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无迹去无踪”
萧琳在宜兰园殿外幽静的角落处找到了一人静立水旁的萧瑜, 秋叶灰黄,落了他半身衣袍,周围并非没有宫人, 却无人上前,直至萧琳走近, 萧瑜都没有半分挪动。
见此情景, 萧琳在心中轻叹一声, 向成碧使了个眼色,骂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侍奉陛下的!真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成碧上前搀扶萧瑜,为他扫去身上的落叶, 萧瑜缓缓摆了摆手,侧身倚坐在了池畔山石上。
萧琳只好让成碧退下,走上前与萧瑜坐到了一起,良久才开口道:“清晨起水边寒凉, 这时候你若是把自己的身子弄垮了, 又要如何是好?”
萧瑜又是摇头。
虽早已知道他不是从前那个喜欢吵闹说笑惹他厌烦的九弟了,可是萧琳也不想看他如今日这般黯然神伤,却又无能为力,此时若是一再提起冬儿, 反倒让萧瑜伤心, 只盼熟识之人能尽快为冬儿寻得良医。
“……你今日在朝堂上拔剑,是真的动了杀念, 对吗?朝堂之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是瑜儿,今日你还是有些冲动了, 我知道你担心——”
萧瑜终于开口,声色之中尽显疲累, 打断了萧琳的话。
“冬儿她怎么样了?”
萧琳忙道:“方才半梦半醒时吃了些药,没那么难受……如今应当睡下了,怎么?你在这里问询我,却还不去亲自看看她?”
冷冷的日光洒落肩头,萧瑜抬眸欲言,却又被阳光刺伤了眼睛一般缓缓垂目。
“非是我不想去看望,昨日看她那样整夜难受……我看了整整一夜,既不能救她,也不能分担她的病痛,今日上朝时,我满心满眼都是她夜里的样子,昨夜里冬儿一直握着我的手,她说她没事,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萧琳也才看过了冬儿,的确不能用“好”来形容,冬儿在他记忆里从来都是活泼有生气的,即便是有忧心之时,她的眼睛也从来都是那般明媚,如今灰败失色,想来是真的痛极了,更何况她还这样小,正是这样好的年纪,又怎会染得这样不知名的怪疾?
“瑜儿……你就听皇兄一句劝告,快些去歇息吧,或许这病来的不防去得也快,太后还在,我也在这里,冬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什么可以歇息的,我不管巫蛊之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管到底是什么人害了冬儿,又是谁做了那件东西脏我的眼睛,只要能不让她受苦,杀了谁又有何妨!”
虽知道萧瑜这是说气话,可是萧琳看他心情大为不快,也不好多加劝告之语,陪着萧瑜在水边坐了许久,听萧瑜魂不守舍讲罢有关那个觉慧和尚之事。
“我已将京中之事告知外祖二人和梅音——成碧,你出宫告诉看朱,让他快马赶往幽州,告知宋济民协助寻找此人,务必早日寻得,叮嘱他莫要叨扰幽州百姓与无辜僧侣。”
萧瑜却出声拦下成碧,淡淡道:“不必了,不要惊动皇嫂,她还有身孕……二哥也早日回去陪着她吧,你大可放心,此事还压不垮我。”
萧琳能做的,萧瑜早已做过了,昨夜好似他前世经历的每一夜那般漫长,萧瑜早已经想尽了办法,也做尽了安排,如今余下的,便只有尽心医治冬儿了,他只恨自己骄傲自满,信了自己与天地试比薄厚,前世若是能多学一些医术,哪怕是这半年来能多关心冬儿,又怎会让她受如此折磨?
“瞒不住的,梅音若要回京,能陪在冬儿身边未尝不是好事,倒是冬儿她那位祖母……毕竟她年事已高,还是先不让她知道的好。”
萧瑜不敢应答,因为前夜成婚时,他还答应开春日暖后设家宴接老人家入京与冬儿见面,想那时梅音也已生产,冬儿必然心悦。
如今不过两日,却是万事渺渺。
萧瑜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郁结的心绪抛洒干净,他浑浑噩噩回到寝殿,宫人太医纷纷跪倒,悉数被他丢在身后。
冬儿不知是从来没入睡还是才醒来,听到萧瑜来了,勉强睁开眼睛,抬手去抚他的手臂,手上却没力气,只摸到一层细滑的衣料,本想笑着和萧瑜说话,可是心口疼得厉害,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最后便只有睁着眼,眼泪不住向外涌。
她不想哭,不想让旁人担心,可是或许真的是太疼了太累了,她看见萧瑜便难过,难过便化作刺痛,怎么忍也忍不住。
萧瑜面上却不见方才焦忧神色,还是如以往那样目光沉沉望着冬儿,点了点她的鼻尖,并不讲话,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为她揉着眉心和两鬓穴位,希望能让她入睡时勉强落得几分舒适。
她还努力仰头想说些什么,萧瑜柔声道:“你莫要怪自己,你有什么错?不必为我担心,如今看你受苦,即便是旁人亦有不忍,何况当日你已经找过大夫了……这世上的疑难杂症有那么多,世上从不缺少良药,我一定治好你。”
闻言冬儿稍稍平静了些,缓缓垂目,她不再哭了,萧瑜替她落泪。
*
这病痛缠她一连便是三日,皇后娘娘被册封才不过一日就突发怪病,太医用尽了珍奇药材寻遍古书,才勉强让她开口能言,得以下地走动,也算免了整个太医院的杀身之祸,只是皇宫内外不免有了些流言蜚语。
虽然这天子不避讳皇后娘娘出身平民,可是皇后之位到底是有福富贵之人可当,想来也是这小女子无福,生生被皇后之位冲煞了余生的命数。
真是可怜,只怕又是个无福消受的苦命女,不知受了多少苦头才当上了皇后,如今却享不了几天福分。
冬儿昨夜用了些安神的汤药,在萧瑜怀中睡了一觉,今日起来心口竟然不痛了,终于能吃下东西,用了些米粥和软酪,难得有了些力气。
太医们亦惊喜异常,冬儿知道众人辛苦,忙命人赏赐,问自己的病情是否就此好转,太医们自然恭贺她凤体康健。
冬儿揉了揉心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快要养好了,又问太医能不能下地走动外出晒晒太阳,由宫人搀扶着走了几步,竟然真的可以自己行走了。
旁人欣喜万分,冬儿也挤出些笑容,故而穿好衣服披了一件暖和的斗篷,不曾梳发,坐步辇到了玉芳苑,她还惦念着玉芳苑里的花草,却只寻得一处清净的小亭,一赏残存秋景。
这几日除了痛楚,冬儿几乎没再想过别的事,望着眼前景色痴然,心中除却担忧萧瑜外毫无波澜。
算着时间萧瑜也应当下朝了,冬儿命祥雁到长街等他,今晨知道自己醒来后心口不痛,面上回了几分血色,萧瑜大喜过望,若是知道自己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想必一定很开心。
一时间心情舒缓了不少,也不知是时时刻刻受着痛楚已经习惯了,还是这一会子真的不痛了,这片刻闲坐的功夫,冬儿心中亦是难得平静,除却听到那些议论她的闲言碎语,其他的都是很好的。
她本就不在乎旁人议论,平日里遇到上报宫人嚼舌之事,也大多宽厚处置,故而听到假山后两个小宫女议论自己生病之事,冬儿也并不计较,旁边之人声音渐大,她只打算自己离开便是。
只是祥雁不在,锦书留在宫中,身旁伺候的人听到那些议论之语,以为皇后娘娘生气不敢上前侍奉,可怜冬儿浑身都没有力气,无辜多听了好几句脏耳朵的话,勉强提起力气开口,让人前来搀扶自己离开,却还是好心告知众人不必理会这些议论之语,也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
只是事不随人愿,起身时冬儿身上的香囊落在地上,停下脚步等侍女拾起,却听那两个小宫女提到了萧瑜:“我看皇后娘娘撑不了几日了,朝中许多官员家中的小姐们可都是和陛下年龄相配的,想必很快我们就有新的皇后娘娘了,我可不想要这么一个晦气的主子,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多事的皇后娘娘,害得我一连几日都没睡好。”
“是啊,听说她生病时还是靠在陛下身上睡觉的,啧,一点也不像个皇后,只有那些狐媚妃子才这样做,听说就像从前那个宸妃娘娘一样……”
“不过陛下真的会另立一位新皇后吗,你们没听说过吗,陛下之所以立现在的皇后娘娘,好像是因为陛下他没法生育——”
“嘘——你怎么敢说,这件事说了可是要杀头的,何况这些都是传闻!”
冬儿身形一震,才接到手中的香囊转而落在地上,她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怒意,甩开旁人的手,欲要去看看假山后是什么人在这里议论不停,可是心血上涌,便觉胸中憋闷异常,唇角涌出一口鲜血,无力软靠在侍女身上,惹得旁人连连惊呼,吓坏了假山后的几人,也吓坏了遇到萧瑜后小跑赶回的祥雁。
被擒至冬儿面前的小宫女和侍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皇后娘娘已经能下地走动,且就在假山后的小亭看池中游鱼,不知有多少混话被她悉数听了去,偏偏还将已经病好的她气得面色青白口吐鲜血,如今紧闭双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祥雁来不及恼怒旁人侍奉不周,只得让冬儿靠在自己肩头为她揉按心口,这才没让冬儿就此昏厥而去。
这几日主子受了多少苦罪祥雁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好转,自己才离开这片刻便出了事,何况这可是平日里待她亲如家人一般的皇后娘娘,听罢旁人讲述,祥雁又气又恨,怒不得亲手替皇后娘娘撕烂这几个人的嘴巴。
“娘娘,陛下很快就到了,此事都是奴婢的错,娘娘莫要为这几个贱人伤神。”
冬儿靠在祥雁身上,紧蹙双眉无力问道:“是我错了吗?前几日,你和锦书都提醒我要我杀了那几个嚼舌之人,我只是不想要了他们的命,如今却让他们议论陛下……”
“娘娘,不是您的错,奴婢先带您回宫吧,啊,陛下——奴婢方才遇到陛下了,奴婢是放心不下先回来的。”
听闻陛下二字,众人才知道大事不妙,连连哀求冬儿饶自己一命,他们也知道皇后娘娘心善,也知道陛为了皇后娘娘如何狠心的事都做得出来。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哀求声惹得冬儿目前阵阵昏黑,祥雁还来不及让众人闭嘴,萧瑜便已经带着梁明出现在几人身后,那几人便不敢再有半点声响,即便额上磕出血痕,也不敢将头抬离石泥。
冬儿还靠在祥雁身上,自然她是不用跪的,萧瑜走上前将冬儿揽抱在怀里,她便擦干眼泪跪地告知了方才之事。
“议论朕?朕倒是不怕议论的,”萧瑜看见了冬儿面色不好,强压住心中怒火问道,“方才这几人如何议论皇后的,你们其余几人可听到了?”
侍女们噤声连连点头。
“好,去查吧,这几人方才如何议论皇后,字字句句不得有误都要核对清楚,但凡有一点不明,就算是拔上一颗牙,拔下一片指甲也要问清楚,你们几个放心吧,如今皇后病着,朕不杀你们。”
此事本不用萧瑜多言,梁明就能做好,如今萧瑜仔细叮嘱,自然这几人是难逃活罪了。
“祥雁,今日你做事亦有欠妥之处,罚你你可有怨?”萧瑜看向跪地的祥雁冷声问道。
祥雁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有罪。”
“地上冷,起来吧。这几日你照顾皇后辛苦了,功过相抵,就等皇后痊愈……让她好好赏赐你们。”
萧瑜不再多言,俯身对冬儿温声说道:“怪我,我今日不当去上朝的,我应当好好陪着你,你不要说什么江山为重的话了,这天下只有你是最重要的。”
冬儿淡淡笑了笑,难得这笑容里没有苦意。
萧瑜抱她起身,这一次抱着她的时候,萧瑜却忽然有些站不稳了,短短三日,她竟然瘦了这么多,隔着柔软的身体,却好像抱到了她一身病骨。
强忍着鼻酸,萧瑜对冬儿说:“既然能出来走动了,很快就会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殿下,我不想有人议论你,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喜欢……”
萧瑜神色不显,平静答道:“我知道,他们该死,我知道冬儿会替我出气的,我很开心。”
冬儿攀在他肩上的手臂没了力气,滑落到了身侧,闭上眼柔声说道:“殿下,能不能晚一些再回去,那些药太苦了,我也不想被扎针了,我是不是好不了了……我其实,能感觉到的。”
“不许说傻话,你胡说什么?”萧瑜心中急切,可是也不想凶吓冬儿,转道:“只许这一次了,冬儿不准说胡话气我,这三日我难得心情好了一些,你便又说烦心的话惹我难过了。”
今晨太医说冬儿好转,萧瑜便已经为冬儿诊脉,可是她的脉象依旧如故,是象征康健的脉象,只是事到如今萧瑜愿意相信一切,愿意用一切骗自己,只要冬儿可以好好的,总归他已经是重活一世的人了,哪怕此时告诉他这是老天对他降罪,他死后要被油煎火烹,亦是心甘情愿,深信不疑,只要冬儿能够好转。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普天之下找不到一篇医方,若真的是他的报应,为什么偏偏报应到了冬儿的身上,为什么不是他来受这些苦痛?
冬儿不再说了,其实她还有些话想说,也的确会让萧瑜难过,其实那些人所言或许也是有道理的,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或许自己真的是命中福薄,即便是和萧瑜有了来世,也不能再续前缘了……
或许她离开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这一世,和萧瑜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全然满足,每一天都是那样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的,她方才胡思乱想了很多,恰好等她走后,萧瑜可以另立新人,那些流言蜚语都可以推到自己的身上,算是自己为萧瑜做的最后一点事,希望他永远平安无虞,稳坐江山,她没有后悔遇见萧瑜,前世不后悔,今生亦不后悔。
只是,还有一些遗憾吧,她不能再陪着祖母了,今后世上就只剩祖母一个人了,还有梅音,或许来不及抱一抱她的孩子了,还有许多东西割舍不下,也不知道没有自己在身边的萧瑜,会不会每日伤心难过……
冬儿缓缓阖目,听到萧瑜呼喊自己的名字,想要回应,可是却如魂魄脱体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再醒来时,便是痛,与前几日尚且能忍受的痛一般,这次的痛蚀骨钻心,逼迫她哭喊宣泄,她握紧萧瑜的手,可是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整整一日夜,冬儿便在痛中哭喊了一个日夜,她素来坚强不愿让旁人担忧,却也是真的忍受不住痛楚,不得已叫苦,太医们却仿佛束手无策,这样的哭喊声绝是代表何种疼痛,他们不会不知,皇后娘娘仁善,可是这仁善除却让众人惭愧恨天,却再无他用,莫不是老天不开眼,一定要将皇后娘娘带走去吗?
整一日夜,旁人或焦心叹息,或慌乱无措,萧瑜只无言守在冬儿身边,她□□哭喊一声,对他说一声疼,便有一根指粗的锥刺在他心口来回穿透。
这一次的心悸比以往来的更猛烈,冬儿吃不下一点东西,就连喝水也是困难,熬煎约至深夜,才终于被强灌下了安神的药,堪堪睡去,只是看她紧蹙的秀眉,想必在梦中也并未得十足安宁。
萧瑜半跪在冬儿榻前整一日夜,双腿早已麻木,确认冬儿睡去,在母亲纳兰和皇兄萧琳再三劝阻下才答应起身,却踉踉跄跄走向前殿跪倒,身后众人亦齐齐跪地。
仰面望向夜空,可是夜色幽邃,没有答案,萧瑜无力跪地上,双臂垂落身侧,胜似血泪自双目流淌,他不甘心对天呼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折磨我,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冬儿被痛苦折磨至神思恍然,萧瑜亦然,事到如今,他宁愿相信是从前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鬼魂索命,也不愿承认冬儿是得了不治之症。
“是我杀了你们,你们若是不甘心就来找我啊,来啊!”
萧琳忙散了众人,严令宫人不得将宜兰园中的消息外传,随后与纳兰一同前去搀扶萧瑜,担心他言中有失,让旁人落下口舌之机。
可是萧瑜只是不甘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重活一世却留不住冬儿,她还这样小,她曾受了那么多委屈苦楚,如今还没有静享几日清福。
“我什么都留不住,母后要回到斡卓去,皇兄也要离开京城远赴江南,到头来我什么都留不住……我现在连冬儿也要没有了……我什么也都留不住!”
萧瑜在纳兰怀中泣不成声,他本是豁达之人,知道这世间聚散终有时,这一世只要母亲和兄长都在人世,待他真正安定天下,自然可以时时相见,他从来都无有怨言,只要冬儿还在他身边就好,只是如今他骗不了自己,若是冬儿的病再不见好,他就真的留不住她了。
*
事与愿违,这一次冬儿病得更重了,因心口疼痛难忍,就连进食喝水也是奢望,又是一连三日吃不下喝不下,身形消瘦,珠目都已发了灰黄,如今强靠着古方汤药维持,虽能轻微缓解疼痛,却非长久之计。
这四日萧瑜始终陪伴在侧,亲自为冬儿喂药抚按,施针刺穴,还不到十日前,他也是这样亲力亲为,丝毫不嫌辛劳地为冬儿穿戴好婚服凤冠,挽着她的手为她举行封后大典的。
即便是身子硬朗如萧瑜,也难以不眠不休几日,到了第三日夜里,萧瑜终还是因心力交猝倒下,一同守在皇后病榻前的宫人太医等,也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众太医已然无能为力,为了免受罪责,只得相约脱去袍服,一同跪倒紫宸殿前,欲向天子请罪。
梅音今日午后自幽州入京,故入夜后萧琳便离宫回府陪伴在侧,预备明日携梅音入宫探望,只是听了萧瑜病倒的消息,便不顾不得准备,匆匆入宫。
一时见不到冬儿,梅音心中便一时难安,即便受了几日车马颠簸,也不愿再多歇息——萧琳并未向她隐瞒,这几日冬儿受了很大的苦,她的身子还没有那么娇气,怎么能让冬儿一人受苦。
先前萧琳已经将有关冬儿和萧瑜的前世之事在信中详细告知梅音,起初她亦是不信,可是这几日却也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她和冬儿的情谊本是这样短,若是没有冬儿,她早就是一个死人,哪里有她现在的一身荣华,她不信冬儿就会这样去了,这世上疑难杂症是有,怎偏偏找上了冬儿,她方才苦尽甘来,能和心许之人再续前缘。
虽这样想着,梅音一腔希望在见到冬儿时便被她憔悴病容浇散了。
她与冬儿分别最久,更知至今冬儿消瘦多少,又是尝尽了多少苦痛才这般憔悴,知道自己若是落泪无端惹冬儿伤心,却怎么都停不下哭泣,伸手摸她身下床褥被汗水打湿,床榻檀木被她两手生生掐出凹痕,便更是泣不成声了。
梅音伤心哭了好久,冬儿似乎也听到是她来了,强打起一些精神抬起眼,如今她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去擦梅音脸上的泪水,双手却沉坠在榻上。
“劳烦你们去多烧一些炭火,给皇后娘娘用热水擦一擦身子,为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和被褥,快去吧,这里还有我呢!”
梅音轻轻扶起冬儿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这才听到冬儿对她轻声讲话,却不提自己的病困,只问梅音路上可曾休息好,不要因车马颠簸动了胎气才是。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说话了,如今孩子已经足了月份,没那么容易伤到的。”
“那这……这是女孩,还是小男孩?”冬儿挣扎着抬起头,说她想看看梅音腹中的小孩子,梅音拉过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些日子孩子长得很快,她的小腹上已经高高隆起了一块。
“还不知道呢,旁人都说些恭维我的话,说我一定能诞下世子,这哪里是有准的事,我还是想要个女孩。”
冬儿眨了眨眼,权当是在笑了,声音细若游丝。
“我也想要小女孩……梅音,你会好好对她吗?你一定会好好疼爱她的吧——我似乎……似乎是撑不了多久了,今后我能不能投胎到你这里,到时候你要好好对我,我喜欢吃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觉得心痛,梅音转过头去默默流泪,良久才答:“你要好好养病,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病倒不起呢?你不是心疼我吗,如果心疼我,就莫要说这些话让我伤心,你如今手里一定有了许多好宝贝,今后我的孩子满月了,你可不许吝啬,要多送她一些。”
“好,我答应……我知道你难过,我也舍不得……这些话我只对你讲,我也不想死掉,只是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生死有命,你们不必为我难过。”
她越是这样讲,梅音心中便越是烦闷,一眼不发默默为冬儿擦洗身体,和旁人一同帮她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可只是喂她喝了些牛乳的功夫,背后便又是一片湿漉了。
冬儿喝不下牛奶,梅音只好让旁人散去同她些私话,无非是过往琐事,冬儿枕在她肩头静静听着,这些日子若是能吃了安神的药便是昏昏沉沉睡着不知白天黑夜,若是醒来便是疼痛难忍,可是冬儿依旧想要醒着,醒着的时候至少萧瑜梅音他们都在身边,可若是真的闭了眼,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
天将微明,萧琳身前的热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终于等到萧瑜苏醒,除却疲累过度,感染了些风寒,他比冬儿如今的情形要好太多。
殿中空荡刺冷,只有榻前点了一盏灯,萧瑜身上披着玄色外袍,环抱双膝坐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没入阴影之中,望着殿外跪倒请罪的一众太医,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萧琳默默守在他身边,一直等到他愿意开口之时。
殿外响起了请示之声,萧琳问是什么事,内侍在外犹豫问道:“陛下,王爷赎罪,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今日是否上朝?”
萧琳转头望向萧瑜,正欲替他回答,萧瑜却道:“上朝,告诉他们,今后若非是比皇后的病情更重,不得有人告假不朝。”
“是,陛下,太医院众臣们已经在外等候一夜向陛下请罪了,陛下可要令其面圣?”
“只进来一个人就好,人多了朕见着心烦。”
脚步声渐远,萧瑜目光不移,忽然笑了,似乎是对萧琳说话:“你看这一群人,宁愿在这寒风里整夜跪着,也不愿去想想办法医治好她,二哥来找我做什么?担心若是冬儿一走,我便抛下一切与她一同去了?担心我将皇位甩手与你?”
萧琳身形一怔,问萧瑜怎能这般设想自己,萧瑜打断他道:“你这样想没有错,我也的确是这样想,你没有猜错——我只是空余感叹,到了如今这样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时时祈盼着她快些去死,又不知道有几人是想要她平安活下来的。”
“瑜儿,一切还有转机的。”
萧瑜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间竟多了几分平静。
“冬儿快不行了,”他攥紧了手中的衣袍喃喃道,“照这几日的情形,想必没有几日了,我如今回想起这些日子与她相处,只剩下满腔的不甘,满腔遗憾,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天爷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这样戏弄我?若早知今日,我便不将她留在身边,总好过一剑穿心,总好过这样纠缠病榻!”
萧琳默默落泪,此时千言万语都只化作无能为力四个字。
“……幽州那边,我的亲信还在找那个和尚,他没有出过幽州城,一定可以找到的!”
“找到他,就一定能救冬儿吗?”
太医瑟缩入殿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萧瑜仍是没有转头,只问其皇后之疾是否已经无药可治,太医称是,又问皇后还有几日光景,太医犹豫不决,最终答若是调养得当,兴许还能坚持半月余。
还剩下半月余,可是各种遭受的罪苦,便不是这短短半月余可承载的了。
“朕知道了,今后不必一群人一同守在皇后身边了,只要不耽误为皇后诊治,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吧,明日自会有赏赐送至太医院。”
太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早就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打算,可是却忽然得了天子宽恕,连谢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萧瑜令人拖出殿外。
“瑜儿,你这是要——”
“皇兄想交代我的事,我都知晓,你不必多说了,去陪伴皇嫂吧,别让她再见冬儿憔悴,伤心积郁。”
此后一连两日,似乎皇后病危一事从未发生过一般,萧瑜上朝批奏勤于政事,只派人时时到宜兰园询问皇后的病情,甚至没有一次前去亲自看望,朝堂上若有人提起皇后,即便只是关怀问询,当下便被剥去官府贬官下放至偏远之地,到底是君王无情,这轰轰烈烈的宠爱来得快,去得时候更是了无痕迹,如今朝臣就连皇后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倒是被事涉巫蛊一案关押天牢之中的犯人深感无望,率先咬舌自尽而亡。
萧琳见不到萧瑜,梅音也被送回府中修养,不得再见冬儿,她心中急切,不知道萧瑜这是为何,便入宫求见太后纳兰。
身为番邦之人,纳兰本就不懂得中原行医之术,这几日看到冬儿受苦,萧瑜积郁成结,她更是束手无策,从不相信神佛之说的她也从皇家寺院中请来僧人在自己宫中为冬儿诵经祈福,只因她听说与冬儿病情有关之人,是一位和尚。
梅音请求她允许自己去陪伴冬儿,纳兰无法许诺,身为母亲,她最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她只好告诉梅音,萧瑜不是狠心不管冬儿,想必他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打算,要同冬儿一起去了。
这一日难得风和日暖,天气晴朗,除却冬儿的身子不见好转,便是大好的光阴了,冬儿半梦半醒中起身,浅浅抿了一小口水,问身边人萧瑜是否前来看望过自己,知道他不曾来过,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是转而觉得未尝不好,至少萧瑜不会为她担心了。
祥雁这几日总是哭,眼睛都有些红肿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不再来看望皇后娘娘,难道陛下真的如此无情,就连见都不愿再见一面吗?她明明听说了陛下每日都回去太后宫中,甚至还会过问小公主的近况,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萧瑜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心情,下朝后回到紫宸殿,又问了侍臣冬儿的病情是否好转,得到回答后点了点头,尝了尝御厨为他烹调的清粥小菜,便说没有胃口,让旁人都离开,只剩下梁明在身边,可是望着满桌饭菜出神许久,又端起碗盏吃了几口,轻声呢喃。
“陛下有何吩咐?”梁明的确没有听到萧瑜说了什么,这几日萧瑜难得有了力气和精神,却好得让人担忧。
“没什么事,没什么……”
“陛下今日可要——”
“去,朕要去看皇后,朕命御厨备好的蜜饯也要带着——不,先送过去吧。”
“是!卑职这就去办。”
萧瑜看梁明离开,又放下了碗筷,一滴清泪静静落在银箸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他仰头片刻,随后叫来侍女,问自己今日所选衣装是否好看,侍女们都不知如何回答,有一个胆大的说陛下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当下便被萧瑜重重赏赐。
萧瑜来时,祥雁正喂冬儿喝药,这几日她的舌头都麻了,连苦的滋味也尝不出,萧瑜直向她而来,握着她的手,问锦书和祥雁在做什么,语气与几日前冬儿还未生病时那样轻快。
“启禀陛下,奴婢在给娘娘喂药,娘娘喝了药,睡一觉便能舒服一些。”
他俯下身抬手覆在冬儿的颊侧,指腹摩挲她唇瓣,在她唇角浅浅勾勒出一点笑意,柔声问道:“这药喝着苦不苦?”
“嗯。”
冬儿用尽力气答了一声,冲着萧瑜淡淡一笑。
“好了,那就不喝了,你们不要再给皇后喝这些药了,喝了也没有什么用,来,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他将冬儿抱在怀里,她无力挣扎了一下,说自己总在床上,这几日没有清洁,身上的味道已经很难闻了,萧瑜摇了摇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颗蜜饯,帮着冬儿缓缓含入口中。
“这有什么的?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走吧,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祥雁锦书与使臣宫女们跪倒一旁,默默埋头落泪,萧瑜停下脚步,呵斥道:“你们哭什么,都不许哭,做好自己的事!”
他抱着冬儿穿过长街,一路上不知穿过多少宫殿,好像是要一直不停的走下去一般,一路到紫宸殿,又一路南行到丹凤门,他怀抱着冬儿登上最高处,远望睥睨,天朗风清,秋高气爽,天下尽在眼前。
“甜吗?”萧瑜柔声问道,冬儿点了点头,努力咽下了一口带甜的滋味,这味道的确甜蜜,她心口也依旧刺痛难耐。
萧瑜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又道:“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总说是要带着你来看,可是忙碌起来就忘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殿下,”冬儿提起精神说,“殿下……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是病人。”
萧瑜的应答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放下冬儿,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紧紧地,她哪里也去不了,萧瑜却仿佛想抓住什么一样。
“我这几日,都很想你,你今后要好好保重……”
萧瑜没有回答,虽浑身都有力气,虽没有一点病痛缠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下,你不可以做傻事……能不能……答应冬儿呢?如果是殿下病了,你也不想冬儿陪你一起走吧……”
他笑了,不顾热泪奔涌,不满道:“我不答应!你不要把我想得多么好,我死了也要缠着你不放,我不让你走!”
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留得住她,也断然不让她离开。
“我也不想走,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殿下还有许多要做的事,这是殿下的梦想……我知道殿下不会忘了冬儿的,这就足够了,有些事不能勉强,我们就不勉强了,殿下,你要答应我好不好,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了,如果你做傻事,我会讨厌你,恨你的。”
萧瑜拼命摇头,他不想说这些,今日他好不容易打起些精神和力气,收拾出一副好心情,他只想与冬儿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冬儿再没力气说话了,她睡在萧瑜怀里,这是几日来她最开心的时候,上一个秋天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见到萧瑜,寒冬,暖春,盛夏时节,她都和萧瑜经历过了,如今只差一个秋天就圆满了。
萧瑜回到宜兰园时已近黄昏,冬儿半梦半醒,唇角仍有笑意,虽然吃不下东西也尝不出滋味,但萧瑜还是备下了许多美味佳肴,带她去赏花骑马,如果她如今没有病着该是多好。
冬儿说她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也没有力气去做,若是可以的话,她只想好好洗一洗身子,干干净净的走。
萧瑜怎会不答应,让下人准备为冬儿沐浴。
清晨那碗没喝完的药还在小榻前,萧瑜瞥见那碗药,隔着好几步就闻到那腥苦的气味,在冬儿更衣时走上前,颤抖着拿起碗,轻抿了一口,苦涩难耐。
他就着眼泪将那碗药仰头灌了下去,清咳几声,心中苦涩却半分不减。
冬儿半个身子浸在木桶中,许是被热气熏蒸着,她面上增了几分血色,见萧瑜来了,她垂下眼,笑容有些羞涩腼腆。
萧瑜浅浅笑了笑,问冬儿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沐浴,随后不等她回答,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冬儿心中微讶,却做不出什么表情,萧瑜脱得只剩下亵裤,松了冠发跨入桶中,顺势将冬儿抱在怀中。
“我来为你洗,”萧瑜柔声说道,“你靠近我一些,这样更暖和。”
绵软细腻的肌肤贴在胸前,萧瑜的动作更为轻缓,更担心自己只是多动了一些,涌动的水流便会让冬儿不适。
“殿下,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子一起洗呢,从前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吗?”
“嗯,只不过从前是你陪同我一起。”
冬儿笑了:“那也是一样的呀,所以我们从前有很多次这样紧紧靠在一起吗?”
“十四次。”
萧瑜答道,短短三个字,却好像将他的喉头剖开又缝合千百次一般,前世和冬儿有过几次亲昵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忘记。
冬儿不由得一阵鼻酸,柔声道:“殿下很小气,为什么从前的许多事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从前一定很开心。”
她神色一滞,声音中带了些哭腔,握着萧瑜的手臂抽泣道:“殿下,我不想离开你,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
萧瑜的眼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愿提生死之字,只是用心安抚,若说害怕,他又何尝不怕呢?
冬儿扶着萧瑜的肩在他的帮助下转过身,枕在萧瑜的胸膛上,手指轻轻划过他心口那处剑伤。似乎是从这处剑伤开始的,她有了心悸之症。
“殿下,今后你要好好爱惜身体,不要再受伤了。”
萧瑜自然应允,冬儿闭上眼睛,努力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角上。
“是……药的味道?”
“是药的味道,我喝掉了,冬儿就不用喝了。”萧瑜的回答不算是回答,他至今都神思恍然,喝下那碗药,或许是他想要在片刻之际,为心爱之人分走一丝微不足道的痛。
冬儿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她面色微红,双唇微张,呼吸有些沉重,好像成亲那日她和萧瑜生闷气的样子,带着些傻气的娇蛮,那个时候萧瑜曾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余生让她幸福美满。
萧瑜守在一旁对她说了许多话,殿内静悄悄的,让他想起冬日时这里还没有翻修一新,他和冬儿依偎在一起,在炭火前静静读书。
冬儿睡着了,萧瑜走出宜兰园,看着落满了一地的清辉失神,垂目时,唇角的鲜血奔涌而出,旁人上前搀扶,又都被他呵退一旁。
伤心欲绝之时,就连眼泪也流不出,萧瑜只觉恍然隔世,仿佛自己重来一世再见冬儿还是昨日,这不到一年的光阴,他和冬儿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今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在哭泣声和流泪中漫无目的走上长街,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扶着墙喘息,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是受着刺骨钻心之痛的折磨了。
幽幽夜里,一盏黄灯忽忽闪闪到了萧瑜面前,来人是梁明,他亦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杀伐果决料事如神的少年天子从未有过如此脆弱的一面。
“陛下,”梁明的声音发抖,他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瑜,“那个觉慧,找到他了,如今他正在紫宸殿!”
“去与来时事一同”
寒夜声寐, 冷清数日的紫宸殿今夜灯火通明,难得增添了几分生气。
萧瑜苦苦寻找多日无果的觉慧和尚如今正在殿中打坐,旁若无人自顾自诵念经文, 只看面相,不过是一个相貌清秀和小和尚, 身形略有些单薄罢了。
不解内情的宫人并不知为何陛下萧瑜多日苦苦寻找此人, 更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大胆, 太后与亲王在场站立,他却悠然处之,不论如何询问, 皆是一言不发,全然不将萧琳等人放在眼里。
若非是梅音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确认此人确是觉慧,只怕他早已被拖出大殿斩首。
京城与幽州各处关口把守严密, 萧琳再三打量,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京城之中,甚至一路寻到了齐阳门前自请入宫觐见,莫不是他真的是一方神圣,在世活佛吗?
萧瑜的众亲卫个个绝非等闲之辈, 莫说寻找这一个小小僧人, 就算是限期之内将全天下的僧侣录入名册也不在话下,可最终却是觉慧自己寻至皇宫的, 强闯宫门是死罪, 直呼着他如今可是皇帝的救命恩人,众军卫若是将自己斩杀, 那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许是被他这番不要命的气势吓住了,守卫层层禀报, 终于将此事告知梁明,萧琳得知消息亦匆匆入宫。
觉慧坐地诵经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停下了口中念词,仰头高呼,不知是对殿中谁人质问,语气中甚是不满:“皇帝在哪里,他还想不想让那个小娘子活命了,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他这般口出狂言,吓得一旁宫人议论纷纷,萧琳只好命无关人等退出内殿不得靠近,拦住想要上前质问的梅音,随后冷静回答觉慧:“请你稍等片刻,陛下应当很快就会到了。”
“哼,真是好不懂礼数的皇家,竟然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他斜眼一撇萧琳:“你又是何人,怎么这般假仁假义的模样,在此一味讲些没用的话,难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好人吗?”
觉慧讲话粗陋,句句带刺,就算是好脾气的萧琳也心中暴燃无名之火,这个古怪和尚分明是仗着如今拿捏紧了萧瑜的命脉才敢如此肆意妄为,真不知一会儿萧瑜到了,他又会提出怎样无理的要求,这样的事传出宫去,更不知要让天下人如何议论。
纳兰拦住想要继续质问的萧琳,迟疑道:“……并非是我们不懂礼数,你自入殿后便不问不答,自顾自打坐,瑜儿不在,我们也不好多做主张,你若能救那孩子,只要不是违背法理之事,我们自然都会应允的。”
闻言,觉慧双眉一横,不满道:“是吗?既然把我当做救命恩人,那为何没有一个人请我落座,也不见有美酒珍馐来招待我?”
萧琳一双秀眉更为紧蹙,可是事关重大,自然要巨细无遗应允觉慧的要求,便亲自请他移步后殿,为他上了一桌丰盛酒席,觉慧这才露出几分好颜色,毫不顾忌佛门礼俗,喝酒吃肉,样样不落。
举杯停箸之间,纳兰从他衣袖领口处瞥见他僧袍下还叠穿了厚厚的棉衣,如今虽天气渐冷,却也不该是如此装束,再观其身形虚浮,恐怕此人衣饰之下的身体已然是瘦骨嶙峋。
自长街至紫宸殿的路萧瑜已经走过千百回,唯独这一次的行路如此漫长,萧瑜手中紧紧攥着觉慧赠与的那枚佛像,思绪如麻,他想过了许多种可能,或许自己从来就不配重活一世,如今是他今生了断之时,这个觉慧便是来向他索命之人,或许觉慧会让自己以命相抵?
究竟什么才是无爱无恨无挂无念,那日在长街偶遇,觉慧告诉自己的话是何用意,萧瑜心绪尽散,如今他能想到的不过寥寥一念——无论如何都要救冬儿,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好。
他坐在辇上一言不发,夜风吹得他面上泪痕刺痛,萧瑜设想了太多种可能,又拟做了千百般姿态,只是一想到冬儿说过她害怕就此离去,见到那个端坐席前大快朵颐之人正是自己去年冬日在长街所遇之人,他那两世为人所有的自尊与骄傲,所有的理智与谋略,悉数化作云烟。
萧瑜挣开梁明搀扶的手推开殿门,不顾一旁兄长和母亲的劝诫,跌跌撞撞走向觉慧,双目泛红,怀着千万期盼与自毁的决心,问觉慧究竟想要做什么,问他到底如何才能救冬儿。
觉慧放下手中油亮的鸭腿,将泛着油光的手擦净,从盘中抬起头望向萧瑜,眉目含笑,比先前多了百倍谦敬,尊称了一句“陛下”,随后埋头翻找着什么,问道:“陛下似乎从很早开始就一直在寻找我了,可我只是一个小小僧侣,你如今可是皇帝,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我能知道呢?”。
萧瑜薄唇颤抖,良久后才从喉间挤出自己的请求:“自她不日前在幽州与你重遇,便复发心悸之症,如今受病痛折磨,将要不久于人世——”
觉慧打断了萧瑜的话,让他不要这样一副苦相可怜兮兮讲话,埋头似是思考,又道:“似乎的确是我见过的人,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可提醒过那个小娘子,她是一个善心的人,我告诉她,她若是再不和我走,可就要没命了,你看看,现在成了这幅样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是不是整日睡不着吃不下,啧啧,这就是不听劝告的下场。”
“你要带她走?去哪里,做些什么?”
觉慧白了萧瑜一眼,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让她日日伺候我,受苦受累不成吗?自然是清净修行,游山玩水,离你越远越好了!你可别忘了你是什么品行的人,你害她倒霉了多少次,她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一剑穿心又是什么滋味,你应当忘不了吧?”
萧瑜耳中嗡鸣,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垂目时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觉慧还在喋喋不休的质问,一旁的萧琳和纳兰见到萧瑜神色恍然,察觉事有异样,想要出言提醒,可是萧瑜如今早已没了理智,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如今自己身在皑皑白雪之中,天寒堕指,他的双手一片血红,怀中之人声息断绝。
萧瑜痛苦地摇头,上前握住觉慧的手臂,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若是能信守诺言,真的能让她免于病痛,余生都不会受心悸所扰,让她能远离我,便带她走吧……”
觉慧冷冷问道:“这就够了吗,其余的呢,你残杀过那么多人,尸山血海的报应,你就不还了吗?你心里就没有悔恨吗?”
“诛杀仇敌,我不后悔,也不怕报应,可若是报应落在她的身上,那我可以诚心悔过。”
觉慧冷嗤一声,并不满意萧瑜的回答。
萧瑜摇摇头,神色决绝:“若你真的能救她性命,她身体痊愈,我便退位让贤,面向宗庙引颈就戮。”
“这怎么行呢?就算是你想求医问药,也是要先付给人家金钱人家才能治病的,哪里有我先救她你再死了的道理,不如你先死一次给我做个保证。”
觉慧抬手一指挂在一旁的宝剑,让萧瑜做出保证,见状在一旁心急如焚的纳兰和萧琳连忙上前按住萧瑜,以免他真的做出傻事。
“瑜儿,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问此事因何而起,不问他有何诊治之方,就听信他一面之词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和冬儿相依相伴,几时愧对过她了?”
此言才出,萧琳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思一怔。
萧瑜向他提及所谓前世之事不多,可是所谓一箭穿心,不就是前世冬儿……
萧琳一想到此处,顿时便觉脊背发凉,觉慧竟然也知道萧瑜的前世之事,甚至要比他和太后都要明了?
纳兰顾不得思虑太多,将萧瑜揽在怀中,求他不要做傻事,让他想一想冬儿,如果他不在人世,冬儿就算得以康复,又要承受怎样的痛苦,她和萧琳又该怎么办,天下百姓要怎么办?
“看来你们是不信我能救那个小娘子了!哼,我可告诉你们,她这种病绝不是吃药就能治好的!”
觉慧忽然收了些玩世不恭的神色,两手捻起佛珠,念诵了几句经文,随后悲悯说道:“世人常以为自己掌握世间法度,万物之道,故而骄矜自负,不知其身渺小,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纠缠于百转轮回的痴男怨女不知此法,故而困顿于百转轮回之中不得解脱。”
萧瑜回想起当日在长街偶遇觉慧,彼时他也曾对自己讲过相似的话,所赠一语,至今铭记在心,当日他曾将词语当做激励,认为自己只要坚持一念,便能得偿所愿,与冬儿相守共度余生。
“当时我只道,苍天薄我……若是苍天真的降罪于我,我心甘情愿,可是冬儿她何其无辜!”
“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觉慧似是叹惋,随后又将双臂抱在胸前,眼白一味向上吊,又问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这样便是吃亏了吗?一命赔一命不对吗?真是的,你这个人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怎么还要管别人活得好不好,罢了,看你哭得这样可怜,我不要你以命相抵,我现在问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萧瑜阖目垂泪:“救冬儿,我只想救冬儿。”
“救她是吗,好吧,你想救哪一个?”
叱然一问,宛如当头棒喝,萧瑜迷茫抬起眼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哪一个?是如今在病榻上生不如死的那一个,还是一剑穿心而死的那一个?”觉慧似笑非笑,双目凝望着萧瑜,好似普临寺后那座山壁上的大佛垂眸观望的神姿,压得萧瑜心口钝痛。
“这也回答不了吗?不会你两个都不想救吧,还是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敢说呢?啧,那个被一剑穿心的小娘子真是可怜,到底是人不如新啊,你已经把她忘掉了!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自己如今一身荣华,心爱之人陪伴在侧,从前那个却是尝尽苦辛,身死异乡,你一点都不愧疚,对吧?”
萧琳呼喊萧瑜,可是萧瑜双目失神,浑身颤抖,似乎沉溺幻境无法自拔,茫然之间,竟点了点头。
“我对不起她,我从来没有忘记她……”萧瑜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他从未经历如此绝望,他没有放下过前世的愧悔,甚至有时越是千百倍对冬儿好,便越是想起前世的遗憾。
觉慧没再说下去,只是满意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如此,你便带着悔恨和遗憾活下去吧,带着前世的记挂,活在今世,两世都不得善终,你这样满意了吗?”
萧瑜不满意,他和冬儿本还有今后的大好年华,既然已经错过了一世相伴,又怎能错过此世机缘?
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忘不了,从前讥讽刻薄,冷漠抵触,从前冬儿满目愁容,萧瑜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迟来的深情,到底不能赠与前世的冬儿了。
见他不回答,只是一味摇头,泪湿双颊,觉慧只好又问:“那让你再见她一面,是不是就不再日思夜想了?”
言毕,觉慧从自己的布袋中取出一个木鱼,用手在其上拍了三掌,萧瑜挂在颈前的佛像应声断裂两半,还不待他解开衣物查看,便觉胸口闷痛难耐,好似让人剖开胸腹,露出他的心脏百般蹂躏。
口中溢满腥甜的血气,萧瑜捂紧心口,启唇想说什么,口中鲜血便不住地涌出,他轻飘飘落在兄长的怀中,耳畔中是母亲呼唤自己的余音。
觉慧不顾萧琳的阻拦,上前解开了萧瑜的衣服,指着他自胸口疤痕扩散的青黑印记给众人看。
“看到了吧,此处顽疾不除,你们以为他还能有几日活命?你们现在知道我的医术有多高明了吗?”
他又拿出了一根寸长的针锥交给萧琳,用衣袖细心擦去萧瑜额心的薄汗,低声念道:“去吧,去了却你的一段前缘。”
“瑜儿醒醒,醒醒——”
萧琳不敢轻易挪动萧瑜的身体,只有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可是萧瑜听不到他的声音。
觉慧的语气很不耐烦:“他的旧伤复发了,如今胸口里都是淤血,要用这根针锥将淤血清除干净,具体要怎么做,就要用到你们的太医了,好了,现在把那个小娘子带来这里吧,你们放心吧,就算是为了把我养大的师父,我也不会把皇帝给害死!”
事到如今,萧琳也只能选择相信觉慧的话,只是冬儿如今病入膏肓,若是再让她前往紫宸殿,只怕冬儿撑不到此时。
“不来?不来见我怎么治病,你们就和她说我在这里,告诉她皇帝吃了我给的药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你看她究竟来还是不来?罢了,我亲自去告诉她,看看她究竟会不会心急如焚,不来见我。”
觉慧自称被人抬移会折损修缘,故不愿乘坐轿辇,行路极快,将萧琳和其余侍臣宫人远远甩在身后,也就只有梁明得以勉强跟上,故而便很快孤身一人到达了宜兰园,也不顾一众宫女的惊呼,径直奔向冬儿榻前,毫不怜惜地将她扶起身,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若是再不和我走,就真的要死了,你现在还是执迷不悟吗?”
冬儿勉强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觉慧,用残余的力气摇了摇头。
觉慧笑了,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不识好人心!你如今是哪里疼,究竟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他不顾冬儿一身病痛,拼命摇晃冬儿的胳膊,让她保持清醒,急得一旁锦书和祥雁上前欲要推开觉慧,尽管摸到此人衣物下的身体枯可见骨,却又力气极大,一手便挡住了两人。
萧琳终于赶到殿中,让闲杂人等一概退下,问觉慧要如何医治冬儿。
“我是治不了她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治了心病。”
“那你也不能这样待她,如今皇后还在病中——”
觉慧不管不顾,摆手打断了萧琳,还是只逼问冬儿,总算是让她开口道了一声,不知。
“还想不到?”觉慧放开冬儿,任她栽倒在榻上,双眉一挑,“我可告诉你,如今你的小情郎可不大好,他答应我要一命换一命,你要是再想不到,我可就保不住他了。”
冬儿说不出话,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床榻,呼喊锦书祥雁前来,希望能阻止萧瑜做傻事,只是困于一身病体,唯有以泪代语。
萧琳忙上前扶好冬儿,让她一切放心,不要听觉慧胡言乱语,萧瑜并无大碍。
可是想起那根寸长的针锥,还有萧瑜胸前大片的淤青,萧琳也难掩饰心中的担忧,他不知道觉慧究竟有什么目的,不知道萧瑜和冬儿二人为何要经历此番,只有握紧这一点点希望,期盼漫漫长夜尽快度过,明日醒来之后,两人都能安然无恙。
见冬儿的确已无力回答,觉慧不再质问,放开了冬儿的手臂,细心为她整理好被揉乱的衣物,取出一瓶香膏,那香膏瓶上刻着些古怪的花纹,似乎是一尊佛像,观音面,弥勒身,一手捧着一颗人头,另一手捧着一朵莲花。
他将香膏放在冬儿鼻下,片刻后冬儿便沉沉昏睡过去,只是这一次的睡颜之上不见紧蹙的眉心,似乎这次的安睡不再伴随疼痛。
觉慧为冬儿盖好被褥,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与悲悯。
“事已至此,我帮不了你太多了,你心中的牵念太多,若是自己不能放下,那只能说,你和他今世亦是有缘无份的。”
“何须更问浮生事”
言罢, 觉慧缓缓起身,找到冬儿平日练字时所用的书案,草草修书一封交给萧琳。
“若不出所料, 陛下再过两日便会苏醒,到时候请王爷将此书信代我交与陛下, 皇后娘娘病因为何, 又能在何时苏醒, 陛下自会了然。”
“你这是,难道你这就要离开吗?”萧琳心中牵系太多,也失了理智, 竟眼睁睁看着觉慧做这些荒诞之事,可是扪心而问,如今再无办法了。
觉慧不满道:“自然不会离开,我救了皇后和皇帝的命, 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 岂不是做了一番赔本的买卖?”
萧琳隐隐感到不安,可还是一一允诺觉慧的要求。
他稍作定心后道:“事关陛下和皇后的性命,我心中急切,方才若是言语有失, 还望你能够海涵,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可是如若真的能救皇后娘娘一命, 莫说是陛下对你感激不尽, 只要是不违逆法度,不违背忠义之事, 我和陛下都会应允。”
觉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收起了散漫的姿态, 向萧琳作揖行礼,微笑问道:“施主此言当真?”
“……绝不轻言!只是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了,既然你并不会立即离宫,不如我命宫人为你安排住处?”
“不要,我现在就要酬劳,请施主带我到佛祖所在的宫殿,为我备好百两黄金,香烛法器,待我入殿后三日不许有人打扰。”
“好,我答应。”萧琳传梁明与成碧入殿,命二人依照觉慧的叮嘱前去备办,又叮嘱祥雁锦书尽心侍奉冬儿榻前。
离殿前,觉慧转头又看了一眼冬儿,便一言不发随梁明离开了。
萧琳目送觉慧离开,他也轻轻将手抚向自己的胸膛,缓缓走向宜兰园的宫门处,就连成碧是什么时候跟上他的脚步,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他都没有感知。
身形寡独,夜色残黑,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萧琳在宫中长大,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恐惧,这偌大的皇宫,怎么到了夜里这样可怖,似是一座活的坟墓?
此时他想到萧瑜问自己的那个问题,那时他还能面带笑容,还能怀有期待,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一定要如此吗?”
不,萧琳此时才真正想通了,何至于此呢,他并没有很想去江州封地,他放心不下京城中的亲眷,梅音亦是如此。
他是一个无能的兄长,早就做好了逃避的打算,他现在懂得了,自己不该逃避,可是如果知晓一理便是付出痛失所爱亲人的代价,未免太过痛苦。
如今萧琳思绪空空,便只余下一个念头,明日朝阳东升之时,萧瑜和冬儿一定要醒来,站在他和梅音的面前笑意盈盈挽着手,每每转头便是看向彼此,似有说不尽的话。
*
觉慧手里面拿着的那个小瓶子不知道装了什么香膏,没想到虽然浓烈,闻起来却是让人如此安心的。
冬儿想起来很多香甜的气味,有小时候她娘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味,梅音和她一起做的香囊,她喜欢吃的点心,英国公夫人送她的那块宝墨,还有萧瑜送给她的一盒香粉,那是他身上常有的清洁的香味。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中宁静的时候了,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生病的第几日,冬儿只记得心口痛不欲生的滋味,原来能好好的睡一觉是这样的安逸。
是不是她已经要死掉了,应该是吧,她一个没有福气的人,得了治不好的怪病,又多日不吃不喝,已经活了足够久了。
萧瑜去哪里了,觉慧是不是骗了他,他是个傻瓜,可千万不要做傻事,还有梅音呢,其他人呢,她还没有再见祖母一面……原来真的是这样的,人死时没有人陪伴着,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她不舍得,她还有许多牵念的事放不下,她很害怕,她不想就这样死掉。
往昔种种在脑海中回闪,冬儿来不及看,看也难以辨明,她的确很累了,可是总是记挂着什么,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身上似乎有些力气了,有个声音似乎在呼喊他,冬儿拼尽全力,缓缓抬起眼眸,似乎她真的醒了,就在宜兰园的寝殿里,可是偌大的殿宇,只剩她身下床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的物件。
她赤足踏在地上,不冷不热,似乎感觉不到温度,向前走向后退,又都是原地不动的,面前只有一处光亮,这应当是回光返照了吧,或许自己努力追上去就好,萧瑜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有人在那头伤心等待着她。
“呀,你还能醒来啊,看来是我下的咒不够深,你居然还没有死。”
身后这个让人讨厌的声音,冬儿再熟悉不过了,觉慧怎么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冬儿想,既然如今自己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一定可以好好向他报仇了,她怒意冲冲去推开觉慧的手,可是触碰到他身体时,一切的触感又回归真切,地上好凉,她背后还汗湿着,有些刺冷,手上还没恢复多少力气。
而且觉慧真的瘦了许多,衣服下没有什么皮肉,她这一推,险些把他推倒在地。
“哼,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我不过玩笑一句,你就这样凶悍?”
冬儿生气一般都不久,便不好意思地扶起他,问他伤到了哪里,觉慧狡黠一笑道:“你关心我做什么,你就不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她怔怔摇头,说她不想知道。
觉慧便又要去拉冬儿的手,一边语气不善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哭啊,你若是哭,我或许能告诉你,把你送回你的小情郎身边去。”
冬儿本来是很伤心想要哭喊的,觉慧这样一说,她便不愿了,不回答他,依旧是默默摇头。
“怎么不说话?原来你一点都不想他!好吧,我告诉你,现在你还没有死,因为我做法把他的命换给你了,你倒是不用吃什么苦,在这里安安稳稳伺候我,到了时候我就放你回去,他可就不一样了——”
觉慧伸出手笔划,口中碎念道:“这样长这样粗的针锥见过没有,刺进他心口,把他的心尖血都取出来,啧啧,真是受尽苦头啊!”
“你骗人,殿下他才不信你的傻话,我不要这样,你快停下!”
冬儿听不得这样的话,眼中已经流出泪,可是还来不及表露悲伤的情绪,她必须阻止觉慧,可是他实在是瘦得不像个活人,稍用些力气似乎就让他受伤,看到他吃痛的神情,冬儿便不由得放开了手,她记起上次见面时,觉慧说他快要病死了,让自己可怜他,看来那时他没有骗人。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都是生病没有药治病的可怜的野鬼,恰好又见面了而已,觉慧总说要带她走,竟然是这一层意思吗?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觉慧的神情严肃起来,自顾自念了一段佛经,冬儿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便说是。
“是?是什么?”
“你想的没错,我们如今都是短命鬼了,有我陪你一起上路,你开心吗?”
冬儿又是摇头,他不明白觉慧为什么在低着头笑。
“好啦,如今已经是时候带你走了,唉,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做人的时候你不愿意,如今变成了鬼才肯走,不是白白让你的小情郎余生伤心欲绝吗,你们啊都不懂长痛短痛的分别。”
冬儿蹙眉道:“你能不能不要讲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所以你早就看出来我会病死了吗,那想必你一定很有法力,对,你救过萧瑜,你的确很厉害……那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如果你答应我,我来世投胎,可以投在一个短命的花草身上。”
觉慧忍不住笑了,反问:“在世上活得越久越痛苦,你倒好,投胎在花草上,真是给自己不落好处,再者我为什么帮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见冬儿面露失落,觉慧便忙问她想让自己帮什么忙,冬儿犹豫再三,说她还想再见萧瑜一面。
“见他?为什么?”
“你突然来了,把我带走,我还没有和殿下说再见呢……如果就这样离开,我会记挂着他,我放心不下。”
觉慧神色一凝,未散去的笑意转而化作悲悯的注目。
“旁人呢,你的外祖母,你的好姐妹,还有许多你牵念的人,怎么就只见他一个人,真是好没有良心。”
他虽依旧是说话带刺,可是语气却没有先前那般讥讽。
“我惦念的人有许多,萧瑜都知道,他会代我照顾好他们,我很放心……他从来都能照料好旁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今后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我放心不下……”
冬儿知道的,只要有萧瑜在,祖母,梅音她们都能好好的,可是他怎么办,他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他害怕一个人,因为前世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好不容易历经千难万险,要和她相伴余生,可是自己没有信守承诺,又一次把他丢下,这让她如何安心?
觉慧缓缓道:“如果你放心不下,我便不能带走你,你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
“你想见萧瑜?”
“是!”
冬儿眼中流露着期待的神色,他却道:“你心中仍有牵念,可是却不是为了他,他还有母亲,还有兄长和信任之人,并不需要你再为他担忧,你看到他登基,挽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皇宫最高处,与他成为夫妻,便一切心安了。”
她尚在迟疑,觉慧却说:“你应当了却心中牵念,若是放下了此番牵念,便不会再有顽疾缠身,你不能走,你应当和他厮守余生。”
“你只剩下三炷香的时间了,是留还是走?”觉慧叹息道,“只在你一念之间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冬儿身后,好似高山之巅遥指天际的仙松,冬儿转过头,看到一扇鲜红如血的朱漆殿门,似乎是紫宸殿,可是萧瑜说不喜欢这样的颜色,不是换了另一种漆料吗?
似乎是出于本能的吸引,冬儿走向那扇殿门,缓缓推开,里面的确是紫宸殿寝殿,只是陈设大变,床榻前有一个人持剑站着,身形摇摇欲坠。
“殿下,是你吗?”
她向前踏出一步,原本□□踩在地上的脚多了鞋袜,身上也不再是濡湿的寝衣,而是萧瑜买给她众多衣裙中她最喜欢的那身紫云纱,殿门缓缓关闭,觉慧早已不见,似乎门外变成了一个下着淅淅小雨的阴天。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许是冬儿呼喊的声音太小了,那个身穿黄袍的身影没有听见,转过身怒而责骂,可是身形就此僵硬,再没有半分挪动。
“冬儿?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你真的是冬儿吗?”
“是我呀,殿下!”
冬儿提起衣裙毫无犹豫地奔向萧瑜,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抱紧萧瑜的腰呼喊着他的名字,萧瑜的双手才迟疑地圈紧冬儿的身体,直到温热的触感扑满数年的浸没在执念的胸膛,萧瑜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又一次跳起来。
她知道了,这是她第一次扑向他,从他转身时那一刻,冬儿就全然明白了,她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仍有牵念,若她前世意外离世,萧瑜一个人在世上漂泊无依,她放心不下,自那日萧瑜风轻云淡向她诉说了前世过往,她便始终心有留念,她终究是放心不下那个惨遭宫刑,被揉碎了一身傲骨,又不知拼尽了多少血汗,才挣回了一点公道的萧瑜。
她放心不下,不想他就一个人面对天下流言蜚语,面对朝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放心不下,担心他举目无亲,有一日被旁人夺去手中大权,再遭残害。
抱紧他的刹那,她便知道了前世过往,知道前世深冬苦寒,萧瑜自暴自弃痛不欲生,她知道了夏夜时幽州小楼两人沉默相拥,知道了那日雪白血红,她与萧瑜阴阳永别……
终于,不是萧瑜一个人默默背负这前世的所有痛苦和血泪了,不是他那样伤心流泪讲述前世之缘时,虽与他一般心痛,却终究无所寄托。
“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还在梦中,冬儿你真的回来找我了吗?”他迟迟问道,声色听来既惊又喜,却也不落下半分疑虑。
冬儿强忍鼻酸,用平静的语调安慰:“是我呀,殿下不记得我了吗。”
萧瑜不敢轻易作答,只是抱紧她,用手中剑在自己手臂上刻出了一道血痕,随后那剑应声落地,鲜红的血珠悉数砸在剑身所刻的“不悔”二字上。
冬儿闻到血腥味,连忙抓起他的手心疼地为萧瑜擦拭,无意间撩起他的衣袖,便看清他手臂上数不清的伤痕。
眼泪好烫,止不住地往出奔涌,冬儿不懂萧瑜为什么这么傻,怎么能这样用力划伤自己,他怎么还在笑呢,这样子不爱惜身体,又能够让谁安心呢?
他面上凄然的笑意逐渐化为奔涌而出的泪水,萧瑜不顾自己还在淌血的伤口,张开双臂将冬儿紧紧揽入怀中,知道他如今伤心欲绝,更可怜他就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唯有用尽所有的感知,去拥抱着面前这个有温度有血肉的爱人。
萧瑜会武功,即便身子单薄,也能使出倍于常人的气力,冬儿记得从前他抱着自己时,手上总是很轻,担心弄疼了她,如今眼前的萧瑜却不知道这些,即便他尽可能轻柔用力,还是抓得她手臂钝痛,只是这身体上的触感,恰好迎上了她心头幻痛,故而彻心切骨。
两人相拥许久才不舍分开,萧瑜慌乱无度,握紧冬儿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冬儿用从前念得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安定萧瑜的心神,抬手将他面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她能肯定这是前世的萧瑜,因为冬儿记忆里的那个人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傲然处世,一双眼眸总把人看得心神慌乱。
如今面前的却不是,冬儿不敢细瞧,不愿看他用冷淡和狠厉藏起的怯惧,她一看到眼前萧瑜的目光,便想起他是真真切切被人打断了脊梁,磨灭了筋骨,又不知一人经历了什么痛苦磨难才堪堪独游世间。
冬儿一看到他的眼神,便想起自己从前日思夜念的怜惜担忧。
她心有牵念,不能放下。
冬儿强压住哽咽,捧着萧瑜的脸仔细抚摸,他面上脱去了少年稚气,却又不减俊朗,若是额角和右颊没有两道依稀可见的伤疤,便更好了。
见萧瑜只是一味流泪,她柔柔笑言道:“殿下,冬儿回来了,是我,不是别人,我们应当许久不见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是你,你回来了?我……我很想你,那日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十年的光阴,他有十年的日日夜夜追悔莫及,有十年的辛酸苦痛想要和她讲,可是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沉默许久,只问冬儿去了哪里,又为何此时能回来。
“我,我去了西王母那里,因为,虽然冬儿不在了,可是我们今生的缘分还没有尽……我便在她那里修行,我和殿下遥遥思念,总有一日,我们还有来世,还能再续前缘……”
冬儿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面前的萧瑜,似是冥冥之中被人指引,在啜泣中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殿下是不是不信这些,其实冬儿——”
“我信,”萧瑜颤抖着说道,“你能回来便好,我为什么不信?”
他神色一滞,抬眸用近乎是哀求的语气问道:“我信神佛之说,既然如此,冬儿可以不要走吗?”
冬儿擦不干萧瑜面上的泪水,也抑不了心中酸楚,哭着想要回答他,让他眼中的期望不要落空,却又根本给不出答案,为什么这样残忍,她做不到把萧瑜丢下,只剩他一个人。
萧瑜似是知晓了答案,用衣袖轻轻擦干了冬儿眼角的泪水。
“冬儿不要走了,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要登基称帝,我不想要来世的缘分,我不信我们今生的缘分已经散尽,我不必为你立衣冠冢了,也不必凿山寻你遗骨,我今日便封你为后……冬儿,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已经是一个烂人了,从来都配不上你,但是如今我可以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尝尽苦楚了。”
即便是封后大典那夜,萧瑜也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吐露自己的心声,冬儿想说他是傻瓜,但是面对眼前之人,她连一点责备都不舍发出。
他至诚至切,可是说到最后,便又是眼泪难干。
冬儿知道自己不能答应,更不忍拒绝,她想告诉面前的萧瑜两人来世经历的种种,可是每每想要开口,心头便是如火烧虫噬一般痛楚。
“好,我现在就命人去准备,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何人——”萧瑜忽然起身,挽着冬儿的手就要离开寝殿,可是冬儿停住脚步,他亦停驻原地,留给冬儿落寞的背影。
“萧瑜,你以后不要说责备自己,贬低自己的话了,冬儿听到会很心疼你,好不好?可以答应我吗?”
他不知为何没有转身,握着冬儿手掌的指尖微凉,淡淡道:“……可以,先走吧。”
“还有一件事……”
冬儿垂首,眼泪顺着双腮悉数落入领口之中,她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是从未有一日觉得眼泪是这样刺人生疼。
“萧瑜,我从来都不在乎你有没有受过刑责,我不在乎,因为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萧瑜,虽然以前我说过自己配不上你这样的话,可是如今的我也不会再这样讲了,因为我从来都用心喜欢着你!”
萧瑜不再句句回答,许是不想再让冬儿听到他的哽咽。
“萧瑜,我没有后悔过。”
冬儿轻轻挣脱萧瑜的手,从身后抱紧了他,方才他正要沐浴更衣,外袍半解,故而隔着单薄的寝衣,他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清晰可见。
“都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来世会是多么幸福,就像是和我们这一世一样。”
“真的幸福吗?”萧瑜似是自嘲一般问道,每说个字,本就瘦削的胸腹还要向内回缩几分,他怎么这样瘦?冬儿努力用手臂环紧他的身体,希望就这样抱紧他,余生互为甲胄相守。
冬儿不再回答有关幸福与否的问题,她擦干眼泪问:“殿下,你还记得我们从前有多少次在一起沐浴,有多少次很亲昵的紧紧拥抱在一起吗?”
不等萧瑜回答,她说有十四次。
“你总是不让我看见你的身体,我知道你心里很苦,知道这件事差点把你毁掉,我从来都不好奇你与旁人有何不同,我只是想要你放下,每每想到此事,我便从未有一刻不在心疼你,如今我却不疼了,因为我看到殿下即将登基,即将建功立业,我便了然心中了。”
她拉着萧瑜走到盛满热水与花瓣的木桶前,脱下外衣,用手试了试水温,和萧瑜一起跨入水中,抬高了他方才自己划伤的手臂,告诉他不可以让伤口处很快沾到水,不然就会肿痛酸痒,留下难看的疤痕。
萧瑜自方才冬儿诉说衷肠后便一言不发,依顺地听冬儿的话,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可他越是这样小心谨慎,冬儿的心便一份一寸的疼。
她半靠在萧瑜身上,为他洗净了身体,为他攥干发丝间的水渍,又为他在翻找出了熏香点燃,挽着他的手坐在镜前,为他梳好发髻。
青烟袅袅,隔断出难喻的因由,萧瑜呢喃说这是他自由时起就喜欢的香料,又恍惚问:“你是冬儿?”
“是我啊——殿下为什么不多给自己准备些衣服,今日你便要登基称帝了,一定要穿得花贵一些。”
“我知道了,我们去让人准备吧。”
他不顾冬儿的梳子还没放下,拉起她的手向殿门走去,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格外坚决,可这毫无犹豫的步履在殿门前停住了,萧瑜转过身,难得又笑了,冬儿还是喜欢他笑着的样子。
他笑说着:“我知道你是冬儿,可你也不是冬儿,你跟着我受了太多苦,我知道你不后悔,可是我忘不掉你的眼神,绝不是像如今这样不知忧虑,即便心中伤怀,却不曾失去神采——”
他轻轻推了冬儿一把,不等她惊呼一声,挣脱她的手,殿门轰然关闭,任凭冬儿如何拍打苦求,他也不会再打开了。
萧瑜背靠着门,缓缓滑落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怀抱双膝,这是他为数不多能给自己安慰的方式。
冬儿的视线中便只剩下这一道门,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她哀求着,哭喊着,希望萧瑜打开门,最终没了力气,跪倒在门前。
“冬儿,”萧瑜良久之后才哽咽说道,“不管你去了哪里,如今是化作仙童还是一缕幽魂,我看到你神色奕奕,便知道我不能留下你,你过得很好,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你不能留下,若是强行留下,或许要被上天惩罚,又或是要忍受什么难言的苦楚,我不愿意你这样做,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冬儿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开始,便已经做好了放手她离开的打算了。她泣不成声,她知道萧瑜的心意,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
“快走吧!”萧瑜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就像当初两人在宜兰园初见的时候,他用那种满怀歉疚的愤怒呼喊道,“你就不该回来,你不明白吗?”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说出伤人的话语了。
冬儿擦干泪水,扶着刺痛的心口靠紧门板坐好,她知道萧瑜如今还在门前,他还听得到自己说话。
“萧瑜,我不是仙童,也不是什么鬼魂,我方才和你说来世的事,是真的,我是从那里前来看你的,我们的缘分没有尽,你没有忘记过我,所以或许是上天恩赐,我们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这一次,你没有受到伤害,你的亲人都还在,我们在一起没有一日的伤心埋怨,你教我读书写字,和我成亲,去为天下不平之事惩奸除恶,去游历山川草原,你成功报仇,登上了皇位,就像你许诺的那样让我做皇后,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你告诉我有关我们前世的事情……”
冬儿眼泪涟涟,叙叙说了许久,萧瑜亦静静听着,他的心绪平静下来,柔声问道:
“我都信,只是我还是想问,来世的我对你真的很好,不再让你伤心了吗?”
“很好,你很疼爱我,而且不只是疼爱,有一句话是你告诉我的,你说我要好好练习书法,我不要做第二个楚琳琅,我要做名满天下的孟小冬。”
“是这样……我记得你说过,你很羡慕楚琳琅。”
萧瑜的眸中终于有了笑意,声音也变得轻松了几分。
“那你做到了吗?”
“也许吧,可是总是差了一些,我还会继续精益求精的。”
“不知道重来一世究竟变更了多少,有一位裴湖裴大人,他的字写得很好,你若向他请教,一定会更好的——所以冬儿就这么忽然来看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冬儿从喉间挤出了一个“嗯”字,险些再次哭出声来,此时心口的痛感比起肺腑之中无尽的难言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好吧,如果你不走,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方才说亲人……所以母亲还在世吗?”
“在,她现在已经是太后娘娘了,二殿下也在,你还找到了母族的亲人,他们对你都很好!”
萧瑜仰起头凄然一笑,如此,他就满足了。
他起身缓缓打开门,留出一小点缝隙,伸手满怀怜惜地抚向冬儿的面颊,双目轻阖,看见梅蕊淹没于飞雪,春江水暖,小径村田,还有流水马龙喧闹街市,青云碧空,草甸芳菲。
“既然重来一世的我对你很好,那你就快回去吧,这里你不该有所担忧,冬儿,我记住你的话了,你不必再为我担忧了,就像你说的,我从来都是我,我们的缘分没有尽,这已经足够了,我今后会做一位仁厚的君王,抚养二哥的遗子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忧。”
身后不再是一片黑暗,冬儿转过头去看向那片光亮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等她,似乎身后有一声声的呼唤,呼唤她回去。
她的心不再疼痛难忍了,她好像真的死去又活来,她握住萧瑜的手,擦干他凝积在眼角那颗红痣处的泪水,一切的祈愿尽在不言之中。
萧瑜重新关上了殿门,冬儿听到他脚步渐远,忽然说道:“萧瑜,我知道我心爱的人从来都是你,我知道你为了我从来连性命都可以舍弃,那你也要相信我从来都是我,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不能陪着你,我不会一个人离开,我会留下来化作世上一缕清风也好,化作一滴雨露也好,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要一生一世都幸福。”
他努力用明快的声音答道,最终不再停留门前,萧瑜无言打开侧廊处的窗子,朝阳初升,清晨的微风抚过他伤痕累累的身躯。
“我都知道了,冬儿,我余生没有遗憾。”
“只此浮生是梦中”
那道分隔两人的殿门消失不见了, 冬儿心头的刺痛也随着眼泪淌尽消失不见。
所以心中已然放下了吗,冬儿想或许是的,她很想萧瑜, 即便从未离开他,即便才刚刚见过他, 她还是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 一生一世都说不尽, 要永远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说下去。
她呼喊着觉慧的名字,可是无人应答, 又呼喊萧瑜的名字,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冬儿才回身,便扑入了一片柔和的暖光之中, 觉慧端坐在她面前, 身后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背对两人站着,冬儿看她莫名熟悉。
“这位姑娘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觉慧抬眸,眼中有喜悦的神色。
“你来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 可惜了,你应当和我去修行。”
冬儿不愿意, 连忙摇头。
“萧瑜呢, 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你问哪一个?”
觉慧狡黠说道, 可是还不等冬儿回答,他便好心说道:“罢了, 如今我时日无多,不强求什么了,他们都很好,一个今后不会因杀孽深重反噬其身,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另一个也不错,和你一样,今后不会再为两世的情缘困扰了。”
冬儿似懂非懂,问道:“那我可以回去了吗,萧瑜他一定很担心我,还有梅音他们,我……我是可以回去的吧?”
“回去?你想回哪里去,你从来就没离开过,又要去哪里呢?你现在要做的,应当是好好休息,去吧,不必说再见了。”
他转过身去,对那个女子说了颇为熟悉的话:“你也随她看到了,两世的牵念留恋,此后不会再困扰你了,你们的缘分没有尽,且化作清风雨露,了却此世吧。”
那个女子点点头,随后消失不见,冬儿听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转身去看,那个女子正一步步走向萧瑜的寝殿门前,她好像知道这是谁了。
“去吧,既然两世的交错自此分明,你也该去见他了,这一世他还需做一位好君王,弥补前世的罪孽。”
冬儿想为萧瑜辩解:“虽然不知道殿下他究竟有什么罪孽,但是他也是为了报仇。”
“我知道,报仇我也是很支持的,有仇为什么不报呢?”
他此时说起话来更像是以前自己熟悉的觉慧,冬儿便趁机问起那个自己问了许多次的问题:“所以你究竟是谁,是神仙或者是你说的那个无爱无恨无挂无念百转轮回佛吗?你说你也病了,那我们能不能治好你呢?”
觉慧笑道:“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我没有病,也无需医治,我只是一个在世间修行的小僧侣而已,所以我很厉害,对吗?”
冬儿点头,还想问许多问题,他却起身撑开佛珠套在冬儿的脖颈上,这是冬儿第一次很近看清他的面容,让她回忆起记忆中许多人的脸,可是又都不是那样,他如今变得像是普临寺后山那尊大佛像一样了。
他的指尖点在冬儿的眉心处,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口中增添了些苦涩的滋味,不过蜜饯的酸甜味更胜,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小声说着话,用玉轮揉按着她的手臂。
冬儿努力睁开眼睛,起身时惊动了握着她的手坐在一旁的锦书和祥雁,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冬儿醒来,呆滞片刻才兴奋惊呼告知旁人,冬儿擦去眼角未干的泪水,问锦书陛下怎么样了,如今在哪里。
“陛下前日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了,虽然第一日就醒来,可是也一连三日不曾上朝,闭门修养,说来也怪,从那时候起娘娘的身体也好多了,吃得下药和清粥,面色不再惨淡,只是不见醒来。”
祥雁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还是锦书最先平复下心情,告诉了冬儿她此时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陛下今晨刚来看过娘娘,在床前陪伴娘娘许久,他告诉奴婢们,如果娘娘今日醒来,一定知道要去哪里找到陛下。”
“我知道?”
“是,陛下的确是这样所说。”
冬儿神思还有几分恍惚,问道:“我一直在睡觉吗,我睡了整整三日,居然是这样吗?”
“是啊,说来那个宫外来的僧人的确有几分神通,娘娘这几日除却做了些噩梦,睡得一直很安稳。”
冬儿点点头,她知道萧瑜在哪里了,不顾锦书的阻拦,起身便下床穿衣,她如今身上不累不痛,很有气力,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快点见到萧瑜,她披上一件外袍,挽起一个简单的发髻便出了门,提着衣裙一路奔跑,跑过秋色清韵的宜兰园,跑过宫人行色匆匆的长街,不顾宫人的惊慌拜见,不顾身后之人的呼喊,就这样放纵一次吧,她现在什么也想不到,她想一刻不停奔跑到萧瑜身边。
如今正是秋日的清晨,丹凤门上的天空清明庄严,连接着京城薄雾间鳞次栉比的朱红屋檐,无端增添了几分清艳的蓝色,唯余几片淡淡的白云留恋其间,萧瑜正背对着楼梯站在旁侧,百无聊赖间伸手去接清风送来的一片秋叶。
他如今面色微白,虽然未褪去病容,可是依然明艳好看,冬儿高呼着他的名字一路奔向他,她要说什么呢,是说自己很想他,想得不能再想了?还是说一些相伴今生不分离的话?似乎这些都可以说,但是似乎都不足够言明她心中千万思绪。
她还没有想明白,便已经扑进了萧瑜的怀中,他轻松接住她抱她转了一圈,冬儿自己哭得说不出话,故而只好故作坚强去擦拭萧瑜眼角的泪水。
他似乎也经历了许多事,清减了不少,她要为他做许多好吃的补回来,要缠着他让他继续陪自己练字,她不想做一个懂事明礼的皇后了,她想就这样抱紧萧瑜,再也不要放手。
“好啦,”温热鲜活的触感让萧瑜再难抑制此时激动的心情,他握着冬儿的手擦干两颊的泪水,一面浅笑,一面哽咽说道:“我也才刚病好,冬儿如今养好了身体,就来这样辛苦我,怎么不问问我的身子如何,不问问我这几日在病榻间如何……”
冬儿不语,踮起脚去亲吻他的唇瓣,一如她以往与他亲昵时那般轻柔,枕靠在萧瑜肩头蹭了蹭,好奇怪,在梦里遇到前世萧瑜的时候,她只觉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如今抱着萧瑜,却还是忍不住失声哭泣。
她抽噎问道:“那日觉慧骗冬儿,说殿下为了治好我的病,做了傻事伤害自己,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冬儿仰着红肿的小脸望着萧瑜,颇有几分威胁和质问的意味,可是在萧瑜看来却是这样可爱,为了让冬儿放心,也因为自己从前许诺冬儿,不论何事都要一同承担,他说自己的确是做了一些傻事,不过并没有伤害自己。
“那很长很粗的针锥呢,痛不痛?”
清晨时寒风沉重,萧瑜担心她再这样不停流泪会受风寒头痛,解下自己的斗篷将两人包裹在一起,垂眸轻叹:“当然很痛,那样的东西刺在胸口,我连害怕的感觉都不知道了,冬儿都不知道我病得有多重,若是不用这样的方法,又怎能治好身体呢,所以你知道要怎么好好补偿我了吧。”
冬儿知道,她这次不再害羞犹豫,捧起萧瑜的脸吻他,舌缠绵着他的舌,齿贝碰撞时发出细小暧昧的声音,两人分开时,萧瑜想起从前很多次的亲吻,心底便不再被遗憾与痛苦纠缠,唯余清风雨露一般的无限温柔。
她垂下头擦眼泪,喃喃道:“如果不是我心中牵念太多,就不会让你再忍受一次离别之苦,让你这样无端遭受痛楚了。”
萧瑜所经历的的事并不比冬儿少,他也已经看过了觉慧让萧琳代为转交的那封书信,故而并没有因为她所讲的奇怪的话感到疑惑,只说:“不是你一人的牵念,不必再想这些事了,我知道你原谅了我……从今以后,我们要比从前更好。”
“世事无常,但是我们一直都很好。”冬儿安慰道,她忽然想起了见到前世萧瑜时脑中所填补满的有关前世的记忆,是,她如今确信两人一直都是相爱的,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挽着萧瑜的手认真说道:“殿下,你还记得给冬儿讲过的那个相思树和长情鸟的故事吗?”
“记得,怎么了?”
她又一次哽咽,只是如今的泪水并非因伤心而落。
“其实,这世上并非只有一棵相思树,也并非只有一对长情鸟,翅膀残缺失去同伴追悔莫及的那只小鸟也并不是祈求上苍换回了自己的同伴,而是因为他和同伴始终心意相通,没有忘记彼此,他的同伴没有忘记他,他们一生的缘分没有尽,故而长情树生长一棵又一棵,总能找到最好的一处让他们相伴相栖,不受残缺病痛困扰,无需忍受分离之苦。”
一滴眼泪自萧瑜眼角涌出,停留在他唇角浅浅的弧弯处。
“原来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的确要圆满许多,我希望这两只小鸟不论是留在哪一棵长情树上,都要永远相伴相飞,永不分离。”
他和冬儿都不再言语,看向薄雾消散之后京城繁华盛茂,远眺青山碧水,冬儿问萧瑜在这里唱歌会不会有人听到,萧瑜摇摇头,她便唱了起来,没有词句,只是哼唱出的轻柔调,虽然刚刚从病床中起来,她的声音却不见半分沉闷。
萧瑜怀抱冬儿,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侧,这时太阳已攀升至高处,看来今日是难得的暖秋天气,他想起梦中重逢之时冬儿对他说过的话,他这一生为身受残虐桎梏,他不敢去接受自己,也不敢去回应她的爱,他忘却了她最初就对自己吐露的那句心声,她从来都是用心爱着他。
“冬儿不后悔。”
萧瑜也是一样,今后他不会再纠结于遗憾愧悔之中,他想起从前与冬儿度过的日日夜夜,他心中那道被人生生撕碎的裂痕,终于被这些让他回想起时唇角便微微上扬的甜蜜填补完整,他抱着自己最爱的人,还有余生漫漫光阴等待。
他和着冬儿的歌声一同哼唱起来,冬儿笑吟吟问萧瑜他今日想吃什么,她喝了好几日苦汤药,现在口中没什么滋味。
萧瑜思量片刻,说想和冬儿一同去小厨房看看,他今日不想上朝,也不想处理政务,他先前说要和冬儿学做佳肴,当做他教冬儿读书写字的报酬,如今这笔账亏空许久,是要还上了。
“但是你不许说我,不许骂我,人人都有擅长的事,我的脸皮很薄,你要多夸奖我我才能学得更好。”萧瑜回想起之前做饭的经历,似乎不那么美妙,于是微微蹙眉补充道。
冬儿停下口中的哼唱,回过身望向他眉间的担忧,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表露担忧的神色,如今居然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她笑了,握紧他的手道:“这是一定的,但是殿下你学会了之后要经常给冬儿做好吃的,你不是很喜欢算账来去的吗,哼!那冬儿之前给你做得好吃的也要算,殿下都要补回来……不过我想你学得没有那么快,想必今后的每一天,殿下都不能离开冬儿了。”
*
觉慧在为冬儿医治后曾让萧琳代为转交一封书信给萧瑜,依照信中所言,冬儿三日后便能苏醒,此后余生不再为心悸之症所扰,如若冬儿不曾苏醒,也务必不得前往法华殿打扰他修行。
萧瑜对此自然应允,也早已命人备好觉慧所要求的黄金珍宝,故而冬儿苏醒当日午后,两人便依照约定前往法华殿面见觉慧,然而却只见到他安然端坐佛前,容色安宁,不知何时已然坐化离去。
觉慧所留不过唯有一封简单书信,除却当日所赠予萧瑜的谶语,便只有寥寥几笔,一来祝福两人携手相伴余生,二来劝勉萧瑜为君勤勉仁厚,至于他究竟是谁,他从何而来,他为什么能知晓两人的心中之念,恐怕不会再有回答,也无需再做回答。
萧瑜和冬儿在殿中无言停驻许久,离殿后,萧瑜下旨将原本为觉慧所备的黄金珍宝押解送往幽州普临寺,用作修缮佛寺,将其封为皇家寺院,并于后山修建宝塔安葬觉慧的尸身,供百姓瞻仰。
冬儿病愈,有关孙青茹涉嫌以巫蛊之术谋祸皇后一案也很快告破,虽沉冤昭雪,固然萧瑜有爱惜才能之心,孙青茹亦知自己曾经对立后一事染指过多,年老体衰,不便留于京中,便辞官归乡开办书院,虽远庙堂,却得桃李天下。
自此一事过后,萧琳不再同萧瑜提及离京请封江州一事,腿上落下的残疾也于入冬之时转好,此后尽心辅佐萧瑜稳定朝堂内外,与王妃安居京城之中,只是一如既往不愿与朝臣有过多来往,于科举舞弊一案中假意同萧瑜离心,借机铲除朝堂二心之臣,自此政令通达,萧瑜力行改革,再无后继之忧。
自皇后病愈至深冬初雪,京中鲜少流传有关皇后娘娘的消息,间或有传言称当日皇后已然病故,只是新帝伤心欲绝,为安稳朝堂秘不发丧,只是此番流言还不曾传开,新帝便带着皇后前往太庙祭祖,似乎是有意堵住蜚短流长一般。
只不过相较于如今身体康健的皇后娘娘,令京中乃至天下更为震惊的应当是那位自称老饕红袖的书法大家竟然又重新回到京城售卖字画。
此女颇为神秘,并无一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无人知道她年方几何,只知自夏末入秋以来,她的字画在京城与幽州逐步闻名,与前朝才女楚琳琅不相上下,富豪之家,书香之门争相购买以作收藏。
可是入秋后,她却不知游历何处,许久没有新的墨宝见世,众人纷纷猜测她已绝笔,故而从前的书画更为珍贵,一副小小匾额字竟能卖出黄金千两,如今竟猝不及防再次售卖,笔力相较于从前更为醇厚,却依旧如从前一般,与他人书墨一般价格。
为此,有并州富商豪掷万两黄金,希望从店铺老板口中得知这位老饕红袖的真实身份,可是店铺老板却不肯答应,至于原因为何,自然是老板被亲自召入皇宫面见帝后,得知自己从前赏识书墨的那个无名小女就是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当今人人称赞的书法大家老饕红袖。
皇后娘娘待他一如往日尊敬,谦和请求,只求他能继续售卖自己的字画,求他不要告知旁人她的身份,为此陛下许他三世恩荫,这岂是万两黄金便可买走的消息。
虽无法得知此女的真实身份,众人也大多能从她的墨宝中寻得蛛丝马迹,比如她不愧对自己的名号,喜爱编写食谱,又比如她的字画用纸金贵,必然身在富庶之家,更或许她是皇亲贵女,只因她的书墨有皇宫新修缮的庭院做配,如此种种传入皇宫之中,也就只有让冬儿和萧瑜会心一笑了。
经历了生死一遭,冬儿的书法大有精进,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从前相较楚琳琅究竟差在了哪里,不知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想起她和萧瑜两世的情缘,便知晓了何为神韵,何为风骨。
相较于楚琳琅半生漂泊,从前的冬儿经历的的确太少了,只是如今她虽依旧年纪轻,提笔之间所想所思却不仅仅只是此世小情小爱,她喜欢幽州,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她要写完,她和萧瑜的故事也要字字记录,她知道长情鸟和相思树的故事未尽,她和萧瑜的红线永远牵连。
思索间,萧瑜已经将彩墨透干的画放在冬儿面前,拿起她为普临寺新题的匾头仔细端详。
萧瑜问她方才不回答,心中是在想什么,这是一个从前冬儿喜欢问他的问题。
“冬儿真的不打算让众人知道谁是‘老饕红袖’?你怎么这样耐得住性子,我都要忍不了了,你的书墨已经闻名,可是我给你配上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图画还不曾让人知道呢,难不成你是嫌弃我的画已经配不上你的字了?”
冬儿知道萧瑜是在打趣,但还是说她只想要萧瑜的画在旁,这是两人很久之前就期望的事。
“孟小冬不怕被人知道得晚,但是如果现在就让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因为我的身份,不好好看我的字了。”
萧瑜点点头,清俊的眉眼微垂了几分,有些歉疚地说:“终究还是我连累了你,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之家,你如今便是真正的孟小冬第一了。”
“不是连累,如果没有萧瑜,冬儿或许也会很好,只是一定没有现在这样好。”
她拿起笔沾满萧瑜为她研磨好的墨汁,在皴笔的山石间偷偷藏下她和萧瑜的名字,不知道这幅字画最终会到谁人手中,又不知道百年之后,甚至是千年万年之后,会否有一人窥见这暗藏的情意。
“我从来没有后悔遇到殿下,从前是这样,今后也是这样。”冬儿放下笔,抱着萧瑜放松着有些酸楚的肩颈。
“我偏不要顺着你的话讲,”萧瑜带着些孩子气轻哼道,“我可还不甚满意,我想再早些遇见你更好。”
“不行,不可以贪心!”
“什么不行?什么不可以?”萧瑜佯装生气了,抱起冬儿便向内殿走去,抬手散了侍奉在侧的宫人,贴在她耳畔沉声道,“我不喜欢听不可以,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又落雪了,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冬儿枕在萧瑜肩头,两人烤着火懒懒散散缩在被中,肆意浪费大好光阴,阳光携着雪片映射的流金照在冬儿的面颊上,就像萧瑜方才的吻一样炽热,她轻抚萧瑜胸口已经淡去的疤痕,说她想起那天最初见到萧瑜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雪天。
不管怎样回忆,那就是一个很好的雪天,遥天万里,红墙碧瓦之上是绵绵不尽,闪烁着金光的白雪,那个时候,命运的红线便已经紧紧相连。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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