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
贵妃有孕的消息, 顷刻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朝臣高兴之余,又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皇帝登基已有六年,却久久未有子息, 怀有异心之人早已暗中散布皇帝不得天命的流言。如今终于可以堵住幽幽之口了, 何况国朝后继有人, 总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
凉国公府, 赵氏听闻这个消息,当下眼眶都湿了。天知道她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不同于久在深宫的女儿,她无比清楚自太和三年来, 长安从未间断过的流言蜚语。贵妃未久未怀孕,外人瞧着江氏风光,却也暗暗盼着它有倾颓的一天。何况没有子嗣,天子的宠爱能到几时呢?赵氏的心中常怀这样的忧虑, 幸而苍天开眼, 终于叫他们得偿所愿了。
知宜眼睛也微微红了, “这下母亲可以放心了。”
赵氏喃喃道, “是, 是。”她想起了什么,也不顾浓重的夜色,就要赶去佛堂,向佛祖还愿。却不料刚出庭院, 就看见了久未见面的夫君。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怔。
“我,”江游奕的神情有些不安, “贵妃她……”
赵氏望着他, 也许是今晚太高兴了,她忽而感觉他也没这么可恨了。
她心平气和道, “我要去佛堂,为贵妃还愿。”
江游奕一下愣住,连连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赵氏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走了。
江游奕没有犹豫,立马跟了上去。
未央宫,若微正在烤火取暖。
周围人都紧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简直把她当成了孩子。
自她被诊出有孕后,赵郁仪简直如临大敌。不仅往未央宫派遣了数十位太医,还从含凉殿拨了可信之人守着未央宫,不允许外人靠近分毫。又恐若微劳累,还下诏除非贵妃召见,否则任何人都不许入宫惊扰贵妃。
若微摸着自己的小腹,还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不明白什么时候就有一个孩子钻进去了。她正在胡思乱想,忽而瞧见雪青进来,就问了句,“陛下要来了吗?”
雪青迟疑地摇了摇头。
若微见她神色有异,就问了句,“怎么了?”
雪青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若微愣一愣,“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雪青小声说,“……是代王。”
若微面露疑惑之色。
雪青于是说了下去,“今夜陛下赐宴群臣,说了您有孕一事,众臣都争相道贺陛下,唯有代王面露郁郁之色……陛下瞧了,就大发雷霆,很是申斥了代王一番,说他心怀不轨,其心可诛,不仅削了他的封户,还将代王迁往房州了。”
若微听了,不由得惊住。房州四面临山,是一等一的苦寒之地,大殷立国以来,先后有十一位王侯,四位公主被流放此地,全部都终老至此,没有一位是活着出来的。若微勉强稳住了心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雪青又说,“夜深了,陛下叫您先行休息,不用等他了。”
若微说好,她慢慢卸下钗环,众人服侍她歇下了。
深夜,除了落雪声,所有声音都静下来。
皇帝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走出麟德殿,看见太液池凝结成一片碧绿色的冰。雪花无声无息,点点碎雪压弯枝头。
皇帝出神一会,问,“未央宫熄灯了吗?”
侍从屏息道,“回禀陛下,娘娘已然歇下了。”
皇帝唔一声,左右观察着他的脸色,出言询问道,“是要回含凉殿吗?”
皇帝点了点头,还没走几步,又说,“先去看看贵妃。”
侍从一怔过后,垂首应是。
若微已然熟睡了。
就着斑驳的月光,赵郁仪凝视着若微的睡颜。
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若微的脸颊。但想起自己的手是冷的,于是作罢了。
一种酸涩而柔软的情怀,忽而涌上心头。
在遇到若微以前,他从未想过有一个女子会叫自己牵挂至此。他是一个惯于独处的人。极少敞开心扉,几乎从不接纳任何人。唯独若微是个例外。若是放在七八年前,他是决计都不会相信的。
窗户关得紧紧的,殿内仍能听到模糊的风雪声。若微的眼睫毛颤动了下,忽而微微睁开了眼睛。
“陛下?”若微含糊地问,“是你吗?”
“是。”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很晚了,继续睡吧。”
若微听话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很快又进入梦乡了。
赵郁仪看了她一会,确认她已然熟睡了,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前朝,代王震恐不安,日日上书乞罪,请求皇帝宽恕,而皇帝一概不理。
未央宫,若微和他说起此事。此时,若微怀孕三月有余,身体已然有所不适,她本就是极为纤质美丽的女子,如今更显柔弱可怜。赵郁仪心疼不已,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日日抽出时间陪伴她,以求分担她的苦楚。
这时听到若微问起代王之事,赵郁仪便说,“怎么无端端问起他了?”
若微回答,“代王妃日日求见,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赵郁仪听了,便不悦道,“不是不许人叨扰你吗?”
若微柔声道,“陛下放心,我可没有见她。“
“不错,不值当你为此分神。”赵郁仪冷声道,“且让他们着急去吧。”
若微瞅着他,“那陛下心里是什么打算?”
“总不会真的处死他。”赵郁仪说,“且先囚他个几年……看他知不知悔改。”
“那天代王真的面露郁色吗?”若微有些怀疑,“他就算再不高兴,也不会当着陛下的面这样吧。”
“朕说他是,他就是。”赵郁仪对此漠不关心,“早日绝了他的念头,对任何人都好。”
若微无奈摇摇头。
赵郁仪咬她耳垂,“怎么?觉得我很坏吗?”
“任何人都可以觉得你坏,只我不能。”若微说,“陛下是为了我和孩子好。”
赵郁仪抱着她,笑了。
他摸了摸若微的脸颊,又摸摸她的手,问,“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忧心道,“还是吃不下东西吗?”
若微靠在他怀里,懒懒的,“我看着都没胃口。”
“这样可不行。”赵郁仪低低地说,“一会我陪你用膳,看看能不能吃一些……好吗?”
若微勉强点点头。
赵郁仪打量着她的脸色,喃喃道,“竟不知怀孕这么苦……”
“何止陛下不知。”若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
赵郁仪郑重道,“我亦是第一次做父亲。”
若微被他逗笑了。
赵郁仪点点她的脸颊,“笑什么?”
“我高兴的。”若微笑靥深深,“陛下不高兴吗?”
赵郁仪凝视着她的侧脸,低声说,“……当然高兴。”
若微想了想,把赵郁仪的手放在了自己小腹上。
赵郁仪受惊般的一缩,僵持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了。
若微问,“陛下能感受到动静吗?”
“现下月份还早。”赵郁仪已经找御医仔细询问过了,便反驳道,“如何能有动静?”
若微望着他,只是笑。
赵郁仪望她片刻,忽而低头吻住了她。
若微闭上眼睛,全心全意享受这个吻。
过了片刻,若微开口了。
“陛下,”若微轻声问,“你怎么了?”
赵郁仪一下抱紧她。
“微微。”他小声说,“谢谢你。”
若微无奈极了,“陛下说过许多次了。”
“我知道。”赵郁仪很任性,“不可以多说吗?”
“当然可以。”若微温柔道,“陛下说多少次,我都听着。”
“你知道吗?”赵郁仪亲了亲她,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爱你,很爱你,微微。”
“我现在不敢说。”若微望进他的眼睛,低声说,“……但我每天都多爱陛下一点。”
“好。”赵郁仪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只要放松一点,若微就要消失了一样。
代王见皇帝久不回应,终日忧惧之下,竟一下病倒了。
而皇帝此时也顾不上代王了,并州急报,西突厥屡有异动,几番南下,已侵入并州边境。皇帝震怒,命营州都督□□统率所部直逼西突厥东境,又令凉州道行军总管李郝率步卒六万、骑军三千七百人屯驻通州,意图彻底灭亡西突厥。前方战事欲起,皇帝忙得连轴转,连未央宫都少去了,更是全然将代王抛诸脑后了。
未央宫,赵氏抱着若微絮絮叨叨,玠儿则围着若微看个不停,若微被他瞧烦了,就问,“你怎么这么闲?不用往军中去吗?”
玠儿得意道,“今日我休沐!”
若微无言以对,玠儿就好奇问,“姊姊,你现在是两个人了,有什么不一样呀?”
若微横他一眼,“日后你问自己的娘子去。”
“姊姊你偏心。”玠儿很不满,“只许陛下问吗?”
若微镇定自若,“我说是,你又如何?”
玠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赵氏瞪了瞪自己的小儿子,“日日没个正形,就会胡说八道!”
“哪有。”玠儿很委屈,“我可懂事了。我知道陛下近来不得空,都不去找陛下了。”
“你知道就好。”赵氏不为所动,“你再去烦陛下,小心陛下罚你!”
“才不会。“玠儿可聪明了,“我是姊姊最喜欢的弟弟,陛下舍不得责骂我的。”
若微点点她的额头,“这话你自己想想就好了,可不许到外人跟前说。”
“我当然知道。”玠儿深沉地点点头,“不然别人会嫉恨我,嫉恨姊姊的。“
若微实在拿他没办法。玠儿听了会阿娘和姊姊说话,感觉十分无趣,就一个人溜出去了。
玠儿在宫中养了几年,又深得皇帝喜爱,因而宫中的人都认识他,此刻见玠儿出来了,就积极迎上前来。但玠儿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在内廷逗留,因而他打算去太极宫逛逛。途中他经过掖庭,听见一阵幽怨的玉笛之声,下意识地要回头看看,宫人见状,连忙出声阻止他。
“小郎君,万万不可。”宫人低声道。
玠儿有些疑惑。
宫人打量了四周,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那些都是先帝时采选的良家子……先帝与陛下都未行册封。”
玠儿了然,他细听了会乐声,忽而有凄怆之感,“……好哀然的声音。”
“除了未央宫,宫中何处不能听此音?”宫人略有些低落,“您是贵妃的弟弟,自然是见得少了。”
玠儿略略一愣。
宫人察觉自己失言了,刚欲请罪,玠儿就转移了话题。她心下一松,再也不提及此事了。
玠儿在太极宫走走停停,见时间差不多了,阿娘要离宫了,见急急赶回了未央宫。
还未走近宫门,就瞧见阿娘走出来了。阿娘看见他,一愣,而后斥道,“又跑哪里野去了?”
玠儿没有回答,而是问,“阿娘,我们要走了吗?”
“对。”阿娘看他一眼,“陛下来了,我们自然不能再叨扰了。”
玠儿哦一声。
赵氏察觉到儿子不同寻常的沉默,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继续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玠儿点点头,跟在母亲身后。想回头望一眼未央宫,一时间竟不敢再望,于是匆匆加快了脚步。
永远
三月初春, 长安仍旧留有寒意。天是灰蒙蒙的亮,微冷的风低低拂过树梢,窗棂上还残有未融化的积雪。若微坐于窗前, 闻着隐隐约约的花香, 感觉心情开扩许多。
她已然有孕四月了, 孕期反应越发严重。不仅吃不下东西, 晚上还有些睡不着,整个人精神萎靡许多。尽管前朝事务繁杂,但赵郁仪仍旧坚持每日来陪伴她。她夜间失眠, 闹得他也无法入睡。赵郁仪也很有耐心,还尝试给若微讲了几个睡前故事。若微对此惊奇不已。
“很奇怪吗?”赵郁仪愣一会,然后道,“……从前母后也会和我讲。”
若微缩在他怀里, 静了一会, “……昭哀皇后吗?”
“对。”赵郁仪柔声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若微安静地望着他。
“从前……”赵郁仪陷入了回忆之中, “按照惯例, 太子七岁便要迁去东宫,母后舍不得我,便去请求父皇,要将我留到十二岁, ”赵郁仪微微沉默,“父皇答应了,只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后来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六岁那年, 昭哀皇后就逝世了。
若微心中一怮,“陛下想念母亲了。”
“一直都很想念。”赵郁仪说, 他把目光移到了若微的小腹上,忽而道,“母后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若微轻轻抱住他。
“陛下。”她温柔道,“还有我和孩子呢。”
赵郁仪和她相拥片刻,然后轻轻吻上了她的唇瓣。
“微微。”赵郁仪忽而低声说,“我会做个好父亲的。”
若微微笑了,“我相信你。”
“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赵郁仪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决,“若是皇子,便立为皇太子;若是公主,就择一富庶之地,食邑万户。”
若微不由得惊住。
“陛下想好了吗?”她喃喃问。
“我想了许久了。”赵郁仪凝视着她,“我们的孩子,要拥有最好的一切。”
“陛下想着急了,”若微轻声说,“现在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只要是你生的,”赵郁仪说,“……我都欢喜。”
若微一下愣住。
“怎么呆住了?”赵郁仪微微失笑,他吻了吻她的脸颊,看了她一会,然后说,“好晚了,闭一闭眼睛,看看能不能睡着。”
他补充道,“我陪你。”
望进他的眼睛,若微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依偎在赵郁仪怀里,渐渐睡下去了。
窗外,月光如水,细雪如酥,天地间一片苍白冰凉。
若微还在出着神,忽而听见有人进来了。
来人一入殿,便下跪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若微恍一恍神,连忙让他起来,然后问道,“陛下现在在含凉殿吗?”
“是。”内官略微迟疑一瞬,按理说天子的行踪乃是禁忌,是全然不许人打听的,前朝就有妃嫔因私探禁中而被处死过。但贵妃不比旁人,陛下亲口应承过的……内官回了神,连忙道,“现下无人入内觐见。”
“好。”若微点了点头,“那我去瞧瞧陛下。”
内官一愣,而后连忙阻止,“您有孕在身……”
若微闻言,便笑道,“正好出去走走。”
内官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而若微已然站起身,走至殿外了。
“总是陛下来看我,”他听见贵妃对身边人说,“也该我去看看陛下了。”
云霏无奈道,“您可要走慢些。”
内官一个激灵,连忙跟上了。
含凉殿离未央宫很近。
若微闻着清新的空气,叹道,“我真应该多出来走走,宫里头太闷了。”
“您说得也是。”云霏道,“太医也叫您多出来走动。”
若微反驳,“那先前我要出去,你又百般不愿。”
“前几日路上积雪未融,我怕摔着您。”云霏无奈道,“便是陛下,也会阻拦您的。”
若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想抱怨抱怨而已。她又朝云霏胡搅蛮缠了几句,不知不觉就到含凉殿了。
值勤的郎卫看见贵妃,便是一惊,丝毫没有阻拦,急急迎若微进殿。福宁得了消息,匆忙赶出来,却面色焦虑道,“娘娘来得不巧,眼下陛下正召见朝臣……”
若微一愣,“不是说无人吗?”
福宁垂首道,“朝中忽而有事,陛下就叫了人来。”
若微了然,便道,“无事的,我在这里等陛下。”
福宁心一松,又听若微道,“不必告诉陛下我来了……陛下在谈事,不要扰了他。”
福宁一怔,而后应是。连声唤宫人进来,将若微在偏殿安置好后,才赶忙离去了。
皇帝留人留到将近傍晚。
柳余佩等人恭敬告别皇帝,而后退出含凉殿。一行人陆续绕过回廊,忽而听见拐角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来人一身雪昙缠枝留仙裙,外披淡青色的风氅,乌发如墨,红唇轻点,发髻上鎏金嵌玉的步摇正轻轻晃动。望见他们,她亦是一怔。
柳余佩等人已然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匆匆拜见道,“臣等见过贵妃娘娘。”
若微点点头,温声道,“诸位都请起吧。”
一行人都起身了,却仍旧是不敢抬头,而是避让一侧,让若微先行。若微道一声谢,而后绕过回廊,走入了殿中。
柳余佩见贵妃走远了,才擦着汗抬起头。再看看同僚们,神色亦是恍惚不安。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加快脚步匆忙离去了。
含凉殿中,赵郁仪的脸色颇为不快。
他闭目沉思半晌,忽而听见有人入内的动静,便睁开眼睛,怒道,“不是不许人进来吗?”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若微走了进来。若微看见他明显不豫的神情,一下愣住了。
“微微?”赵郁仪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若微说,“我闲来无事,想来看看陛下。”
赵郁仪迟疑地点了点头,见若微坐下了,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旁,握着她的手,说,“外面还冷,该我去找你才是。”
若微一双盈盈美眸望着他,“我找陛下,陛下找我,不都一样吗?”
“对。”赵郁仪一下笑了,“都一样。”
若微打量着他,柔声说,“陛下看起来不高兴。”
“也不是什么大事。”赵郁仪也没有什么要瞒若微的,他顺势枕在若微膝上,用若微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前方战事僵持,朕一时着急了。”
若微听了,就有些紧张,“不会叫突厥占了上风吧?”
“怎么会。”赵郁仪笑了,还是一种颇为自得的笑,“蛮夷之属,如何能与朕相较?”
若微放下心来,垂目看着躺在她膝上的人,脸上还真是她见过无数次的倨傲神气!她想起往事,心中颇有些不满,就问道,“陛下就不知道怕吗?”
“什么?”话题转移得太快了,赵郁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若微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知道?”赵郁仪一下坐起来,望着她笑道,“我唯一怕的就是你。”
“是吗?”若微故意说,“我不信。”
“怎么不信?”赵郁仪惩罚般的咬了咬她的鼻尖,“朕这一辈子都交代在你手里了!”
若微望着他,只是笑。
赵郁仪又不满起来,恐吓道,“怎么不说话?”
若微笑了半天,终于笑够了,就歪头问他,“只有这一辈子吗?”
赵郁仪一下愣住。
这次轮到若微问他了,“陛下怎么不说话?”
赵郁仪闻言,就抓住她的肩膀,狠狠亲了她一口。
“微微,微微……”他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然后托起她的下巴,又吻住了她,“我们不止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很多世……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冬天刚刚过去,念舒却受寒病倒了。
往日一派冷清的万春宫,终于是动了起来。太医署得到了消息,没有多加延误,就立马派了医士过来。念舒身居高位,又家世显赫,既便多年无宠,亦没有人会轻慢她。但几剂猛药下去,念舒仍旧是烧得昏昏沉沉。
灯草给念舒喂完了药,就立在殿门口,怔怔的出神。
晚风渐渐侵入,灯草感觉到寒意,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身旁的小婢女连忙给她添衣。灯草呆立一会,忽然问,“陛下是去了未央宫吗?”
小婢女犹疑一会,“现在还不知……”
她话还没有说完,远方就隐隐传来辘辘的车驾之声。灯草张目望去,毫不意外,又是驶向了未央宫,她自嘲道,“亦只能沾贵妃的光,远远瞧一眼陛下了。”
她语气颇为凄然,小婢女不敢应声,只是垂下了头,心中也隐隐生出悲怆之感。
内寝,念舒丝毫不知灯草心中所想,仍旧陷落在不断下坠的梦中。
梦境是光怪陆离的,但无论怎样,念舒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只是在彷徨着,痛苦着,流泪着。她在梦中尖叫了许久,眼前的一切终于开始变得平和了,她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了一片黛色的山峦,月光描摹着它的轮廓,是波纹般静静流淌着的光影。只要她再掀开一点,只要一点点,她就能看见更多——
念舒忍耐许久了,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了。她深深屏着气,悄然将车帘全部拉开,然后,她看到了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她望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在望着她。她的眼中缓缓涌出泪水,她不能再控制自己了,她必须唤出他的名字——
然后,念舒惊醒了。她在宫中许多年,即使在最深的睡梦中,她也不会让自己唤出他的名字。冰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悄悄洒落在念舒的脸上,念舒一下落下泪来。
临川
若微模模糊糊的醒来。
她犹带困意的睁开眼睛, 感觉到榻边已经一片冰凉。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掀开床幔,发现如今时辰尚早, 寝殿仍旧燃着豆子般大小的烛火, 窗外还是一片昏暗。
守夜的婢女察觉了她的动静, 走上前, 轻轻问一句,“还早呢,娘娘怎么醒了?”
若微小声说, “我睡不着。”
她呆坐了一会,又问,“陛下走了吗?”
“是。”婢女柔声说,“陛下卯时就走了。”
若微忧愁地叹口气, “一连半个月都是如此了。”
婢女不敢妄议皇帝, 只是问, “娘娘要不要再睡一会?”
若微摇了摇头, 忽然又感到恶心了, 她剧烈地干呕了几下,连眼睛都泛起了泪花。
婢女紧张地望着她。
“我没事。”若微朝她笑一笑,“现在还早,我闭一闭眼睛, 你也休息一下吧。”
婢女看着她躺下了,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从尚宫局尚宫口中,若微得知念舒的病好许多了。
万春宫离未央宫不远, 若微决定去看看她。
三月, 是冷而幽微的风。万春宫仍旧春寒料峭,湖面仿佛仍有一层薄薄的冰。若微走到宫门口, 被灯草歉意的告知,念舒吃了药,刚刚睡下了。
若微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打扰。和灯草说了几句闲话后,就离去了。
念舒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而若微却一日比一日不适了。
身子越来越重,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时常头昏,乏力,嗜睡,但睡得时间越久,她精神就越萎靡。张太医说,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大多数都发生在早孕期间,像若微这种,熬一熬,就过去了。赵郁仪对这个解释十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和若微说,是这个孩子太闹腾了。
“像我。”若微说,“阿娘说,怀我的时候,我还要更闹腾呢。”
“是吗?”赵郁仪抱着她,声音微微含笑,“我也盼着孩子像你。”
“肯定是!”若微很得意,“我生的孩子,一定是像我啦。”
赵郁仪望着若微,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他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好。”他低声说,“全部都像微微。”
若微眨眨眼睛,忽然有些脸红了。赵郁仪含住她的唇瓣,两个人安静地吻了一会。
然后,天空中下起了小雨。她依偎在赵郁仪怀里,感觉很温暖,很惬意。在淡而微甜的蘅薇香中,她渐渐睡了过去。
未时一刻,户部尚书神情焦急地入了紫宸殿。
他刚欲行礼,皇帝就摆摆手,说,“卿直接言事罢。”
“昨日,河北,河南,山南,江淮凡四十余州大水,漂溺死者众,难以计数,”户部尚书深深吸一口气,“您已命府司赈给,赐遣水之家粟帛,只臣方方一合计……”
皇帝听了,便问,“可是官帑紧张?”
“诚如陛下所言,”户部尚书的声音凝重无比,“嘉佑时屡起战事,消耗财物甚多,致使国库空虚,近年来有所充盈,只今岁西突厥又生乱……臣无能,有愧陛下所托……”
“干卿何事?”皇帝微微一叹息,“近日国家多事,倒是辛苦卿了。”
户部尚书微微一哽,又道,“只眼下诸事,还待陛下决断……”
“既然如此,”皇帝沉吟片刻,“便从内藏库中支取吧。”
内藏库是皇帝的私库。国库征租庸调之税,然后定期调拨于内藏库。内藏库不归有司调度,而仅仅奉于天子一人。此刻户部尚书闻言,便深深拜道,“臣听令。”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户部尚书起身。户部尚书缓了数息,又道,“还有凉州军粮调度一事……”
春日的末尾,细雨连绵不绝。天高云浓,日光疏淡,深深浅浅的草木,皆是一派灰蒙蒙的暗色。
将近傍晚,户部尚书才离去了。皇帝看一眼天色,刚想遣人去未央宫,说今晚不去用膳了。忽而见福宁脚步匆匆地进来,口中道,“陛下,方方太医署来报,道娘娘有些发热了……”
皇帝一惊,顾不得什么,匆忙便往未央宫而去。一入内,他便厉声斥责殿中服侍的人,吓得众人连连求饶。直到张太医连声和他保证,若微仅仅是小小发热,并无大碍以后,皇帝才勉强压下心头怒意,进去内殿看若微了。
若微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走近,还用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在她的身边坐下了。她本能的朝有热源的地方靠近,用脑袋蹭了好多次。她感觉很安全,很舒服了,就又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赵郁仪待了半个时辰,见若微渐渐不再烧了,思及前朝还有事,再不舍,也只能走了。临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了众人好多次,还是不放心,把福宁留了下来,才稍稍安心。
皇帝走出殿门口,宫人们为他披上大氅,又赶忙在他身后撑伞。皇帝心情不郁,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闻不问,只一个劲地往前走。他走到乘舆旁,忽而听见一阵喧哗之声,心中大为烦躁,便极为不悦地问,“怎么吵吵嚷嚷的?”
众人见皇帝出来了,都是吓一跳。为首的郎卫徨然下跪,道,“陛下息怒,是掖庭有人求见……”
皇帝冷着脸,往郎卫所指的人看去。却忽而对上了一双盈盈泪目。皇帝略略一怔,那女子便已然跪下了,声音凄楚道,“奴冲撞御前,自知死罪,可有一事必须报予陛下……”
“你既知道,”皇帝冷冷道,“那便不用朕多言了。”
众人俱是一怔。郎卫们猛然回过神,便要将那女子押下去,依宫规处置。那女子全身一颤,再也顾不得什么,匆忙开口道,“陛下,是清心苑……清心苑病危,却无人请得太医,奴一时着急,才……”
诸人听闻,俱默默低下头。皇帝被废了的长姊,从前的临川公主,便囚于掖庭清心苑中。临川公主为先帝沈婕妤所出,沈婕妤乃是从前蓬莱宫的胞妹。因而在当今还是东宫时,公主便不与之亲善。纪王谋反后,皇帝以其牵涉案中为由,赐死沈婕妤,又废黜公主于掖庭中……如今竟也五年过去了。
皇帝听了,只淡淡问一句,“你是苑中伺候的人吗?”
那女子微微一怔,继而咬唇道,“奴是掖庭良家子林氏,平日与清心苑交好,因而才……”冷冰冰的雨打落在她身上,她冷得全身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嗯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只是道,“清心苑那边,你不必着急,朕会遣人去看。”
话音刚落,林氏便赶忙叩头谢恩。她屏着呼吸,还在等待着皇帝的发落。入宫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尽管她连皇帝的面容都没有看清。她麻木地盯着青石的砖地,湿淋淋的雨水流入砖面的缝隙之中,那彻骨的寒意也渗入了她的内心。她全然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她不知等了多久,感觉皇帝仿佛是离开了,因为那若有若无的蘅薇香已经消失无踪。她全身瘫软在地,知道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她勉强站直身子,想要回到掖庭,却见皇帝身边的内官忽而朝她走来。
林氏的心猛地揪起来。
内官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恐,只是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您是哪里人氏?陛下赐您金帛,要遣您返乡呢。“
内官笑盈盈的脸庞就在眼前,但林氏已然无法看清了。漫天的喜悦忽而涌来,她愣愣地张开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
掖庭,直到太医离去了,赵归盈才看到林玉盏回来。
“阿盏,你终于回来了……”归盈匆忙朝她招手,小声咳嗽道,“你无事吧?”
林玉盏含泪摇摇头,“我无事。”
“那便好……”归盈流泪道,“你若为了我出事,我也不想活了。”
“说什么胡话!”林玉盏抚住她的手,落泪道,“有一事,却要告诉你。”
归盈一愣,“怎么了?”
“陛下,陛下他……”林玉盏一时难以启齿。
归盈忽而想到了什么,“莫非他将你纳入后宫了?”
林玉盏不由得怔住。
“你胡说什么,”她嗔道,“我连陛下什么模样都没瞧清。”
归盈火热的心一下冷了。她不甚在意的问,“那是怎么了?”
林玉盏深深吸一口气,“陛下遣我回乡了!”
归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她因病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忽而激动道,“你要抛下我,弃我而去了?”
“我,我没有……”林玉盏有些慌了,“但你知道,我想回乡许久了……”
“回乡有什么用!”归盈气道,“你放着皇帝不要,要回去嫁个乡野男子吗?”
林玉盏震惊望她。
半晌,她才讷讷道,“陛下答应我了……”
“你真是没用!”归盈怒道,“枉我还……”她喉咙一阵疼痒,忽而剧烈咳嗽起来。她含着喉间的鲜血,一时心灰意冷,再无一句话可说。
阿元
紫宸殿, 皇帝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清心苑的消息。
他眼睛还盯着帛书,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她如何了?”
内侍监伏地而跪, 说, “太医署说……怕是将要不行了。”
皇帝不禁一怔, 而后问, “可有说是何缘由?”
内侍监如实回禀:“回禀陛下,说是长期抑郁,久积成疾……就这几个月的活头了。”
皇帝闻言, 一时没有说话。因着孩童时的际遇,皇帝对于这个长姊,是丝毫没有怜悯之心的。当初纪王谋反事败,他原本是想一并处死沈氏血脉, 自然也包括临川公主。只临川公主出降了太原王氏, 他初登位, 不欲引朝纲不稳, 因而仅寻个由头废了她, 将她幽禁于掖庭。
对于临川公主的死活,皇帝其实毫不关心,只是又正逢若微有孕……先前,皇帝一直疑心是自己从前对若微做了许多亏心事, 才让他与若微长久无子。不料五个月前,若微忽然有了好消息,这让他欣喜若狂。对于完全超出自己掌握, 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事, 皇帝对虚无缥缈的天命,忽然起了几分敬畏之心。总而言之, 在这样重要的关头,再造无谓的杀孽,无论如何都是不恰当的。
“既如此,”皇帝心平气和道,“便着太医署好好照看她吧。”
内侍监恭声应了,方欲退下,又听皇帝开口了,“只有一事……不许她走出掖庭半步。”
内侍监心一凛,忙应不迭。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就赶忙退下了。
第二天,若微就从雪青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听闻赵郁仪对清心苑的处置,若微仅仅愣一愣,没有多加询问,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掖庭如今还有很多良家子吗?”
雪青怔一怔,而后说,“皆是嘉佑十八年采选的,先帝原想着赐给诸子……只后来因病耽搁了。”
若微哦一声,雪青说的,她自然也知道。只是前几年她不想管,也没有立场管。只是如今……若微抚着小腹,心中闪过几个念头。她抬起头,微笑道,“你刚刚不是同我说,陛下令那女子返乡,她很高兴吗?既然如此,我们也给她送些东西,权当贺贺她吧。”
雪青惊讶过后,便退下传达若微的吩咐了。
雨接连下了两天,终于是在第三天雨止天晴了。
但这一切都与掖庭无关,无论是何天气,掖庭都总是灰灰蒙蒙的,是大明宫最突兀的一处。近日在这里头引起纷纷议论的,便是林氏被陛下放出宫一事了。众人有艳羡的,有见不惯的,也有暗暗鄙薄的,还未等众人理清各自心中的思绪,来自未央宫的赏赐,又再其中生起许多波澜。
林氏是如何作想暂且不提,其余人更多的则是感觉徨然了。她们各自掩上门去,与相熟的人低低絮语。
有人带着几分期待地问,“我们是不是也能同林娘子一般了?”
“回家……”另一位良家子喃喃道,“真的可以回家吗?”
其中一人与林氏有过言语,但志向却和她截然不同。“回乡很好吗?”她鼓起勇气说,“倘若我继续留在宫中,能侥幸侍奉陛下呢?”
所有人都是一怔,在她之前说过话的良家子静了一会,然后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她轻声细语道,“陛下除了未央宫,还去过哪里?”
三人皆沉默下来。自今上登位以来,未央宫就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还是最先聊起话题的人出声了,“那……”她小声的问,“若真的能回乡,你们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我每日每夜都想着阿娘……”她的同伴声音哽咽了,“我再想不到有比这更好的事。”
“我,”过了许久,最后一人还是开口了,“若能回去,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三个人互相望望,忽而都落下泪来。
清心苑中,归盈的心绪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她强撑着病体,倚在门边,看着来送赏赐的宫人渐渐远去,走入掖庭外轩峻富丽的宫廷中。她眼睛也不眨地望着,直到眼中泛出泪水来。
与她相伴多年,始终不离不弃的婢女,苦口婆心的劝她,说外面风大,殿下身子骨弱,还是快快进去休息吧。
“休息什么?”归盈漠然道,“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怕早那一两天吗?”
绫儿眼眶一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归盈望了良久,也觉无趣了,就在绫儿的搀扶下,哆嗦着身子回去了。
她默默躺了片刻,忽而见绫儿走进来,小声对她说,“殿下,林娘子在外头,说是想见您,同您告别……”
“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归盈对林氏已经失望至极,也懒得再搭理,“你叫她走吧。”
绫儿怔一怔,还是听令出去了。
归盈脑中昏昏沉沉的,模模糊糊睡了一会,睁开眼,就见绫儿正在用铜簪挑着灯芯,神情十分认真。
“绫儿。”归盈忽然招手唤她过来。
绫儿听话的走过去,只是温驯地看着她。
归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要死了。”
绫儿的眼中一下就涌出了泪水。
“您不要说这样的话,”绫儿泣道,“我不想离开您……”
归盈脸上一点悲意都没有。
“我要死了。”她只是说,“你要陪我吗?”
绫儿猛地睁大眼睛。
归盈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追问道,“你愿意吗?”
“我,殿下,我……”绫儿恐惧地问她,“您要我怎么做?”
归盈脸上没有表情,她知道绫儿已经被她握于掌中了。“还不急,”她喃喃道,眼中有着深刻的怨毒的光芒,“我们还要再等一会……”
未央宫中,发过一场热后,若微感觉自己身体好多了。
略略睡了一会,她开始织起小足衣来。她绣得认真无比,因而直到赵郁仪坐在她身边了,她才回过神来。
“呀!”她吃惊道,“陛下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赵郁仪没和她计较,一手揽过她,低头吻了会她的唇瓣,看见她手中的物什,就漫问一了句,“在绣什么?”
若微很期待地说,“给小孩子穿的小足衣。”
“这么早做?”赵郁仪惊一惊,想到了什么,又说,“你才刚刚见好,这种事不若叫底下人做。”
若微当然不会听他的,“一点都不早,还有几个月就……”说到此处,她心中忽而涌上一股脉脉的温情。
赵郁仪自然也是。他默默想了一会,还迟疑着没有做任何动作。若微见状,直接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赵郁仪谨慎地感受了会,忽而开口唤道,“微微。”
若微问,“怎么了?”
“你前几日与我说,”赵郁仪道,“孩子现在会动了。”
若微想了想,“偶尔会。”
赵郁仪就问:“那为什么我没有见过?”
若微眨眨眼,“孩子一见陛下,就不闹腾了。”
赵郁仪有些失望,想到什么,又问,“不会叫你难受吧?”
“如果难受的话,”若微小声说,“我早就会和陛下说啦。”
赵郁仪听了,就忍不住笑了。他们对望了一会,赵郁仪刚想开口,就感觉他的手忽而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若微就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问,“陛下感受到了吗?”
赵郁仪还在迟疑着,掌下忽然又传来了动静。他感受着这动静,久久地没有反应。
“陛下?”若微望着他,“怎么不说话?”
赵郁仪怔一怔,忽而把脑袋埋在了若微脖颈里,许久都未出一语。
“我们的孩子。”赵郁仪忽而开口了,“我们的。”
“当然。”若微很温柔的回应,“当然是我们的。”
赵郁仪缄默一会,抬起头,看着若微,忽然低声问,“我们现在……是完全不一样了吧?”
若微一怔,半晌,才回答说,“……是的。”她凝视着赵郁仪,“我们都不一样了。”
“好。”赵郁仪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又说,“我们是重新来过了。”
若微叹息着,“对。”
“我们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赵郁仪轻声问,“都叫他阿元,好不好?”
“‘元,始也’,”若微若有所思,过一会,她微笑了,“好。”她低声说,“就叫阿元。”
赵郁仪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他深深抱着若微,没有再说一句话。
晚上,若微和他说了掖庭之事。
“她们久在宫中,远离家乡,也很是可怜。”若微轻声细语道,“陛下既放了林娘子,不若把大家都……”
“好。”赵郁仪自然应下,“若不是前几日那一遭,我都要忘记了。”
若微说,“那便交给我办吧。”
赵郁仪有些犹豫,“你还在孕中……”
“有何要紧?”若微反驳他,“又不是一点事都做不了。”
若微如此说,赵郁仪只能答应她了。
“我叫内侍省的人去帮你。”他抚着她的乌发,轻声说。
“好。”若微小声说,依偎在他怀里。
令若微想不到的是,念舒听闻了此事,竟主动提出要帮她。
“我在宫中,左右也无事。”念舒说,“便来做些事好了。”
若微尽管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凶器
因着掖庭一事, 念舒来未央宫便来得勤了。
其实若微与念舒的关系向来不错,但两人的身份放在这,因而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自她与皇帝的关系回暖后, 念舒便有意疏远了未央宫。她们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相处了。
一时事情谈论完毕,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念舒望着若微鼓起的小腹, 微笑问:“算来还有三月, 娘娘便要生产了吧。“
“对。”提起孩子,若微就不禁笑了,“太医说, 约莫就是七月末了。”
“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念舒感慨不已,“宫中许久未有孩子的声音了。”
若微望着念舒,一直很感谢她始终对自己怀有善意。念舒的神情颇有几分忧愁,若微不知如何出言, 正在思索的时候, 念舒忽然想到了什么, 就问, “陛下的意思, 是只遣归先帝时采选的良家子吗?”
若微略略一愣,“……还有未得见先帝的低位嫔妃。”
念舒闻言,脸色稍稍白了些,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 又笑道,“这也是应当的,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若微看着她的神色, 心中想到了什么。但她没有出言询问, 与念舒就此事继续说了下去。
夜间赵郁仪来时,若微正抚着小腹出神。
赵郁仪便问, “在想什么?”
若微摇摇头,“没事。”
赵郁仪怀疑地看着她,又问:“是累着了吗?”
“没有。”若微仰头望他,“还有念舒在帮我。”
“嗯。”赵郁仪点点头,“多个人帮你也好。”
若微把身子挪到他怀里,没有说话。
赵郁仪柔声问:“怎么了?”
“没事。”若微说,“等我问清楚了,再和你讲。”
“好。”听她如此说,赵郁仪就没有再问了,“都依你。”
若微躺着躺着,模模糊糊有了困意。她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一句,“陛下沐浴了吗?”
赵郁仪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就好笑地点了点若微的鼻子。
“若我说没有,你要怎样?”
若微连忙推了推他,“那你快去洗。”
赵郁仪作势要咬她的唇瓣,恶狠狠道,“当然是洗了!”
“那就好。”若微彻底放下心来,她随意拍了拍赵郁仪的后背,含糊道,“很晚了,陛下也快睡吧。明天还要早朝呢。”她揉揉眼睛,小声说,“我困了……”
“好。”赵郁仪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微微快睡吧。”
掖庭,遣归良家子的消息传来,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不甘。
但一切的喧嚣都与清心苑无关。归盈坐于镜前,疲懒的梳着头发。见绫儿回来了,便问,“怎么样?”
绫儿摇摇头,“那些人把守得紧,一见我是清心苑的,就赶我回来了,完全无法出去。”
归盈沉着脸,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前几天她重病,绫儿求出无门,只能央求林氏帮忙。而她在宫中的羽翼,早已被除去的七七八八了……她现在拥有的,只有她与绫儿的两条命。
想到此处,归盈的脑中一片眩晕。她知道自己复仇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她怎么对得起自己?赵家人的血脉里,仿佛都有一点疯狂的影子。为了心中那一点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执念,归盈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
“因为你是我身边的人,他们才会关注你。”归盈面无表情的陈述。
绫儿战栗着,“……是。”
归盈冷冷地问,“倘若你不是了呢?”
绫儿眼中一下溢出了泪水,“您要赶我走吗?”
归盈缓慢地摇头,“……我赶你走,也是没有用的。”
绫儿丧气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归盈说,她紧紧抓住绫儿的手,“……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陪着我,绫儿。”
绫儿哽咽道,“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好。”归盈闭上眼睛,怔怔道,“那我便是死,也甘心了。”
听着归盈此等言语,绫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六月初,掖庭内的良家子陆陆续续被放出去了。而前朝的事端还未曾停止。
水灾过后,往往会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就此次的天灾,朝中一直忙到了六月下旬。皇帝顾着前朝事,其余的精力都放在了贵妃身上。其他什么都顾不得。如此下来,终于是在夏至将近时听见好消息了。
先前,战事之所以僵持日久,是因为东突厥在其中有所牵制。如此僵持数月,大军终于攻破西突厥可汗军,一举歼灭西突厥。东突厥震恐,匆忙派使者往长安求和;消息传遍天下,天下一片欢欣雀跃。
紫宸殿中,皇帝将封爵赏赐的旨意一一颁下,忽然听掖庭来报,道清心苑中,庶人赵氏病逝了。
皇帝听闻此言,握笔的手便微微顿住,口中只吩咐道,“那便好生安葬吧。”
见皇帝再无言语,来人恭敬应是,而后退下了。
未央宫,若微月份已然很大了。还有一月就要生产,太医嘱咐她可以多多走动。若微也不敢和平时一样走太远,最多只走到毗邻未央宫的瑶台殿而已。瑶台殿的对面是瑶台池,云霏坚决不让若微靠近。若微也很自觉,走累了,也只敢在瑶台殿的小亭中稍稍坐下。
若微很想知道念舒心中所想,但碍于二人关系,亦只能很缓慢地推进。自掖庭一事后,两人的交流变多了,念舒偶尔也会来陪陪她。若微感觉是时候了。
这一日,若微像往常一般散步,一众宫人都如临大敌地跟着她。若微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去,一回头,刚好看见赵郁仪大步迈进瑶台殿,一下就牵住了她的手。众人纷纷低下头,瑶台殿中洒扫的宫人久不见皇帝,在旁人的提醒下,才匆匆避开视线。
若微问,“陛下又说晚膳时才来。”
赵郁仪一边很小心地牵着她,一边回答,“我放心不下你。”
若微叹气,“还有一个多月呢。”
“也快了。”赵郁仪说,他看着若微在孕中略显疲惫的侧脸,“早日生下来,微微也轻松些。”
若微觉得他异想天开,就嗔道,“这哪里能快。”
赵郁仪微笑不言,只专注地与她相伴而行。
用完晚膳后,若微就困了。
赵郁仪怕她夜间闹肚子,逼着她在殿中走了几圈。
若微缩在浴池里,想到这一点,还是有些忿忿不平。云霏一勺一勺舀着温水,给她轻柔的洗着头发。在温暖的汤泉殿中,若微的困意渐渐又漫上来了。模模糊糊的,她又感觉赵郁仪走进来了。
若微一下来精神了,就生气地瞪着他。
赵郁仪摸摸她的脑袋,只是说,“我是为微微好。”
若微哼哼不语,用力拍了拍池中的水,溅起好大一朵水花。赵郁仪被淋到了,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望着她。若微在他直白的眼神下,脸颊渐渐红了。
“既然微微困了,”赵郁仪说,“那我同微微去就寝。”
若微闻言,便自然而然地朝赵郁仪伸出手,赵郁仪小心地牵起她,待她站稳了,就略显笨拙地给她穿衣裳。望着他认真无比的神情,若微忍不住笑了。
赵郁仪刮刮她的鼻子,“笑什么?”
若微很想抱抱他,但碍于腹中的孩子,她只是抱着他的脑袋,笑着摇摇头。
赵郁仪叹气,全然任由她动作了。
夜间,赵郁仪却有些睡不着。
若微自然感觉到了,就安抚般的握住了它的手。
“明日……”赵郁仪说,“我叫魏国夫人入宫住下吧。”
若微一愣,“让阿娘入宫陪我吗?”
“对。”赵郁仪说,“有夫人陪你,我也更放心。”
若微说,“好。”
又道,“陛下不要太担心了。”
赵郁仪一下握紧她的手。
若微想了想,把赵郁仪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唇上,然后亲了一下。
赵郁仪的手指微微颤动。
他没有再言语,只是收回手,然后用力吻了吻若微的乌发。
七月过了十几天,便是七夕节。
宫中原本还有晚宴,但因着贵妃有孕,皇帝一并都停了。
若微正在和母亲说话。赵氏的第一句话就是,“今日怎么不见陛下?”
若微赧然道,“原本说要一天都陪着我,谁知道今日如此繁忙……陛下说晚上一定来。”
赵氏含着微笑点头,陪着女儿慢慢走着路。走着走着,不自觉就来到了瑶台殿。几个宫人在树下扫着落叶。昨日下了几场雨,因而今日满目都是鲜亮的绿色。远处的瑶台池波光粼粼,茂密无边的绿丛中,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若微走到树下,看着树上悬挂的彩色的丝线,微微有些出神。
赵氏不禁问身边伺候的人,“这是什么?”
“是宫娥们挂上的彩线。”有人回答,却不是赵氏询问的人,赵氏一怔,刚想说话,那人就快步走上前来,举着一把尖锐的铜簪,就要朝若微的脖颈刺下!
千均万发之际,若微完全来不及躲闪,赵氏没有过多思考,下意识地就推开了女儿,迎上了铜簪——她的脖子上立马就渗出了鲜血,左右反应过来,匆忙上前,控制住了行凶者。赵氏捂着脖子,痛得眼前发黑。而当她听闻女儿倒在地上的痛呼后,身体一晃,无法控制地就晕了过去。
周遭一片大乱。
诞子
为了这一天, 绫儿已经准备了许久许久。
离开掖庭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她每一个晚上都梦到公主死时的模样。公主是自尽的——绫儿比谁都清楚。为了能让她走出掖庭,公主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只要公主死了, 就没人会在意她这个小小的奴婢了。果然, 她很快就离开了掖庭, 被分配到了一处很偏僻的宫殿洒扫——但这里, 不论是离皇帝,还是贵妃,都太过遥远了。但绫儿没有放弃, 她最想杀死的是皇帝,但皇帝总是在前朝,来后宫就只去未央宫,而皇帝身边总是围绕着太多太多的人……绫儿只能退而求其次, 把目光转移到了贵妃身上。
由于后宫长久空虚, 禁苑亦寥落无比, 宫中除了未央宫与万春宫, 都是只有稀零的几个人在打理, 在哪里当差,差别都不大。绫儿只用了些许银子,就成功来到了瑶台殿。她沉下心,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许久, 使自己成为了瑶台殿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影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贵妃会不会经过瑶台殿——但离未央宫近一些,总是没错的。绫儿有无限的耐心, 无限的时间, 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终于,在七夕这日, 贵妃漫步至瑶台殿,忽然对树上宫女悬挂的祈求姻缘的丝线有了兴趣——绫儿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一个人当然无法敌过贵妃周围成群的侍从——但没有关系,她从来不惧怕后果,只要给她一霎那的时间,就足够了。
此刻,绫儿蜷缩在冰冷的地牢中。郎卫手中锐利的刀锋刺着她的双眼。她紧紧闭上眼睛,只知道自己就便是死了,也有颜面去见公主了。
而在几刻钟之前,紫宸殿。
皇帝听闻了未央宫传来的消息,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
殿中央,京兆伊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见皇帝忽然站了起来,吓得连忙止住了声音。而皇帝未发一言,撇下了所有人,就转身快步离去了。
众臣面面相觑,都是不明所以,心中还在各自徨徨。下一瞬,福宁就领着人匆匆而入,口中道,“未央宫娘娘发动了,还请诸公……”满殿人听闻此言,心中皆是一凛,还不待福宁多言,便自觉地要告退离去。唯有江珣仍然站在原地,福宁见状,附耳过去安慰了几句,江珣的脸色稍稍回转。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快步走出紫宸殿,停在前朝与禁苑的边缘之处,心中忧虑无比。
未央宫,此时一阵兵荒马乱。太医署听闻此事,马不停蹄地匆匆赶来,就被躺在榻上不住□□的贵妃吓了一跳。幸而云霏仍然保持着镇定,勉强维持住了宫中的秩序,又连忙叫人去紫宸殿唤来皇帝。赵氏受了重伤,此刻仍在昏迷不醒。云霏守在暖房外,听着里头的动静,又急又怕,眼泪完全止不住的落下。
幸而还未过一刻钟,皇帝就大步迈入了殿中。众人看见皇帝,都是齐齐松一口气。张太医慌忙上前,向皇帝叙说着具体的情况,皇帝听完过后,身形竟是剧烈一晃,脸色苍白不已。
“你务必竭尽全力。”皇帝的声音都在剧烈颤抖着,“若遇不测,万事皆以贵妃为先。”
对于皇帝的嘱咐,张太医并不意外。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叩首应是。刚欲转入暖房,又听皇帝神情失措问,“朕……朕可以进去吗?”
张太医委婉道,“陛下,您若进去,众人心中不安,只怕容易慌中出错……”
皇帝闻言,便颓然地点了点头。他久久的失神站在原地,直到月上梢头,霜华满地,巍巍的长安宫廷都浸没在一片苍苍月色中。
亥时将过的时候,赵氏终于醒过来了。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一下就跑出了寝殿。金碧辉煌的殿宇,燃燃的明烛流下红泪似的蜡油。这点血色深深刺激了赵氏,她恍惚觉得这是她的血,若微的血。她全身失去力气的倒在地上,无措地摸着自己颈上的伤口,口中只喃喃道,“陛下,陛下……我的女儿怎么了?”
赵郁仪喉咙一哽,他走过去,亲手扶起赵氏,落泪道,“夫人……我对不住你。”
赵氏全身一颤。她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从前的一幕幕飞快在她眼前浮现,她心中一时愤怒,一时悲怮,最终这些全部都化作眼泪流下。“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哭泣道,“有人要害我的女儿!陛下要为微微做主……”她口中喃喃个不停,赵郁仪听在耳中,漆黑麻木的心中忽而注入一股透骨的冰流,他缓缓咽下了喉间的腥意,眼中满是森冷的杀意。
郎卫在审讯完绫儿,从她口中得知了真相后,早早就把她押在了阶下。
绫儿原本想要自尽,但很快便被郎卫察觉,郎卫紧紧地擒住她的四肢与口舌,让她丝毫不能够得逞。她双膝麻木地跪于地上,看着殿中来来往往的人,还有一盆一盆捧出的血水……她牙齿难以控制地打起颤来,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吗?她紧紧闭着眼睛,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公主会对她感到满意吗?
绫儿在冷风中发了一会抖,很快就察觉有人靠近了。她哆嗦地睁开眼睛,看见皇帝就站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皇帝是在朝议时匆匆赶来的,因而还身着着玄色的冕服,其上金线织就的十二章纹在深夜中泛着幽幽的冷光。绫儿许久没见过皇帝了,上一次见还是在瑶台殿,但上次皇帝身边太多人了,她根本无法靠近……比起贵妃。绫儿其实更想杀死的是皇帝。但杀不成皇帝,叫贵妃母子俱亡也不错……
绫儿心中闪过很对诸如此类的狠辣念头,但真正对上皇帝,她忽然开始害怕了。若只是死,倒没什么……但皇帝会让她这么轻松地就去死吗?
皇帝从郎卫口中,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心中已然定下了此人的结局,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问了句,“赵归盈真的是病死的吗?”
绫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张开口,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她的神情中,皇帝已然知道答案了。
“真可惜。”皇帝语气淡淡地说,“原本是将她葬在了一个好地的。”
绫儿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皇帝盯着她,已经极为森寒地开口了,“朕将她挖出来,送去给她留在王氏的儿子。再叫她的孩儿去陪她,如何?”
绫儿失声道,“公主已与王氏和离……”
“那又如何?”皇帝的怒火越燃越烈,“她是想着朕不会与王氏计较,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是吗?朕偏要叫她死了也不得安生!”
绫儿哭道,“陛下,稚子无辜……”
“是吗?”皇帝冷冷地反问,“子受母过,哪里无辜?”
绫儿脸色一片惨白,继而低低抽泣起来,皇帝满怀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郎卫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小心出言询问,“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行裔割之刑。”皇帝森然道,“三天之内若叫她死了,朕惟你是问。”
郎卫心中一震,继而沉声应是。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就将绫儿拖了出去。绫儿不管不顾地哭喊起来。宫人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叫声,胆寒不已,俱深深地垂下了头颅。
次日皇帝不朝。
因着宫中阴霾密布,长安城今日格外风声鹤唳。往日鲜衣怒马的勋贵子弟都不敢出游寻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皇帝不快。众人都守在府中,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上阳宫中,德太妃也一夜未眠。晋阳长公主更是早早地进了宫来,与德太妃一并焦急等待。只是两人从白天等到了黄昏,都没有等到丝毫好消息。
赵郁仪守在暖房外,已经将近一天没有阖过眼睛。早晨的时候,他还能听见若微撕心裂肺的哭喊,而现在,他几乎听不见里头任何一点声音了。张太医灰白的神情仿佛也暗示了一切——想到这一点,赵郁仪几乎要全身痉挛起来。
就在这时,张太医恰好走出来,赵郁仪看着他不安的神情,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慌,他不顾众人的阻拦,一下就闯入了暖房——福宁还想进去劝阻皇帝,但张太医却几不可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若微躺在榻上,几乎要被痛晕过去。她已经没有哪怕一点力气了。她气若游丝地喘息着,眼中模模糊糊浮现了许多人的影子,有阿娘,阿兄,阿耶,还有……若微睁大眼睛,想努力去看清楚,但眼皮忽然传来一阵热意,她一下被烫醒了。她眼睫毛缓慢动了动,恰巧看见了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是赵郁仪的眼泪。
“陛下,是你……”若微不自觉喃喃道。
“微微,微微……”赵郁仪见她睁开了眼,一下欣喜得手无足措起来,“求求你,微微,求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若微望着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好痛,好怕……”
“别怕。别怕。”赵郁仪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忍不住又流泪了,“很快了,很快了。再稍稍用一点力,你一定可以的,我们一定可以的……”
若微急促地呼吸着,她攥着赵郁仪的手,死死咬住了锦被,又开始了下一轮用力——这样源源不断的剧烈的疼痛,让若微一度以为自己死了。但死后的世界怎么会有赵郁仪呢?产婆仍在接连不断地说着什么,但若微已经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她依照本能地用力着,终于,她感觉身上的重量一下减轻了——下一瞬,若微听见了孩子嘹亮的啼哭声。
四下很快传来一片贺喜之声,但赵郁仪甚至顾不上看孩子一眼。他紧张地留心着若微的反应,见若微迟缓地动了动眼睛,赵郁仪不敢耽搁,连忙端起药就要给若微灌下。若微很配合地张开嘴唇,见她还有气力饮药,张太医大大松一口气。紧接着,众人都看见皇帝双手紧紧攥着贵妃的,继而眼泪落了下来。
“陛下,别哭了,”若微小声说,“别哭……”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敌不过浓浓的疲意,模模糊糊地就昏睡了过去。
喜意
再三确认若微无事后, 赵郁仪才得空转过神来瞧一眼新生的孩子。
稳婆和宫人们早已把孩子擦洗干净,孩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红通通的、皱巴巴的, 正攥着两个小拳头拼命的哭泣。赵郁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是喃喃问, “怎么一直哭?”
“陛下不知道, 这可是好事!”稳婆笑盈盈的,“小孩儿哭得越响,越是活泼康健呢!”
仿佛是为了照应稳婆的话,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赵郁仪这才松一口气,他看着还在不停哭闹的孩子,紧绷的感觉终于渐渐褪去了,而滔滔不绝的喜悦之情才开始迟缓地涌上, “好, ”他忍住了将要泛起的泪水, 轻柔的摸了摸孩子的脸颊, 低声地说, “元元。你知道吗?你是元元。”
福宁见皇帝心情稍稍平复了,便出言提醒道,“陛下,贵妃娘娘平安诞下了小皇子, 您可要……”
“对。你说得对。朕差点忘记了。”皇帝终于反应过来了,于是连连点头道,“这两日你们辛苦了, 凡是在殿中伺候的, 全部赏赐三倍的月俸。”
殿中众人听了,不免振奋喜悦起来, 俱连忙下跪谢过皇帝恩典,皇帝的脸上皆是喜悦之色,仍在兴致高昂的滔滔下令,“昨日贵妃生产,朕心中着急,吓着了诸位臣工,传旨下去,凡列位者皆赐勋一转;另外,自今日起,长安不设宵禁,大酺三日,为朕与贵妃贺。”
这样大的阵仗,已然不是寻常皇子可比了;便是今上当年作为先帝的嫡长子降生,其待遇也远不能及。圣心昭然若此,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福宁一刻也不敢延误,匆匆便退出去传旨。走出未央宫时,恰好望见天边月亮将出,半边天的红光都渐渐褪去,隐约透出星星的朦胧的影。白天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而长安城今日的喧闹才刚刚开始。
这夜空中烟火齐放。
贵妃平安诞下皇长子的消息,顷刻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天子施恩停了宵禁,人们都倾巢而出,填塞街陌,邀着三两友人,相聚而嬉游,鼓乐喧天,燎火照地,今晚的长安城流光溢彩,熙攘非凡。
柳府中,柳夫人躺在榻上,听着外头隐约的人声,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她披衣而起,走至外间,以为阿郎在福安忙碌,却见他站于窗前,望着五彩的焰火,脸上若有所思。
柳夫人不禁笑问,“阿郎在想什么?”
柳余佩看着夫人,仅仅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柳夫人见他故弄玄虚,便顺着他的意思,没有过多追问,只和他一起看着烟花。看了一会,忽然感叹道,“东宫很快就要有主人了。”
柳余佩笑道,“非也非也。”
柳夫人诧异望他,“天子显然欲立贵妃之子……”话还没有说完,柳夫人便反应过来了。“瞧我,却是糊涂了。”柳夫人笑叹道,“自然是要先立中宫的。”
“这便是了。”柳余佩沉稳道,“我等身为陛下之臣,自然要事事为陛下分忧。我已写好奏章,明日便可进言于御前。”
“那阿郎可要动作快些了。”柳夫人失笑道,“阿郎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这是自然。”柳余佩悠然地抚了抚长须,“阿述最是懂得陛下不过,只怕也是同我一般的想法。若是旁人先我一步,倒也罢了,只阿述是万万不行的。”
同自己女婿有何好计较的?柳夫人笑着摇摇头,不由得嗔了柳余佩几句。柳余佩自然带笑而应。两人握着彼此的手,一同遥望着光华璀璨的夜空。
若微是在夜晚醒来的。
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呆了一会,还欲直起身子去点灯。但她只稍稍动了一下,立时就痛得呻/吟出声。她正想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微?”
下一瞬,灯台就亮起了烛光。赵郁仪掀开帷幔走了进来,伸手摸了摸若微的额头,“醒了?”
若微虚弱地点点头,赵郁仪把她拥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见若微脸色稍稍好转些了,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若微脑子一片浆糊,下意识地问道:“孩子呢?”
“元元方才吃饱了,现在还在睡。”赵郁仪柔声说,“我叫人抱过来与你瞧瞧。”
话音刚落,帷幔阴影处就有人领命退下。
“元元?”若微喃喃道,“……我生下的孩子?”
“对。”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是一个小郎君。”
若微愣愣地点头,反应过来以后,眼前忽然一片朦胧。赵郁仪温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眼泪,“微微,微微。”他微笑问,语气中仿佛有着轻微的叹息,“怎么又哭了?”
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什么,反驳道,“你昨天哭得比我还厉害。”
赵郁仪不由得微笑了。
“昨天我是被吓坏了。”赵郁仪说,他深黑色的眼睛浸润在暗淡的宫灯下,仿佛是初春湖面浮着的一层薄薄的寒冰。若微品尝到了他的眼泪的味道,她亲了亲他的脸颊,感觉到他的颤抖渐渐停止了。
“陛下。”若微轻声说,“你怎么越来越不像你了?”
赵郁仪奇道,“怎样才像我?”
“就是,”若微回忆了下,“就像我刚认识你一样……冷漠,目中无人,谁也瞧不起。”
“是吗?”赵郁仪也回想了片刻,半晌,他才轻轻说,“……好像还真是。“
“本来就是。”若微斩钉截铁地说。
赵郁仪微笑了下,“微微记得这么清楚吗?”
若微哼了哼,“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赵郁仪碰了碰她的嘴唇。“我多希望……”他的语气语气略有些伤感。他轻轻吮/吸着若微的唇瓣,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两人相吻了会,都听见了帷幔外传来的脚步声。若微忙不迭地推开了赵郁仪,屏着呼吸接过了宫人手中小小的襁褓。她低下头,就看见元元蜷缩成一团,睡得很香甜,嘴里还在吐着小泡泡。若微的眼中泪光闪烁。赵郁仪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若微担心吵到元元,看了很久,尽管十分不舍,但我还是让宫人先带着元元退下了。她依偎在赵郁仪怀中,心情一松弛下来,就渐渐想起了先前的事。“有人要杀我!”她紧紧抓住赵郁仪的手,“她要害我和元元!”
若微忽然想到了什么,这让她的呼吸都差点停止了。“阿娘,”她颤声问,“阿娘她没事吧?”
“夫人无事。”赵郁仪安抚般的轻拍她的后背,心中愧疚不已,他不停地说,“别怕。别怕。我已经将她处置了,她再也害不了你了。”
若微抽泣了会,才稍稍冷静下来。
“她是谁?”她追问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郁仪沉默了一会,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看见若微面露惊恐之色,他的声音顿了顿,“我已着内侍省重新整顿内廷了。”他向她保证,“我亲自盯着……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好。”若微颤抖着声音说,“我相信你。”
感觉到若微仍旧惊魂不定,赵郁仪便不停地安抚她。在他温柔的怀抱中,若微渐渐不再发抖了,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因为用力过度,连鼻尖都泛出了粉嫩的红色。
赵郁仪凑过去,忍不住轻轻咬了她一口。
若微不高兴地瞪着他。
赵郁仪毫不躲避,只是微笑望她。半晌,忽然唤道,“微微。”
“做什么?”若微警惕道。
“今日阿述上书于我,要请立你为皇后。”赵郁仪柔声问,“却不知微微意下如何?”
若微哦一声,“安国公问的不是陛下吗?陛下自己做主不就行了。”
赵郁仪听了,不禁一滞,而若微装作无知地看着他。
“那可不行。”赵郁仪戳了戳她的脸颊,“我只听微微的。”
若微打开他乱动的手,眼神得意,就是不回答。
赵郁仪又气又笑,作势要去咬她,若微才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闹陛下了。”她歪着脑袋,俏皮地说,“陛下要请立我为皇后吗……好,我准奏了!”
“是。”赵郁仪微笑着低声说,“朕听令。”
若微看着他,眼中也荡起了笑意。两个人对视一会,渐渐地都感觉很快乐。赵郁仪一只手碰上若微的手,与它慢慢相扣。另外一只则轻轻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着她的嘴唇。不需要多深的吻,已经足以传递彼此难言的感情。
相欢
太和五年七月, 安国公裴述上书皇帝,请立贵妃江氏为皇后。皇帝欣然准奏,令有司立刻准备立后事宜。
立后本就繁复至极, 加之皇帝的要求又多如牛毛, 礼部简直忙得一刻不停。而在未央宫中, 初初满三月的皇长子对此毫不知情, 还在母亲的怀中好奇的东张西望。元元现在是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了,他有着大大的黑眼睛,眼睛的颜色很像他的父亲, 是一种很深邃静谧的黑色。但除此之外,他脸庞上几乎看不到一点赵郁仪的影子——德太妃说,元元还是像贵妃多些。
元元现在不会坐,也不会爬, 只会躺在摇篮里乖乖地喝奶。元元在若微肚子里时很闹腾, 却没想到其实是个极为安静的性子。几乎没有怎么哭过闹过, 看见想要的东西, 也只是眼巴巴地瞧着, 不会主动去拿。现在,元元小肉球一样贴在若微怀里,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影壁上镶嵌的金玉。若微想了想,把他的小手贴在了冰凉的白玉上。元元就高兴地咿咿呀呀起来。
若微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还时不时应和几句。元元开心极了,凑过去吧唧了若微一口。若微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感觉心中一片柔软。
外面风有点大, 若微怕元元着凉, 便想要回去。元元却怎么都不依,他也不哭闹, 但却面露委屈之色。若微无法,叫人去取了件小衣来,给他穿上以后,任由他看了。
皇帝散朝过后,照例回未央宫看上一眼。不料却见若微抱着元元立在檐下,他微微一愣,问道:“外面风大,怎么不回去?”
若微浅笑道,“这你要问元元。”
皇帝于是低下头,望向若微怀里粉雕玉砌的小娃娃。小娃娃正鼓着包子一样的小脸看着他。赵郁仪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低声问:“元元,为什么要闹腾你阿娘?”
元元张开了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若微看见了,不禁一笑,“元元真像是听明白了。”
“这是自然。”赵郁仪含笑道,“元元是顶顶聪慧的。”
若微无奈一笑。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一个话连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儿聪慧了。“陛下来得巧。”若微道,“元元一大早肚子饿,把我吵醒了,现在还困得慌。正好,可以把他给你。”
“元元饿了,叫乳母去就好了。你只管睡自己的。”赵郁仪低头亲了亲她,“不然要她们做什么?”
若微笑说,“元元嗓门大嘛。”
赵郁仪就不赞同地看了元元一眼,元元被父亲凶了一眼,颇为委屈,就可怜巴巴地看着若微。
若微毫不动容,直接就把他递给了赵郁仪,元元不满地叫唤了起来,但根本没有用,狠心的父母一点也不理会他的请求,还在不停地说着话。
“你回去睡一会。”赵郁仪最后说,“我和元元用午膳时再来。”
若微笑着点点头。
赵郁仪也笑了,他举起元元的小胖手,朝若微晃了晃,就当是道别了。
元元是含凉殿的常客了。
若微因为生产艰难,产后还是有些虚弱,没有精力带孩子。皇帝放心不下给别人照顾,就亲自带起了孩子。快要长到三月,元元其实待在含凉殿的时间更多些。
今日和往常一样,皇帝在殿中接见臣僚,元元在一旁抱着皇帝的玉佩啃。元元现在很喜欢啃东西,有什么感兴趣的都要去啃上一啃。皇帝随他啃,只叫福宁看紧他,别叫他啃了不该啃的东西。臣子们也习惯了小皇子的存在,该怎么和皇帝说话,还是怎么和皇帝说话。
柳余佩走了,裴述就进了来。皇帝如常赐座,裴述斟酌了会词句,便同皇帝说起了事。皇帝听完了他的话,神情一下就阴寒下来。
“听你这般说。”皇帝的语气倒是很平静,“朕却是丝毫不意外。”
裴述低下头,正在想着如何回话,又听皇帝忍怒道,“你瞧瞧王氏呈上来的自家田地的账册,与你私下所查的竟差了半数之多。”皇帝淡淡发问,“你说,朕是信你呢,还是信他们呢?”
裴述脸色一变,“王氏安敢如此……”
“他们有何不敢?”皇帝的声音冰寒无比,“何止是王氏,还有崔氏,卢氏,郑氏……一个个皆看朕软弱可欺了!”
裴述面色凝重。士族势大,这亦是前朝时就留下来的弊病了。若是要追溯赵殷皇室,祖上也与士族脱不了干系。虽然国朝至今,士族力量已然有所削弱,但依旧难以彻底消除。裴述正色道,“陛下若是要兴牢狱之事,可务必要慎之又慎……”
“朕如何不知?”皇帝冷冷地眯起了眼睛,“总是要废些时间与这些虫豸耗的……无碍,朕有的是耐心。”
裴述见皇帝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于是稍稍松口气。只想起方才转述的王氏的话,内心还是颇为不豫,他低声道,“您天恩若此,王氏却还敢私言皇嗣之事……实在是太过放肆了。”
皇帝再次听裴述说起此事,心中已经有了杀人的打算,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朕杀不尽士族,难道还杀不尽一家吗?”皇帝淡声问:“阿述以为呢?”
裴述垂首道,“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两个人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听摇车传来晃动之声。皇帝一惊,还不待福宁说话,连忙就去探看元元。只瞧了一眼,却忍不住微微而笑。
裴述见皇帝展颜,也不禁往摇车望去。
元元将近三个月,已经可以把小身子撑起来了,但他犹嫌不足,很努力想要往前爬一爬,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挪来挪去的样子倒是很像一只笨拙的小乌龟。裴述见了,也是忍俊不禁,“殿下可真是活泼。”他赞扬道。
皇帝笑而不语,一把捞起元元,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元元反应不过来,一下懵了,直直地就对上了裴述的眼睛。裴述细细地看了会元元的眉眼,发现仅与皇帝有一两分相似——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正欲开口,就见皇帝抱着小皇子,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阿述!”皇帝高兴的唤他,“你瞧元元,是不是很漂亮的一个孩子?”
裴述望着可爱的元元,由衷道,“殿下是天人之姿。”
皇帝听了,就面露得意之色。他抱着元元走了几圈,忽然迟疑地开口了,“朕原本想着,”皇帝问,“叫元元与我当年一样,等他长到三个月,就立他做太子……现在想想,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裴述本以为,皇帝对孩子的天资心存疑虑,刚想出言劝慰,却听皇帝道,“罢了,元元虽然不会爬,不会站,也没什么,”皇帝安慰自己,“到时叫内官抱着他过礼就是了……元元一定没有问题的。”
裴述听完皇帝的话,是彻底的无言了。他像往常一样,微笑应和着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
晚间下起了小雨。
寝殿内,若微把元元放在膝上,双手比划着他脑袋的尺寸,想给他做一个虎头帽。元元乖乖地任若微摸,只是认真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母子二人安静地相处了一会,赵郁仪就绕过屏风走进来了。他刚刚沐浴完,若有若无的蘅薇香也被水沾湿了,香气显得越发冷而幽微起来。他一把揽过若微,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垂下眼睛,见元元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着他,便也低头亲了口他的脸颊。
元元扭了扭小身子,像是害羞了。
赵郁仪与若微见状,都忍不住一笑。若微量好了元元小脑袋的尺寸,就把他放在床榻上,让他自己玩。元元伸出小手,赵郁仪就识趣地把自己的玉佩递给他。果然见元元抱着玉佩,一脸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若微笑望着赵郁仪,“这是陛下的第几个玉佩了?”
“不记得了。”赵郁仪没有看元元,只是凝望着若微。他抬起若微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这次他们吻了很久。
若微轻轻地喘/息着,小声说,“元元还在呢……”
赵郁仪含着她的唇瓣,眼睛里含着轻微的笑意:“这次我忍了多久了?”
若微涨红了脸,“明明前几天才……”
“前几天。”赵郁仪柔声说,“是隔了一年之后的第一次。”
若微小声说,“怎么都要等元元睡了。”
赵郁仪无奈叹气。他抱起玩玉佩玩得正高兴的元元,好说歹说才拿走了他的玉佩。元元很不开心,一直嘀嘀咕咕的,赵郁仪没有办法,只能耐下性子,温柔地哄了元元许久,元元点着小脑袋,慢慢地把小嘴巴贴赵郁仪的脖子上,渐渐地睡过去了。
赵郁仪把元元抱去外间,嘱咐乳母照顾好他,看着元元被安置好了,才放心地回到内寝,一进去,赵郁仪就看见若微抱膝坐在榻上,正微笑望着他。赵郁仪气恼地咬着她的耳垂,说,“明晚你去哄元元。”
若微摇摇头,说,“不要。”
赵郁仪微笑说,“真拿你们没办法。”
若微撞进他怀里,“陛下自己看着办吧。”
赵郁仪紧紧抱着她,很不满地亲了下去。
宫人见帷幔里头有动静了,就垂首匆匆而退。殿外雨渐渐大了,星月皆是暗淡无光的,窗纸上仍能透出模模糊糊的影。宫人不敢再看,连忙冒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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