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彻暮云平(二更合一)
先前在京城中时, 冬儿就因为受寒,病了许久,如今又在清晨春寒正盛的时候湿了身子, 萧瑜担心她再落下什么病根,因此一回到家中, 就抱冬儿上床休息, 还亲手为她煮了红糖姜汤暖身子。
冬儿的字写的越来越好看, 萧瑜的厨艺也有了长进,虽说比不上佳肴珍馐,却也能做出几个清淡可口的小菜, 冬儿见萧瑜紧张的模样,称自己并没有事,自己捧起姜汤小口喝起来。
已经换了宋蓉的衣服,可是到底半个身子都还凉着, 如今躺在被中, 半靠在萧瑜怀里,身子也逐渐回暖。
萧瑜为她煮的姜汤也很好喝,本来应该是高高幸幸的时候,冬儿却鼻尖一酸, 眼泪砸在萧瑜的袖口上, 将袖边上的墨竹砸出一滴泪痕。
“宋蓉姑娘和我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不过我也是听了个大概, 冬儿有什么委屈, 那就哭出来好了,这里是我们的家, 不怕让人听去。
冬儿大口将那姜汤喝下,转过身抱住萧瑜, “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半坐在萧瑜大腿上,圈着他的脖颈哽咽着哭泣,萧瑜便打趣说这是自己的错,从前不许冬儿哭鼻子,才攒了这么久的委屈。
“我没有见到那位裴大人……对不起殿下!”
扑簌簌的泪珠子都砸在萧瑜肩头,冬儿委屈的事很多,可是这一件最让她不平,练习书法早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还有萧瑜的期盼和爱意。
“我给殿下丢脸了,她说我是成过亲的人,不应该再出门在人前走动!是不是平日里别人也是这样想,只不过不说而已……”
萧瑜想让她好好发泄,但是看着冬儿声泪俱断的哭泣,更是心疼又纠结:“不会的,冬儿不要难过,这世上的人不过是两种,一种是为人定规矩的,另一种则是依顺规矩的,冬儿觉得自己上学读书识字开心吗?”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冬儿抽噎了许久,才说出了“开心”二字。
“好,那今后冬儿做了皇后,便下一道旨意,让天下的女子不论年纪,婚嫁与否,都可以与男子一般进入书院求学,这样好不好?”
冬儿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不防有些头疼,揉了揉眼睛,抱着萧瑜闷哼了一声。
“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这裴湖是我们求来的人,怎么让旁人白白占了便宜,还反过来欺负我们,那她们也就不要想着和裴大人求学了。”
“殿下又在哄小孩子一样对我了。”
冬儿破涕为笑,用衣袖擦拭萧瑜那被自己眼泪弄得凌乱不堪的肩膀。
萧瑜爱怜地将她哭花的小脸擦拭干净,柔声道:“我只当哄着是爱着,若是可以,等到我们白首苍苍的时候,还要如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你。”
*
冬儿睡着后,萧瑜连饭都不曾吃,登门县府,直言求间宋蕙,向他询问了有关魏家和魏淑之事,便请宋蕙与自己一同前往魏府。
他一向是通情达理的人,如今这样急迫,也是因为心上在意之人受了欺辱,更何况萧瑜对宋蕙一家的恩重如山,宋蕙自然是乐意陪伴前去。
魏淑祖上虽然是商贾出身,却也是几世的高门大户,家教严谨,三位姐姐都是贤淑女子,偏生她是骄纵的性子,在祖母身边教养,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只因曾经在街上见过那“卫兰公子”一面,不顾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便争着吵着要自己的母亲为自己说亲。
在她心里,一个相貌普通,身世平凡的女子,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她这位千金小姐的,纵然被母亲惩戒,罚跪祠堂,这笃定了主意,自己和卫兰就是那话本子里才子佳人,旁人越是阻挠,也就越是坚持。
她和宋蓉不合,却不敢瞧不起宋蓉,可是这位孟小冬不一样,魏淑求告祖母,祖母也已经找人打听过了,随便传言几句毁了她孟小冬的名声,以魏府的财力,向卫兰施压,命他休妻再娶,并不算什么难事。
若不是今日侍女听见了冬儿与宋蓉的对话,她一时气不过命令疏桐前去搅扰,借机讽刺,萧瑜还真不知道这家人有这样多的心思。
更令人气愤的是专挑冬儿下手的暗箭。
听着探报之人所说,近日来,似乎从魏家内宅里传出来了流言,只说冬儿原是大户人家卖出来的妾侍,坏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因此一定要搭上卫兰这棵大树,装出一副贤淑的模样,并不是什么良配。
萧瑜怎么能忍?
魏府里魏员外还不知道自己内宅里的糊涂账,只听说是县上家的公子和好友前来拜访,连忙设下宴席款待。
魏淑听说卫兰到了家中,又喜又怕,叫前厅伺候的侍女向自己报信,只想着也能如那“才子佳人”一般与卫兰巧遇。
本要午睡,她又回房里重画了眉毛,换了件清丽的衣裳,在铜镜前仔细端详,得知卫兰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为了那孟小冬,心中更是欢喜。
卫兰公子就是再好,也是比凡俗男子好了一些罢了,既然是男子,哪个不是精打细算,向往高枝呢?
她正想着卫兰的事,母亲和嫂嫂忽然来叫她,让她一同到前厅去拜会客人。
魏淑怀着莫大的欣喜之情前往前厅,进门前特意从侍茶的婢女手中端了茶盏,进门便温婉娇柔地向魏员外请见问安,奉上新茶。
“啧,怎么不给客人奉茶,还不快见过宋公子和卫公子!”
“是。”
小心计得逞了,魏淑向宋蕙和萧瑜分别奉茶,宋蕙只是以礼相待,反而到了萧瑜这里,他却亲自开口谢过,淡淡问道:“这位就是魏家四小姐,与内子和小蓉妹妹一同念书的?”
“是,见过卫兰公子。”
魏淑心中暗喜,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了。
魏员外不关心内宅之事,又以为今日宋蕙和萧瑜拜访不过是结交之意,便让魏淑与其他女眷下到一旁,尝一尝宋卫二人带来的点心。
魏淑知道这是卫兰带来的,捡起一块蜜枣酥尝了一口,一边夸奖点心美味,比州府内有名的点心斋还好吃,一边向萧瑜道谢。
“哦,姑娘竟然觉得这些好吃?说来惭愧,不过是内子做了几碟糕饼,姑娘和夫人并不嫌弃,想来内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魏淑的笑容僵在脸上,手中还有半块芙蓉酥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那个女人真的向他告状了?
“姐姐的手艺很是精湛,淑儿就不如了。”
萧瑜微微抬起眼睑,似笑非笑的神色,却渗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冬儿做的东西,给这样黑心的人吃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依照他前世的性子,魏家上下十几口,如今也不过是尸体,可是如今有了冬儿,他不怕做得麻烦一些,有趣一些。
“这声姐姐内子不敢当,若是细算,不怕诸位见笑,我二人年少夫妻,仔细算来,她比四姑娘略小一些。”
魏员外也并非痴傻之人,不会听不懂萧瑜话里有话,便问是否发生了什么,宋蕙接过话来,说了前日宋蓉与魏淑起过争执,称他与宋济民已经对宋蓉严加管教了。
魏淑心中忐忑,便接话道:“蓉妹妹和我虽然有过争执,可到底是闺中姐妹,她初来幽州,今后我会多带蓉妹妹一同外出,还望宋家哥哥不要怪罪小蓉妹妹。
“还有……今日姐,哦,是冬儿妹妹被先生责罚了,她可还好?”
“哦?”萧瑜神色微动,“她竟然如此粗苯,第一天到书院就被责罚?宋兄,依我来看,还是不要让她与小蓉妹妹来往,若是带坏了小蓉妹妹,可就不好了。”
宋蕙浅浅笑过,只当是没听过这话。
“卫公子莫要气恼冬儿妹妹,说来,也并非她的错处的!”魏淑见到这位卫兰公子对冬儿的态度似乎没有传言中那样好,以为他不知道今日的事,拿稳了七成把握,想要继续哄骗下去。
魏员外不知内情,便让魏淑继续说下去。
“其实,都是我的不是,反而害了妹妹……”魏淑低下头,懊悔又歉疚地说,“我那不懂事的婢女不慎将茶水撒在了妹妹身上,害妹妹衣裳不整,又去换了小蓉妹妹的衣服,这才迟了时辰,让先生责罚了。”
说到这,魏淑声色有些哽咽,再抬头时,眼眶已经泛出了微微的桃红之色,好一番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风情。
萧瑜没给她机会继续表演,轻叹一口气,起身向魏淑行礼:“唉,内子愚驽,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小事,我还以为和她有了什么争执,这才亲自前来府上,想员外、夫人还有老夫人赔罪,四姑娘千万不必自责。”
他说话一贯是挑不出错误的,可是这话听完,似乎给在场的每一个魏家人扇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魏员外这下明白了为何萧瑜和宋蕙会在这个时辰前来拜访,借口要按时服用汤药,下去询问今日在书院中发生之事,回来时已经是面色铁青。
萧瑜低下头喝茶,旁人看不出他面上的神色,僵持之余,魏员外之母,魏家老妇人忽然说道:“不过是一杯茶的事,劳烦卫公子亲自前来了,虽然此时的确是淑儿管教侍女不严,可是老身还是有一句话要讲。”
他抬起头眼角含着冷笑,又有凝视着魏老夫人。
“这娶妻娶贤……说到底,如今卫兰公子这位夫人,可是个没有容人之雅量的女子,当面让淑儿下不来台,实在是不该,长久养在身边,只怕是会毁了丈夫的前程啊。”
萧瑜修长白皙的手指捻着茶盅盖子,漫不经心拨弄浮起的茶叶,也就只有从宋蕙这一侧,才能看到他手上用力克制时已经青白的关节。
“多谢老夫人,如此听来,您对内宅教养之事十分精通,那依您之见,我该如何处置此事呢?”
老夫人笑道:“娶妻不贤,那自然是要休妻另娶了,再不然,写一份和离书与那女子,将她送回娘家便是了。”
啪——
老夫人的话随着萧瑜手上的茶盅落在桌面上戛然而止,不过是平常拿起放下的力道,却因为萧瑜此时身上浓蕴的戾气和威慑让众人噤若寒蝉。
“近日总听闻魏府中走出来有关我冬儿的流言蜚语,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萧瑜的眼睛扫过魏淑和魏老夫人,冷笑道:“魏家难道就是这样的家教,我家娘子受了你家姑娘设计泼了一身的茶水,又被她出言羞辱,我不说为她讨个公平,却还要休了她,与她和离?”
魏老夫人神色大变,怒而指着萧瑜,却被魏员外拦下,送回内宅休息,就连魏夫人也被叫了下去。
只剩下魏淑一人坐在角落里,神色惊惶,不安地用手绞着帕子。
“卫公子请息怒,想来母亲并不知晓内情,才会说出如此冒犯之语,我向夫人赔罪了,只是老夫还不知,真的是淑儿她——”
“哦,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萧瑜并不想让魏员外难堪,转而问道,“今日那个手脚粗苯的丫头呢,名字是叫疏桐的,四姑娘已经处置了她吧?”
魏员外连忙让人拿了疏桐来,一顿板子打下去血肉横飞,疏桐咽气前,便把魏淑如何嫉妒冬儿,觊觎卫兰公子,又设计让疏桐故意将茶水泼在冬儿身上,还拉扯她的衣裙一事交代地清清楚楚。
萧瑜不堪魏淑一眼,起身向魏员外行了大礼,恭敬地说:“员外为人善良正直,在易原县城中也是赫赫有名,卫兰千万佩服,只是我庸俗之才,实在不敢高攀魏府,也舍不得我那糟糠之妻,只愿与我冬儿相伴偕老罢了,还望员外海涵。”
他不点名魏家有人败坏冬儿命声之事,只一脸替魏员外感到不值的惋惜,“教养子女还需严苛,我家娘子本就身体单薄,因为上午的事受了风寒,离不开人,先告辞了,他日再来拜会员外。”
言毕,萧瑜缓缓将目光凝拢在魏淑身上,眼中寒光只怕是已经将她千刀万剐了一遍,只留下一个轻蔑又不失儒雅的微笑。
*
萧瑜先一步离开,随后宋蕙将有关冬儿和魏淑以及魏老夫人之事悉数告诉了魏员外。
这下子,魏员外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自己的女儿觊觎有妇之夫,自己的母亲帮衬着损毁良家妇人妻子的声誉。
如今,还做出了那样别有用心的算计,害人家的丈夫亲自找上门来讨要说法。
如今细细想来,那卫兰公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不都是已经留足了面子,委婉至极地说自己厌恶这魏家的女儿吗?
更何况,如今这得罪的是什么人?那是县令大人女儿的闺中蜜友,是如今在易原县中名声大噪,县长大人都敬重七分的卫兰公子。
宋蕙的身影消失在东栏庭侧,魏员外当即命人将魏淑拉到祠堂罚跪,严加看管,将其身边的侍女和随从悉数杖毙。
思来想去,魏员外依旧觉得此事不妥,午后带了一些补品,亲自前去杏济堂向萧瑜赔罪。
萧瑜本就没有迁怒员外,加之冬儿身子并无大碍,也安慰魏员外,今后若是魏淑还想到书院中求学,宋蕙和宋济民也不会阻拦的。
送走了魏员外,萧瑜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亲自下厨为冬儿做了几道清粥小菜,与她一起用了晚饭。
冬儿困顿之中听了他和员外所说的话,也明白了萧瑜为她的付出。
吃过饭后换好衣裳,和他一同到院子里,两人熏烧着艾叶,品尝着自己酿的甜酒,看着天上繁星。
觉得冷时,冬儿不再自己去寻衣裳披着,而是从自己的藤椅上起身,柔柔地躺在萧瑜身侧,用手臂浅浅环着他的腰。
萧瑜为她揉了揉尚还在发肿的眼睛。
“今天哭够了,以后就不许哭了,只是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和我讲清楚,不要受了欺负,还不肯声张。”
萧瑜拿女人哭是没办法的,他母亲梅妃是刚强至极的性子,纵然是伤心,也是静静流泪,不言不语,冬儿又是那一旦哭起来就让人疼惜到心碎的难过,总是让他慌乱无比。
冬儿不满道:“可是我明明也说了她的,没有做受气包。”
萧瑜便让她讲了自己是如何不做受气包的,听过后问冬儿:“你之前可打过人没有?”
冬儿摇头,其实从前她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受气包,和人动起手来,就算是比人家个子高力气大,最后也总是身上伤多的那一个。
“那要不要我来教你习武?打打拳,踢踢鸳鸯腿?下次被欺负了,你就打回去。”
他如今总是害怕,担心有一日重蹈前世覆辙,再一次失去冬儿。
得到的越多,顾虑也就越多。
如今,每每忧思难眠,他就恨极了那个该死的和尚。
“冬儿不要,殿下总也出些坏主意!”
她不大好意思开口,其实萧瑜多在她身边陪陪她就很好了,因而极小声的说:“殿下不会护着冬儿吗?”
冬儿别过脸去,却不舍得离开他身边一分一寸。
“会,自然会的!”萧瑜连忙起身扳过她的小脸,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
现如今,冬儿是愈发会拿捏他了。
“只是,听二哥信里面说,梅音也在学些武艺,如今也能护着些二哥了。”
冬儿注意到了重点,二殿下已经回信了,那梅音也一定会给自己写信的,萧瑜本就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如今也正是时候了。
“我有两件好事告诉冬儿,第一件,前几日二哥就说查到了薛家和幽州有关的线索,如今王谱死在了易原县,若是二哥能把握住时机,或许也能借查案之事前来。”
还有第二件,萧瑜不急着说,冬儿便知道这第二件或许十分要紧,可是她越是问,萧瑜就越是不说,闹着争着,冬儿就骑坐在了萧瑜小腹上。
院子里并不算亮堂,烛火昏熏,艾草燃烧的火星在地上,熠熠星辉闪烁在天际,柔呢的光照着萧瑜俊美的面容,只是一改平日和冬儿腻在一起是那勾人的桃花懒神色,多了几分清隽冷凝。
冬儿懂事地问:“殿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与她对视着,萧瑜脑中闪回过前世冬儿为他惨死的情景。
为了他那可笑的大计,冬儿先是被寻来的仇人逼讯,满天雪花飞舞,浸了冰水的鞭子将她单薄的棉衣抽打地支离破碎,飞溅出老旧的棉花和血珠子一同在血地里,雪白血红。
后来,又是不想让自己被挟持,不惜自戕,竟然将那群饿狼都吓得腿脚发软。
可是他还是没能救下冬儿,一剑穿心,他希望自己也是那样痛苦而死,用以压制自己如穿心般的悔痛。
半晌,他哽着生硬的喉头说道:“不是,我只是想让冬儿答应我一件事。”
他有预感,或许幽州的事,结束地会比想象中更快,也许会有更加让人难以预料的危险。
“好,殿下说吧,冬儿都答应的!”
萧瑜用手指贪婪地抚摸过她的面颊,希望把冬儿烙在他的记忆深处,这样,即便有一日他死了,没有这样幸运的重来一回了,到了阴曹地府里去,他还是记得冬儿的模样。
“我要你,不论什么时候,都顾着自己的性命,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就算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也是一样的。”
冬儿被他吓到了,眼眶瞬间红透,让萧瑜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不让萧瑜说这样的话,还替他把这句话收回去,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冬儿终是噙着泪水回答:“好。”
转而,萧瑜微抬起身子,抵上她唇瓣,毫无顾忌,毫无克制地吮吸起来,疯狂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冬儿趴在萧瑜身上,气喘微微,却压抑不住鼻酸,为什么忽然要说这样的话?
萧瑜告诉她,裴湖看过了冬儿的字,对冬儿很是感兴趣,他已经再运作一番,今后裴湖就只是冬儿一个人老师了。
听到这里,冬儿再也忍不住难过,一定让萧瑜说出个所以然来,不准萧瑜有事瞒着她。
就好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猫一样,冬儿可怜地趴在他身上,又伤心又难过。
“看把你吓得。”
萧瑜微微眯眼,漫不经心地掩饰着自己哀伤难言。
“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冬儿就吓坏了,人生固有一死,怕什么呢?”
“不过这样也好,今后若是我真的去了,不用担心你也会和旁人跑了去,我也是没有白疼你这些世间。”
他作势去解冬儿的衣服,说要看看她的良心在不在了,却被冬儿用一个怯怯地吻压住。
“如果殿下生了病,不好治愈,冬儿会一只照顾殿下,不管多少年;如果殿下被人害了,冬儿会为殿下报仇,用多少年都可以……”
她轻声问道:“殿下不在了,冬儿也会记得殿下的,殿下也会的,对吧?”
“当然了,一定会的,我怎么会忘了冬儿呢?”
萧瑜将她眼眶堆积的泪水擦拭干净,湿漉漉的眼睫勾缠着他心底的波澜。
“方才我说的话只是问问,你不要往心里去,只记住前半句就好了,爱惜你自己的性命,不许做傻事,至于后面半句——”
“我不在了,你也要相信,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一定会的。”
两世光阴,她是这万般虚妄的世间,他宁愿万劫不复也要归来唯一意义,就算粉身碎骨,不入轮回,他萧瑜也一定要回来,找到他的冬儿。
花落无人见(二更合一)
京城, 紫宸殿内殿御书房。
萧竞权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梅妃——也就是如今后宫中恩宠正盛的哲贵妃娘娘在一旁侍墨。
侍臣李素掀起珠帘走进殿内向萧竞权禀报道:“陛下,薛相如今正在外殿等候, 称有要事启奏。”
萧竞权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哲贵妃:“兰儿就先下去吧, 今日琳儿到宫中祭拜皇后, 方才派人来问, 想要向你问安,朕听闻这几日他和那薛家姑娘又惹出了不少糊涂事,你去帮朕劝劝。”
“叫他进来吧。”
梅妃不多言语, 径自从小门离开,萧竞权收起笑容,喝茶后起身走动了几步,等待薛承容走进殿内问安。
“敬恩啊, 有什么事吗, 若是为了琳儿和王妃之事,那就由他们年轻人自己去闹吧,小辈的事,我们这些老人已经管不得了。”
薛承容恭敬答道:“老臣教女无方, 不能为二殿下安顿内宅, 惭愧至极,不敢再为此事叨扰陛下。”
他微微停顿, 暗中观察着萧竞权的神色:“老臣今日前来, 是为吏部接到幽州刺史和幽州易原县县令的官塘官报,易原县易原书院的主人郗恒和幽州太守王谱近日被人刺杀在易原县。”
萧竞权闻言, 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珠串,向殿外走去, 又重复了一遍薛承容的话:“易原书院……郗恒,还有幽州太守?”
“正是。”
萧竞权走到门旁,侍从掀开了门帘,他抬头眺望着逐渐迫近廊檐的日光,漫不经心地问:“难道这两人是由同一人所杀?”
薛承容忙道:“陛下恕罪,此案尚未告破,臣只听闻,似乎那郗恒之死与王谱有关。”
“有关?”
萧竞权穿过连廊,走向后花园的水缸前停住脚步,从侍女手中接过鱼饵喂缸中的锦鲤,并递给了薛承容一把,从水面的反光中静静用双目凝视着他。
“是,臣似乎听闻,此二人是亲眷,这郗恒之妻的嫡亲兄长,正是这位王谱太守。”
萧竞权的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漫声道:“王谱是幽州太守,上报至朕倒也算合情合理,可是这区区郗恒,似乎不必上呈朕知,也不必让朕知道他和这王谱有何关系吧?”
“啊,是的,依照律例,应当由吏部呈交阁部处理,只是臣听闻此事离奇蹊跷,而且这郗恒也有秀才之名,二人先后在一个小小县城死去,担心其中有蹊跷,因此才连忙禀告陛下。”
“哦,也难为你为幽州之事劳心劳力了,北边不平,若是幽州在这样的关头出了什么事,朕也会为此忧心啊。”
“是。”薛承容见到萧竞权的脸色略微好转了几分,又问道:“易原县令和幽州刺史将此事上报,想来,必然是希望朝廷派遣朝阁宰辅前往查办,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萧竞权将手中余下的饵料掷在水面上,面上神色却不有改动,问道:“哦,他们是这样想的?”
薛承容道:“是……其实臣有一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陛下——”
“但说无妨。”
萧竞权缓缓转过身,注视着薛承容的眼睛。
“幽州乃军政要塞,环督京畿,当年逆王就曾妄想依凭幽州势力,谋逆篡位。何况当年陛下曾褒奖过那郗恒开办书院,推崇科考,一改幽悍民之风,如此有功之人,想来若是朝廷予以重视,也使天下万民感激陛下恩德啊。”
“原来是这样,朕还不知道这郗恒还有这般功劳于朕啊!”
“是,而且,臣听闻幽州至今还有逆党盘踞,对幽州之治大放厥词,鼓动黎庶……”
萧竞权径自在院中闲逛,薛承容跟在身后,心中多了一分忐忑。
“还有这样的事……朕以为,幽州一直安定地很呢。”
薛承容轻声道:“陛下,以臣之见,或许此事与那逆王叛党有关,而且臣近日来听闻,曾在一月前,似乎是,有逆王余孽在京中活动。”
萧竞权反问:“哦,既然是一个月前的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见薛承容一时语塞,萧竞权轻笑一声,让他不必紧张,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此时应当由谁前去处置呢?若是你对此有心,朕看,不如就让薛康前去吧,让他历练历练。”
薛承容道:“老臣愧不敢当,犬子无能,如何担此大任?臣看,倒是,不如就让——”
“但说无妨。”
薛承容跟着萧竞权穿行在连廊中,缓缓问道:“陛下看……太子殿下如何?”
二人行至一处石桌前,萧竞权停下脚步,薛承容连忙说道:“圣敬皇后娘娘和嘉敏夫人的生父曾在幽州任职,祖上亲眷大多也在幽州,臣以为,不如就让太子殿下前去为好。”
萧竞权目光如电,望向石桌上的裂隙,片刻后朗声笑道:“你啊,让朕说你什么好呢?”
“陛下!臣——”
“你还说不是为了儿女的婚姻前来与朕讨要说法?”他挥手让薛承容不要继续说下去,笑道:“就算我二人是君臣,这琳儿也是你的亲女婿,圣敬皇后之子,嘉旻夫人的亲侄儿,更是老国公爷的亲外孙,你怎么就如此偏心,不为自己的女婿好好着想,让他前去呢?”
薛承容慌忙解释自己并非此意,萧竞权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那不让让琳儿前去,朕听闻这几日太子妃和侧妃都有了身孕,太子这几日并不方便外出。”
“看来是当日朕定错了姻缘,不该让琳儿娶你的女儿,而是让琪儿娶她的好,也免了琳儿三天两头跑回宫中,王妃又来向太后哭诉,是吗?”
薛承容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萧竞权冷了他片刻,起身将方才多投入鱼缸中的饵料捞出,宽慰道:“朕会教训琳儿,你只需要告诉王妃,天潢贵胄,钟鸣鼎食之家,不能闹出丑事。”
薛承容道:“是,是,臣明白了,臣一定对幼女严加管教,还望陛下。二殿下恕罪。”
“退下吧,朕还有公务要办。”
萧竞权并不回头,看向薛承容的目光越发凌厉,轻哼一声,命人去传萧琳,让他留在哲贵妃住处用午膳,午后来见紫宸殿见他。
*
原本梅妃在皇宫中的住所宜兰园就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大宫殿,如今重新修缮后与玉芳苑相接,改为香兰苑,既不失原本的清雅幽静,又多了几分恢弘大气。
这两处宫殿又同御苑相近,因此梅妃特意向萧竞权要了几只狼,养在玉芳苑的空地上。
她又喜欢在修建于玉芳苑中心处的梅坞中用饭,打开窗子就看得见远处的梅花树和笼中的灰狼。
奇怪荒诞,野蛮,又有几分趣味,侍奉她的宫女侍臣都是新人,只知道陛下的这位“哲贵妃”娘娘性情古怪,天不怕地不怕,却又十分和善,对下人极好罢了。
萧琳入宫带着梅音,本来是要在一旁侍奉萧琳和梅妃用饭的,如今在她从前就当差的园子里,萧瑜便让她带着梅妃的猫到一旁休息一会。
看着梅音抱着那只猫到树荫下去玩,梅妃脸上也露出了不多的笑容,问了问有关萧瑜和冬儿的事之后,就问起了如今萧琳和薛妙真的事。
多年前,萧瑜才刚刚出生,萧琳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的时候,曾对梅妃说过:“我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的母后,让父皇把我们忘掉了,我恨你和你的儿子。”
他说圣敬皇后忧郁病故的那个夜里,一直都在喊着萧竞权的名字,而他正在和那位梅妃娘娘寻欢作乐。
彼时梅妃还没有在乎的人,就连还在襁褓之中的萧瑜也不当一回事,她并不在乎萧琳恨不恨自己,可还是不顾那个孩子几乎将自己手上咬下一块肉,为他洗净脸,梳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衣裳,让人把他送回住处去。
梅妃看着他长大,看他与护着萧瑜,看他和自己的侍女茹莹相恋,又见他被迫强娶薛家女,茹莹惨死,他放弃了本属于他的太子之位,自请幽居宫中。
记忆中萧竞权的发妻,温婉和善的皇后娘娘,虽然对她没有好脸色,可是到底没有害过她恨过她。
梅妃心中有愧,在斡卓国和萧竞权成亲的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有一个苦命的女人收到了他丈夫被俘的消息,忧思过度,留下了病根。
她始终愧对萧琳,如今处处得他照料,心中的愧疚更甚。
“前几日的事闹得动静不小……你父皇是要我来劝解你的,我不配说你什么,只是,琳儿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你们中原皇室是如何的规矩,你比我知道的多。”
薛妙真因为萧琳纳妾一事在王府中闹得天翻地覆,几次进宫向太后诉苦,并扬言要自缢而亡,以表效忠皇室的决心,却被萧琳送了足一整匣子的白绫,这样的丑事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不少大臣都弹劾萧琳宠妾灭妻,甚至还出了萧琳喜好男风,荒淫无度之事。
他不是软弱无能之人,这里面,到底是萧琳自毁清誉,自绝后路罢了。
如今梅妃的愧疚,不仅是对萧琳幼年丧母的怜惜,还有萧瑜之事。
萧瑜在做什么,梅妃很清楚,可是无论如何,最该坐上皇位的人,都是萧琳才是。
“瑜儿早就和我说了,他说,若是你想要皇帝之位,他绝不会和你争抢的。”
梅妃第一次这样小心试探着问话。
萧琳静默不语, 良久才说道:“母妃的用心,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想要什么皇位。”
“你父皇并非不怜爱你,近来朝中的形势了然,我也能析知一二,他有心废了太子,让你入住东宫,你会是一位好君王的。”
他笑了笑,眼睛下意识扫过远处的梅音,随后淡淡说道:“我想要的,从前不过是一份属于我和母后的公允,可是这公允,无论如何我都得不到;后来想要的,不过是尊随母后所言,自己安心快乐的活着,可是茹莹死了,我也得不到了。”
“生在皇家是难,有这样的父皇在,亦是注定罹难,做他稳固权力的垫脚石,九弟有心推倒他,于我而言也是解脱。”
梅妃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轻叹了一口气。
“母妃和九弟的用心,我都明白,若是母妃有心助我,倒不如为我想想办法,让我那王府得几日安宁。”
梅妃笑道:“办法?办法在你的心里,你这孩子和瑜儿像的很,有的是办法和主意。”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萧琳忘不了茹莹,这是他的心结,她不能多言。
萧琳任由着薛妙真闹,不过是用钝刀子割人,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从前无能为力,不能保护心爱之人。
他瞬间便明白了梅妃的用意,当即说道:“忘不了茹莹,我也不能再毁了其他的清白女子,既然给不了一心一意,那就不要辜负旁人的真心。”
“如此,琳儿心中,便不是原本的铁石一块了?”
梅妃还是吃不惯中原的饭菜,起身走向窗边,看到梅音采了一束花,做了一个草窝,将那只猫围在圈里。
她见过这个小丫头,和那个跟着萧瑜一起走的小丫头是好姐妹的。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小姑娘怯怯的,神色惊惶,眼里没有半点光彩,如今却是眼中含笑,应答大方,不仅学了骑马射箭,还懂得了一些拳脚功夫。
一个人想要换了精神,是要用心护着教导着的,梅妃很清楚这点。
“我们班兹有一句俗语,意思是越是矫健的马儿越是要不怕劳累地驾策,我父亲那辈的班兹人常这样说,你们汉人说的便是‘花开堪折直须折’。”
萧琳不语,埋头静静用膳。
“你身边的那位成碧是个很好的属下,你也不要责怪他,是我问了他有关你和这个丫头的事。”
很好,萧琳已经下定了决心,回去就把成碧打断腿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
“既然是花开堪折直须折,你为何让她穿着一身男装留在你身边,不必说什么她想要这样。如此美好的年纪,女子的一生也不过是这一回罢了。”
她重新落座,慢慢吃着精致却不大合她口味的饭菜,梅音和另外几个小侍女玩闹的声音从张开的窗子一直传到萧琳的耳边,让他忍不住抬起头去看。
春色旖旎,人与春色交相辉映,春花正盛,娇艳欲滴。
“你若是对她无意,这样留她在身边,以后她如何寻一位夫婿,这就不是耽误了其他的女儿了吗?我倒是能为她寻一个好去处,不然你把她留给我吧。”
萧琳依旧是沉默着,可是梅妃依旧能看出,方才的沉默是逃避,如今的沉默是拒绝。
“她心中没有我,那次五弟伤了她,她就算是下决心做一个男子,去做庙里出家做姑子,也不会有我的。”
梅妃只问了四个字:“你问过她?”
萧琳更是缄默不语,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应当是很少会被如此问训,乃至手足无措了。
“琳儿也是有趣,你担心害了她,因此便将自己的心藏起来,嘴巴也堵上,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这样就能保全她不受薛家人迫害了吗?”
萧琳终于开口,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和急切:“母妃这是何意?”
“紫绡,你进来,告诉红绢,让她把昨日陛下送到我们这里的那件蜀锦衣拿来,记得要换一个匣子,上面放我为二殿下准备好的金珠墨和那套象牙打杆的紫毫笔。”
萧琳不解梅妃的用意,待亭外等候的侍女侍臣都退下,梅妃才告诉萧琳如今的急迫之事。
“太后不喜欢我,薛妙真那几次哭诉,我是不在场的,不能知道她具体说了什么,可是如今我也学会了坏人的手段,安插了几个眼线,也能知道一些事消息。”
太后可是薛家女儿,是薛妙真的姑祖母,她的女儿都不在世上了,最疼宠的孩子,也不过是薛妙真。
她想料理萧琳的一位“属下”,可是有数不尽的办法和手段,甚至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头一回,萧琳觉得自己体内已经结出了冰碴子的血烧灼起来,敦促着他望着梅音,将她的笑容收在眼底,视线一刻也不能移开。
“她不该出事……茹莹也是一样,就算是太后又如何!”
*
父子相见,萧竞权先是让萧琳在殿下罚跪,整一个时辰,用以惩戒他无力管理好自己的家事,辜负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萧琳是他最满意的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和薛家的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这桩婚事,让萧竞权无比头疼。
他并非不知道萧琳的难处,也知道他恨薛家入骨,便也告诉了他自己早就有心消解薛家在朝中的势力,今后薛承容离京,他自然会让萧琳与薛妙真和离,另择佳媳。
萧琳只在心中冷笑,灭了薛家势力,是他自己早就在谋划的,如今也要让萧竞权横插一脚了。
茹莹的性命,他本该安稳的一生,都拿去做了萧竞权的棋子,萧琳还真是要感激不尽了。
因此,萧竞权提出要将死去的梅音追封为侧妃,萧琳并不答应,称一定要以王妃之礼,为茹莹修葺陵寝祭拜。
萧竞权大为动怒,将茶盏掷在地上摔得粉粹,望着萧琳道:“你真是糊涂至极,若不是你是圣敬皇后之子,朕就——”
萧琳一言不发静静望着萧竞权,直到他盛怒熄灭,摆摆手让萧琳平身。
这几日京城里正值倒春寒,萧琳还在病中,又在殿门前风流中跪了一个时辰有余,身子已然有些虚浮,梅音上前扶他一把,才没让萧琳倒下。
“儿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只是儿臣实在不愿与薛氏毒妇笑脸相迎,儿臣也不认为与自己内宅女子斡旋,这样就能安顿朝堂之事,还望父皇赎罪。”
萧竞权用后宫的枕头管朝堂的招数,他是最为不屑的,他恨薛妙真,可是他绝不愿半点虚情假意,对她愚弄。
既然是恨,那就容不得半点杂质。
萧竞权不想和他争辩,与他说了自己方才和薛承容交谈一事,问萧琳的看法,萧琳便答:“若是太子殿下能够胜任,那就让太子殿下前去,想来幽州老家的舅兄们,见到是一样亲切的。”
萧竞权轻叹一声道:“糊涂!”
“朕知道你是看中兄弟和睦的,瑰儿,珍儿还有太子,你都是当做手足兄弟一起看待的,前几日太子过得不好,也只有你去探望,朕都知道。”
萧琳道:“手足兄弟,本应如此。”
萧竞权冷冷地说道:“可是皇家没有手足,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朕今后如何委以重任,放心地将皇位交给你“。”
萧琳似乎是惶恐至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父皇恕罪,儿臣不敢有僭越之心,如今的太子殿下是三弟,如今的天子是父皇,儿臣不过立志做一忠臣,如今效忠父皇,百年之后,效忠新帝罢了。”
他的答案让萧竞权十分满意,他有废太子之意,又不想喂养萧琳的野心,他想要的就是平衡,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好了,朕知道了,起来吧,这次前去幽州,非你莫属,你要将此事查清,若是涉及叛党逆贼,一个也不许放过!”
“是,儿臣明白。”
萧竞权走上前去虚扶了一把,轻声道:“起来吧。”
“不知父皇还有何事安排?”
“幽州的水很深,朕打算赐你羽林卫随行护送,除此之外,朕还想让你将幽州好好查办一番,你明白吗?”
萧琳装作一知半解的模样问道:“还请父皇名言,儿臣必定不辞辛劳,为陛下安定京畿。”
萧竞权厉声道:“幽州的官员,是愈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倚仗朕的宠信,上下勾结为害一方,让幽州百姓罹受苦难,近十年来,数次幽州百姓进京告冤,朕都下旨宽免,以至于百姓不服王化,怨声载道,如今更是惹出了这样的乱子,岂有此理!”
萧琳都明白,如今与北边战火欲燃,军费迫在眉睫,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并不需要这样的滔天之怒。
“是,儿臣领命,定不放过此等逆贼!”
萧竞权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萧琳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危。
“好好的,亲自回来向朕禀报。”
萧竞权从桌上拿起幽州的官塘,陷入了沉思,良久,快步走到书案后,提起笔欲要书写,又很快放下。
“传朕口谕,封颖王为河北道河东道黜置使,代天巡牧,查察吏治,所到之处,如朕躬亲,圣旨即刻下达!”
莺啼何处间(二更合一)
萧琳走出紫宸殿大门, 正是午后天色晴好,却在他面色上添上了几分阴沉,绵密的日光打在他的衣袍上, 刺破他的身体,在地上投出一道不长不短的阴影。
只有离开了萧竞权的身边, 他才能好好看到身边的梅音, 才放松了紧蹙的眉头。
“方才我被罚跪, 你不该上前去扶我。”
“……是,属下知错了,殿下……方才属下遇到了薛相身边的人, 薛相今日请您到薛府上去……王妃娘娘也在那里,殿下要接她回去吗。”
萧琳转过头去,一边向长街走去,一边冷漠地说:“我不是说了, 你不要管她的事, 我二人的事也与你无关。”
“是,殿下,对不起,属下不该多嘴。”
梅音低下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叹了口气, 跟上了萧琳的步伐。
“没什么。”
她自然明白薛妙真是如何手段, 可是毕竟前几日的闹剧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收留了她在身边, 二殿下也不会这样左右为难, 在朝中被官员弹劾。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萧琳要去幽州, 冬儿和九殿下也在那里,不如就留在幽州的好, 也避免薛妙真日日怀疑自己,让二殿下为难。
令梅音感到意外的是,她在马车上将此想法告诉了萧琳,他正翻看着梅妃娘娘赏赐的墨砚,出离平静,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她的想法。
梅音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多谢殿下,这样的话,属下就可以和成碧说了,他就算伤心,也不能拦我了。”
这些日子,成碧对她照顾有加,梅音在世上的亲人不过表兄表嫂,成碧对她如亲大哥一般,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却只好用这样的话来消解怅然。
最放心不下的,其实还是萧琳吧。
知道他心中忧郁难诉,知道他自幼失恃,缺人关爱呵护,也知道他心中的一片痴情,不忘旧人。
虽然知道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要之处,梅音不能否认,她其实是想留下的。
萧琳将那匣子合上,似乎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中午不曾用饭,现在饿了吗?”
“属下不饿,多谢殿下。”
他只当是听到了最后四个字,命车夫换了方向,到朱雀街上一家点心斋去,命人买了许多点心。
梅音和成碧一同出门的时候就常到这家来买点心,萧琳自称是自己想吃些甜腻的东西,不过是听梅音说过这家的芙蓉栗香酥好吃,多买一些,也不过是让她带上一些到幽州去,送给萧瑜和冬儿。
新鲜做出来的芙蓉栗香酥香气诱人,她的确是肚子饿了,见到萧琳拿起来一块品尝,便也趁热来吃。
她曾听宫里一位老人说,圣敬皇后娘娘从前有心悸之症,常年卧病在床,忧思难眠,老国公爷便为她从江南请了有名的师傅,做一些香甜的果子糕饼来吃,排解心中郁结。
因此,之前梅音也常为萧琳做一些甜食来吃,希望他心情好一些,可是萧琳却总是拒绝,如今突然对此有了胃口,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会儿我要到薛府去,你就先回王府中吧,记得这几日不要外出,不论是谁来找你,都不许答应见面,我会让成碧陪着你。”
梅音有些担忧:“可是这样一来,殿下身边岂不是无人照顾?”
“薛府的人不会把我怎没样,我也不需要什么照顾。”
“可是……”梅音鼓起勇气说道,“九殿下离开京城前要属下照顾好殿下的起居饮食,不如我们先回去接上成碧,再到薛府中去,这样可好?”
萧琳只说了一句“随你”,便阖目养神,不再言语,梅音看着他没吃完的那半块点心,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仿佛怅然若失的沉寂。
*
薛妙真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午后萧琳要来,担心二人再生龃龉,未免让自己在娘家丢脸,便提前让院中伺候的下人都退下,就连贴身的女使都不留一个。
她自称扭伤了脚踝,如今疼痛难忍,求萧琳留下陪她,待第二日二人再一同回到王府,因早就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萧琳便称自己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幽州,让薛妙真好好在学府里养伤,不要再打扰薛府的人。
他陪伴在薛妙真身边用心陪伴照料,倒也算是装出了一副夫妻和睦的模样,下人之间的传言自然被打破,可是这份“温情”对于薛妙真来说,比死了还要难受。
她大约已经放弃了,如今只剩下空空悔恨。
就算她做再多,用尽手段也好,真心相待也好,也不可能让萧琳成为真心爱他的夫君。
如今还爱着,不过就是给萧琳作践自己的把柄罢了,他既然说心死,薛妙真打算成全他。
若是,二人有了孩子,不论这个孩子是不是情之所结,那萧琳又有什么重要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青瓷勺并不温柔地嗑在她的齿贝上,抬眼就能看到萧琳那冷漠又防备的神情。
薛妙真是永泰公主的闺中密友,从前和萧琳还是孩子时,见面都是笑吟吟的,无人再旁边的时候,还会玩闹地叫他一声琳哥哥。
如今熏笼里烧着幽幽的龙脑香,也遮盖不住这滔天的恨意气味。
“今日入宫,太后娘娘已经训斥过我了,你受了委屈,心中有怨,如今可以消气了。”
薛妙真倚着软枕,忽然嗤笑了一声。
他这话说得有趣,萧琳不一贯是话里有话的,如今听他这样说,竟好像有些服软的意思。
她瞥向身后那个小忆君的小厮,又瞬间把头转了回来,满心满眼,都是厌恶。
一个小厮,这样护着,不论是男子是女子,都让她恶心,萧琳自诩正人君子,说什么不愿和自己成亲,不还是这样偷偷地吃腥。
如今她想通了,不论是什么人,都得死,死了,给她一个清静。
“二殿下,王爷,我并没有什么怨气,您才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儿!她不护着你,又护着谁呢?”
薛妙真起身,让成碧和梅音都出去,回头望了望萧琳,而后转过身为他倒了一杯温冷的茶。
“只是,老人家疼爱孙儿,也会为他长远计划,如今我已经懂事了,殿下要纳侧妃,只是不要沾染了那些不干不净的,毁了您的清誉,就算是抬成平妻与我也无关。”
萧琳不做反驳,沉默思考时,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薛妙真打开了窗子,丝丝春风中杂着刀割一般的清冷,她本哭得有些头痛,如今却越发清醒。
她把手中的纸包揉成一团,丢尽了花瓶中,可是无论怎样做抉择,她都不想做到这一步。
名门望族出身,如今却要用这种烟花柳巷的手段,难道这就是那个叫茹莹的女子回来给她的报应?
不过,事已至此,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梅音和成碧被遣出了屋子,迎面就遇到了薛府的几个下人,想要请两人去吃酒,成碧婉言拒绝,一时被绊住了步伐,忽然看到薛妙真从屋中出来,鬓发有些散乱,面颊微红,向二人这边看了一眼,说道:“殿下有些醉了,去看看吧。”
她的侍女闻声赶到院中,搀扶着她到别院休息,梅音愣了半晌,下意识问道:“娘娘做什么了?殿下怎么了?”
“做什么了?我二人多日不见,喝了些酒,至于做了什么,夫妻之间,又能做什么呢?”
成碧也被她的话惊愕住,正欲上前,薛妙真拦住他问道:“明日殿下要动身前往幽州,你同我来,为殿下准备些衣物,殿下速来勤勉,也要多备一些纸墨。”
她轻笑一声:“你若是不愿意,那就君忆与我前来。”
成碧只好让随行的几个王府小厮,看护好梅音,不许薛家人带她离开,若是有事便来告知自己。
他只是惊骇于薛妙真所说,殿下他怎会如此。
*
梅音进了屋内,只有床头点了一盏灯烛,萧琳似乎是睡在床榻之内,一条手臂从床畔搭落下,蜷曲的指尖与丢在地上的外袍将触未触。
夫妻之间的事,那又如何呢,就算是薛妙真再不好,可是她就是颖王妃,就是萧琳的发妻啊。
梅音甩掉自己脑中混乱如麻的心绪,犹豫着轻声问道:“殿下?您喝醉了?要不要喝些醒酒茶?”
萧琳似乎是翻了个身,房内寂静地像是没有活人存在一般,片刻后,他忽然厉声问道:“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了?出去!”
他总是阴沉着脸,不爱言笑,冷声冷语,可是到底没有斥责过谁。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和梅音说话,其实也是应该的,她才认识萧琳多久,若不是因为冬儿和萧瑜,她还是玉芳苑的低等女使,他是矜贵的二殿下。
“是,殿下没事就好了,奴婢就在外面,殿下若是有事,叫奴婢就好了。”
梅音走近他身边,为他熄灭了床头的灯烛,月色撒入房内,落下肃白的寒霜,冷冷清清,更听清楚萧琳在床内辗转难眠,苦闷□□。
她这下清楚地看见了萧琳手臂上四溢的鲜血。
“殿下流血了?伤到了哪里?是她把您刺伤了?”
她压低了嗓音询问,却字字句句慌忙无措。
“我让你出去!”
自从受逆王一案牵连没为官奴,梅音便一直是听人命令的,这是她头一回什么都不听。
这是一个对自己很好的人,自己憧憬钦佩的人,有时候也会生出一些不自量力的心情,如今她的第一次悖逆,居然给了萧琳。
梅音知道他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便从屋内翻找出了一些药酒和金疮药,这些日子她也受过一些轻伤,还是明白如何处置的。
重新点好了蜡烛,她找了凳子坐在床边,将他的手臂搭在腿上。
接连数道狰狞的血痕在他手臂上爬着,梅音忽然发现,这是萧瑜划伤了自己。
她掀开床幔,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根被鲜血浸染的金簪。
萧琳似乎是使不上力气,只是用手遮住眼睛,即使见不到眉目,也能窥见它如今狼狈又痛苦的神色。
梅音不敢多问,一点点为萧琳擦干手臂上的血痕,还好后面的伤口划得不深,只是难免会留下疤痕。
他神志不清,喊了很多人的名字,“母亲”,“小莹”,“瑜儿”,外公,梅音为他包好了伤口,打算去叫成碧,带萧琳离开,推门前却听到他低低地念道:“不要,你不要走……为什么,你就这么想离开?”
梅音回到他身边,轻声安抚道:“茹莹姑娘不会离开您的,她不会走的。”
萧琳额头上出了很多汗,依旧是双目紧闭,口中闷哼低吟着。
他一贯爱洁,梅音心疼他,用他的帕子在额头轻轻擦拭,萧琳却忽然说:“对不起,梅音。”
她不知道如今萧琳是清醒着还是迷蒙着,只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在看到自己的刹那露出了错愕懊悔的神色。
梅音知道自己不是茹莹姑娘,本不该对此有什么遗憾。
“你,你刚才没有走?快出去,从这里出去!”
与方才的斥责不同,如今萧琳是以一种恐惧的神色求她离开的。
他只记得,自己喝过那杯茶后,神志就一分更比一分恍惚,手脚没有什么力气,几下拉扯,就被薛妙真脱了外袍。
居然将那种烟花柳巷里最低劣的东西用在他身上,萧琳的恶心和痛恨已经来不及多言,他从她头上拔了发簪,那是二人新婚时他亲手为薛妙真带上的。
粗钝的簪身滑过肌肤,痛掩盖了其他的情绪,这是他早就用惯了的麻痹自己的方法。
薛妙真怒到了极点,羞愤离去,只丢下一句话:“殿下别急,我叫你的好美人来服侍你!”
他在宫中长大,不曾见识过这种下作的东西,他很害怕,如果因为这件事伤到了梅音,他余生都会活在悔恨之中。
梅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萧琳推了一把,只好去找成碧,却不知门是被谁上了锁,如何叫人都不曾有人来开门。
萧琳大约已经明白了薛妙真的主意,如果就在薛府里,他和梅音有了什么,这样的事瞒不住的。
不论他要经受什么,总不会危及性命,可是太后一定会杀了梅音的,到那时,就算是去求萧竞权都没有用了。
下作的计策,用心却还是这样歹毒。
他头脑尚还清醒,可是不知是那恶心的□□还是心中不知的情愫,虽这样想着,还是呢喃着叫了一声梅音,让她到身边来。
一身黑蓝色的男服遮不住她芙蓉香腮,姣好面容,宽大的衣袍下,以往不引人注意的纤腰玉臂轻轻摇晃。
一双明眸紧张地注视着他,他冷了经年的骨血,如今猛烈地燃烧着。
*
“梅音,你听着……我被下了药,你不要靠近我,等成碧回来就好了——那根簪子,你拿好它。”
萧琳用最后的力气用捆绑窗幔的绦带将自己的手捆住,无力地枕着手臂,他的心忽然好痛,自己一个男子尚且这般屈辱愤恨,当年茹莹受辱重重,又何堪承受呢?
茹莹死后,他折磨自己,不想让自己过得很好,如今,也总算是将这报复给了罪该万死的自己。
梅音被萧瑰伤过,如今见了自己这样的丑态,只怕是更要离开自己了吧。
他在心中无声地苦笑着。
报应,这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梅音犹豫了片刻,缓步接近他身边,拾起了他的外袍,松开了他手上的束缚,为他将衣物穿好。
“殿下放心吧,梅音和成碧都在这里的,已经没事了,殿下不要害怕。”
从前在玉芳苑的时候,屋子狭小,天气略微热了一些后就燥热憋闷,梅音和冬儿常用一些野薄荷做些膏露,如今也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总是随身带着一些薄荷油。
她用打湿了帕子,在萧琳额头上轻轻点涂着,一丝一寸,将他的不适与屈辱从身上剥离,只留下温润的指腹,隔着薄纱,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又一个看不清楚的印记。
他睁开眼睛,月色浓蕴,映照在梅音的一侧面颊上,在萧琳心上翻涌出滔滔不尽的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眸中迷离的神色在恍惚间散去,却还是不敢和梅音对视。
萧琳本想说些什么,成碧终于回来了,他从外面开了门,守在萧琳身边,梅音就可以暂时离开了。
并没有什么离开的必要,只是一时间她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思,或许夜风的清寒可以给她一些答案。
“‘不要,你不要走……为什么,你就这么想离开?’”
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或者说,这话是对谁说的,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还担心着萧琳,仅此而已。
薛妙真气冲冲地赶来,看到梅音站在屋外,又得知成碧在里面,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盛怒之下,她冲上前来打了梅音一巴掌,恨不得要把她活活烧死在眼眸里。
主子打奴婢,是天经地义的事,梅音不敢说什么,只好跪下求她恕罪。
本以为还要再挨第二下,萧琳走出屋门,让梅音起来,到他身边去,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薛妙真的院子,任凭她哭喊吵闹。
当夜,萧琳阴沉着脸离开大小姐院子里直奔王府的事薛府上下都传遍了,自那起,薛妙真就不曾再离开自己的院子,不曾见过一个人。
*
回到王府已经夜深,随行的人都有些疲惫,萧琳让众人去休息,包括成碧,却只留下了梅音。
他惦记着薛妙真打在梅音脸上的那一掌,看到梅音肿着半边脸,甚至鬓边还渗着血丝,给她用了最好的药膏。
离开薛府后两人一直没有说话,萧琳除却面色有些泛红,已经恢复了许多,不经意问道:“她打你,你就任由她?就算是不能还手,打为何不躲开,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练功吗?”
“属下,在想事情,其实没什么,明日掌印就消散了。”
“随你。”
“那,殿下今后也要小心吃食,这次是,那种药,万一以后是什么毒药呢?”
“嗯。”
萧琳的回答很简单,沉默半晌后突然问起:“‘今后’,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属下多嘴了?”
“……”
梅音不知为何二人如今说话如此困难,便向萧琳请求回房休息,整理一下前往幽州要带的东西。
萧琳依旧是淡淡地应允,却让她带走了从梅妃娘娘那里得来的贡墨。
梅音抱着那匣子,总觉得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正要离开,萧琳忽然叫住了她,问道:“你要留在幽州,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梅音还没来得及回答,萧琳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去吧,本来你也不是这里的人,既然你想离开,那就走吧。”
“殿下……”
“……”
“可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奴婢,还不能走,其实是奴婢不想给殿下惹麻烦,因为薛妙真的缘故,可是现在走了的话,殿下被人欺负了,就不能护着殿下了。”
梅音笑着回答,忽然她想起萧琳方才说的那句话,笑容中又多了几分难耐的情思,竭力藏匿在她懵懂的笑颜中。
若是从前,或许萧琳会讥笑她讽刺她,可是如今他只站在阴影里,轻声道:“也好,那就留下吧。”
“好。”
“既然如此,那样东西,就先留在我这里,今后再给你。”
梅音很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却还是将它放到了萧琳的书案上。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梅音问道,见萧琳沉默着,她又告诉萧琳,自己包扎伤口还不大熟练,若是他手臂上的伤痕夜里不舒服,要及时换药。
“那时候,是你?”萧琳抬起头,眉梢却微不可查地向上一扬
“是,当时奴婢不知道……”
“好,不是你又会是谁呢?谢谢你梅音,只是让你想起了五弟那件事,我心中有愧。”
他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却因为神思游离,不小心咳呛了起来,梅音忙为他递桌上的帕子,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擦他嘴角的水痕,又及时收回了手,好在萧琳没有注意到她。
“殿下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为殿下做事……也是应当的嘛。”
梅音垂下头,如今两人靠得有些近了,萧琳轻笑一声,仿佛是那种真正欢心愉快的笑容。
“我不是因为此事觉得对不住你。”
“那是因为什么事呢?”梅音问道,萧琳摇摇头,身形微滞,走到桌前打开了那个木匣,将里面那件宫服送给了她。
“我自幼丧母,茹莹与我相伴多年,又因我惨死,我一直都忘不了,其实我在说谎,有时候我突然忘记了她的样子……我画了那么多画,可是她的模样却都不相同,其实我自己才是最绝情的人。”
“我不敢再对人动情,失去挚爱之人的滋味我已经尝过许多次,因为一直不忘前人,我也自觉不配,不想害别的女子将如花似玉的年纪葬送在我身边。”
他注视着梅音轻声说道:“有你在身边,其实我很开心,这件衣物本就应当送给你,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萧琳并非不会流泪的人,可是唯有这次的眼泪,让梅音情难自禁,抬起眼睫,唇齿嗫嚅。
“跟着我,会受我的牵连,或许明日我被父皇厌弃,你也会跟着我受苦,纵是如此,你也愿意留下吗?”
烛火明亮,火红的光却有些孤独,从书案的一角自下而上投射,照映着他温润清雅的面容,决绝而坚定的底色,万千倾心。
“梅音不怕,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两人注视着,半晌,紧紧相拥,萧琳抱梅音坐在椅子上,小心又绵柔的试探交缠,梅音的头发散乱,化作一团青黑的云墨垂散在萧琳的手臂上。
如今,没有什么药物,也没有什么迫不得已,他们都清醒着,却难以抑制此番情愫,似乎是久别重逢一般亲吻着。
愁心与芳物
晨曦微露, 金光初耀,易原县城一片宁静,忽然听得城中街道上踏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群身穿内卫朝服的军士骑着赤鞍乌马在街市间飞驰而过,踏碎一片朝雾。
冬儿比萧瑜略早起了一会儿, 此时正坐在窗前对镜梳妆, 努力将自己颈侧和下颌被亲吮出的红印遮盖住, 听到声音后向街边看去,一眼就看出那群人是京城的皇家内卫,忙跑回到床边告诉萧瑜此事。
他早就睡醒了, 只是不过勤勉了三四日,今日萧瑜又像从前在宫里那样,起床后不好好更衣梳洗,只一味懒在被子里, 像只警觉又好奇心重的猫一样, 枕着手臂趴在床榻,眼睛随着冬儿转闪,看着她懊恼又有些羞怯地在镜前梳洗。
冬儿告诉他外面有京城来的内卫,问他要不要出门去看看, 萧瑜不回答, 从被中伸出了双手,伸向冬儿的方向, 搭在床边轻轻晃了晃。
冬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愣愣地伸出双手握住,被他轻轻用力, 就拽到了怀中,才梳好一半的发髻, 又被他弄得散乱了几分。
萧瑜回答道:“想来是朝廷派人前来查案了,怎么办?他们来了!若是有认识我的朝廷要员,我们就死定了!”
她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说着这样惊慌失措的话,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他萧瑜比自己还盼着此事。
萧瑜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人在这屋内潜伏着要谋害他一般,抱紧了冬儿小声说道:“我想到办法了,不如,今日我们就一起在被子里,躲起来好不好?”
“我们一起躲在里面,就抓不到我们了。”
冬儿:“……”
说罢,他作势要把冬儿向床榻里拉。
“可是殿下这几日不都是要为百姓看病的吗,今日不开门了?”
“无聊,不如躲在被子里睡大觉。”
这几日来杏济堂看病求药的人络绎不绝,萧瑜倒是很热心肠一样,不嫌弃人来人往的吵闹,乐此不疲,如今易原县城中无人不知道这卫兰公子的名号,纷纷称他为当世华佗,扁鹊再世。
如今看来,大约就是他图一时新鲜罢了。
“那,那也是要起床的啊,不能睡懒觉。”
萧瑜挑眉问道:“哦,可是是谁贪睡在先的,昨日是哪个人一觉睡醒后都不记得是清晨还是午后了?”
这的确是冬儿,也总是好奇,萧瑜怎么就懂得那样多,骑马射箭,书法绘画,还有坐馆行医的本领。
冬儿问了好几次,萧瑜都告诉她这里面有一种诀窍,以后时机成熟了,就会告诉她。
她也不懂这个时机是什么,她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全都说给了萧瑜来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久了,反而觉得他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秘密,是不可以对她说出来的。
“可是殿下不是说,二殿下和梅音也回来幽州吗?二殿下连他们也不见一面?”
萧瑜向颈侧贴了贴,温声道:“我知道你想见梅音,我想见二哥,只是如今时机并不成熟,何况以我二人的身份,此时是不便露面的。”
萧瑜已经收到了萧琳寄来的书信,此次陪同钦差卫队前来的,还有幽州刺史何传持,前世郗恒之死和王谱之死并未发生,他也不确定何传持是否认得自己,亦是不知道他薛氏的联系。
为了冬儿的安全,他必定要谨慎行事。
因而,今日杏济堂大门紧锁,不曾坐馆行医,百姓前来问询,也只有卫兰公子的妻子应门,称他今日来操劳过度,卧病在床,不便为人问诊。
小楼上,冬儿等得梅音心急,在窗前小桌上摆了茶水和果子,托着下巴坐在桌边,看着街上逐渐熙攘的人流,眼中的渴望落在萧瑜眼中分明,都成了他心里的责问。
形势不明,敌在暗处,萧瑜心中的焦急无人倾诉,分明是欲言又止,却垂眸将冬儿揽在怀里。
隔着单薄的纱衣,让她可以放心地靠在自己怀中,款款深情,容纳她一切的不安和焦灼。
冬儿小声嘟哝着,说只是太想见到梅音,好久没有和好姐妹讲话。
“我都知道的,其实之前宜兰园里的时候,每次你出去做别的事,我看不到你了,也会是这样坐立不安。”
“真的呀?”冬儿笑起来,像是攻城略地时获得一场大胜。
萧瑜仔仔细细说了自己那时候是如何想冬儿的,有的发自肺腑,有的是添油加醋的,说的冬儿自己都害羞了,靠在她的怀里
他腰封上的玉扣轻轻磋磨过她脊背上柔软细腻的肌肤,冬儿面颊微红,让萧瑜不要骗自己讨自己开心。
萧瑜心底轻笑了一声,两世光阴,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冬儿总是格外在意那段时间,明明他对她十分恶劣,两人凄苦受辱。
他在冬儿颈后轻轻亲吻:“没事的,我会陪着冬儿一起等。”
*
易原县县衙,公堂之上,鼓声擂擂,一队御卫列队整齐,步入县衙之内,为首的人正是从前西苑副总领杨羽,因在萧瑰一案中查办有功,又在御前侍奉得当,如今被萧竞权委任检校亲卫将军,统领卫队,保护萧琳一行人。
宋济民听从萧瑜的意见,“等”,他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等待这一天破除郗恒和王谱二人之死的疑案,更是等待这一天,幽州被朝廷重视,让他尽毕生志愿,彻底荡平此间不平。
虽然已经是花甲之年,他却依旧是不到鸡鸣之时晨起,等到城门消息,率领县中众位衙属参拜时,眼中闪着矍铄光辉:“臣宋济民参见将军大人,敬拜陛下。”
杨羽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的精戾神色略收起半分,随后让他站起身来,告诉他二皇子颖王殿下已经到达易原县中,请他即刻安排迎接,又将一封书信递给宋济民。
即便已经做好了朝中大员接手杀吏案的准备,宋济民还是大吃一惊,他绝没有想到今日前来的人会是二殿下萧琳,一时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二殿下为圣敬皇后所出嫡子,陛下宠爱信任,在王储之事上,更是与如今的太子殿下争斗不休。
宋济民心知自己命中无富贵高位之时,不过只想做好这县令之职,为民请命,不愿牵涉夺嫡之事,连忙叫来了宋蕙,让他去请卫兰公子前来县衙,自然,若是能请孟姑娘一同前来,那便更好不过了。
偏今日早上挑担子卖油塔的小哥送带了消息,说是今日卫兰卧病在床,杏济堂连门都没有开,也是带了一封书信,直言近日困顿染疾,卧病在床,何况其平民身份,亦是不便在这样的关头前往县衙。
宋济民犹豫之际打开了萧琳的书信,信中笔墨寥寥,却让他周身悚然,神色惊惶,将书信收好放在袖中。
见他面色苍白如染沉疴,宋蕙问信中所言,宋济民只摇头,吐出凝重的几个字问道:“春琴那丫头如今在哪里?”
“父亲,她正和蓉儿在一起做女红。”
“她近日来可有什么异样?”
宋蕙回答:“并无异样,只是为了父亲和分别我做了一副冬日里才用的膝套,让蓉儿交给我,除此之外,还是少言少语……对了,昨日蓉儿和我说,她是一个人在屋里,却似乎像是在和什么人讲话。”
“……好,你千万让蓉儿稳住了她,不要让她再做什么傻事,也要命人看好了后院,千万不要走漏一点前院的风声,待见到颖王殿下后我再做安排。”
宋蕙担忧地看着父亲,宋济民依然是忧愁满面,呢喃道:“但愿真相并非如此……”
*
易原县频爆杀吏大案,街坊四邻早就已经传言会有京城里派来的青天大老爷查这案子,宋蓉一惯爱看热闹,早就命下人听着城里的动静,仔细有外人前来的消息。
偏偏今日来了钦差侍臣,还是美名天下的颖王殿下,父亲却严令内眷不得外出,哥哥宋蕙也叮嘱自己要好好陪着春琴,不许任性胡闹,宋蓉去了春琴房间里,一面逗蘅姐儿玩,一面和春琴抱怨发牢骚。
她说起颖王殿下,说起幽州刺史何传持,春琴在一旁闷声听着,一言不发。
宋蓉觉得她这几日似乎又有些奇怪,叫了她名字,春琴却被吓得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纸,就连蘅姐儿也看出了她失魂落魄,稚弱地安慰道:“娘亲不要哭了,娘亲昨日不是答应蘅儿不哭了吗?”
宋蓉来时就注意她眼睛有些发肿,她昨日还哭过,是为了什么事?
春琴故作镇定,让蘅姐不要胡说,怯声问道:“小蓉妹妹,你读书应当也是懂得律法的,杀了两位大人,那些凶手,若是被抓到了,将要如何处置呢?”
宋蓉思量片刻后回答:“依照本朝律法,应当是车裂之刑,你管他们做什么呢,就算是坏人杀了坏人,也是要依照律法处置的啊”。
春琴忽然急声迫问:“可是为什么有些恶人总是那样风光,便不见有什么律法……那些官员,明知道他们是恶人,还是千方百计为他们脱罪!怎么杀了那些官员,律法就来了呢!”
宋蓉一向是当春琴是闺阁女子,谨小慎微,不懂这些道理,今日她忽然情怀激烈,这样斥骂当世之道,让宋蓉很是吃惊。
春琴看了看蘅姐儿,幽幽长叹一声,向宋蓉表达歉意。
“你到底怎么了,若是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同我讲啊,如今我爹爹他认你做了义女,我们可就是姐妹了……若是,若是你嫌弃我不懂道理,不能给你排忧解难,那你去和孟姐姐将,她最聪明,懂得的最多了!”
“宋大人……还有兄长,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孟姑娘,也是的,他们对我都很好……”
她这话仔细想来有些奇怪,宋蓉没有注意,只是继续安慰着她。
“小蓉妹妹,你说,是不是人死了,就会把一切痛苦都忘了,我从前吃斋念佛,没有杀生,大约也没有做什么恶事,我是不会到阎罗王那里吃苦的,对吧?”
她说得愈发可怕,宋蓉想起冬儿从前叮嘱的话,所谓与一心求死之人交谈,是要顺着那人的心意讲话,又要逆着他的心意做事,让心中的痛恨都宣泄过了,便不再那么苦了,而不是要一味劝解。
“当然了,只有恶人才会,你不会的,可是人死了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多,要不我们去问问孟姐姐,想着,那钦差卫队应当也到了,府中不戒严了,我们就出门去看望她,和她说说话,和或许你就开心了。
两人把蘅姐儿哄睡了,托下人照看,一齐换了衣服,正欲出门,前衙的衙役忽然来报,慌张告诉宋蓉,今日颖王殿下竟然发难了宋济民,将他大打二十大板,重枷压入大牢,就连宋蕙也一同被下狱,如今正要来官兵,将后院的亲眷们都严密看管起来。
宋蓉毕竟还是年轻女儿家,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正慌乱时,竟然是春琴稳住一旁的仆婢,问为何突发如此横祸。
“不知道,听颖王殿下的意思,好像是说咱们大人和凶手秘密来往,有了证据,听说这次颖王殿下又便宜行事之权,就怕他不仔细查证……唉,可怜咱们大人,那样大的年纪,血肉模糊被带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闻言,春琴面色如土,愣愣和揽着被吓坏了的宋蓉,和她一起往内园走去。
行至半途,春琴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不是宋大人……他们都抓错人了,他们冤枉了好人了!”
一旁的衙役等还不曾做出反应,她话音才落,忽向前厅奔去,哭喊着说要为宋济民伸冤,自然是被扑倒在地,回来,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乱一团,脸上泥血混凝,一如当日与宋济民等人初遇时的模样。
*
易原县衙之外,百姓们将紧闭的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只因这位从京城里来的颖王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将爱民如子的宋县令一顿毒打,押入大牢之中。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在此等候县府之中的消息,自然,也有人幸灾乐祸,说宋济民不懂为官之道,上任三把火烧到了不该烧的人,如今连自己的小命也一同搭了进去。
萧琳见过幽州大小官吏,发落了宋济民,留幽州刺史何传持与自己一同巡视易原县衙署,商议后续侦办杀吏案一事。
何传持为萧琳引路,见他匆匆查过卷宗银库,想他方才在公堂之上被宋济民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用寥寥数语激怒,便知这位二殿下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难成大事,说话的语气神色也不免轻松了几分。
萧琳背对着他,不见语气上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似乎还为了方才公堂之事气恼不已,听到县衙外人声嘈杂,便叫人驱逐了那些围在县衙门口的百姓。
“父皇委以重任,若不是何大人为我提供了这样重要的线索,想来此案侦破遥遥无期。
依譁 ”
何传持恭敬道:“殿下言重了,此臣之责,臣之本,何况那宋县令做事的确出格,搅扰地方,蒙骗百姓,若不是殿下前来,想来易原县永无宁日。”
萧琳袖手,好奇问道:“哦,看来又是庙小妖风大,这位宋大人,又是贪官污吏,其罪当诛?”
何传持从怀中掏出了一封血书:“臣惭愧不能,此贼与前任县令都和那郗恒勾结,为害一方,把持幽州官学民学,其心可诛,可是臣每每上报朝廷,都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也不知朝中哪位大员暗中支持,为其开路……”
萧琳神情一肃,眉梢微不可查地向下一压,唇角微震,轻声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是,”何传持继续说道:“臣求告无门,纵是薛相,对此也无能为力。”
“哦?你认得薛大人?”
“是,臣曾为薛相门生,恩师志虑忠纯,呕心沥血,可是却不得不看着朝中被奸邪之人把持,实在是让人伤心。”
萧琳笑道:“想不到,薛大人还有您这样的门生,实在是可歌可泣啊,既然如此,我有一件私事,还想拜托大人。”
何传持道:“殿下但说无妨。”
“我有一位九弟,大人应当是知道的吧?”
“这!殿下难道是说!”
萧琳回身,用眼神示意他不许声张。
他冷声反问何传持:“你惊慌什么?不过一个已死之人,还能让大人如此惊慌,莫不是他还做了什么荒唐事,恫吓了大人,亦或是大人你与他曾有恩怨?”
“不,微臣,微臣不曾见过那位……那位殿下,微臣只忠心于陛下,忠心于朝廷,不知二殿下为何忽然提起了他,微臣只是一时惊慌罢了。”
如今谁人不知,从前那位九皇子是天下的禁忌,是皇室拼尽全力遮掩的丑闻,何传持震惊至极,一时不知道萧琳想要做什么。
萧琳眼神带笑,却摆出了一副为难姿态,叹息道:“他做了错事,自然是要受罚的,可是毕竟他也是我的手足骨肉,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何传持将视线移到一旁,却不忘恭敬听着。
“当日见他一副竹席草草掩埋于荒野,终究是可怜,这些日子,我在梦中常见他孤苦无依,魂魄漂泊,想起儿时情谊,或许是他托梦与我诉苦,听说易原县有一位道人制作的棺材闻名幽州,我只想——”
原来只是这样,那到不算什么大事,甚至还是一件好事,何传持面上不动声色。
“还请殿下放心,这等小事,下官一定会为您办好。”
“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了。”萧琳不再多言,“午后我还需拜见外祖府上,告祷亡母圣敬皇后,那就明日再与大人会面了。”
萧琳目送何传持离开,梅音则从一旁暗处走出,告诉萧琳已经将宋济民的家眷安置妥当,他暂时在牢中等候,如今十分安全。
她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素净的侍女衣服,暗色的缎子面,在阳光下竟然闪着细碎的微光。
萧琳是很厌烦与人做戏的,与萧竞权做出一副父子情深的戏码也就罢了,如今还不得不对何传持虚与委蛇,他并不开心。
大约,也只有梅音走到他身边,微微扬起脸望着他,挽着他的衣袖,才能让他的心情舒畅几分。
“殿下方才演得好像,奴婢都有点被吓到了,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护好宋大人一家,方才他还请我转达,他感激殿下的体恤,只是不能为殿下效力,深感惭愧。”
萧琳淡淡道:“不过就是装腔作势的把戏,我向来很讨厌……他的心意我明白了,此番也是无奈之举,辛苦他了。”
梅音有些担心
梅音笑了笑,又问:“那……如今我们去见冬儿和九殿下吗?”
不出意外,萧琳回答,不想,非常不愿意,见到萧瑜就会很生气,气得他心中郁结,气得他头痛欲裂,甚至扬言让人把冬儿接到梅音身边,再也不管萧瑜了。
梅音点头,转而安慰他不要气恼,说自己很想去见冬儿,萧琳可以和她一起去看冬儿,就不见九殿下萧瑜了。
此次前来幽州,成碧因照看王府,留意京中太子和四皇子的行动,并未同行前来,想来他见到萧琳这般“开朗”,一准乐开了花。
*
将至黄昏,萧琳和梅音换了素衣打扮,叩响了杏济堂后院的小门,借着昏暗的天色,一旁的街坊四邻并没有发现什么。
冬儿和梅音拉着手不放,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萧琳和萧瑜每每看她们这样激动,总是十分不解,许是觉得有些过头,又或者是羡慕嫉妒,总归是一种看不大惯的情绪,萧瑜将冬儿拉回自己身边,萧琳也用眼神告诉梅音她还是站回自己身边比较好,两人这才依依不舍把手分开。
可怜委屈的,伤心不满的,又是眼泪朦胧的,萧瑜和萧琳十分无奈,让两人一起去楼上玩,果然梅音和冬儿走之后,院内就冷清了许多。
萧琳简单看了看萧瑜冬儿居住的小院,院中整齐摆放着木架,晾晒着各类草药,地上石板草地干净整洁,还挂着一些晒干的食物,清风微拂,院内便是阵阵清爽的药草香味。
“就为了这么个院子,就不怕在这里惹上什么麻烦,中断了你的大计?”
萧瑜轻笑,回答道:“自然是不怕的,瑜儿还能有什么大计,所为大计,不过是为了冬儿高兴。”
萧琳垂眸道:“你说得对。”
萧瑜又问:“之前成碧来信,说是那薛妙真用了暖情的酒,差点就……二哥身子还好吗?”
“你倒是真有脸在我面前说这个,我最亲近的下人都已经被你收买了,我的身子好不好,他不曾告诉你吗?”萧琳毫不客气,微抬衣袍,坐在了院中的藤椅上,向后略靠,就能听到楼上梅音和冬儿的欢笑声。
萧瑜坐在他身边,正色道:“此事至关重要,我不想有一日见到二哥,是见到二哥发黑的尸骨!”
“……我知道的,你能改旁人的命,能预知未来之事,未雨绸缪,可是我更想让你把握住你自己的命,你在幽州这般张扬,亲身下场,就不怕被父王发现吗?你可曾想过梅妃娘娘?”
他的确说中了萧瑜心中的隐忧,见到萧瑜沉默不语,萧琳告诉他,希望他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也不想有一日听到萧瑜的死讯。
“若是这样,二哥,瑜儿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只是那万分之一的情景,我若遇到不测,就请二哥为瑜儿照料好冬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让她安稳余生,此事,就拜托二哥了。”
萧琳不愿回答。
他不想狠心拒绝,也不忍就此应允,坦然接受至亲之人的离去,他做不到。
“多谢二哥——先前二哥来信时说要让梅音留在幽州,如今已经决定了了吗?”
“太后步步紧逼,父皇也要我一再隐忍,一时才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会留她在身边,我不想她离开……”
这是萧琳少有的坦诚,表露自己深深掩藏的心迹。
萧瑜道:“上一世薛承容和薛妙真毒杀二哥,妄扶植二哥的遗腹子,弄权上位,与四哥一派缠斗多年不休,天下不宁,也可怜二哥的骨肉饱受离乱摧残。如今他虽然权正当时,可是我有心灭他,他便不会侥幸逃脱。”
他缓缓抬眸,双目点漆一般,沉声道:“我若登基,一定会让二哥与那薛妙真和离,诛杀薛氏——此番大计,正自幽州始。”
*
第二日,易原县衙内宅,原宋家亲眷仆婢被安置在大小屋院内严加看守,虽无冻馁之虞,却也担惊受怕,神色惶惶,男女叹息痛苦之声传入宋蓉春琴耳畔,啾啾索命,心如刀绞。
天尚不见大亮,有人在屋门边上敲了敲,宋蓉与春琴登时坐起,细听来人报信,才得知宋济民和宋蕙已经定了死罪,午后就要被押解入京,众女眷□□没入奴籍,其余男子充军北边,家仆变卖,充入府库。
大约已经做好了沦落为奴的准备,宋蓉并无大悲大骇,强以镇定,告诉看守之人春琴与蘅姐儿与宋家并无亲连,也非家中仆婢,不应当受牵连,经查证后,果然来人将春琴与蘅姐儿带走。
宋蓉又将自己的私房钱全都拿给了春琴,叫她一定不要声张,暂时躲避风头,来日若是能将嫂姐宋母与宋蕙幼子救出,她便感激不尽了。
春琴心中百感交集,却只能哭求着众守卫,直言宋济民有冤,旁人问她为何如此笃定,却又一言不发,眉目一凛,抱起蘅姐儿愤然离开了县府,直奔杏济堂去。
卫兰依旧抱病在身,药铺店门紧锁,春琴只好从屋后院门求见,走到巷门口时,却见到两个佩刀的守卫站定当中,还不做出反应,就被捉入院中。
她狼狈抬头,却看见卫兰和孟姑娘换了一身新衣,与另一个浑身贵气的男子和年轻女子对坐,饮茶谈笑。
萧瑜已经告知了冬儿他和萧琳的谋划,只是见到春琴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年幼的蘅姐儿哭泣不止,冬儿眼神中难□□露不忍。
春琴也不管萧瑜,跪下求冬儿一定要救宋家上下,将头磕在地上的青石板上作响,鲜血流流,与尘土一并混黏在脸上。
梅音知道冬儿心软,得到萧瑜的示意,将她挡在身后。
萧瑜向来性情沉冷,眉目之间积威冷蹙,春琴一贯都十分害怕他,不敢和他交谈对视,见到如此情形,也只好求萧瑜看在与宋蕙交好的情分上想办法出谋搭救。
“宋大人一家对你是有恩情的,你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我心中敬佩,可是如今证据确凿,有人明指宋大人与郗恒王谱之死有关,我又如何搭救呢?”
“可是……颖王殿下不分黑白,义父和义兄是被冤枉的!”
萧瑜冷笑道:“颖王殿下不分黑白是非?你可知道这位是谁吗?”
萧琳垂眸,一双漆眸倾注,春琴似乎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望着萧瑜。
“你,你是颖王的人?你们都是朝廷的人?”
冬儿和梅音见状,把蘅姐儿带到一边玩耍。
萧瑜点点头:“不错,这位就是颖王殿下,他人就在这里,有什么冤情,不如你和他亲口来说吧。”
“……呵呵,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春琴愤然流泪,一改往日里怯懦不敢言语的模样,竟有几分壮士赴死般的决绝,低声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是得意,为什么律法就不能惩治你们。”
二人对视,对春琴所言感到十分好奇,她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无论是威逼利诱,她都是一副从容赴死的神情,与从前判若两人。
这样的情形萧瑜没有预料到,他一直怀疑春琴的身份,也好奇她为何在得知郗恒已死后精神错乱,一心求死,本以为用宋济民为饵,可以逼她说出身上的秘密,却不想她竟然是这样的性情。
她似乎尤其恨朝堂之人,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冤屈吗?
萧瑜萧琳正踌躇之际,冬儿站了出来,说自己想要和春琴说说话。
尚不清楚春琴的实力,本担心她会对冬儿不利,萧瑜起初并不应允,可是冬儿十分坚持,想要为萧瑜分忧。
她拿了一盘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去柴房见春琴,亲自喂她喝了些热米汤,便一句话也不问,为她梳洗起头发,随后告诉她蘅姐二如今有梅音陪着,吃了好些东西,已经睡着了。
春琴对冬儿留有戒心,沉默许久,问她以后自己会被如何处置,蘅姐儿会不会受牵连。
冬儿反问她,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是能吃能睡,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
“是又怎么样,你们想把蘅姐儿怎么样?”
冬儿告诉她,自己今后不能有小孩子了,所以看到小孩子很喜欢,她或许不能当娘了,但是如果她也有一个女儿,一定会将她好好养大,爱着她,护着她,将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有了孩子,并不好,若是能疼爱她还好,若是不能一直疼爱,就会害了她,也害了自己。”
冬儿便问:“蘅姐二是郗恒强逼你生下来的孩子,是吗?”
“是——又如何呢?”
春琴眼中晦暗,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没有半分神色。
“你不喜欢蘅姐儿吗?不会吧,连我都喜欢她,我最好的姐妹梅音,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都喜欢的紧,你是她的亲娘,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冬儿记得之前春琴以泪洗面却也强笑着陪蘅姐儿玩的模样,萧瑜说她有秘密,可能包藏祸心,二殿下,梅音,也都这样以为,可是她偏偏不觉得。
春琴干噎着将点心往嘴巴里填塞,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和倾诉的欲望一起吞进肚子里。
“蘅姐儿,怎会是郗恒的孩子呢?郗恒已经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孟姐姐,我也搞不明白你们是什么人了,可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没有人会比你心善了。”
冬儿把柴房里的草垛推了推,坐在春琴身边。
“所以,你知道什么吗?”
“宋大人是个好官,要是再点遇到他就好了,他是被人诬陷的,一定是有人要推他出来,让他顶罪,息事宁人的。”
冬儿自然明白,思考片刻后继续问道:“所以,你认识那个杀人郗恒和王谱的人?对吗?”
春琴不回应,沉默之后是号啕大哭,一会儿装作不近人情一般,冷脸羞辱冬儿,希望萧瑜萧琳将她即刻处死,一会儿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绝望地乞求道:“孟姐姐,我真的,不想活了……”
冬儿对待这种一心求死的人很有办法,她有经验,更有的是耐心。
终于,春琴败下阵来,抱着冬儿绝望地说:“孟姐姐,我们本来约定好了,他今晚要来找我的,就在县衙里,他应当已经知道了。”
“谁,谁知道了?”
“杀了王谱和郗恒的人?”
“他会来找你和卫公子,你们一定要小心。”
“他是谁。”
春琴摇头:“……孟姐姐,都是我们二人的冤孽,求你们放了宋大人一家。”
随后,春琴便作势要咬舌自尽,冬儿连忙喊萧瑜救命,千钧一发,才没让春琴自戕。
*
冬儿和春琴交谈时所说的话萧瑜萧琳听得一清二楚,当下便秘密派遣许多人手前去调查春琴的身份,得到的结果与萧瑜从前知晓的内容无异。
她是家中孤女,父母双亲和兄长均死于贼匪之手,被邻居家的娘伯收养,因郗府里姨娘生产,被抢去洗衣服烧水,自此之后,便留在郗恒府上做婢女,又被强占,诞下一女,也就是蘅姐儿。
梅音忽然说道:“或许她没有说谎呢?她都旁人说了实话,旁人也说了实话,因此才没有破绽,看着她长大的村民可怜她也同情她,或许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萧琳明白了梅音的意思,命人去郗恒府中暗中探访,看看春琴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竟从郗府的几位姨娘口中得知,春琴是主动献身郗恒的,郗恒对她已然是十分宠爱,甚至几次准允她回乡探亲,她都不肯回去。
也正是在前些时候,不知为何,她同郗恒有了龃龉,惹得郗恒勃然大怒,甚至还带着蘅姐儿逃出了郗恒府中。
冬儿提出要去看看蘅姐儿,萧瑜陪着她一起上了楼,才进了门,萧瑜反手便把门遮掩上,将冬儿拥入怀中。
方才冬儿说的话,字字句句他都应得到,特别是冬儿笑着说自己以后不会有生养小孩子,虽然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隔着墙垣木栅,听见她心中不愿说的落寞渴盼。
前世冬儿从不主动提起此事,今生亦然,大约是她担心惹自己心中感伤。想来人心非木石,茫茫渺渺所为不过一“情”字,哪有什么两袖轻轻坦然,都是一心苦忍自留。
冬儿还想着春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命途多舛,想来这日夜间以泪洗面,竟然比自己看起来满目苍容,心中不觉惋痛。
恰巧萧瑜一言不语将她揽入怀中在,冬儿顺势靠在他怀里,轻轻嘤咛一声,小声说她心中有些难过。
“怎么了?”
萧瑜声音一涩,以为冬儿要和自己说子女之事。
“春琴好可怜,其实,她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坏事,二殿下真的会降罪于她吗?”
“若是她没有做什么错事,自然不会为难她,只因她有意隐瞒,才使得此案扑朔迷离,我们不得不这样罢了——她和冬儿说了什么吗?”
萧瑜没想到冬儿会这样说,她总是这样,一心念着别人,仿佛她自己是无足轻重的。
冬儿摇头:“没有,就是一些平常的事,再者来说,就是为宋大人求情。”
她低头浅笑:“殿下和二殿下只想着破案,这么一做,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记恨你们了。”
萧瑜无奈,轻声道:“官官相护,想要把幽州这些年来的蔽瘤毒疮一同剜去了,总是要比他们做得更谨慎,步步为诱,若是让他们抓住了我们的不是,闹到了我父皇那里,想必又是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便草草了解。”
“嗯,我想起来了,前几日裴大人也好像这样说过。”
这几日冬儿常去书院中听裴湖讲学,有时也到他家中拜访,萧瑜因忙于其他事务,这几日都不曾问过她学了什么,也不见她在自己面前练字。
“他还教你这些,嗯,多学一些,总是很好的——冬儿,你为何总也叫他裴大人呢?”
冬儿害羞地说:“嗯,想来是因为裴大人很亲切,和蔼宽厚,学识渊博,当然了,若只是这些,也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其实,他也是一位性情中人。”
她的亲爹难当这父亲的名号,裴湖的女儿和她年纪相仿,对她也和蔼可亲,冬儿也不过是把他当一位可以信任的长辈。
萧瑜和冬儿到窗边坐下,好奇问道:“哦,为什么这样说?”
“裴大人辞官后闷闷不乐的,总也念叨着自己从前在朝做太尉的时候,平时就是教我写字,也是和冬儿一些针砭时弊的话……冬儿虽然不懂这些,但是也能记住一些和官场上有关的事。”
她说起这些事来神采奕奕,是由衷开心的,因而萧瑜眉目之间也总算是多了几分欣喜的神色。
“总之就是,总有人做什么失意了就要嫌弃这嫌弃那的,裴大人倒是一点都不掩饰……所以,为了让他开心,冬儿就喜欢叫他裴大人。”
她若是再多夸几句裴湖,萧瑜心里那勺子酸醋就要稳不住了。
可是,听到她最后的话,沉声片刻后,萧瑜问道:“那,冬儿总也叫我殿下,也是因为这番原因吗?”
冬儿眨了眨眼,随后摇头。
“是有什么原因,冬儿不便告诉我吗?”
他问得诚挚,眼中流光闪闪,冬儿问若是自己说了,萧瑜会不会生气。
“不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论哪一样,我听得看得,都是很欢心的。”
“好吧。”冬儿向他身边凑了凑,虽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却低声耳语。
“因为,冬儿不想让人看不起殿下,也不想让殿下伤心,不论殿下变成什么样,冬儿都会叫你是殿下,再者说,那个时候殿下总也一心求死,就当是和冬儿叫着劲,每天不要总也寻死觅活的,就没事了。”
“嗯……”萧瑜的声音格外轻,吐出了一个字,却好似坠在云里,明明还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却压在喉间,怎么都放不出声。
冬儿说完话,自觉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漫不经心剥着莲子心儿,直到很久后萧瑜才问她,为何如今也是这样唤自己。
“就是习惯了嘛……能有什么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萧瑜一直追问这个,他总也是莫名其妙的,忽然问一些让人不好回答的话。
萧瑜没再问,揽着她的腰,说这几日冬儿吃起来了些,不像从前一样瘦小,已经多了几分丰腴。
冬儿便问:“丰腴是什么意思?是好话还是不好的话?”
他皱眉,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几时舍得说你的坏话?所谓丰腴嘛——我们对门那个卖脂粉的店家娘子,她倒是很丰腴。”
冬儿想了想,那位店家娘子前日里走在巷子里,与一旁人说笑,不曾注意冬儿,两人迎身时险些将她撞倒在地,冬儿倒不是觉得那家娘子不好,只是可恨萧瑜又在拐着弯子戏弄自己。
“可是我没有那家娘子一样健壮,你也莫要取笑人家,我并没有多吃什么,也不曾偷懒……”
似乎唯有这一句话她说得心虚,幽州的点心果子和一些炙食蒸食的确美味,她倒也没有少吃什么。
萧瑜在她腰间轻扶了一把,敷衍地说:“好好好,自然是没有的。”
冬儿是很恐惧这样的事,她没有忘记从前听过的有关萧瑜的传言,他就是很喜欢那些长相美艳,清瘦娇柔的宫女,冬儿也就只有一个瘦字勉强沾边。
她忙站起身去镜子前照,小声说道:“冬儿还不嫌弃殿下,殿下怎么嫌弃冬儿呢……”
闻言,萧瑜朗声大笑,冬儿可算是说了一句嫌弃他的话,他可真是高兴,趁机将冬儿抱在怀里,轻轻吮吸她嗔怒时微微隆起的唇瓣,随后是一连串柔情至深的亲吻。
萧瑜向冬儿赔不是,说冬儿多吃些是好事,养好身体才重要,其余的高矮胖瘦,他都喜欢。
他抱着冬儿,用手轻抚她细白的右臂,当真是绵若无骨一般,告诉冬儿,丰腴就是这个样子,他很喜欢丰腴的女子,若是真的枯瘦没了形容,就不美丽了。
“我不信,殿下骗人。”
见冬儿还是不大高兴,萧瑜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将冬儿抱在怀里,温柔地低声说:“我发誓没有骗我夫人,前些日子抱你,还觉得你身上单薄,摸一把就是骨头,如今才像是抱着一团棉绒一样,‘爱不释手’呢。”
冬儿听得面颊通红,原来丰腴还有这么一回意思,轻哼一声,将头枕靠在萧瑜的颈侧。
“所以,教得最好的人还是我吧,裴湖的学问再大,懂得的道理再多,写得字再好,教得更好的人是我,他可不能教你这些事,对吗?”
“嗯!”
冬儿露出了笑脸,像是小鸟雀一样,侧过头在萧瑜面颊上轻啄了一口。
“还有一件事,裴大人一直都说,想要见殿下一面,他还惦记着上元节那晚殿下写得那首诗呢。”
当日里萧瑜修书一封,自称是当日彩楼留诗之人,以冬儿兄长的身份请裴湖教冬儿诗书笔墨,惹得裴湖日日求问冬儿他的的身份,好几次,冬儿差点就说漏了嘴。
萧瑜却问:“冬儿觉得裴大人志虑忠纯,德才兼备,是品才兼优的治世之臣,对吗?”
“大概是吧,冬儿只是觉得他很好,应当是个好官。”
萧瑜“相当日他被迫离朝,一是时运不济,二则也因过于刚正,为人排挤——冬儿,若是封他做宰辅之臣,如何?”
宰辅之臣,听着便是很好的职务,冬儿一时还没有想通萧瑜要做什么。
萧瑜浅笑道:“好,之后他再向你打探我,你就告诉他,今后他一定会重回朝中,做一位宰辅之臣,那时候,他就能见到我了。”
他轻挽住冬儿的手,掌心相贴,十指交叠,因她常有说话时攥紧手的习惯,因此时常掌中温热,萧瑜体寒,有时候握着她的手,就像是握着一个柔软细腻的火炉一般。
“今后,若有史书传颂,想必后世之人会说,是皇后娘娘认才识能,才让裴大人重回朝野,成就一段佳话,这件功劳,都是冬儿的了。”
冬儿心中羞怯,不情不愿答应了一声,仍是坐在萧瑜怀里,将肩膀埋进他怀中。
“为什么殿下总想着史书里的事,且不说那是身后之事,不都是后人的评价,有真有假的,与当时之人何干呢?”
萧瑜回答:“天地漫漫,日月升恒,相较之下,人一生的性命如蜉蝣草芥,实在短暂……只想百年之后,若是我和冬儿已经不在世间,史书典籍之中仍有你我传颂,便觉得无憾了。”
萧瑜一说起情话来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或许冬儿并非这样想,可是听到这些是很开心很开心的,有时候仔细想想,遇到萧瑜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好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注定的那样。
“冬儿也想永远和殿下在一起。”她在萧瑜耳畔小声说,吐息时的气流细细抓挠他心上最柔弱之处。
“一定会的,此生我绝不负冬儿。”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冬儿柔声说道,沉默片刻,有些庄肃地问萧瑜:“冬儿知道殿下一定不会丢下冬儿的,可是也难保有什么意外——”
“不许说这样的话!”
*
萧瑜出言打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没有听冬儿一个人叙叙碎碎的说话。
他一人经历过了生死相别,因而更不敢听,也更不愿去设想一丝一毫此番情景。
“不要这样说,能有什么意外呢,我不会让冬儿受伤,也不会让你落下什么顽疾,你现在养的很好,身子并不孱弱……若你是担心我,就算是有阴差强来索我的命了,我也会从地府里杀回来……冬儿不能留我一个人,我也不会留冬儿一个人,明白吗?”
“嗯,冬儿不说了,都是些胡思乱想的事情。”
他说的事让人伤心,冬儿哽咽着答应了,自打遇见萧瑜,她就时犯害那个古怪的梦魇,越是不想梦到,越是清晰不漏丝毫。
不论这是菩萨警示,还是未来既见,她虽说也怕死,可是想到萧瑜,就一点也放心不下。
冬儿摇了摇头,把胡思乱想都抛到脑后去,和萧瑜讲了一些练字读书的事,就去找梅音,萧琳将杏济堂旁边的院落一并买下,让自己的亲卫和梅音下榻,好方便议事谋划,她二人已经约好了今日要一同就寝,萧瑜便送她去见梅音。
到了梅音房前,两人还未扣门,就听见梅音一直在讲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两一个人在旁一言不发听着,等了好久,竟然是萧琳从梅音房里出来。
终于小屋里只剩下姐妹两人了,梅音和冬儿两人想对望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分别不到两月的光阴,似乎从冬儿被派去伺候萧瑜开始,冥冥之中,一些命数就变了,她们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宫女了。
从前两人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总是说那些有趣的事,好看的,好吃的,开心的事无论如何都谈论不完,现在却只有面对面轻轻叹气。
冬儿问梅音今后会不会留在幽州,她还一直惦记着萧瑜说过的这件事。
梅音摇了摇头,眼睛像是被一旁的烛烟火熏痛了,泪光闪闪的。
冬儿把斗篷挂好,坐到她身边去,还没开口,梅音就说,她喜欢萧琳,可是她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要负担如此重的情愫。
他告诉冬儿在薛府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她记得自己好像不收控制似的,坐在萧琳的怀里,揽着他的脖颈,亲吻他的时候,他灼热的眼泪把她的面颊也打湿了。
梅音觉得自己很可恶,她觉得对不起萧琳,也对不起死去的茹莹,甚至她对薛妙真心怀愧疚。
“那,这些话你有没有和二殿下说过呢?”
冬儿问道,她想了想,如果梅音和二殿下在一起,也是很好的,可是这一想,不免就牵涉出了很多烦恼的事情来,很多与她自己也有很大的关联。
梅音回答:“没有,不知道要如何和殿下说,只是一直想着他,日夜不停的胡思乱想,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不同。”
两人一同钻进被子里,又轻拉着手,梅音讲了好多心中焦虑的事,冬儿就忘记了说自己心中的难过了,等到梅音不哭了,她才问:“我们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呢,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梅音揉了揉眼睛问道:“冬儿,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发生?”
冬儿转过身去抱住梅音,带着几分淘气的语调笑着说:“就是说,其实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假的,现在还是冬天,我们明早起来的时候,还要去玉芳苑当差,中午吃一顿饭,晚上再吃一顿饭,就又睡在我们的房里,准备再做一个梦了。”
如今发生的事情,大多是两人想也不敢想的,太想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了。
梅音懂她的意思,笑着说:“那也不错,这样的梦也是很好了。”
两人寂声下去,心中不约而同想着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冬儿没有深思熟虑,就觉得不好,若是这样,她就遇不到萧瑜了,他肯定会受欺负,最后很可怜的一个人死掉了,或许梅音也会被五殿下欺负,梅妃娘娘也不会继续活下去,很多人都会不见了。
这一刻,她很想萧瑜,才知道自己真的很喜欢他,离不开他。
“可是这样就见不到二殿下了,你不觉得伤心吗?”冬儿问梅音,见到梅音也很忧愁,才放下心来。
“你不要觉得我奇怪,梅音,你觉得我们会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吗?”冬儿转而问道。
梅音想着萧琳那晚和她说的话,随后回答:“为什么不呢?九殿下对你不好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和他永远都在一起,可是这世上生老病死也是常有的事,若是有什么意外的话——”
梅音见她满面愁容,抬手使劲揉了揉冬儿的脸,替她告诉菩萨,方才说的都是胡话,不该应验的。
却不想冬儿突然神色焦急,十分严肃地又问了一遍:“若是有一天有什么意外,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要怎么办呢?”
“我记得冬儿不是怕死的人,”梅音思索后回答,心爱之人不在了,自然是会伤心欲绝的,可能一辈子都伤心,那又能怎么办呢?”
“你也说了,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如今我们还年轻,也就是要提防着意外——天灾无情,那就多小心谨慎着些,不要那人祸惹出冤孽。”
冬儿撇了撇嘴,梅音向她那边挤了挤,问冬儿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冬儿终于把她做的那个梦,那个她心口中了一剑,萧瑜抱着她流泪,到处是血色的梦原原本本告诉了梅音。
梅音问:“你和九殿下说过这件事吗?”
得到的回复与冬儿方才问她的答案一样,有些事情并不是不能开口,而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不想让人徒增忧愁。
两人转身一起趴在被子下面,点着灯,拿来纸笔,仔细的演算分析了一番这个梦境,可惜二人并非周公,也没有什么张天师的本领,参悟不到其中的玄妙。
梅音提议,不如明天两人一起坐车到幽州的普临大佛寺去求签,若是能遇到一些厉害的禅师,说不定能帮冬儿仔细说说这梦中到底有什么禅机。
*
第二日,两人和萧琳萧瑜说明后,萧琳派一堆人护卫二人前去普临寺,萧瑜并未多言,只交给冬儿一把做工精巧的防身用的小匕首,让梅音务必照料好冬儿。
见他眼眶红肿,还有些乌青,冬儿猜萧瑜一定又是熬夜没有好好睡觉,便走上前去,侧身挽着手抱了抱萧瑜,让他要好好吃饭,不免得了萧琳在一边冷冷凝视的眼神。
冬儿问梅音萧琳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和萧瑜亲近,梅音也不好回答,只告诉冬儿萧琳是有怨气,但不是对她的。
路上,两人吃吃喝喝,闲时说起了春琴,都觉得她很是可怜,这样好的年纪,也不知道被她口中的“那个人”怎样对待过,才会在事情败露后这样一心求死,难道是被人拿捏了什么把柄?
这样的疑问不仅梅音和冬儿有,萧瑜萧琳心中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在萧琳称病打发了何传持后,两人一同到了郗恒府上,希望能从郗恒夫人和其他几位姨娘口中得知有关春琴的消息。
不料二人还未扣门拜访,萧瑜猛听得身后马蹄震踏擂鼓,惊呼奔走之声乍起,之间一辆装饰奢豪的马车无人驾,向大门破势冲撞而来,毫秒之间,两人避开郗府大门,那马儿竟拉着马车直冲撞开郗府大门。
一时之间,骨血横飞,木椽飞溅,那匹马儿毙命当场,马车四散开裂,一个人滚落在地,萧瑜掩着口鼻上前查看,发现此人面部肿大,口鼻处青紫色,喉间更是隆起一个肿块,像是被人硬生生塞入了什么东西似的。
郗府的小厮骂骂咧咧上前,踢了这人一脚,让他爬起来去见夫人,萧瑜拦下他,告诉他此人已经死了。
“死了?诶呦我去,这我们可找谁赔理去啊?这大白天的赶着马车装别人家院们,真是稀奇了。”
萧瑜摇头,凝声道:“不,且不说他当时坐在马车里,何况此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萧琳虽然不懂验尸之法,可是摸此人手腕冰凉异常,也明白了这是一具尸体。
尸体,是不会驾车的。
*
萧瑜起身去看那倒地抽搐不停的马儿,将它双眼合盖,安抚它平和死去。
随后检查马身,他发现那马后腿上插了一根足有两指粗的铁锥,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那铁锥头上并无尖刺,而是一个被磨圆的扁头,像一把模样怪异的锤子。
郗府中的管家闻讯赶来,命人打扫收拾,去看马车上那人的尸体,却惊呼一声道:“这,怎么是大老爷!”
闻言萧瑜眉心微蹙,用手帕将那铁锥取下收好,将那尸体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擦干净,问郗府管家是否看得清楚,此人真的是郗恒的兄长郗恢?
“这,我再看看,这绝对是大老爷,大老爷常来我府上,当年大老爷家公子早夭,府上要办丧事,我还去帮忙了,怎么就不是大老爷?唉,怎么我们府上就这么倒霉啊,老爷啊,您可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啊!”
“……大老爷家的公子早夭?”萧瑜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道,“如此说来,郗氏一门就没有可继承家业的男子了?”
管家哀叹道:“是啊,大老爷本有两位弟子,可是一位坠崖,一位行船时不慎落入湖中而死,以致去年死的那位公子并非嫡出却也被寄予厚望;至于我们老爷,那就更可怜了,四个儿子都不曾活过十岁,如今只剩下五个女儿,若是未来被夫家欺凌,也无人撑腰啊。”
萧瑜又问道:“那这几位公子具体是哪一年夭折的呢?”
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嘴,管家警惕地反问道:“二位公子为何在此,你们又是何人?我也知道我们府上做过不少恶事,可是若是你们乘机上门打闹欺吞,我们府中剩下的百余口人也决不答应!”
萧琳底商名帖,自称二人是奉颖王殿下之名前来问讯,管家连忙引荐,来见二人的是郗恒的夫人,如今眉目衰朽,两鬓斑白,想来这几日郗恒与王谱先后被害,她必定遭受一番。
萧瑜不急于问春琴之事,反而先问起了郗恢与郗恒儿子先后夭折之事,将几件事发生的时间核对,竟发现郗氏所有未成年的男子,都死在了四年前,而春琴被郗恒抬为妾侍,也正是在四年之前。
见他脸色不对,萧琳问萧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当日春琴自述身世,乃是郗恒□□,逼良为妾,因不曾诞下男胎,惨遭主母驱逐,如今看来,几乎没有半句真言。”
郗恒夫人王氏又说道:“老爷是好女色,家中的小妾打发的没有打发的不下数十个,我虽心中不快,然而因无法再为生育,只能忍气吞声。”
她随后她又说起了春琴的身世,才得知春琴原本在一家香粉铺子里做工,被店主打骂虐待,便被王氏买下做了侍女,后来一次王氏不在房中,便她上了郗恒的床。
“当时知道她做了这样不知廉耻的丑事,我本想将她发卖,可她说是姥爷强迫,且已经有了身孕,郎中也说这是一个男胎,我便饶了她一命,还扶她做了妾侍,若说是虐待责打,我是千万不敢做的!”
听到“男胎”二字,萧瑜骤然一愣,很快眉心一松,又问道:“夫人,那这个男孩?”
王氏更加哭声惨然:“那孩子生下来便死了,郎中说这孩子是死在胎中,因为春琴孕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当时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因此春琴的起居饮食都是我的人看顾,春琴一口咬死我害了那孩子,若不是兄长为我撑腰,我就真的要被老爷休了!”
萧琳闻言愕然,从前萧竞权还未登基时,府中就有侧妃用这样的劣计意图谋害他的母亲,纵然他见过再多这样的手段,也绝对想不到外表看起来玉软花柔的春琴还有这样的计谋和心思。
一旁的管家也为王氏作证,自那之后,春琴把持了家中大半事务,打压其他侍妾和王氏,若非之后有的蘅姐儿是个女儿,她就真的要成郗家的主母了。
“竟然是这样……”
萧琳疑惑既然春琴这样得宠,为何要带着蘅姐儿逃走,得到的答案却和派人暗中调查所得一样,据说是前日夜里和郗恒有了龃龉,惹得郗恒勃然大怒,将春琴鞭打一番,吊缚在廊下,第二日去看,竟发现她带着蘅姐儿逃走了。
“她一个弱女子,如何逃得出偌大的郗府?又怎样躲得过那群凶恶的家丁?”
这个问题,王氏也无法给出回答,只知道郗恒忧心不已,一夜未眠,第二日便是经历宋大人打压,夜间王谱匆忙前来,又匆忙离去,郗恒与王谱先后毙命。
萧瑜心中一紧,春琴来到郗府前,郗氏一族便再无男子继承家业,她又陷害王氏,让郗恒与王谱离心,企图坐上当家主母之位,只怕春琴的目地,是要将整个郗氏一族握在手中。
他忽然想起春琴知道郗恒死后,忽然悲痛欲绝,竟然想到去寻短见,萧瑜那时候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几日他以为是春琴对郗恒动了情,如今他明白了,那并非是什么伤心,而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冬儿说春琴可怜,身不由己,他相信冬儿说的话。
“夫人,春琴平日里是什么性格的人,在府中可有来往亲密之人?”
“不曾有过,她不爱说话,也不爱言笑,只有讨老爷欢心的时候才笑得开心,我有时在院子里见到她,就看见她坐在太阳底下晒着,好像从箱底拖出来一块朽木头一样,有了蘅姐儿后,就是陪着蘅姐儿,我在她身边安插了人,也都说她是个最没趣的。”
二人又问郗恢今日为何孤身前来郗府,王氏却只答不知,因郗恢府邸并不在易原县内,一时前去送信的管家不能回来,萧瑜和萧琳便请王氏派人将郗恢的尸首送往县衙,等候发落。
回到县府后,萧琳派人去查王氏口中的香粉铺子,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却发现那里已经被一旁的酒楼买下,当年的店铺荡然无存,仔细查阅易原县卷宗及黄籍,竟发现那间香粉铺子的店主人并非是青年男子,而是两位花甲老人,四年前冬日里,因店铺走水,二人双双殒命,因二老没有子女,便由邻里牵头,草草埋葬在西山下。
派人前去开棺验尸,伍作回禀,虽然年岁已久,两人的尸体早已化为白骨,可是尸骨的喉间仍能看出刀剑刺伤的痕迹,这样杀人的办法,正是杀害郗恒王谱的凶手惯用。
*
行路遥远,冬儿和梅音到普临寺时已至午时,万幸来往香客渐少,梅音递上了萧琳交与她的名帖,直言有要事求见住持,让跟随前来的侍从在外等候,与前来接见的大和尚一同到天王殿中进了香,便被引到了一处禅房内等候。
萧琳交赠梅音的是他外祖父府上的名帖,因圣敬皇后母家在幽州乃名门望族,寺中之人对梅音和冬儿不敢怠慢,两人摘了帷帽吃茶,不一会儿就等来了一位宽身量的和蔼的元智禅师,虽见得冬儿和梅音两个小娘子等候,却也不失礼数和敬意。
“二位女施主光临寒寺,老衲有失远迎,不只可是姜大人遇到了什么难处?”
梅音直言道:“我们并不认识姜大人……其实,我们是颖王殿下身边的侍女,今日得颖王殿下恩准,来此进香礼佛。还有一些事,我的姐妹有些事,还想请教长老。”
“哦,原来是颖王殿下的人,贫僧失敬了。”
“本不愿为小事叨扰长老,只是想福地自有福人来,我二人近日心中忧虑,也想求长老化解心中所难一二,沾染一些寺中的福气,今后也更好侍奉颖王殿下。”
“女施主多礼了,不知这位女施主是心中为何时所困呢?”
简单说明来意,梅音在袖下扯了扯冬儿的衣角,让她开口说自己近日来忧思梦魇之事。
见冬儿神色局促,元智住持让一同跟随前来的僧侣离开禅房,冬儿不好意思的开口:“我是俗人女子,所言之事,只怕与男女之情有关,还望长老这样超然俗尘的人不要嫌弃。”
“佛无我相无众生相,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女施主不必多虑,修行此世,受蒙众生香火,不当因尘俗之务丧失度化世人之心。”
梅音在一旁听后连连点头,冬儿却不怎么明白这住持说得是什么意思,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每日读书识字,却还是有很多听不懂想不通的话,为什么她的时间不能多一些,这样就能多和萧瑜在一起。
她有时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明白,心中想的不过就是吃吃喝喝这样无聊无趣的事,反而也没有什么烦恼了。
冬儿隐去了萧瑜的性命,不抱希望地将自己梦中被杀的场景讲述给元智住持,这一次,就连梅音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冬儿讲述那番场景,好像比昨日在被榻中讲述给梅音听时更精细了几分,宛如回忆昨日之事。
甚至冬儿说到自己被一剑穿心后,不自觉将手扶在心口,眼中似乎也泪露将坠,面上罹受着好似痛苦又觉不仅是痛苦的滋味。
元智禅师眉心亦是久久困顿,让她不必担忧。
冬儿越说越是觉得今日心口格外痛苦,好似被什么人握紧在手心里,掌上的纹路一寸寸印在她的血肉上,又好像是有什么人住进了她的心口,攥紧她的名门出,说着什么她听不见的悄悄话。
终于,她把自己梦中的情景说完了——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了,她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泪痕,稀薄日光打在她脸上,烧出恍惚刺痛,她一时觉得晕眩,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哭泣流泪,觉得很是丢脸,假装是伤心难过极了,靠在梅音的怀里。
元智禅师轻叹了一口气:“为情所困,为生死所困,都是众生之扰,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幻。’觉悟成佛,所谓生死并不存在,众生才有‘生死’,困于生死轮回之中,无法解缚。”
冬儿想了想,没错的,她说的是很对的,或许就是她胡思乱想了很多,又总是想着萧瑜,总是惦记着他,担心着他,所以就会做这样的梦吧,只不过她没有什么悟性,如果和能和萧瑜在一起,还是不要觉悟什么,就做一个俗人就好了。
可是,她到底不在乎是生是死,她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担忧什么,只是越是想,她的心口就越发憋闷。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不做这样的梦了呢?”
他为冬儿念了一卷法华经,带她到大雄宝殿中礼佛,又得了她的生辰八字,为她刻写了一个牌位,供奉于殿阁中,保佑她不会再为心魔侵扰。
梅音问冬儿是不是觉得好些了,冬儿让她不必再为自己担心。
她看了看一旁供奉在殿上的护身符,又向住持求了一个护身符,打算把这小小的木牌交给萧瑜。
若是萧琳拿到了这样的东西,想必一定又是冷眼嘲讽,梅音虽然觉得这护身符意义很好,却也没有替萧琳做主,只是求了一个空符,打算自己收好,留给自己保佑平安。
两人告别了住持,绕道长廊,到山后去看原来山洞中寺址遗留的大佛石像,这里人迹罕至,远没有寺中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可是仰望那布满苔藓的大佛,法相庄严,梅音和冬儿还是跪拜了一番,将自己心中想要庇佑的人和事告诉佛祖。
山路湿滑,梅音和冬儿互相搀扶着走得很小心,下山时才看到来时路边有一个修葺整洁的小草屋来,门前的石凳上放了一个有些掉色的木鱼,屋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和尚却好像是在等二人一样,从门中出来,示意二人落座。
见状,为二人引路前来在远处等待的和尚跑到半山上,让梅音和冬儿不必理会此人。
那面容清秀的和尚穿的一身补丁,身上有着一股酒气,看起来醉醺醺的,只是脸上却带着十分淡然的笑意,很难让人想他是个坏人。
冬儿便小声问道:“长老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讲?”
“二位女施主不必理会他,他啊,做出的荒唐事可多了去了,你们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因为不好好修行,屡屡犯戒,才被师父罚到这里看护后山的佛像的!”
“那不如你先下山去吧,梅音,”冬儿看着那和尚依旧在门前,似乎是等候着她一样,还是决意想要过去问个明白。
冬儿还不曾开口发问,那和尚倒是十分活泼地自报起了名姓,说他法号觉慧,还反问冬儿,为什么不躲他远一点。
“方才长老给我念了一篇什么经文,里面大概就是说什么无量无边的事,还说了,成佛的人就不要以貌取人了,除了佛,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
冬儿其实并不大听懂那些让人听过后头昏的经书,只是觉得这个小和尚故弄玄虚的,决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他。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经文,看来你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人,”觉慧颇有几分不屑和得意地说道。
被他这样没来由的讽刺,冬儿有些生气,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觉慧却说:“好了,现在你不再是那种忧心忡忡的神色了,我还以为你只会阴沉着个脸呢,只是不知道,你开心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果然,他不是什么正经的和尚,冬儿问他为什么这样关注着自己。
觉慧说:“因为我很同情这世上为情所困的人,我修佛法,不是为了远离俗世,了断红尘的,我最了这世间的嗔痴怨怒的,因此佛祖与我的心意相通,刚才你经过的时候,西边起了一阵风,我听到佛祖告诉我,有缘人来了,我看到你心中愁苦,因为两世情缘内心焦灼。”
冬儿诧异地问:“你真的能听到佛像在说话?竟然有这样神奇的事?”
觉慧点点头,冬儿倒了一杯酒香四溢的“茶”。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心里烦闷,你能怎么给我排解呢?”
觉慧从容答道:“排解的办法,自然是有的,你今日留下来与我作伴,日日伺候我侍奉我,我便带你去世间游历,你的一切烦恼就都化解了,你身边之人也不会再有烦恼,这世间万物,都不会再让你忧愁了。”
若是单单听他说的话,便知道这是个花和尚在撒酒疯,想要把良家妇女拐走了,可是觉慧面上的神色却十分宁逸,绝非是在调笑什么。
冬儿说她不愿意,她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放心不下呢,她舍不得,想必他们也舍不得自己。
觉慧好像能听见她心中所想一般,又问:“那,……到底是放心不下什么呢,还有什么没有了却的尘缘,如此……念念不忘?”
他说话忽然有些缥缈,还是那样从容地安静地望着冬儿,逐渐变成那尊静静躺在山洞中的佛像一般。
这一次,她好像又像是做梦一样看到了一些东西,看到她萧瑜一起在幽州生活的日子,却好像和记忆中的情景有些不一样。
冬儿摇了摇头,告诉觉慧:“不知道,我还想过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的,但是我不后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原来是这样……”觉慧低声呢喃着,又说道:“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梅音并未走远,在远处催促冬儿离开,冬儿向觉慧道谢后离开,觉慧便交给了她一张纸条,冬儿和梅音上马车后一起打开看,仔细辨认,才认出来上面写了一句好似谶语一样的话。
“其来而已,其去则归,天道难欺,百虑难兼,一念无端,方破苍天。”
冬儿默默念着这几个字,摊开手掌,为萧瑜求得的那个护身符,其外的布袋已经被她揉得有些发皱,沾着她手心里细细的薄汗,颜色也有些深浅不一了。
梅音抱着冬儿,为她把这字条收在袖子里,让她不要再想这些事,好好睡一觉,很快就能回去了。
她靠在梅音身边,闭上了眼睛,或许她的确只是太累了。
梅音说起了她在京城里发生的事,说起了她想学武功,却连剑都拿不稳,手上还磨起了水泡,冬儿握着她的手,果然看到她手上添了一些新伤。
“学武功好辛苦的,梅音。”
“是的,但是学会之后,就可以保护自己还有二殿下了,现在我还可以保护你,还可以保护很多人。”
冬儿笑了笑:“那你学得怎么样了呢,有没有打败过谁?”
“还没有,我的力气小,又不是什么童子功,谁都打不过……”梅音用少有的郁闷的语气说道。
冬儿思索片刻后又问:“梅音,那你这些时候想到五殿下……还会怕吗?”
“……我想忘掉他,有些时候我会读书到很晚,困了便歇下,就不会想起他,有时候练功很累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冬儿明白她的意思,向梅音身边靠了靠,两人挤在一起。
“都不是什么大事的,”冬儿用手帕掩面笑着说道,“现在,我的烦恼已经要解决了,就要解决你的烦恼了,今天我不要抢走你,你回到二殿下那边去吧。”
梅音倒在冬儿怀里,作势要抱她,却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又胡说!”
冬儿躲不开,两人一边笑一边缠扭在一起,久别重逢,总算是在此时多了一些由然心间的笑脸。
*
当夜里萧瑜回来的晚,冬儿攥着那求来的平安符一边练字一边等他,屋里只在桌上点了一支蜡烛,烛泪簌落,今日车马劳顿,一番下来不几时冬儿便有些困倦了,握着笔写坏了好几幅字。
终于,她抬不起眼睛,困乏侧倒下,却靠在了一片温凉的衣料上,随后感受到那衣片下的融暖的身体。
萧瑜不知道及时已经回来了,他现在是愈发神出鬼没的了。
“今天怎么不和梅音在一起了?我上楼见你和小鸡啄米一样的,就没有叫你,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睡着,会不会把自己再吓到了。”
冬儿撇撇嘴,嗔言道:“都是怪殿下回来的太晚了。”
“是我的过错,今后我若是回来晚了,你就把门锁上,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开门,这样好不好。”
萧瑜有意玩闹,冬儿却不回话,见他额角有一些薄汗,拿起手巾为他擦了擦。
“今天我和梅音去了普临寺,那寺庙修建得很好,也有很多香客,我给殿下求了一个平安符回来,但是,如果殿下不信这些,不想随身带着,就自己收起来,也是一样平安的。”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个被揉的发皱的小小的平安符,萧瑜用手指轻轻将外面的布袋抚平后,就收在了怀里。
“好,只要是你求来的,我就信,今后日日夜夜,我都带在身边。”
他浅浅笑着看向自己,冬儿却想起了那个说不清的梦,还有那个叫觉慧的和尚说的奇怪的话,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将这件事告诉萧瑜,只是她的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
冬儿趁着眼泪掉下来前将头埋在萧瑜怀里,让他抱自己去睡觉,他今夜也是一样的话少,不再说什么,抱起冬儿往床边走去,萧瑜坐在床边,冬儿坐在他怀中,紧紧拥着他的脖颈,直至烛火摇曳,烛花似灭。
这几日两人各有的忙碌,冷落少欢,冬儿以为萧瑜有意和自己亲近,顺手系上了纱帐,可等了多时,他只是坐在床中紧紧抱着她,好像是冬儿要逃走一般,依恋感伤。
又不知过了多久,冬儿微微欠了欠身子,跨坐在萧瑜身上,手臂从他胁下穿过,反扣在萧瑜肩上,这样两人便更加没有间隙一般地紧紧相拥了。
冬儿在他颈侧软声耳语道:“怎么了殿下,今天你做了什么事了?去哪里了?是不是那件案子不好查?”
萧从她颈间抬起头,神情好像一只黏人又要故作不亲人的猫:“今日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本来不打算告诉冬儿,可是也觉得不该欺骗冬儿。”
“是什么事?”冬儿有些紧张,但是为了让萧瑜不要紧张,她极力压制自己的呼吸。
萧瑜淡淡说道:“今日与人争斗,我武艺不如人,受了些小伤,不过当下便有二哥的人为我治好了,如今已无大碍。”
说着,他垂下头,解开自己前襟,草草让冬儿看了一下他胸前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便把衣服合上了。
即便是已经包扎过,他胸前的纱布上还有一道二指长的血痕,冬儿知道那不是什么小伤,可是担心以后萧瑜不告诉自己这样的事了,压抑着心口那细密紧促的钝痛道:“原来是这样,可是我记得殿下不是胆子小的人,怎么会害怕成这样?”
萧瑜仰起头,用他的唇珠去轻触冬儿的唇,而后是面颊,最后是她含着泪的眼角。
情眸眷恋,宛如出峋的云,他轻轻触碰着,如书页一般一页一页翻开她的焦愁,却只让她的眼泪更加溃不成军。
“我不怕,冬儿也不要怕,以后我会注意的,万事当心。”
若是受了伤,冬儿一定会很伤心,萧瑜最喜欢是她无忧无虑,絮絮叨叨和自己说那些琐碎小事时的模样,最见不得,是她为自己的缘故伤心落泪。
“我没害怕,我的胆子可大了……”
冬儿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的情绪让她的语调变得有些温吞笨拙,她的动作小心翼翼起来,即便萧瑜说他一点也不痛,冬儿也不要他再抱着自己了。
萧瑜垂着眉眼,将午后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冬儿,春琴口中的“那个人”今日想要带走春琴,此人的武功不在萧瑜之下,剑术诡谲,萧瑜手中只有一柄折扇,还要护着身边之人,被他一剑挑伤了胸口,那人亦被萧瑜打断了手腕。
冬儿听着他的讲述,只觉得心惊肉跳,便也要求萧瑜带上防身的武器,甚至后悔拿了他的那柄匕首,才害得他赤手空拳与人争斗。
他认真思索后答道:“好,我以后会带上一柄长剑做兵器。”
冬儿怔了怔:“……冬儿一说什么事殿下就说好,每次都是这样,就不能自己多想着些!”
他每次允诺,无有一次是没有做好的,冬儿知道自己在无故发脾气,这样无理取闹是不好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攥紧了,一点点拧榨着,她害怕失去萧瑜,即便是一点点有关他的危及也会让她无比慌乱。
“是,娘子说的对,我做错了。”
萧瑜的性格变了很多,特别是离开宫中起,一路到了幽州,总是这样低顺的,不再和她因小事争执斗嘴,冬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办,索性倾身去亲他,萧瑜也乖乖坐在那里,任她摆布。
他的唇瓣湿漉漉的,冬儿也不感到很生气了,萧瑜为她擦干眼泪,为两人更衣,俯下身去,说是要为冬儿赔不是,便细细亲吻着腿心,而后是花谷流潋。
锦帷香浓,芙蓉帐暖,冬儿一边小声喘息一边念着萧瑜的名字,而后从身后抱着萧瑜,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胸口,亲吻他的耳垂,无声在他耳畔低语,那个平安福和他的腰封还有折扇一起,放在他枕边的地方。
“殿下,你想要永远都和冬儿在一起吗?”
“有何不想呢?”
萧瑜转过身,下巴头抵着冬儿额头。
冬儿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这样的话,不论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说出,萧瑜都和她讲过许多次了,她有些贪心,似乎要不时的问一句才会安心。
她握着萧瑜的手,悄悄抹了抹泪痕,不知夜深几时,才沉沉睡去,萧瑜缓缓将她从怀中放下,起身离开时在冬儿嘤嚅的唇珠上亲了亲。
*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月冷幽邃,满地银霜,萧瑜紧了紧衣襟,这件外袍是冬儿为他缀过绣样的,他很喜欢,披在身上是总觉得她小小的身体从后面抱着自己,把一切冷的,丑恶的,血腥的死斗,都留在前一世无尽的噩梦里。
萧瑜从院中摞好的柴堆缝隙中抽出了一个布包,布包里面有一把剑,那剑很普通,是捕快们用的便宜样式,不锋利,也不算刚劲,萧瑜并不缺银子,他可以买到更好的剑。
这把剑他太熟悉了,曾经他握了十年,以至于如今看着这把剑依旧生出厌恶之情。
剑身十分干净,反射着月色却一片昏沉,朝生暮死的味道,最后是挥洒不去的血迹。
冬儿说了,要他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她担心,他需要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这把剑合适,这一把粗劣的剑,曾经刺穿冬儿的胸膛,夺走她的性命,萧瑜没能救她,甚至可以说,冬儿是用了她自己的命换了萧瑜的命。
那是前世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那一日的雪,仿佛让他回到了在宫里的那场寒冬。
当日里搭救被人追杀的宋蕙,萧瑜不是没有料到这会给自己和冬儿招致危险,他只是侥幸,或者说当时的他没有那么在乎冬儿的性命,不似冬儿在乎他那般。
那时候,他和冬儿的关系已经亲近了不少,只要萧瑜不提及让冬儿离开他嫁人的事,冬儿总是带着一些浅浅的笑意,萧瑜说什么报仇也好,说什么谋略也罢,她没有一个字音是忽略过的。
只是那时候,他的谋划,没有为她考虑周全,他把冬儿当做是理所应当的存在,眼中只有复仇,只有上位,只要他为冬儿再多考虑一点点就好。
他没有做到。
那段时间,总有人在药铺周围反复张望,夜里作乱的脚步声让萧瑜难以安眠,他的武艺不下那群杂鱼,他夜夜提防着他们,他们不会靠近冬儿半步。
但是,他也知道宋蕙的事必然要来一个了解,刀剑无眼,冬儿在他身边,还是太过危险了。
何况,临街那家绸布店里的小儿子今日雪才停就来看望冬儿了,送给她一件上乘皮料做的手捂,还为他做了姜汤。
那时候冬儿已经过了嫁人的年纪,她那么漂亮,是世间少见得好姑娘,是时候寻个爱她重她的好男子成亲了,她值得更好的,而不是像萧瑜那样残破不堪,时常与她冷眼的。
萧瑜没有喝她分给自己的姜汤,反而是质问:“这东西不是我应得的,既然你拿了人家的东西,也记得不要白拿,他们家是易原县里的富贵人家,你不如就答应了,以后总少不了你喝汤。”
这话说的难听,萧瑜希望冬儿打他,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冬儿正想喝那热气腾腾的姜汤,闻言一怔,便放下了碗,擦了擦略有些干裂的嘴唇。
“那冬儿不喝了,殿下不要生气,以后冬儿也不和他说话了……”
她笑得有些勉强,天气不算暖和,她眼眶的泪光都被染上了寒色,整张脸也随着颤抖的烛火闪闪烁烁。
萧瑜发了狠心,继续说道:“到了年纪的姑娘,哪有不嫁人的?你救过我的命,这不假,我也不会忘了你的恩情,只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如今不是个男人了,难道你还忘不了宫里的日子,要我与你在宫外来一场对食吧?”
他佻挞笑着,冬儿怔怔哭了,没有一点声音,只是痛得心窝里的肉一片片被人削下来。
萧瑜的脾气不好,可是不是坏心眼的人,他恨自己,不恨她。
冬儿总是让着他忍着他,等他气消了,也就好了,只是今日她实在觉得好冷,实在想喝一口热热的姜汤,她只会为一件事伤心,那就是听到萧瑜没心没肺一般的自己作践自己。
方才那只干瘦瘦的猫又来了,冬儿依旧和往常一样喂它,它还是凶得很,和别的猫打架弄伤了腿,冬儿想为它擦擦,便被它在手上挠出了一道血痕。
“殿下!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扶着心口,似乎喘不上气,萧瑜别开眼,胸口与她一同作痛。
“我说话难听,你就恨我吧,我如今身子不差,也不要人伺候什么,如今我没本事报答你什么,可是我断然不会忘掉你的,若是今生我没有闯出一番天地,来世我为你做牛做马,若是今后我能荣华富贵,也断然不会少了你的。”
冬儿认真听着,问了一句:“那殿下不喜欢冬儿吗?只是冬儿这个人,别的什么都不考虑呢?”
“我心中对你的情愫,只有感激,这感激有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至于别的——我二人云泥之别,就是连做朋友认识一场的情谊,也是不够的。”
听罢,冬儿反而不哭了,她笑不出来,只是觉得心痛,轻轻“嗯”了一声,嗓子便紧涩的动弹不得。
日夜共凋颜
听罢, 冬儿反而不哭了,她笑不出来,只是觉得心痛, 轻轻“嗯”了一声,嗓子便紧涩的动弹不得。
萧瑜很想抱一抱冬儿, 两人并没有太多亲近过的时刻, 有那么一次两次的触碰, 便已经让他无法自拔,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怀中,若非是, 他不配、
良久沉默,冬儿柔声说道:“殿下,我是很喜欢你的,我嘴笨, 也不识几个字, 说不清楚……不过啊,喜欢这一点殿下嫌弃或是不嫌弃都无所谓的,只是……我二人确实无缘无分,我没能为你做过什么, 我不要你的报答。”
这是唯一一次, 冬儿用你我的称呼和萧瑜讲话。
也是最后一次。
冬儿说她心里烦闷,出去走走, 萧瑜没有留。
冬儿难得穿了一件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衣服, 那日她的背影就好像街上行走的千万女子一般平平无奇,却好像是有火钳做印, 刻在了萧瑜怀里。
再见面时,他正在和那些前来暗杀他的人缠斗。
虽说他身子积弱, 可是足以对付那些个三脚猫功夫的杂鱼,直到冬儿被人挟持出现在他面前。
她脸上有不少淤青,身上也是,她似乎是在愧疚,只是当时大雪沉沉,阴靡天地,萧瑜什么也看不清。
他以为是他来选,但是他没想到,是冬儿选了他。
她本来很快就可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却被那样的人杀死,换来他这个人,用那样一柄剑。
冬儿说她不后悔,但是萧瑜悔恨至深,他在那柄剑上刻下了一个悔字。
这把剑他时时带着,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他终其一生,都在悔悟。
*
萧瑜点起来的那堆瘦小的炭火“噼啪”作响,他微微睁眼,看着手中的剑,一个崭新的“悔”字,被他刻在了剑柄上。
他要等的人已经到了,或者说是那个人整夜都不安分的在他和冬儿的住处伺机而动。
那个人是为了春琴而来的,今日萧瑜已经和他有了一次交手,萧瑜伤的不轻,他伤的也不算轻。
那个男人穿了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有野兽一般的眼睛露出,低伏在梁脊之上盯着萧瑜。
“这就是你的剑?这样的剑,只怕还没接住我一招,就先断掉了。”男人开口说道,如一页残卷一般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声响,也没有惊动巡守的侍卫。
萧瑜懒得回应,默默坐在一旁烤火,手按在剑柄上,纹丝不动。
男人向楼上望了望,随后夸奖道:“她长得可真是漂亮啊,你一定很喜欢她,这样好的女孩子,如果就那么被人杀死,断送在这最好的年纪,岂不是天大的可惜?”
他注视着萧瑜的侧颜,话音才落,突然感到一种不耐的杀意,他观察了萧瑜许多次,知道萧瑜是一个心思极深的人,绝不轻易外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方才的话,好像真的让萧瑜动了大怒,让他半露的侧脸这般慑人,震得人心口惴惴。
不过,这对于男人来说未免不是一分胜算。
“生气什么?我还是同你好好谈交易,把春琴还给我,你离颖王那帮人远一点,带着你的小美娘离开幽州,我保全你们性命无虞——这是看在你曾经救了春琴和蘅姐儿一命的情面上。”
萧瑜的身影略显孤峙,那男子有些恼羞成怒,疾步向萧瑜冲来,冷剑指喉,萧瑜却没有移动半分。
猝不及防间,那男人一转方向,提剑冲向萧瑜和冬儿的住处。
见萧瑜动了杀招,他颇为得意收了剑,嘲笑道:“最初见到你时,我对你还是有几分敬佩的,只是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像那女子一般感情用事,优柔寡断,真是太可惜了。”
萧瑜打量了男子一番,眼中露出一种让人看过后十分难受的同情。
他感慨道:“这是自然啊,毕竟我做不到拿我心爱的人做筹码,让她孤身返险,献身给一个德行下流的老男人——春琴是个好女孩,有勇有谋,重情重义,可惜在这样美的年纪,却成了半残红烛,好生可惜。”
“你——”男人被萧瑜的话激的气息不稳,随后改口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春琴与我有何相干,那条路是她自己应当走的。”
萧瑜似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叹息道:“怕你不知道飞羽卫的手段,我今日不得不告诉你,春琴这几日可是吃了大苦头的。她那么瘦小的身子,就连板子都挨不了几下,拶子用一次便昏死一次,身上一处好皮都没有了,至于更折辱人的手段,颖王殿下还没让他们使出来呢。”
“走狗!”男人叫骂道,与萧瑜拼杀起来,因二人武艺不相上下,又都受了伤,一时间不分上下,引来了四周看守的卫兵,萧瑜认为此时时机未到,还有不少疑点不曾查明,便卖了个破绽,让他得以脱身离开。
*
待萧琳和梅音问讯赶来,天色已近蒙白,萧瑜胸前的伤再度露出殷红的血迹。
萧琳发怒,质问几人为何不曾发觉那男子踪迹,险些危及萧瑜和冬儿的性命。
萧瑜面露疲色,拦下了萧琳:“那男子武功不在我之下,亦不逊于飞羽卫众人,何况他出身江湖,轻功诡谲,想必满朝武将中也鲜少有人能敌,殿下不必苛责他们。”
幸而梅音也一同来了,在一旁解劝萧琳,那几位飞羽卫只领了军棍,便再未受到责罚。
众人退出小院,萧瑜掩面轻咳了几声,抬袖时竟发现了一丝血红色,勉强笑了笑,告诉萧琳自己并无大碍。
“此人知道我武艺与他不相上下,也知道我一直为二哥暗中出谋划策,所以才这般针对我和冬儿,他算准了我对冬儿担忧,夜里便在此附近伺机而动,到了白天便时不时从暗中出手威胁,不过就是想与我消耗罢了。”
萧琳看他一副不爱惜身子的模样便满腹怒气,低声冷笑道:“那你倒是真容易被算计,我说你这两日精神不振,原来是因为此时,你为何不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让孟姑娘与梅音住在一起,那歹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到我的住处放肆。”
“并非是我不信任二哥和飞羽卫,”萧瑜抬起缺少血色的薄白眼皮,“若是让梅音姑娘和冬儿住在一起,我来保护他们,二哥会全然放得下心吗?更何况,幽州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人连王谱都敢暗杀,难保只有此一位杀手。”
忽然想起萧瑜和他说过的前世之事,曾提及前世冬儿因萧瑜保护不周惨死,萧琳也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问,只让梅音上楼与冬儿一同休息,与萧瑜到偏屋中交谈。
白天时,萧瑜萧琳二人造访郗府后乘马车前往郗恢府上,行至一片密林时遭杀手行刺,萧瑜与其打斗之间,识得那人剑法,知道他就是杀害郗恒王谱的凶手,亦是今日暗中杀害郗恢,驱赶马车冲撞郗府大门之人。
此人武功诡谲,招招毙命,意图置萧琳于死地,但是萧瑜很清楚,此人的目的是试探,他是想探清自己的底细。
联想种种线索,又结合先前春琴的供词,萧瑜推测此人纠缠自己的目的是春琴,而他对春琴一定有着比利用更深的情愫,否则早就可以杀春琴灭口逃之夭夭。
似乎所有的疑点都有了头绪,又似乎所有的谜题都指向了一个最让人费解的问题——
为什么春琴和那个男子会如此费劲心机?
以那男子的武功,刺杀郗恒和郗恢易如反掌,他既然是王谱的手下,绝不缺乏动手的时机,为什么一定要春琴潜伏郗恒府中数年之久?
两人到达郗恢府上时,郗恢的尸首已经送回,府中已然高挑招魂幡,庄门前的丧棚里有僧道两班人马吹吹打打,草白纸钱飘落满地。
表明身份后,郗恢的夫人与二人谈话时,眼中不断躲闪,似乎是担心说漏了什么一般。听闻郗恢夫人也出自书香门第,却不想其人谈粗粗陋,似乎是不识书文。
萧琳萧瑜漫步庭院之间,总觉得郗恢府上有许多怪异之处——郗恢于郗恒早得功名,年轻时文辞宏达,名满乡里,不应当是不懂意趣,附庸风雅之人,郗恢府中似乎不是读书之人的居所,而更似暴富的商贾之家。
对此,郗恢夫人解释郗恢厌倦官场,弃文从商,难免沾染金钱俗气,这样的解释在旁人听来,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因天色将晚,萧琳留心腹询问盘查其他事宜,与萧瑜一同赶回易原县,当途萧瑜左右思索春琴和郗恒夫人说过的话,结合前世记忆,忽然得到了一个听来荒谬的结论。
“二哥,你说一个人真的会忽然转性吗?品德性情大变,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萧琳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人性比人心还要难测。
“似乎是没有吧,在你没有告诉我什么转世之言时,我觉得你是那样陌生,可是如今想来,当日的瑜儿,不过是曾经的瑜儿。”
萧瑜微笑道:“二哥同我想的一样,或许二哥有所不知,前世我虽未当面见过郗恒,却也曾听说过他的事迹。”
前世的宋济民被郗恒陷害收授私贿,杀良冒功,在大狱中感染时疫不治身亡,宋蕙本想参与科举为父伸冤,可惜被郗恒暗中阻挠,无法参与乡试,求告无门,意图上京告御状以求公平,郗恒担心事情败露,将他杀死在当途中。
之后,冬儿无辜被害,萧瑜决意向郗恒等人复仇,却不等他动手,忽然萧竞权下令彻查幽州门阀断举一案,不到半年时间幽州大小官吏被遭斩杀者无数,原本富庶丰饶可与京城齐名的幽州自此凋敝贫困,沦为拥兵屯卫。
萧琳外祖父时常对他将其幽州民生疾苦,自古帝王强干弱枝,忌惮京畿过于强盛,威胁皇权。他明白,如今幽州之蔽,门阀断举,多因朝廷有意放纵,更少不了京城中各方贵族的支持,若不是郗恒犯了什么足以触怒天颜的错误,萧竞权就是他郗恒王谱,乃至何传持最大的靠山。
“你重活一世,知晓前世之事做出改变,也让此世与前世不同……”萧琳呢喃道,他忽然明白了,“你救了春琴,救了宋大人一家,因此改变了什么,所以王谱一定要杀了郗恒——那两双官靴!王谱也是有人授意杀死的!”
萧瑜蹙眉,回忆道:“方才那杀手说‘那是看在你当日救了春琴和蘅姐儿的情分上的’,他当日也在场,就算是当日我和冬儿并不在场,他也一定会出手,救下春琴和蘅姐儿。”
如此,整件事情明朗了起来,郗恒因春琴出逃大怒,想必是春琴从郗恒手中得到了一件致命的东西,这东西足以要了郗恒的命,更足以要了王谱的性命。
“最蹊跷的事不仅在这里,”萧瑜沉声道,“当年我顶替宋蕙之名参加科举,有意考取后三十名下放至幽州为官,我曾调取当年郗恒被杀时的卷总查看,也问过不少当年与郗恒有关之人,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郗恒的书法和早年间截然不同,看得出竭力模仿的痕迹,却还是有不少破绽,不少乡邻曾说过,郗恒从前为人敦厚庄重,绝不是为害一方的门阀恶霸。”
萧瑜眼皮微阖,低声道:“我只是怀疑,那位死在客栈中的郗恒并不是真正的郗恒。”
*
东方既白,清晨金光落满庭中,萧琳和萧瑜推门行至院中,正思虑间,萧琳心腹归来,见到萧瑜和萧琳走来,忙躬身行礼,恭敬请安道:“见过殿下、公子。”
“劳烦大人轻声些,梅音姑娘和内子还在休息。”
“是,属下明白了,请公子见谅。”萧琳让他不必多礼,淡淡问道:“交代你的事查得如何了?”
萧琳心腹张兆回禀道:
“郗恢的夫人的确是平日里人们见到的郗夫人,这一点并无作假;与郗恢交好的几位商贾提及郗恢,便称其人不曾读书识字,就连记录账目也是郗恢口述,由书童记录。”
“郗恢曾在珍宝楼上饮酒大醉,提下诗句,属下已经看过,那诗句粗陋不堪,满是错字,绝不会是读书人所写。”
萧琳问道:“郗恢夫人的母家可曾去过?”
“回禀殿下,郗恢夫人母家迁居至南方,已经多年不曾回到幽州,属下在郗恢夫人的庶姐出处得到了一副画像,请殿下和公子过目。”
萧瑜接过画像一看,虽郗恢夫人如今不复年少,已显老态,可是这画上的女子与她绝对不会是同一人。
郗恒并非郗恒,郗悔也不是从前的郗恢,甚至他的夫人也换了一个人,要知道这世上没有妖鬼幻化成人的模样作恶,此事绝不简单。
“属下已经查过了,郗恢比郗恒年长十二岁,成婚早于郗恒,如今只有郗恒的夫人王氏过往清晰可查。属下还查得一件事,只是不曾得到实证,属下担心会给殿下招致祸端……”
萧琳有些不满,摆手道:“但说无妨,本王不怕什么祸端,是什么事?”
“是,此事,此事似乎与当年纪王一案有关……纪王封地在山阳县,当年陛下召纪王进京,路径易原县时忽逢连月暴雨,官道崩塌,困阻不能前行,纪王曾经在易原县小住半月余。”
萧琳和萧瑜不免惊愕,当日在纪王旧府发现的铜箱,牵扯出纪王旧案与纪王旧部的势力,本以为掌握了薛承容有关的证据,此事暂时告一段落,不想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再一次浮出水面。
“此事也只是传言,属下不敢确定,似乎郗氏兄弟曾做过世子殿下和郡主的先生。”
这一句话,忽然让萧琳回忆起往事,不由得眸光一冷,便问萧瑜,是否记得他曾带幼年时的萧瑜去纪王府上赴宴,当日是世子萧岭的生辰,他却似乎为了什么事恼怒不已。
萧瑜轻轻摇头道:“当时我年纪太小,不大记得了,怎么了二哥?”
“萧岭一向宽厚平和,从不迁怒降罪下人,那日却因为手下的人办事不利,弄坏了一件礼物而动怒,我记得那样东西是一条用绸缎裹着的束脩。”
所谓束脩,本应当由学生赠与老师作为谢礼,此时却成了萧岭的生辰贺礼,萧琳问其缘故,原来是萧岭认识了一位先生,二人相谈甚欢,志同道合,那位先生便想同萧岭拜为兄弟,便回赠一份束脩,只是下人粗笨,不慎将其损坏,还意图隐瞒。
说到此时,萧瑜便明白了,赠与束脩,乃是幽州常见的礼节,当时在京城中并不流行。
“你查得很好,继续说吧。”
张兆道:“因此才有传言,纪王案发后,萧岭世子的死士曾把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秘密送给了郗氏兄弟保管,可是不久后郗恒与郗恢便写了文章,大骂纪王萧平弢二臣贼子,谋逆作乱,还曾言应即刻诛杀纪王满门。”
春风何处去
“此事涉及当年纪王谋逆一案, 你是如何探得的?”萧瑜问道。
“乃是郗恒府中一位旧仆的女儿,那位旧仆年事已高,神志似乎不清, 据说是年轻时在夜里撞鬼,受到惊吓。”
二人明白, 发生了这样的事, 最可怖的绝非是冤魂厉鬼, 而是那拼尽全力想要藏起秘密的人。
萧琳命张兆继续仔细盘查郗恒与郗恢过往,依照线索,务必要找到更多从前与郗恒郗恢相识之人。
张兆行礼后恭敬退下, 此时天已大亮,虽然薄雾与春寒未消,金红日光已然溶浸小院,萧琳也不禁沉醉其中。
萧瑜想起冬儿, 才起身提步向前, 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向身侧的石桌倒下,若不是萧琳扶了一把,整个人几乎要滑落在地上。
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 萧瑜觉得身子极度困倦, 四肢使不上半点力气,双目缝隙之间, 勉强渗了些薄薄的光。
见萧瑜唇色有些发青, 萧琳忙叫随行御医前来,才得知那杀手的剑柄上淬了些茵镶草毒, 虽不至危及性命,却也足以让人浑身无力, 身怀武艺者最是忌惮。
更何况这几日,萧瑜是没有哪一夜完完整整的休息好的,每每哄冬儿一同睡下,未到深夜便要起床到院中提防戒备,将至清晨时,才回到屋中在床边等身上寒气褪去,装作是一夜梦香,陪冬儿说话。
到底萧琳还是把萧瑜当做从前的小孩子看待,心疼他身子还没养好便伤病不断,终究不忍看他就这样虚耗着伤了内里,便提出让冬儿和梅音一起到外祖宅中小居,既然幽州案侦破近在咫尺,萧瑜也应当得闲好好休养身子才是。
萧瑜双唇紧抿,并未回应,只是上楼去看了看冬儿。
梅音已经睡醒,为几人沏了新茶,冬儿穿着云纱寝衣,睡得十分香甜,一手枕在披散的乌发上,另一手则从被中逃出,无力抓在萧瑜的枕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冬儿皱着眉,不知为何在梦里也有无限的心事。
萧瑜站在床边静静看了看,轻叹息一声,将冬儿的手放进被中,拿起冬儿为自己求得的平安符,放在怀中。
冬儿似乎察觉到了他在身边,只是因困倦无法清醒,嘤咛着翻身,萧瑜隔着被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抚冬儿平静下来。
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时刻,萧瑜却感到千般万般的不舍。
“梅音姑娘,还麻烦你与冬儿多说些话,她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的,我无奈一时分身乏术,不能好好陪着她。”
梅音让萧瑜和萧琳放心,就算是他们不开口,她自己也会护着冬儿。
侍从搀扶着萧瑜离开,阖门时萧瑜留了一道缝隙,金蝶一般的日光落停在冬儿面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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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那平安符真的起了灵力,冬儿今夜一夜好梦,没梦到什么打打杀杀生离死别的事,若说唯一有什么不好,那就是睡得太沉了,以至于起来时身子还十分困倦,脑袋昏昏的,坐在床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萧瑜今天早早离开了,梅音早早来了家里,等着她起床,趁她还没穿好衣服没法还击时,打趣萧瑜给她买的漂亮的小衣裳,说她出宫后变成了小懒猪。
冬儿知道自己的确不复从前的勤劳肯干,加之肚子饿得紧,便大肚量好颜色,饶了梅音这一次。
冬儿自己梳了发髻,又教梅音梳了一个幽州女孩子见实行的髻样,问起萧瑜和萧琳的行踪,还有今日她和梅音的安排。
梅音说话不骗人,只告诉冬儿二人今日要去查案,她们两人吃过早饭后为冬儿收拾行李,两人去圣敬皇后的母家,也就是萧琳外祖父家中小住一段时间。
冬儿起了坏心思,问道:“我二人去住?那可是国公爷的大宅子,我听裴大人说,国公爷不喜欢招待来客,就连他也很少被邀请前去,我们去是不是太唐突了?除非啊——”
“除非什么?”梅音看冬儿笑弯了眼角,警觉问道。
“我没名没分的,又不同人家有什么亲故,除非啊,我是沾了国公爷外孙媳妇的光了!”
梅音险些被口中的糕饼噎住,一时羞惭气恼,抬手就去捂冬儿的嘴。
“诶呀,你胡说什么?讨厌死了!”
冬儿如今嘴皮子练得很好,一边躲梅音一边反问道:“你看你看,我只说了国公爷外孙媳妇,有没有说是谁,在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急坏了?天底下喜欢二点下的女子那么多,都没有来捂我嘴巴的,怎么你就急了?”
“原来是梅音早就把自己当成二殿下的人了!”
梅音说不过冬儿,拗着小脸否认,冬儿直言自己早就已经看见萧琳拉梅音的手了,她可是亲眼所见。
梅音本想含混过去,冬儿不依不饶,只好告诉她自己和萧琳的确暗生情愫,趁冬儿不注意,悄悄藏了藏领口斑驳的红痕。
萧琳昨日睡前和她提起,若是她不介意,希望她能改母家姓氏,他会请英国宫出面将梅音认为族中女儿,今后梅音跟在他身边,也有萧琳的母家为她撑腰,便不会有人欺负她了。
萧琳说话做事总是不愿说明深意,梅音知道他的想法,惊喜感激之余,又有些忧愁。
“那你已经去过国公爷府上了吗?那里漂亮吗?国公爷是不是很严肃的人?”
冬儿的话打断了梅音的思绪,她答道:“去过了,自然是很好的院子,国公爷像干爷爷一样好,一点也不凶恶,殿下母家的人都很好的。”
“我有点怕,我还是不好意思去那里,殿下他们为什么不能带上我们呢,我好担心萧瑜啊,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清,你知道吗?”
忍压了很久,冬儿还是说出这句话,她真的好担心萧瑜。
梅音转移话题,问她昨夜还做不做噩梦了,冬儿说自己睡得很好,甚至睡久了起来,心口都有些憋闷。
“殿下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就放心吧,九殿下还要我告诉你,他今日带了佩剑,我可以作证,我看见他带着呢。”
“嗯。”冬儿低声呢喃,心中却依旧思绪万千,两人收拾好东西,马车已然在药铺外等着二人了
上车前,冬儿靠在车辕上扶了心口,说要缓缓再上车,梅音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冬儿浅浅笑了笑,只答是没有睡醒,有些憋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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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离开药铺后吃了些补身子的汤药,在榻上小憩了片刻,却做了无数个杂乱无章的噩梦,有时是梦到前世自己遭受酷刑,有时梦到冬儿身死,梦到母亲和小林的尸骨,还有那位在长街上言语古怪的和尚。
他从梦中惊醒,萧琳和御医在他一旁守着,他惊觉身上被汗水湿透,问萧琳冬儿和梅音如今身在何处,萧琳让他一切安心,如今二人已经被安全护送至老国公府上,那里绝对安全。
萧瑜微微颔首,强迫自己恢复思考,这一场噩梦,反倒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想起春琴曾说过的一句话。
“蘅姐儿,她怎会是郗恒的孩子呢?郗恒已经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当日冬儿和春琴谈心,最后以春琴意欲自戕结束,冬儿将二人所讲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这一句话当时冬儿便觉得奇怪。
蘅姐儿怎么会是郗恒的孩子?这话最初听来似乎很是奇怪,不过可以理解为春琴恨极了郗恒,却又难舍爱女之情,不愿承认。
可是蘅姐儿分明就是春琴与郗恒之女,若是这句话是她自己否认呢,她清楚蘅姐儿并非是郗恒的孩子。
萧琳命人前去提审春琴,萧瑜继续讲他的推测。
“‘郗恒已经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吧’,二哥不觉得这句话也十分古怪吗?”
萧琳思忖片刻道:“你是说郗恒之死的时间吗?”
“是的。”萧瑜眸色一冷,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早早想出这句话的深意。
“二哥才到易原县,或许还不知当日情形,郗恒死亡的消息是我们率先得知的,春琴知道后整个人犹如魂魄离体,自此便终日里神情恍惚,自寻短见。”
他顿了顿后道:“那样的绝望,不逊于曾经冬儿离我而去我的悲痛,因此我一直怀疑春琴是郗恒的人,她接近宋济民一家另有目的,可是现在我知道是我想错了。”
有时候,恨比爱还要长久,比爱还要厚重难测,春琴那样难过,并不是为郗恒之死难过。
她是为自己恸哭,更是因为心中的恨意无处安放。
“她知道那个人已经不是郗恒了,所以才会说,真正的郗恒早就死了。”
房内一片寂静,直到萧琳手下来报,春琴被带来了。
只是,她疯了。
她的发髻梳得十分妩媚,甚至还施了不少粉黛,只是人却没有一丝的精气,坐在那里,像是从梁项之间取出了一块陈年的朽木,幽幽爬出了几只虫子,化作她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珠,晦测测的望向萧瑜和萧琳。
当日她与冬儿交谈后意欲自戕,被萧瑜及时救下,却还是弄伤了额角,几日昏迷不醒,看守之人告诉萧琳和萧瑜,自打春琴醒来,她便一句像样的话也没有说过,一个人安静坐着,吃饭睡觉没有一样不是乖乖听话的。
只是,如果有一点点没有盯紧,她就会想尽办法自尽,这一点着实把所有看守之人都吓坏了。
明明前一刻才吃过饭安静坐在墙边,下一刻就忽然发了狠,拼尽全力砸碎了碗,将脖颈冲向地上的碎瓷片,被扎得满身是血了,却痴痴笑着。
看守之人说,夜里春琴会突然大哭起来,嘶声力竭哭喊着爹娘,反复念着一个乳名,叫做“文娘”。
萧瑜看见她身上各处的伤痕,一时动容,不由得轻声叹息,命人带春琴下去好生医治,春琴被带走时突然有了些反应,低低叫了一声:“孟姐姐。”
虽然冬儿不在这里,或许她已经疯了,可是她还是能提起那个对她十分好的孟姐姐,这是她为数不多愿意记得的东西。
一旁看守之人犹豫片刻,询问萧琳,是否可以让冬儿来见春琴一面,春琴最依赖最信任的人便是冬儿,或许冬儿前来,能问出一些线索。
萧瑜揉了揉额角,眸色晦暗不明,道了声:“你怎么笃定孟姑娘能问得出来?”
“属下不敢,只是这几日看守春琴,属下担心她是故意装疯卖傻,便时常试探……属下不能推断她是真的疯了还是故弄玄虚,只是每次提到蘅姐儿和孟姑娘,她的神志便会清晰一些。”
察觉到萧瑜冷峻的目光刀剑一般投来,那属下也逐渐没了声音,萧琳让便他退下了,问萧瑜是否是想起了什么。
“或许是我多想了,这人忽然提到冬儿,总觉得有些刻意。”
兄弟二人手足之情,不需要萧瑜多言,萧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需他说明,让心腹之人前去调查方才的看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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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国公爷姓李名浩,祖父为前朝名将李晏安。
李浩乃是三朝老臣,曾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靖国公,与夫人周氏有两子两女,两子均为将帅之才,长子镇守北疆,次子镇守西南,两女一人为国母先圣敬皇后,一人为佳旻夫人,李氏旁系子孙不乏芝兰玉树。
如今,靖国公李浩解甲归田,与夫人小住幽州清安县,常就困扶难,清名远播乡里。
梅音和冬儿一路平安到达靖国公府上,虽不见朱门碧瓦恢弘气阔,却也有楼阁轩窗高下掩映,幽房玉栏互相连属,老国公早就得了萧琳的书信,派人在正门迎接梅音和冬儿,对二人盛情款待。
老国公爷素来与薛氏一族不和,当年萧竞权执意将薛家女配与萧琳,他便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在朝堂上与萧竞权翻脸,如今萧琳终于开窍,有了自己喜爱的女子,有心为她谋划,国公夫妇二人自然是千个万个的满意和支持,对梅音十分喜欢。
二人问起冬儿的来历,冬儿虽然音色见怯,却也回答的不卑不亢,言辞得体,国公爷问她是否读过书,冬儿回答是夫婿教的,如今也拜裴湖为师,学习书法。
得知冬儿年纪轻轻已经嫁人,老国公夫人也丝毫不留情面,对着老国公爷数落萧琳的不是,如今几位孙儿和外孙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了一个侍女守活寡,这么大年纪才开了情窍。
老国公见到夫人动怒,忙放下筷子安慰,冬儿和梅音坐在一旁默默吃饭,再不敢多说什么,担心会害了萧琳。
因两子皆在外镇守边关,老国公夫妇两人终日闲居家中,无人陪伴,如今难得家中来了两个年轻女孩子,一时心情大好。
吃过饭后,国公爷趁国公夫人更衣,让丫鬟带冬儿到书房去,为她上了笔墨,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让冬儿誊写在金纸上,称自己想要领教一下冬儿的书法。
冬儿害怕自己写的不好,本想推脱,梅音将她拉到一边,告诉了她事情原委。
原来,不日便是国公夫人七十大寿,老国公爷与夫人结作贤伉俪也恰好五十五载,老国公爷为夫人书信一封以诉衷情,无奈出身武将,写字不够好看,想要让冬儿为他誊写在金纸上,他好作为贺礼。
梅音悄悄解释道:“国公夫人的父亲是书法大家,国公夫人的字写得很好的。”
“老国公爷担心被夫人说笑,你就帮帮他吧。”
拿起书信仔细端详一番,冬儿直言老国公爷的字其实已经写得很好了,有些笔力苍劲有力,她自己也写不出来。
梅音暗自扶额,老国公爷犹豫片刻后拿出了一个漆盒,里面是他这些日子反复练习的成果。
冬儿本想说她从前写字也是这样的,多写写多练练就好了,但是看到老国公爷苍苒白发的年纪,抱着那盒子满面苦恼,还是把话收进了肚子。
这几日没有到裴大人府上练字,冬儿自觉生疏了不少,又惦念着萧瑜,第一副字本要誊写完毕,却不慎落了墨点。
看着压着金纸的玉头狮座,冬儿想起萧瑜对她说的话。
“冬儿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这不是我说好话有意讨你开心的,是你自己学得很好,只是你要记得,你不是要做楚琳琅第二,而是要做孟小冬第一的,写字向来是写自己的意气,不必畏手畏脚,反而失了骨魄。”
日光投入屋中,在冬儿手上留下一只金蝶,暖意融融,她想起第一次学写字的时候萧瑜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那似乎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却又好似是当下之事,萧瑜就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和她一笔一画写字,她听到耳旁他轻浅的吐息。
一幅字写完落笔,一滴墨珠从笔锋处滑落,在桌台上浸出一朵墨花,冬儿握紧手,好像是抓住了什么,但是摊开手心后却空无一物。
见国公爷和梅音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冬儿耳根有些发烫,藏在袖子下的手绞着帕子,向靖国公行了一礼道:
“老国公见谅,冬儿写得不大好,在您面前献丑了。”
梅音放下茶盏起身去看,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冬儿虽开慧晚了些,却是聪明好学的人,识字读书不成问题,可是这书法到底是要经年累月的苦练才得来的功夫,怎么就几月不见,冬儿的字写得这样好?
冬儿将字交给国公爷看,问他是否满意,国公爷大半天说不出话,低头看看字画,又看看冬儿,若不是他坐在一旁亲眼所见,真的难以相信这样俊逸刚柔的笔迹出自这个稚气未脱的姑娘之手。
“其实,是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伉俪情深,冬儿一边誊写一边读,为其情深而动,还是国公爷的书信挚诚,冬儿才能写好的。”
看梅音和靖国公都不说话,冬儿说了些场面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其实,国公爷的字也很好看的,若是您不嫌弃,冬儿可以在一旁教您书写,想来国公夫人一定会喜欢您亲手写的字。”
闻言国公爷朗声大笑起来,赞许地大量冬儿一番。
眼前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梳着妇人发髻,可是无论是眼神还是一颦一笑,都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虽然说话声音不高,却也毫无躲闪不卑不亢,想必是她的家人和夫婿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的。
放下那副字,国公爷转身从宝阁中取下一个有些年头的木箱,那木箱没落得丝毫灰尘,想必是有人时时擦拭。
国公爷说道:“打第一眼见到你啊,我就觉得你像一个人,你这小姑娘胆子可真是不小啊,什么话也不怕说,什么也不怕做,我看着你阿,就想起来当年我的珍儿了。”
靖国公口中的珍儿,便是萧琳的生母先圣敬皇后。
那木箱中装着是一些闺阁女儿用的小物小件,有缀着璎珞的小弓箭,还有用彩绸包着的紫毫笔,瓷猫模样的笔架,以及几个还未绣完的花样……
想必这些都是圣敬皇后在家中时所用,老国公爷思念女儿,因此将这些物件收集在一起,睹物思人。
“这些啊,你们都拿去分了吧,放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你拿去练字,你拿去练武做女红,正好这下都有了用处了。”
国公爷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转身饮茶。
因体恤老国公思女之情,冬儿和梅音称不敢收下。
几番推辞后,国公爷将那箱子交给梅音,感慨道:
“人老多情,珍儿的东西留在我这里也是让我徒劳伤神,斯人已逝,就不要再多留恋从前了,你们二人如今来了,我只当是珍儿冥冥之中叫你们来的,拿着分了去吧。”
两人向国公爷谢过此番重礼,恰在此时,国公夫人更衣醒酒后前来,三人慌忙把冬儿和国公爷的“墨宝”藏好,装作在一起品茶,无事发生的模样。
却不想,三人慌乱之间忘记了收起冬儿最初写的那副字,国公夫人只向桌上扫了一眼,便注意到冬儿的字迹,还不等老国公爷说什么,就将那张金纸抽出——
金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国公夫人神色惊愕道:“这,这字是谁写的?是孟姑娘还是梅音?”
“启禀夫人,梅音的字您是见过的啊。”梅音忙把冬儿拉到身边,“奉上”国公夫人。
冬儿低头不是抬头也不是,索性行了一礼,随后用眼神向梅音求助。
“老身父亲当年醉心于书法,自幼时我便日日练字,琢磨笔锋回路与字间刚骨,冬儿你可不要谦虚,如今我的字与你相比,实在是俗匠不堪啊。”
国公夫人命侍女前去取一样东西,问起冬儿的老师,冬儿一答了前太尉裴湖,二则答了自己的夫婿“卫兰”。
侍女取来一本《阜丰集录》和一副题字仕女图,国公夫人将其赠与冬儿。
“这本《阜丰集录》是前朝楚琳琅晚年时游遍中原记录下的各地民俗风尚,我只得其卷中一本,这幅仕女图正是楚琳琅本人为自己画像题词之作,如今,就赠与你吧。”
音书为谁传
冬儿听说过楚琳琅的故事, 羡慕她敬佩她,只是遗憾从没有读过楚琳琅的的诗词文章,也没有见过她的笔墨字画, 如今竟然是在国公夫人这里见到真迹。
国公夫人之父曾醉心书法,为金石文墨不惜豪掷千金, 购得这些楚琳琅的真迹, 国公夫人亦幕楚琳琅才名, 在父亲仙逝后悉心保存此物。
今日见到冬儿的书法,国公夫人认为冬儿年纪尚小,未来勤加练习, 想必书法更可至臻入境,将楚琳琅真迹赠与冬儿,一则为了勉励小辈,二则也是因为真心疼爱梅音和冬儿。
冬儿向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行大礼以表感激, 待回到自己的房间, 冬儿打开那本《阜丰集录》,虽只有卷中一册,其中集录之处正是冬儿一心向往的江南两州。
春容绵邈,花影簌簌, 冬儿坐在窗前细细阅读, 流动的竹影越过飘纱与窗槛,在她的青兰色袄裙上点墨作画。
此时此刻, 她只想见到萧瑜, 想要把自己心中的喜悦与他倾诉,想要好好抱着他, 告诉他今天又有人夸奖自己了,自己的字有人喜欢了。
直至黄昏时分, 梅音来叫她去前厅用饭,冬儿小心将这份重礼收好,到前厅时却只看见了萧琳,萧瑜并不在他身边。
冬儿眼中闪过沉重的失落,却很快被她用笑颜掩饰过去。
萧琳告诉她,萧瑜一切安好,只是因为喝了些汤药,有些困乏,留在府中休息,便没有一同前来。
国公爷家府上家厨是当今宫中御厨的徒弟,做的饭自然是极美味的,只是冬儿却没有太多胃口,国公夫人与梅音饮了一些梅子酒,她也忘了自己酒力不胜,一连三杯下肚,便有了醉意。
星稀云淡,夜色垂胧。
冬儿这辈子伺候人惯了,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懂得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道理,不习惯有人伺候,时时跟在自己身边,一个人走走停停回到了房内。
她关好门倒了些冷茶,还未张口,身后床榻上忽然有人低低唤她的名字,让她将茶盏放下。
冬儿转头,看到萧瑜枕着手臂靠在床边,虽然房里还没点蜡烛,一双晶黑的眸子闪亮亮地注视着她,比天边的星辰还要闪烁。
以为是自己喝醉酒看花了眼,又或许冬儿和萧瑜赌气,她扶着桌边歪歪扭扭的坐下,将那杯冷茶饮下了肚。
这一下,反倒让冬儿清醒了不少,她看到萧瑜缓缓起身,毫不费力将她横抱起来,一路到了榻上,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走了眼,也并没有在做梦。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啊?你,你怎么又不去吃饭?不吃饭饿坏了怎么办!”
虽说只有三杯梅子酒,冬儿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指责萧瑜的不是。
他看起来缺了些血色,略显疲态,身上有些淡淡的药香味。
萧瑜笑了,被冬儿教训,实在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我是在学你,之前我不是说了,不要喝冷茶,你要学会惜福养身。”
冬儿点点头,转而又努力摇晃有些发昏的头脑:“哼,我不理你了,你刚才为什么不见我?我好想你啊,我已经一整天都没有见你了!”
嗫嚅的嘤咛声落在萧瑜耳畔,让他的歉疚与怜惜之情难以遏制。
他轻轻牵住冬儿的手,垂眸道:“我错了,本想是等你起来再走的,今后我不会这样了,方才不见你,是因为幼时老国公爷曾见过我,我担心他会识破我的身份,就让二哥为我撒了个谎,我就来这里等着你了。”
冬儿顿时便消了气,借着酒兴,抱着萧瑜好一顿亲昵,又把他拉到窗边,讲今天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还拿出楚琳琅的真迹给萧瑜看。
她就站在窗边,穿着萧瑜为她卖的衣裙,抓着他的衣袖那样骄傲地说着,月色落满一身的柔辉。
这样的场景,萧瑜想要一生一世都刻在脑海里。
萧瑜看了看楚琳琅的真迹,淡淡道:“真不愧是前朝书法第一,你的字和她差得还很远,如今可以拿这本《阜丰集录》作为字帖,好好的临摹练习。”
“好!”喝醉的冬儿分外有活力,扑到萧瑜身上,让他要好好抱着自己,不像平时那样腼腆害羞。
萧瑜笑了出来,冬儿说他笑起来最好看了,她希望萧瑜永远都要笑着。
“殿下,你今天都做什么啦?你吃过东西了吗?”
萧瑜摇摇头:“今日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只见了春琴,她不大好,我还没有吃东西。”
他微微停顿后说道:“冬儿,如今我好饿啊。”
冬儿晕乎乎的,被萧瑜托着屁股抱在怀里,猝不及防间,萧瑜轻轻在她面颊上咬了一口。
“你信不信,如今我是妖怪变化的,要把你吃掉了!,从脸蛋到身子,一口一口吃的一点都不剩下!”
冬儿怯生生地拒绝:“不行,不要啊,不能吃掉我!”
这话一出,萧瑜无奈又宠溺地出声笑起来,知道她真是醉得有些头昏了,便将冬儿放到床上,为她沏了热茶,让冬儿喝下醒酒。
“我没醉!”冬儿依旧执拗地拒绝,小手不停地推着他的手臂,萧瑜不想她明日起来头疼,将她揽在怀里,不由分说让冬儿喝了下去。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对自己,冬儿一点都挣扎不得,无处可逃,仰起脸怔怔看着萧瑜,喉间下意识轻轻吞咽。
萧瑜将茶盏放在一边,为二人脱了鞋,解开衣衫后放下幔帐,与冬儿睡在一起。
冬儿清醒了不少,抬手为萧瑜揉了揉额角,说道:“你今日到底做什么了,怎么累成了这样……不对,你昨日也是这样的,你要好好休息才是,我们不闹了。”
萧瑜很乖也很听话,将眼睛闭上,手上却不安分,抚摸着冬儿的手臂沿着她半解的衣裙一路向下,握着她的小腿轻轻摩挲。
冬儿抓起萧瑜的手,为他十分粗糙地掖好被角勒令萧瑜快些入睡。
“你要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然我就要罚你了!”
温热细腻的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随后便随着冬儿的身体一起栽倒在一边。
“好,”萧瑜眼底炙热烧着,“都听冬儿的,只是不知,如果我没有听冬儿的话,冬儿要如何处罚我呢?”
若不是她醉酒伤身,萧瑜倒希望冬儿多醉一醉,这样的她才更是可爱有趣。
冬儿眨着眼睛认真想了想,没有注意到萧瑜他温柔细致,却藏着占有和渴望的眼神。
“罚你……我,我才舍不得罚你呢,我最喜欢你了,最心疼你了,我才不舍得呢!”
这样的话,冬儿平时一句可一句都没讲过。
见萧瑜还是侧身望着自己,冬儿问道:“殿下怎么了啊?”
萧瑜欠起身,将冬儿的手反扣在床上,细软的乌发落在冬儿耳畔,与她的青丝水乳相溶。
他伏在冬儿身侧,唇峰擦着她的耳廓一路到她的面颊,柔声问道:“冬儿,睡觉是怎么睡的,你来教我好不好?”
冬儿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胸口酥酥麻麻的,勉强挣扎了一下,却只能在他身下分纹不动。
都说喝酒能壮胆,要是能再多壮一会儿就好了。
“睡觉,睡觉不就是睡觉嘛,不然你就当是就寝好了……”冬儿声音极小,委屈地说,下一刻便被萧瑜堵上了唇瓣。
冬儿觉得好讨厌萧瑜,但是又不想要推开他。
萧瑜沉哑的声音酥进她的头脑里,将她薄纸一般的理智穿透掉——
“冬儿,睡觉要两个人一起才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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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梁,日出雾露,青松如膏,一如地上散乱的青兰色裙纱。
冬儿的钗环凌乱地插在发髻间,身下一团湿濡,她抱着被褥缩成一团,斜靠在萧瑜肩头,身子疲倦懒起。
萧瑜睡得很轻,见冬儿起了,取了帕子为她轻轻擦去腿间的泥泞,冬儿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里飞快想着昨夜发生的事,却只记得昨夜好累好累,萧瑜还不放过她,坏心思的欺负她戏弄她,她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她不敢去靠萧瑜的胸膛,虽然一时有些糊涂,冬儿还记得萧瑜这里受伤了,问萧瑜今日痛不痛,有没有好一点。
“昨夜你已经问过了,不记得了吗?”萧瑜为冬儿掩好了被子,看来她还没发现自己身上纹丝不挂。
冬儿害羞道:“我昨夜喝醉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我记得你在这里等我。”
她还有些睁不开眼,轻轻环抱着萧瑜,苦恼说道:“我再也不喝酒了!殿下趁着冬儿喝醉了,欺负冬儿!”
萧瑜故作惊讶:“冬儿又做什么梦了?昨日你见到我还不和我说几句话,便倒头睡下了……”
冬儿此时听什么便是什么,还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在萧瑜面前丢脸了,此时低头才发现,不仅自己的寝衣不在身上,就连亵裤和肚兜也一起不见了。
她就知道,萧瑜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可是剖开来看,不仅一肚子坏水,内里也都是黑的!
“我是怎么欺负你了,你不妨和我说说。”
他微凉的手指隔着薄被划过冬儿的小腹,让她一点点回忆起昨夜之事,冬儿又羞又气,努力将自己藏在被子里。
萧瑜起了玩心,便道:“你若是不说,我可不帮你拿起衣服来。”
眼见冬儿委屈地快要哭出来,萧瑜也不敢再胡说了,只让冬儿亲一亲自己,权当做是昨夜他为冬儿“醒酒”的谢礼,冬儿拗不过他,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反而想起了昨夜自己说的胡话,更是一点都不敢多想了。
所思渺天末
萧瑜十分手心, 将冬儿的衣衫都还了回去,冬儿说身上乏困,他便熟稔为她按揉了一番, 随后一件件为冬儿穿好衣衫,还道这件衣衫已经买了有些时日, 是时候要换一件更新更好看的了。
他抱她坐在妆奁前梳妆挑选发饰, 将冬儿打扮的格外娇俏。
萧瑜很喜欢为冬儿穿衣打扮,
YH
冬儿起初还觉得害羞,怎么能让九殿下来伺候他呢,再退一步说, 如今两个人已经成亲了,萧瑜是她的夫婿,怎么能让夫君来伺候妻子,显得她不识礼数, 有很泼辣, 蛮不讲理。
当时提出,萧瑜告诉她,夫妻之间便是要互相爱护的,没有谁伺候了谁的道理, 再一点, 他很想看看冬儿是如何泼辣不讲理的。
在宫里的后妃还有几位公主里,倒是有那么几个娇蛮泼辣性情的, 萧瑜小时候见了害怕, 长大后觉得心烦,但是冬儿不一样, 她泼辣起来一定很可爱。
看着她在铜镜含着中浅浅笑意,眉眼弯弯, 悄悄用余光偷看自己,萧瑜身上未解的疲劳顿时一扫而空。
冬儿开心,就是最好的良药。
“看得出来,你和梅音在这里很好,前两天你总是有心事,却不和我说,我一直担心着,却又不得什么空来。”
“……我其实没有什么心事的,我想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还是想要和殿下回到家里面住。”
家?
对于皇家的孩子来说,家从生来就是不存在的,万幸萧瑜这一世有了家,是他和冬儿的家,可以是皇宫,也可以是京郊别院,还可以是幽州小楼,只有要冬儿在就好。
“好,不消太多时日,我们就能回家了,”萧瑜淡淡道,为冬儿将眉毛重新描画了一遍,“快去找梅音一起用早饭吧,不要去得太迟了,让旁人笑话你。”
离开他的身子,背后顿时少了三分温暖,冬儿拉着他的袖角,偏头望着萧瑜,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她感觉有好几日没有和萧瑜见面了一样。
“那你不要走,我给你带一些吃食回来好不好?”
萧瑜握住她的手垂眼,眉目间春风和煦,轻声道:“二哥还在,我不会走的,你快些去吧,不然你饿不了肚子,我反而就要饿坏了。”
为了不让她的萧瑜饿坏了肚子,冬儿的步伐都少了几分沉稳。
奇怪的是,自打她认识梅音以来,梅音可是一日都没有懒起过,今日居然比冬儿还晚了一些,去她院里时,梅音还没有梳妆完毕。
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借口说是认床没有睡好,后来又因为睡得太舒服起不来,因此起迟了。
“各怀鬼胎”到了前厅时,却只有萧琳在桌旁等候着,原来是国公爷夫妇体恤冬儿和梅音还是年轻女孩,不像他们老人早早晨起,便先用了早膳离开了,还让萧瑜告诉二人,以后在府中不必早起,也不必太多礼数。
梅音见了萧琳也不讲一句话,甚至问好请安都没了,自然萧琳也没和她说话,只问了问冬儿,又问了问萧瑜的身子如何,让侍卫送些点心到冬儿院中。
冬儿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眨着眼看着梅音和萧琳别扭古怪地坐在一边。
还是萧瑜好,虽然有时候那么坏,欺负戏弄她不停,但是从没有让她自己难过的一句话不说。
萧琳也好,只是不讲话的时候阴恻恻冷冰冰的,比最开始见到的萧瑜还要脾气不好,梅音那样爱笑的人,和他整日在一起,都变得心事积郁,不再是个敞亮人儿了。
忽然冬儿瞥见了萧瑜脖颈上一片又一片细细密密的红痕,因他脖子十分修长,又是比萧瑜还要白的玉白肤色,所以那些痕迹十分明显。
这下子,连同之前梅音的心事,冬儿全然明白了。
她吃得不多,便称自己发髻松了,要回房里重新梳妆一下,还让梅音一会儿来找自己做针线活,离开时,在梅音耳边悄悄耳语了几句。
萧琳一直看着梅音,看到她神色有些恍惚,望着冬儿一路离开,将茶盏拿起又放,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淡淡说道:“从前我不知道瑜儿喜欢的人是冬儿这样单纯的,不论是什么心思她都写在脸上,不做一点的掩饰。”
梅音一直埋头吃东西,听到萧琳开口才抬起头。
“冬儿她,挺好的呀……她没有什么心思的。”
萧琳抬眸,眼中深不见底,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道:“她应当是知道我们二人的事了。”
梅音咬下一口豌豆黄,只道了声“嗯”,便一直细细嚼着。
萧琳一直看着她吃东西,思索片刻,又让人为她做了碗红枣羊乳。
梅音吃完后还是埋着头不肯说话,似乎这一个“嗯”字,就好像此事没有什么大不了了。
他本想为梅音擦一擦嘴角,可是梅音像是胆小的小猫,缩坐在那里,一个人把自己拾掇的干干净净,不让别人插手。
“那,你今日身子如何,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向话少的萧琳,今日主动和梅音找些话聊,着实是让旁人看来惊奇。
“挺好的……殿下是不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我们二人的事?其实,冬儿她不会乱说的,她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过取笑我和我玩闹罢了。”
萧琳挑眉道:“取笑你?”
“不是真的取笑,是我们两个人闹着玩习惯了,殿下真的不必担心……”
直到眼底的落寞彻底散去了,梅音才抬起头看了看萧琳。
一看到他深沉的眼,就想起来昨夜柔情似水的禁锢与沉溺,想起昨夜心慌无措,想起散乱的衣裳,想起昨夜一遍遍呼喊。
他平日里冷冷的,有时候疯得可怕,可是私下确实最细腻最体贴的。
而只有他和梅音的时候,在夜色与月光两相交融时,他又换成另一个人了。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无论有多少恩怨,他还有正妃在京城中,而梅音只是萧琳的手下。
他们在夜里做的事,如此背德,如此反叛。
萧琳不似乎不想让旁人知道,梅音很庆幸,因为说出去会让人笑话,除却心底有些难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萧琳声音一滞,“你不要多想。”
“好。”
“……”
两人沉默了许久,萧琳才问:“冬儿方才与你说什么了,我看见你听了之后,似乎心情不大好了?”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那碗牛乳,将红枣泥和豆沙细细搅散在羊乳里,下意识想要抬起勺子喂给梅音,可是手僵在半处,又将那牛乳推到了梅音面前。
梅音声音微微泛哑,细声道:“殿下,我可以不说吗?”
萧琳喃喃道:“那想必,是她对你说了我什么坏话了,我知道,她是一心一意对你好的,若是说我的坏话,想必是他觉得我苛待于你了……”
他语气中有些伤心,颇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梅音连忙否认,可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也过于不寻常了。
“你放心说就好了,我希望我两人今后是无话不谈的。”
梅音的神情像是苦笑,无奈地说:“冬儿她是小孩子……她同我讲,若是……若是我和殿下没有成亲,就不要让殿下,让殿下欺负了我,殿下不要生气。”
听了这话,萧琳眸中反而有了些光亮。
“她说的的确很对,既然如此,你为何会伤心呢?”
梅音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也说不出为何自己酸酸涩涩的,心中总是郁结着什么东西。
萧琳何尝不知道自己亏欠梅音什么,他甚至连一个外室的名分都给不了梅音,他实在没有给她什么许诺,让她终日惶惶。
“倒也不是伤心,就是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又有些担心将来的事。”
“嗯。”这一次轮到萧琳如此应答,他还是望着梅音,看着她眼角还泛着桃红,胭脂遮不住微微肿胀的唇瓣,她化妆时很是好看,脆弱无助的清丽,剥去剥来,确实刚强的艳美。
从前没有梅音的时候,总有人私下议论,谣传他萧琳疯了,有时候恍惚痛苦之间,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但是,梅音在他身边后,他的疯病似乎就更重了。他总觉得自己活得不人不鬼的,什么欲念都没有了。
可是如今,梅音就成了他的欲念,爱欲也好,情欲也罢,甚至为了她,还有了果决杀念,决意想为她拼杀一点什么。
只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客套。
“梅音,若是你怕薛妙真,我向你许诺,我不会让她伤你一丝一毫,若是你担心我将来负你,那我便皮腐骨销,到阴司里也受人唾骂。”
他对自己是狠心极了的,梅音十分清楚,先前有一次他无意看见了萧琳从前写的诗词,不是青灯便是鬼火,让人看了又怕又气。
“殿下怎么能这样说!”
梅音起身,萧琳也站起身来,将她揽在怀里,就像前些日子数不清的日夜,两个人也是难耐爱意,在旁人不知道的时候浪潮翻涌,抵死缠绵。
如今,总算是在清清明明的白天里,花鸟静幽,两人紧紧相拥。
欲往难还休
这一二日来, 虽说萧琳用了不少名贵的药材为萧瑜补身子,可是因心事沉重,又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冬儿, 还是觉得疲惫万分。
冬儿一走,屋子里冷了七分, 也阴了三分, 只觉得身子千斤钝重。
萧瑜斜倚在床边, 本欲阖目休养宁神,却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冬儿正踮着脚轻轻关门, 见萧瑜醒来,不免十分愧疚,她自觉脚步很轻了,但是还是笨手笨脚, 弄出了声响。
她关好门小步快跑到床边, 将萧瑜又重新按回到床上。
“殿下不要起来,你这几日休息不好,都是我把你吵醒了。”
眉心还因疲乏残存着些许刺痛,萧瑜微微颔首, 轻声道:“不怪你, 只要是你来,我就是睡着了也听得见。”
他的声音比昨夜在冬儿耳边讲话时还要沙哑, 冬儿早也觉得他清减不少, 眼角上染着一抹潮红,几乎要将他那颗痣记的颜色压盖下去。
“你看着我做什么?”
难得是萧瑜觉得有些不自在, 躲闪着冬儿的注视问道。
冬儿的手上还蕴着温热,覆在萧瑜面颊上, 他是荆棘针芒眉目,冷冽孤傲皮相,半点不亲近人的情态,就算是笑,脸上开着的也是冰花,只有她的手轻抚时,萧瑜他才似水一般清曼优柔。
“没什么,殿下很好看……总行了吧。”
总不能告诉萧瑜,自己想要亲亲他,这不是个对的时候,也不是个对的念头,总之这是不好说出口的,说出去也许会被萧瑜笑话很久很久。
闻言,萧瑜把脸向冬儿的手心贴了贴,眼神里挂起了反钩子,把冬儿的心都钩到了他身上。
“不行,你快闭眼,睁着眼睛怎么能睡好觉呢?”
萧瑜便乖乖闭上了眼,若是从前,他一定是要讨价还价的,冬儿知道,他这一定是累坏了。
“冬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不是不是,我吃饭本来就可快了,我是要让梅音和二殿下独处的,你知道吗,他们二人好像……”
冬儿没说完,她觉得萧瑜应当是明白她的意思了,没必要把那种害羞的事说得太过具体。
“嗯,这又怎么了,二哥和梅音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你觉得不好吗?”
冬儿轻哼了一声,微噘着唇瓣说道:“自然是不好,二殿下还没有娶梅音,就算是他把梅音当成了外室,也不能这样着急的。”
这些话,她心中认为是对的,可是和旁人无法说,和梅音说只怕她会伤心,便只有和萧瑜说,萧瑜是一定会懂她的。
萧瑜依旧阖目,却抬手抚上了冬儿的鬓角,将她轻缓地揽在怀里,难掩唇角的笑意。
他才明白冬儿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或许冬儿这害羞的毛病是改不好了。
“唔,怎么了,殿下笑什么啊?”冬儿嘟囔着唇瓣,晃了晃萧瑜的手臂。
萧瑜温声道:“嗯,冬儿说的对,这的确是二哥做得不对,我代你去问问他,让他一定要给梅音一个交代。”
冬儿认为倒也不必这样隆重,她只是觉得成亲是很重要的事,梅音也是她很重要的人。
“那不行的……冬儿不是不相信二殿下的为人,只是觉得这件事对梅音不大好,总之殿下先不要去找二殿下说,我会问问先梅音的,好不好?”
“你长大了,主意也多了,梅音从前护着你,如今你也要小心护着梅音了。”
萧瑜轻笑出了声,连连说好,让冬儿不解又觉得生闷气,她说的话明明就很有道理,为什么萧瑜要笑她。
他坐起身子,用指背在冬儿鼻尖上轻轻剐过,将她的笑脸浅浅勾勒出来。
“我不是在笑冬儿,你若是这样想,可就冤枉我了,我这个人可是受不得委屈的。”
冬儿不舍得委屈他,萧瑜便告诉她,梅音也曾找过自己,问过自己相似的话。
前世的梅音活在冬儿落寞的回忆里,萧瑜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姑娘,是和冬儿无有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此世为了冬儿,也为了自己的善缘,他救梅音于水火之中,所有印象,也不过是文弱娴静的小女子,即便从二哥口中得知梅音立志做一男儿,不畏苦痛学练武艺,护卫萧琳左右,也并无太多改观。
直到在京中他和冬儿私定终身成亲,梅音从冬儿口中得知,竟然亲自前来问他,是不是真心要与冬儿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只是为了恩情而许,又或是一时兴起。
她和萧瑜言谈不多,仰头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是怯懦,怯懦的阴影背后,如乌云边镶的金日一般,是勇毅与警戒。
那时候,萧瑜才知道梅音是和他的冬儿一般的女子,虽然是柔弱之身,却有比五尺男儿还要坚决的心思。
当日于廊下,春风料峭,薄寒砧骨,萧瑜郑重允诺梅音,必然不负冬儿。
“二哥和薛家之女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他的确不敢许诺梅音什么,实在是因为他心中太怕了。”
萧瑜抬手用指尖轻抚冬儿的鬓角,她头垂落了几分,他的目光便跟上几寸。
“有时候越是珍爱,失去时越要经历千百倍的苦痛,他不是不敢许诺,是不敢相信薛氏的做派,我二人一身轻,任随天地,他却有万般不能,冬儿相信我,待万事落毕,二哥他决不会辜负梅音——我对冬儿的许诺也是一样的,不会改变分毫。”
冬儿嗓子里咽痛着,心里也酸酸的,抱紧萧瑜,闷闷说了声“嗯”,随后十分可怜地说道:“你这几日总也让我哭鼻子,好讨厌,你要是不睡了,就快些吃东西吧,我为你拿了好些点心,会被人笑话我吃得多的!”
“好啊,既如此,我便一定多吃一点。”
冬儿看着萧瑜坐在她身边一小口又一小口的吃东西,心里就觉得放宽心了不少,能吃好能喝好,在她看来就已经全然满足了。
吃过饭后,两人前后坐在窗前小榻上翻看那本《阜丰集录》,不多时,萧琳派人来喊,似乎是牢中春琴出了事,萧瑜眉头一紧,缓缓吃下了冬儿手中剩下的那的半块枣泥酥。
冬儿也好久没见到春琴,心里还挂念着她,便问萧瑜能否一同前去,萧瑜不假思索,当下便回绝了她,又安慰冬儿,他会照看好春琴。
他不能走正门,只能从院墙角落里翻出,冬儿和他一起到院中,萧瑜轻轻一跃上便坐上了墙头,这让她想起来那时候在京城中,萧瑜曾经带她上了那座高高的城楼上,那是她这辈子去过最高的地方。
天上不知起了浓云,地上花影与晨光晦明变换,冬儿拉着萧瑜的衣袖,她没有再整日担心什么了,只是本能的想要留住他,仿佛他这一走就不回来,真是无端的矫情。
“没事,案子就要破了,很快要到清明了,过了清明便要入夏了,入夏之后我们要去北边,到斡卓去,我听母亲说,那里夏天的时候草有半人那么高,可惜我这一辈子也很短,没有见过,有你在,我就能有心力去很多地方。”
“唔,殿下突然说这些干什么呀……”冬儿低下头偷笑,随后挥了挥手道,“殿下去哪里我都喜欢,你要平安回来!”
萧瑜望着冬儿,用笑意掩下眸子里又深又沉的情绪:“好,我一定早早回来。”
*
牢中传来消息,春琴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忽然七窍流出黑血,倒地昏迷不醒,呼吸也十分微弱,看那情况,应当是被投了毒。
二人赶到时,随行的御医告诉萧琳,春琴中了和萧瑜一样的毒,只不过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由于身体虚弱,又没有内力在身,病症看起来更为严重,萧琳这才知道萧瑜这几日经受着什么,心中不免蒸腾起一抹杀意。
萧瑜喂了春琴一颗自己制作的解毒丹,又施针穴脉,为春琴逼毒,萧琳环顾四周后缓缓道:“凡是今日当差的,站出来。”
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可这话落入众人耳中却带着浓浓的戾气,似乎还有些微不可察的杀意。
萧琳是好性的人,他手下亲近的人也是好性的,不威压人也不为难人,又有传言说这位二殿下是个绣花枕头,来幽州闹不出什么动静,因此底下的人便松懈了不少,没把大小事宜放在心上。
如今,众人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站作一排的衙役官差中,萧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喊来张兆:“当日叫你去查看守一事,查的如何?”
语气并无不耐,却慑震人心口惴惴。
张兆在旁耳语几句,萧琳抬手,让人将当日在他和萧瑜面前提到了冬儿之事的看守提拖到了一旁的刑房中,张兆领命前去审问,奇怪的是,那人并无任何求饶喊叫,反倒十分从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萧琳又问:“今日又是何人主管当差?”
官差蹜蹜上前,报了姓名。
萧琳问道:“前日我才下了命令,将方才那人调遣至牢外当差,为何他今日又出现在这里?是你让他进来的?”
那官差才知自己闯了大祸,称自己是可怜那程安家中父母年迈多病,无妻无子,贫病交加,有意让他多领一份例钱,加之这几日无事发生,一时心软才做了错事。
萧琳按捺下心头怒气,轻叹道:“你这样讲话,倒是让我罚不得了,是吗?所谓大事精明小事糊涂,幽州民风质朴忠勇,我是看在眼里的,但是这任人唯情,万事不离‘往来’二字,却是恶瘤顽疾,自官府军署至民院巷街,这般风气一日不除,幽州便一日不兴。”
官差不曾读书识字,不解此话中深意,却也能听出萧琳饶恕之意,连连跪谢宽恩。
萧琳摆手,让其退下领军棍思过,张兆擦净手上前回禀道:“殿下,已经问出来了,这位狱卒叫程安,家中的情形已经呈交殿下看过,他称有一男子以五百两黄金收买,要他在狱中为春琴传递消息,昨日那男子又给了他五百两黄金,要他将此药下在春琴的汤饭里。”
萧琳道:“他可知道那黑衣人是谁?可曾见过他真容?”
张兆道:“回禀殿下,此人心思颇深,也嘴硬得很,当日盘问他种种细节,他皆是对答如流,并无丝毫慌张,没有漏出丝毫破绽,今日属下用了些江湖手段,也不过让他说出了自己被人收买一事,其余的,便再不肯讲了。”
萧琳命人将程安下毒所用的药粉交给萧瑜,萧瑜轻轻捻起一点在指尖磋磨,神情黯然沉了下去,又将其交给御医。
“殿下,请恕草民多嘴,您如今来幽州查案,代天巡牡,切不可任放杀心,陛下才明令刑典,命四殿下与刑部清查重型冤狱,审问此人并非急事,切不要留给人话柄,若是事后再被反咬一口,反而遗祸无穷……”
见萧琳眉色冷冽,萧瑜不得不上前出言提醒,这话说得也算巧妙,有几分要么不做举动,要么便打杀干净的弦外之音。
“好,你说的我都明白,这种事上我自有分寸,你先去看着春琴吧,尽早让她醒来。”
萧琳与张兆到刑房中,见那看守身上血痕密布,神色迷离,问张兆缘故,才知道此人挨了十几道蝎钩鞭也不肯说一个字,无奈他才用了一种唤作“还真丹”的秘药,一旦服用此丹,无论是心志多么坚定,也会在诱问下口吐真言。
“此药是什么来头?莫不是会伤了他心智?”虽然知道张兆手下有分寸,萧瑜还是不免询问,才得知此药乃是先楚朝时江湖魔教中研制的秘药。
楚朝时魔教百年兴旺,终究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自内部凋敝瓦解,最终隐于西南密林山谷之间,其教中人士流落中原者,将此药物卖出,至今日民间已为禁药,多为内卫及大理寺肃查官员所用。
萧琳对医术药理不算精通,便问:“既然此药能让人口吐真言,他为何没有说出那收买之人的身份?方才观其举止言行,我倒怀疑他与当日刺杀驾前的春琴同伙关系甚密。”
张兆道:“想来此种药物乃是西南魔教的秘法,流传多年,罹经战难,药效不比当年,加之此人意志坚定,才没说出那人的身份。”
“竟然是这样……”萧琳沉吟片刻,命张兆喂此人服下解药,又用伤药为他止血,等春琴苏醒后再加讯问。
离开时,那看守忽然唤了声“殿下”,让萧琳停住脚步,他还有些浑噩,小声嘟哝着什么,萧琳不顾阻拦附身上前去听。
那人声嘶气断,强说道:“殿下,你们错害了多少好人……可知道……想必殿下自幼锦衣玉食?殿下,今日你们为了那样的大恶之人这般巨细无遗,可是当日良善之人,无辜受戮……你们又在哪里?”
萧琳神色一怔,随后只是抬目直视着他的脸,双目点漆,在他瘫倒的身子上强钉上一根脊柱。
“你说我锦衣玉食,不知百姓之苦,我自然心中惭愧不敢不认,只是我今日查杀吏一案,并不是为了哪方势力来查,我奉父皇之命 ,乃是前来清顿幽州,查察吏治。”
萧琳起身离开,又道:“我今日审问你,是因为你们草菅人命,若是你有什么冤情,如实招来,哪怕那人是王孙公子,我也会将他投入大牢,叫他与你一同当堂对峙。”
萧瑜也在门旁听着,意味深长地扫了那看守一眼,便同萧琳一起离开了。
*
春琴面色一改铁青死灰,已经红润了不少,身上的毒也已清解,如今睡在厢房里只待苏醒。
事发突然,横空出了这位可疑的看守,与那黑衣男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难以琢磨,萧瑜和萧琳到外堂外廊下饮茶,萧琳问起萧瑜:“方才见你神色恍惚,是否是想到了什么?”
萧瑜便答,春琴也说过相似的话,满腔幽怨,倒是像极了今日这人所言。
今日春琴所中毒药十分奇怪,虽观其病灶狰狞可怖,其毒性却并不很深,反倒添了不少令人昏睡的药物,看得出来,那同伙并不是想杀春琴灭口,而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
萧瑜心中莫名不安,便请萧琳再派人去看望梅音和冬儿,他心中有强烈的直觉,如果那位看守一直向他递送春琴的消息,想必他已经知道春琴疯了的事,他对春琴有情,为了救春琴不惜行刺萧琳,也定会因此恨极了自己。
他想要对冬儿下手。
冬儿和梅音二人如今在国公府上,必然无性命之虞,但是萧琳和萧瑜都不敢做赌,便又派了一队亲信前去护卫。
后不多时,侍女前来禀报,称春琴醒了,只是还是似从前那般疯疯癫癫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萧琳和萧瑜去看,春琴见到二人便痴笑,口中一直喊着“孟姐姐”,“冬儿姐姐”,萧瑜早就猜疑她是装疯,只是无法证明。
如今敌暗我明,陷入被动,萧瑜用了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将春琴从地上扶起,为她掸落了膝上的尘灰,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喊冬儿?是他教你的?他想把冬儿骗到这里来,对不对?”
春琴似乎是躲闪萧瑜的目光,又似乎被上绣的百丽鸟吸引了注意力,用满是污泥的手指轻轻摩挲不停。
“孟姐姐,孟姐姐!”
她嬉笑着喊冬儿名字,笑得更大声了一点,每喊一声,萧瑜的心就焦蹂一分,急切下去抓她的手,知道自己失态又似触电一般放开。
“你是在装疯对吧?那个男子是你什么人?他是你的兄长?还是你的家人为他胁迫替他做事,你是想躲着他对吧?”
提起那个男人,春琴就笑得更大声了,只是头埋得更深,青黑色的地砖上砸出一点更深的痕迹。
萧琳想劝阻萧瑜,他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管你是装疯还是真疯了,至少冬儿她对你是全心全意的好,她今晨还问起你,问你是否安好……”
春琴小声急促地喊着冬儿,用余光望向萧琳,恐惧之中蕴着些许期冀。
“春琴,先前还未知道你身份时,我对你有所怀疑,一直留有戒心,我知道你厌恶我……”萧瑜恳切说道,“但是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相信二殿下,你有什么冤情,大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来为你伸冤,你说话啊?”
萧琳一样担心梅音,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躲避刑罚而装疯的,我听说过你身世坎坷,委实令人同情,他日递表朝廷,你的名字不会在列,若是宋家愿意接纳,你一样可以和他们继续生活在幽州。”
听到宋济民一家的消息,春琴停止了呼喊,怔怔看着萧琳和萧瑜,眼泪流转眼眶中,惶惑迟疑。
萧瑜便道:“你还记得宋大人一家对吧?蘅姐儿如今和他们在一起,宋大人一家安然无恙,只是此案牵涉复杂,宋大人一家又曾与郗恒有过恩怨,为了保护宋大人一家,才不得已将他人等‘投入大牢’。”
闻言,仿佛临终安息一般阖目,春琴蹙着眉心,面上替咽喉抽噎,却又得了十足的释然,向后仰去跌坐在地。
她缓缓低下头,眼泪亦随之奔涌而出。
“冬儿姐姐——”
她又急促又弱噎的小声说道:“这都是我做的孽,前些时间,他说过他要杀了孟姐姐,他已经疯了,我害怕他,他当着我的面下药,我不能让他发现,只能喝下去……”
萧瑜忙问道:“下药?你的意思是,他曾到过狱中?他如今在哪里?”
春琴端坐正向萧瑜和萧琳二人深深叩谢了一礼,擦干眼泪,神色再无张惶无措,反倒多了几分超脱她这个年级的从容决绝,答道:“不,是一位看守的狱卒,从前他是乳娘的孩子,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什么都听他的。”
话至此时,萧瑜终于色变,一时间心口万般沉重,竟从唇角渗出一丝血痕,在他青白无血色的面颊上凭空添了一道疤刃。
*
萧琳及时扶了萧瑜后心,才没让他昏倒,让春琴好好休养,又命人严加保护,便扶着萧瑜到了院中。
萧瑜脑中飞快思索着,春琴因他二人处置了宋济民一家,并不信任他和萧琳,又因为害怕那人故而装疯卖傻,想要寻待时机脱离掌控,那人今日让人当面为春琴下药,便是要试探春琴是不是真的疯了,又能将自己和萧琳骗至县衙,这样梅音和冬儿便无人保护,真是好毒的心计!
“瑜儿,你可不能自己乱了阵脚,如今,就算是我二人快马加鞭赶回外祖府上,想必那人也早已到达。国公府上滴水不漏,若不是我提前抽调了冬儿院中的守卫,就连你也是进不去的。”
“如今你身子还未好全,切不可急躁忧心——”
萧瑜打断了他说的话,无力说道:“我知道的,二哥,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算错了,已经来不及了,故而觉得怆然乏力。”
他埋下头,言语之中深深自责。
“二哥,我又没有护好她,就算是老天怜惜,再给我重活一次,我还是做不好……”
萧瑜是萧琳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他如今是真的心力交猝了,恳切劝慰:“你怎么做得不好,冬儿和梅音不会有事,那人做这些,不过都是为了报复你,你万万不要让他诡计得逞。”
他握住萧瑜的手,这一握才知他的手冰冷汗湿。
萧琳让亲卫快马赶回国公府上,保护冬儿梅音与国公爷夫妇,又让张兆再审那位看守,切记不可透露春琴的消息。
短暂休息后,萧瑜强打起精神,打算再问春琴与郗恒有关的旧事,他心中的真相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只待一些细节确认。
萧琳命御医为萧瑜熬制了一碗汤药,一侍女将其送至内庭,放在二人所在的石桌旁。
方才急火攻心,加之这几日内力损耗,萧瑜虽头痛欲裂,可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一样,这个侍女的脚步声为何比方才沉重了许多。
他抬头看向那侍女,还没开口,四枚乌黑的冷镖就向他和萧琳袭来,那镖上绝对是淬了剧毒。
萧瑜挥袖打掉冷镖,自是岿然不动,那侍女的衣服爆裂开来,一阵炫目后,先前刺杀萧琳的黑衣人提着长剑站立在二人面前,杀心炽烈。
他身上有伤,鬓发散乱,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腰后似乎挂着什么东西,与冷彻的长剑一道在地上滴落暗红的血迹。
见萧瑜不语那人主动空口道:“卫兰,你的身子这几日如何了?希望你多睡了几个安稳觉,因为过了今日,想必寒夜深深,你再也睡不着觉了,这样的滋味,像你和二殿下这样的王孙公子,象牙塔尖子上长大的人,大概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吧!”
萧瑜眉眼冷漠,淡淡道:“你怎知我没有体会过?”
长夜难明的滋味,自他失去了冬儿,便体会了整整十年。
“卫兰,如今我倒真的有点好奇你的身份,你放才叫二殿下什么?二哥?你不会是他母家的堂兄弟吧?也好,杀你们这样的人,我倒是一点都不愧疚了。”
萧琳轻哼一声,不屑道:“我们也想知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嚣张狂妄,胆大妄为。”
亲卫们大多被调遣国公府上,只有四人留下,如今由张兆带领与县府衙役一道将院中围堵地水泄不通。
“我的名字?我早就没有名字了,若是你们能早一点低下头看看,说不定还能早一些知道我们是谁,如今,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萧瑜依旧是不徐不疾,平静说道:“我还是这样回答你,你怎知我不知道?”
他眉眼低垂,面无波澜,沉沉注视着对面站立的男子。
看着那人面上的神色由得意到迟疑,再到强装勇毅的退怯。
“你想说什么?”那人问道,胸口强烈的起伏着,压抑着被道破后无能的怒火。
萧瑜不紧不慢道:“张兆大人,当年郗恢坠崖而死的长子名叫什么?”
张兆不知为何卫兰会突然问起自己此人,只是前些日子萧琳就曾派他详实调查郗氏一族,因此清楚的记得郗恢坠崖而死的长子名为郗平骏。
“你就是郗平骏,不过不是坠崖而死的那一个。”萧瑜低声说道,仿佛平地乍起惊雷,包括萧琳在内的众人几度愕然,最终看向这位“郗平骏”。
萧瑜继续说道:“你父亲郗恢一脉与你伯父郗恒一脉当年遭逢变故,为歹人迫害,顶替身份,想必你当年虽年少,却侥幸逃过一劫,这十几年来便暗中蛰伏,潜心复仇,我说的对吗?”
当下正是日光晴朗,却又多云雾,郗骏平面上晦暗不明,并无一字言语。
“这些年来,郗恢家中子嗣接连早夭,郗恒亦然,想必都是你的杰作,除却这些还不够,你安排春琴进入郗府为妾,接近郗恒身边,更是要将他府中搅扰得上下不宁,家破人亡才肯罢休,对吗?”
提起春琴,郗骏平面颊上的肌肉再度紧绷,眼刀剜向萧瑜,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卫兰,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再没见过比你还要可怕的人了,但是你们这样的人偏偏也是最恶心的,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你把什么都看破了一样。”
他顿了顿,冷冷说道:“你也配用这种好似惋惜的语气提春琴?你把她逼疯了的时候,慈悲的心肠去哪里了?”
他话音未落毕,人已化作一道黑影,剑已化作一道寒光,疾冲向萧瑜,两人的速度都远超过在场众军卫,萧琳让众人不动,以免伤了萧瑜,可是两人打斗时双剑每撞击一次,他心头就震颤一分。
一番交战,二人打得难舍难分,萧瑜将郗骏平击退,手中那柄剑也应声而断,他平静地拾起断剑,将其收回剑柄中,又将这把普通粗制的剑放在石桌上。
“你的剑呢?这是什么东西!”郗骏平惊愕于萧瑜的剑如此不堪一击,以为他是有意保留实力,怒言道,“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与你一战吗?”
萧瑜难掩急促的呼吸,却依旧是风轻云淡道:“我并不习惯用剑,这一点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也无需看得上你,如果你偏要提起春琴的话,我想是的——”
他猛地抬眸,用万般鄙夷的目光望向郗骏平:“你说我没有慈悲,那怎么你还叫着郗恒给她起的名字,郗恒又是如何品行恶劣之人,难道你真的不知?她还不到及笄之年就与人做妾,接连育有两子,难道你真的不晓?”
“你说我逼疯了他,又是谁逼她献身歹人,她或许一样背负血海深仇,可是她未必不对你恨之入骨,你真是狠心,将自己心爱之人拱手奉上禽兽口中,仅仅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想,不惜在她的汤饭中下毒——你连一个被你逼疯的人都不放过!”
萧瑜轻蔑的冷哼一声道:“扪心自问,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更非良善之辈,可是比起你这个禽兽,我心中却难得安然。”
此一番话毕,郗骏平暴怒,转身几招快剑,便将几个意图从身后将他擒杀的卫兵刺穿咽喉,脸上淋漓,尽是旁人的鲜血。
“是啊,你是懂得心疼你心上人的……”
郗骏平咯咯怪笑起来,脸上的鲜血也流入口中,此时的他倒是更像一个疯子。
“你心疼她,怎么不把她带到身边,你真应当带上她,让她亲眼看着你是如何死在我手上的,不过也好,现在你就带着这份后悔下地狱去吧!”
萧瑜脚下的青石砖被踏得粉碎,周身蕴着化不开的戾气。
他不相信郗骏平的话,他一点都不信!
郗骏平解下身后那个血淋淋的布袋,用剑挑穿,暗红的血迹下,依稀可见那是一个人头的形状。
萧琳此刻心中亦是翻覆如捣,想让萧瑜冷静下来,可是声音却被逼压在喉间,口中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郗骏平问道,“你心里不会还在算计吧,算计我到不了国公府?算计我不会进了那间小院把孟小冬给杀了?你怎么这样爱算计,生生把她的小命都算计没了?”
“怎么?你不信是吗?只可惜我带不来她的全尸,但是我可以转达她死前是怎么哭喊不停的,她一直叫喊着,我刺她一剑她就惨叫一声,只不过我的剑很快,她也就叫了那么几声,后面就没有叫喊的力气了,她一直爬到她那个好姐妹身边才咽了气,真是可怜。”
“你派人去看她,可惜去晚了,那个时候,我早就把她杀了!”
他不给任何人讲话的时机,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条染血的青纱,萧瑜眼前也随之蒙上一层血红。
那是冬儿衣服上的布料,那件衣服是他买给冬儿的,今日早上,他也为她亲手穿好。
不,萧瑜他不相信,他一点都不信!
“瑜儿不要——”
萧琳的呼喊声散在风里,萧瑜杀心充盈,从一旁官差手中夺得一刀,回身已与郗骏平缠杀在一起,记记都是杀招,招招直取郗骏平首级。在此攻势之下,郗骏平很快便不得招架,连中几刀,鬓发散乱,浑身鲜血淋漓。
见自己落了下风,郗骏平转而从袖中甩出两枚冷镖掷向萧琳,一枚被萧瑜打下,一枚被张兆拼死拦下,众官差不敢以萧琳的性命为赌,被郗骏平拉入战局,借此混乱,反倒给了他喘息的时机。
他将那个布袋掷向萧琳,同时将左手袖中仅剩的两枚冷镖一并掷出,一镖击穿了张兆的左腿,一镖击杀距离萧琳最近的护卫,趁萧瑜去抢那布袋时,将刺向萧琳的剑回杀萧瑜后心。
“铛”一声裂响,萧瑜手中的钢刀应声而断,刀刃碎片被他反击回刺郗骏平。
便见那郗骏平用了一招歹记,抢回那布袋后将其中的人头取出,挡在自己身前,萧瑜来不及细想,刹那间,心头一颤,前世记忆纷迭而来,如梦似真,他的身子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强撑着他的,不过就是那份不相信。
叮叮脆响,竟是萧瑜用断刀拦下了那钢刀碎片——
“噗”的一声,血光暴现,郗骏平手中的软剑反手刺穿的萧瑜的心口,一个明晃晃的刀尖从他后心的单薄的衣料冲出。
萧瑜闭上了眼睛,郗骏平放开了手,此一招得手,似乎二人都料到了,也都没有料到。
心中的仇恨,此刻反倒没有那么深了,郗骏平犹豫了半晌,便毫不犹豫抽出了剑,轻推了萧瑜一把,鲜血直冲黄土。
血染青狸骨
萧琳痛彻心扉, 惊呼一声去抢萧瑜,仿佛要将他的性命抢回来一般,郗骏平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又何妨, 他自以为, 杀了萧琳, 也不枉活这二十余载。
其余众人不论是受了重伤的张兆,还是亲卫官差,此刻也容不得半点犹豫, 拼死上前。
只是在场众人武艺皆不如他,眼看拦他不得,便听春琴屋中一阵响动,她竟推门而出, 不顾身旁刀光剑影, 跑到了郗骏平身前,笑嘻嘻从地上拾起了萧瑜那柄断刀,便要往自己颈上去抹。
郗骏平本以为此生再无缘见到春琴,一心求死, 如今再度相见, 心中慨然千万,当下便弃剑上前, 将春琴抱在怀里。
当真是百感交集, 郗骏平看着春琴痴痴的眼神,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又见她眼角流出一行清泪,大喜过望, 忙让他叫自己的名字。
春琴踮足,望着郗骏平,双臂水蛇一般揽着他的脖子,声音轻柔。
“我真后悔,我本想直到你死了,死无全尸,烂在泥里,也不要再见你一面。”
郗骏平低下头,一缕血流便顺着他胸口淌下,不知何时,春琴手中的断刀已经扎进了他胸口,她又觉得扎得太浅,便转动刀柄,使其刺得更深。
他身形踉跄,迟疑的不解投向春琴。
她只觉天旋地转,痛彻心扉,这种痛已经深入骨髓,她现在只想到了死。
春琴举刀自戕,万幸萧琳发令,命人将其救下。
萧瑜觉得身子很轻,心口被刺穿的痛感逐渐消散,只感觉到血一路流淌至小腹,是刺暖的感觉,他说不出话来,他想起来前世冬儿离开他时的模样,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他只当这一剑是替冬儿消受的。
他闭上眼睛,似乎自己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回到冰冷的大殿上,黑金龙袍在身,什么伤口都不痛了,却又是每一分每一刻,溺死在索然无味的的孤寂里。
他想见冬儿,再等一等,再见一面就好,可是若是让他见到自己将死的模样,免不了又是一生一世的伤心,不如就罢了吧。
萧瑜阖目,萧琳再也没有什么殿下的威仪,手足无措呼喊御医前来,短短片刻,却仿佛千生百世一般漫长无边。
*
萧琳派人将消息送给冬儿,已经是过了午膳的时候了,消息很简短,只说是萧瑜受了伤,希望冬儿赶紧去看看。
自早先萧瑜和萧琳走后,冬儿等来梅音前来寻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做荷包,冬儿说做什么都好,只是望着萧瑜方才离开的那个墙头,怔怔不说话。
她告诉梅音,萧瑜一走,她心里就空空的,仿佛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梅音让她不要说傻话,哪里会一走就不回来,傻话说多了就会言中,还是要赶紧摸摸柳树,将这不祥的话都丢了去。
冬儿后知后觉,将这些话丢掉,可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万幸还有梅音一直陪着她说话,和她说了许多话,让她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别的事,才稍稍好转了一些,她本来是想问问梅音和二殿下萧琳的事的,可是除了念着萧瑜,她魂不守舍的,什么都做不好。
做荷包时,她的手频频被针线扎出了血,先前她花样做得难看,可是总归不是这样笨的。
快要用午膳的时候,萧瑜已经走了一时三刻,冬儿久坐起身,心口便是一阵剧痛,比她做梦时梦到的那种还痛,她便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喝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结做一团的纱帐,心里的线狞得愈发紧,她说想去看看萧瑜,转而又想,还是留在这里更安全,不要给他添麻烦,他这几日已经很辛苦了。
她一边难过着,一边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不好的消息,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仿佛距离萧瑜千里万里远,一路上她强装镇定,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只是用冰凉的手握着梅音,前来送消息的亲卫见她这样,于心不忍,只告诉她不要太难过。
下车时,冬儿还是哭了,她哭得很安静,再没有旁人发现,她一路跑到萧瑜所在的房间,才进门到了内室,一簇嫣红的黏腻鲜血淋洒在纱帐上
血一点点从纱帐上浸染湮出,一点点渗出狰狞的腥气。
冬儿觉得眼前一片血红,那血是从她心口喷涌出来的,只觉天旋地转,缓缓滑落在地上。
御医告诉她,万幸萧瑜怀中有一块平安符,替他卸了软剑七分的剑气,剑尖偏离心口半寸,否则萧瑜早就没命了,只是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挺得过今晚,就全然凭他自己的造化了。
冬儿还是没讲话,她不打搅御医救治萧瑜,她说她过一会儿再来照顾萧瑜,离开房间,她的脚步虚浮,仿佛此刻天地倒转,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又好像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痛,她觉得心口千般万般的痛,如有妖魔剖开她的胸膛,生啖她的心头血肉。
冬儿一直坐在院内的石凳上,直到黄昏,期间春琴来找过她,不知为何她身上也是血,她一直向冬儿道歉,说是她害了卫兰公子,冬儿只告诉她不必愧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话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送走春琴的。
萧琳和梅音也一样陪她到了很晚,冬儿滴水未进,撕开紧紧粘连在一起的唇瓣,告诉二人她想独自和萧瑜呆一会儿。
院中再无旁人,冬儿抹了抹眼泪,随后是放声痛哭,她的身子似乎有千斤重,钉进了地里,半点也挪动不得。
冬儿小心翼翼走进房间内,比她第一次见到萧瑜时还要谨慎,生怕吵到了他。
萧瑜睡在薄绒毯下,轻若无物,呼吸匀净,此刻他终于得了安宁,可以无忧无虑好好休息一下了。
冬儿握住他的手,用手帕点拭他额上的冷汗,他面上缺了血色,秀眉低压,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冬儿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眉心,便沉重的移不开了。
他总是最傻的那个,不知道叫苦叫累,也不把心事和别人说。
冬儿对着凝滞的空气爱囚着哭喊:“殿下,你不可以不要冬儿,你要快一点醒来,你不能丢下冬儿,你还答应了我好多事呢,你不能……”
无人回应,夜如死寂,冬儿不敢看他受伤的胸膛,却看得见他清峭的身体,离开宫里多少时日了,冬儿都长高了不少,他还是这样瘦。
她想着,便又想起了萧瑜从前受过的苦,她小心呵护他,希望他永远都高兴,希望他受过的伤不再苦恼他,可是怎么老天都这样捉弄可怜人,不给他好的也罢,怎么灾厄总也让他担待?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她想起从前萧瑜教她念书识字,教她诗句典籍,她告诉萧瑜她最喜欢这些时候,这个时候他们不必顾虑什么身份,不必顾虑什么身外之物,每天除却开心,便又是开心,她喜欢和萧瑜在一起做任何事,只要陪着他就好。
“殿下,之前在宫里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但是我见过你一次,我那时很胆小,去替姑姑送东西,看见你从宫门那边走出来……我也不记得是哪个了,宫门太多啦,我也不敢多看你,我也没想到之后还能亲自去照顾你,你明天要是起来了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努力回想一些自己藏在心底的开心事,填补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萧瑜还是睡着,色若春花,略带病容之下,神韵的确与梅妃相似,宁折不曲一般,难被磋磨。
冬儿斜枕着床架,将手覆在萧瑜额头上,就像她初次见他,想要用手上的温度去温暖他破损的心,还有伤痕累累的身,哪怕一点点也好。
如今也是这样。
她伏下身亲了亲萧瑜的面颊,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梦里。
她梦见自己身体轻盈,像是暮春天的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一直跟随着萧瑜,他自己又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事,一忙碌便是十余年,他做了皇帝,但是不怎么开心,她若是希望他开心起来,便吹开萧瑜的窗子,让他去看城楼上风云变幻的青天,日光烘暖,直让人骨头里酥出舒倦。
她梦到昆仑山上有长情树,树上有一种雀儿名唤相思,一棵树上两只,一只喜爱叫唱,勤勤勉勉,对自己的同伴很好,另一只却是翅膀残缺,担心飞起来的时候会叫其他鸟族笑话,所以从来不和同伴一起高飞,疏远同伴。
喜爱叫唱的那只雀儿想要修补好同伴的翅膀,便去寻一种极寒之地的仙草,却冻毙风雪,化作相思树上一果,见同伴孤苦便向西王母等天神乞求,希望再回到同伴身边,最终得以与自己的同伴再度日日比翼双飞,昆仑仙山中常听得这两只雀儿相伴歌鸣。
她梦到萧瑜醒来,身体大好,一直牵着她的手去关外,去看石漠深深,野原茫茫,碓拓的凝紫的天,斡卓碧柔的水,他的手那样温暖坚定,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
*
夜里下了一场冷雨,寒冷凄切,明明是春日里第一场雨,却是这般冻骨,萧琳与梅音对坐在窗前听雨,皆是一夜无眠。
两人一同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打破长夜可怕的沉默,却又同时噤声,没有什么比此时的等待更让人焦灼。
梅音将冷茶一饮而尽,坐到了萧琳那一侧。
萧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才知道自己方才一直发抖。
他自诩经历过许多,可是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画面,那个自己打小疼爱怜惜的弟弟,就那样好似一块布片一般被穿透了。
“睡一会儿吧,冬儿年纪小,和瑜儿一直就没分开过,还要你替她多撑一撑。”
他的声音依旧发抖,梅音坐起身,让萧瑜枕在自己膝上,为他轻轻揉着额头。
“我没事的,若是殿下睡不着,我也是一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了,其实我应该早早和殿下在一起,若是能为殿下分忧一些,九殿下也能少一些顾虑,或许——或许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了……”
萧琳轻声道:“那郗骏平武艺远在瑜儿之下,今日得逞,分明就是他用毒计偷袭在先,又假意伤害你和冬儿得逞,才乱了瑜儿的心……若不然,他早就被瑜儿斩杀了。”
他自诩年长,少经风浪,可是扪心自问,若今日他是萧瑜,若他日有人以梅音的性命要挟于他,他做的不会更好,正是这相似的软肋,才如此令他脊背生寒。
他回忆起茹莹死时那天,不过是几个时辰不见,她便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幽绿的塘水将她一身素白的单衣浸染,她绝望凄然地瞪着双眼,萧琳想要抱着她回到王府,却不得不顾及薛氏和太后的威压,不得不顾虑茹莹家人的安危。
生前,萧琳给不了她名分,死后,为她正名都不可以。
他回想着今日的场景,看着萧瑜那般无措张皇,茹莹的面容和梅音的一颦一笑重叠在一起,让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安,他只想尽快查办杀吏案,清治幽州。
梅音知道萧琳想说什么,思忖片刻后,向他怀中缩了缩,柔声道:“殿下终究是殿下,但是梅音只是梅音,殿下不必为我担心过多。”
萧琳忙道:“你……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梅音打断他,淡淡笑着说: “今日殿下离开后,冬儿和我说了许多话,她问我后悔不后悔私许殿下,我想了许久,大约是一点也不后悔的,我总觉得,有时能活着便是莫大的幸事,所以不论今后我是凭借何种身份或是地位在殿下身边,我都觉得很好。”
“我和殿下,九殿下和冬儿,我们的命都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九殿下对冬儿是如何如何的好,可是不曾觉得与殿下这般不好,普天之下,哪里有什么最好的,只要合了自己的心意,心中畅快就好。”
萧琳将手臂圈得更紧,有些自嘲地呢喃道:“就连你也这样劝我,都叫我忍让退步,却没有人为我想一想。原来你们都是这样随性超然,只有我和恩怨纠缠不休……”
他抱起梅音,推开院门,每一步都走得稳重坚定,随后立于庭中。
梅音慌张地抱紧他,求他放自己下来,萧琳并不强迫,让她站在自己身前,用广袖将她的身体掩在怀中。
“我问你,你是想要这样与我在一起,还是像先前那般,在见不得人的内室才得亲近,好似苟且一般。”
他已经许久不疯癫了,可是疯癫的感觉却是这样好,可以畅畅快快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你可知道,今日看着瑜儿被郗骏平一点点诱害,我心中有多痛苦,若是那些官差亲卫能再多帮一帮他,能像护卫我一样保护瑜儿,或许他如今就不会气力将熄息地睡在那里,我多想告诉他们那人不是什么卫兰,那是我的手足,我自小带大的皇弟——”
他放低声音,像是失了骨头一样低伏在梅音耳畔,像是质问又像是乞求说道:“你真的忍心,他日有一天我再次这样手足无措看着你受害,看着我心如刀绞,你怎么能说那样的话?你忍心将我拉到太阳下活着,却又弃我如敝履。”
他这样讲,终于把梅音说哭了,在他怀中声泪俱断,说她以后不会这样说了,她不会不要萧琳,也不会抛弃他自己去过快活的日子。
萧琳不制止她的哭声,等她哭过后小心安慰,带梅音回到房内就寝,待她熟睡后又去看了冬儿和萧瑜,让侍女们好生照料。
他披上梅音为他备下的大氅,掀开幔帐,出了寝屋,张兆并其余亲卫以及离开易原县多日的领军杨羽正在院外焦灼等着他。
此时已近寅时,凉夜浓寒,月露宵冷。
见萧琳前来,众人忙躬身行礼道:“参见殿下。”
萧琳颔首,带众人到了县衙内堂中,进屋后让众人落座。
“你的伤如何了?我叫人送去的伤药可有用过?”
萧琳看张兆腿上裹了一层厚纱布,还渗着殷红血迹,便询问他的伤势,声音中多了些暖意。
“多谢殿下关怀,属下已无大碍,其他死伤者已得到安置,春琴和郗骏平皆无大碍,且属下已经废了他的武功,他断然不能再作恶了……”
“你做的很好,辛苦你。”
张兆感到万般愧疚,犹豫片刻后问道:“殿下,卫兰公子如何,属下无能,今日,今日若不是卫兰公子拼死护卫,只怕殿下真的要遭歹人毒手了。”
“卫兰他……伤得不轻,万幸她夫人前些日子求得了一个护身符让他带在身上,才没有因那穿心一剑毙命,但是若是明日醒不来,恐怕亦是凶多吉少……”
说到此,杨羽也上前跪地请罪道:“属下本领陛下之命,率领御卫守护殿下安危,可是却不想今日……”
萧瑜顿了顿轻声道:“派你到幽州州府又回京城本就是我的授意,你不必自责,只是计算时日,你似乎回来的晚了一些?”
“是,属下罪该万死,被薛相和刺史大人牵扯了动作,因担心他们发现殿下交与属下任务,这才……属下请殿下责罚。”
萧琳冷漠警惕的目光缓和了些:“你起来吧,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幽州并不安全,”我不得不多一分谨慎。
杨羽身形一滞,忙道:“属下得殿下提拔,由一小小的南苑都尉如今升任将军官在四品,属下一切都是拜殿下所赐,必然誓死效忠殿下,绝无二心。”
“好,你舟车劳顿,坐下歇息吧,我不会责罚你。”
“是,属下还有一封信,是王府中管家成碧所书,请属下交与殿下。”
萧琳接过信看过,眸色一沉,自将那信纸攥紧收入袖中。
他默了片刻,定了神思,目光落在杨羽身上:“说说吧,我那好岳丈,如何阻挠你及时回京。”
*
天亮了。
冬儿醒的比太阳还要早,又或者她压根就没有睡着过,只要听到萧瑜呼吸里一点点变化,她就能瞬间惊醒。
屋中仍旧是一片漆黑,死寂一般的深夜,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哭坏了眼睛。
她醒了,感觉到一阵近乎于虚无的呼喊声,那是萧瑜在叫她的名字,她十分肯定。
“让我回去……怎么会这样,这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要……”
他好似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无力的手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自打离开宜兰园,冬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萧瑜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
她扶住胸口,难耐阵阵绞痛,这样的阵痛从昨日萧瑜离开时便有,时缓时急,她只想,如若这是她为萧瑜承担的苦楚,反倒微不足道。
“醒一醒,殿下,冬儿在这里,你不要害怕,快点醒来啊!”
冬儿不敢触碰他,她现在力所能及的,就是用自己无望的呼唤,企图让萧瑜回到他身边。
红肿忧愁的眼眸如一汪深潭,在柔弱中又长出一份坚强,这是萧瑜给她的。
“二殿下,还有梅音,我们还在等你呢,你要快点醒来,还有,你要想一想梅妃娘娘,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如果不快点醒来,以前受过的苦就白受了,之后的幸福也就没了,快点醒来好不好?”
他依旧用一种绝望的语气呼喊:“这都是假的,我不要在这里,让我回去,不能这样对我……”
冬儿听干爷爷说过,将死之人,会有地狱里的阴差来带他走,若是亲人不好好挽留他,不把他保护好,他就会被抢走了,他听萧瑜这样说,以为是有阴差来和她抢人,她第一次这样相信鬼神之说,第一次这样讨厌鬼神,便大声对着空荡的房间喊:“不许你们带他走,不行!”
似乎是她的挽留起了作用,萧瑜猛睁开眼睛,似乎是逃离了一个绝望的梦魇,旋即因为胸口的剧痛紧蹙双眉,扶着心口蜷缩在被中。
冬儿又是心疼又是惊喜,呼喊萧瑜的名字,他怔怔看着冬儿,忽然鼻中一酸,垂眸流下清泪,将他白皙的面容与鬓发打湿。
他闭着眼睛,好像又经历了一生一世的孤苦折磨。
殿下他一定很痛很痛,冬儿怜惜地为他把眼泪擦干,又高兴地跑到门口,告诉侍女们萧瑜醒了,随后一刻不停回到萧瑜身边,又是为他擦汗,又是为他倒水,就像她第一次见到萧瑜时那样小心谨慎呵护他。
“冬儿——”萧瑜用沙哑的嗓音轻唤了一声,冬儿便立刻停下了,又坐到他身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萧瑜无力地说道,嘴角渗出一丝血痕,他望着冬儿的脸,竟然似饱受摧残一般,比身体上的剧痛,心上的伤痛一样难耐。
冬儿努力让自己带着笑意讲话,拼命摇着头:“不要胡说,你要好好休息,你要快点把病养好了,不许再说话了。”
“嗯,我都听你的。”
萧瑜堪堪抬起手,握住冬儿一双葇荑,用面颊贴近她温热的掌心,一双多情眼直盯着冬儿不放。
“不要看我啦,快闭眼!”
萧瑜十分委屈,低声说道:“若是我不看你,你走了怎么办?冬儿,方才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我梦见……”
冬儿微微侧着头眨巴着眼睛,等萧瑜继续往下说,他却忽然不言,轻轻摇头,称自己忘记了。
“我不走远啊,你想吃什么不要,我来给你做,你要好好吃东西,这样才能养好身体。”
“不必了,这次中了剑伤,又伤在心口附近,我这几日吃不下东西,你莫要操劳。”
“好吧。”
萧瑜又把眼睛睁开,先是看她的掌心又抬眸抛出两道弯钩,勾挂着冬儿的身子,让她半步也离不开。
冬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额心上轻啄了一口。
“殿下,你要好好休息,要快快好起来。”
*
萧瑜在榻上一连歇了五日,才得以下床走动,这些日来,都是冬儿寸步不离照料在侧,期间除了萧琳和梅音来看望,再无旁人前来打扰,反倒似在宜兰园时,萧瑜卧病在他,冬儿在旁小心呵护。
清明节早上,冬儿和梅音起了个大早,去小厨房中做了不少青团,打算分给众人去吃。
吃青团本是江南地区的风俗,然当朝宽放商贾,不少南方的风俗与北方民俗交融,冬儿所得楚琳琅的《阜丰集录》中也记载了江南青团的做法,冬儿也想让萧瑜吃些清爽的东西,解一解身上的困乏。
萧琳和萧瑜虽为手足,可是口味却不大相同,萧琳不喜甜腻,萧瑜却偏爱吃些香甜细软的东西,因此二人便分开来做,梅音的青团已经出了蒸笼,一个个用荷叶包好,冬儿还在细细碾磨馅料,早上才梳好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
梅音看她小心严谨的模样便觉得有趣,在一旁看了好久,冬儿才发现她在帮自己打搅糯米粉,还被梅音抹了一连的□□,活像一个花脸小猫。
梅音练过拳脚功夫,冬儿争不过她,便抢了一个梅音做好的青团大口吃起来,梅音说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是这样稚气玩闹。
看着冬儿消瘦的面颊,梅音也觉得心疼,她这几日可不比萧瑜好过,能多吃些东西也是好的。
“好好吃啊,为什么你做的馅心这么好吃,豆沙里还有花香?”
冬儿吃了满满一大口,举起梅音的青团端详,却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门道。
梅音又给她拿了一个莲蓉馅儿的,道:“自然是加了些晒干的杏花和桃花,我本想做对香囊,采多了些,不舍得浪费了那些花儿朵儿的,就放了些。”
“唔,唉,我做的一点都不好,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
梅音用筷子打了一团,看了看冬儿打的豆沙馅儿,当真是细如雪屑,可过轻纱。
梅音把筷子一丢,轻哼了一声:“哦,原来这样还不好?这不比宫里做得还要精细,我可没有你这份细心,整一粒豆子还在馅儿里,你就是想要比我下去。”
恰提到此,冬儿便问起了萧琳,只知他一早便同国公爷夫妇二人前去紫烟山踏青祭祖,却不知为何梅音不一同前去,明明梅音前日便说想要外出逛逛,无奈冬儿忙于照料萧瑜,一直没有时间陪伴她。
“他啊,”梅音仍噘着嘴,“我不要和他一起,也不想和他说话。”
她今日特意梳了倭堕髻,却还是遮掩不住颈上嫣红的瘢痕,又气恼萧琳这几日不让她在旁协查,一时气恼于他。
“啊,那你为何还做了这么多青团给二殿下吃?”冬儿自然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直言问道。
梅音心里更恼,拂袖赌气说道:“才不给他呢,我分一份给国公爷夫妇吃,其余的送给张大人和杨将军,一个都不给他留!”
两人打打闹闹,将冬儿那份青团做好了,恰好此时萧琳差人来叫梅音,冬儿也正好带着放凉了的青团去看萧瑜。
她回到房内,换了萧瑜给她买的那身雪灰色纱裙,其上绣着粉红的虞美人花。
冬儿很喜欢这件衣裳,只是一直不舍得去穿,萧瑜没有在吃穿上苛待她半分,只是她喜欢把自己爱的东西小心藏好,比起这身衣裳,她更留恋当时萧瑜为她买衣服挑选料子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说喜欢这样的颜色,可是从前一直没穿过,不敢穿,萧瑜便让她好好试一试,她换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放下茶盏,面向自己浅浅笑着。
她也想带萧瑜去买衣服,等他病好了就去,生过大病是要穿新衣服的。
她小心提着食盒,去到萧瑜院中,却见他离了床榻,亦披着一件雪灰色的外衣,坐在石凳上,手中摆弄着一个彩春燕模样的纸鸢。
看到他已经能下地走动,冬儿便觉得心中舒畅了不少,眉眼弯弯,笑着喊道:“殿下——”
萧瑜抬眸,见冬儿纤裳玉立,飘飘似舞,秀眉一扬。
“殿下,你在做什么啊,伤口还疼不疼了?还流血吗?”
冬儿拉着萧瑜的衣袖,仰着脸左看看右看看,随后又把头低垂,柔柔抱住了萧瑜的腰。
这一抱,他身上的一切伤痛和烦恼,就都不见了。
“有你照料,已经好了许多,我在床上睡久了,觉得手脚愈发僵硬,所以才起来走走,想着今日是清明,给你做个纸鸢,过些日子我身子再好一些,我们去溪水边放纸鸢,好不好?”萧瑜温声说道。
“好!”
冬儿又哼哼嘤嘤和萧瑜腻了一会儿,差点忘了她还给萧瑜带了青团。
“你看,这是我给你做的,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这个是莲蓉桂花的,还有芝麻的,你看你想吃哪一个?”
萧瑜左看右看,说自己都喜欢,冬儿却不答应,告诉萧瑜不能吃得太多,一来是不利于养伤,二则青团不好克化,他现在吃多了,用午膳的时候就又不肯好好吃饭了。
冬儿握着他微凉的手,低声说:“你要是想吃什么,一定要和我讲,我喜欢给你做好吃的,不会的我也可以去学。”
“好。”
萧瑜依旧是话少,心里的话和情都写在眼里,翻涌着一袭一卷的波涛。
冬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去看他将做好的那纸鸢,萧瑜的画和他的字一样好看,本就是一张粗造的白纸,如今被他画的娟秀精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嘴角的笑意自见到萧瑜起便再也消散不下去了,冬儿拿起那纸鸢仔细端详,愈发觉得爱不释手。
“唔,殿下,这里怎么留了好大一片空白。”
冬儿将纸鸢高高举起,放在阳光之下,指了燕尾处的两片空白,比起旁出,多少突兀了一些。
萧瑜浅浅勾唇道:“自然是留给你题字的,冬儿这几日被我拖累了,可有好好练字,可去见过裴大人? ”
“有的,冬儿有的,不过只见了裴大人一面,他也知道殿下受伤了,就让冬儿好好留在你身边。”
萧瑜捧起她的脸,指尖滑过她有些湿漉的眼角。
“如此便好,那冬儿便赐我些字吧。”
他同冬儿一起坐在石桌前,将饱蘸了墨汁的羊毫笔递给冬儿。
冬儿想了想,在两处燕尾写了二人的名字,一边一个,看了看后又觉得不要把两人分开,便让萧瑜又写了一遍,这样两人的名字就紧紧挤在一起了。
上一次两人这样互相写名字,还是在大雪过后的宜兰园,那时冬儿的字歪歪扭扭,和萧瑜漂亮的字映在雪地上,似乎怎样也不相配,如今她却写得比萧瑜还要好了。
“啊,我还想到一些别的,”冬儿又拿过笔,在仅剩的一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惟愿萧瑜岁岁平安,永无伤病饥馁之虞。
“怎么不把你也写上去?”萧瑜一边问道,一边在冬儿额角落下浅浅一吻。
冬儿说,等纸鸢飞起来的时候,萧瑜身上所有的伤心事,身上所有的伤痛就都随风而去了,她现在好好的,就不要和萧瑜来抢了。
“殿下,等你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去普临寺还愿好不好,那枚平安符,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她不敢想象,若是没有那枚平安符为萧瑜卸挡一击,他根本不能站在这里同自己讲话,她会一辈子失去萧瑜,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她该怎么办呢,她或许不会寻死觅活的吧,可是她一定会很伤心,余生都不会再笑了。
萧瑜握紧冬儿的手,情眸眷恋,一双情火灼焚的黑色双眸将冬儿深深吸紧,无法自拔。
“无论冬儿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只是我的命不是那庙里的和尚救回来的,我的命是冬儿你给的,你给了我不止一条命,你懂不懂。”
其实也还好吧,冬儿不觉得自己为萧瑜做了很多,也不觉自己给了萧瑜什么,至于性命攸关的事,就更夸奖她了,她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本事呢。
她自然不知,萧瑜口中的这不止一条命意味着什么。
冬儿坏笑了一下,便道:“那这样的话,这段时间,殿下就要都听我的了。”
她并不贪心,其实哪怕她说要萧瑜一生一世都对她言听计从,萧瑜也心甘情愿。
萧瑜便问:“若是如此,那这些日子冬儿便是家主了,我是内室妇人,只听冬儿的号令?”
冬儿没想这么多,当即答道:“大概是吧,不过也不要分这样仔细,殿下不是说我二人之间不分内外的吗?”
“那可不行……这不一样的,冬儿把生辰八字写给我好不好?”
萧瑜垂眸说道,故意躲着冬儿的视线,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冬儿写给了他,他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破碎的平安符,将那纸条裹覆在上,又用了一块帕子系紧 ,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段红线,将那碎符缠成了一个小人模样。
他十分氐惆,一副欲说还休的情态,一人碎碎念道:“这样就好了,我便放心了。”
萧瑜钩惹冬儿的心思总是有一套的,哪怕冬儿提醒自己千百遍不要咬钩,萧瑜却屡试不爽,扯着冬儿的好奇心,一口口把她吃干抹净掉。
冬儿求了他好久,萧瑜才告诉她这有什么用处。
只听说民间有一种回背之术,乃是女人为了牢笼丈郎的心,让他不忘了自己,便用桃柳木一块刻成小人,书生辰八字,用红线扎在一处。
“今后我把这个小人放在枕边睡,用枕帘蒙了她的眼,冬儿就只看得见我,看不见别的男子了;还有,若是冬儿对我不好,欺负我打骂我,我就把这小人锁在匣子里,冬儿就会对我很好很好……”
萧瑜满脸纯良说这些话,仿佛已经在冬儿身边受过了十几年的委屈,哀怨凄凄。
这些话一出口,当真是好大的冤枉,冬儿说她不会做这些事,萧瑜便要她证明给自己看。
证明的方法,就是要冬儿亲他,说一生一世都爱他,随后变成萧瑜放肆地在她的小口中攻城略地,直到冬儿被他亲的双腿发软,双臂绵软无力地挂在他肩上。
萧瑜停了下来,温热的气息烘着冬儿的耳畔。
“冬儿。”他嗓音沙哑,低声唤冬儿,让她从迷离的甜蜜中打起精神来。
“唔,唔,怎么了……”
“你必须要好好爱我。”
他发现学冬儿说话很有意思,总是用一个“好好”就能把所有最诚挚美好的期许囊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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