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冰
第二天, 赵氏果然离宫了。
若微依依送别了母亲,在宫中静了片刻,不知为何, 心中忽然涌现一股冲动, 她不顾众人的阻挠, 提起裙裾便小跑出了未央宫, 终于在大明宫的尽头停了下来。
她立在丹凤楼上,阵阵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庞,远方, 长长的车队已经是一团很模糊的影子。若微忽而静默下来。
众人都不敢惊扰她,只在后方担忧地张望着。云霏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劝若微回宫,就在这时, 皇帝走进来了。
若微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赵郁仪长久凝视她。
半晌, 他才说话了, “微微。”他的声音很轻柔, “玠儿和玦儿正在宫中等你。”
若微小声说,“我就想站一会。”
“好。”皇帝说,他握住若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陪你。”
若微静静站了一会。
良久,她才问,“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已是巳时了。”皇帝无奈道, “早就散朝了。”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 然后闷闷地哦了一声。
“魏国夫人不是说要长住长安吗?”皇帝想了一会,“可是改主意了?”
若微摇了摇头。
赵郁仪轻声问, “那怎么还这么难过?”
若微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难过的话,说出来,好不好?”赵郁仪低声道,“要不然我怎么哄你高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若微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就是心里不舒服。”
赵郁仪沉默下来。
“那便不要去想了。”他长久注视着她,而后柔声说,“日后……我会对你好。”
若微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许久,赵郁仪忽而俯下身去,轻轻含住了她的唇瓣。
若微轻轻闭目,接受着他的吻。
左右见帝妃拥吻,俱悄悄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许六娘子抵达长安时,已经将近六月了。
因为心中惦记着若微,致使她在随母亲去见史家阿兄时,仍旧有些心不在焉,惹来母亲好一通责骂。此刻,她正在院中发愁,忽而听见前院一阵喧嚣,有人高喊道,“宫中来人了!”
许六娘子心中一惊,匆匆往正院而去,便见母亲面色僵硬地站立于地,看见她来了,母亲连忙和她招手,说,“六娘……未央宫欲见你。”
许六娘子怔在原地,“未央宫?”她颤抖着嘴唇,“……贵妃娘娘为何要见我?”
许夫人望着她,神情恍惚不安,只是摇着头。一旁却有人出声了,“六娘子!“云霏朝她微笑,“您还记得我吗?”
许六娘子望着这张陌生又熟悉脸庞,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你,你……”她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可算来长安。娘娘一直念着您呢。”云霏笑道,“娘娘特地令我请您进宫一叙。”
“娘娘?”许六娘子不可置信道,“……贵妃娘娘?”
“正是。”云霏仍是微笑,“我知您心中有疑虑,您随我进宫吧!娘娘会告诉您的。”
许六娘子僵立于地,一时感觉如在梦中。她还未开口,许夫人便忐忑出声了,“六娘年岁小,未经事,还请您不要见怪……”许夫人勉力笑了一下,“不若让臣妇随六娘进宫,也好提点她一二,不叫她冲撞了娘娘……”
云霏的笑容冷淡下来,“娘娘只叫了六娘子进宫。”
许夫人的脸色猛地苍白下来,云霏盯着她的眼睛,说,“夫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许夫人颤声应是。
“您放心,您放心!”她连声保证道,“臣妇晓得的……”
在见到若微之前,许六娘子仍是感觉浑浑噩噩的。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呢?若微,若微竟是……她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她停在阶前,甚至不敢再往上走一步。直到她听见了若微一如从前般温柔的声音,“没有吓到你吧?“她歉然道,“之前的事不能让人知道,所以……”
许六娘子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若微说,“不认识我了吗?”
许六娘子流下眼泪。
“微微!”她终于回过神来,只是泣道,“你无事就好,我可担心你了……”
若微全身一颤,而后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在若微和许六娘子见面的同时,玠儿和玦儿正与皇帝在一处。
因为玠儿和玦儿年岁尚小,出入内廷无需忌讳,若微便在未央宫收拾了处宽敞的偏殿,让他们二人暂时住了下来。
玠儿如今很快活!每日,他和玦儿早早的醒来,用过早膳,再和姊姊亲热一番后,就跑去弘文馆做功课。里头的白胡子阿翁可比家中的那些先生睿智多了,玠儿喜欢听他们讲课!到了下午,他和玦儿就去校场学武功,他自觉自己功夫长进许多,连玦儿现在都可以骑一匹温驯的小马了!当然,他时时会想念阿娘,隔三岔五就要跑去宫外和阿娘侃侃而谈,直到阿娘不耐烦地把他撵回宫去……玠儿有点忧愁,阿娘怎么就不能对他多点耐心呢!
当然,生活还是会有一点小小的烦恼。比如,他的皇帝姊夫时常会叫他去含凉殿,然后亲自考校他的功课。虽然姊夫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也从来没有斥责过他,但玠儿无端端的就是有点怕他!面对先生,他还敢敷衍一番;但面对姊夫,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将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和盘托出了。
这一日,姊姊留他和玦儿一起用午膳,好巧不巧,姊夫也来了。用过午膳后,姊夫便把他和玦儿一同提溜回了含凉殿。幸好他们最近读书很用功,姊夫对他们很满意,不仅给了他们一堆赏赐,还允许他们休息一日。这可把玠儿高兴坏了,趁着这个绝佳时机,他缠着含凉殿外当值的郎官要学箭术,姊夫也随他胡作非为。
于是这一日,入含凉殿觐见天子的臣僚,都能看见两个小孩儿在殿外耍枪弄剑,郎卫和内官们还不住地发出喝彩声。这可令他们疑惑极了,寻人打听过后,才知晓这是江家的两个小郎君……众人一面惊叹,一面微笑,然后各怀心思地进殿去了。
裴述进来时,玠儿和玦儿都累了,正坐在玉阶上窃窃私语。裴述见了,不禁面露疑惑之色,便立马有内侍来为他答疑解惑了。裴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看见一个孩子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
玠儿见了一下午的须发飘飘的阿翁,好不容易瞧见一个年轻好看的哥哥,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发现那哥哥也在看他!玠儿不由得来劲了,一下就蹦了过去。
“大哥哥好。”玠儿小大人一般地说,“你也是来见陛下的吗?”
裴述忍着笑,说是。
“那你可要小心哦!”玦儿老神在在地叹口气,“刚刚有个阿翁被陛下骂哭啦!看起来好可怜!”
裴述忍俊不禁,谢过了玠儿的好意,故作严肃道,“我会的。”
玦儿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有内官自殿内走出,要引裴述进殿。
裴述只能遗憾地和玠儿道别,而后走入殿中了。
一入内,皇帝便笑道,“怎么竟和玠儿聊起来了?”
裴述也是一脸的笑意,把刚刚和玠儿短暂的交流一五一十地说了。
“玠儿这孩子。”皇帝的声音微微含笑,“的确是讨人喜欢。”
裴述也微笑道,“臣瞧着也欢喜得紧。”
“听到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看他一眼,“恰好德母妃正急着抱上你的孩儿。”
裴述无奈极了,“太妃娘娘实在是着急了。”
皇帝只是转述德太妃的想法,没有出言催促他的意思,“因为你,朕可是日日被母妃念叨。”皇帝冷哼一声,“一会你自己和太妃说去吧。”
裴述心中一凛,却仍是故作镇定道,“臣许久未见太妃,亦很是想念。”
皇帝也懒得揭穿他,和他说起别的事来了。
而在未央宫中,若微和许六娘子在殿中说了一下午的话。
许六娘子并没有问她之前如何去了扬州,此刻又如何置身于长安。她们只是相互说了许久彼此的近况,许六娘子将要离开时,天色都已然昏黄了。
若微将她送到殿门口,犹豫了一下午,许六娘子还是犹犹豫豫地出声了,“之前,阿娘她……”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若微,“她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她有些说不出口了。
“你放心。”若微只是说,“无论如何,你们都照拂我许多。”
许六娘子松一口气,而后想起了一件更要紧的事,“还,还有,”她紧张得心里直打鼓,“三郎他先前思慕你,对你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惹得阿娘她……”许六娘子说不下去了,只是徨然地看着若微。
若微正想回答,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人走动的声音。而在下一瞬,她全身都僵住了,因为她看见了赵郁仪的脸!
而在一炷香前,含凉殿。
裴述告退以后,赵郁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若微那边应该也和人聊完了,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未央宫。
先打发玠儿和玦儿回寝殿换身衣裳,他一人去进正殿寻若微。
却不料恰巧听到了如此之事……
赵郁仪看着若微,半晌没有说话;若微僵立在原地,只是看着他;而许六娘子见若微久久不说话,正是惶恐至极的时候,忽然听若微说,“……陛下?”若微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着,“您如何来了?”
陛下!听闻这二字,许六娘子吓得直打哆嗦。她转过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敢抬头望皇帝,心中只一遍遍地想,完了,这下子全完了,不仅害了自己家,还连累了贵妃……许六娘子的眼泪忽地落下。
若微紧张地看着赵郁仪,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赵郁仪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六娘子,声音仍是很镇定,“我见差不多到了晚膳的时辰,便回来了。”他走到若微身边,垂着眼睛看许六娘子许久,“怎么跪下了?”他命令道,“起来罢。”
许六娘子颤颤巍巍的,仍旧不敢起身,只是唯唯道,“臣女,臣女……”
皇帝的语气仍旧很温和,“你今日什么都没说,朕也什么都没有听到。”皇帝缓声道,“可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记清楚了!”许六娘子忙应不迭,“您放心,臣女明白的……”
“如此,”皇帝微微点点头,“你便退下吧。”
许六娘子颤抖着起身,她含泪望了眼若微,若微朝她挤出一个微笑,许六娘子全身一抖,而后深深呼吸口气,躬着身子离开了。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若微有些不敢看他,只是沉默。
赵郁仪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他牵起若微的手,只是说,“玠儿已经在里头等我们了。”
若微僵硬地点点头,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晚膳的气氛有些怪异。
玠儿明显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用完膳后,趁皇帝在和内官说话,就跑到若微身旁,一双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
“姊姊无事。”若微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玠儿不用担心。”
玠儿用力地点头。
没过多久,若微就打发两个弟弟回去歇息了。
殿内侍奉的宫人也悄悄退下,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中,若微的脸庞显得遥远而不甚清晰。
她只是平静道,“陛下若有什么问题,便问吧。”
赵郁仪凝望她许久,却道,“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
若微一愣。她垂下头,低低道,“我害怕你生气。”她的声音轻不可闻,“……我害怕。”
赵郁仪久久不言。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若微望向他,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你相信我。”
赵郁仪轻轻抚上她脸颊,若微因为他的靠近,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赵郁仪看在眼里,手指亦不自觉的轻轻颤抖。半晌,他才柔声说,“我相信你。”他望进她的眼睛,轻声说,“……也不生气。”
若微不敢相信,“你,你……”她还是没能把话说下去。
“微微。”这次换赵郁仪面对她的不信任了,他深深叹息道,“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牵连任何人。”
若微怔愣望他。
“你这般好,”赵郁仪望进她的眼睛,“任何人心悦于你,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他的声音很温柔,“……因为我也是其中一个。”
若微一时不能言语。
宫人退下时,一如往常般,熄灭了殿中绝大多数灯火,只留一两盏在持久静谧的燃烧。此刻,在昏黄的烛光中,若微轻垂着头,露出纤细的皎白的颈子,只是静默不言,显然是一个拒绝的姿态。皇帝久久凝望着她,像是在仰望可望不可及的月光。他心中忽而生起一股恒久的悲哀,令他想说的万般话语,都寸寸在胸腔冻结成冰。
不甘
六月,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今日难得休息,玠儿原本想一觉睡到大中午,却被外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了。
他愤怒地睁开眼睛, 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玦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玠儿嘟囔一声, 慢吞吞地挪出被褥。宫人们听到里头的动静, 入内要为他穿衣裳,但玠儿自认为是个大孩子了,不用别人帮忙, 坚持要自己穿。将自己收拾妥当后,他蹦蹦跳跳地就跑去了正殿。
正殿,若微正在和许六娘子说话,玦儿在一旁专注地吃着蜜桃冰碗, 完全没有注意到玠儿。若微却一眼看到了他, “可算醒了。”若微朝他招招手, “特地给你留了早膳。”
玠儿见有外人在, 就沉稳地点了点头。和许六娘子打了声招呼后, 就喜滋滋地溜去一旁吃鸡汤小馄炖。他差不多吃完的时候,玦儿也把冰碗吃光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对若微说, “姊姊,中午我们不回来用膳,不用给我们留!”
若微惊讶道, “那你们去哪吃?”
玠儿回答说, “去清思宫!”
清思宫是皇帝尚留在宫中的两个弟弟,陈王与卫王的居所, 几个孩子年龄相仿,时常凑到一处玩。若微也不意外,只是嘱咐一句,“可别扰了两位殿下。”
“放心吧!“玠儿说,“一切有我!”
玠儿准备开溜了,若微想起了什么,又说了一句,“要早点回来,不要玩太晚了。晚上还要等你们用膳。”
玠儿随意地点点头,而后带着玦儿一溜烟地跑了。
许六娘子见状,便道,“好伶俐的小郎君!”
“你是不知道他。”若微摇摇头,“他是怕陛下一会过来问他功课呢。”
许六娘子笑道,“陛下也是想着孩子好。”
“玠儿他们还小,”若微有些不以为然,“陛下就是太急了。”
许六娘子微笑不语。她望着眼前仙姿佚貌,玉质天成的贵妃。早在扬州时,她就曾深深被若微的姿容所摄。而如今于宫中再见,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了。长安城中,早已流传着关于贵妃艳色绝世的传说。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未见过贵妃,但大家都一致的认为,唯有倾国之姿,才能引得帝王专宠于身。
许六娘子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不安了。“娘娘,”她悄声说,“那日的事……陛下,陛下不介怀了吧?”
若微怔了一会,而后低声说,“不要再提起便好了。”
许六娘子徨然地点点头。
若微察觉到她的不安,便安慰道,“放心罢。万事还有我在呢。”
许六娘子望着若微温暖的眼睛,渐渐的不那么害怕了。“您是不知道,”她喃喃道,“那日可把我吓坏了。陛下可真是……”许六娘子轻轻打了个哆嗦。
若微安抚般的握紧了她的手。
“我这么小的胆量,从前还和你胡言乱语,说想入宫侍奉陛下呢。”许六娘子赧然道,“真正见着了陛下,我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了。”
若微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从前我也是。”
许六娘子惊讶地望着她。
若微的眼中却渐渐流露出伤感之色。
许六娘子便没有再问了。
直到如今,她还是不知道若微为何会流落扬州。但她也从未想过去问。因为在这宫廷之中,有很多的事永远都不能为人所知。她转而和若微说起别的事,若微一直微笑倾听,绮丽的灯光流转在她的眼睫之间,是一种别样惊心的色彩。这座宫廷困住了她,但她本身也不知不觉成为了它的一部份。
许六娘子原本还想说什么,但却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迎着若微疑惑的目光,她勉强稳住了心神,如常地和她交谈。但在将近正午的时候,她还是告辞离去了。路上,天子的仪仗恰巧往未央宫而去,许六娘子连忙避让一旁,伏地叩拜。当她抬起头时,所见的唯有纷飞的尘埃而已。
清思宫中,几个小郎君一直胡闹到酉时。
玠儿快乐得不觉时光飞逝,偶然一看天色,整个人都被惊住了,“唉呀!”他懊恼道,“说好了晚膳前要回去的,这下姊姊可要骂我了!”
玦儿也很是紧张,“我们快快回去吧。”
“这可不行。”玠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可不要忘了,今日姊姊酿了一个月的桃子酒酿好了,陛下说要来试试的。我们两个若现在回去,可就不止给姊姊骂了。”
玦儿想起陛下,心中就是一个激灵。
“怎么办怎么办……”玠儿急得在殿内走了几圈,嘴中还念念有词。他忽然叫一声,“有办法了!”
玦儿连忙问,“什么办法?”
玠儿顾不上搭理玦儿,急冲冲跑去陈王面前,道,“殿下与我们一同去姊姊宫中用膳吧!”玠儿很诚恳地邀请着,“姊姊酿的桃子酒可好喝了!”
陈王还反应不及,“我,我吗?”
“对,您和卫王殿下!”玠儿不停地点头,“您和我们一同去,陛下就不会过多的责怪我与玦儿了!”
陈王眨巴着眼睛,要和玠儿一起去未央宫吗?说起来,他也许久未见过皇兄了。母妃也一直要他多在皇兄面前露脸,不要叫皇兄忘了他。可是,他实在是有点怕皇兄……但玠儿看起来如此可怜,作为好朋友,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好!”陈王鼓起勇气说,“我与五郎都去!”
卫王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对,就稀里糊涂跟着他们离开了清思宫。
玠儿一行人还未进未央宫,便已然瞧见了里头煌煌的烛火,还有外头立着的几个眼熟的御前的人。
几人相互看看,都面露绝望之色。
玠儿心一横,直接就走了进去!
守门的宫人瞧到他了,连忙道,“小郎君如何这么晚回来?圣驾都已至了。”他又看到了后面的几人,更是惊讶得手中的灯都掉下来,急忙忙就引他们进去了。
殿中,正是炙肉飘香,美酒怡人。玠儿鬼鬼祟祟地绕过屏风,却发现里头不仅有姊姊与姊夫,还有晋阳长公主!姊姊正在与公主说着话,没有注意到他。姊夫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问一声,“怎么傻傻地站着?”
玠儿听姊夫的语气,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回头示意后面的几个小伙伴跟上,抓紧时机就蹦了过去,晃了晃姊夫的手,“我和玦儿去清思宫找两位殿下玩了!”
皇帝含笑点点头,而后便瞧见了跟在后头的陈王与卫王,面色微有惊讶,“四郎五郎也来了?”皇帝温言道,“都坐下吧。”
陈王卫王拘谨地同皇帝见过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若微此时也不和归宁讲话了,她开始嗔怪起玠儿,“不是说了要早点回来吗?一野起来就忘了时辰,叫大家等了你许久。”
玠儿还想给自己辩解呢,但还没来得及出声,皇帝就为他说话了,“还是孩子。”皇帝笑道,“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玠儿见皇帝为他撑腰,不免得意洋洋起来,有恃无恐地看着若微。
若微瞧着心痒痒,颇想教训他一顿。但玠儿显然察觉到了危险,一晚上都紧紧贴着皇帝。若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转而去招呼陈王与卫王了。
玠儿吃了一肚子炙肉,又喝了几小盏桃子酒,脑子有些晕乎乎的。他坐在皇帝膝上,不停闹着要去外头看星星。皇帝被他吵得头疼,只能如他所愿了。
玦儿见状,也囔囔着要去。皇帝和若微说一声,便一手抱着玠儿,一手牵起玦儿的小手,往后头的花园去了。
归宁见皇帝被两个孩子纠缠,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若微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就只喝了一点点酒。而归宁已经显出醉态了。若微叫人照顾好归宁,又见陈王卫王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便与他们一同出去了。
戌时,天空是一片深邃的黑色。今晚的月亮不同于以往,是很暗淡的一轮弯月,而它的周边却一闪一闪着许多有名的无名的星。玠儿对每个星星都很好奇,皇帝便一个一个教他认。陈王与卫王站在若微身边,瞧着眼前的场景,眼睛都直了。
皇帝察觉到了后头的动静,便微笑朝若微伸出手。若微犹豫了会,而后握住了他的。陈王与卫王手拉着手,仰着头望向皇帝。皇帝微微一怔,也招手唤过了两个小弟弟。几个人于是一起在园中望星星。
玠儿即便是醉了,嘴巴也是不停的。他说什么,皇帝便应什么。若微听着他们的胡言胡语,实在是忍俊不禁。
皇帝见她展颜,也不禁欣然起来。他凝视若微许久,听见若微说,“玠儿说胡话呢,陛下不要理他了。”
皇帝听了,便微微一笑,“和你醉酒时是一模一样的。”
望进如星般的眼睛,若微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皇帝便没有再说话了,他轻轻揽过若微,和她一起遥望着天空中如沸的繁星,一时气氛美好宁静。
皇帝沐浴过后,回到内殿时,已经月至中天了。
宫人们悄声上前,轻轻擦拭着他仍有湿意的发丝,轻声细语说,“陛下,娘娘已然睡下了。”
皇帝闻言,便点了点头。彤史女官跪伏于地,仍旧在等待着皇帝的命令。皇帝朝她挥一挥手,女官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侍人无声掀开一层一层的帐幔,看着皇帝走了进去,就悄然退至了帷幔之外。已经很晚了,大明宫中的各色灯火都已然熄灭。侍人执灯跽坐,灯中寥落的烛火,将陪伴她度过这个漫漫长夜。
帐幔之内烛火稀疏,还有几点斑驳的月光。皇帝就着昏光端详若微的睡颜,她睡得很香,脸颊红扑扑的,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还隐约透出一点孩子气。皇帝心中有满足,又有隐隐的不甘。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因为一旦想起,心就会如火般烧起来。
未央宫中,是深水一般的寂静。皇帝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低头亲了亲若微的脸颊,而后熄灭了内寝最后一盏灯。
岁月
有道是“三年不改于父之道”, 新帝登位的前三年,国朝中枢大体仍是嘉佑年间的旧人物。而当太和四年初春的积雪渐渐消融,朝廷却已然开始大变模样了。天子的变革之意, 早已昭然若揭。长安城在震动之中, 迎来了全新变化的一年。这一年, 旧贵新贵来来去去, 唯一不变的,则是天子对未央宫经年如一日的尊宠信爱。
早在一年前,含凉殿便降下恩旨, 敕封贵妃生父为凉国公,其余江氏姻亲子弟也一一得以恩封。今岁除夕,天子趁天下一片欢庆之时,又赐予贵妃汤沐之邑, 食邑三百户。这一非常举止引起了朝廷诸臣的隐隐不安, 但恰逢天子封笔之日, 朝臣无奏疏可上。便只能任由天子作为了。长安内外早已悉知天子尊宠江氏之心, 也唯有望洋兴叹而已。
这一日, 东阳长公主难得入宫求见贵妃。贵妃在惊讶之下,亲自接见了长公主。长安已然步入五月,很快将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日光洒洒扬扬,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无, 绿树连着蓝天,正无精打采地微微蜷缩起枝叶。东阳公主一进未央宫门,满宫的蝉鸣声便忽地一停, 继而更加响亮地鸣奏起来。公主微微蹙眉, 幸而公主并未烦闷太久,很快便有宫人掀开帘子, 迎她走入了殿中。
甫一步入殿中,便看见贵妃正低头逗弄着怀中橘黄色的狸奴,瞧见她进来,便抬起头,微笑道,“公主来了,外头热得很,快快坐下,休息一会吧。”
“今天日头可毒。”东阳公主坐下了,环顾了下殿中,笑道,“还是娘娘宫里清爽。”
“既然如此,公主便常来坐坐吧。”贵妃微微一笑,“我日日在宫里头,也是闷得很。”
东阳公主心知此乃贵妃客气之语,却也还是殷勤应下了。她与贵妃闲聊几句,很快步入正题,“实不相瞒,”东阳公主仿佛有些羞赧,“我这次来,是有件事要求一求娘娘。”
“都是一家人,何来求字一说?”贵妃摇了摇头,“公主不妨与我说说。”
“娘娘也知,今岁陛下要为我择婿,只陛下相中的两位郎君,”东阳公主面色忧愁,“……我都不大中意。”
“这有何难?”贵妃不禁笑了,“我代公主与陛下说一说就是。”
东阳公主却是摇了摇头。
“若是如此,我自己便可与陛下说了,也不用劳烦娘娘。”东阳公主的语气略一迟疑,“……我已有心仪的郎君了。”
贵妃讶然道,“是哪家郎君?”
“就是今科的进士宁四郎,我们之前,”东阳公主的脸颊微微红了,“我们想在一起……就是恐陛下不许。”
贵妃微微一怔。
即便很少过问朝堂之事,若微也对宁家四郎有所耳闻。因为今岁科考过后,赵郁仪曾与她提及过此人,言谈中颇有欣赏之意。但即便宁四郎人品才华如何出众,宁家早在中宗时便没落了。此等家世恐怕难以相配公主……若微迟疑了会,还是说,“既然公主开口了,我便同陛下说一说。”
东阳公主大喜过望,“有娘娘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她说着说着,还欲起身朝若微行礼,若微连忙阻止她,两人相互推让一番,又聊起别的琐事来。
原本赵郁仪说要来用午膳,朝中临时有事,最终还是若微一个人用了午膳。午膳过后,若微感觉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睡得很浅,外头响起一阵零零碎碎的动静,就把她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恰好看见皇帝绕过屏风而入。看见她清醒着,皇帝微微一愣,“吵醒你了?”
若微困倦地点点头,从软塌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外头本来就吵得很。”
皇帝亦坐下来,一面把若微抱在自己怀里,一面说,“朕叫人将外头的知了都抓了去。”
“不要。”若微摇着头,“偶尔听着也热闹。”
赵郁仪自然无有不依,“都听你的。”
若微懒懒的嗯了一声,她在皇帝的怀中舒舒服服地闭了会眼睛,然后说,“上午东阳公主来找我了。”
“我知道。”皇帝凝视着若微,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她找你有事吗?”
若微便将事情说了。
“东阳怎么不直接和我说?”皇帝显然有些意外,他若有所思道,“不过都求到你头上了,朕自然是允许的。”
若微闻言,便道,“我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赵郁仪笑道,“比我的大。”
若微轻轻横他一眼,“随您怎么说。”
说完,若微又对他不满起来,“您能不能认真一点!”
“朕亦是认真的。”赵郁仪立马正色道,他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宁四郎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堪配朕的妹妹。”
“只是公主她担心……”若微说出了东阳公主的顾虑。
“这还不容易?”赵郁仪笑道,“既许他做朕的妹婿,自然不会薄待了他。”
若微“唔”一声,“陛下心中有数就好。”
赵郁仪把头埋在若微的脖颈,含糊地说了声好。若微被他蹭得痒痒的,终于忍不住道,“您这样靠着我,不觉得热吗?我可是热坏了!”
赵郁仪见她发怒,于是悻悻然的直起身子。“最近是有点热,”皇帝若无其事道,“再过半月,朝中没这么忙了,我们一同去宫外避暑吧?”
若微有了点兴趣,“去哪里?”
“去岁去了九成宫,”赵郁仪略微想了想,“今年去终南山如何?阿耶从前也常去……翠微宫的景致亦是很美的。”
若微对一切新地方都有兴趣,于是欣欣然应是。
赵郁仪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说起来,翠微宫仿佛是冲撞了你的名讳……”
“这有什么。”若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忽而警惕道,“您可不要把宫名都给改了。”
赵郁仪的确想如此做,但见若微不愿,只能作罢了。“还有,”皇帝忽然想起了玠儿,“这次把玠儿他们也带上。”
若微想起玠儿,便笑了,“您去岁不许玠儿去,玠儿可是伤心了许久。”
“去岁他才去北衙军当差没多久,若是许他跟去,也太儿戏了。”皇帝笑道,“这一年他辛苦了,正好奖励奖励他。”
若微没有异议。玠儿今年十一岁了,早早的就展露出了在兵法方面的天赋。这令皇帝颇为惊喜,也很下了一番功夫栽培他。去年上元一过,皇帝就把玠儿扔进了北衙军,让他在里头跟着学学。若微本以为玠儿会叫苦,却不曾想他在里头如鱼得水,甚至连家都不怎么回了。此时皇帝欲让他去翠微宫放松半月,若微自然不会反对。
“还有阿述一家,“赵郁仪一边轻嗅着若微的发丝,一边说,“你是不知道,那天我瞧了阿述的女儿,那孩子小手小脚的,看着可真是有趣极了,到时也叫柳氏抱来与你瞧瞧。”
前年,在德太妃的极力撮合下,裴述与中书令柳余佩家的二娘子成了婚。柳二娘子端庄美丽,性情温柔,又知书达理,婚后二人很是恩爱,就在去年十月,裴夫人诞下了长女,如今也将满一岁了。
若微听了赵郁仪此言,真是哭笑不得,“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可瞧的。”她说着说着,忽而又感觉困倦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赵郁仪见状,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最近怎么总是犯困?”他摸了摸若微的额头,问道,“可有叫太医瞧过了?”
“已然瞧过了。”若微轻轻打了个哈欠,“都说入夏易犯困呢,多饮些水便好了。”
赵郁仪点点头,只是心下仍有些隐隐的不安。“那便睡一会吧。”赵郁仪亲了亲若微柔软的脸颊,柔声道,“我也陪你躺一会。”
若微小声说好,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睡下了。
赵郁仪待若微熟睡了,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想了片刻,仔仔细细叮嘱了雪青一番,才抬步离开了未央宫。
廊庑下,福宁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轻声问,“陛下,是要回紫宸殿吗?”
“回含凉殿。”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叫张太医来见朕。”
福宁一怔,而后垂首应是。
含凉殿外,天气热得出奇,几乎没有一点风,地面被日头晒得滚烫烫的,叫人完全喘不上气来。
既便是如此炎热的天气,殿外立着的内官也丝毫不敢松懈。他见福宁从殿内走了出来,顾不及擦拭额头的热汗,便赶忙上前问,“陛下心情如何?”
“都唤张太医了。”福宁摇了摇头,“你觉得呢?”
内官不由得长叹一声。
“也难怪陛下着急,”内官悄声道,“将近五年了,贵妃娘娘仍旧没有好消息……”
福宁闻言,忍不住瞪了内官一眼,而后叹息道,“你也是陛下跟前多年的老人了,怎么还和外人一样,眼皮子如此之浅?”
内官听了福宁的话,更是不明所以。
“陛下哪里是为此事着急?”福宁轻轻摇了摇头,“陛下他是……”他想起了什么,轻轻打了个寒噤,不再言语了。
优伶
含凉殿内, 只余皇帝与张太医两个人。
面对着皇帝冰冷的质问,张太医只能唯唯道:“陛下,臣已然说过许多遍了, 贵妃娘娘的身子, 其实是极为康健的。”他稍稍吞咽了口唾沫, 继续说了下去, “娘娘其实并无大碍,近来亦只是因为苦夏,所以才……”
“如此说来, ”皇帝冷然道,“一切都是朕的问题了?”
张太医跪伏于地,久久不敢出言。
良久,他才道, “回禀陛下, 臣行医多年, 所见甚多, 有些夫妇亦是身子都无碍, 却迟迟未有子息的,”张太医说到此处,声音都颤抖了一下,“……一切端看天意。”
皇帝沉默下来。
“天意?”皇帝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十分冷漠地反问道,“朕既为天子,苍天何不如朕所愿?”
张太医闻言, 不自觉地开始发起抖来。
皇帝俯视他许久。
“朕姑且信你一回。”皇帝淡声道, “你且下去,继续按朕先前吩咐你的去做。”
张太医正欲退下, 犹豫许久,还是出声了,“陛下。”张太医迟疑道,“可要臣给娘娘开些利于子息的药方子?”
令张太医意外的是,皇帝拒绝了。
“不必。”皇帝的脸颊绷得紧紧的,“那些药喝了,也伤身子……你也不许在贵妃跟前提及子嗣,免得惹她心焦。”
张太医心中一震,而后连忙俯首应是。
赵郁仪走后没多久,赵氏便入宫和若微说话了。
母女二人一见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赵氏和若微用完了晚膳,然后问,“我是不是该走了?”
若微一愣,“阿娘回去有事吗?”
“你这孩子。”赵氏瞪她一眼,“我是怕扰了你和陛下。”
若微无奈,“陛下近来很忙,不会这么早来的。”
赵氏听了,便松一口气。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问女儿,“陛下这些年……是只有你一个人吧?”
若微抚着云朵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说是。
令若微意想不到的是,赵氏的脸上却渐渐流露出愁色。
“唉,我就是担心。”赵氏叹口气,“我也知陛下停了今年的采选,但这心里就是慌……”
若微心知母亲在担忧什么,却仍是道,“您勿要多想,放宽心就是。”
“我要怎么放宽心?”赵氏却忽然焦急起来,“你和陛下,也已经有五年了吧,却一点好消息都没有。二郎就晚你们几日成婚,如今连孩子都可以在地上跑了……你让阿娘怎么不担心?”
若微沉默一会,“这也是强求不来的事。”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呢!”赵氏深深叹气,“难道,”赵氏忽而想起了什么,她的眉头渐渐拧起来,“当年那一场病,不会害了你的身子吧?”
对于那一场“病”,若微自然心知肚明。她当下便否认道,“这是完全没有的事。”她微微蹙眉,“太医亦说了,我的身子是无碍的。”
赵氏听闻,便沉默下来。
“阿娘也不是想你去受生育的苦楚,”赵氏伤感道,“但连寻常人家都如此看重子嗣,更何况是帝王之家呢……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们家已经够惹人瞩目了,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阿娘心里担心呀!”
若微冷不丁地问,“外头很多人议论此事吗?”
“都只是私下里说。”赵氏环顾了四周,而后低声道,“……有陛下在上头压着呢,谁敢多说一句?就是阿娘悄悄与你说一说。”
“倒是陛下,”赵氏紧张兮兮地说,“陛下有无催促过你?”
“没有。”若微低声说,“陛下从未和我提起过。”
“陛下是体贴你。”赵氏长长叹一口气,“先前我总是担心,帝王的恩宠如流水过……这么多年看下来,陛下待你倒是真心的。”
若微只是安静地听她说。
“当年封国公的旨意下来,你阿耶可是徨急坏了,根本不敢接旨……更别提后来那些大大小小的恩封了。”赵氏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仍在回忆着往事,“父封国公,母封夫人,宠遇已经远远超过前代后族了,当年太祖待文宣皇后也不过如此。”
“微微。”赵氏忽然直视着女儿,“你同阿娘说实话。因为从前的事,你是不是还对陛下心怀芥蒂?”
若微没有作声。
“你呀!”赵氏何其了解女儿,一下便知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不由得丧气道,“你可真是个傻孩子!”
若微仍旧是沉默。
“罢了,左右是你与陛下的事,阿娘也不能说什么。”赵氏的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显然也是无计可施了,“你自己有分寸便好。”
若微低声说,“您放心吧。”
赵氏见女儿明显是不愿意多提的样子,便只能停住话题了。她和若微又闲聊了几句,见天色已晚,便匆匆告辞离去了。
赵氏心思颇为沉重,走着走着,没想到直接撞上了皇帝一行人。
皇帝也走在宫道上,身后仅仅跟着两三侍从,忽地看见赵氏,他微微一愣。
赵氏慌忙行礼,口中道,“臣妇见过陛下。”
“夫人不必多礼。”皇帝道,他望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说,“都如此晚了,夫人何不在宫中歇下?”
赵氏惶恐道,“哪里能叨扰陛下与娘娘呢……”
赵郁仪见赵氏如此,也不勉强了,只是温和道,“既如此,夜已深,我叫人送夫人出宫吧。”
赵氏完全来不及拒绝,因为皇帝话音刚落,便有侍人应声出列了。
赵氏见状,只能垂首谢过皇帝。
皇帝微笑点头,直到赵氏的身影逐渐看不见了,才继续往前走去。
赵郁仪来到未央宫时,若微刚刚沐浴完,还在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
赵郁仪接过宫娥手中的巾帕,边给她擦头发,边说,“晚间洗头,仔细头发不干,日后要闹头疼。”
若微任由他动作,小声辩解道,“今日与阿娘聊晚了。”
“我知道。我刚刚还碰见夫人了。”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日后若还说到这么晚,便让夫人在宫中歇下吧。”
“我也是这样说。”若微道,“只阿娘说什么都不愿意。”
赵郁仪忽然不说话了。
若微看他片刻,问,“您怎么了?”
“你也觉得,”赵郁仪略微沉默,“我对江氏的封赏……过了吗?”
若微一怔,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却仍是如实答道,“我先前劝过您,但您是一点都不听。”
赵郁仪凝视她许久。
“我有意立你为后,但你不愿意,”赵郁仪轻声说,“就只好在别的方面补偿了。”
若微轻轻看他一眼,“你怎么说都有理。”
赵郁仪叹息一声。
“现在呢?”赵郁仪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问,“微微……现在你愿意吗?”
若微望进他的眼睛,低声说,“这几年,您对我的好,我能感觉到。”她声音微微停顿了下,神情也随之变得忧伤起来了,“但还是……差了一点。”
赵郁仪追问道,“是什么?”
若微凝视他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赵郁仪忽而紧紧抱住她!
“你尽管折磨我吧!”他切齿道。
若微听着他的话,脸上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情。
“都是您自找的。”若微说。
赵郁仪紧紧抱着怀中的若微,想亲吻爱抚她,又想就此揉碎她。自从他认识她以来,看似一直是他在欺负她,但实则他一直在被她折磨。但又能如何呢?如若微所言,全是他自己自找的。
皇帝忽而低声说,“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子。”
若微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
皇帝与她对视许久,还是俯身吻住了她。
五月初五便是端阳节了。
这一日,贵妃邀众命妇入宫,共同欢度佳节;前朝,皇帝也早早的起身,散朝以后,便于麟德殿赐宴群臣。
众臣先敬贺皇帝,皇帝受礼过后,便逐一赐下百索粽,众人又朝皇帝谢恩,如此几番过后,麟德殿内终于响起丝竹之音了。
皇帝漫看着乐舞,舞姬们水袖翩翩,笑靥如花,舞姿极为婀娜动人,众人都瞧得如痴如醉。皇帝却心不在焉的,心中想着,也快正午了,未央宫此刻想必人都散了……思及此处,皇帝恨不得就此离去,却因宴席才刚刚开始,只能压下心绪,勉强忍耐。
一时舞毕,舞姬们款款而出。殿内乐声一变,忽而响起欢乐之音,众人俱是一怔,皇帝握着酒盏的手也微微顿住,也随之抬眼望去。
舞姬尽出,却是一众倡优涌入殿中,其中最瞩目的便是皇帝新近爱幸的倡优李仙鹤。几月前,皇帝与近臣同游尧山少陵园,见尧山水草丰美,鹿冢甚多,下令划将尧山全部化为苑圃。此举非同寻常,众臣还在迟疑,随行的优伶李仙鹤就出言讽谏皇帝了——这正中皇帝下怀,皇帝一时兴起才下此令,话音刚落便已然后悔了。李仙鹤此言一出,皇帝自然是从善如流,还为此大大奖赏了李仙鹤。经此一事,皇帝便对其人多有亲近。
此时,忽然瞧见李仙鹤,皇帝心中便生起不祥之感,他方欲出言,殿上的伶人早已随着乐声而动了。今日排的乃是乃是一出弄假妇戏,即倡优扮作妇人戏谑调弄,以娱众人的一种戏剧。若是寻常的假妇戏,便也罢了,可如今此出,显然是李仙鹤新近编演的,讲述了某年某地,一户人家的主君,因为专爱无子的妇人,而造成了种种笑事的故事。凭心而论,这部戏的确十分诙谐幽默,能引起人阵阵发笑,但此时此刻,麟德殿内,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死寂的缄默。
大殷立国以来,数代天子都亲幸伶人,伶人的主要职责便是取悦天子,偶尔也能以诙谐之言,去规劝天子不当之举。即便有时言行过度,但为彰显天子圣明的缘故,也从不此等微贱之人计较。因而除了前朝暴虐的亡国之君,还从未发生过天子处死劝谏伶人的先例。因而此刻,李仙鹤虽然惶惶不安,却也能够勉强保持镇定。
殿中,仍旧是一片骇人的沉默,刚刚欢乐的气氛一下荡然无存。戏中所指的人物如此明显,众人都死死低下头,不敢去望高台之上的天子。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才听见天子开口了,天子只冷淡地吐出一个字,“赏。”
天子话音刚落,众人都松一口气。李仙鹤谢恩退下,离开殿中的那一瞬间,立时便支撑不住地全身瘫软在地。马上有宫人去搀扶不提。
假妇戏过后,殿内的气氛便很是凝滞了。天子甚至未和众人说一声,沉着脸就走出了麟德殿。众臣两两相望,俱是胆寒不已,纵然面对着满殿佳肴,也已是毫无胃口了。
皇帝没有回含凉殿,而是在太液池边徘徊。
左右知皇帝心绪极坏,也不敢上前侍奉。唯有福宁战战兢兢地候命于旁。
皇帝仰头望着天空许久,忽而发问了,“这是天意吗?”
福宁屏息道,“……陛下何出此言?””朕已问了太医许多次,贵妃与朕的身子都无碍,那为何我们久久无子?”皇帝喃喃道,“难道是我从前,一直叫她喝避子汤的缘故吗?”
福宁知皇帝有此念已久,因而震颤不敢言语。
“当年,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她。而上天让她重新出现在了我面前……”皇帝的声音轻得像一缕淡淡的雾气,“所以,这是代价吗?”
福宁完全回答不能。
而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一个人默默站了许久,想借此消散心中彻骨的冷意。但是他并不能。幸而未过多久,福宁就出声了,短暂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福宁很是忐忑地说,“陛下,那方才的事……”
“未央宫定然是瞒不过去了。”皇帝的语气倒是很镇定,“一会朕亲自去同贵妃说。”
“还有,凉国公府那边……也不能叫他们胡思乱想。”皇帝沉吟了一会,说,“传朕旨意,赐凉国公府千金。总之,朕从前如何待他们,今后还如何待他们。”
福宁垂首应是。
“今日的事,朕不与李仙鹤计较,反而会大大奖赏他,因为这亦是他的本分。只是……”皇帝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胆敢唱此曲目,可就地诛杀。”
福宁内心一震,忙应不迭。
而皇帝又陷入了久久的静默之中。
李仙鹤今日这一出戏,自然是有讽喻他宠甚江氏的缘故,但这并不是他冒着性命危险讽谏天子的根本原因。那么,只能是因为他膝下空虚日久,已然引起朝中的动荡不安了。当今比起前代,藩王的权力已经很大程度的减小,但宗室谋反,在历朝历代,向来是屡见不鲜。更何况,如今陈王卫王尚在长安,万一有人以他们的由头来生乱……
赵郁仪对自己的两个弟弟,还是比较有感情的。但也不妨碍他对他们生出疑心。此刻,皇帝在心中森冷的盘算了片刻,直到正午将过,才摆驾而去了。
原谅
皇帝心思颇重的回到未央宫。
内外命妇都已然离去, 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在忙碌,看见皇帝,众人慌忙跪地行礼, 皇帝挥一挥手, 不用他们跟随, 一个人便踏入了宫门。
若微正在喂着缸中的小鱼。
金灿灿的日光下, 金鱼悠闲地在水中游弋,鳞片上闪耀着玛瑙一般的光,格外优雅迷人。有几条小鱼察觉到生人的靠近, 害羞地躲在了绿茸茸的水草之后,远远看去,像是簇簇深橘色的绒球。
若微看见皇帝,明显一愣, “您怎么来了?”
赵郁仪说, “前头待着闷, 我来看看你。”
若微也不知信没信, 只是点点头, 然后继续给石缸中的鱼儿喂食。
赵郁仪看着缸中争相夺食的鱼儿,忽而说,“刚刚麟德殿的事……你不要多想。”
若微的手微微一顿。
“我可以不多想。”她平静地说,“其他人可以吗?”
“无需理会旁人。”赵郁仪只是说, “我会处理好一切。”
“您要怎么处理?”若微仰起脸看他,“只要事情一日不解决,所有人都会心思浮动。您压得下一时, 却压不下永远……只要您在位一日, 便时时刻刻会有人以此生乱。”
赵郁仪长久注视她。
而后,他抚上她的脸颊, 低声问,“那你想我怎么做?”
若微难以控制地全身颤抖起来。
“说话!”皇帝命令道。
若微撇过脸,想逃离他的束缚,但她全然挣脱不能。她僵着身子,许久许久没说一句话。
“我不想。”若微忽而小声说。
皇帝穷追不舍,“你不想什么?”
“我不想你找别人。”若微深深地吸着气,说,“我想你是我一个人的。”
皇帝的手忽而颤抖了一下。
下一瞬,他就深深抱住了若微!
若微紧紧贴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她几乎可以听见赵郁仪心口剧烈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微微。”皇帝低语道,“你第一次与我说这样的话。”
若微没有说话。
皇帝又问她,“你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
若微仍旧不语。
皇帝哀求她,“说句话吧。”
若微在他的怀中动了一下,皇帝慌忙放开她。
他还在等待着若微的回答。
若微望进他的眼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皇帝紧紧抓着若微的肩膀,几乎要流下眼泪。
“微微。谢谢你。”他不停地喃喃道,“我爱你。”
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还没有原谅你。”她小声说。
赵郁仪全身一震。
“你当然可以。”他低声说,“全是我的错。”
若微的眼泪一行落下。
“对。”她说,“全是你的错。”
赵郁仪再次将她抱在怀里。
日光下,他们拥抱许久。
等到情绪稍稍平复了,两个人就回到了殿中。
若微拒绝了赵郁仪要给她擦眼泪的提议,坚持要自己擦。
赵郁仪自然无有不应。
忽而,若微问,“那你要怎么做?”
赵郁仪的注意力还在若微身上,一时反应不过来,于是问:“什么?”
若微瞪着他,“就是我们方才说的事!”
赵郁仪脸上的笑容稍稍淡下来,“你不用担心。”他柔声道,“交给我来解决。”
若微沉默一会。
“可以吗?”她问。
皇帝凝视她,“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若微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问,“你……你要杀人吗?”
皇帝斟酌着词语,“……如果需要的话。”
若微小声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皇帝把她抱在膝上,像哄小孩子一般哄她,“我永远在你身边。”
若微不安地咬着唇瓣。
“别怕。”皇帝亲了亲她的脸颊,“万事都有我在……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三道四,无需顾忌任何,直接将他处置了。”
若微有些无奈,“没人敢在我面前说。”
“那便是了。”皇帝低笑道,“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若微想想也是,便不吭声了。
“况且,现在都还早。”赵郁仪长久凝视她,“一切……都还有可能。”
若微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端阳一过,皇帝便降下旨意,将东阳长公主出降郑国公长子宁瞻。同时,为表庆贺,特增加公主封邑两千户。
旨意晓喻长安,众人虽然意外,却也不至于惊讶失措,只是难免私下艳羡宁氏了。但此事并未夺去众人全部的注意力,因为自李仙鹤讽谏一事后,皇帝还未作出任何举动。这种山雨欲来之感,令众人都心惊难言。
晋阳长公主府中,归宁听闻兄长为幼妹赐婚,也不过略略惊讶而已。她出神地凝望着窗外摇曳的花木,许久未发一言。
“陛下都为东阳公主赐婚了。”芷容忧心道,“怎么一点都不挂心您呢?”
“阿兄前些年还欲为我择婿,是我自己不愿。”归宁横她一眼,“你怎么怪到阿兄头上了?”
芷容悻悻然,“这样陛下才更应该留心您呀!”
归宁微微一笑。
“我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归宁悠然道,“无需成婚,也可有美少年在怀……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呢!”
芷容眨巴着眼睛,“但朝中时常有人非议您。”
“你看阿兄有理会过吗?”归宁得意道,“我是陛下同胞的妹妹,只要陛下纵着我,谁能管我分毫?”
芷容无奈叹气。
“但您总不能一直这样吧。”芷容还在嘟嘟囔囔。
归宁懒得理会她。她盯着窗外半晌,却忽然叹了口气。
芷容奇道,“您怎么了?”
归宁幽幽道,“我是想到了四郎五郎。”
芷容不明所以,“两位殿下怎么了?”
“和你说也说不明白。”归宁叹口气,“他们估计是不能长留长安了……我这段时间要多去看看他们。”
果然不出归宁所料,约莫过了七八日,皇帝便以两个弟弟已经长大为由,命令他们两日内离开长安,返回封地,不得延误。
长安内外如何作想暂且不提,在北衙军中的玠儿得知这个消息,马不停蹄地就跑去了未央宫。
玠儿十一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如同前些年一般随意出入内廷,因而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得以见到自己的三姊姊。
“姊姊!”玠儿迫不及待地问,“先前陛下不是说,要等两位殿下满了十五岁才去封地吗?现在还有整整三年呢!”
若微略略一怔,而后回答,“陛下这样做,自然有陛下的考虑。”
玠儿显而易见的失落了。
他小声嘟囔道,“陛下打定主意了吗?”
若微看着弟弟,点了点头。
玠儿还有一点小希望,“我能不能去求求陛下?”
若微迟疑了。
玠儿是个聪明孩子,一下就明白了。他擦擦眼泪,小声说,“我知道了。”
若微面露不忍之色。
“玠儿很舍不得两位殿下吗?”
玠儿用力点点头,“不止我,两位殿下从小到大,都还没有分开过,他们现下比我还难过……”
若微沉默下来。
在皇帝强硬的意志之下,五月十四日,陈王卫王还是离开了宫廷。
从前的徐才人,如今的徐太嫔,决定跟随幼子前往封地。
“阿娘。”陈王小声说,“您要弟弟,不要我了吗?”
徐太嫔摸着陈王的脸颊,泪如雨下,“傻孩子,阿娘哪里是不要你。”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只是五郎还小,性子又软些,阿娘要先先去照看他,明白吗?”
陈王红着眼睛,点点头。
“嗯!我明白的,我是兄长,要让着弟弟。”陈王吸吸鼻子,“您可不要忘了我,还有五郎,五郎也不要忘了我……”
卫王也抱着兄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太嫔哭了一阵,又正色对长子道,“阿娘前些天与你说的话,都记得吗?”
“孩儿记得。”陈王乖乖地点头,“孩儿不会怨恨陛下的。”
徐太嫔长长叹一口气。
“我们现在离开,也好。”徐太嫔喃喃道,“现下长安这么个情形,我瞧着也害怕,你们再怎么不起眼,也是先帝的孩儿,万一将你们也搅合了去……”徐太嫔说到此处,不免惊慌起来,“阿娘没有别的盼望,只要一家人安生活着就好……”
卫王还似懂非懂,但陈王却已然明悟了。
他正欲应声,忽然察觉马车外一阵兵荒马乱,还没做出反应,下一刻侍人便掀开帘子,徨然道,“陛下……陛下来了。”
三人都是一惊,赶忙便下了马车。一抬头,果然见皇帝站于前方,旁边还站着一个玠儿。
看见两个弟弟通红的眼睛,皇帝微微凝目,道,“玠儿说舍不得,硬要来送送,朕便带他来了。”
陈王卫王都怯怯地望着他。
“怎么了?“皇帝如常微笑道,“都不认得皇兄了吗?”
两人都慌忙摇头,陈王小声说,“谢谢阿兄来送我们。”
“这有什么好谢的?”皇帝温和道,“朕叫你们去封地,不是贬斥你们,而是为了保全你们……你们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王卫王愣愣望着他,反应过来后,又点头点个不停。
“如此,便去吧。”皇帝凝视着两个弟弟,“年节时……再入长安来看阿兄。”
陈王卫王牵着小手,齐齐应了声好。
长恨
含凉殿中, 皇帝正在大发雷霆。
“好大的胆子!”皇帝怒道,“朕当年念在父皇的份上,才姑且留他们一命, 不感念朕的恩德, 倒也罢了, 竟还敢口吐狂悖之言!”
殿中众人听了, 都是垂首不言,恨不得从此装聋作哑。唯有裴述还维持着镇定,开口劝慰皇帝, “陛下何苦与一妇人计较?”裴述道,“反倒还气着自己。”
皇帝冷然道,“朕自然不会与将死之人计较。”
裴述一惊,出言道, “陛下, 此举不妥……”
皇帝淡声问, “你是要为谭氏说话吗?”
裴述心猛地一跳, 连忙跪下, 道,“臣如何会为废纪王妃说话?臣对您的一片忠心,天地神明都可共鉴。”裴述正色道,“谭氏对您心怀怨怼, 犯大不敬之罪,自然是如何处置,都毫不为过。只是当下却不能……当年, 纪王有谋反之罪, 其长子亦坐罪被诛,二子也在徙于岭南的途中病故, 如今仅剩一子。若您因此事再行牵连,纪王一脉由此断绝,恐怕会引起朝中震恐……”
皇帝沉默下来。
裴述犹豫道,“何况,您前些天下诏,令陈王卫王返还封地,朝中已然为此不安了。若再掀嘉佑十八年事,臣唯恐……”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但皇帝显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他不语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朕都明白。”他示意裴述起身,说了一句,“方才朕着急了。”
裴述依言起身,低声道,“是谭氏气着您了。”
皇帝心中仍留有余怒。
“朕诛了她郎君,她怨恨朕,咒朕无子,也还算是情有可原。”皇帝森然道,“她千不该万不该,便是辱及贵妃。”
裴述一怔,继而反应迅速道,“……过了这阵子,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皇帝微微颔首。但裴述瞧他脸色,仍是十分不豫的模样。他心知此时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但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出声了,“陛下,臣有一言,必须要对您说。”
赵郁仪看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您令陈王卫王返封地,又对诸藩王加以钳制,意图以此绝宵小之心,进而震慑长安。”裴述小心翼翼道,“此计固然可行,但却无法彻底根除忧患……”
赵郁仪淡淡道,“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裴述深深呼吸一口气,“后宫空虚日久,您何不稍稍充实内廷?也无需看重家世,能为您诞育子嗣,堵天下之口即可。若恐危及贵妃地位,您也可将皇子记于贵妃名下……”裴述顿了顿,而后恳切道,“若您膝下一日无子,动乱便一日不会停止。”
赵郁仪静静听完了,问,“光充实内廷便可以吗?”
裴述不料皇帝出此言语,一下怔住了。
赵郁仪俯视着他,淡淡地反问道,“不能是朕的问题吗?”
裴述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看见裴述如此神情,赵郁仪不由得大笑起来。
裴述僵在原地,见皇帝如此,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唬住了?只对面的人是皇帝,令他张口不行,闭口也不行。
半晌,他只能无奈道,“您勿取笑臣。”
赵郁仪望着裴述,又笑了一会,终于是停下来了。“朕许久未见你如此,”赵郁仪笑道,“绝不是在取笑你。”
裴述自然不信,却只能道,“您想笑便笑吧。”他想起了什么,又郑重道,“臣方才所言,绝无半点私心,句句皆出自肺腑。”
“你是为朕好,朕哪里不知道?”赵郁仪笑道,“只你说的事……是万万行不得的。”
听闻皇帝此言,裴述是一点都不意外。
“且不说朕不会做辜负贵妃的事。”赵郁仪缓声道,“便是子嗣一事,也是不可强求的……”他微微叹息道,“一切端看天意吧!”
“况且,”皇帝还教育起了裴述,“这种事情,如何能只看女子?男子也要看一看才是。像你方才,一味的想着贵妃,便是不对的。”
皇帝都如此说,裴述自然要认错了。
“是臣想差了。”裴述只能道,“只是您既然心意已决,那朝中的事,您便要多加留心了。”
“有朕在,朝中能掀起什么风浪?”皇帝十分自信,只是悠然道,“若有不要命的,便尽管来试试。”
裴述听了,不管心中如何作想,亦只能低头应是了。
自麟德殿讽谏一事后,众人都以为天子会有所反应。却不料天子除了让陈王卫王就封,进一步收紧对藩王之策以外,对贵妃及凉国公府的恩宠,竟是分毫未减。这让众人在惊讶之余,又赶忙向未央宫频频示好了。
关于贵妃深得帝王恩宠的又一传说,再一次传遍了大江南北。而作为故事的主人公,若微刚刚才把忧心忡忡的母亲送出宫,眼下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正在廊下漫看着玛瑙一般的海棠花。正是颇为不得趣的时候,忽而听云霏来报,“陛下说新近上贡了些马奶葡萄酒。”云霏说,“想邀您去瑶台池边一饮。”
若微不明所以,“大白天的,饮什么酒?”
云霏俏皮地眨了眨眼,“可能陛下就是想见您吧。”
若微脸一红,刚想回话,下一刻便听到赵郁仪的声音,“她说得不错。”赵郁仪含笑道,“朕下午难得得闲,就是想见见你,和你在一起。”
若微嗔道,“你是一点都不害臊。”
赵郁仪凑近她,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颊。“我想见自己心爱的女子。”赵郁仪笑道,“为什么要害燥?”
若微横他一眼,“怎么都说不过你。”
赵郁仪凝视着她,只是微笑,“那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若微想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赵郁仪见她答应了,兴奋之下,直接就将她抱了起来。
若微慌忙搂住他的脖颈。
反应过来后,她气恼地瞪向赵郁仪。
赵郁仪作清白无辜状,“我高兴过头了。”
若微故意板着脸,“有什么好高兴的?”
“看到你,我就高兴。”赵郁仪说,“这也不行吗?”
若微仍是瞪着他,没有言语,耳朵尖却悄悄的红了。
“怎么不说话?”赵郁仪逗弄她,“我哪句话惹微微不高兴了?”
若微不满地说,“每一句。”
赵郁仪低低笑出了声。
若微就很不开心地捶了捶他。
“朕错了。朕错了。”皇帝连忙正色道,“还请爱妃不要与朕一般见识。”
若微轻轻哼了声,“这就要看陛下的表现了。”
赵郁仪低下头,又和若微说了什么,然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侍从们远远跟在后头,不敢打扰帝妃谈笑;而他们所到之处,人人都纷纷低头避让。
今日也入宫看望女儿的尹四夫人,恰巧是避让众人中的一个。
她神魂不舍地直起身子,皇帝与江贵妃已然离开许久了,她还发怔般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领她入宫的侍人出言提醒她,她才猛然回过神。
“你实话与我说,”她悄声问侍人,“陛下多久来万春宫一回?”
“您亦是知道的。”侍人露出为难的神色,“……陛下专宠贵妃。”
尹四夫人纵然有所预料,听闻此言,脸色却也变得一片雪白。怀着极度郁郁的心情,她踏进了万春宫。看着女儿仍如往常一般,摆弄着宫中的花花草草,怒气一下就涌了上来。她沉着脸,问女儿,“你猜我方才瞧见了谁?”
念舒微有惊讶,却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问,“您瞧见了谁?”
尹四夫人仍旧沉着脸,“是陛下与贵妃娘娘。”
“这有何稀奇的?”念舒平静道,“陛下来后宫,自然是寻贵妃娘娘。”
“有何稀奇的?”尹四夫人忽然激动起来了,“怎么阿娘都为你着急了,你还一点都不着急?你入宫这么多年了,陛下可有正眼瞧过你?你的风头全被贵妃给夺去了!人人都知道江贵妃,哪里还知道你这个尹贤妃!”
“我不得陛下喜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念舒淡淡道,“我以为您已经习惯了。”
听完念舒的话,尹四夫人更恼怒了。“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尹四夫人气道,“从前便也罢了,现下贵妃无子,惹得朝廷物议,你便不会抓紧时机,叫陛下知道你的好处吗?你瞧瞧贵妃,从前江家哪里能及我们家?现在倒是好了,我见了贵妃的母亲,还得恭恭敬敬!你为何不能给阿娘争口气?”
“争气?”念舒放下了手中修理花枝的剪子,幽幽道,“我为何要给您争气?是我自己想入宫的吗?”
尹四夫人惊骇望她。
“你,你!”尹四夫人震惊道,“你还在怨恨我和你阿耶?”
“我为何不能怨恨?”念舒许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样鲜活的情绪了,“当年,先帝为东宫择妃,最初定下的,分明是长姊,与我没有一点干系!当时东宫储位不稳,大伯不愿嫁女,是你和阿耶硬把我推了出去……”念舒冷笑道,“阿耶本以为能做太子正经的岳丈,不料先帝觉得他身份不够,只封我做了太子良娣。这下好了,我没能如愿,你们也没能如愿!”
“你竟然如此恨我!”尹四夫人哭道,“如此恨我与你阿耶!”
念舒冷漠地说,“我也很想不恨。”
尹四夫人望进念舒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你该不会还念着……”她打了个寒噤,完全说不下去了。
“别再提起他了。”念舒全身一抖,她的眼中已然流出了泪水,“……别让我更恨你们。”
尹四夫人僵在原地,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念舒与她对视许久。
“您离开吧。”半晌,她才说,“日后不要再入宫了。我不会想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想起我。”
说完,她没有理会尹四夫人的反应,径自回去了。
相信
原定六月初往终南山翠微宫消暑, 但因最近朝廷又生波澜,真正抵达翠微宫时,已经将近七月份了。
长安的六七月, 正是暑气最重的时候。翠微宫倚终南山山势而筑, 面临渭水, 夏日较之大明宫, 要清凉许多。若微在这里住了几日,感觉十分快乐。这一日,和每一个寻常的午后一样, 赵郁仪去了前头云霞殿理政,若微则在芙蓉湖畔看宫人们游船。她性子最是宽和不过,因而宫中的气氛总是轻松的。此时,她看着侍女们嬉游欢笑, 心中也很是愉悦。
午后, 日光是金子一般的颜色, 片片大若圆盘的荷叶, 宛若浮在湖面的点点翠玉。芙蕖花也千姿百态, 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缕缕幽香盈盈,这让若微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从前,家中也有很大一片芙蕖花池,每年到了七八月, 她都数着指头,时时盼着结莲子。阿兄被她烦得不行,只能日日与她去看。“微微, ”阿兄每次都在叹气, “你又不喜欢吃莲子,为什么一定要折腾阿兄?”
为什么?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就是觉得新奇,觉得好玩嘛。小若微抱着阿兄的脑袋,只是得意地点头。长安六月的日光,懒洋洋地映在若微脸上,若微想起往事,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她正出着神,忽然听四周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若微莫名其妙,而当她抬起头,望清前方的人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阿兄?”若微还有些不敢相信,“不是说要中秋才能回来吗?”
江珣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宫装丽人,“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眶就已然湿润了,他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若微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兄长,眼泪也落下来了。自从五年前苏州一别,他们兄妹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先前,她逃离长安,心中已有了此生不与家人再见的打算;而当她再次回到宫廷,便听闻阿兄放弃了在长安的优遇,自请外放幽州,后来又升迁去了颖州,总之一直也没有回来过。赵郁仪也问过她,要不要召阿兄回来,令他们见上一见。但若微知道阿兄从小就有的志向,就一直没有应声。直到今岁,阿兄在颖州的任期已过,将要回长安了。若微却也没想到这么快……
她流着眼泪,只说了一句,“阿兄回来了。”
“是,颖州事毕,便……”江珣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他顿了一下,才说,“刚刚我去见了陛下,陛下让我来瞧你。”
说着,他回过神来,便要给若微行礼,若微连忙上前,顾忌着在人前,没有去搀扶他,只是说,“阿兄,”她看着他,“……连你也要这样吗?”
江珣全身一抖,望着近在咫尺的贵妃,仍旧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得知家里要有灭顶之灾,哭着来要他想办法的妹妹……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年了。“你当阿兄糊涂了吧。”江珣勉强压下心绪,微笑了,“见你现今如此,我便放心了……”
这句话让若微眼睛又一酸。她不再多言,连忙便招呼阿兄入殿一叙。
江珣毕竟是外男,若微便留了几个服侍的人,只在外殿与他说话。兄妹二人说了一下午的话,明明应该是高兴的,只彼此说着说着,眼睛却都湿了。
“当年,你离了家,我一直担心,”江珣的声音哽了哽,“陛下会待你不好……”他微笑望着妹妹,“幸好,还能有现在这样……”
若微默默看着兄长,忽而问,“要是陛下待我不好呢?”
江珣的眼眶忽地一热。
“我除了替你着急,还能如何做呢?”江珣的声音中有明显的痛楚,“如今这般,已经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了。”
若微的心中,忽然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眨了眨眼,让自己不要去细想。又和阿兄说了会话,看了看天色,都已然步入黄昏多时了,必须要让阿兄走了。两人正欲告别,忽而听芙蓉殿外传来仪仗之声。
是皇帝来了。
赵郁仪看见江珣,目光微微一凝。江珣却不敢耽搁,连忙下跪拜见,赵郁仪温和唤起,余光瞧见若微通红的眼睛,他怔一怔,便出言留江珣一同用晚膳。
江珣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赵郁仪微笑道,“都是一家人。”
江珣一下心惊起来,但皇帝都如此说了,他自然是推辞不得。若微招呼着阿兄坐下,又叫人去备膳。当皇帝有心放低姿态,屈就他人时,气氛总是能很好的。至少皇帝一句句的关怀之语,让江珣渐渐有冰消雪融之感。
“既已回来了,”皇帝温言道,“便留在长安,为朕分忧吧。”
江珣自然道,“臣万死莫辞。”
皇帝微笑赞许,拿起酒盏,又道,“朕敬璠之一杯。”
江珣连忙双手端起酒盏,谢过皇帝,见皇帝饮了,自己便也饮了。
若微见膳间气氛融洽,心中也轻松许多。晚膳结束后,她把阿兄送到殿门口,而皇帝在殿内等她;玉阶下,江珣注视着妹妹,“回去吧。“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若微说好,然后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离。
若微仍旧有些闷闷不乐的。
她坐在汤池中,仰面发着呆。赵郁仪走了进来,宫人连忙上前要为他去衣,赵郁仪挥手令她们退下,自己褪去衣物,在池中抱住了若微。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渐渐地都感觉很热。若微难耐地动了一下,赵郁仪一手抱紧她,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就开始很激烈地吻她。
若微蜷缩起脚趾,坚硬的青石板硌得她有点疼。她发出轻微的喘气声,赵郁仪终于停了下来。静静看了若微一会,然后又在吻她。
若微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她慌忙说了句,“刚刚已经……”
赵郁仪堵住了她的唇,鼻尖低着她的鼻尖,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不想要吗?”
若微脸涨得通红,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咬了下他的嘴唇。
赵郁仪的胸膛一震,仿佛是很轻微的笑了。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吻住了若微。若微感觉有些痛,但因为有水,几乎也是不痛的,她难耐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高兴?”赵郁仪咬着她的耳垂,忽而问。
“现在不要……”若微蹙着眉,忽而惊叫道,“你不要现在问!”
赵郁仪说,“你告诉我,我就进去。”
若微恼怒地瞪着他,还没有说话,忽然听到什么撞击窗棂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连忙要往外张望,赵郁仪却握住她的下颔,不让她转动分毫,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吻着她。
“什么声音?”若微有些惊惧地问。
赵郁仪看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只蠢鸟。”
若微疑惑起来,她留心了会外头的动静,然后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剧烈的撞击令她出声不能。她好半天才等浪潮过去,她失了会神,回过神来,用力推搡了下赵郁仪。“我话还没说完呢!”若微想要站起来,一下站不稳,又摔了下去,激起了好大的水花。赵郁仪连忙抱稳她,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笑了。
若微愤怒地锤了下他的胸膛,想起了什么,便没有和他计较,再次站起来,小心地跨出了浴池,然后草草地披了身外衣,推开了窗户。
果然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猫头鹰。
若微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感觉到它轻轻颤抖了下。“翅膀受伤了呢。”若微端详了它片刻,“还是只小猫头鹰。”
赵郁仪穿好衣裳,走了过来。看见若微手中的猫头鹰,他也是一怔。
“猫头鹰吗?”赵郁仪若有所思地说。
若微没有理会他,连忙唤人拿细布和伤药进来。她给小猫头鹰处理了下伤口,把它放在简单制作好的窝里,然后满怀好奇地端详着它。
赵郁仪坐到若微身边,看着一人一鹰,忽而问,“怎么又是猫头鹰?”
若微一怔,忽而想起了什么。
“当日在苏州,”赵郁仪望着若微,没有把话说完全,“……也是一只猫头鹰。”
若微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赵郁仪问:“怎么不说话?”
若微不想理他。
“刚刚的事……”赵郁仪摸了摸鼻子,“我下次不会了。”
若微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赵郁仪无奈道,“都是我的错。”他握住若微的双手,低声问,“还在不高兴吗?”
若微嘟囔道,“我没有。”
“璠之和你说了什么?”赵郁仪认真想了想,“你们兄妹见面,按理应该说……”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把若微逗笑了。
赵郁仪见她笑了,便也笑了。
若微笑完,靠在他怀里,仰脸看着他。他一直是个很俊美的男子,从她见他的第一面就知道。按照正常的发展,她应该是会心悦这样的郎君。可为什么事情会像他们这样发展?若微自觉不关自己事,那就全是赵郁仪的原因了。
“你可真是个坏人。”若微小声说。
赵郁仪看了眼旁边的猫头鹰,又看向若微,然后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了下,忽而低声说,“我是。”他吻着若微的脸颊,“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原本可以更好。”
若微安静了会,说,“现在也不错。”
赵郁仪欣喜地望着她。
“我可以相信你吗?”若微凝视着他,问。
赵郁仪轻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若微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搂紧他的脖颈,然后吻住了他。
中秋
江珣回到长安后, 知宜便常进宫和若微说话。
若微直到八月才离开翠微宫,浓夏将尽,连午后都不怎么听得见蝉鸣声了。在薄而细碎的日光中, 知宜牵着两岁的小女儿走入未央宫。若微一看见歆儿, 便伸手想抱过她。歆儿是个不怕生的孩子, 任谁亲近她也不会哭闹的, 因而也随便若微抱,只是专注地啃着自己的小指头。
若微摸摸歆儿的小脑袋,又摸摸她的小手小脚, 感觉很新奇。知宜看了,就笑,“娘娘怎么和第一次见歆儿似的。”
若微亲了亲歆儿脸颊,“不管看多少次, 我都和看第一次似的。”
知宜刚想打趣她, 想起了什么, 就没有作声。“您既然喜欢歆儿。”知宜说, “我便多带她进宫来。”
“这哪里能呢, 歆儿还小,来回走动多不好。”若微连忙摆手,“若是这样,阿娘就要骂我了。”
“母亲爱极了歆儿。”知宜也笑了, “是一日也离不开她。”
若微先是笑的,渐渐的笑意却淡下去了。“阿娘她,”若微问, “还是和阿耶不睦吗?”
“可不是。”知宜面露忧愁之色, “是一月也见不上一面的。”
若微沉默了会。
“阿娘日日说我与陛下。”若微低声道,“自己和阿耶却是如此。”
知宜听了, 不禁道,“这哪里能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了……”若微叹口气,她凝望着远方,知道有些事情已然发生,就不能再改变,她的心酸酸胀胀的,“罢了,不提了。”
知宜刚想回话,就听见若微惊叫了一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歆儿忽然咬住了若微的头发!她赶忙叫歆儿松开嘴,抱过她,叹气道,“怎么还动上嘴了。”
若微自然不会与小侄女计较,只是刮刮她的小鼻子,亲昵地说,“小调皮。”
歆儿是个小孩子,当然不会管大人怎么想,自顾自玩起知宜耳环上的珍珠来。知宜任由她玩,又和若微说,“长兄和嫂嫂也要来长安了。”
自从天子大肆封赏江氏后,江家便自觉的远离起了商贾之务。前年,江游奕携全家来到长安,只留下长子在苏州处理剩下的手尾。此刻若微听了知宜的话,便惊讶道,“长兄是要在长安住下了吧?”
“正是。”知宜笑道,“想来中秋前就能到了。”
“太好了。”若微也高兴起来,“今年中秋,终于可以全家团圆了。”
知宜想象着若微话语中的场景,也不禁微笑了。月圆之日,阖家团聚,天底下不会有比这更圆满的事了。但……知宜望着若微,心中还是有着隐隐的忧虑。若世间之事,真的可以全如人意便好了。
“日者,阳之主也。”
“月者,阴之宗也”。
在神明尚未远离中原大地的时代,人们对于日月总是怀有朴素的敬畏。每年仲秋之日,人们不自觉地会相约遥祭月神,而这一习俗延续到今日,便逐渐形成了中秋节。
大明宫内,设有专祭日月的祠宫。黎明之时,天子走出祠宫,西向行拜月之礼。众臣站于天子身后,望着暮光渐褪而去,红日已自西边落下,而月亮像是躲在云团里,浓夜的黑色深深笼罩着大地。祭坛内静而缄默,唯有束束火把迎着冷风猎猎的声音。终于,月亮脱离了云彩的束缚,无拘无束地倾泻下银白的辉光,将深色的大地映得一片雪亮,大明宫绵延数里的层层宫阙亦次第而明,长安内外都身处于月神的祝福之中。
太常寺卿开始诵读祭月祝文,众臣屏息而听,看着皎白的月光渐渐蔓上髹金的御座,其上的双龙戏珠图案熠熠生辉,而浮雕云纹与火珠又流光溢彩,闪耀着不同于凡间的光芒。为了能距离这样的光芒更近一步,无数后来者都将为之前仆后继,舍身忘己。
祭月之后,如往年一样,宫中于麟德殿设有筵席。诸臣与外命妇先行入殿,而后便是宗室女眷。两位长公主已然到场,但仍不见宫中诸妃。天子未至,纵然是饮琼浆玉液,进嘉肴美馔,众人都是全无胃口的。诸人侯了几刻,又听殿外传来仪乐之声,见人自禁内而来,便知是宫中女眷,于是各个都打起精神,站起身,皆以为是贵妃来了——却原来是德太妃与尹贤妃。
德太妃只作不见,拍了拍贤妃的手,二人相继落座。殿内复又热闹起来,众人与德太妃说着凑趣的话,只都有些心不在焉。又候了半晌,终于听殿外响起笙管之乐,节杖之声,便知是天子来了。众人心中都是一个激灵,急急忙地就起身,下一瞬,果然看见了天子——却是和贵妃相携而入。
众人齐齐一怔,而后连忙跪成一片。天子从容越过一片低垂的头颅,先让贵妃坐下了,方含笑道,“都起身吧。今日不必多礼。”
诸人唯唯应是,都陆续坐下了。即使见了好些年,但每次一见贵妃坐于天子身侧,众人都是惴惴难安。而贵妃的倾城
殪崋
容颜,盛世华光,则又是加重了各自心中的惊疑之感。
皇帝才不管众人如何想,只能自己想做的。他今日心情甚佳,饮酒便饮多了些。这可苦了底下人,皇帝每饮一口,众人便要跟着饮一口,皇帝酒量好,自然是乐在其中,而众人却有些苦不堪言了。
若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皇帝还欲再饮,她便抬手示意侍酒的内官退下,内官看看贵妃,又看看皇帝,面露为难之色。皇帝见不了这么没有眼色的东西,便不耐烦地斥道,“退下!”
内官全身一颤,连忙退下了。
若微见状,便轻轻蹙了蹙眉。皇帝颇有些不安,下意识端起酒盏,要再饮一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将酒盏放下了,此后果然滴酒未沾。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令人瞩目,众人自然都没有错过这一幕。大家都迟疑地微笑着,有机灵的人抓住时机,连忙开口,对着皇帝和贵妃,就是一顿歌功颂德之语,果然见皇帝略微展颜。
“贵妃之德行,”皇帝含笑道,“可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出此言语,众人尽管心惊肉跳,却仍是应声不停。贵妃仅仅端然微笑,纵使相距甚远,也觉其姿容恍若天人。众人都不敢再去看,只又连声奉承起帝妃来。
筵席已散,众人都陆续离去。朝臣们出了太极宫,相熟的朝臣便自觉地走在一处,不住地在窃窃私语。而中书令柳余佩却是一个意外,他面有忧色,无论同行的人如何唤他,他都毫不回应。
“柳公?柳公?”尚书右丞齐光临焦急问,“可是吃醉了?”
柳余佩这才回过神,摆手笑道,“一时失神,叫你见笑了。”
齐光临端详着他的脸色,“柳公可是有何心事?”
“我就是忧心,”柳余佩长长叹一口气,“我观陛下近日行迹,似是有册立中宫之意……”
齐光临略略一怔,“柳公是说贵妃?“
“陛下的后宫,除了贵妃,还有第二人吗?”柳余佩摇头叹息,“陛下独爱幸贵妃,贵妃又久久无子,如今陛下还欲立贵妃为后,我只恐……”
齐光临皱起眉头,心中也有些疑虑难定,也只是道,“且先看着罢,眼下还尚早……”两个人耳语一番,渐渐走远了。
转瞬秋日已过,凛冬将至,大明宫仍旧未能传来好消息。在皇帝强有力的手腕之下,朝中仍旧一片风平浪静,但其下仍有暗流在隐隐涌动。这一日柳余佩面见皇帝,如常向皇帝汇报各地藩王动静,当谈及代王微有轻狂之言,皇帝也不过略略一笑而已。
“代王还是老样子,稍有如意之事,便轻狂忘己。”皇帝摇头道,“如何能成就大事?”
柳余佩皱着眉头看皇帝,“还请陛下慎言,您贵为万乘之尊,怎可……”
皇帝最怵柳余佩唠叨,连忙打断了他,“朕知,朕知,”皇帝摆手道,“方方是朕失言了。”
柳余佩神情略略一松,想起什么,又道,“代王出此违逆之语,陛下若不稍加惩戒,只怕不能震慑宵小。”
皇帝其实也是颇为恼怒的,当下便停了笔,道,“他如此胸怀大志,欲为太子之父……”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朕只他一个弟弟吗?实在是不知所谓。”
这句话听的柳余佩又皱起眉来。
“陛下春秋鼎盛,何忧日后无嗣?还请您勿要再提起此等不祥之事。”柳余佩无比郑重道。
皇帝闻言,便笑道,“朕知卿心中有朕。”
柳余佩看着皇帝,实在是无奈极了,只能道,“臣驽钝,不知陛下欲如何行事?臣自当奉命而行。”
“且让他先得意一会。”皇帝端详着手中的毛笔,平和道,“若就这样处置了代王,他日后如何能长记性?朕作为兄长,理应好好教一教他。”
柳余佩听着皇帝言语,心中忽然生起阵阵寒意。
孕息
柳余佩得到了皇帝的指示, 便告退离去了。
十二月末,庭中有深雪。皇帝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变为雪白天地中小小的一个点。他静默片刻, 忽而听福宁道, “陛下, 张太医来了, 您要见见吗?”
皇帝略略一怔,“他如何来了?”
福宁微微惊讶,“您先前吩咐, 叫张太医每月都……”
皇帝打断了他,只是问,“贵妃身子可有碍?”
福宁道,“贵妃康健如常。”
皇帝点点头, “那便让他退下吧。”
福宁迟疑一瞬, “您不见见张太医吗?”
“见他做甚?”皇帝道, “从前是朕着急了, 也叫他多有不安……也罢, 你一会代朕去抚慰他一番。”
福宁应是,又颇为犹豫地开口,“也许张太医得了新的法子呢?您该见一见他。”
“什么法子?折腾贵妃还是折腾朕?”皇帝颇为索然道,“这也是强求不来的事, 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皇帝自小就是个不信服的性子,福宁何时见他露出如此情态?果然人没有活到最后,任何事情都是无法下定论的。福宁也知, 面对臣僚时, 皇帝虽显出从容不迫的姿态,但其实内心是最为焦灼的。只是今日看来, 却是有几分顺应天命的意思了。福宁无言半晌,刚准备退下,皇帝却忽然开口了。
“若实在不如人意,“皇帝遥遥凝视着远方,“朕亦可从宗室中择子……总能叫大殷社稷绵延。”
福宁的心情猛地一跳,他涩然道,“陛下万万不可出此言……”
皇帝瞧见他脸色,却是忽然笑了。“朕不过随口一说,倒是吓到你了。”皇帝温言道,“张太医还在外头候着,你且下去看看吧。”
福宁喉咙一哽,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退下了。
未央宫外,仍旧在下着漫天的大雪。
若微坐于窗前,一边漫看着闲书,一边等待着赵郁仪。已经是亥时三刻,却仍然不见赵郁仪的影子。若微叫人去含凉殿看了几回,都只道皇帝仍在理政。年节将近,朝中正是最繁忙的时候,若微并不觉得奇怪。她又看了会书,感觉有些困了,便阖上了眼睛,想要休息一会。
倦意逐渐漫上,若微不知不觉将要睡着了,忽而听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她睁开眼睛,恰巧看见皇帝走了进来。
皇帝自含凉殿而来,途中有大雪,因而冠服皆已被雪微微沾湿。若微解下他的大氅,只觉阵阵寒意沁入心扉。
宫人捧出衣物,悄然退下,去为皇帝准备洗浴事宜。殿中只余帝妃二人。皇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柔声问,“不是叫你先歇下吗?”
皇帝的手指很冷,若微却没有躲闪。她反握住了皇帝的手,只是说,“我想等陛下。”
皇帝便微笑了。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若微的脸颊。他的唇微冷,但却是柔软的,呼吸也是温热的。若微感受着他的吻。过了片刻,听见皇帝说,“将要元日,许多使臣入见,明日还不知要忙到何时……明晚不要等我了,好吗?”
若微垂下眼睫,小声说,“都听你的。”
皇帝见她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便哄道,“也忙不了几天,后日就要元日了,待朝贺一结束,我们便有许多的时间在一起。”
若微哼一声,“我才不稀罕。”
皇帝颇为无奈,只得细细哄了她许久,终于见若微展颜而笑。尽管皇帝心情沉重,但见若微笑了,心下也轻松许多。
两人温存了一会,皇帝便要去沐浴了。临去前,皇帝还邀请若微,“与我一同去吧。“
若微想起在翠微宫汤泉殿的事,便很警惕地说,“我沐浴过了。”
皇帝笑道,“多洗一次也无妨。”
若微摇头摇个不停。
皇帝见她毫不中计,只能自己去了。
这一晚,赵郁仪进入得很深,很深。
殿外大雪纷飞,而寝殿内,若微全身都冒出了热汗。
赵郁仪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中,与她彻底融为一体。他的吻很烫,星星点点地落入了她的脸颊,最后停在她的唇瓣上。他们的吻没有别的味道,只是咸咸的。
若微急促地呼吸着,察觉到他不同于以往的狂乱与焦躁。她亲上他的面颊,问,“陛下,你怎么了?”
赵郁仪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加剧了动作。若微全身颤抖着,已然说不出一个字。然后他停了下来,捧住她的脸颊,开始很热烈的亲吻她。若微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被褥。
“微微。”赵郁仪的唇停在了她的耳边,他缓了一会,才说,“明年元日……与我一同去含元殿,接受群臣的朝贺吧。”
历来只有皇后能和皇帝一起接受朝贺……若微还回不过神,赵郁仪又开口了,“与我一起去吧。不要再让我一个人了。”
若微怔怔望他。
赵郁仪哀求般的望她。
若微没有回答,反而问,“陛下刚刚,是在想这个吗?”
“是。”赵郁仪沉默了一会,“……也不是。”
若微柔声道,“陛下直接告诉我吧。”
赵郁仪凝视着她,忽而说,“我很担心。”
若微问,“担心什么?”
赵郁仪便和若微说了代王之事。
若微久久愣住。
她抿了抿唇,问,“你是在忧心此事吗?”
赵郁仪摇了摇头。
“代王哪里值当我忧心?”赵郁仪道,“我忧心的是你。微微。”
若微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有陛下在。”她说,“我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是。我在一日,便会爱你一日,护你一日。”赵郁仪柔声道,“但我总有不在的一天。”
若微全身僵住。
“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若微连忙制止他,“陛下今年才多少岁!”
赵郁仪微微叹息。
“你就当我着急,想过头了吧。”赵郁仪说,“但因为是你……既便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我也要做好全部准备。”
若微沉默了。
“做我的皇后吧,微微。”赵郁仪说,“如果只是贵妃……是远远不能护住你的。”
“你这话说的,”若微含泪瞪着他,“好像你明日就要死了一样。”
偌大的天下,谁敢对皇帝言死?但赵郁仪丝毫不动怒,反而是笑了,“我自然不会。”赵郁仪说,“我会活得长长久久的,一直陪着微微。”
若微哭着捶打他,“那你刚刚又说这样的话!”
赵郁仪抚去她的眼泪,轻声说,“是我胡说八道,吓到微微了。”
若微啜泣道,“日后不许再说了。”
赵郁仪自然无有不从,“都听微微的。”
若微渐渐止住了泪水,“其实你说这么多。”她红着眼睛看他,“就是想让我答应你吧?”
赵郁仪略略一怔。
“是。”他伸手抱住了她,轻轻嗅着她的乌发,微笑问,“那微微愿意吗?”
“你都这样说了。”若微捶了捶他的胸膛,“我还能不愿意吗?”
赵郁仪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所以你是答应了……”赵郁仪轻声说,“那就再不许反悔。”
若微道,“你以为我是你。”
赵郁仪在若微面前,是任何不堪之态都露过的,此刻当然不会羞恼。“微微,谢谢你……”赵郁仪说,“我做错了许多事……你还愿意爱我,相信我。”
若微仰头望他。
赵郁仪也低下头,慢慢吻住了她。
他们拥吻许久,若微忽而说,“陛下……为什么总要往坏处想呢?
赵郁仪凝望她。
若微郑重道,“我们会得偿所愿的。”
“好。”赵郁仪微笑了,他紧握着若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一切都会如愿。”
皇帝虽然打定了主意,但立后乃是国之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眼下年节将近,便只能年后再议了。
早在几日前,诸王,各州朝集使,羁縻州与藩属国使节都已抵达长安,要在元日于含元殿向天子行朝贺之礼。而在这一日,长安内外命妇亦要入宫拜贺贵妃。宫中尚无皇后,本不需要对贵妃行此礼节,但在皇帝的诏令之下,已然如此做五年了。
未央宫中,若微光是接见命妇,便接见了一天。夜晚,她又设下宴席,用以款待各位宗室女眷。若微坐于主位,听着众人的奉承之语,心中已然有些厌烦。代王妃见贵妃面有倦色,便关切问道,“娘娘可是乏了?”
若微点点头,“折腾了一天,是有些累了。”
众人听若微如此言语,都接连站起身,口中都道辛苦娘娘,叨扰娘娘,准备告退了。这时,天边忽然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众人抬眼望去,原来是大明宫中燃起了烟花,瞧着仿佛是含元殿的方向;几朵几朵的焰花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有深红色,橘黄色,浓绿色,转瞬化作金色的流光,如雨般点点落下,宛若神宫仙境一般。
四下响起低低的赞叹声,若微还欲出去细看,众人于是簇拥着她往庭中去。却不料到玉阶时,若微一下竟站不稳,晕倒了过去。
众人惊叫失色,连忙欲去搀扶贵妃。云霏尖叫着传太医,带着人挤进人群,将若微扶了起来。若微脱力般的靠在她怀里,脸色苍白不已。
深夜,雪渐渐的变小了。一片片细碎的雪花,自天空落下,将层层玉阶,染得一片雪白。
若微枕着雪声,感觉自己许久没有睡得这么熟过。她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了满殿亮堂的灯火。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才感觉眼前清晰了。殿中没有宫人,赵郁仪坐在床榻边,正低头看着她。
赵郁仪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醒了?”
若微点点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道,“你不是在含元殿吗?怎么回来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刚刚明明在……我晕过去了?”
“对。”赵郁仪说,“你睡了许久,现下都是丑时了。”
“怎么就晕了?”若微喃喃道,还在疑惑着,“我明明是想去看烟花……”
赵郁仪不由得笑了。
若微瞪着他,“你笑什么?”
“微微,我是高兴的。”赵郁仪柔声道,“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
若微眨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她呆怔了许久,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你说什么?我们有孩子了?”
“是,已找人诊过几回了。”赵郁仪含笑说,“千真万确。”
若微怔愣过后,便是浓烈的喜悦。她握住赵郁仪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的孩子吗?”她喃喃般的问。
“对。”赵郁仪说,他轻柔地抱住了若微,唇抵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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