭法师不可置信道,“谁能护着你?”
“我手里还有些银钱,可以去挑几个健壮的男仆,去镇着家宅,”若微说出了自己想了许久的答案,“再遮掩着面目,称自己是寡居之人……如此一来,恐怕无碍了吧?”
静亭法师久久一愣,“你是真的想好了?”
若微沉默地点点头。
“好吧,好吧,”静亭法师叹息道,“你自己的路,还是要你自己决定,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拦你了。”她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找奴仆,还是要知根知底才行。这样,我亲自挑几个我这边得力的给你……你觉得如何?”
若微心中感动不已,“您……”
她还想说什么,忽而有人走进来,通传道,“宫中的医者来了。”
静亭法师自然而然道,“快请他进来。”
若微听到宫中二字,便连忙道,“既有人来了,我也不扰您,先下去了。”
静亭法师不觉有异,答应了。
若微赶忙退出去了。
进来的医者好奇地望了几眼她的背影。
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是谁。
回到房中,若微仍是惴惴不安。
不行,她告诉自己,既然静亭法师无事了,那她要尽早走了,最好是明天……一刻也不能多留了。
佛光寺始建于太祖四年。
前朝多年丧乱,佛教因其因果报应,轮回之说得到黎元尊崇。到了大殷立国时,已然越过儒道两教,成为中原第一大教了。太祖就曾多次下诏为佛寺度僧,敕建寺宇,佛光寺便是在这一时期建起。后来历经几代天子,佛光寺已然成为佛教最为兴盛之地。
当今即位后,很多人都以为天子会行抑佛之事,却不料含凉殿反而时常有僧侣出入,自从贵妃病后,天子仿佛对佛教也多有仰赖之意,幸而天子张弛有度,从未使其耽误国事,朝中诤臣便也听之任之了。
此刻,含凉殿,悟能禅师已然离开,而殿内仍旧净香淑郁。在这缭绕的香气中,赵郁仪心中的焦灼之意稍稍缓解了。五月初,日光明媚,殿外温暖而有风。他只有很短暂的时候可以享受这般的美景。他总是太焦虑,太烦闷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令他驻足留恋。仅靠这样偶尔的喘息……他知道他总有全然崩溃的一天。
午后,阳光洒金一般,斑驳的树影浅浅深深。他凝视浮动的光斑许久,难以言喻的悲伤又开始涌上心头,他终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下令,每月的初一,佛光寺都要举行法会,为贵妃祈福。因而这一日,佛光寺紧紧关闭着大门,不对任何人开放。旁人不知其中的缘故,因而都疑惑不已。
在雄鸡尚未鸣晓的时候,皇帝便微服来到了佛光寺。佛光寺中的晨钟初初响起,已然有僧侣在净坛中轻洒法水。见皇帝来了,僧侣们纷纷躬身一礼。皇帝没有多加留意,独自一人走入了大殿中。
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赵郁仪就无比清楚这里。很多个清晨,午后,夜晚,他像个小小的游魂一般,穿梭在这个囚禁他的庙宇里。作为身份尴尬的太子,没有人会接近他,亦没有人会干涉他的行动。禅师们日日寅时而起,戌时而熄。而在清醒的每一时刻,他们都汇集于此处,面对着高台之上冷冰冰的佛像,一遍一遍地诵读着陈枯乏味的经言。这个灰色的大殿,还有嗡嗡不绝的念经声,曾经构成了赵郁仪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
此刻,他站于大殿中。多年前他仰望过的佛祖巨大的金象,如今仍旧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他轻轻叹息一声,在这一瞬,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脆弱无依的孩子,在佛前徒劳的期盼能重新得到被命运剥夺走的一切。只是如今,他更清醒,也更明白了,这世间并无佛祖,也并无神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芬芳馥郁的檀香徐徐涌入他鼻尖,与记忆中不同,这次没有雨水特有的潮湿的气息。但他的心中仍然一片阴霾。现下已经是辰时,他听见外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诵经之声,他知道法事已然开始了。殿宇空旷而大,一切在这里回响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情不自禁也跟着喃喃出声……这也许是最可悲的了,他明明知道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但他仍会下意识地这样做。
“微微……”在空无一人的殿宇中,他再次唤起了她的名字,他轻轻地问她,“你现在在哪里?”他这样问了许多遍,却仍旧没有人回答。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因而心中并未有太多的悲哀。而最害怕的问题,他仍是没能问出口,仍旧深深藏在他的心里。
在失眠最为严重的夜晚,赵郁仪曾一遍遍的逼迫自己去想。在那场大火中,她活下来了吗?如果她活下来了,逃出去了,那么她现在过得好吗?而宫外如此广大,又如此危险,她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要怎么在外头生存……虽然他已经动用的很多的力量,但天下如此之大,要精确寻得一个人,还是太难,太难了……纵然掌握了天底下最大的权柄,他亦有许多不可为之事。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在这一绝望的时刻,他又想起了被他弃如敝履的神明。而这世间最多人信仰的神明,仍然端坐在高台之上,正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他。全然的绝望又淹没了他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赵郁仪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殿外忽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净能禅师正站于殿门口,静静地望着他。在对上赵郁仪视线的那一刻,净能禅师就开口了,“陛下。”他微笑道,“好久不见。”
赵郁仪还久久反应不过来,“……您怎么来了?”
“陛下每一次驾临,动静都如此之大。”净能禅师轻轻一叹息,“我如何能不来?”
赵郁仪微微沉默。
净能禅师捻着佛珠,没有言语,安静地等待着皇帝开口。仿佛仍然当对方是从前孱弱无依的稚儿。他面目平静,眉眼温和,是天然具备的悲悯之态。
许久许久,赵郁仪终于开口了,“您觉得……她,她还在吗?”
这句话没有前文,亦没有后语,叫人听了不明不白。但净能禅师显然懂得了。“陛下。”他的眼中缓缓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本是强求之缘,又何必穷追不舍?”
赵郁仪一下僵在原地。
已是午时,佛光寺响起了沉重的敲钟之声,红日当空,倦鸟低飞,蝉鸣寥落,万物都酣眠于仲春深幻的梦里,唯有殿外的诵经之声仍在继续,伴随着寂然的暖风,渐渐消失于天地之中。
赵郁仪走出佛光寺时,深重的黑色已然重新降临了大地。
福宁不记得自己在寺外站了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悄声上前,问,“宫中已然宵禁了,您要回宫吗?”
赵郁仪许久都未反应过来,好久,才道,“……太晚了。”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说了。
福宁犹豫一会,“那最近的,便是城外的九成宫了,您看要不要……”
赵郁仪已经不欲再想了,就疲惫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就是。”
九成宫落座于长安城外,东临凤凰山,西临碧城山,是中宗时修建的避暑行宫。因皇帝微服出行,圣驾到来时,也并未未兴师动众,只是略略收拾一番,便歇下了。
福宁退出内殿,看见留守行宫的内官仍在门外张望,脸上忐忑不安的样子。见福宁走出了,他连忙凑近,徨然问,“圣驾如何突然至了?奴婢什么也没准备,不知陛下是否怪罪……”
福宁轻轻摇了摇头,和内官一同退至宫门口,方开口道,“你勿要多想。”他低声道,“不要让人进去扰陛下就是。”
“奴婢哪敢。奴婢哪敢。”内官连连哈腰,又道,“您辛劳一日,不若去歇息,换奴婢来守着,您觉着可好?”
“哪能放心你。”福宁忧心肿肿地看了殿中一眼,“今夜还有得闹呢。”
内官猛地一惊,深深躬身,不敢再言语了。
一整个晚上天气都好端端的,到了卯时,不期然又下起了大雨。
“今日还要早朝,”宫人们都心忧不已,“这可如何赶得上……”
而皇帝在殿中,此刻也是面沉如水。
“陛下,”福宁不敢去擦额角的汗水,战战兢兢道,“今日的朝会,怕是赶不上了。”
“你派人去长安,传朕的旨意,今日先行散朝。”他盯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雨色,吩咐道,“若有要事,便把奏疏收入紫宸殿中,待朕回去细看。”
福宁躬身应是,很快便有内官快步出去了。
“您不若先行歇息,”福宁小心地看着赵郁仪的脸色,“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不。”皇帝冷冷开口了,“朕现在便要回宫。”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但自贵妃遇祸以来,皇帝时常有反常之举,众人也习惯了。圣言一出,无论再如何,也只能依言去办了。
福宁面色忧虑,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勉力忍住了。
入春以来,少有这样大的雨。
若微出门时,还是晨光万里的,还未走出多久,这雨竟这样不管不顾地落下了。
“娘子,我们不若先回去吧。”云霏劝她,“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若微本想答应,但想起了昨日之事,还是摇了摇头,“还是越早走越好。”
云霏想想也是,便没有再去劝了。
一群人围紧衣裳又走了会。
“娘子,您看!”云霏忽而激动道,“前头有人来了,可不可以让他们搭我们一程。”
若微张目去往,果然见一行车马正往长安驶来,便反驳道,“人家进城,我们出城,这如何顺路。”
车马渐渐走近了,若微这才发现,其前方竟是十几个握着长枪利剑的人!她的心忽的一跳,“我们快快避开他们。”她抓紧云霏的手,“快去那边,快去那边。”
但已经来不及了。最前头的护卫眼尖地瞧见了她们二人,警惕道,“前面的是谁!快快停下!”
若微猛地惊住。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
赵郁仪正在闭目静思,忽而被一声呼喝打断,他不悦地睁开眼睛,问,“外头怎么了?”
“回陛下,并无甚事。”福宁连忙掀开帘子,“只是拦下了几个出城的人。”
“好端端地出城,拦着人做什么?”赵郁仪漠然道,他无甚表情地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彻底愣住了。
福宁瞧着他的反应,悚然一惊,也随之望去。
于是他也顿住了。
隔着倾盆的暴雨,两个人遥遥相望。
赵郁仪简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如雷的大雨中,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直到雨水突然滴落在他的脸庞上,他感受到寒意,于是很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微微。”他忽而轻声叹息道,“我的……微微。”
争执
几乎在下一瞬, 赵郁仪就大步跨出了乘舆,四下一片哗然,侍从追着要为他遮雨, 但赵郁仪毫不理会, 他挥退众人, 径直走入雨中。
若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暴雨轰鸣, 纷杂,不息。
他的面容在雨中逐渐清晰。
“别,别过来。”若微颤抖着声音说, “……你别过来。”
赵郁仪动身形一顿,而后停住了脚步。
“我不过去。”他竭力维持着平常的语气,“现在还下着雨,我们先上去, 好好聊一聊……可以吗?”
若微紧紧握住云霏的手, 即使对方已然在冷风中抖如筛糠。“你不能强迫我。“若微的声音也在发着抖, “……我不愿回宫。”
赵郁仪呼吸一停, “好, 好。”他不停地点着头,仿佛害怕惊扰她一般,连声保证道,“我答应你……你先随我进去。”
若微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她安抚般的拍了拍云霏的手,默默酝酿了许久,而后走上前去。
赵郁仪先一步上了车驾。
他朝若微伸出手。
若微站在马车旁, 仰头望他。
冷冰冰的雨水, 将他的脸庞浸透得一片雪白。他的眼睛还有一点红。
若微垂下了眼睫,然后握上了他的手。
时隔一年, 她再次闻到了淡而甜的蘅薇香。
即便是微服出巡,天子乘舆内也一应俱全。
春雨滂沱,冷风如针如丝,绸帘亦在其作用下微微作响,但比起外面,已经是十分温暖了。但若微仍旧感到寒冷,她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保持着长久的静默。
赵郁仪按耐住接近她的渴望,眼睛只是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简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察觉到她渐渐止住了颤抖,赵郁仪开口了,“你的头发在滴水。”他维持着足够可靠的语气,“……我想帮你擦一擦。”
若微没有出声。
赵郁仪于是试探着靠近她,她的发髻早就被雨水打散,此刻全然散落下来,水滴一时绵绵不绝,将他们坐着的妆缎都打湿了。若微任由赵郁仪动作,在心中默默数着水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她的肩膀都全被弄湿了……不对,雨水是冷的,但她感觉到了热意。
……这是赵郁仪的眼泪。
若微一下怔住。
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转过头,静静听着赵郁仪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肩膀冷一片,热一片,而赵郁仪的泪水仿佛源源不绝,永不休止。
“……可以了。”若微叹息一般地说,“……您别哭了。”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赵郁仪终于说话了,“……我以为你死了。”他的神情甚至是有些空白的。
听闻此言,若微猛地瑟缩了一下。
赵郁仪伸出手,没有用什么力气就转过若微的面颊。他们四目相对,若微看见了他眼睛中一汪深深的泪水,他简直是在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上他的眼神,若微一时茫然了。
“我……”她轻轻地说,“我只是想离开你。”
赵郁仪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忽然就剧烈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赵郁仪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只想想远远地离开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弥补,怎样挽留,你都想离开,对吗?”
若微很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赵郁仪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的心仿佛正在被油煎灼一般,已然疼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握紧她的双肩,字字泣血道,“我错了,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轻视你,强迫你,我给你带来了许多痛苦,你厌恶我,痛恨我,都是应该的,我理应承受!但是……”说到这里,他全身又颤抖了一下,“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这一年,没有你,我活得生不如死,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能撑到今天的……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若微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赵郁仪的脸色一片惨白。
“您答应过我的。”半晌,若微才道,“……您说我可以离开长安。”
“不。你不能离开。你要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赵郁仪的声音冷而沉,“你嫁予了我。”
“我没有。”若微哆嗦了下,“那不能算。”
“怎么不能算?”赵郁仪紧紧地盯着她,“你去问问你父亲,问问你兄长,问问所有人,你是不是嫁给了我,你是不是我的?”
他冷冷地总结道,“这个事实天下皆知。”
“你刚刚才说对不起我!”若微的情绪激动起来,“你说一开始,你就不应该这么对我。”若微颤抖着往后退,“………这是你自己说的!”
“但它已经发生了。”赵郁仪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谁都无法改变。”
若微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刚刚说你知错了。”若微轻轻摇了下头,“……原来你全是在骗我。”
赵郁仪眼中闪过清晰的痛意。
“所有对不起的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赵郁仪轻声说,“但你从来都不信,也并不在意……你要我怎么办?”
若微麻木道,“随便你怎么说。”
赵郁仪心脏又一阵抽痛。
这一刻,他简直有点恨若微了。
“你究竟想如何?”他紧紧捏住若微的下巴,声声切齿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若微神情苍白地看着他,“我只想离开。”
漫天的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一切。
若不是还能感受到心口的跳动,他简直怀疑自己已经死去了。
赵郁仪脱力一般的松开了若微,若微一下缩到边角,吃痛般的捂住自己的下巴。
“我,”赵郁仪喃喃般地道,“……我不会对你如何。”
若微已经不再相信他说得任何一个字,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你不想回宫。”赵郁仪问她,“是吗?”
若微绷着脸,点了点头。
“好。”赵郁仪点了点头,冷淡地说,“你可以不回去。”
若微神情松动起来。
但下一刻,赵郁仪就把话说了下去,“……但你不许离开长安。”
若微心中的热火一下便被浇灭了。
“这有区别吗?”她低语道。
“有。”赵郁仪冷然道,“至少不必经常面对我。”
“这样你会高兴许多。”他平静地问她,几乎是有一点讥讽了,“是吗?”
若微恼怒地瞪着他。
“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她一字一句道。
赵郁仪显然无动于衷。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他只是说。
若微简直要被他气疯了。
“你简直无药可救!”她怒骂道。
赵郁仪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至少让我看看你。”他的语气已经是乞求了,“……你答应我吧。”
若微一言不发。
半晌,她才道,“你会伤害我的家人吗?”她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还有其他我在意的人。”
赵郁仪默然地望着她,心中忽而为自己感到可悲了。他深深爱着的人,到现在仍旧不信任他,认为他会伤害她,还有她的家人。他竟让她活得如此不快活。但这又能怪谁呢?他只能拼命压下心中的窒息感,回答她,“我不会。”
“那就好。”若微平淡地点了点头,“那我和你回宫。”
赵郁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激动地抱住了若微,“你说的是真的吗?”
若微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不骗你。”她低声说。
赵郁仪凝视着她的脸庞,心中忽而生起一股难言的感伤。
“我又让你难过了。”赵郁仪轻声说,“对吗?”
若微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
赵郁仪轻吻着她的额头,也没有说话。
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还能得到他想要的吗?
赵郁仪无法得出答案。
夜雨
玄云观, 静亭法师正在喝着汤药。
她喜静,也不惯有人伺候,因而内寝总是空落落的, 平时倒也无妨, 只是现今挂念着若微, 加之外头淋漓的大雨, 心中难免生起凄怆之感。
静静地喝完了药,正欲出去透透气,忽而见一侍女绕过屏风而入, 脸色颇有几分迟疑。
她于是问,“怎么了?”
“方才打听到的消息,”侍女仿佛有些担忧,“陛下昨夜歇在了九成宫。”
“这可是真的?”静亭法师惊讶道, “今日可还有朝会……”
“奴婢亦是如此想。”侍女蹙着眉心道, “可圣驾方方才过了玄云观。”
静亭法师的嘴唇张张合合, 明显也和侍女想到了一处, “不会恰巧撞上圣驾吧?”她后悔不迭, “她当时想着早点去,我还劝她晚一点,就是没能劝住……”她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侍女亦默默无言。
静亭法师走至廊下,雨水已然渐渐少了, 而天地仍是一派湿漉朦胧。雨止天晴,本就是万物天然遵守的法则。若是天定的如此机缘,又岂是人力可以改变?
早在几个时辰前, 北衙禁军统领于和光, 就夤夜入宫求见皇帝。
若是旁人,在宵禁之后, 定然是不许进宫的。但于和光不同,皇帝允许他在任何时候朝见含凉殿。而当于和光抵达以后,却被中贵人告知,陛下今夜临幸九成宫。
兹事体大,众人只能收拾出一处偏殿,让于和光稍作等候。天子寝宫,即便是偏殿,亦远非于府可及。而在一片金灿灿的华光中,于和光却仍旧坐立不安。已是寅时,禁中一片黑寂,所有人都正在睡梦之中,唯有含凉殿外,郎卫仍在彻夜不眠地保卫宫廷。
于和光不知自己混沌了多久,而当他清醒过来时,天穹已经下起了不息的晨雨。他暗暗感叹自己运气的不佳,先前一无所获时,面见天子,次次惹得君王怫然不悦;而如今难得有消息了,求见皇帝却是千难万难。他开始考虑此事后,要不要设法转一转运了。
终于,外头传来了动静。于和光连忙抖擞起精神,等待着皇帝的召见。却不料下一刻,竟是内侍监福宁走了进来。福宁迎着于和光惊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询问,“大人可是带来了未央宫的消息?”
于和光面色肃然道,“正是欲求见陛下。”
福宁微微一笑,道,“陛下口谕,令大人与我言说就是。”
听闻此言,于和光内心惊悚不已。要知道,皇帝对于此事的在意,已然到了有些入邪的程度,如何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但福宁是皇帝信重之人,他丝毫不敢质疑,只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前几日,太医署遣人看顾中宗淑妃,却不料……”他说着说着,却发现福宁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了,他糊涂起来,又有些恼怒,于是不知不觉止住了话语,无比疑惑地看着福宁。
“您呀!”福宁惋惜不已,“如何竟是迟了一步?”
“此言何意?”于和光更迷惑了,“中贵人何出此言?”
福宁于是叹道,“就在方才,陛下遇见了贵妃。”
于和光听了,却是还回不过神。陛下方才遇见了贵妃?这怎么可能?然而下一瞬,他立马想起了皇帝昨日歇于九成宫,而玄云观与九成宫正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反应过了,一时脸色青青白白,十分精彩。
福宁瞧着他这个模样,想起自己这一年,被皇帝折磨得痛苦不堪,也不由得感同身受起来。他出言安慰了于和光几句,终于使得他退出含凉殿时,面色稍稍好转。
福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仍是叹息不停。此时雨露渐止,天光初现,尽管仍是灰沉沉的,仍旧是个将要下雨的天气,但福宁心中松快许多。皇帝打发他回来应付于和光,自己却和贵妃去了未央宫。福宁遥遥望着未央宫的方向,想起今早这一巧遇,还是惊奇不已。每当他觉得两人的缘分要断了,命运总是不可思议地给他们续上一段,真是叫福宁无言以对了。
“这可真是,”福宁摇摇头,“只能说是天定的缘分了!”
和往常一样,念舒早早地起身,梳洗完毕后,便坐于窗前修剪起花木来。
深宫寂寞,加之皇帝久不幸后宫,六宫就越发寥落起来。念舒本人倒还安闲自在,却也时常能听到宫娥们吐出幽怨之语。皇帝正当年华,姿仪俱美,加之其天然具备的尊贵气蕴,难免会引起一些浪漫的遐想。而皇帝本人对待后宫又是如此冷淡,也不怪众人灰心丧气了。
而念舒从不理会这些。她端详着面前洁白的玉簪花,看着它莹润的花瓣,透出些美玉般的光泽。在它淡而美的气息中,念舒想起了一个终生都不能再见的人。她忽而感到微微的惆怅。
念舒安静地想了一会,忽然察觉到外头躁动起来。她感到疑惑,刚想唤一声灯草,灯草自己便走进来了。瞧着她略微不安的神情,念舒仍是很镇定,问,“怎么了?”
“回禀娘娘。”灯草低声说,“未央宫那边……贵妃醒过来了。”
念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低低呢喃一声,“她回来了?”
灯草没有听清,于是问道,“您在说什么?”
念舒猛地回过神,迎着灯草疑惑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
“贵妃醒来了,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念舒放下了手中的剪子,而后微笑道,“你且去备礼,一会代我向贵妃道贺。”
灯草惊讶道,“您不亲自去吗?”
“我去做何?”念舒摇摇头,“陛下现在定然在陪伴贵妃,我若现在去未央宫,反而惹陛下不悦。”她缓缓道,“……我们心意到了便好。”
灯草张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但还是低声应下,而后退了出去。
念舒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未央宫的动静,很快就传遍了大明宫,而后是整个长安。
先不提人们是何等的惊奇感叹,而在未央宫中,若微已经和众人哭成了一团。
雪青拥抱着若微,简直是喜极而泣。素影,宋嬷嬷等人,也是不停擦拭着眼泪,若微更是哭得停不下来。云朵眨着淡蓝色的眼睛,窝在素影的怀里,只是好奇地看着她。
“云朵。”若微小声和它打招呼,“你不认得我了吗?”
云朵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若微试探般地摸了摸云朵的脑袋。
云朵犹豫了下,而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若微伸出手,抱过了云朵。
抚摸着云朵柔软的毛发,若微不由得落下泪来。
殿门之外,赵郁仪静静听着若微的哭泣声。
身侧的内侍悄悄看着皇帝的神色,知道皇帝此时的心绪又坏了。
他不是福宁,因为并不敢出言劝慰皇帝,只是自顾自的恐惧颤栗着。良久,他终于听见皇帝开口了,“她现今不愿见朕。”皇帝淡淡道,“你便替朕在这守着。”
他连忙伏地应是。
皇帝仰着脸想了一会。
“她哭得厉害,一会只怕嗓子痒,你去叫膳房煨些桑菊饮,务必盯着她喝下去。”皇帝想到了什么,又道,“眼睛也容易疼……吩咐贵妃身边伺候的人,须得敷一敷眼睛。”
内侍连应不迭。
皇帝沉声问:“可记清了?”
“一切都交给奴婢。”内侍赶忙道,“您尽管放心。”
赵郁仪点点头,他最后望一眼殿内,而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侍从们赶忙跟上皇帝脚步。未央宫外,内侍持节,郎将跟从,天子的仪仗声势浩大,一路往紫宸殿而去。
若微平复了心绪,和众人一起用了午膳,才初初歇息一会,便有人要来求见了。
若微没有问是谁。
“我不想见。“她只是说,“我今天谁都不见。”
通传的人默默应下,而后退出去了。
若微和众人说了会话,感觉有些疲惫了。
“我想睡一会。”她说,“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所有人对视一眼,俱退出去,只留下了若微一个人。
若微躺在床榻上,发怔般地望着未央宫镶金嵌玉的穹顶。香鼎内徐徐燃着的苏合香,缓慢地涌入她的鼻尖,她一时感觉如在梦中。
她真的……有离开过长安吗?
若微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任凭困意逐渐涌上,终于是睡过去了。
若微一觉睡过了晚膳。
她睁开眼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色的月光映入殿中,若微看清了外头如丝如针的雨滴。
她喃喃道,“又下雨了?”
她下了床榻,很快就惊动了殿外的人,雪青第一个走进来,“戌时将过了。”她柔声问,“您饿不饿?”
若微并不饿,但看着雪青,她还是说,“有一点。”
雪青于是笑了,她挥手,招呼人把膳食传进来。“我见您睡得香,便没有扰您。”她边给若微系上外衣的结带,边道,“一直热着汤呢。”
若微说好,她坐定了,拿起汤勺,刚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外头一阵轰响的雷鸣,她吓得把汤勺掉在了地砖上。
她随口问,“外面雨很大吗?”
“只是响声大。”雪青笑道,“刚下没多久。”
若微喝着汤,小幅度地点着头。又听雪青道,“下午陛下来了。“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见您在睡,只在榻前瞧了您一会,便离开了。”
若微怔一会,只是点点头。
不得已跟着赵郁仪回了宫,若微心中是有怨气的,一时半会并不想看见他,所以这样,刚好不用碰面,正好。
若微用了一炷香时间,把晚膳吃完了。因为外头下着雨,就在殿内走了几圈,然后逗云朵玩。
正高兴间,云霏忽而走进来,低声道,“陛下来了。”
若微一愣。
“如今就在宫外。”云霏又补充道,“……陛下是问您的意思。”
若微心中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她只是说了两个字,“不见。”
云霏应了,而后退了出去。
而在一旁,雪青则默默低下了头。
未央宫外,赵郁仪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当然感到气闷,在气闷的同时,又无比的沮丧,也感到十分的伤心,但和之前的伤心比起来,这简直算不了什么。光是想到与若微相隔如此之近,他便振奋不已。因而尽管被拒之门外,他也能充分地调节自己的心态。
皇帝心情尚可,而周围服侍的人则是胆战心惊了。御辇内,他们战战兢兢地擦拭着皇帝被雨水沾湿的冠服,连大气都不敢出。最终还是福宁开口了,“陛下。”他问,“是回含凉殿吗?”
皇帝思考了一会,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心情,必然是难以入睡的。“不。”皇帝道,“摆驾紫宸殿。”
福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他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应诺
今上的生母, 乃是先帝的元后。当年裴氏全族坐罪被诛,裴皇后无可自辩,只得自缢而亡, 由此以证清白。先帝并未废去其后位, 仍将其以皇后之礼葬于南园东面, 谥为昭哀。
当今即位后, 便有朝臣提议,将昭哀皇后灵枢迁入阳陵,与先帝合葬, 被皇帝断然拒绝。众人于是领悟到了皇帝的意思,于是都噤若寒蝉了。
宫中既无太后,而有着与太后相似地位的,便只有先帝德妃了。因而若微回宫的第二日, 于情于礼, 都应该去拜见德太妃。
卵时刚过, 大明宫中日光灿灿, 春风和美。若微走在宫道上, 心中有一些担忧。“这一年,我在宫外,太妃知晓吗?”她低声问雪青。
雪青点点头,“您不必担忧。”她悄声道, “您回来了,太妃娘娘只有高兴的。”
若微不禁一愣。
雪青只是道,“您见了太妃便知了。”
她们又说了会话, 不多时, 便到上阳宫了。守门的宫女见到一个面生而美丽的宫装女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若微只是和柔地看着她。乍然望进那双波光粼粼的美眸, 小宫女一下反应过来了,“见过贵妃娘娘。”她连忙跪下,“奴婢这就带您进去。”
若微说好,小宫女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时感觉如在梦中。直到贵妃进了内殿,她依旧感觉脑中一片晕眩,用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
令若微料想不到的是,上阳宫内不仅有德太妃,还有一个泪眼朦胧的归宁。
“总算是见着你了。”归宁紧紧握着他的手,“我还以为,还以为……”话还未说完,她的泪水就婆娑而下。
“我,”若微歉然不已,她喃喃了许久,最终只能苍白地道一句,“我让你担心了。”
归宁抱着她又哭了一会。
德太妃望着她们二人,眼中亦是泪光闪烁。等到归宁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一边给她擦拭着眼泪,一边嗔怪道,“多大的人了,哭得还和一个小孩子似的。”她轻柔地抚摸着归宁的面颊,温柔道,“贵妃回来了,你要高兴才是。”
归宁吸着鼻子,一直不停地点头。
若微看着她们,心中很是愧疚。
待归宁稍稍平复下来了,德太妃便把目光转向了若微。
她的目光是洞悉了一切的明晰。
“好孩子。”她抚上若微的手,温柔地说,“这一年,你真是受苦了。”
若微不禁垂下头,刚想说些什么,德太妃却又开口了,“你是不知道,陛下这一年,是有多么的伤心。”德太妃的眼泪落下来,“我的心呀,都要被你们两个孩子给揉碎了。”
听着她无比心碎的语气,若微一时说不出话来。
“幸好,你回来了,回来便好……”德太妃望着她,语气已经近乎恳切了,“往后,便好好同二郎过日子吧!”
若微垂头不语。
半晌,她才轻轻道,“您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德太妃不由得松一口气。
五月,春日将尽,日光渐长。在一片寂然的跪拜中,皇帝悄然走进了上阳宫,他并没有走进内殿,而是停在了屏风之外,金色的日光渐渐没过他的身躯。听着殿中人的对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用完午膳后,若微和归宁一起回去了。
德太妃凝视她们的背影许久。
侍女揉捏着她泛酸的肩膀,说,“您明明知晓,当初,贵妃是自己想着离宫的,”她静默了半晌,“我还以为您会同贵妃说一说……”
“我说这些做什么?”德太妃道,“你是要我教训贵妃吗?”
侍女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奴婢绝不敢如此想。”
“那便是了。”德太妃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敢,我便敢吗?”
侍女一怔。
“我并非陛下的生母。”德太妃缓缓道,“陛下愿意敬重我,是陛下的情义。我却不能连分寸都不顾了。”
“况且,”德太妃想起了什么,又是一叹息,“皇帝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便是阿晚在世,也是劝不动他的……何况是我呢?”
“您也是心疼陛下。”侍女沉默半晌,“这一年,陛下他……”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听闻此言,德太妃不由得微笑了。
“正是因为心疼二郎,我才会如此做。”德太妃闻着殿中馥郁的燃香,徐徐道,“贵妃呢,瞧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二郎先前想必是使了一些磋磨手段,才让贵妃如此惧他。”
“连如何对人好都不会。”德太妃有些无奈了,“二郎可真是个傻孩子!”
侍女听得战战兢兢,全然不敢应和。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德太妃仍是叹气,“按眼下这个情形,贵妃离了二郎,还是好端端的。二郎没了贵妃,恐怕又要死一回了。”德太妃摇了摇头,实在是对皇帝无话可说,只能道,“我们且先看着吧!”
大明宫中的湖光是极美的。
若微和归宁说通了许多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蓬莱池畔。天空一碧如洗,午后的日光透过榆树叶缝隙间射下来,碧青色的湖水中是一阵一阵闪闪的波光。
归宁感受着徐徐拂来的暖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笑了,“幼时我经常来这玩呢,有阿兄和我一起,母妃也不拦我了。”
若微想象不出赵郁仪同人玩闹的样子,于是没有应声。
归宁想起了逝去的孩童时代,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她打量着若微的神色,凑近她,“微微。”她悄悄地问,“你还是不喜欢阿兄呀?”
若微不禁一愣。
“公主问这个做什么。”若微无奈道,“你想我说是,还是不是呢?”
“我当然想你说不是呀!”归宁嘟嘟唇,“你是不知道,你一日不喜欢阿兄,阿兄就不高兴一日,他是皇帝,没人敢惹他,倒霉的就成了我们……”
归宁的语气明明是很郑重其事的,可若微听了,却忍不住笑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若微说,“我有这么重要。”
归宁嘀嘀咕咕,“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若微微笑不语,有意的忽略了归宁方才询问的问题。她把目光投向澄澈的湖水,还有广阔的天与地,感觉自己心中舒畅许多。归宁又和她絮絮叨叨了许久,还想趁机和她聊一聊皇帝,却不料府中忽然有事,只能万分无奈的离去了。
若微一人独自欣赏着湖光,正轻松愉悦间,忽而感觉周围一下变得安静了,她若有所觉的回过头,果然瞧见皇帝正在朝这边走来。
所有人都乌泱泱地跪下,而若微没有动。皇帝走近她,问:“如何就你一人?”
若微淡淡道,“公主方才离去了。”
皇帝点点头,他端详了若微半晌,忽而问,“是不想理会我吗?”
若微很平静地,“我没有这样说。”
皇帝一时被呛住,于是没有应声。他和若微看了一会湖,忽然道,“刚刚我去了上阳宫。”
若微一怔。
“你答应德母妃了。”赵郁仪握紧她的手,“要和我好好过日子。”
若微冷着脸,“我还能拒绝吗?”
赵郁仪凝视她,又重复了一遍,“……你答应了。”
若微深深呼吸着,恼怒地看着他。而赵郁仪现在只要望见她,便很满足,自觉地可以对若微的一切坏情绪视而不见。他轻轻地拥抱住若微,感受着她甜美的气息,许久不说一句话。
若微知道骂不走他,也挣脱不了,于是也任由他抱着。
赵郁仪吻着她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睛,忽而询问道,“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若微很冷淡地问,“你在意吗?”
赵郁仪沉默一会。
“……比你想象的要在意。”他声音轻柔地说。
若微许久的一言不发。
“你明明知道答案。”若微最终道。
赵郁仪脸上划过明显的受伤般的神色。
“是的,我知道。”赵郁仪柔声道,他凝视着若微的眼睛,“……我很抱歉。”
若微没有回答,她和赵郁仪四目相对。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从前,她总是太恨他,太害怕他了。如今,她还是恨,还是害怕,但却已经很难为此作出反应了。这是认输吗?若微不知道。她长久凝视着皇帝,听宫中的老人说,皇帝其实更像死去了的昭哀皇后。这仿佛是真的。因为皇帝脸部轮廓很具有男子气概,而五官则像是用工笔细致描摹过一般,是十万分的秾丽。然而皇帝平日气势太盛,威仪太重了,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忽视这份俊美。
若微靠在赵郁仪的怀中,闻着他身上淡而甜的气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回宫去。”皇帝很温柔地问她,“好吗?”
若微神情空白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搂着皇帝的脖颈,皇帝轻柔地抱起她,一步一步地朝未央宫走去。所过之处,宫人们都跪倒一片,纷纷低头。而若微长长的湖绿色的裙裾,随着皇帝的动作而轻轻晃动,在日光闪烁着异常动人的光泽。
如果
若微的情绪稍稍缓解下来了, 他们度过了相当风平浪静的一个下午。
用晚膳的时候,云朵一直在若微的裙边钻来钻去,喵喵叫个不停, 像是想要吃的。虽然云朵已经先他们吃过了, 但在膳后, 若微还是给它吃了一点点绿豆糕。
若微喂云朵的时候, 赵郁仪就在一边看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对于云朵, 他时不时会生出一些不满,但也不至于厌恶,总之是不会主动接近它;而云朵显然有点害怕赵郁仪,无论做什么事, 都自觉地绕开他。在这种不自觉的默契之下, 一人一猫也算是和平相处了。
云朵吃了东西, 得偿所愿, 就高兴地蹭着若微, 若微也专注地抚摸着它,这让云朵感觉很舒服,就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而在这时,赵郁仪难免会对云朵有所不满了。
云朵吃饱喝足, 就有了玩闹的兴致,它跳下若微的膝盖,开始满殿地乱蹦。若微一直微笑看着它, 正看得入神, 赵郁仪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若微于是转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赵郁仪紧紧握住她的手, 说,“刚刚用完膳,我们出去走走吧。”
若微一愣,一时也想不出如何拒绝。毕竟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稀里糊涂的,她就站起身,跟着赵郁仪出去了。他们走出外殿,来到未央宫内一个很大的花园中,银白色的月光,一下洒满了若微全身。
大明宫中,原本只有四处较为集中的花苑,新帝即位后,特意令人在未央宫中新开辟了一个,很大程度上参照了苏州园林的风格。若微刚回宫廷不久,还未认真地看过未央宫。这时她忽而来到此处,一股亲切感便油然而生。
园中树木以梧桐为主,间有银杏,玉兰,丁香作为点缀。奇石罗布,佳木葱茏,连地面上铺就的鹅卵石都是五彩的颜色,正值五月,牡丹花,长春花,凤凰花齐齐绽放,丝丝缕缕的芳香沁人心腑。花朵的颜色俱是极艳美的,此刻沉浸在霜白的月光下,却显得格外仙气飘渺起来。
若微看着美景,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她还想往前看看,下意识地抬起脚步,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被人握住了。她于是转过头,在月下,赵郁仪正很安静地凝视她。
他的目光很温柔,很宁静,奇异的令若微并不想躲避。他们相互注视许久,还是赵郁仪先开口了,“这里建成以后,”他的语气染上了回忆的伤感,“……我一直想和你一起看。”
若微不由得沉默下来,赵郁仪凑近她,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然后低声问,“你喜欢吗?”
若微感觉心中一片安然的宁静。“我很喜欢。”她不想欺骗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很小声地说,“……这让我想起了家。”
赵郁仪静默一会,然后说,“这一年,你没有回家。”他久久凝视着她,“……我都知道。”
若微并不意外,“你派人盯着我家。”她一双美丽的眼睛静静看着他,“……我不敢回去。”
赵郁仪轻轻叹息一声,“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用自嘲般的语气说,“对上你,我总是没有办法。”
若微的语气倒很平淡,“你怎么说都有理。”
赵郁仪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因为比起他心中所想的,他所做的完全是另一个相反的反向,的确无法使人信服。他只是看着若微,在霜色的月光之下,她的脸庞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瞬便要飘然而去。赵郁仪又开始徨然了。
“微微,微微。”他开始唤她,确认她仍在自己身边。果然见若微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的眼眶一下湿润了,“你这一年,是如何过的?”他不安地说,“……我想知道。”
若微略微怔住,清楚他迟早都会查出来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赵郁仪一直很安静地听着,月光太黯淡了,若微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便很不安,于是问,“你不会迁怒她们吧?”她的神情很不放心,“……她们不知道我是谁。”
静默半晌,赵郁仪终于开口了,“我不会。”他仿佛是很压抑地动了一下,而就在这一瞬间,若微看清楚了他的脸庞,有一滴很晶莹的泪水,正在他的眼睫毛上,轻轻的颤抖着。他的声音也随之颤抖了,“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心你,幸好你无事……”他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我要感谢她们。”
若微怔怔的,“你不生气?”
赵郁仪久久地凝视她,“一看到你,我就完全顾不上生气了。”
若微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用很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由于和他之间种种激烈的纠葛,若微一直以为自己认识他许久了,然而其实也不过三年而已。想到这一点,若微难得有些迷惑了。她喃喃道,“你说的是真的?”
赵郁仪没有回答,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她。他双手捧起若微的脸颊,见若微没有抗拒,便开始了一场很漫长的亲吻。这个吻很温柔,很缓慢,带有一点试探性,就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一样。这仿佛是一个迟到了很久的亲吻。因为一开始,赵郁仪绝对没有这样吻过她。
想到这一点,若微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开始轻颤起来。她睁开潮湿的睫毛,刚好吻已经结束了。赵郁仪又亲了亲她的眼睛,这一下来,她全身都是他的气息了。
若微靠在他怀里,仍然处于长吻之后的余韵中。幽甜的蘅薇香一缕一缕,她感到很适然,很沉醉。她本能地想要进一步索取,可又很快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赵郁仪显然察觉了她的情绪,他想要继续的动作停顿下来。
“微微,”他望进她的眼睛,语调很哀伤,“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我们?”若微喃喃,“……我和你?”
“对。”赵郁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们。”
若微下意识地要拒绝,“不行。”她摇着头,仍是拒绝道,“我们……不行的。”
“试一试吧。”赵郁仪哀求她,“至少试一试。”
若微的眼中,忽然就泛出了一点泪光。
赵郁仪屏息望着她,“可以吗?”
若微望着他,是彻底的茫然和无措了。
“重来吗?”她低语道,“我们可以从哪里开始?”
赵郁仪一时失声。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喃喃道,“我一定好好爱你。”
若微轻声说,“……太晚了。”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座禁锢她的宫廷,即便它看上去有多么的堂皇美丽;还有眼前的人,无论他的姿态有多么的卑微,而就本质而言,他仍然是她的主宰者。选择的权力从来不在她的手里。
若微静静地看着他,“现在便很好了。”
赵郁仪的心猛地下坠。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完全出声不能。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就已然落了下来。
他的怀中抱着若微,明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明是十分温暖的,可他却寒冷得几乎哆嗦起来。他下意识地又抱紧若微,而她亦没有挣开,仍旧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紧紧相拥的这一瞬间,赵郁仪感觉到了自己的荒谬,愚蠢,以及可笑,他完全找不到一个更妥帖的词来形容自己了。
这个夜晚,皇帝仍然歇在未央宫。
深夜,未央宫依旧燃着幽幽的烛火。这是皇帝登位以来,第一次临幸后宫。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心思在跳跃浮动。而在未央宫中,许许多多的宫人也在惴惴不安。云霏立在殿外,心跳快得近乎跳出来。雪青在她的身旁,也是忐忑不安。两人相互劝慰般的絮絮低语。
殿内烛火昏暗,重重的帷幔之外,几个内官仍在静跪守灯,恍若泥胎木偶一般,对帷幔内的一切动静都不闻不问。
在一片全然的漆黑中,若微的呼吸有些不稳。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刺激,既便在结束之后,她仍旧久久回不过神来。赵郁仪仍在吻她,今晚,他只是在不停地吻她,取悦她。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问,“怎么样?”
若微轻轻地点头。
赵郁仪望着她泛出红色的脸颊,尽管心中情绪迟滞,但仍然不由自主的微笑了。“很晚了。”他安静地亲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不稳,但他仍旧保持着如常的语气,“我们歇息吧。”
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活跃,于是她疑惑了。
“不继续吗?”她喃喃般地问。
赵郁仪凝视她,轻轻地问,“可以吗?”
若微注视他半晌,而后闭上了眼睛。
赵郁仪的呼吸一下加重了,轻轻吻着若微脸颊上的泪水,他终于来到一片旷别已久的,滚烫的热地。快意的感觉一下疯狂地涌上,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又是如此的酸涩。
在窗外,月光像雪一般轻盈,它透过窗棂,在轻薄的纱幔上映出婆娑的影子。而在这一瞬间,若微的眼泪落入了赵郁仪的唇上,是十分涩而苦的味道。
瑞脑
若微和赵郁仪坦白一切后, 便依次给静亭法师和许六娘子寄了书信。
静亭法师看到信后,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这可是真的?”她不停的自语道,“如何会有这么巧的事……”
惊讶过后, 她不免惶恐起来。“陛下不会怪罪吧?”她喃喃道, 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中的内容, 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于是在第二日, 静亭法师来到了旷别已久的宫廷。行走在大明宫之中,她微微有些怅然起来。当年中宗皇帝尚在时,大明宫不过是一处寻常的偏宫, 而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大明宫已然取代太极宫,成为了国朝的正宫。世事的沧桑多变,也尽在此可以体现了。
若微在看见静亭法师的第一刻, 心中是非常不安的, 而当看到静亭法师一如既往的慈蔼的脸庞, 她的心便安定下来了。
“如何要瞒着我?”静亭法师不由得嗔她, “想想我先前, 以为你是个寻常的家人子,还叫你入宫去侍奉陛下,如今想来……真是羞也羞死了!”
若微赧然道,“您尽管怪我吧。”
“我怪你做什么?”静亭法师微笑道, “你不告诉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不过,”静亭法师犹豫了会, “你在宫外这么久, 陛下没有疑你吧?”
若微怔了会,才反应过来静亭法师在说什么。“没有。”若微小声道, “……您想多了。”
“那便好,”静亭法师彻底放下心来,“陛下既然如此行为,想来是真的喜爱你了。微微,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呀!”
若微沉默下来。
“既已回来了,就好好为自己打算吧。”静亭法师语重心长地说,“不要为难自己,明白吗?”
若微点了点头。静亭法师见她神色有异,加之她先前对入宫的态度,便知晓她与皇帝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也不是她可以管的,她最多亦只能劝劝若微罢了。
“想想我,说这些做什么,”静亭法师有心让若微高兴起来,便转移了话题,“魏国夫人不是快入长安了么,这是一件多好的事……”
若微一愣,“……入长安?”
“你还不知道吗?”静亭法师讶然看她,“陛下已使人去长乐坊收拾宅子了……还未告诉你吗?”
若微反应过来了,一时高兴不已。静亭法师见她展颜,便也微笑了。
她们又聊了许久,若微还想和静亭法师用午膳,静亭法师却要去上阳宫见德太妃,两个人便只能依依惜别了。
静亭法师离开以后,若微发了一会呆。
她出神没多久,云霏就俯下身子,低低和她说,“含凉殿来了人,说陛下一会要来用午膳。”
若微随意道,“那便让膳房好好准备吧。”
云霏应是,而后便退下了。
长安的五月,气候是极其宜人的。风和日暖,春光明媚,淡金色的光映照入未央宫,殿中燃着的清甜的瑞脑香,也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雪青在一旁整理着什么,若微略略一看,皆是宫外命妇赠送的贺礼,说是庆祝她康复了……想起她的“病”,若微转着手腕上晶莹剔透的满绿手镯,忍不住微微笑了。
雪青将贺礼看过了,又使人一一放入未央宫府库。若微默默看着,雪青忽而问一句,“娘娘看着有喜欢的吗?”
若微一愣,“都先放着吧。”
“也是。”雪青道,“现下宫里什么都不缺。”
何止是不缺?若微心里想着,却没有说话。她环顾了宫殿一周,只觉得满室琳琅,金碧辉映,简直叫人目不暇接。同先前的临华殿比起来,实在是大大超过了……若微心中有些不安,却还是勉力压下了。
她和雪青有一下没一下的聊着,很快便到午时了。这几日,皇帝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来临。宫人早已将一切布置好了,若微静静等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听见殿外传来节杖之声。
皇帝命侍从在殿外听候吩咐,一个人就走了进来。今日朝会同众臣掰扯了许久,一炷香前才散朝,因而皇帝进殿时,还身着玄色的冕服。宫女连忙上前给皇帝更衣,赵郁仪换上了燕居常服,才和若微一起坐了下来。
对于日常膳食,赵郁仪并未有特别钟爱的,尚食局摸不准皇帝的口味,因而在先前,只能日日更换不同的菜式。但自从贵妃病愈后,尚食局全然接管了未央宫的膳食,日常进的亦是苏州菜式,贵妃喜爱家乡风味,皇帝便也跟着喜欢,还为此大大奖赏了尚食局——因而今日帝妃共食,食的亦是鲜鱼甜虾之类。
为了与静亭法师见面,若微今日起早了,此刻有些困倦,食欲也是平平。她草草用了些,赵郁仪抚着她微冷的手,问,“哪里不舒服吗?”
若微摇摇头,只说,“有些困。”
赵郁仪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实在是不必急着唤人入宫……”
若微便说,“是我心急了。”
她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是静亭法师与我说,我才知道阿娘要来长安了……您怎么没早点同我说?”
“我正想一会和你说。”赵郁仪含笑望她。“魏国夫人已然快到长安了,约莫就是这两天的功夫。”
若微一下高兴起来。
“这么快吗?我还以为要十来二十天呢。
依譁 ”若微惊奇道,忽而又有些悲伤了,“……我好久没见阿娘了。”
赵郁仪微微沉默。
“我已叫人把宅子收拾出来了。”赵郁仪柔声道,“叫魏国夫人多陪你些时日……若还是舍不得,在长安长住亦可。”
若微有些期待,却忍着没有应声。
“还有江家的两个小郎君,届时和魏国夫人一同入宫来,也与你见一见。”赵郁仪略微沉吟,“……也让我瞧一瞧他们。”
若微知道他想做什么,便道,“玠儿和玦儿还小,还看不出天资……”她犹豫了会,“您不要操之过急了。”
“交给我就是。”赵郁仪只是微笑道,“我有分寸。”
若微还想再劝,但见他心意已决的样子,便暂时不出声了。日后找机会说说就是……若微刚刚打定了主意,赵郁仪便把她抱在膝上,询问她平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态度温柔,声音和悦,若微实在是生不起一点反感之心,便也很认真地和他说了。午后的阳光交织错落,穿梭于瑞脑香缭绕的微隙之中,殿内一片光灿朦胧。在若微的眼中,赵郁仪的面容格外模糊,却又格外清晰。
前几日的花园一叙,赵郁仪仅仅在当晚情绪有所失控,而在那之后,他依旧以往常的态度来对待她。十分关爱,温柔以及体贴。想到这里,若微有些出神了,然后他听见了赵郁仪在唤她,“微微,微微?”他的声音很温柔,问,“怎么了?”
“没什么。”若微反应过来,想起了什么,又说,“不过,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赵郁仪的语气很纵容,“只管和我说。”
“最近好多人给我送礼。”若微抿抿唇,“还有很多人求见……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这有什么要注意的?”赵郁仪失笑,他望着若微的眼睛,温和道,“你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若微愣愣地点了点头。
“若有说话好听的……”赵郁仪漫不经心道,“便时常叫人入宫陪你,全当打发时间了。”
若微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赵郁仪静静抱了会若微,看了看天色,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心中很是不舍,但只能道,“下午还有人要见。”他亲了亲若微,“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瞧你。”
若微小声地说好。
而赵郁仪仍是一动不动。
若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一散朝便赶来了,现在又要走了,实在是累得紧。”赵郁仪笑道,“可以亲亲我吗?”
若微的脸一下红了。
犹豫了会,她凑上前去,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赵郁仪已经很满足了,他站起身,展开双臂,很快便有宫人上前侍奉他更衣。他趁机又亲了亲若微的额头,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已然走出了外殿,他想起了什么,又吩咐一边垂手静立的内官,“日后命妇入见,若有不敬之语……”皇帝沉吟片刻,“贵妃性子和柔,恐怕不会过多计较。你只管告诉朕,明白吗?“
内官伏地应是。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望着正午高悬的红日,忽而想起了许多事,心中不免有些气闷。微微对任何人,都是最温柔不过的。唯独对待他,却是如此的铁石心肠……皇帝不由得丧气起来,方才的好心情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着郁郁的心情,他回到了紫宸殿。
皇帝心绪欠佳,倒霉的就是底下人。礼部尚书刘应物一进殿,天子脸上若隐若现的不豫之色,就把他吓了一跳。因为贵妃病愈,陛下这几日的心情都是极好的,怎么一轮到他就……刘应物心中叫苦不迭,加之他近来差事办得不好,简直是被数落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走出紫宸殿时,他的双腿都是发软的。
安国公裴述正在紫宸殿外,等待着皇帝的召见。见刘应物形容如此狼狈,他心中颇有些惊奇。而刘应物对着他,只是叹气不停。裴述还想问些什么,但内官已然唤他入内了。他于是只能告辞而去。
见了裴述,皇帝的心情略微好些了。他和裴述聊完了正事,还手谈了一局。裴述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很自觉地陪伴他。赵郁仪还想留他用晚膳,而裴述婉拒了。
“宫中规矩多。”裴述笑道,“臣还是回去更自在些。”
赵郁仪也不勉强,“天色黑了,走路要小心些。”
裴述谢过皇帝好意,感觉时辰差不多了,便想告退了。不料皇帝忽而出声唤住了他,“上回你往幽州去,可与璠之见过面了?”
“自然是见了面的。”裴述笑道,“还一同饮了酒。”
皇帝仿佛是很欣然的样子。
“如此便好。”他微笑道,“朕盼着你们好好相处。”
裴述微微一愣。他不确定地看了眼皇帝,而后如常行礼,待皇帝点头以后,便退下了。回府的路上,他依然有些神思不定,与他相伴多年的老仆察觉到他的情绪,便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裴述是最信任老仆不过的,于是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老仆听了,讷讷地睁大了眼睛,“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裴述已经想到了答案,他许久不语。
很快,老仆也与裴述想到了一处,不同于裴述的冷静,他心中颇有不忿,“昭哀皇后可出自我们家,您可是陛下的表兄……陛下怎可……”老仆不敢说清楚,只是含混道,“若真要抬举江氏,也太超过了……”
裴述任由老仆说着,没有阻止。
老仆自顾自说完,见裴述许久不应声,不禁徨然起来。
“这些话,只许在我面前说。”裴述缓缓道,见老仆连连点头了,他才继续道,“还是将来的事……且先看看罢。”
相见
说回扬州许府, 许六娘子得知母亲将若微赶走后,很是大大闹了一场。
“您怎么能如此做?”她朝母亲哭道,“微微一个小女子, 一个人在外头如何过活呀!她和三郎分明任何事都没有, 您也太狠心了!”
“我几时赶她走了?”许夫人冷着眉目, “是她自己不识好歹, 硬要走的!我可没有逼她分毫。”
就此事,许六娘子已然和许夫人吵过很多次了。可每次许夫人都是这样的回答。许六娘子气得眼睛都红了,她不再和母亲言语, 飞一般地跑回了自己的闺房。
她又气又忧愁。气得是母亲,担忧的是若微。可她毫无办法,只能枯坐在院中,等待着三郎那边的消息。三郎得知母亲如此作为后, 已然是心焦如焚, 正四处使人打听着若微的下落。许六娘子有心责怪自己的弟弟, 但瞧他这副模样, 不用自己去骂, 也已经是自责坏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见贴身的侍女急急而入,却是带来一封书信,许六娘子哪有心情看, 只叫她念给自己听,可一听信中内容,却是惊住了。
“微微已然在长安安顿下来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书信, “还说我一入长安议亲, 她便会知道,会来寻我……”许六娘子讶然道, “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和她面面相觑,也是不明所以。
正院那头,许夫人比女儿更早得知信中的内容。尽管不愿承认,但她还是小小松了一口气。
“我可不想害死一条人命,”许夫人喃喃道,“只要那江氏离我家远远的,我管她做什么……”她的声音渐渐低的只有自己能听清了。
赵氏终于在第十一日来到了长安城。
早在一年前,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来长安了。但宛玗的亲事又绊住了她的手脚。好容易将一切处理妥当了,又听闻长安城中传来的女儿病重的消息,真是一刻都坐不住,匆忙地赶来了。
只没想到在路途中,又听闻贵妃已然病愈了……赵氏的心,真是七上八下的,真恨不得立时便到长安。
如今到了,赵氏却是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一路上一句话都未说。
而玠儿则与她不同,他在马车上,一下坐左边,一下坐右边,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一刻不肯闲下来。
赵氏被他晃得头晕,就道,“赶紧给我好好坐下!”
玠儿才不理会母亲,还兴致勃勃地要叫醒玦儿,和他一起看。却不知玦儿早就醒了,只是一味的装睡,不想理会这个毛毛躁躁的小阿兄。
玠儿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兴奋着。他想来长安瞧姊姊好久了,如今终于到了!玠儿虽然年纪小,却自认为是苏州一霸,苏州哪里都被他玩遍了;如今来到一个新地方,又能看望姊姊,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玠儿正是快活的时候,看哪儿都觉得新鲜。更别说是如此恢弘,壮美的长安城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来往往的宝马香车,华美的伞状盖绵延数里,隐隐可见远方金凤垂翅般的双阙。玠儿一下看入迷了,正出神间,前方酒肆中貌美的胡姬忽而朝他眨眨眼,玠儿的脸一下红了,忽而反应过来,她的眼睛竟然是绿色的!
“绿绿的眼睛,还挺漂亮,”玠儿自言自语道,“那她看东西也是绿色的吗?这可有点吓人……”
玦儿听闻此言,也睡不住了,一下蹦到玠儿身边,把帘子扯得更开,问,“阿兄阿兄,谁有绿眼睛?”
玠儿最看不惯玦儿这副德行!他哼哼了半天,就是什么也不说,直到玦儿急眼了,才和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将要入宫瞧女儿,赵氏原本是紧张又喜悦的,被这两个活宝一打岔,如今真的只剩喜悦了。
静静听了会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等他们说够了,才微笑唤过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的抱着,问,“记得阿娘与你们说的吗?”
“嗯!”玦儿最是听话不过,立马便道,“入了宫,见到三姊姊,要恭敬,小心,不要随便讲话!”
赵氏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自己这个最调皮捣蛋的小儿子。
玠儿接到了阿娘的目光,也嗯嗯嗯地点头。只是心中还颇不以为然。那可是自己的三姊姊!就算如今在宫中,做了贵妃,又没换个人,还是他的亲姊姊,有什么好小心的!但他这半个月被耶耶,兄长,母亲叮嘱得烦了,因而此刻也很会敷衍母亲,只是一刻不停地点着头。
赵氏勉强放下心来,但仍是仔仔细细地又说了一遍。待她说完了,马车也恰巧在宫门停下了。
帘外传来内官恭敬的呼唤声,赵氏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略略稳住了心神,而后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下来。
还不等赵氏说话,为首的内官便亲亲热热地开口了,“可算等到您了!娘娘日日夜夜都念着您呢。”
赵氏乍然听闻女儿,眼眶立时就湿润了。那内官最是会察言观色不过,废话也不多说,马上就引着赵氏一行人往大明宫去。
玠儿牵着母亲的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刻不停地东张西望。对于小小的玠儿来说,大明宫简直像一个巨兽!殿宇相连,阁道凌空,金柱高耸,绵延数里的宫阙几乎看不见尽头。他简直有些看呆了,如今姊姊就和陛下住在这里头吗?难怪阿娘这么害怕陛下,原来陛下是这么的威风!玠儿不禁也有些敬畏了,但一想到三姊姊,心中的那点敬意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氏顾不上理会玠儿的小心思,内官已经将她领到了未央宫,即将见到思念多时的女儿,她不知为何却有些畏缩了。还不待内官通传,若微就已然不顾众人的阻拦,直接小跑出来了,她急切地唤道,“阿娘!”
赵氏一看见女儿,泪水就落下来了。她顾不得脑中记得牢牢的种种繁复礼节,直接将女儿抱在了怀中,只是哭道,“微微!我的微微!”
听着赵氏声声的呼唤,若微身后跟着的云霏等人,也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玠儿和玦儿的眼睛也红了。母女二人抱着哭了一阵,若微略略缓过心情了,就连声叫着母亲进宫一叙。就在此时,玠儿轻轻扯了扯若微的裙裾,小声说,“姊姊。”
“玠儿!”若微一下又落泪了,她仔仔细细瞧了玠儿一圈,说,“又长大了。”
玠儿心里酸酸的,只是紧紧地抱着姊姊。
若微任由他抱着,待玠儿渐渐不哭了,就一左一右地牵起他与玦儿的手,一起进了未央宫。
大家都坐下了,若微叫人端出些瓜果点心给两个弟弟吃,然后和母亲说着话。赵氏伤感又高兴地看着若微,停不住的絮絮叨叨着。若微只要看到母亲,心里就是高兴的,就红着眼睛,只是听。赵氏一下说完了,望着眼前华裙盛装,光彩动人的女儿,眼泪又流了下来。
“微微,”她哽咽着说,“阿娘在苏州听闻你得病,可真真是担忧坏了。你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若微一愣,她没有打算告诉母亲真相,尽管心中愧疚,但仍是说,“我已然大好了。”她微笑道,“您看看我,哪里像是身子不好的样子?”
赵氏望着女儿粉白的面颊,莹润的眼睛,心中已然是相信了。“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你可让阿娘忧愁坏了……”
若微的眼中泛着泪光,她不言语,只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赵氏渐渐平复了心情,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并无外人,便悄声道,“好孩子,你告诉阿娘,你过得好吗?”赵氏的眼眶又湿了,“旁人都说陛下宠爱你,你过得很好,但这日子的好坏,旁人如何说都是虚的,只有自己才知道……你同阿娘说实话,你过得好吗?”
若微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下,”自然是好的。”她轻声说,“陛下他……待我极好。”
赵氏听了女儿的话,却仍然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但她留意着四周,见宫室华美绮丽,琼堆玉砌,双凤绕着雕梁齐飞,罗帷华被暖香盈盈,便稍稍放下心来。不管女儿心中如何做想,但陛下一定是用了心思的……这便够了,身为女儿,命数既定,又能如何呢?
“你如此说,阿娘就放心了。”赵氏流下眼泪,“但是微微……终究是家中对不起你,累了你……”她轻轻抚上女儿的面颊,“……你受苦了。”
若微的心骤然一痛。望着母亲慈蔼的脸庞,她只是微笑道,“都过去了。”
这句话惹得赵氏哭得更凶了。若微心中酸涩难言,只能任由母亲哭泣。玠儿在一边,听着她们说话,连最爱吃的果子都吃不下去了。他连忙开口打岔,玦儿不忍见母亲姊姊如此情形,也跟着说话,终于使得气氛稍稍回暖了。
直到母亲开始和姊姊聊起远在幽州的二兄,玠儿就知道这场风波已然平息了。他见母亲一直霸占着三姊姊,自己无法和姊姊交谈,就勾勾玦儿的小指头,想和他一起出去溜达溜达,但玦儿被果子迷魂了眼,怎么都不理会他。玠儿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
若微自然看在眼里,只招呼人去跟着玠儿,随他出去玩了。
玠儿走出外殿,把未央宫中每处都看了个遍。尽管很心中很快乐,但无人和他玩耍,却不免感觉无聊起来。他蹲在树下,看着一只大蜗牛爬爬停停,也渐渐觉出了趣味。
他捡起一根小树杈,正想敦促蜗牛爬快点,却忽然察觉周围安静下来,他小小的身子也被一个人影笼罩住了。玠儿扔下树杈,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大哥哥正微笑看着他。
大哥哥生得好看,瞧着也很和气,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他朝他伸出手,声音微微含笑,“如何蹲下了?”
玠儿睁大眼睛,还没回过神。而跟着他出来的侍从齐齐跪伏于地,俱是心焦如焚。刚想出言为江小郎君解围,却见皇帝已然俯身抱起了他!
玠儿忽地被一个陌生人抱在了怀里,脑中晕晕乎乎的。闻着近旁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您是谁呀?”
皇帝笑道,“我还正想问你。”
玠儿神智还未回归,话已然说出口了,“我是玠儿!”他声音很清脆地说。
皇帝若有所思的一点头,“你是微微的三弟弟。”
听闻微微两个字,玠儿心里就是一个激灵。他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刚刚跟着他的人竟然都跪下了!玠儿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您是陛下吗?”
皇帝一面抱着他,一面走上玉阶,听闻此等童言童语,不禁失笑,“是,我是陛下。”他看着玠儿神似若微的眉目,不由得生出几分喜爱,“你懂得可真多!”
而玠儿听闻此言,却是大惊失色。陛下?陛下抢走了他的姊姊,他还以为陛下是一个丑陋凶恶的坏家伙呢!他盯着眼前人俊美的脸庞,总感觉这是一个假陛下。
皇帝逗弄着怀中的小孩儿,“怎么不说话?”
玠儿正在心中嘀嘀咕咕,说话也是极小声的,“您是陛下,那您一定是和姊姊在一起了?”玠儿还在确认他的身份,“您是我的姊夫吗?”
皇帝微微一愣,“是。”他笑道,“我是玠儿的姊夫。”
玦儿这才放下心来,起码自己没有认错人!可是他盯着皇帝,还是感觉他和自己心中的形象相差甚远,不由得大大叹了口气。
郎官
玠儿心中如何想的暂且不提, 而当看到皇帝抱着玠儿进殿后,赵氏真正是吓了一跳!
她茫然失措地站起来,还着急忙慌地的想要跪下, 皇帝却一眼瞧到了她, 自然而然地笑道, “夫人不必多礼。”他抱着玠儿坐在若微身旁, 从容道,“未央宫不比别处,朕只与夫人叙家礼。”
赵氏唯唯应是, 却仍是不敢抬头望皇帝。若微见状,连忙拉着母亲坐下,又问,“陛下不是说到了膳时才来吗?”
赵郁仪笑道, “散朝后无事, 便来早了。”
若微闻言, 便轻轻横他一眼, “您吓到母亲了。”
赵氏的心猛地一惊, 还等不及她出言否认,皇帝就已经从善如流了,“是朕唐突了。”他微微含笑,“夫人勿见怪。”
赵氏不料女儿与皇帝竟是如此相处, 一时心中惊骇难言。对于皇帝,她心中既敬畏,却又有些隐隐的怨恨。但如今见了真人, 还是敬畏的感情远远占了上风, 既便皇帝此刻态度温存,声音和煦, 她仍旧是胆战心惊的,仅仅只是不住点头而已。
若微见母亲如此情状,还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氛围,刚好一转头,就看见玠儿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便笑问,“玠儿怎么一直瞧着陛下?”
玠儿正在天马行空,忽然被人一声唤,就下意识道,“我看陛下好看!”
若微一怔,继而轻轻一笑。皇帝也是忍不住展颜。殿内侍立的众人见皇帝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赵氏尽管也觉儿子言语喜人,但嘴上仍要说,“三郎没规没矩的,还请陛下勿要怪罪。”
皇帝正是看玠儿哪哪顺眼的时候,当即便道,“怎么会。”他摸了摸玠儿的小脸蛋,顺势道,“既然玠儿如此如此喜欢朕,朕也喜欢玠儿,那便留玠儿在宫中伴驾,何如?”
若微和赵氏都是惊住。玠儿瞪大眼睛,却还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可是我还是个小孩儿,功课也马马虎虎……什么都帮不到您!”
“不会可以慢慢学。”皇帝不以为意,仍是笑道,“也不叫你做什么,只偶尔陪陪朕与贵妃即可……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玠儿眨眨眼睛,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可以住大屋子,还可以常见姊姊……玠儿深深的心动了,但还是扭扭捏捏道,“可是阿娘,还有玦儿……我会想他们的!”
玦儿在一旁,早就急得脸都红了。此刻听到玠儿提起他,连忙嗯嗯地点头,“对!陛下,我也舍不得阿兄!”
赵郁仪便把目光落在了玦儿身上,看着孩子涨红的脸颊,不禁一笑,“那你也与玠儿一同留宫如何?”他略微沉吟,“朕先封你们做郎官,如此便可自由出入宫廷了……到时想歇在宫中,还是回府,都随你们。”
听闻此言,玠儿心中一点顾虑也没有了,只是不住地点头。玦儿见阿兄点头,阿娘也没反对,便也跟着点头。两个孩子身在局中,还不明所以,殿中众人早已是心惊难言了。郎官虽品阶不显,却皆由皇帝亲授,为天子腹心耳目之臣,负责起草诏书,颁令节制,国朝的肱骨重臣,几乎皆是由郎官迁出。皇帝下此等任命,自然不是叫两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去涉足朝政,但其背后真意已然是如此显而易见了。若微听闻此言,亦是忍不住暗暗心惊。
赵氏的嘴唇张张合合,如何不知摆在眼前的是一条通天之路!理智上,她当然希望两个孩子越来越好;可情感上,她的心情却是如此难以言明。她抬起眼睛,偷偷想去看一眼皇帝,便看见皇帝正微微低着头,同怀中的玠儿低声谈笑,他语气温和,姿态极为平和舒缓,没有丝毫自矜之态,但其周身尊贵气度已然是不言而喻。在最痛苦的时候,赵氏曾许多次想过夺了女儿的人是何等模样。每一次作此遥想,都令她五内如焚,肝肠寸断。而如今,这个人就在她眼前,她不敢去恨,也不能去恨。
赵氏的心绪复杂难言,而玠儿就纯粹是欣喜了。“陛下要我做郎官吗?”他惊奇道,“有这么小的郎官吗?”
“自你开始不就有了?”皇帝含笑道,“朕既是陛下,又是你的姊夫,必然不会轻纵了你。一定要盯着你好好学一学本领!”
玠儿瞠目结舌,想不到逃离了母亲的魔爪,又来一个恐怖如斯的姊夫!但答应都答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顾不上先前对皇帝的种种意见了,只一拍胸膛保证道,“我虽然不爱学习,但还是很聪慧的!”他骄傲道,“您只管相信我!”
若微见他如此自卖自夸,真的是哭笑不得。还欲挖苦他几句,玠儿又开始卖弄自己了,“您别看我个子小小,但其实我已经会骑马了!不像玦儿,怎么学都学不会!”
玦儿对他怒目而视,“你写字还没我好看呢!”
玠儿脸一红,嘟嘟囔囔地又说了什么。大家都被这两个小孩儿逗笑了,连赵氏忍不住都舒展了眉目。
几番说笑过后,很快便到膳时了。玠儿和玠儿虽然刚刚填了满肚子的果子,但看见如此佳肴,也是两目放光,头也不抬地大吃特吃。赵氏心事沉重,仍旧是食不知味。而若微与母亲不同,今日胃口甚好。赵郁仪看在眼里,也面露欣然之色,深感自己留两个孩子在宫中,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他决意膳后回到紫宸殿,就立马令人起草旨意。
皇帝频频使人为贵妃添膳,自己却只随意用了些许,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赵氏看到眼里,心下至少宽慰许多。
膳后一番舆洗,皇帝借口前朝有事,先行离去了。临走前,他趁大家没注意,悄声和若微说,“我先回紫宸殿,不扰你们母女相谈。”他凝神想了想,“你如果想的话,不若留魏国夫人在宫中小住几日……你开心了,我见着也开心。”
若微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皇帝很想吻一吻她,但顾忌着有人在,只能很遗憾的摆驾而去了。
皇帝一走,众人都感觉轻松许多。
赵氏大大松了口气,看了眼正在和弟弟交头接耳的玠儿,不禁忧愁道,“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怕呢?”
“您实在是不必担心。”若微无奈道,“您看陛下不是挺高兴的吗?”
“陛下如今正宠爱你,自然看你什么都是好的。“赵氏道,“日后若陛下变心了呢?那从前的种种都成了罪过……”
“我哪有功夫想以后的事?”若微淡淡道,“只安心过好现下就是了。”
“也是这么个道理。”赵氏叹口气,“你便当阿娘方才在胡说吧。”
母女一时沉默下来,玠儿见母亲不与姊姊说话了,立马跑过来和姊姊絮絮叨叨,他和姊姊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有好多话要对她说!玦儿是个容易羞赧的性子,只在一旁听着玠儿讲话,然后小小的点头。若微看着两个小小的人儿,眼眶有些湿了。
若她如今仍在宫外,哪里能有见自己家人的时候呢?所以,现在已经很好了。她实在不应该再想太多。
玠儿叭叭地说了一通,见若微像从前一样,一直很耐心的回应,便确认她尽管离家了,却仍是自己的三姊姊。他钻到若微怀里,小声说,“姊姊,我还想喝你酿的桃子酒。”
若微一愣,望着玠儿明澈的眼睛,她忽而想起了仿佛过去了很久的闺中时光。她低声道,“六月份才结桃子。”她微笑道,“再等等吧!”
“嗯!”玠儿点着头,“反正我是小郎官了,姊姊随时可以见我!”
若微听玠儿提起此事,心中生起一股难言的忧虑。
“姊姊。”玠儿忽然小声地问她,“我今天这样和陛下说话,可以吗?”
“自然可以。”若微也小声说,“玠儿很棒呢。陛下很喜欢你。”
姊弟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一连几天,赵氏都歇在了未央宫。
她争分夺秒的和女儿相处,感觉这是自己几年来最快活的时候。
这一天,月色如水,星星阑珊。她们看着坐在一旁玩小游戏的玠儿和玦儿,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阿娘明日就要离宫了吗?”若微低声道,“何不多住几日?”
“哪里有长住女婿家的道理?”赵氏微笑道,“何况阿娘还留在长安呢,随时可以进宫瞧你。”
若微忍住伤感,说好。
“你和珣儿小的时候,都还留在母亲身边。”赵氏微微怅然道,“如今长大了,个个都离开我了。”
若微也思念兄长了,一时沉默下来。
“不过,看到你如今日子过得好,阿娘就放心了。”她望着女儿姝丽的脸庞,眼睛悄悄湿了,“以前,阿娘哪里能想到微微能有侍奉君王的一天呢!我应该高兴,高兴才对……”
若微望着母亲,泪水忽而落下。
“好孩子,怎么就哭了,阿娘是高兴呢。”赵氏勉力微笑了,“我留在宫中许多天,陛下夜间一直未来,容我陪你,我已经很感激了。”
若微抱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娘这几天与你一起,眼瞧着陛下心里是有你的。”赵氏低声说,“你前几天与我说,要好好过好现下的日子……可不许骗阿娘,好不好?”
若微哽咽着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赵氏说,她望着眼前轩峻华美的未央宫,眼泪忽而流下来,“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有福气的……”
若微望着母亲,勉力的微笑了。
赵氏亦深深望着着若微,在月下,两人相拥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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