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君子
听闻萧珍谋逆的消息, 梅妃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惊慌的神色,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面对萧竞权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她却觉得莫名可悲可叹。
萧竞权吐在地上的鲜血有些暗红,刺痛了梅妃的眼睛, 她多希望这是自己刺进他身体里的尖刀滴在地上的血, 可是她还是似乎出于本能一样, 拿起自己放在一旁几乎不用的手绢,为他擦干净了嘴角,将放冷的茶递到萧竞权唇边。
“陛下, 如今如何是好呢?睿王妃和珍儿的孩子还都在这里,不如让臣妾出去和他们谈一谈吧,珍儿也许只是被旁人蛊惑了,他毕竟是您的孩子, 陛下对他寄予厚望, 说不定此时他还没酿成大错,还有回转的余地。”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助萧瑜一臂之力,还是真心在求他饶恕。
萧竞权握住她的手,苦笑着说:“你是真的不懂, 还是真的怜惜这个逆子?你如今怜惜他, 却不知道他如今在外如何调兵遣将,意欲取我二人的性命呢?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啊!”
他打起精神, 命人将睿王妃带下去严加看管, 随后在李素与梅妃以及十余位殿前侍卫以及秘卫的陪同下一起打开殿门,走向仁寿宫主殿前, 看着几乎就要被攻破的大门,不知道他此时是何种心情。
一旁的秘卫见殿前大门几乎支撑不住, 在一旁也略有些心急,劝解萧竞权不要再多停留,若是等萧珍的人马攻破城门,再撤离仁寿宫可能会生变故。
萧竞权看着摇摇欲坠的防守呢喃:“朕知道,朕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必要再见他一面,如今想想,或许是不必了。”
他抬高了一些声音,让秘卫告诉萧琳和幽州大军主将以及宋济民,告诉他们务必要保全萧珍的性命,其余叛军等一并诛杀,今日死守行宫众军卫及诛杀叛军者皆有重赏。
随后,萧竞权带着梅妃及其他嫔妃等从仁寿宫宫中的暗道撤离,萧竞权命梅妃将自己暗阁中的圣旨拿出,放在了自己的主位之上,梅妃这时才看过了那道圣旨,圣旨上书册封萧珍为太子,萧璇为端王,可是这圣旨如今也再没了意义,留在此处,或许只为诛心二字。
梅妃突然很想知道,紫宸殿那道圣旨上所写的内容,又会否和这道圣旨上的一样呢?
仁寿宫的兵防本就被萧竞权撤走大半,萧竞权安全撤离仁寿宫主殿,侍卫们也不做顽抗,萧珍和其他叛臣的精锐很快便冲破了仁寿宫,一路厮杀至殿内,却不见任何踪影,只是在偏殿找到了已经疯癫的睿王妃。
萧竞权带走了自己的皇孙子,却并没有带走她,睿王妃将自己的脸和后背抓挠得满是血痕,不停说着什么“他在看着”,“有人在看着我们这”这样的字眼,她看到萧珍和自己的父亲便笑,随后又忽然说什么众人的死期到了,萧珍把她抱在怀中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却一口咬住了萧珍的手,咬得他鲜血直流,疼痛难忍,才不得已将她放开。
“我们的孩子呢,他去哪儿了,说话啊!父皇他们呢,皇贵妃呢?”
他清楚自己所行乃是一步险棋,即便把行宫包围,援军也将很快到达,他要么杀萧竞权即刻登基,要么挟持萧竞权与皇贵妃为保,逼萧竞权让位,可是如今萧竞权却凭空消失了,他手上的筹码便只是一笔空谈。
萧珍不相信自己的谋划就这样毫无声息的失败了,看向身后惶恐不安的追随者,他大叫一声,发了疯一般冲向殿内,却看到被丢在龙椅上的圣旨,将那圣旨打开来看,又好似被炭火灼伤了手一般丢在地上。
萧竞权撤离行宫,迎来率领幽州大军前来救驾的萧琳与宋济民,只是看到萧琳满怀担忧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再无力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向萧琳点了点头。
宋济民上前一步,恭敬问道:“陛下,如今幽州大军已将行宫包围,行宫之外叛军已悉数诛杀,如今是否攻入行宫之中诛灭反贼,还请陛下下示。”
萧竞权松开了紧握着梅妃柔夷的手,那手无力垂落在身侧。
如今在行宫外已经听不到什么厮杀声了,似乎方才的一切都从从未发生过一般,明日萧珍便会来到行宫与睿王妃与幼子同住,他会召见萧珍询问他朝中事宜。
可是这些事从未有过可能,如今也悉数幻灭。
“不必……暂且将行宫包围,诸叛贼不得有丝毫遗漏,再过一两日吧,再过一两日……”
他恍惚说道,随即又牵起了梅妃的手,背离众人的恭送声,携她进入屋内休息,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等待一两日。
宋济民和萧琳对视一眼,离开了萧竞权和梅妃所在的小院,行至无人处,宋济民对萧琳说道:“陛下似乎早就预料到睿王殿下意欲谋反,可是不知为何今日陛下如此失魂落魄,臣并无殊荣侍奉朝堂,不知道陛下亦是这般性情之人。”
“或许是吧……父皇常常谈及嫡长,可是心中却从未因嫡庶之别有所偏私,他似乎对所有人都曾给予厚望,可是似乎我……还有我那些皇弟们,我们之中并无一人能让父皇满意,我们终究不是父皇。”
他不能违逆自己迟迟不见萧竞权贴身行宫的担忧,可是又不能忘却幼年时目睹自己母亲因那人凄惨亡故的回忆,萧珍此时又是何种心情,萧琳想不明,也不愿多想。
天空中炸响了几道惊雷,积攒多时的闷雨顷刻间毫无防备击向地面,萧琳与宋济民被困于廊下,看着这倾盆大雨愔默无言。
远处行来一个身形清瘦的侍卫,将两把伞递给了二人,宋济民看清楚来人是萧瑜,忙要行礼,却被萧瑜拦下。
“秘卫还跟在萧竞权身边,不可……”
宋济民点点头,随后撑伞离开,便与萧瑜和萧琳两人交谈。
“二哥似乎心情不大好?方才我并不在场,他是否说了什么话,让二哥心中不快?”
萧琳摇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站之处已经有雨水潲入,向后撤了半步,与萧瑜站在一起。
“没什么,母妃她亦平安,你不必担忧,也不要冒险前去看望。”
“瑜儿明白,多谢二哥提醒。”
“今后,就不再是提醒你了……瑜儿,你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萧瑜微笑着点点头,眼底的欲望与恨意却再也按捺不住,冲出他的眼眸,将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机不可失,此乃天赐良机,二哥若是有什么顾虑可以告诉瑜儿,有时一人之谋划并不能尽善尽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感叹,你和说过,前世你用了十年光阴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如今还不到一年,就要一举成功了,我只是由衷的恭贺你,我相信你一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哪有什么万全准备呢,”萧瑜自嘲道,“不过又是一步险棋,就算凭借此次机会揭露他当年鸠父弑兄得国不正,逼他退位,我登上皇位,也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将军武官们拥兵自重,文官表面温顺,实则暗藏二心,萧瑜的上一世停留在他登基前夕,可是这样如履薄冰时时提防的未来,他却早已经历过了相似的无数次,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萧琳转头看向他,可是对上萧瑜的目光,却不由得转开了头。
“既然二哥不喜欢瑜儿这样说,也请你不要说方才那般伤我兄弟二人情谊的话,你我皆是深宫中长大,也知晓这手足之情在皇家是虚妄之物,如今更是见到他萧竞权众叛亲离,成为孤家寡人——可是我并不愿如此!”
此次与冬儿分别时,萧瑜告诉她,或许当日对她许下的诺言,不日就可以实现了,只是不知万事平息之后,回到她身边的那个人,还会不会是自己。
冬儿告诉他,她会一直在幽州那间小屋里等着他回来,她相信回来的人永远都只会是萧瑜。
九州四海,千秋万代,凡是登上帝王之位者,便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萧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可是他知道,自己自心底由衷盼望,他知道自己并不愿意。
萧瑜眼眶微热,柔声道:“当日夺位,所为一个权字,今日谋划,我却想为一个‘念’字,我还这样年轻,我还有冬儿和母亲,我的皇兄和我结识过的忠义之士在我身边,我想我应当是可以做到的,我不想成为萧竞权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成为从前任何一位帝王,我只想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
“一定会的,我知道你可以,母妃和冬儿她们也是对你也是这样的期盼。”萧琳答道,可是他心中还是隐隐担忧,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萧琪和如今生死未卜的萧珍,想起方才失魂落魄的萧竞权,他看着萧瑜满怀热忱的目光,想要为他高兴,可是这高兴中却尽是隐忧。
*
再过一两日,这是当日萧竞权恍惚之间说出的话。离开行宫后当夜,他便起了一场高热,因病昏睡不醒,足足两日有余,沉顿于梦魇之中。
他的近况,萧瑜从萧琳口中悉数得知,他称萧竞权这样失意,或许也不过是假意称病,实则是想要看看身边之人会否就此生出二心,他也好一并将威胁自己皇位之人踢出罢了。
萧琳对此不置可否,他也已分不清如今的萧竞权究竟是真的因萧珍谋逆病倒,还是如从前一般假意试探,只是默默在其榻前侍奉。
萧珍与其他叛臣及其率领叛军被围困于行宫之中足有两日,据幽州军卫来报,叛军众萎靡不振,气势颓丧,只在第一日时企图奋力突围,攻破围堵,此后便再无声息。
萧竞权第三日才从高热与梦魇中惊醒,醒后第一句,便是问萧珍是否已降,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迟迟点头,随后由宫女侍奉梳洗,预备面见多日不见的朝中大臣。
他沉默无言,直到冠冕压在他的头顶,他的手拨过额前冰凉的十二旒珠,看了看等在门外的萧琳,才轻声下了旨意。
“告诉幽州军,让他们攻入行宫,不必再围堵外围……除那逆子外叛者一概诛杀,凡朝中大员参与谋逆者,诛九族——记住,要让睿王活着来见朕!”
睿王谋逆这场惊天骇事,至此时才算是尘埃落定。
自当日一会,萧竞权至今不曾同萧琳讲话,默默前往这两日来宫人加急修缮的旧苑,接见朝中大臣。
幽州大军闻号而动,一声令下便如潮涌杀入行宫之中,不过两炷香的时间,萧珍手下三百精兵悉数被杀,萧珍被生擒后严密关押。
行宫虽不比京中宫苑金碧辉煌,却也因是在前朝宫苑旧址上修建而成,本有霞明玉映,光华夺目之恢弘,如今却只见血流成河,满地尸体。
自萧竞权即位,虽屡有谋逆反叛之事,可是如此血腥之时,却是自建元以来前所未有。
萧珍被擒时正怀抱着惊慌疯癫的睿王妃坐在王位之上,睿王妃已然不幸小产,萧珍一手怀抱发妻,一手拿着那道沾满血污的圣旨,木然看向殿外血肉飞溅,尸骨陈横。
萧竞权得知了萧珍被擒之后的消息便早无一眼,退朝后命秘卫将萧珍转移看押,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样的看护自然是难不倒萧瑜的,自幽州杀吏案结陈,他便在杨羽的帮助下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入秘卫之中,也好掌握萧竞权身边的消息。
何况有一些事,他还需要自己的好四哥萧珍助一臂之力。
*
夜色深沉,月匿云间,萧瑜躲过看守萧珍的秘卫,同萧琳一起进入关押昔日睿王的偏殿。
萧珍穿着当日的将服,冠发散乱,双目空洞无神,看着地上碗盏中的食物分毫未动,算来他已经有三日水米未进。
他听出了自己二哥的脚步声,这是一个让他半生怨恨嫉妒的人萧珍再熟悉不过了,可是正当他打算拾起败寇之姿仰面望向萧琳时,却见到了一张足以让他呼吸凝滞的脸。
萧瑜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眼神,是该说得意,还是该说畅快?他难以言说看到萧珍神情时的心思,只是觉得怅然若失。
“四哥,别来无恙啊,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难道你不认得瑜儿了吗?”
萧珍双目圆睁,他怎么会不认得萧瑜,可是他又怎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萧瑜。
“别这样看我,我来此不是向你解释为何我还活在人世的,你就算盘问上一天一夜,也说不清其中缘由,我只是听说你似乎疯掉了,故而来看看你——回想当日我在宜兰园中,你似乎从来没有看望,兄弟情谊,就要这般生疏了吗?”
萧瑜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快,似乎如今几人并非是身处牢房之中两相对峙,并而是幼年时校武场上一次有些过分的玩闹而已。
萧珍说不出话来,他将目光移向萧琳,想要求得一个答案,这样子让人心生怜悯的眼神,萧琳前不久才在萧琪的眼中看到过。
“晚膳时皇母妃问过了父皇的意思,他应当不会杀了你的,睿王之位待你的孩子成年之后接继,回到京城后,你会牵往永巷中居住,琪儿也在那里。”
他没有像萧瑜那样说什么讥讽的言语,只是淡默地将萧珍未来可能的命运告知。
“睿王妃已经无恙了,只是腹中的孩子没能保住,那是个成了形的女婴,你若是想给她起个名字,可以告知与我,我会命人将孩子好生安葬。”
萧珍勉强坐起身,两人这才发现他的双腿膝盖以下已被棒打至血肉模糊,想必今后再不能站立了。
他冷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二哥,你是真的不恨我,还是到了此时此刻还在虚情假意?已经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当日泄露你的行踪,害你落下余生残疾——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父皇他就没有告诉你吗?”
见萧琳并不回应,萧珍敛起笑意,抬手指向站在萧琳身边的萧瑜,忽然大笑道:“父皇啊父皇,你这样宠爱二哥,却还想不到他究竟和什么人勾结在一起吧——我一定会活下来的,我要等到那一天,他看着你的脸,那个时候我才是真的感到痛快啊!”
萧瑜目光如炬,不沾染半分感情地睥睨着萧珍,忽然也笑出了声,两人的笑声重叠在了一起,像是鬼魅哭泣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我是该说四哥天真呢,还是该说四哥有所觉悟呢,你究竟从哪里看得出父皇对二哥宠爱,难道此时此刻,你还有没有认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吗?”
他瞥见被萧珍小心翼翼珍藏在袖中的那道圣旨,只觉得萧珍过分可怜,对于他的恨意甚至冲淡了几分,提衫坐在萧珍面前,将他袖中册封他为太子的圣旨抢了过来。
“四哥不会心中觉得后悔吧,后悔自己沉不住气,后悔自己怎么就被人怂恿谋逆篡位,若是能耐心蛰伏,说不定你已经入主东宫了,是吗?”
萧珍躲避着萧瑜的目光,掩饰自己被说中的心思,无处遁形之后,便是勃然狂怒,他想抢夺那道圣旨,身子却无力支撑倒向前方,咒骂着萧瑜,说他如今小人得志又能如何,终归已经是一个阉人罢了。
“四哥的脾气还是依旧,犹记得前世十年不见,再与你会面时你对我说的话,也是这一句。”
萧瑜丝毫不恼,托着腮微笑看着萧珍,随后轻轻一抛,将那圣旨丢入一旁的火盆之中。
萧珍无力争抢,看着那圣旨在火盆中付之一炬,似乎他自己钩织的那套欺骗结网也在此刻一同化为灰烬。
“你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萧瑜,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如果你是想要报仇的话……你就杀了我吧,来吧!我做过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但是我求你,求你不要再伤害我的孩子,这一辈的恩怨,就在我们之中做结吧!”
反复提及过往之事,萧瑜虽依旧面带微笑,可是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冰冷,他摇了摇头说:“这可怎么能行?我遭受的屈辱,我心中这滔天的怨恨,杀了你一个怎么能够呢?莫说是你的孩子,包括睿王妃娘娘,你母家九族,我都要杀个干净,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
所思君子(二)
前世的萧瑜的确是这样做的, 可是那份腐蚀骨血的怨恨,已经在前世就烟消云散了。
萧珍大怒,想要抬手去掐住萧瑜的脖子, 萧瑜亦没有闪躲,任凭他的手无力地扣在自己颈侧, 可是萧珍却不敢用一点力气, 他崩溃地乞求着萧瑜谅解, 萧瑜冷冷说道:“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才二哥说的话你一点都没听到吗?再这样哭求惹我烦心,我连肃妃的陵寝也一同挖开!”
眼前之人依旧是自己的九弟萧瑜, 他与自己相比年纪尚小,似乎还有一丝幼时一同玩闹时未脱的稚气,面上笑容暧缓,可是萧珍的乞求却戛然而止, 他恍惚间看到萧竞权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厉声呵斥。
萧琳并未说什么, 依旧问方才的那个问题,问那个未能降临人世的女婴要如何处置。
萧珍片刻后轻声回答:“这个孩子命苦,是我害了她还有王妃,就让她随母亲姓氏, 叫做长生, 来世寻个好人家投胎吧。”
“知道了,”萧琳答道, “我要问的事问完了……珍儿, 从前我与你便交谈不多,并未尽什么兄长之责, 事已至此,我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之语。”
看着萧珍血肉模糊的双腿, 萧琳于心不忍,从袖中取出了一包治疗伤口的的白药,俯身放在萧珍身边。
“只是还需要为我自己辩白一句,我从没有想过和你争夺太子之位,也不知你为何恨我,你恨错了人。”
“二哥……我,我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想要——”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二哥从前便对你很好,他对每一位皇兄皇弟都关怀呵护,这些日子,为了这太子之位,你对他做了不少事,如今你想要的得到了吗?”
萧珍垂下了头。
“是我贪心不足,失了兄弟之情,走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父皇他留下那道圣旨,我就已经明白了,我输了……”
“你竟然还在想那道圣旨?”萧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知不知道紫宸殿中还有一道圣旨,其上也有册封太子的内容,你猜那一道圣旨里面谁会继任太子之位?”
萧珍疑惑地看向萧瑜,萧瑜竟然真的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交到了萧珍手中,其上分明写着立萧璇为太子。
“这,我不信!这是你骗我的,萧瑜,你究竟是人是鬼!你是来索我的命的,对吧?”
萧珍疯狂摇着头,将那道圣旨丢回萧瑜怀中,可是看着对面沉静如水的目光,他知道如今骗人的是自己,萧瑜有什么理由欺骗自己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两道圣旨都没有加盖玉玺,父皇的玉玺我们也没有找到,除了他本人之外,再无一人知晓,就像是父皇的心思那般。即便是我们这些人啊,为人之子,却也搞不懂为父之人的心思。”
萧珍依旧不可相信,萧瑜直言道:“二哥的腿有了残疾,他不能继承大统,可能的人也就只有你和璇儿了,可是你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啊,他怎么会在乎未来究竟是谁登上皇位,他如今只在乎这天子之位会否是他的而已。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轻声道:“你总是以为父皇偏私二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身体落下残疾的人是你,余下的是二哥和璇儿,那么二哥的下场并不会比你好上许多。”
萧珍又想起了从前许多次萧竞权的苛责与漠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父皇会对他疼爱的嫡长子萧琳如此,他不相信。
“你原定的宫变之日不是那一日,是因为那张字条,所以你才无法按捺,匆匆兵围行宫的,对吗?”
看着眼前熟悉的九弟萧瑜,萧珍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恐惧,萧瑜可没有那无孔不入的秘卫,他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为了那一张字条?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张字条吗!”
萧珍心有不甘,他不相信这一张字条断送了他和萧竞权的父子亲情!
“我的确自幼时起看不惯瑰儿和三哥,厌恶他们有宸妃相助,对我和我母妃百般欺压,可是我从没有想过杀了他,我怎会在宫中杀人?那张字条不是我写的!可是就是因为这一张字条!就仅仅是凭借着一张字条!”
就是因为这个可笑的缘由,他满心敬仰的父皇才对他百般磋磨,冷眼相待,他如履薄冰做了那么多事,却只是因为这一张字条,就能被他的父皇抛却所有的父子之情,惟余怨恨与猜忌吗?
萧瑜淡淡道:“萧瑰是我杀的,我最恨的人就是他,他不可能被我原谅——至于那字条,那也是我写的,因为我同样恨你,也恨萧竞权,不过就当是我厚颜无耻一回,我要告诉你,对于这件事,你真的应当感谢我才对,不怕你被父皇他猜忌,他若是真的怜惜宠信你,那你才真的是有朝一日尸骨无存,都不知道是何缘由。”
是啊,的确如此,就只是因为一张字条,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张字条。
谁让他们是皇子,皇子只要一日活在世上,便是对父皇的谋逆罢了,天子之家的父子,终究也不过是仇人罢了。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萧珍一次次发问,问他心中的不甘,却也在一次次拷问着同处一室中的萧琳和萧瑜。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都不知道。
“我从来都当他是我敬爱的父皇……从来都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能做太子,不能登上皇位,我不信我做不到!”
百般痛苦之中,萧珍回想起当日肃妃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不知道此刻他会否有一番新的体悟。
“哪一个皇子没有被父皇怜惜过呢,幼时总是期盼他能来,一月中能见到他一次便是满足了,可是后来却愈发觉得他恨,提防,猜忌,二哥三哥是这样,你和璇儿,还有我……都是这样,或许是因为他从前杀了皇祖父,杀了自己那么多兄弟,所以才会如此吧,我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萧瑜转过头,看向仿佛失了三魂七魄一般木然的萧珍,将这个埋藏了无数鲜血的秘密轻描淡写地告知萧珍。
老天或许真的是会给人报应的吧,萧竞权毒杀自己的父皇,将自己的兄弟悉数残害至死,踏着无数尸体登上那摇摇欲坠的皇位,必然也要葬送一生的心血,谨慎提防旁人用相似的方式将这皇位夺走。
“四哥,有些事或许我和二哥也无法说明,不如你把心里想说的话留下,明日父皇上朝,你亲口去问问他,如何?”
萧瑜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轻声剖白道:“其实写下那张字条,不仅是出于恨,也有我的嫉妒,甚至在我眼里,父皇想来对你关怀备至,手把手的教你写字,教你骑马射箭,作画抚琴,此前似乎从未对你有过苛责,你身上也流着‘干干净净’的汉人血液,他不必一面疼爱你的母亲,一面将你视作眼中钉刺。”
他和萧琳已经行至门前,停下脚步。
“所以我当时很想看看你们二人互生嫌隙,两败俱伤的模样,现在我看到了。”
萧瑜看到了,却依旧不觉得痛快,就像是他前世杀了那么多仇人,仗杀,凌迟,炮烙,用尽残忍手段宣泄心头之恨。
可是他只觉得怅然若失。
*
冬儿从前只是听说过京城与幽州交界处清秀山林间有一处行宫,乃是前朝宫苑修缮后所得,冬暖夏凉,乃是一处宝地,只是她在宫中当差,做着末流的粗使宫女,自然没有眼力去亲自一见。
她也已有许多日不见萧瑜,他似乎很是忙碌,或许他就要一举成功了吧,冬儿不知道,她真心的期盼萧瑜的大业得报,也是真心的思念他,即便不知那些个中波诡云涌。
冬儿从马车上下来,据说此处距离行宫还有十几里路程,她问湘琴要不要一下车看看景色,湘琴抬起帘子遥遥望了望远处山峦之间一片黛色,眉目之间的愁情并未舒缓一二。
她握住冬儿的手定了定心神,摇了摇头。
“姐姐,你若是休息好了,便还是快些赶路吧……我只怕耽误了时辰,辜负了殿下他们的信任和嘱托。”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想太多了,萧瑜和二殿下他们那么信任你,是因为你一定可以做到,却不是逼迫你去做什么违背心迹之事……可惜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也不能帮到你们什么……总之你放宽心,有宋大人在,有殿下他们在,今日过后,你的父亲和伯父他们就会沉冤昭雪了。”
冬儿笑着安抚她,她又未尝不为萧瑜感到担忧。
湘琴本想说“但愿如此”,可是话到了唇边,却也变成了“好,一定可以的。”
这条路她未尝不想尝试去走,可是当日看来,却又诚然是前路渺茫。
她不解萧瑜信中之语,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进京告御状,敲登闻鼓,殿前鸣冤,湘琴曾想过自己宁愿横死京中,也要凭着这最后的气力,为昔年不平之事鸣冤,哪怕只是杀了刘小大,也好,总是能讨回一些公道。
萧瑜却说,杀了刘小大不是公道,告发王谱,何传持亦非公道,若是还有昏聩的帝王在任,普天之下,不只有多少清白无罪的人家因为皇权横死,又有多少恶贼逍遥法外。
今日湘琴要控告之人绝非刘王之辈,而是当今至高无上的天子,如今中原的皇帝,萧竞权。
*
行宫本是因夏季京中酷暑难耐,帝王为清凉避暑开辟之所,可是如今行宫之中却闷热依旧,暗暗酵发着前几日深入青石玉柱之中的血腥味。
萧珍被擒,萧竞权再次落入病痛之中,清醒后第三日依旧深陷沉疴,不得上朝,虽有两日修养,却依旧体虚乏力,十二旒在目前颤颤,将他的视线也一并模糊了起来。
行宫大殿不比紫宸殿开阔,萧竞权本就因近来之事无心朝政,听得几个臣子互相抗辩一番,各做安抚之后便草草下朝,可是还未由一旁李素搀扶起身,忽听得殿外一声闷响,才被几番攻破的殿门薄如草纸,这声闷响直锤击在众人心头。
萧竞权缓缓落座,抬起头望向殿外,却又险些惊起。
“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难道是鼓响吗?
“咚!”
行宫之外怎么会有鼓呢,这是做什么,敲登闻鼓吗?
殿阶之下死寂一片,众臣面面相觑,萧竞权环顾一周,最终将视线停留在萧琳的身上,他也恰好抬起了头,一如既往,平和不亢的望向他的父皇。
萧竞权心中耸然一惊,坐在龙椅上的身形一垮,抬起手臂呵问道:“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人在殿外敲鼓,你们这群逆贼!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阶下侍卫无人回应,萧竞权面如土色,手指站在萧琳身边的杨羽,一时急火攻心,说不出一个字来。
杨羽微微向前一步,半侧身挡在了萧琳身前。
萧琳跪下向萧竞权行了最后一个大礼,缓缓道:“陛下,儿臣还有一事启奏,昨日幽州大军并斡卓国联军攻破碓拓,生擒碓拓老王及碓拓贵族,碓拓灭国,此乃我□□国运所至,臣在此恭贺陛下,恭贺边关罹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众臣一片哗然,望向萧琳和宋济民不知所措,果然幽州领军并不在殿上,可是攻破碓拓铁骑灭国碓拓,真的是小小的幽州领军所为吗?
萧竞权说不出话来,碓拓灭国的喜悦远不及此时心中的恐惧,他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与斡卓国的联军又是怎么回事,不禁怒骂萧琳,拔出一旁宝剑直指萧琳,让众人将萧琳与杨羽拿下打入天牢,李素让萧竞权不要惊慌,可是放开萧竞权的手臂却转身从后殿逃离。
至此,萧竞权一人独坐于大殿之上,单特孑立。
“……咚!咚!咚!”
登闻鼓声已响至八声,至第九声,依照祖宗之法,鼓罢九响,便是殿外之人进殿鸣冤之时。
萧琳继续缓缓说道:“陛下,次役大捷,我方军将功不可没,如今正在殿外等候觐见,斡卓国国主银筑将军亦在殿外等候,可是如今有人在殿外敲登闻鼓,陛下不可不审冤情。”
“你说什么!你住口,萧琳,你胆敢谋逆,你这个逆子,朕要杀了你!”
银筑的名字如同魔咒一般彻底击垮了萧竞权,他在无力起身,瘫软在座上,迟滞的脑中想要拼凑出一个答案,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言毕,殿旁侍卫将殿门打开,拦下了想要逃离宫变的大臣,众臣及萧竞权这才看见已经将殿外严密把持的幽州大军,为首有面容几位熟悉的一个年轻的将领,异国装束的将军,身穿一身白衫,头簪素纱的女子,宫中侍臣,僧侣,以及形形色色面上或愤怒或悲怆之人。
“咚!”
被敲响的鼓并非是紫宸殿外广宁门那面紫金登闻鼓,因多年日晒雨淋不加修缮,那鼓面早已如纱麻一般脆弱,经不起捶打,如今殿外这面鼓不过是临时从幽州一处小县府所得,故而声响洪亮,直击人心。
湘琴抬起头擦去泪水,朗声道:“草民郗文,幽州人士,今于殿外击鼓,所告之为当今陛下,萧竞权为君昏聩,信任残贼酷吏,构杀忠良,冤系无辜黎庶。因其昔年鸠父弑兄巧夺皇位为纪王所知,设计构陷纪王谋逆,牵连数众,吾郗氏一族因受牵连,上下灭门,蒙冤十载。”
“草民非出身世家,却也因遵家父之教熟读礼法典籍,太祖有言,法不阿贵,当今天子慢侮天地,悖道伦理,矫托天命,天下所共闻见!”
“草民一介女流,尚且知何为礼仪廉耻,可当今天子却纵使伐尽蜀州之竹,不足以书其恶祸!草民恳请萧竞权退位让贤,归还神器,以谢己罪,若得天理昭然,纵今日血溅三尺,亦已死明志,不负父母导教,天地育养!”
湘琴虽为女子,可是一番控诉却好似声如洪钟,在场众人无不悉知萧竞权恶行,朝臣大乱,议论纷纷,斥责之声,质疑之声纷乱。
萧竞权看着陌生的湘琴,又看向萧琳,又是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萧琳自不会让他死去,带着杨羽与一名御医上前,为萧竞权诊治。
“请父皇稍安勿躁。”萧琳面色不改,轻声说道,他素来淡漠,如今就连大行谋逆之事时也是这般无所动容。
此时在萧竞权眼中,他似乎已经有些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他知道这是萧琳,可是他却看到了从前的萧瑜,死去的萧瑰,还有已经疯癫的太子和沦为囚庶的萧珍。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想到一个字,“杀”,杀了他们!
他拔出宝剑直指萧琳的咽喉,可是杨羽不会让他这样做,他用手握住剑身,避免萧琳受伤,手中的鲜血沿着剑身流淌,滴砸在萧竞权的手臂与衣袖上。
“微臣感谢当日陛下提携之恩,但是陛下原谅微臣不能从命,微臣不能让陛下伤害殿下。”
杨羽抢过萧竞权手中宝剑,将其收回剑鞘之中。
殿外的鼓声再起,萧竞权只觉恍然如梦。
“微臣前紫宸殿监宫,御前近臣朱筠康,状告当今陛下鸠父弑兄,昔日毒杀诱骗碓拓将军与微臣毒杀先帝巧夺皇位,今日恳请陛下退位让贤,归还神器……”
“罪人薛庚,乃罪臣薛承容之子,状告当今陛下构陷忠良,残害无辜百姓,昔年与薛承容密谋构陷纪王殿下,致使幽州郗氏一族满门被杀,无处平冤。”
“贫僧白云寺主持,乃纪王萧平弢近侍,状告当今陛下诛戮忠正,复按黎庶口语,任用秘卫酷吏,冤系无辜……”
无论是纪王萧平弢旧部属下,还是先衡阳王亲眷,无数深知萧竞权罪孽之人轮番击鼓,将冤情与愤恨悉数倾诉,萧竞权两眼一片腥红,死死盯紧殿外之人。
他看到一个面容年轻的将军与银筑一步步上殿向他走来,那人越是走近,他的脊背之间就越是渗出森森寒意。
萧瑜行至众臣前列,将自己的盔帽摘下,缓缓抬眸望向萧竞权,父子一别,本以为将隔数载,不想今日便是重逢之时。
他容色恭谨,可是眉眼间却带着笑意,遥遥望向瘫坐在龙椅上的萧竞权,饶有兴致欣赏着他惊诧惶恐的神色。
萧瑜启唇,清朗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儿臣参见父皇,当日父皇命儿臣蛰伏边关,联络斡卓共平碓拓,儿臣不辱父皇重任,今碓拓已被我幽州大军与斡卓国联军攻破,儿臣恭贺父皇。”
真的是九皇子萧瑜!可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人怎么会活过来?
众臣骇然惊愕,萧瑜便转过身命众人看清自己的面容,向众人睥睨,目光所至,皆无人敢与之对视,惶恐惴惴。
“此次前往碓拓,儿臣亦寻得斡卓国银筑将军,得知昔日父皇为九皇子时谋逆篡位,鸠杀先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儿臣敬爱父皇,可是父皇此番行径,属实昏乱,今日之祸,实乃上天降罪,故而请父皇饶恕儿臣不敬——儿臣亦请父皇退位。”
萧琳在一旁解释道:“当日陛下责令九皇子萧瑜潜伏边关探取情报,配合驻军将领戍卫边关,此次大捷九皇子萧瑜领兵功不可没,乃我朝生民之幸。”
众臣面对萧瑜不知所措,窃窃私语之声才被压下去了一些,殿前便响起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嗓音。
“父皇,儿臣也有话要说……”
那是前几日才在此行宫之中意图谋逆的睿王萧珍。
他是被旁人抬上殿的,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梳好冠发,手持一封血书,虚弱开口,称自己谋逆诚然罪过,可是也是因在梦中得衡阳王所托,得知昔年萧竞权得国不正,才生取代之心,亦称萧竞权为君不端,为父不慈,请萧竞权退位让贤。
萧珍瞥了萧瑜一眼,轻叹一声,恳请萧瑜让自己到萧竞权近前去说话。
他本就身受重伤,如今一番挪动,面色苍白只强撑一口气,可是却不要旁人搀扶,一点点爬向殿阶之上,将自己的身体艰难地挪动至萧竞权脚下,一如他早已忘却的幼时记忆,蹒跚学步,摔倒之后迎着他父皇张开的手臂,一点点爬向他的怀抱。
他几乎是耗干了最后的气力,抓着萧竞权的下衣急促喘息着,抬头望向萧竞权呆滞却难抑怨恨的面容。
他的父皇此时在看谁,此时在想什么,总归应当不是他吧。
萧珍笑着吐出一口黑血,染脏了萧竞权的鞋子,他擦拭干净自己额头的汗珠,将头转过去,歉疚地望向萧琳,就这样睁圆了双目,道一声“二哥,对不住了”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后双拳紧握,抓紧了萧竞权的下衣。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
众臣之中冒出了一个年迈的声音,将殿内寒寂的气息破开了一道口子,随后便是此起彼伏不相统一的恭贺声,请愿声,亦有无声对抗的沉默,千百回声应答着萧瑜今日所做的一切——这是萧瑜自己选择的路。
他阖目,薄白的眼皮掩饰了此时心中百感交集,回望两世人生,往事历历在目。
再抬眸看向众臣,已是冰冷难测,从今之后,便应当只有帝王心术。
念之无谓
短短数日, 京畿之地便历经了两场宫变,百姓只听闻陛下萧竞权在行宫下罪己诏自请退位,传位九皇子萧瑜。
次日, 萧瑜回京登基称帝,建年号为昭宁, 追封嫡母圣敬皇后为太后, 生母萨妲纳兰为母后皇太后, 封颖王萧琳恒亲王,责令恒亲王与王妃薛式和离,赐婚其与英国公门下养女。
京畿之地连遭动乱, 萧瑜亦下旨减轻徭役赋税,开放粮仓救济江南灾民,命吏部及大理寺彻查冤案,严明刑典, 大赦天下, 废黜剜目,劓殄,刖足,宫阉等多条酷刑, 责令后世子孙不得再启。
这些都是冬儿跟随着裴湖日常在幽州各处游历时从百姓口中听闻。
她知道远在京城的地方, 萧瑜从萧竞权手中接手朝廷,做了许多好事, 百姓们都称赞他是明君, 夸奖他为君仁厚,必将有一番作为, 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他是不是累坏了,冬儿很想他。
当日萧瑜登基后百般忙碌, 两人只见了匆匆一面,说了不过几句话,便要分开了,萧瑜说他想等朝中事务安定了之后再接冬儿回京。
他自是想为冬儿册封皇后打通前路,也希望冬儿不要太早到京中,他还记得冬儿说过她想要写一本像《阜丰集录》那样的书,冬儿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不曾游历,册封她做皇后成为国母是他无数次立下的许诺,是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送给冬儿最好的东西。
如今这个时候终于到了,萧瑜却有一些难言的胆怯,他日夜批改奏折,勤于朝政,百忙之中也不忘写信给冬儿,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也希望冬儿平安顺遂。
冬儿想萧瑜,也日常到访英国公的府上去见梅音,她的肚子愈发大了起来,冬儿总是摸摸她的肚子,希望里面的那个小孩能回应些什么。
她问梅音会不会思念二殿下,不对,此时不能再叫二殿下了,他应当是恒亲王了,冬儿还没有习惯这样的改口,她说着说着思绪就跑到了别处去,等再见面的时候,是要叫萧瑜什么呢?直接叫陛下吗?总是觉得怪怪的,有些生疏了,那是不是还要改叫梅妃娘娘是母后呢,这样似乎也不错,冬儿很久没有娘亲了。
冬儿自己思想着其他的事,梅音也有自己的心事:“自然是想的,那日你好歹见了陛下一面,可是我却很久没有见到萧琳了,我听说小孩子在娘亲腹中的时候,做父亲的要常和他说话才行,这样以后父子二人或是父女二人才会亲近。”
梅音她自有自己的甜蜜,冬儿却有些退却了,忽然说起什么,或许就这样留在幽州也很好,她的字在幽州买的更贵了,如今能养活好自己,等着把祖母接过来为她养老送终。
梅音这才从自己的做娘亲的喜悦里走出来,将手覆到冬儿额前,问她明明没有烧糊涂,却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说这样的话,要是让陛下听见了,说不定急得他当夜从京城骑一匹快马来接你回去。”
梅音点了点冬儿的鼻尖,示意她不必担心,坐得离自己近一些。
“冬儿,殿下他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是不是有什么人和你说了什么脏耳朵的话,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闲言碎语,冬儿不是没听过的,她这几日借住在裴大人府上,裴大人知晓了自己和萧瑜的身份之后就一直叫自己是皇后娘娘,私下里也有人听了去,暗暗也有了些议论,可是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她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样了,这段日子好像心悸的毛病不常发作了,可是一想到萧瑜,一想到自己真的要成为皇后了,冬儿便觉得心下思绪万千。
“好了好了,是我胡思乱想了,我只好好等着萧瑜来接我就好,这样好了吧?”
除却陪着梅音,她还去看望了祖母,去看望湘琴,教蘅姐儿写字读书,与宋蕙大人的娘子一同去宋蓉未来的夫婿家里为她把关,倒是也很充实,一晃便是近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快到深秋之时了。
萧瑜给冬儿写了许多信,冬儿都一一收好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她已经想不到自己还有些什么想做的事了,她现在不会再说傻话了,她只想要快些见到萧瑜,其他什么都不想要,多等一天就觉得饱受相思之苦。
于是重阳这天,冬儿就写信给萧瑜,说自己很想他,想要见他一面。
*
当夜里冬儿抱着书靠在床头,不知更鼓几响才沉沉睡去,第二日懒着还没起床,就听到门外喧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草草梳妆了一番,推门去看,却发现门外等了一大片人,男人女人,各有不同的装束。
冬儿以为自己还做梦未醒,差点合上了门,好在如今她经历了一些事,知道什么是稳重了,便问了句这些人要做什么,才没有在他们面前丢人。
为首的那个女子上前一步跪拜冬儿,说她名叫季英,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侍奉皇后娘娘的,随后便有一个侍臣也跪到前面来,将封冬儿为皇后的宝册与萧瑜交给她的一个螺钿盒奉上。
这样可就折煞了冬儿,她还没被人跪过,既要大方得体不丢人,又要慌张地让人起身不折辱旁人,好生劳累,好好说话不就好,跪着又做什么呢。
诶?是不是要跪下的人应当是自己,毕竟萧瑜现在是皇帝了,被皇帝册封哪里有不跪的道理。
季英听后连忙说道:“娘娘不可,陛下说了,只将这宝册和匣子交给娘娘就好,娘娘千万不要行什么礼节,陛下告诉过我们,不要让娘娘感到半分不自在——你们先先下去吧,拜见裴大人后静心等候,我在此就好。”
“是,多谢皇后娘娘,微臣等告退。”
冬儿好不尴尬,她才起来,有些心绪不定,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不是才给萧瑜写了信,怎么这些人来的这样快?
“娘娘,季英是奴婢的本名,按照皇宫中的规矩,如今奴婢侍奉您,您应当是要赐名给奴婢的。”
“哦哦好的,那你先进来吧。”
冬儿让季英进屋,顺手就要为季英倒茶,季英连忙拿过说不敢受此恩泽,要为冬儿沏茶,冬儿要请季英坐下,季英也连忙为她搬来凳子,扶着腿脚利索,没灾没病的冬儿缓缓坐下。
“嗯,季英,我看你年纪似乎比我大一些,以前也在宫中吗?”
“回娘娘的话,奴婢曾在宜兰园中侍奉过太后娘娘,只是不在近前。”
冬儿实在受不了了,让季英和她一同坐下,握住季英的手小声道:“你不要这样一口一个娘娘的,我还有些不大适应……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当是平常说闲话一样就好,也不要伺候我什么,好不好。”
季英笑了笑:“娘娘说的是,奴婢遵命。”
冬儿问出自己心中疑虑:“你们不会是赶了一夜的路来这里的吧,路上一定很辛苦,我们什么时候回京中呢?”
“多谢娘娘关怀,不辛苦的,其实我们早在半月前就到幽州住下了,只是因为陛下有吩咐,说要我们不能叨扰娘娘,故而才一直不曾来拜见娘娘,陛下说娘娘还有自己的事要忙碌,让我等静心等候便是。”
原来是这样,萧瑜早就写好了宝册,让侍女和护卫等人在幽州等候,昨夜收到了冬儿的书信,便命人加急传书,告知众人今日前来迎接冬儿。
“不过陛下的确还有吩咐,这个螺钿盒子是陛下连夜命人从京中送来的,娘娘务必要打开看一看。”
冬儿先前和萧瑜说过喜欢螺钿的漆盒,萧瑜为她画了合欢花与鸳鸯的纹样交给京城中的铺子去做,却因为京中有变一直能没拿到,冬儿自己都有些忘了这个盒子了。
盒子中有几样华丽的首饰,还有一封简书。
“冬儿,这几日朝中事务繁忙,为你写信不似先前那样勤谨,这是我命宫中匠人为你打造的首饰,只等封后大典上为你一一亲手佩戴,不知是否合你心意,便先送了一些到你手中供你挑选。我亦对你百般思念,却也希望你不必急于回京,只希望你一切从心便好。”
冬儿用手指摩挲过那信纸的边缘,好似隔空遥遥握住了萧瑜的手一般,不知觉间唇角已经挂满笑意。
“也不知道他在京中可好……是不是整日劳碌,朝中大臣是否归顺,我应当早一些回去的。”
季英早就盼着回宫侍奉皇后娘娘了,让冬儿不必多想,一切等见到萧瑜就明白了。
“娘娘,你还不曾给奴婢起名字呢,从今往后奴婢就是娘娘的人了。”
冬儿想了想,觉得季英这个名字也很好听,一时想不到要改什么,问季英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不,奴婢都听皇后娘娘的,既然是娘娘赐名,怎么能由了自己喜爱,这宫里起名字就是想您讨个好寓意,以后您叫奴婢也方便,娘娘喜欢什么就取什么名字。”
冬儿努力想,只想了些好吃的糕点名字,才要开口,看着季英俊秀的面容,又觉得实在不妥。
“那不如就叫锦书好了,琴棋书画,锦绣吉祥,都是很好的寓意,可以吗?”
锦书又要跪下谢恩,忙被冬儿搀扶起来。
“娘娘平日里要做什么便去做好了,奴婢和其他婢女一起来为娘娘收拾行李,待收拾好之后让娘娘一一过目。”
见自己在屋中实在让冬儿不适应,锦书连忙说道,冬儿收好了萧瑜给自己的首饰,将他那封简书收好放进自己袖中,便离开自己住的小院,打算去见梅音,却不想走到半途又有一群人跪在地上等着她,为首的正是裴湖。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微臣得皇后娘娘赏识厚爱,予微臣大任,微臣必定不负使命,尽心为陛下效力,不辜负皇后娘娘恩德!”
虽说裴大人总是要尊称自己一句皇娘娘,可是冬儿却没想过这回事,明明昨日两人还是师生,现在却成了这样,真是好生尴尬,连忙扶起裴大人,问他为何感谢自己。
“听陛下宣诏,乃是娘娘举荐微臣任相,微臣不过是指点娘娘书法而已,却得娘娘如此赏识,实在是三生有幸。”
似乎的确是有这样一件事,冬儿想起来好像之前是有一次闲时提起,没想到萧瑜还记得。
“大人不要谦虚……陛下他从前就夸赞大人贤能,想来大人也一定能辅佐陛下开创大业。”
还真是好累呢,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讲明的事,如今却要说上好几句漂亮话来赘饰,冬儿在心中暗暗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
“娘娘要出门吗?微臣命人护卫娘娘出行。”
“不,不必了,我只是去英国公府上,顺道想去一趟街市,我答应了恒亲王妃,要给她带一些点心……我只想自己出去,不要有什么大阵仗一样。”
冬儿声音越来越小,的确不像是个发号施令的主子,最后还是在裴大人的坚持下,带了一位从皇宫里来的侍女,一样是要冬儿赐名,最后冬儿偷懒,就叫她祥雁,叮嘱她不可以叫自己是皇后娘娘,去了英国公府上,也不准替她端起什么皇后的架子。
祥雁不像锦书那样开朗,一一应允,便默默跟在冬儿身后,与冬儿一同乘马车到了街市上。
一路上冬儿实在受不了这样奇怪的氛围,把祥雁拦在马车前,必要让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真是叫人有些头疼,要么一口一个娘娘喊个不停,要不然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呢?难道这样坐在车上不闷吗?”
祥雁只好说:“只是在京城时听说娘娘严谨,又有陛下嘱托,不敢怠慢,今日见到娘娘才知道娘娘如此仁厚宽和,一时有些失了分寸,娘娘想要奴婢做什么,只要吩咐好奴婢就是了。”
严谨这个词倒是用得很妙,冬儿没听人这样评价过自己,想来也不是萧瑜所说,便问是谁说她严谨,祥雁连忙摇了摇头,说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扰了皇后娘娘圣听。
“没关系,你不必害怕,我只是想问你话而已,难道别人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我还要被蒙在鼓里?我可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祥雁抿了抿唇,在冬儿的注视下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娘莫要为小人之言烦心,陛下如今不过舞象之年,朝中多少大臣觊觎皇后之位,觊觎后宫之位,陛下如今才稳固朝政,就有人把心思落到了娘娘身上……不过您放心,您才是后宫的主人,您才是唯一的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妻子!”
她越说越是激动,好像冬儿已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可是冬儿暂时还没想到这么多,让祥雁不要担心。
“好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了,你是哪里的人,来过幽州吗?”
“奴婢自幼生在京中,不曾出过京城,这次是第一次前来幽州。”
“那太好了,”冬儿挽起祥雁的手,“幽州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你难得出宫一次,来吧,若是见到了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和我说便是,我有许多花不完的银子。”
“这怎么行呢,奴婢不敢!”
冬儿看着祥雁,就想起从前自己也是从未出过皇宫,遇到萧瑜之前,也鲜少受人恩惠,看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祥雁,总是想要待她好些,可又怕这些事到了旁人耳中,成了她会收买人心。
“那好吧,若是一会儿见到了什么好东西,我买一件给你,就当做是赏赐,如何?”
祥雁也不再推托:“奴婢多谢,多谢小姐!”
“这才对嘛,走吧,我们去给恒亲王妃买些点心,你没见过她吧,她也是很好的人……”
*
两人在街上走着,冬儿为前来的几位侍女一一买了一副簪钗,让祥雁回去后分发众人,终于还是耐不住无人讲话的气氛,主动和祥雁东说说西聊聊,或许她也不是寂寞久了无人陪着说话,而是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她遇到萧瑜一样来得突然,让冬儿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为梅音买了点心,出了铺子走在路上,冬儿似乎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似的,惹得她浑身都不自在,便问祥雁有没有这种感觉。
“奴婢愚笨,没有察觉,若是您担心的话,不如我们就先回马车上吧,想那奸人也不敢在闹市放肆。”
被人注视的异样再次袭来,冬儿迟疑间回头向后看去,便看到一个头戴着笠帽的僧侣,他走在人群里,头上自顶着一片云彩,旁人步履匆匆,目光流连,他却垂着头,冬儿望向他的时候,才缓缓抬头看向冬儿。
“是他?”冬儿心中一惊。
觉慧好像听到了冬儿的心声,将笠帽整个取下,随后喊了一句:“诶,小娘子你还要不要和我走,是时候了吧!”
冬儿还没反应过来,觉慧转身就跑,他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和尚,冬儿还有许多话要问他,挽着祥雁的手就向他追去,可是祥雁跑不动几步就被旁人撞开,再想跟上冬儿,已经不见人影了。
冬儿追着觉慧到了一家烧鸭的铺子的后院,他才停下脚步,觉慧转身给冬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悄悄提起一只刚烤好的烧鸭,让冬儿和他一起走。
“你这个和尚怎么这样,不仅偷东西,居然还开了荤戒?这些日子你到底去哪里了,我们可找过你很多次了!”
冬儿扶着墙根,看着吃烧鸭的觉慧,不免觉得头疼,觉慧真是她的克星,她记着萧瑜一直在找觉慧,自己这些日子没少往寺庙中寻,可是就是见不到他的踪迹。
觉慧不理会她,把她晾在一边,扯了一条鹅腿给她。
“香不香,和我一起吃,我就告诉你。”
“我才当街吃呢。”冬儿白了他一眼。
觉慧咯咯笑了起来,冬儿这才发现他似乎带着病容,比上次见到瘦了许多。
“不吃?好啊,你可真是有觉悟,现在就已经做好打算做小尼姑跟我走了!你不吃,一会儿我吃饱了跑得更快,你就追不上我了。”
“哼,你肯定跑不掉,我可是带了人来的,把你抓起来,让你一直吃烧鸭,吃到走不动道!”
觉慧似乎被冬儿吓怕了,又问她为什么找自己,是不是想好了要和他一起走。
“你明明是个有修缘的人,怎么总没个正行说胡话呢?”
冬儿从不认为觉慧是坏人,所以也唠叨着劝解几句。
“我是想感谢你上次帮了我,有一次你的师父告诉我了,当日为我夫君求得的那个木牌是你做的……是你的木牌救了他一命,你还送给我们那个玉坠,一直保佑他平安,我们一直都想当面感谢你的。”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你的小情郎没死啊?”
冬儿撇撇嘴,已经习惯了觉慧这样呛人说话,反驳道:“他好着呢,比谁都要好。”
觉慧吃得很快,转眼一只烧鸭就快剩了骨架子,他又盯上了冬儿手里的点心,让冬儿给他吃。
点心倒不是不能给他,等下再去为梅音买一份新出炉的就好,只是觉慧实在可恶,冬儿有意气他,偏不要给。
“不可以,一次吃太多东西可不好,不过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还总是神出鬼没的,你都说清楚了,我就把这些给你吃。”
觉慧忽然神色一变,幽怨道:“好狠毒的人,你看不出我快要死了吗,将死之人都不可怜,我救过你小情郎的命,几块糕饼都不给我吃,我要咒你们,你别不信我的法力,我咒你变成西王母座下昆仑山上一只鸟!”
“你!”
冬儿才要和觉慧吵架,听到昆仑山上一只鸟,忽然心口一震,随后便是一阵自内向外的刺痛,从她的心尖出冒涌出来,席卷全身,她扶着墙急促喘息着,说不出一句话,才这一两秒的时间,额前便全是冷汗。
“你看看你,再不和我走,命都要没了!真是救不了你们!你可别忘了,上次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觉慧斥责着冬儿,说着没头没脑的胡话,可是目光却不在那样玩世不恭,反而是静静注视着她,悲悯伤怀。
上次和他说什么了?
冬儿忍着剧痛想着上次和觉慧见面,似乎觉慧也是没个正形,让冬儿和他一起走,走了之后就不会有烦恼了,冬儿当时说自己不愿意,她还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放心不下许多。
“去吧。”
觉慧轻轻念道。
他走到她身边搀扶了她一把,冬儿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不再是那副浑浑噩噩游戏人间的不恭,反倒是一片清明。
冬儿看见梅蕊淹没于飞雪,春江水暖,小径村田,还有流水马龙喧闹街市,青云碧空,草甸芳菲。
念之无谓(二)
美景飞逝, 身体之间的剧痛将她拖入黑暗之中,将要晕倒时被一个人从身后扶住,是匆匆找来的祥雁。
“祥雁!他, 他去哪了?”冬儿气息微弱问道,身边已经不见觉慧的身影, 这是过了多久, 怎么好像是过了一生这样长?
“谁?您说的是何人, 娘娘遇到奸贼了吗?”
“不,是一个和尚,从前他, 从前他帮助过我和陛下,他是个好人……”
“娘娘您怎么了!娘娘!”
心口的剧痛戛然而止,冬儿终于摆脱了那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痛,连忙安抚祥雁, 称是自己心悸之症复发了。
“奴婢不曾看见和尚, 奴婢差点和娘娘走失了,很快就追过来,不曾看见有人离开啊。”
“是这样吗……”冬儿抬眸,看见地上那只被吃剩的烧鹅, 还有自己手中消失不见的点心, 摇了摇头。
她从怀中拿出钱袋子,给了祥雁一些银钱, 让她将钱交给卖烧鸭的店家, 就说是方才看见一个乞丐从后院偷了一只烧鸭,这只烧鸭的钱便由冬儿付过了。
“是, 娘娘您且在此等一下,奴婢去去就回。”
冬儿拿出手绢, 擦了擦额前的汗珠,说来也奇怪,方才还痛得呼吸不畅一般,如今却这样快恢复了。
她由祥雁陪着上了马车,让车夫去买了点心,到了英国公府上与英国公夫妇道别,亦安抚梅音,待她再修养几日,等孩子足了月份再回京中。
梅音瞧见冬儿面色不好,可是冬儿也不说缘故,只好私下里给了锦书和祥雁各一个成色清透的玉镯,希望她们尽心侍奉好冬儿就是。
祥雁和锦书很是懂事,没有私自留下梅音赠与的那个玉镯,而是将它们交给了冬儿,冬儿握着那两枚玉镯,知道梅音放心不下自己,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暖意,将自己手上一对银镯摘下,与梅音的那对合在一起分给两人。
回裴大人府上时已是午后,锦书与其他几个侍女已经为冬儿收拾好了大半,冬儿还因早上的事心神不宁,便让众人离开,卧在小榻上休息了一会儿。
觉慧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的所谓心事放不下,又是什么意思?
冬儿越想越是不安,迷蒙之间便睡着了,又做了那个许久不曾回见的噩梦,从梦中惊醒,塌下下竟被汗水浸湿,窗外天色昏黑。
她暗骂自己不争气,明明萧瑜已经好好的登基了,自己还是做这些不吉利的噩梦。
想起萧瑜的叮嘱,要爱惜身体及时医治,冬儿便告知了祥雁去请郎中来看,确认自己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复发心悸之症,才算是了却了这桩心事。
明日就要启程,如今已至晚膳时,再去见宋蓉和湘琴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冬儿各送了两人一份厚礼,许诺期盼来日再见,她亦想起今日忽然出现的觉慧,或许今生再见他一面,更是不可能了。
不过还好,她终于要见到萧瑜了,因要同裴大人及其家眷一同入京,故而在路上行了两日余才至京城,萧瑜本意是让冬儿先在裴府中小住几日,他也好为冬儿安排身份,自裴府中迎她入宫。
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心爱之人如今与自己所隔不过是几道城墙而已,萧瑜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从前为了冬儿,他尚能任性许多回,如今为了相见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登上皇位,不过是为了曾经对冬儿的许诺,前世今生,他所求不过是冬儿而已。
分别月余,冬儿终于再见到了萧瑜,他在宫门前等她,身上穿着一身常服,身旁只带着几个侍臣,说来冬儿还没见过他身穿华贵衣饰的模样,险些都要认不出萧瑜了。
反观是自己,那件萧瑜为自己订做的漂亮衣服,从前舍不得常穿,如今与这满宫琉璃碧瓦相比,反倒是显得灰暗了。
果然和冬儿设想的一样,见到了萧瑜,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好在萧瑜一步步向她走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就这样握紧,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放开。
“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拜见皇后娘娘。”
萧瑜这话是说给自己身后的侍臣来听,也是说给这宫墙之中无数旁听之耳,说给天下之人来听。
冬儿才是他唯一的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除此之外,再没有人配得上这一个皇后之名。
陛下素日不苟言笑,虽对宫人近侍仁厚体恤,却是鲜少与身边之人交谈的,如今忽然面带笑容温声提点,众人也不敢怠慢,向面前这位“皇后娘娘”请安。
萧瑜特意指了指自己身后内侍打扮的年轻男子,告诉冬儿这是自己从前身边内侍梁昭的胞弟梁明,昔日曾为九皇子时他的身边内侍宫女或被诛杀或被遣散出宫,恰是身边无有可用之人,梁明自太庙回宫,如今是他在近前陪伴侍奉萧瑜。
“梁大人请起。”
冬儿很欣慰如今萧瑜身边有了许多忠心于他可以为他所用之人,她无时无刻不在心疼着的殿下,终于是有人追随有人关怀的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朕与皇后多日不见,想要好好叙旧,你们不必跟在一旁打扰。”
如今萧瑜眼中只有心爱之人,他散了众人,挽着冬儿的手从长街离开,一路往宜兰园去。
行至无人处,萧瑜才放下天子威严,露出笑意,目若流星,冬儿亦垂下头腼腆地笑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冬儿,缓缓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只不过是不想让你太早入宫没了自由,你却也不心疼我,不早早回来,冬儿,我已经思念你多日了,这几日你过得可好?那些侍奉你的人如何,是否尽心?我给你送去的珠钗你看到了吗?”
他一连问了许多话,冬儿都有些记不起从前少言少语只喜欢沉沉望着她的萧瑜了。
“都很好的,我也很想殿下……啊,叫错了,其实我还没想好怎么改口呢。”
冬儿害羞,改口总是很难的,萧瑜摩挲着她的手心,柔声道:“你想叫我什么都好,无论你怎么唤我,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从来都是萧瑜这一个人。”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萧瑜,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爱意,用自己全身的气力去回应他的怀抱。
“萧瑜,你好像瘦了许多,这几日一定累坏了吧?我听说了,是不是因为我的事,让你为难了?”
他的腰本就紧窄,也不知道是否吃好睡好,如今摸着总觉得消瘦了。
冬儿心疼萧瑜,怎么从前他过不上好日子,过不上安稳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大业得报,毕生的志愿实现,可是他怎么还是不懂得心疼自己,怎么还是享受不了福气?
“哦,我瘦了吗?”萧瑜轻扬秀眉,抬手去抚冬儿的脸。
“秀色才能可餐,我整日看着那些老臣们勾心斗角,背地里暗中使诈,自然是吃不下什么饭的,现在你到了我身边,想来我就不会吃不好睡不好了。”
他话锋一转,放开了冬儿,一面向前走一面有些得意地说道:“不过呀,你不必替我担心,你的事一点都不为难,皇后之位一定是你的,既然他们觉得皇后之位应当让旁人来坐,那我也不费心力,封个皇贵妃贵妃的,把这三宫六院都塞满了,就把他们的嘴巴都堵住了——至于冬儿你,你放心,总是有个先来后到的。”
他越说越开心得意,又一边回头偷偷看着冬儿嗔怨的神色。
“你放心,既然你是皇后,今后每月初一和十五,我都会去找你,一定不去见别人,其余的日子可就说不准了……”
冬儿小跑了几步上前挽住萧瑜的衣袖,呢喃道:“不行,不可以……”
萧瑜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不可以?”
他抬手捧起冬儿的脸,却暗地里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小皇后轻轻鼓起的唇瓣,揽住冬儿不让她跑开,他知道冬儿从不会真的生气,也不会埋怨他什么,他也知道,如今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和冬儿,有许多事都是要“三思而后行”。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冬儿吃醋的模样,想看着她对自己撒娇使性,他偏偏是喜欢这样。
冬儿躲不开萧瑜的视线,只好怯怯说道:“就是不可以,我只想和殿下在一起,你不能这样气我。”
“不气冬儿,我怎么舍得呢,我不胡说了。”
萧瑜温声说道,随后在冬儿的唇瓣处轻轻落下一吻,冬儿抬头才看见萧瑜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不知道这些日子萧瑜为了她的皇后之位几番斡旋周转,为她扫平前路,不顾千难万阻也要迎她回京,他一生一世,前世今生,都只爱冬儿一个人,个中辛酸,却又不能与她倾诉,不愿让她这本该无忧无虑的一生平添烦恼。
冬儿抬手去抚萧瑜的脸,将温热的手心覆在他的面颊上,一如既往眉眼弯弯笑着说:“殿下,我们不是要去宜兰园的吗?”
“嗯,去的,现在就到那边去,后宫无人,宫中缩减了不少开支,我将宜兰园简单修饰了一下,今后我们一起住在那里,好不好?”
“好!”
冬儿兴奋回答,绝不会像旁人那样说什么会否宜兰园距离紫宸殿太远,不合祖宗礼法这样的话。
萧瑜点点头,又同冬儿商议了一件事,问她是打算将祖母接入宫中居住,还是在皇宫外安排一处宅院,只看冬儿和祖母的意愿就好。
想来祖母自幼生长于村田之畔,若是居于宫中,想必也不会适应,冬儿问萧瑜能否将祖母安置在京郊的清幽宅院里,一来祖母可以颐养天年,二来也避免在宫中多有不便。
“都好,不论祖母在何处,我都会命人悉心照料,只要你想看望她或是与她同住,随时都可以出宫。”
“多谢陛下。”冬儿有样学样说道,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她想着总是要规矩一些的,不然会给萧瑜添麻烦,却不想萧瑜似乎并不开心,没有回应她的感谢,反而是继续向前走。
冬儿扯了扯他的衣袖,柔柔试探问萧瑜是不是不高兴了,萧瑜轻哼了一声,说自己没有不高兴,是冬儿有意和自己生分,不想亲近了。
这样子明明就是生气了嘛,冬儿心里叫苦,连忙去哄他,说自己不会和萧瑜生分。
“既然不想生分,那就不要说什么谢我的话,我的便是冬儿的——更何况,冬儿这行礼也太敷衍了吧,这样的天恩就口头一句谢过,才不算数呢。”
萧瑜微俯下身,把自己眼底的“不快”和“失落”给冬儿看到。
“那冬儿可以慢慢学的……生气做什么,我不想给你丢脸。”冬儿撇着嘴小声说道,抓着萧瑜的衣袖不放,将上好的锦袍握出了几道皱痕。
“这还不算生分吗?我看谁敢说你的不是,礼数从来是做给旁人看的,若是夫妻的缘分情爱都没有了,规规矩矩行个礼又有什么用呢。”
他眸色一黯,沉声道:“冬儿,我不想你为了我受委屈,一分一毫都不可以,我会一直护着你,你做什么,便是我们立下的什么规矩,你能不能明白我的这番心意。”
冬儿鼻尖一酸,抱紧了萧瑜,这短短一段路,两人走走停停,不时抱一抱,牵起手,许多时还没走出长街的半段去。
可是即便是这样也不算完,萧瑜认为既然冬儿不觉得两人生分了,那就要再亲近一些才好。
他托住冬儿的腰轻松一抬,便用双臂将冬儿抱在了怀里,让冬儿搂紧他的肩膀,就这样一路抱着冬儿,穿过长街,跨过楼阁亭台,到了宜兰园,路上遇见许多宫人侍卫,既惊讶陛下忽然有了可心之人,又不敢僭礼侧目。
“我有多久没抱着冬儿了?”萧瑜见自己怀里的小皇后不说话,也猜到冬儿如今一定面色绯红。
“唔……应当好久了,两月前分开的时候不是这样抱着的。”
冬儿怯声认真回答,萧瑜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好好,冬儿最贪心了,以后你想我怎么样抱着你,我便怎样抱着你。”
萧瑜年轻有力气,抱着冬儿一路到了宜兰园也不做歇息,命侍奉之人退下,又抱着她一路到了内殿,冬儿在小桌上坐稳后,萧瑜才放开了手。
“你手上酸累吗?”冬儿拿手巾擦了擦萧瑜的额头,帮他揉着手臂,“这几日入秋了,我可能吃胖了一些……”
萧瑜望着冬儿却不说话,把她溺在幽邃的眸光里,他胸膛起伏着,炭炉里点着火劈啪作响,他应当不是太累了,或是热的吧。
他欺身上前,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捧起冬儿的面颊,用窄腰将冬儿无处安放的双腿分在两边,还不等冬儿发烫的眼眸眨动,便含住了她温凉的唇瓣,冬儿觉得自己身心都被灼烫了一下,下意识抱紧萧瑜。
似乎从前刚遇见萧瑜的时候,他好像也这样抱过自己,那时他身子还不大好,是不是力气也不大呢?
冬儿如今觉得他力气好大,她不痛,却觉得挣不脱他的怀抱,此时此景与昔日必然是不同的,可是似乎又多了一些什么,冬儿思考不清辨不明,她只知道自己一点点被他融化在唇齿流连之中,她的心砰砰直跳,她想他,想要今后总再有一次也是这样和萧瑜在一起。
她想要萧瑜,比以往任何一时都想。
萧瑜抬起头,眼中的□□退去,清明的目光噙着泪,冬儿很惊讶,这是萧瑜今日第二次哭了,他从前鲜少哭的。
“冬儿,我想要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可是我们已经是了啊。”冬儿不知道怎么安慰萧瑜,其实她看到萧瑜哭的时候也好心痛啊,但是她不愿哭,她笑着看向萧瑜轻声说道,把他揽在怀中。
“是,我们就要做真正的夫妻了,我许诺过你的,我把整个天下许诺过你的,很快了。”
*
有萧瑜陪在身边,冬儿睡得很安心,只是起床时发现萧瑜还在自己身边沉沉睡着,担心萧瑜为了陪自己荒废了朝政,连忙去喊,这才知道萧瑜改了早朝的时间。
他的理由是体恤大臣和皇后娘娘,冬儿觉得这样可能不大好,可是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劝解萧瑜,或许学会做一个贤后她还需要些时间。
冬儿有些尴尬地睡了回去,她也不知道床帐外有没有人,一声也不吭,用被子遮住自己半张脸,预备直挺挺落入梦乡。
有了自己的皇后在身边陪着,萧瑜也把睡觉的事抛在脑后,起身叫来宫人把给冬儿的衣裳准备好,随后便看向了莫名紧张的冬儿,起了坏心思。
之前有许多事忙碌,先前定下的许多规矩都省下了,如今睡在这里反而让我想起了不少,今后就不能再疏忽了。
“什么规矩?”冬儿使劲回想想不起来,萧瑜用手指划过她的唇瓣,说道:“从前我要冬儿每日早起时亲我一下,你只记了几日便荒废了,冬儿仔细算算究竟欠缺了我多少次,现在我想计较计较了。”
“不行,明明你自己都忘了,不能计较……”
冬儿委屈哀求道,这些一定是还不完的,而且以萧瑜的性子来说,他会提出很多过分的要求来。
“诶,先不要说这计较的事,你这皇后是怎么做的,怎么起了床之后也不和我说些话,怎么也不和我亲近,一个人缩在被子里——”
他俯下身在冬儿耳边低声说道:“冬儿现在特别像勾引皇子的坏心眼小宫女,爬了床之后怕人发现,想着怎么逃避惩戒呢。”
冬儿被萧瑜说的荤话吓坏了,脑子“轰”一声响,从脸到身子都羞红了,她知道萧瑜有时候没正形,可是这样荤的话他还是第一次说,看着他那纯良的眼睛,怎么也不敢让人相信。
萧瑜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冬儿回答自己的问题,若是回答好了,之前欠下的他债他就不计较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有意要勾引我和我好的?”
他压低了嗓音说话,青丝垂在冬儿颊侧,带着些愠怒和好似贞洁烈男被欺骗身子后的羞耻问道。
冬儿只好去做那个坏心眼的小宫女,红着脸回答:“是奴婢昨夜有意勾引殿下的……这样好了吧!不要这样了,很羞人求你了萧瑜!”
萧瑜摇头,让冬儿用自己的名字自称,把后半句去掉再说一次,冬儿只好照做,迎着他躲不开的注视说着荤话。
“既然木已成舟,已经被你勾引了去……好吧,那你以后便不能离开本宫了,你可答应吗?”
“答应……殿下,冬儿一定不会离开殿下的。”
话音才落,萧瑜的吻也落在冬儿颊侧,终于是心满意足,命人为二人洗漱更衣。
“这几日忙里偷闲,命人为你赶制了几件衣裙,你看看是否合你心意,待过了大典,入冬后我再命制衣局改进,你留下慢慢试吧,若是饿了的话就先用过早膳,不必等我。”
萧瑜说是不愿上朝,可是今日却好似迫不及待,交代了冬儿几句,为她画了眉后便离开去往紫宸殿了,冬儿由众人伺候着,总觉得自己要被养坏了,长此以往下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岂不是要变成废人?
锦书给冬儿梳着头,问她今日想要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冬儿让她选个适合自己的就好,锦书笑了笑,说冬儿很像太后娘娘,从前她也是不在乎日日如何梳洗穿戴,只让下人决定了去。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母后她如今住在哪里呢?我想去看望她,昨日回宫时晚了,今早应当去拜见她才是。”
“太后娘娘如今和元安公主在行宫中居住,娘娘若是想见她,可以问一问陛下。”
“嗯。”冬儿坐着无趣,摸了摸面前的奁匣,匣中珠宝万千,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她喜欢,却也没有那么喜欢。
她轻叹一声,笑道:“这下子,倒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她一心等着萧瑜下朝,却不想本以为闲来无事,可是烦心事却自己来找上她,不过才梳好头更衣坐定,内侍却忽然来报,称是柔嘉长公主前来拜见。
冬儿认得她,她是从前宸妃的女儿,萧瑰的姐姐,萧竞权诸位公主之中她年纪最长,从前亦是备受疼宠的,她来的这样早,总归不像是要来见冬儿一面问声好的。
日暮已至
萧瑜昨日才接冬儿回了宫中, 今日朝堂之上,那群依仗从前功绩的老臣们便忽然重提立后一事,由朱孝平牵头, 论说好一长篇腐旧文章,言语之中逼迫萧瑜迎娶一位朝中贵女为后, 广纳后宫, 还暗示今后若无皇子诞生, 萧瑜的皇位绝无一日稳固。
这群人怀揣如何的心思,萧瑜自是了然于中,为了冬儿, 他可以不计较一时进退,铲除这些顽固旧臣他势在必得。
只是,为了不加重杀孽,牵连冬儿伤心, 萧瑜不介意多费些力气手段, 便微垂睫羽,静静听其论述,甚至还不时让朱孝平停下,自己点评一番, 不像是平日里听朝臣启奏。
待朱孝平言毕, 萧瑜侧过头问身后内侍:“梁明,方才朱爱卿的论述, 你可都记下了吗?”
“启禀陛下, 朱大人文章通达,言辞绝妙, 微臣已将方才朱大人所述记于书面,只待命人誊写绢书之上。”
梁明办事得当, 知晓萧瑜心意,在登基后为他解决了不少身边之事,是一位得力干将,方才只一个眼神便知道萧瑜将要如何处置此事。
“好,记得命人精心装裱,将此物赏赐给朱大人——爱卿,你关心后宫之事,为天下安宁着想,得贤臣如此,朕心甚慰。”萧瑜倾身以示嘉奖,温声说道。
前几日他才因几个老臣“死谏”立后一事将其众贬斥,外派离京,今日朱孝平做此长论,不过是想有意激怒萧瑜,凭借自己老臣的身份得众臣求情,让萧瑜两相为难罢了。
却不想今日萧瑜对他大加表彰,朱孝平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这装裱绢书中有何深意,连跪下谢恩都慢了半拍。
萧瑜执政不过短短两月时日,众人愈发觉察到他的帝王心术,他比萧竞权更为仁厚,却也比萧竞权更为狠厉,雷霆手段,自是言笑之间便能让人形魂俱灭。
如今朝中众臣大多已经归顺,只有几个老臣仍不肯放权,意欲与萧瑜对抗。
朱孝平、宸妃之父黄韬及其学生以及定远大将军,多为曾经薛氏一族与宸妃母家残党,从来沆瀣一气,自登基以来屡屡在朝政上阻碍萧瑜施展,若非不愿多行杀戮,依照萧瑜前世的脾气,想必他们九族首级都已堆叠如山了。
眼见朱孝平悻悻回列,黄韬不紧不慢站出,恭敬说道:“启禀陛下,既然陛下认可朱大人谏言,如今后位空虚,陛下后宫之中亦无良人,是否应择良人为后,举办选秀,扩充后宫——臣有所耳闻,似乎京中有传言陛下不愿封后,乃是另有隐情。”
萧瑜向来不吃黄韬这一套,反问道:“是何隐情,京中流言横行,为何无人启奏?”
“这,陛下——”
萧瑜佯装愠怒,厉声道:“好啊,既然无人作答,朕就命黄爱卿并大理寺彻查此事,朕不喜欢有人暗藏蛇虺之心,妖言惑众,在外污损皇家名誉。”
苏珩从黄韬身边穿过,似无意用手臂将黄韬撞在一旁,向萧瑜领命,两人相视便已互晓心意。
黄韬不再出声,倒是他身后一位谏官上前,乃称听闻昨夜萧瑜怀抱一女子亲昵无间,穿梭宫苑之间,认为此举不合乎祖宗之礼,且自萧瑜登基以来修改太多旧制,担心此举会损害萧瑜清誉,遭后世之人非议。
萧瑜强忍住笑意与杀心,平静答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朕与皇后分别多日不见,一时有些失了分寸。”
众臣愕然,如今朝堂之上无人不知萧瑜久未立后亦不扩充后宫,乃是因为他早已与曾经玉芳苑中一侍奉花草的下品宫女私下结为夫妻,意欲立此女为后。
谁人都知这宫女出身低微,皇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小小的宫女决不可僭越礼制。
可是如今萧瑜却忽然称她为皇后,难道是已经下定决心破除万难,要立一个宫女为后了吗?
“陛下,臣斗胆一问,不知陛下口中的皇后娘娘是——”
萧瑜稍放松些身形靠在龙椅上,十二旈后的目光难以窥测。
“皇后自然就是皇后,是当今国母,是朕的结发之妻。”
苏珩在前听到萧瑜这样回答,心中不免一阵热涌,当日京畿两番政变,苏珩听闻后欲携家人逃亡江南避难,可是萧瑜却找上门来,他这才知道,卫兰究竟是何人,萧瑜又是何人。
那日他表明身份之时自己的惊诧与惶恐早已忘却,如今苏珩对座上这位帝王只有由衷的敬佩。
他知道自己盛世为官,又侍奉着一位真正的贤明君主,苏珩愿意今后一生追随萧瑜,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曾经希望守护陪伴,知得二人有缘无分后被自己视作亲妹妹一般的冬儿。
苏珩定了定神,再度上前启奏:“陛下,微臣听闻皇后娘娘抱恙,曾小居幽州修养,如今娘娘回京入宫,不知娘娘凤体是否安康?”
萧瑜望向苏珩轻轻颔首,神情亦柔煦了许多,朗声道:“爱卿有心了,梓潼如今身体安好,若你政务得闲,便入宫向她亲自问安叙旧吧,如今已过重阳,天气转冷,你早年勤于读书,身患寒症,今后也要注意身体,及时御寒,近日来你在大理寺有所作为,朕都看在眼里。”
“是,微臣遵旨,多谢陛下关怀,微臣感激不尽。”
满朝文武之中,又有几人比苏珩更得陛下赏识抬爱,又有几人似他这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今后拜相封侯,自是前途无量。
有苏珩表率,不少朝臣亦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萧瑜很是满意。
“朕知道朝堂之中有不少人妄议国母,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即便皇后仁厚慈爱,常劝解朕不必因此劳心伤神,朕今日却不得不言明此事——朕与皇后同心同德,谁敢妄议皇后,便是对朕蓄意诋毁,依律当斩!”
一时众臣皆喑,朝堂寂然,就算是黄韬和朱孝平之流也因这雷霆之怒一时心口惴惴,不敢多言。
萧瑜懒得与这些迟暮苍首之人多费心力,唇角缓慢提起,冷声开口:“朕并不在意皇后从前是何身份,朕只知道皇后曾扶救朕于危难之时,曾与朕相濡以沫。”
“这世间之人看重身份高低贵贱,认为皇后出身低微,不堪为后,朕不强求天下人知此心意,故亦不会降罪,缄杀悠悠众口。”
他提眉扫过殿阶之下的黄韬及其僚党,神色冷厉。
“可是,如若有人蓄意诋毁国母,在外构诬朕与皇后清誉,朕决不轻饶,朕不想让皇后伤心——裴相,皇后在你府上求学数月余,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朕听闻夫人育有两子并无女儿,你可愿认她为义女,朕今后亦对你以国丈相称。”
萧瑜话音未落,裴湖便已经上前回禀。
“陛下,先朝时臣朝中遭逢诬告,不得已辞官告老还乡,日日愁叹失意报国无门,若非皇后娘娘举荐,微臣怎能再入朝堂拜相效忠陛下,皇后娘娘知遇之恩,臣已然感激不尽,怎敢妄自尊大,僭越礼制,更羞蒙陛下抬爱,尊称国丈,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虽斑鬓衰朽,却必将肝脑涂地,效忠陛下与皇后娘娘,助陛下开创盛世大业。”
此番感激之语,乃是裴湖由心而发,今日是他重回朝堂之时,这些肺腑之词,早已不知在心中念述几番。
萧瑜和冬儿对他的知遇之恩,裴湖没齿难忘,他与夫人亦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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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喜爱冬儿,即便萧瑜不提此事,他也会拼尽全力保全冬儿的皇后之位。
“裴大人无需多礼,如今封后大典尚未举办,在此之前你认梓潼为义女,此事并不算是僭越,只当是好事成双,不必推辞了。”
“是,陛下与皇后娘娘厚爱,微臣感激不尽。”
见到争论了两月不休的封后之事如今一夕之间已成定局,一些朝臣自然明白了萧瑜的决心,观望之人也不再畏首畏尾,纷纷请奏萧瑜择吉日举办封后大典。
“众位爱卿有心了,一月前朕便命司天监观测天相,三日后自是举行封后大典的良辰吉日,礼部筹备月余,朕亦预备借此良辰再开恩科,减轻徭赋,责令安置流民,休养生息,止战边疆,不知众爱卿还有何提议?”
众人无议,除却仍跪在地上的那个言官外,萧瑜又命萧琳与定远大将军留下,便退朝散去众臣。
待殿门关闭,萧瑜命内侍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萧琳的椅子旁,命定远大将军落座。
方才的谏官在地上跪了多时,如今已没了起初的忠贞之臣模样,额前滚下豆大的汗珠。
萧瑜的指节叩击着扶手,清脆的响声却犹如催命铃一般击在那谏官的心弦之上。
良久,他才启唇轻声问道:“太祖曾立训后世子孙不得斩杀言官,你是不是以为朕就不敢杀了你?”
那谏官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萧瑜不做理会,继续说道:“朕突然想到,昨日皇后才回到宫中,朕与皇后叙旧不曾命人跟随,为何今日你就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难道是这后宫长街之上已经悉数都是你这小小谏官的眼线不成吗?”
“你来说说,朕应该如何处置你好呢,是治你的僭越之罪,顺从了你主子的心思,让朕落得一个昏庸之名,还是任由你诋毁朕与皇后做酒林肉池之嬉,嗯?”
看那谏官如丧家之犬一般跪地哀求,全然失了礼仪,梁明示意一旁侍卫上前将其架起,掌嘴二十让他清醒起来,从他口中得知是黄韬命他这般行事,萧瑜免去他的死罪,以殿前失仪为由将其外调,也算是让他远离黄韬的掌控。
处理完了这些琐事,萧瑜叫起定远大将军,命梁明将方才朱孝平所论拿给他看。
“朕与皇后分别多日,相见喜悦,如今都被这些逆贼污毁,将军才回朝堂,此前与夫人分居于两地,此中夫妻天各一方相思之苦,想必也深有体味吧?”
定远大将军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答道:“……是,臣思念夫人多年,当日见夫人形容消瘦,想到自己忠义两难成全,鲜少陪伴夫人,亦不免感到伤怀。”
看他神色还算有几分感伤,萧瑜按下耐心继续问道:“先前朕还不知,原来将军的夫人与老英国公为表兄妹,此事乃是老英国公告知,朕受托于他,命太医为夫人治疗眼疾,不知近来您的夫人可好?”
定远大将军沉声片刻后回答道:“启禀陛下,夫人的眼疾已经痊愈,末将感激英国公,感激陛下——”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目光一冷,淡淡道:“你不必感激朕,据太医所言,夫人的眼患乃因思念成疾所致——早年她与将军在外奔波,历经丧子丧女之痛;朕又听闻将军宠爱妾氏,乃至其张狂娇蛮,屡屡冲撞夫人,故而致使夫人伤心积郁,眼疾加重。”
“将军老当益壮,在战场之上无人能敌,应对这内宅之事,也应当心有机敏,决断干脆,你若是能尽好为人夫君之责,便是对朕,对英国公,还有对恒亲王最大的感激。”
在花甲之年因内宅之事被当朝天子在朝堂之上这样一番敲打,定远大将军自然有些沉不住气,一时倍感耻辱,向萧瑜行大礼谢恩,不知道这是真心悔过,还是有意对抗。
“夫人对末将恩重如山,更是末将结发之妻,末将断不敢行此背信弃义之事,也从未想过亏待夫人,陛下不该因此责备末将。”
看他仍有不服,萧瑜面色上多了几分阴冷。
“想过和做到并不相同,夫人膝下并无亲生子女,母家亲眷又远离京城,岂是将军空口誓言便能保证夫人于内宅无恙?罢了!既然将军做不到,朕来主持公道——传朕旨意,封将军夫人一品诰命,贵妾梁氏即日起送往道观修行,为将军宗祖祈福,若非年节,无朕旨意不准有任何人前往探望。”
“陛下!此乃末将的家事。”
“你的家事?看来你是执意要让朕惩治你了,难道你真的想让朕下达圣旨命你与夫人和离,让老英国公与恒亲王同你断绝往来?如今朝中不乏将帅之才,将军在朕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好好想清楚吧!”
定远大将军并没有立即辩驳,起伏的胸膛鼓动着花白的胡须,缓缓低下了头。
“末将失言,还请陛下恕罪,末将多谢陛下。”
“朕只提醒你,良禽择木而栖,你该亲近谁,理应疏远谁,自然无需朕多言——跪安吧。”
待定远大将军迟迟离开,萧瑜心中的石头才算是彻底落地,人也轻松了许多,面上总算是有了些笑意,命闲杂人等退下,问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漠的萧琳:“二哥这‘腿伤’已经有了一些时日了,如今打算什么时候养好。”
萧琳苦笑一下:“既然已经演了许多日,又没有什么不便,那就演下去不好吗?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萧瑜眉心微蹙,声音放低缓了些,温声道:“这几日我料理了许多不老实的人,那些意欲挑拨之人更是不敢出头,二哥不必担心,我只是——”
“我知道你在意兄弟情分,我又何尝不是,可是瑜儿,此事又怎是我二人能够决定的呢?你料理朝政月余,难道还不懂这里面的难处吗?”
萧瑜轻应了一声,却连个苦笑的神色也露不出。
“我的腿一日不康复,旁人要想拥立我的念想便一日断绝,此事不是早就说好了吗?难道陛下你的大殿上就容不下我这把椅子吗?”
日暮已至(二)
萧瑜笑着摇了摇头, 掩下眸中低落的神色。
“当日我就说过,只待朝中形势明朗,我便回到幽州, 如今你和冬儿已然团聚,梅音尚有身孕, 孩子的月份将足, 也是时候该我离开京城了, 只待梅音生产养好身体,我便上折奏请江州一处封地,远离京城, 到那时便是再无后顾之忧了。”
为了萧瑜能稳坐皇位,为了不伤害这仅存的手足之情,早在萧瑜登基之初,萧琳就已经做好决断。
“二哥, 就一定要如此吗?你不必为我担心, 你若不想留在京城,在幽州也好,为何一定要远去江州?”
萧瑜掩饰不住落寞的语气,他知道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 也曾经热忱设想过自己不要重蹈前人覆辙, 不仅要皇权在手,也要手足之情, 也要让萧琳和萧璇不必活在如履薄冰的猜疑之中。
他不想成为萧竞权那样的人, 可是便真的是这样难吗?
“定要如此,你明白的, 瑜儿。”
萧瑜知道萧琳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轻轻颔首,让萧琳多加保重。
“江州富庶,物阜民丰,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何况我也不是不会回来,若你心中思念,或是今后冬儿想念梅音,一道圣旨送达江州,我便启程回京。”
“二哥,不必多说了,也不必安慰我。”
萧瑜藏起了心中千百思绪,起身与萧琳离开大殿,一路闲叙行至廊桥。
有人自行宫来报,萧竞权病危,只恐时日无多。
“朕知道了……让梁明告知众臣,明日朕前往行宫……明日,明日就不必早朝了,明日朕见到萧竞权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断气。”
萧瑜一时恍惚,望向宫墙殿宇鳞次峦叠,待望不到边际之时,才缓缓让来报侍臣平身退下。
他虽然两世为人,可是他也不过是活过三十余年罢了,在这短暂的半生里,他用过半生去恨萧竞权,恨到想要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现在萧竞权终于要死掉了吗?也好,总是好过面对一副白骨曝尸,恨与怨都是森森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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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送走了柔嘉长公主后便有了些心事,皇宫大殿比不得小屋宅院,若是有了烦心事,一个人躲进自己房间里就好,可是如今只能端坐在主位之上,看着阶下众人来往,还要强撑着一副笑脸。
这些锦书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如何为冬儿排解,她也不曾料想柔嘉长公主竟然敢越过陛下直接来寻皇后娘娘,这不是欺负皇后娘娘和善任人拿捏吗?何况还说了那样的话……
早先那些诋毁皇后娘娘,说皇后娘娘出身低贱不配后位的话陛下都不曾让皇后娘娘知晓半句,她竟敢这样明目张胆用言语讥诮,莫说是她这个宸妃娘娘所出的公主,就算是陛下的嫡亲姐妹,也是断然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她不担心被陛下责罚,却后悔没能帮上皇后娘娘,害她听了那些脏耳朵的话去。
萧瑜下朝后不多时便回到了紫宸殿,冬儿远远听到他的声音,心中烦恼多时,才终于落下两滴眼泪砸在衣裙间,随后便不再见伤心神色,笑着去迎萧瑜,被萧瑜抱在怀里。
“用过早膳了吗?可还合你胃口?”
封后大典的时日既定,朝中亦无人敢再作势反对,萧瑜心情大好,还未觉察冬儿心事重重。
冬儿笑道:“都很好吃的,但是我还等着你回来,一个人吃不下。”
“好,我也饿了,冬儿来帮我换一件衣服吧,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你不在,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要穿什么常服了。”
“为什么呀,是衣服不喜欢吗?”
“平日里喜欢和你穿相衬的颜色,又穿惯了玄色衣服,故而有时不知道要如何挑选。”
他抬手去抚冬儿泛红的面颊,却触碰到湿漉的痕迹,指尖一顿,并未多说什么,挽着冬儿的手去了后殿。
冬儿昨夜没有睡好,和萧瑜说了许久的话,又下了两局棋,故而还不到用午膳时便有些乏困了,萧瑜让她不必在意宫中的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后和她说起了今日朝堂上的事,冬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中,听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萧瑜在她泛红的眼角处亲了亲,离开寝殿让祥雁进去伺候,行至前殿时,看到锦书和紫宸殿侍卫正在地上跪着,锦书行礼问安时声音有些虚弱,应当已跪了有两个时辰了。
“皇后不曾告诉朕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她无心责怪你们什么,只是若她受了委屈,朕不会不知道,朕不会轻易放过。”
萧瑜淡声说道,扫了一眼众人,难掩心中不快。
锦书连忙回话,将今晨柔嘉长公主前来紫宸殿中一事告知萧瑜,自请责罚,萧瑜微微颔首,轻声道:“起来吧,你是母后身边的人,朕不能罚你,今日之事你虽未尽护主之责,可是并非你一人有错,朕也不该罚你。”
听闻此言锦书不由得鼻尖一酸,连忙谢恩,称自己今后必当尽心伺候皇后娘娘。
萧瑜眸色晦暗不明,抬眸目光落在仍跪地的侍卫身上,那几个侍卫跪地无所遁形,声色颤抖说道:“陛下,卑职等有罪,让长公主进殿扰了皇后娘娘清净,求陛下责罚。”
“不怪你们,是朕错了……”
萧瑜侧身托腮,白皙的手臂关节处骨节可见,双目缓阖。
是他不曾因往昔之事降罪,尊奉柔嘉为长公主,留宸妃苟活于世,还恩准柔嘉入宫探视,都是他做错了。
是他给了歹人机会,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伤害冬儿。
良久,萧瑜才淡淡道:“你们如今是皇后身边的人,既然皇后不曾降罪,朕就不会责罚你们,只是今日之事再有,朕不会轻饶,明白了吗?”
众人心中大石这才落地,感激涕零,连忙领旨谢恩退下。
真的是他做错了,他不想大动杀戮让冬儿伤心,却因为这一点慈心今日让冬儿受委屈。
萧瑜放开紧按在椅栏上的手,低声问道:“梁明,柔嘉如今在哪里?”
“陛下,长公主如今应当还在永巷看望废妃。”
“既然她这么想来,那就不要回去了,宸妃做了这么多孽,在这世上活得也够久了,明明有许多人本该活得比她还要久,朕午后亲自送她一程。”
“是,属下明白。”
萧瑜回到寝殿,冬儿已经熟睡,只是不知道何时翻了个身,面向他方才离开的方向侧卧着,脸上似乎还可见泪痕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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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睡了一觉,起来时早先的烦心事就都抛掷脑后了,她不打算把上午柔嘉长公主来紫宸殿的事告诉萧瑜,她想得很明白,只要她和萧瑜在一起,旁人说什么话又能如何呢。
想是前些日子在幽州散漫惯了,想吃便吃,想睡便睡的,如今自己一觉睡到了午后去,补上了早膳却错过了午膳,就连萧瑜也笑话她变懒惰了,冬儿决心自己不能再这样,不能让旁人知道,让萧瑜丢了脸面。
虽已经过了时辰,可是呈上来的午膳却还是热气腾腾,想来是萧瑜嘱咐御厨为她新做的,冬儿即便没有什么食欲,还是努力吃了许多。
萧瑜应当吃过了,坐在一旁看着冬儿吃饭,让冬儿颇有些不自在,难道萧瑜一点也不忙的吗,怎么好好的时间都陪着自己,他理应去做更要紧的事,不是吗?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已经让尚膳监的人将菜谱做成册子,每一季更换一些时令的菜品,今后你想吃什么点菜告知他们就好,不要委屈自己。”
“好,其实都很好,可能是过了吃饭的时候了,冬儿不大饿了,菜都是很好吃的。”
萧瑜浅浅笑了笑,又为她盛了一碗羹汤。
“那冬儿先好好吃饭吧,我有些事要办,不多时就回来了。”
“唔,殿下,陛下要去哪里?”
冬儿说出这话便有些后悔,自己现在是皇后了,不能总像是从前那样缠着萧瑜呀,他有许多政务上的要紧事去做,也没有必要事事和自己报备的。
萧瑜柔声道:“你还记得从前的宸妃吗,永巷那边的人午前来禀告我,如今她身体不大好……行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萧竞权病危了,我想去看看她,明日去看望萧竞权,前尘旧事,就此一并了结。”
冬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口中嚼了半天的米饭咽下,小心问道:“那我可以一起去吗?我也想去看看。”
萧瑜顿了顿,又坐回到冬儿身边。
“当然可以,那冬儿就好好吃饭,吃过之后再去。”
萧瑜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也与冬儿一起用膳,不知道他方才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是真的还是假的,冬儿想他一定又有心事了。
入秋后白天愈发短了,冬儿和萧瑜到永巷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隐隐从衰败的宫墙与荒草中听到窸窣的叫喊声哭泣声。
从前冬儿在玉芳苑当差的时候认识一个年长的宫女,她有时候会对冬儿和梅音这些小辈们说永巷的事,据说永巷最深处如今还关着太祖皇帝时的妃子,已然是白发苍苍,面容衰朽,如同石塑一般的人了。
因此,冬儿和梅音一直都很害怕永巷,她想趁着如今萧瑜在,和他一起到这里看看,或许也是因为她想见见宸妃的缘故,认真说来,如果没有宸妃,或许自己和萧瑜会相识的晚一些,或者根本不会相识。
前朝太子被废,宸妃被赐毒酒一杯,却又侥幸苟活,最终疯癫无常,自那时起便被后宫当权的梅妃下旨囚禁永巷之中,说来似乎是陈年往事,可是这其中种种,甚至不到一年的光景,数月前苟延残喘蜷缩在废殿中的人是萧瑜,如今的是宸妃。
她趴在地上,披散着的长发因许久未曾梳理好似杂草一般长进地砖的缝隙之中,听见有人进殿的声音,便在地上急动如野兽,意欲朝冬儿和萧瑜扑来,却被年轻力壮的两个宫女拦下推倒在地。
冬儿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握紧了萧瑜的手。
“这……这就是宸妃娘娘吗?”
“嗯,她如今已经疯了,应当认不出我们了,听看守她的宫女说,她见到人便会发疯,如今又不知染了什么病,我们只在这里看看吧。”
“好。”
记忆里宸妃还是那样雍容华贵美艳动人的模样,高高在上把人的性命拿捏在手里,冬儿实在难以把面前这个发疯的妇人和宸妃联系在一起,也不愿多看,往事已矣,如今的萧瑜还是好好的就足够了,她已经是个疯子了,而且也快要病逝了。
萧瑜捧起她微凉的双手柔声道:“冬儿,我记得你从前就和我说过,永巷里有什么精怪吓人的东西,但是不敢去看,侍卫们就在外面,不如你和他们一起去吧。”
冬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自己怕被人笑话,从前只是说说而已。
“别担心,内侍的官员也在,就当是你带着他们清点一下前朝旧人,把那些与我们不相干的前朝宫人都送出宫去,算作是你赐给她们的恩德。”
“送出去她们?是送她们回家吗?”冬儿问道。
“是啊,皇宫是我们两人的家,她们无论是因何被囚禁永巷中,也不过是往事罢了,这永巷里阴气和怨念太重,会损伤了我们的福分的,我已经预备下旨今后不设永巷,将此处宫殿改为一处庭院。”
虽然是萧瑜为自己一手准备好的功劳,可是冬儿这个皇后总算是能帮到萧瑜什么了,她自然是愿意的,让萧瑜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当心受寒,就和众人一起离开了。
萧瑜笑着目送冬儿离开,随后命人关上了殿门,梁明为他搬来一把椅子。
“把人带上来。”
萧瑜的声音中再没有方才的温暖与柔和,凝视着远处被按在地上的宸妃。
殿柱后一个被粗暴捆缚的人被压了上来,和被拖拽至御前的宸妃一起跪在萧瑜面前。
“陛下,柔嘉长公主今日入宫只带了两个侍女,都不曾前来永巷,卑职已经让她们离宫了。”
萧瑜点点头,将视线压向被堵住嘴巴的柔嘉长公主,命人为她松绑。
柔嘉已经被吓得失神,才放开了手脚,自己口中的布巾还不曾吐出便上前去碰萧瑜的腿希望求情,被梁明一脚踢在心口上,闷哼了几声,便动弹不得。
“大胆!不得对陛下无礼!”
萧瑜抬手作势安抚梁明,却又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望着柔嘉,看她艰难地爬到自己身前,张皇失措地求情,希望萧瑜慈悲。
一旁的宸妃似乎也不再疯癫,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宫女一掌扇去翻倒在地,这是当日梅妃下达的旨意,她换了那杯毒酒,让宸妃苟活至今,又下令一旦宸妃开口说话便命看守之人掌嘴,至于看守她的宫人,都是曾经被五皇子萧瑰所害宫女的亲眷。
看着宸妃阴毒的眼神,萧瑜难得心情好了些,冷哼一声,换上一副笑脸,移开视线用无辜的语气说道:“皇姐,我对你难道不曾慈悲宽恕吗?你的生母和哥哥害我和母亲生不如死,可是我却依旧尊你为长公主,赐你封地,恩荫你一双儿女,为驸马加官进爵,你扪心自问,我对你究竟如何?”
柔嘉失声痛哭,哀求萧瑜留自己性命,今后绝不敢再犯。
“你若是惹恼了我,倒还有些商量的余地,因为我有心不做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可是今日你做的事太过了——皇后是我的软肋,你惹她伤心积郁,我是一定不能轻饶了你的。”
萧瑜垂眸似是无奈:“有时我也是心里好奇,明明我对你们这群昔日的仇人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你们偏偏把我一片仁心当做是我软弱无能——有句话我已经问过了许多次,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梁明上前递上文书启禀:“陛下,这是方才命人询问长公主所得——”
萧瑜扫了一眼名单上大臣的名姓,并不感到意外。
“做得很好。今夜你离宫亲自告知驸马此事……他毕竟是朝廷大将,朕看重他为人刚正,断然不能因为皇姐这样的人污损清名,你要好好安抚,告诉他朕会为他再赐姻缘,安排一位良人续弦。”
梁明行礼退至一旁,萧瑜不想再废话,扬了扬下巴,身后两个侍卫上前将柔嘉拖走。
他望向看守宸妃的宫女,温声道:“你们几个先退下吧,朕有些话要对‘宸母妃’说。”
萧瑜难得用了这样的尊称称呼宸妃,可是语气之中却尽是讽刺,看向宸妃的目光中满是鄙夷嘲弄。
“好了,我知道母妃你没有疯,眼看如今天气转冷,又要入冬了,你不会还惦念着五哥吧?萧琪被你害得沦为庶民,乃至于不可一世的太后都被你拖下了水,如今你又唆使着你的女儿把她送上绝路,你说我是该怨恨你还是该感谢你呢?”
他居高临下睥睨宸妃,“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有许多对手都很难除掉啊!”
宸妃恨怨入骨,双目盯着萧瑜要爆出血来,抬起手指向他。
曾经整日用鲜花水和羊乳精心呵护的手,如今与破败的宫殿一样斑驳,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嘶声叱骂:“孽种,你篡位谋逆,残害兄弟!你以为你就能稳坐皇位了吗?她在哪里?那个贱人在哪里!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两个番邦来的贱种会篡夺江山,陛下,陛下你看到了吗!臣妾早就劝过你不可留下祸患,陛下!”
萧瑜面上的笑容更加明朗,这么久了宸妃的性子还是没有磨平,这一点倒真是让人痛快。
他垂下眼眸缓缓说道:“父皇吗?他自然是看到了呀,是我亲自送走他的。母亲如今也很好,行宫幽静无人打扰,前月她还回斡卓国住了一段时间与我外公他们团聚。这样的天伦之乐,想来母妃你的父亲是无福消受了。”
“母妃你还不知道吧,即便如今我的那位父皇沦为阶下囚,他依旧没有想起你,你怎么喊叫他,他都弃你如敝履,你被关了许久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来告诉你,那杯毒酒是父皇赏赐你的,一旦饮下,不过片刻就会暴毙而亡,死状丑陋可怖,母亲却留你一命在世,希望你诚心悔过,不过如今我只能做一个不孝之子,亲自来送你走了。”
宸妃身子一颤,不可置信扑向萧瑜,却被梁明一脚踢开,再次重重摔落在地。
“你当心着点,与我五哥和我这位母妃有仇恨的不止你一个,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朕不在乎她说什么做什么,左右是一个前朝废妃罢了。”
“陛下仁厚,是卑职莽撞了。”梁明答道,他自幼相依为命的兄长被宸妃所害暴死宫中,尸首弃于乱葬岗中,至今不曾寻得尸骨,如今只要萧瑜一声令下,他便让宸妃万劫不复。
看到昔日仇人如此,萧瑜已经说够了玩笑,不愿与宸妃多费半点唇舌,余下的话便由梁明代劳。
“昔日太后娘娘宅心仁厚,留你这罪妇一条残命苟活于世,你今日胆敢对陛下不敬,殊不知若没有太后娘娘恩德,你早就是乱葬岗中一滩腐骨了!竟然还不知悔改,痴心妄想,若没有陛下恩赦,柔嘉何德何能跻身长公主之位,又如何前来永巷日日探望!”
宸妃早已没了力气,爬到殿柱前试图撑靠站起,却还是无力滑落在地。
“是你杀了瑰儿……陛下他怎能不相信我,他早就该听我劝说,将你们这贱人母子诛杀……”
萧瑜微微蹙眉,柔声致歉:“可是我那位父皇他就是没有杀母亲,即便她与我一同谋逆篡位,朝臣群情激奋要杀她,即便母亲从来都不爱他——”
他顿了顿,面上显露出疑惑的神色:“即便如此种种,父皇他杀了我都不愿意杀她,反而为母亲百般开脱,让她掌权六宫,封她为皇贵妃呢。”
萧瑜面上的笑意不减,徐徐说道:“既然时至如今你还在想着母亲,那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此事了……父皇他就是偏爱母亲,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只会凭空惹他厌烦,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还是没有想清楚吧?”
“对了,母亲本可以在斡卓多住一些时日的,是父皇他时日无多,想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她才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你看看,直到死,他都没有再想起你了呢。”
宸妃颓然望向紧闭的窗槛呢喃道:“陛下……陛下,你为何如此无情,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她,她害你国破人亡你都不愿意杀了她,到底是为什么。”
往事涌上心头,前世宸妃害自己沦为废人,是母亲以死换回自己一命,她死后宸妃来到自己面前百般嘲弄,可是萧瑜报仇太迟,没能将她手刃,好在今日将胸中“肺腑之言”说出,才算是大仇得报。
“不信,我不信,她为什么不来?我要见她!”
萧瑜挑眉道:“谁?母亲吗?她就没有来的必要了,她并不喜欢你,讨厌你也说不上,你恨她嫉妒她,半生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在她眼里你无足轻重,不过有一样东西她曾叮嘱我要我交给你。”
言毕,梁明在萧瑜的示意下将一个锦盒扔到宸妃面前。
“过往之事我也不大清楚,但是想来母妃你是记得此物的,当日母亲无奈入宫为妃,她不曾想过要与任何人为敌,她得知父皇妻妾成群,感叹自己遇人不淑,也对当日圣敬皇后与你们后宫嫔妃心怀歉疚,你们不去恨父皇,却去怨恨她,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下。”
萧瑜顿了顿,将回忆往事带来的沉郁压向心底,他有时也会厌恶自己,厌恶自己不能像母亲一样洒脱,他放不下仇恨。
“记得你也曾说过,我和母亲身上都流着异族的血脉,你知道吗,父皇虽宠爱母亲,却也只是宠爱而已,从没有想过让她和她的孩子记入彤史,我们母子二人从来都不会威胁你和五哥的地位,若不是你们步步相逼,我大可以做一个闲散王爷,母亲做一个宠妃了却余生。”
他语调平和,仿佛充斥着痛苦的往事如今已经不过是一场漫谈。
宸妃认出了这个盒子,可是却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到它,她颤抖着手,用不停止的摇头否定萧瑜的话,否定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最恨的女人这个事实。
她双手颤抖不停,接连几次都没有打开那个并不算紧扣的盒子,最终那盒子从她手上滑落摔在地上打开,赫然露出一条已经陈旧的玛瑙手链,做工并不精巧,是斡卓人的工艺。
眼泪奔涌而出,她抓起那手链便要扔掉,可是手却停在半空中,良久,她将手臂放下,缓缓将那手链握在手心中。
“你可认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萧瑜的确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将一件东西交给从前的死敌,他也没有必要知道,只是宸妃面上的神色让他心有疑惑。
“……这是你母妃初到京城的时候,送给我们王府中的人的,每个人都有……那个时候我们听说陛下被俘,整日里提心吊胆,我听父亲说,有一位番邦公主救了他,她也要与陛下一同回京……后来,后来她来到府中那日见到了我们……”
那天纳兰与萧竞权一同骑马回到王府,王妃和嫔主们一同迎接,她们看到一位极为美艳的女子和萧竞权一同回来,她望向莺莺燕燕却毫无生气的女人们,美丽的脸上惊诧无比,为首的那个女人看到她后与萧竞权争执不休,斥责他背信弃义,她孤身在异国他乡,唯有迎风流泪,茫然无措。
她把自己身上能为数不多的首饰悉数摘下,直至发辫散落在肩,迎风散乱,那些远比不得金珠珍宝华贵的首饰被送给那些怯怯望着她的女人,她向当年的圣敬皇后致歉,也向其余观望着的女人诉说她的愧疚,随后骑马离开,随风一样散去了。
她们都很讨厌这个抢走自己夫君的异族女子,她是这样的野蛮粗鲁,不识礼数,没有半分身为女子的规矩德行。
没人想要她的这些东西,那些首饰当日便被人扔掉了,宸妃原本也是要扔掉的,可是她没有,她鬼使神差留下了这个手链,却又最终在日后将其送回梅妃手中,借机对其百般侮辱。
萧瑜从宸妃破碎的言语中隐隐听懂这手链的来历,应当是母亲入宫前赠与宸妃的礼物,母亲入宫成为梅妃时被宸妃退回的,或许从前她们也并非敌人?
大抵其中用意,就只有宸妃知晓,萧瑜漠然望向她,缄默不语。
宸妃陷入回忆中,忽然开口呢喃道:“萧瑜,你知道吗?当年我以为你母妃不会回来的。”
萧瑜答道:“从来都不是她想要回来,你们为什么怪她,没有她就没有别人了吗?你不知道萧竞权是何为人吗?”
宸妃摇摇头,此刻她已经平静了下来,依稀可以窥见她还是宸妃娘娘时仪态万千的风姿,她凝视着玛瑙手链平和地说道:“是你不懂我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是真的不想她回来的……”
萧瑜并不蠢笨,看着那串手链,明白了她所言何意,将头偏转过去。
往事已矣,空余叹息。
眼泪划过宸妃红肿的面庞,她跪在萧瑜身前哀求道:“萧瑜,当日是我错了,你杀了我吧,如今你已经是皇帝了,你母亲,不,是太后娘娘,她也不再恨我了,我求你念在手足之情的份上,放了柔嘉吧,我求你放过她,你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不够吗!”
“不可以。”
萧瑜冷冷说道。“你们做了多少恶事,就这样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抵消我心中的仇恨吗?”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已经报仇了,我知道,我知道是你杀了瑰儿!难道这还不够吗,是,是我们害你受刑,是我不肯放过你,想让那个小宫女去杀了你,都是我做的,你来索我的命不够吗,柔嘉她不曾害过你,你想想清楚啊!”
看着宸妃狼狈的模样,萧瑜起身掸去衣上灰尘,不禁笑出了声。
“她有什么无辜的,有你这样的母亲言传身教,她怎么会无辜呢。”
萧瑜至今还记得年幼时艳羡皇兄皇姐们一同结伴玩耍,读书识字,那日萧瑰邀请他到宸妃宫中称要教他写字,可是却和萧琪一同对他打骂,那时柔嘉出面制止,却是为了将他哄骗至废苑将他锁在旧殿内,任凭他哭喊求饶不肯放他出去,萧瑜哭喊彻夜,直至天明,自那时起,萧瑜便再也没有惧怕过黑夜了。
上一世他将柔嘉凌迟,刖足她一双儿女泄愤,今世为了冬儿,他才慈悲放过,是柔嘉自己不懂得珍惜。
见萧瑜目光坚定,宸妃百般祈求无果,便又开始叫骂起来:“你就是如此狠心吗?你和你的父皇根本就是一样的,你就算再恨他也是和他一样的薄情狠毒,你们就是天生的父子,萧瑜!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个小贱人!我当初就不该让她去,我应该让人杀了你——”
萧瑜不能任由宸妃辱骂冬儿,打断了她的话。
“哦,你说的是朕的皇后吗?说来还要多谢母妃你让我遇见她,她方才也来过了,只是你在她心中无足轻重,所以就不来见了。
宸妃从萧瑜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她紧盯萧瑜大笑道:“是吗?我看是你怕了吧,萧瑜!你敢告诉她你做过什么吗?你走到今日手上占沾了多少鲜血,你如何杀了瑰儿,你不敢告诉她吧!”
萧瑜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狠戾,凌厉的杀气随着目光一同刺向宸妃。
见他神色有异,宸妃癫狂大笑,出于对恐惧和杀意的感知向后躲藏着:“被我说中了?你会有报应的,你这个下作的阉人!你做过的事都会报应在那个小贱人的身上,她一个低贱的宫女也配做皇后,她会被你克死的!你们这一对下贱的孽种,你们都活不长,都去死吧,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此言一出,站在萧瑜身后的梁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凝滞呼吸,不敢有半点声响。
半晌,萧瑜依旧不改面色平静,笑着说道:“您现在这个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啧,五哥他和母妃你真的很像,死到临头的时候浑身都软了,只有这张嘴还是硬着的……”
他俯下身一字一顿说道:“母妃你可曾见过,一个人被虎豹用爪子剖开了肚子,却不断气,那些猛兽一一上前啃食他的肠胃,可是他口中却还是咒骂不停,直到那些野兽意犹未尽,开始吃他的脸和眼睛,他惊恐至极,直到声嘶力竭的样子吗?”
宸妃尖叫一声,却只能对着萧瑜转身离去的背影诅咒谩骂,直至柔嘉被重新带到她面前,包括梁明在内的许多侍臣和宫女将二人围住。
“你和五哥害了太多人,这些人都是你的仇人。 ”
萧瑜没再理会宸妃,转身离去。
“如今他们送你和柔嘉最后一程,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自己从没放在眼里的一个手下败将,萧瑜不会在意宸妃的话的。
他要和冬儿长长久久的厮守共度,任是谁也不能阻止的。
冰雪满扉
萧瑜处死宸妃和柔嘉, 心中却并未落得多少畅快,一人离开废殿,面容阴沉前去寻找冬儿。
永巷萧索, 他一人独行断墙残壁之间,前世不甚美妙的回忆涌上心头, 他停下脚步用手撑住宫墙, 扶着隐隐作痛的心口, 心中恨意难消。
梁明从身后追来为他披上大氅,请罪自己方才也并未及时制止宸妃,让她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萧瑜并未应下他的话, 转而问了梁明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只从心意回答便是——朕是不是同废帝十分相像?”
梁明心中一凛,连忙回答:“相像,可是却一点也不像,陛下是陛下, 废帝是废帝, 在臣心中,只有陛下一位君王。”
“梁明,你这样回答,便是什么都没说了……”
萧瑜呢喃道。
冬儿回宫前, 萧瑜夜里时常会陷入梦魇之中, 他梦到今世发生的一切乃一梦黄粱,梦到他还是那个孤家寡人, 原本期盼的与冬儿的大婚之日, 最终变成了他一人无边孤寂的登基大典,一切都回到那个他赢了, 却也满盘皆输的起点。
这是决不能发生的事,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萧竞权, 也不想自己所犯的杀孽落在冬儿身上,他希望冬儿想起自己的时候,自己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个存在,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恨不能将宸妃和柔嘉两人生生凌迟,让她们永生永世堕入地狱,不能超度。
“卑职无能,不能解陛下心结,只是卑职所言不敢欺瞒,卑职斗胆一问,是不是方才罪妇诅咒皇后娘娘令陛下不满?如今罪妇还——”
萧瑜打断了梁明的话,沉沉说道:“不必了,就算是将她挫骨扬灰又如何,不日便是封后大典,若是让皇后知晓了此事,反倒让她心中难过——不用将人扔到乱葬岗了,给她二人各一副薄棺,埋葬后山便是。”
方才宸妃说出那样的话,就连梁明也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想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萧瑜便消解了筹集心中的怒气。
“陛下仁厚,卑职必定严谨责办此事。”
萧瑜点点头,似乎是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青黑色的身影化为朱红的宫墙中的一处斑点,他一直等,等到冬儿来找他,挽着他的手问他是不是冷了,又是不是饿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的,只是想这里的宫苑已经年久失修,今后我想将此处改成一片庭院,为此还画了一幅画,不过是方才思想或许可以把廊亭水榭的位置换一换……一会儿冬儿同我回去,帮我拿个主意。”
旁边还有侍奉的人在,冬儿不便去抱他,只好悄悄攥紧了大氅下萧瑜微凉的手。
“好。”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冬儿和萧瑜似乎都没有什么食欲,行宫那里又有人来报了,这次冬儿也听到了,似乎是太后纳兰想要萧瑜去见萧竞权最后一面的。
萧瑜手中捧着那幅画,指着图上的莲花池和湖心亭,说这里的景色要如何增改,来报的侍臣被晾在一边,冬儿小声提醒萧瑜,萧瑜却坚持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在湖中心和冬儿一起栽种两颗红豆树,待两人百年之后,这红豆树不知会长成如何枝繁叶茂的模样。
随后,他让前来的侍臣平身,并让梁明准备车马,明日下朝后,他会同冬儿一同出宫去见萧竞权最后一面.
他让众人退下,挽着冬儿的手,顺势便让她坐在了自己怀里,冬儿还有些不适应,虽说萧瑜从前也总做些让人脸红的事情,可是如的他却是越来越大胆放肆了,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好事。
萧瑜见她身子还有些僵硬,躲着自己的目光,无奈笑了笑,随后握着她的腰间揉了一把,专挑她痒肉逗弄,冬儿没了力气,才绵软软依靠在萧瑜怀里。
“这样才好,冬儿为什么总是不亲近我,若说是从前害羞也就罢了,如今你都是我的皇后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我们已经是许久的夫妻了,不是吗?”
冬儿抱着萧瑜的脖子,也不敢乱动,怕压坏了他,小声嘟哝道:“也就不到一年而已嘛……”
“好,就算是你觉得这还不够久,那你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方才想让那人平身,怎么不和我讲,我不是说了吗,你的旨意与我的旨意是一样的,你不会是怕我生气吧,若是这样,那我们之间可就生分了。”
冬儿有些委屈,可是也想不出反驳的话,良久她才柔声问道:“殿下,其实我想说,如果你不想去见他,不要去见了,这世上难得有顺遂自己心意的时候,从前不能,现在就不要让自己不痛快了。”
萧瑜眸中一颤,下意识轻嗯了一声,随后将冬儿抱紧。
“没事的,母亲也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如果不去见他这最后一面,日后我是会后悔的。”
“我不想你不开心,你有心事也要告诉我,好不好,你从前不是说会把很多事都告诉我吗,是什么时候呢?冬儿会一直等着的,但是总把事情一个人憋在心里,会很难受的,你知道吗,萧瑜?”
她每一句话中哽咽的声色割在萧瑜的心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冬儿许诺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很快他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累,他可以永远永远和冬儿好好的在一起了。
夜里要入寝的时候,冬儿已经换好了寝衣坐在床边等萧瑜,从前她总是好奇那些漂亮的娘娘们夜里是不是也要带着沉赘的发饰,这时候才知道了,原来是那些娘娘们不必做什么事,故而每日有许多的时间,一心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等着皇帝来见或是不见她。
那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呢,冬儿看着镜子里自己平平无奇的面容,看着平凡的自己,这一个小小的镜子,就能照透了,她真的是皇后娘娘了吗,那她可以为萧瑜做些什么呢?
萧瑜的头发还有些湿漉,屋里蜡烛点的不多,冬儿走到萧瑜身边,想帮他将外衣脱下,萧瑜还是那样下意识地去挡开她的手,似乎不愿意让他的身体被她窥见。
冬儿有些歉疚,她也是心里想着别的事,一时忘记了萧瑜睡觉不喜欢脱掉外衣,她这几日过得总有些恍惚。
萧瑜垂眸望着她,眼中映跳着烛火微光。
他抓起冬儿的手,让她帮自己一点点解开上衣,随后是冬儿身上的寝衣,他抱紧冬儿,屋子里炭火烧的很暖,仿佛他的心跳比从前听起来更加明朗了。
过了明日便是封后大典,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萧瑜对冬儿柔声说。
*
在新帝萧瑜封后大典的前一日,废帝萧竞权于行宫病逝,萧瑜恩准将其陵寝迁入帝陵,不设庙号,谥号为景,追封其兄衡阳王为哀帝,庙号高宗,责令将哀帝陵寝一并迁入帝陵。
今晨动身前,萧瑜问了冬儿一个问题,问他是不是和萧竞权很像。
冬儿也已经许久没见到萧竞权了,他自然是和萧瑜一点都不像的,可是萧竞权也是一个复杂的人,冬儿讨厌他,可是又不能恨他,她记得最深切是萧竞权说她和萧瑜的母亲梅妃娘娘很像,记得他曾来到荒废的宫苑里张望。
萧竞权瘦削了许多,眼睛原本应是白色的地发了浑黄,原本应是黑色那处像是蒙了灰尘,他见到冬儿的时候用尽力气将如今光彩照人的她打量了一番,随后是深深的叹息,不知道是不是怨恨她的意思。
梅妃娘娘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似乎在众人来到这里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像是真正的夫妻那样,说了许久的话了,冬儿站在稍远的地方一些,保持了一些距离,站在冬儿身后侧的是萧琳,冬儿没仔细看清他面上的神色。
站在最远处的,自然是萧瑜,如果不是母亲希望他能与心中的恨意和解执意要求,或许萧瑜是不会来的吧,他远远的从几人身影的缝隙里瞧着萧竞权,一动不动。
萧竞权□□着闷哼着,听不清楚他在嘟哝些什么,冬儿听见梅妃娘娘隔了片刻轻笑了一声,随后从自己头上取下了一个发簪,将它送回到萧竞权的手心里。
无论如何,萧竞权都是从前的帝王,无论如何他都是萧琳与萧瑜的父亲,是梅妃娘娘的夫君,依照宫里的规矩,此时是不能做旁的事,只能等着的。
等一个人死掉真是太煎熬了,冬儿不是没有经见过关系人命的事,可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咽气却是头一回。
不过她不是害怕,她知道萧瑜一直藏着心事,不愿意告诉她,那是有关曾经他受宫刑的事。
这件事情就像是套在萧瑜脖颈上的锁链,冬儿想帮萧瑜解开,让他今后不要再因为这样无足轻重的事难过了,可是每一次才伸出手,就好像看见他颈上渗出血迹,她心疼萧瑜,也就不想再提了。
如果萧竞权不在了,或许萧瑜就能解脱了,冬儿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只是她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她想,如果萧瑜不去和这个从前被他称为父皇的人真正的见上最后一面,萧瑜也是不会真正解脱的。
冬儿转头去看萧瑜的时候,他的视线并不在前方,他的眼睛以往总是亮亮的,有许多让人猜不透的心思,不像那时游离涣散。
萧竞权开始剧烈的咳嗽,他说话已经不流利了,可是能听的清他是在喊萧琳的名字,确定是没有喊萧瑜的,可是萧琳没有上前去,他与萧竞权已无需多言。
萧瑜保持缓步走上前去,可是他的衣角已经带起了一阵风,将床榻旁火盆中的火星刮散了。
他停在萧竞权床前,看到因不断挣扎垂下床边沿的手,下意识想要将那只枯瘦的手放回被褥中去。
只是在萧瑜有所反应之前,萧竞权的声息就停止了,不像自己母亲那样,萧瑜做不到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直到他死去。
萧瑜把手从萧竞权停在垂吊在床沿边的手腕挪开,木然将手指从萧竞权额前,轻轻抚下,将他死前不曾阖住的双目紧闭,轻声说了一句:“先帝已经去了。”
母亲纳兰没有停留,她一如既往是那个刚强平静的人,即便这个她今生热烈爱过恨过的男人终于死去了。
她轻柔地用手抚过萧瑜的后颈,以做安抚,随后便离开了。
冬儿也自觉应当离开,便也跟在梅妃娘娘和萧琳的身后。
他们都要走到殿中的时候,萧瑜还立在床榻边,忽然轻声问了一句:“父皇?你想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了?”
殿内除了三人外还有一些宫女侍卫,还有太医,当时并无一人听到萧竞权说了些什么,他应当已经咽气了才是。
萧瑜呼喊太医上前,反复确认,萧竞权的确是咽气了。
“先帝已经去了吗?”萧瑜又问了一次。
只是这次还不等太医回答,他便已经得到了答案,默默走下殿阶,挽起冬儿的手离开了。
冬儿便说,她有些饿了,行宫距离幽州不算远,或许这里的厨子会做幽州那边的菜式,她说她有些想那种味道。
萧瑜有了要做的事情,也就不再恍惚落寞了。他提起精,答应冬儿会让宫中的御厨去学,莫说是幽州的口味,青州,江州,无论是哪里的都可以。
随后,萧瑜带着冬儿到了行宫正殿暂做歇息,冬儿今日看着萧瑜满心沉郁去见萧竞权,眼见他沾了满身落寞从行宫寝殿离开,又见他久坐书案前,恍然提笔写下圣旨,又几番将梁明召回,将本已经写好的圣旨丢入火盆之中。
冬儿在廊下叫住了梁明,她还没怎么和这个人说过话,毕竟他是萧瑜的人,自己不应该去使唤烦扰。
“大人,我想知道,废帝他如今怎么样了,我的意思是,现在他已经入殓了吗?若是不能问,那我就不问了。”
梁明恭敬答道:“皇后娘娘不要这样说,陛下曾经吩咐过臣,对皇后娘娘必然知无不言,启禀皇后娘娘,陛下有旨,今日先帝的棺椁要与圣驾一同入京,待迁入帝陵,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冬儿浅笑道:“嗯,我也只是问问罢了,我想再去送送先帝,你看能不能让一旁的内侍们离开一会儿,其余的我亲自去和陛下说吧,谢谢你。”
她还没习惯不要把感谢之语时常挂在嘴边,留着梁明一个人在原地诚惶诚恐,自己已经兴奋地离开去找萧瑜了。
萧瑜正提笔在纸上画着明日冬儿大典上应梳的发髻和凤冠的搭配,已经画出了好几种,却都不大合他的心意,在这件事上他远比冬儿还要上心得多,决意不能留下一点遗憾。
他听了冬儿的话,停下笔来,虽是疑惑,却已经站起身与冬儿一同向殿门走去。
“我们很快就要动身回京了,想来这时棺椁已经封好了,有什么要去看的呢?”
“因为我还有些话要说,上午那时寝殿里面人太多,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萧瑜点点头,没有质疑,和冬儿一同到了萧竞权的停棺处。
侍臣宫女等见两人前来自觉退下,冬儿还放高了些音量,让他们再退远一些,不许靠太近了。
萧瑜看着她,眼底多了几分笑意,不知觉和冬儿一同到了萧竞权的棺椁前。
他淡淡扫了一眼,此时还未封棺,萧竞权已经被人认真梳洗,整理遗容后换上皇袍,身侧放着母亲纳兰给他的发簪,还有一对手镯,应当是萧琳留下的,那是圣敬皇后的遗物。
冬儿走到萧竞权棺椁旁看了一眼,随后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萧瑜也好奇起来,不知她究竟要说什么不好言明的话。
冬儿把殿门关了起来,随后用她略显稚嫩的声音说道:“陛下,你虽然已经走了,但是这些话我还是要和你说的,我真的很讨厌你,因为你对自己的妻妾和孩子一点也不好!你总是事后才假惺惺的说什么关心的话。”
“你把梅妃娘娘和她的族人害成那个样子,还说什么我和她很像,我本来就只是在玉芳苑修剪花草而已,差点就被你和宸妃娘娘害死了,我才不稀罕你说什么要我做妃子呢,还有梅音,如果不是因为你害了纪王殿下一家,她也不必入宫当宫女,不会吃很多苦头,你走到现在这一步,众叛亲离,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冬儿如释重负一般说完了,然后转头看向萧瑜,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出乎意料。
萧瑜起先还是笑着的,随后笑容逐渐被感伤取代,他静静望着冬儿“指责”萧竞权的种种不是,一滴眼泪悄悄从眼角滑落,就连冬儿也没有察觉,只看到自己说完那些话后,萧瑜有些意犹未尽的神色。
他提起衣袍坐在软垫上,向冬儿招了招手,冬儿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向他的方向挪了挪软垫。
“冬儿说完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萧瑜问道,冬儿一激动脸蛋就会泛红,他用指背抚过冬儿的面颊,最终握住了她的手。
冬儿摇摇头,说自己没有了,这似乎和她设想的有些不同,好像不用她废话什么大道理,萧瑜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了。
“那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他说,我知道他已经听不到了,不过没关系,我早就经历了太多遗憾的事,其实很多时候,所谓遗憾不过是对于过往无能的执念而已。”
萧瑜望向冬儿,笑道:“我所经历过的最痛彻心扉的遗憾,如今已经弥补了。”
随即,他亦燃香插在香炉之中,将桌上用于供奉的祭酒斟满一杯倾洒在地,坐回到冬儿身边,环抱双膝,仰面望向萧竞权的棺椁。
“父皇,我们父子二人,早就没有什么亲情了,这一点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其实自登基以来,我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林林总总,不过是想告诉您,孩儿与你不同。”
“父皇做得到的事,在孩儿手中必可翻手为云,父皇做不到的事,孩儿亦可以覆手为雨,我来奠基江山霸业,做彪炳史册的圣明君王;不只是你,千秋万代,帝王无数,终有一日都将衬陪我之功绩,今日所言,万万期望父皇你九泉之下有知,若是还怨恨孩儿,那便好好看着孩儿功业成筑。”
冬儿望着萧瑜壮志豪情,她是真心为萧瑜感到开心的,她听到这些事情,也觉得豪迈澎湃,她很爱萧瑜,她想要永远都陪在他身边,如若能得见他所说的这些誓言,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冰雪满扉(二)
明日便是封后大典的良辰吉时, 萧瑜心中喜悦,入夜前更是难得兴致大发,自行宫回来后不觉分毫劳累, 还与冬儿到御苑中骑马闲逛了一圈,回忆起两人在碓拓时自由自在, 漫游天地的快意时光。
晚膳时萧瑜命人上了一壶酒, 从前的时候他和冬儿都不爱喝酒, 这是头一回萧瑜主动提出想和冬儿小酌一杯,他似乎还喝醉了。
借着酒劲,他和冬儿说, 其实明日并不是什么良辰吉日,司礼监那些人选的日子太靠后了,他实在是等不了那么久,便选了一个最近的不会有雨的日子, 其实他反而有些担心, 这几日虽然都是晴天,可是阳光不甚明朗,若是明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那就太糟糕了, 不知要让人如何议论。
冬儿比萧瑜醉的更厉害, 她说自己不怕,就算明日真的下雨了, 有人想要从中作梗, 她就让人放出传言,这是因为先前萧竞权在位时触怒上苍, 所以今夏干旱,中原饱受旱灾之苦, 如今萧瑜继位,自己封为皇后,所以上天才赐下福泽,所以有了雨露。
她喝醉的时候总是格外大胆,这样的话平常冬儿是一点都不会说的,如今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一些“帝王之术”冬儿比萧瑜还会用,萧瑜说,真怕哪一日他起床后就不是皇帝了,换做冬儿来当。
不过他喜欢冬儿这样,冬儿和他始终一心便是最好。
第二日果真如萧瑜所说,是一个“良辰吉日”,冬儿的谋划落空了,如今虽已入秋,这一日却是日暖风恬,苍穹含黛。
按照礼法,昨夜萧瑜本不应该留冬儿在紫宸殿的,可是这位年轻的君王登基后不知坏了多少规矩,礼部的人是拗不过他的,也就只当做是不知道,可是萧瑜不满足于这些,他许诺过冬儿,等到封后大典时,要为冬儿一件一件穿好吉服,要为她梳好发髻,带上凤冠,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殿阶。
故而第二日晨起之后,萧瑜自己的礼服还没穿戴规整,便抢了侍女们的忙碌围在冬儿身边,把梁明和礼部的人急坏了,陛下平日行事老练狠辣,容不得一点差错,每每料事如神,偏偏是与皇后娘娘有关的事,固执不听人劝告,又十分孩子气。
只是说到底,不论陛下做什么事,皇后娘娘也不恼怨,不管陛下如何挑剔凤冠做得哪里不顺心意,吉福哪里不够华贵,她都是在一旁面目笑意看着陛下,连连称是。
萧瑜有心办一场震古烁今的封后大典,责令礼部和司礼监为冬儿添置了许多东西,特别是那一顶凤冠。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太祖皇帝封后时设计的凤冠图样,责令工匠为冬儿打造一顶更为精美艳丽的,期间每想到一些便命工匠填上一些珠宝装饰。
今夏南海供奉了一壶粉红珍珠,个个硕大如雀卵,圆润饱满,萧竞权只将其中十颗赏赐纳兰,余下的都收入库中,最终在入宫后清点时被萧瑜发现,便下旨要让工匠将余下的珍珠悉数用在这顶凤冠上,只是不能轻易堆砌,不能俗气笨拙,失了风韵。
工匠已经将那凤冠装点得再容不下一点珠翠,更不要说把这“风韵”二字做得合乎皇帝心意,故而几日琢磨,实在是想不出如何制作,得到旁人提点,亲自到紫宸殿请罪,称不如留一些珍珠给皇后娘娘,让她自己决定今后作何使用,这才让兴致勃勃的新帝收回成命。
因此这凤冠从宝匣中取出放在众人面前时,就连萧瑜都觉得华贵无比,比起冬儿,他似乎要更喜欢这顶凤冠一些,当时便喜出过望,下令厚赏众工匠。
冬儿自然也觉得这凤冠很美,从前她在宫里当差,有时候看到那些娘娘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满头珠翠,若是是没有心生羡慕,便是在说谎。
不过她也念过很多书了,也能吟诗作对,可是如今看着这漂亮的凤冠,却什么词都想不出,只想着“好看”二字。
相较之下,萧瑜的一身吉服竟然有些黯淡,冠服还是登基那日的,他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不论什时候,目光都是落在冬儿身上的。
旁人也不免觉得纳闷,都说是小别胜新婚,陛下同皇后娘娘的确恩爱,对皇后娘娘宠爱万千,也的确多日未见,可是如今距离皇后娘娘回宫也已经有几日了,难道这新鲜劲还是不能过去吗,想必陛下私下里也是大不相同的吧。
直到离开宜兰园前,司礼监和礼部大臣还在努力劝阻萧瑜,让皇后娘娘自己走到大殿上更好,这样不仅符合礼教,陛下还能看着皇后娘娘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岂不是更好吗?
只是即便他们已经用这样的话语来劝解了,萧瑜还是毫不在意的一句“不可”。
他今日的确开心,还不嫌厌烦,多说了几个字:“众爱卿说得固然有道理,可是若是皇后走到朕的身边来,便是今日朕与皇后才结为夫妻,并不符合朕的心愿,朕与皇后早就是多日的夫妻了,所以要一起上殿去,你们不知道这些,朕也不会怪你们的。”
好吧,那就只能这样了,原本只有冬儿一个人坐的凤辇被改成了帝后两人的步辇,自然也换成了龙凤呈祥的图案,萧瑜一点不觉得不自在,他早就已经握紧了冬儿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两人立在丹凤门前,冬儿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边多了一道紫霞,众人窃窃私语,说这是祥瑞之兆,她还有些恍然如梦,或许自己真的是很幸运,她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皇后,那时她甚至没有想过能和萧瑜开开心心活过一年的时间,这些都是真的吗?
萧瑜和她说,等一下从丹凤门走向宣政殿,再回到紫宸殿,中间会鸣钟鼓,礼炮声号乐声不绝,他让冬儿不要害怕,他会一直在冬儿身边。
“殿下,你害怕炮声吗?”
冬儿小声问道,许是凤冠太沉了,又或是她也有些紧张,不敢轻易挪动身体。
“嗯,我很怕,因为从前的时候,炮声和号角声,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声音,响起这些声音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看见第二天的日光,那个时候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害怕自己就那样籍籍无名的死掉了,我死了没有关系,可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能报答你了……虽然我早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到后面的话时,朱漆大门已然缓缓打开,这座大门历经百代光阴,见证了无数兴衰,不知有多少人曾从这门前走过,钟鼓鸣瑟,礼炮声连绵不绝,冬儿没有听到萧瑜之后说了什么,她知道萧瑜说害怕,也知道他听不清自己讲话了,却还是转过头说:“没事的,不要怕,虽然炮响听起来有些声音大,可是在风声中听来也是很振奋人心的,没什么好怕的。”
她握紧了萧瑜的手,掌心有些出汗,耳畔微风拂过,礼鞭声划破长空,穿行经年古朴的殿宇之间,只觉是做了一场隔世的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殿上去望向拜倒的众臣命妇的,待礼乐声渐止的时候,她听到萧瑜轻声说道:“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立后诏书向众人宣读,句句都是赞颂嘉许,冬儿都能听懂,这是萧瑜亲自写给她的,关于封后大典上的事有许多萧瑜都同她商议过,唯独这诏书,萧瑜希望她今日能亲耳听到。
“咨尔孟氏,出身芸夫之女,含章淑娴,蕙质兰心,济朕危命,侍朕年久……”
萧瑜说,他不喜欢用那些过于复杂的典籍,他想让这些话今后广为天下百姓传颂。
句句都是好的,冬儿很开心,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是“年久”,他们两个人也只相识了数月罢了,不过也是的,这数月的光阴悉数经见,胜过冬儿数十载的人生。
如今没有红盖头盖在头上,是不能轻易笑的,冬儿把心里的喜悦藏起来,同萧瑜走向太后的仪驾前,向太后行礼,纳兰向来不喜欢汉人的服饰,可是今日却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宫里熟悉她的人都不觉惊叹,梅妃娘娘还是从前的梅妃娘娘,虽然已为人母,历经数载光阴,却还是如此美艳明丽。
她向冬儿笑了笑,说自己想不出什么赞颂的话,只要两人今后好好的在一起,便足够了。
皇宫中的丝竹弦乐不停,京城的百姓亦是近日才得知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封后大典,不禁感叹皇后娘娘是有福之人,陛下萧竞权早已下旨,命宫人在大典结束后,将大典时所用鲜花宫绸分送给京城中尚未出阁的女子,并称这是皇后娘娘的恩赐,希望普天之下的女子都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幸福安度余生。
殿前的礼仪甫成,萧瑜还不想放开冬儿的手,也是啊,后宫中也没有其他的嫔妃,前朝那些大臣日日都能见,这应当是两人轻松自在的时候,只是这其中有许多无奈,萧瑜反不能像两人初次成婚那样,全然凭心意让冬儿开心了。
冬儿悄悄侧过面颊,繁重华贵的凤冠衬她面容增了几分红润,她又忘记改口了,称萧瑜为殿下,她说,“殿下去吧,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等得了。”
萧瑜离开前让众人先退出去,随后挑开冬儿盖头的一角,只露出红润微闭的唇瓣,落下一个轻缓温柔的吻。
“你等得了,我却等不了了。”
她虽那样懂事地说,可是真到了要一人静静等待萧瑜的时候,却一分一秒的煎熬,好像再见不到萧瑜,她就会把他忘掉了。
两人头一次的新婚夜的确简陋,萧瑜承诺要给冬儿一个更好的,封后大典这样的事冬儿不懂得,可是从前夜里做梦,想象一下普通小门小户洞房花烛的模样,还是能做到的,萧瑜便都要给她。
盖着红盖头,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无人敢上前来说话打扰,冬儿也不知道如今是几时,是天明还是天黑,她有些饿了,又有了些困意,阖目时却落下了两行清泪。
她是哭了吗?这样可不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曾觉察?
才想悄悄抬起手去擦眼泪,便听到昭阳殿寝殿的大门开了,这是萧瑜的脚步,随后细碎的是宫人离去的声音。
“冬儿莫不是一直坐在这里等了许久?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许多点心,担心你等着无趣。”
他的声音在远一些的地方响起,冬儿慌乱下摸到了床榻上洒满的红枣花生和莲子,正担心自己的眼泪被萧瑜瞧见,他却说:“冬儿怎么一点都不急切,掀盖头的事不是早就做过了吗,今日还有许多新鲜的花样,你若是不来,我便自己吃了。”
听罢,冬儿一秒也坐不住了,自己掀起了盖头,提起繁重的衣袍跑向萧瑜,顺势擦干了眼泪,只有扑到萧瑜怀里被他的手臂环紧的时候,心中一切纷扰的思绪才安然消散。
“冬儿,你现在是真真正正的皇后了,是我的妻子了。”萧瑜用从未有过的喜悦语气说。
“我真的等了太久了,我好想你。”
冬儿这才注意到,原来外面此时才至黄昏,想来萧瑜又为她坏了许多“祖宗规矩”。
“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事?”
萧瑜拉她到镜前,为她取下凤冠,悉心揉按额头上被压出的红痕,若是早知道这样,就让工匠多用些心思,不把这凤冠做得这样沉重了。
“没什么,方才冬儿一直在想殿下,一直都在想的。”
“冬儿,你又叫错了,不过没什么,这样叫也好。”
萧瑜把自己的冠冕也摘下放在一旁,又觉得不够舒适,便将发簪拔下散开青丝,又去拆冬儿的发髻,冬儿担心会侍女们闲话,萧瑜却丝毫都不在意。
“嗯,好吧,其实我应该记着改掉了,现在有了比殿下更好的称呼,我再熟悉一些,就能改过来了。”
萧瑜眼中的笑意增了几分深沉,指腹摩挲过冬儿的唇瓣,轻声道:“不,你若是不这样称呼,便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有许多人能叫我陛下,可是只有你能叫我——殿下。”
“好呀,”冬儿笑吟吟地说,“那就不改了,只要没有旁人在,我就这样称呼你。”
萧瑜耐心为她揉捏肩膀,脱下霞帔吉服,可是冬儿的耐性相比就少多了,她还想着萧瑜的话,惦记着有什么新鲜的花样,如此便又是中了萧瑜的“计谋”了。
冬儿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一看萧瑜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又被萧瑜拿捏在手,只是这次她还不曾苦苦求他,萧瑜便轻饶了她,指给她看身后的床铺。
“常听民间嫁娶时这铺床也是当紧的,可是在宫里没人知道,我便专门派人去京城中有女儿的人家询问,这可是我亲手铺好的床榻,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
他语气听来很骄傲,在为当朝天子抢做了寻常妇人该做的事欢心雀跃。
冬儿觉得珍惜,便又把床榻上的花生莲子等推开坐了坐,随后又回到萧瑜身边。
“冬儿也瞧见了吧?这寝殿里的陈设可都是有寓意的,床上悬挂的帐子绣的是百子图被褥绣着龙凤双喜,都是我闲时到宫中秀坊亲自督选的。”
冬儿也不知道要怎么谢萧瑜才好,若是单说感谢有些敷衍,可是自己也给不了萧瑜什么,故而便趁萧瑜得意说着自己如何精心命人布置寝殿的事时,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随后将脸埋在他怀中,抱紧他闷声不说话。
萧瑜的讲述声戛然而止,竟愣神了几秒,才抱紧冬儿。
“殿下,我都知道的,其实我才看到就很喜欢了,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好,只要你喜欢就好。”
萧瑜将余下精心的布置都说完,命人将备好的晚膳呈上来,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小碗,只呈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饺子,萧瑜拿勺子将那饺子捞起,吹凉了些递到冬儿唇边。
“怎么就只有一个,殿下不吃吗?”
“我们一人一半,冬儿先吃。”
她咬了一半,可是才嚼了一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嘟哝问道:“好像是没煮熟,感觉还生着呢,宫里御厨连饺子都做不熟了。”
萧瑜不言,看着冬儿有些嫌弃的表情不禁朗声大笑,随后将那半个生饺子也放进口中吃下。
他笑道:“本来是要你说一句‘生的’,讨个多子多福的好彩头,冬儿却这样说——不过也是的,什么撒花生吃生饺子,都不如我们两人好好在一起说说话,想想从前的事,今夜不要挨饿才是更好。”
冬儿这才反应过来这生饺子里面有些说道,暗骂自己不懂风情只记得吃,把那半只饺子咽下肚,顿了顿后说道:“生的和不生的都很好的。”
萧瑜却忽然问起一件两人从前避而不谈的事,柔声道:“冬儿喜不喜欢小孩子,是想要个男孩还是想要个女孩,想要几个孩子呢?”
她当然很喜欢,她看见梅音肚子里的小孩子羡慕许久,她想要一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好好疼爱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了。
不过若是没有,也不遗憾的。
冬儿说她不想要,萧瑜摇摇头,让她从心回答便是。
“唔,听说生孩子很痛,冬儿怕痛,所以也不敢多生,若是能一次儿女双全就好啦。”
见萧瑜若有所思点点头,冬儿连忙道:“这都不是一定的事,不用放在心上的,没有儿女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
萧瑜知道这是她在安慰自己,越是这样的安慰,就越是让他心感不安,歉疚满怀。
“冬儿,若是我能和你育有孩子呢?你会不会开心许多呢?”
他询问的声音太轻了,冬儿恰好在埋头吃东西,便没有听清,她问萧瑜说什么,他道无事。
*
两人用过晚膳,夜色初降,沐浴更衣后萧瑜和冬儿一同躺在了床榻上,挽手说了几件从前的趣事,劳累了一天的冬儿便有了些困意,微微侧身抱紧了萧瑜的手臂。
萧瑜说他想送冬儿一件礼物。
今日他送了冬儿许多礼物,那些赏赐的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珍宝绸缎就不必说了,这个他当日要让自己做皇后的许诺,这一场封后大典,夜里的洞房,漂亮的龙凤花烛,如今他就平平安安躺在自己的身边,这些都已经是很好的礼物了,冬儿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叫做礼物。
冬儿再三询问,萧瑜回答时有些紧张。
“我想把自己送给冬儿,我的这一具身体,还有本来的我,冬儿会讨厌我吗?”
为什么会是讨厌呢,冬儿不想听萧瑜用这样的词说他自己,这的的确确是最好的礼物了,冬儿很喜欢,她忍住鼻酸,没有犹豫便侧身抱住了萧瑜。
笑颜在他视线中绽放,这的确是冬儿最喜欢的了。
萧瑜落下一滴眼泪,他将自己的身体挪移向冬儿,虽然是他抱紧了冬儿的身子,可是却像是他在索求关怀抚慰一般。
“冬儿,如果有件事我一直都骗了你,为此你伤心难过,你会不会觉得生气,觉得我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就此厌烦我了呢?”
“不会的,殿下不要再说傻话了好不好,今天我们不都是很开心的吗,你这样讲话,我会很害怕。”
觉察到了身旁人的不安,冬儿不再有困意,转过身去用温热的掌心覆在萧瑜的面颊上,亦触碰到他面上的泪痕。
“殿下,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让你为难的事,难道是朝堂上的事吗?”
萧瑜摇头,问道:“冬儿记得我曾讲过一个故事,是有关两只鸟雀的吗?”
“当然记得啦,”冬儿回忆起那个故事,“我还记起殿下说过其中什么内情,只是得容冬儿细细想想。”
“没事,我可以再和冬儿说一次。”
萧瑜压下酸涩的回忆,像是讲述一个古老传说一般叙叙而言。
“却道是,昆仑山有一树木,名曰长情,那树上常栖一种雀儿,名唤相思,一长情树上只栖两只相思,一只喜爱叫唱高飞,勤勉乐观,另一只却翅膀残缺,被余下鸟族奚落□□,不愿与其同伴高飞,期盼同伴寻得另一只健全之鸟,故而疏远冷淡。”
“残缺之鸟日日怨艾,驱赶其同伴,却致使同伴被恶鸟逐杀,折羽堕入幽谷,此后阴阳两隔,不复相见,悔恨晚矣,遂向天神乞求寻回同伴,或许诚心感怀上苍,失而复得,得健全之身,亦寻回昔日同伴,发誓余生与同伴相守,不离不弃,共筑爱巢。”
的确是这个故事,可是似乎又和上次萧瑜说得不甚相同,冬儿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是萧瑜说起这个故事时情绪不再那样低落,她也便好受了一些。
萧瑜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吞下了无数锋利的的刀片一样艰难。
“我记得上次和冬儿说了,这个故事有内情……”
冬儿笑道:“嗯,记得的,殿下觉得这两只鸟儿可怜,但是其实他们已经很好了。”
萧瑜有些不敢看她的笑颜,她从来都是他的太阳,他却只是阴沟砖隙里滋长的青苔,暗自窥见一点阳光便好,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回报与她。
他继续说着,将这个故事用平静的语调补全。
“残破之鸟孤独凄凉,被苍天恩赐一双完整的翅膀,得以寻回同伴,可是这世上即便是神明也不能左右生死,所谓重生绝不是死而复生,死生不可追……它不过是有幸回到了从前,得以了却自己的悔恨,可是他的确害死了自己的同伴,这是他重生多少次也不能弥补的遗憾!”
他说至动情处,似乎声色哽咽了起来,萧瑜鲜少伤心难过,亦鲜少流泪。
冬儿问道:“可是这样也不是很好吗,殿下也说了,死生不可追,这世上的人哪个有没遗憾的,又有几个能补全遗憾的。”
“可是,那只翅膀残缺的鸟儿,却还不敢告诉他的同伴,他还觉得惭愧,希望从前之事不曾发生过,亦不敢让同伴知道他的翅膀已经健全,因为他自觉不配,他想将长情树装点成整个昆仑最美的那一棵,也好回报从前同伴对他不离不弃——”
冬儿打断了萧瑜说的话,浅笑道:“那这只小鸟太傻了,既然已经重来了一世,还增添这些烦恼做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若是同伴知道了他的翅膀已经健全了,就不会再为他担心了。”
“他这样是错了吗?”萧瑜呢喃道,眉宇间依旧如当日初次讲述这个神奇的故事那样,藏着无从掩饰的怯惧。
“他很担心,因为他嫌恶从前的自己,担心有一日天神赐予它重来的机会被夺走,你说他是不是很可笑,从前渴望健全的身体,在自己的同伴面前无法抬头,可是如今拥有了,却又闭口不谈。”
冬儿聚精会神听着,却抵不住疲倦,声音中多了些乏累,柔柔道:“想必这只鸟儿从前一定受了许多欺辱,他才不敢谈及此事……”
一霎时,泣声从萧瑜的胸膛间溢出,冬儿的困意消散全无,不知道他怎么了,慌忙抬手去擦萧瑜的眼泪,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
“冬儿,如果我说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处心积虑步步谋算,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为此欺骗你许久,你会害怕我、怨恨我吗?”
冰雪满扉(三)
“殿下……说什么傻话呢?”
冬儿毫无犹豫出声安慰道, 可是却心中却轰然一震。
什么重活一世,是谁,是他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萧瑜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萧瑜,你……你别说傻话, 你不是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不能说伤心的事, 也不能落泪的吗?”
在她面前,萧瑜从未有如此动情失态的模样,长情树上相思鸟的故事渐渐与两人往昔相伴的朝朝暮暮重叠, 冬儿用自己的手指去触碰萧瑜面颊,触碰到他的湿热泪痕,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几乎跳出胸膛的心这才稍稍收获了半分安宁, 她抱紧萧瑜, 耳畔唯余心口的震颤声。
“不行,有点太突然了,我,我要缓一缓。”
冬儿心慌的很, 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早就习惯了萧瑜对她的宠爱,忘记去思考萧瑜为何会这般待她。
所以她和萧瑜前世已经见过了吗, 这样也挺好的, 前世种种,莫非就是让自己饱受苦恼的那个噩梦吗?
萧瑜不停重复着歉疚的话, 冬儿看见他哭泣便觉得十分心疼,其实她已经想明白了, 并没有什么的,这世界上难以参悟的事那么多,更何况重来一生。
只是惊愕之余,冬儿有些说不出话来,她能做的只有抱紧萧瑜,听他叙叙讲述两人的前世之事。
原来先前萧瑜对她那么讨厌嫌恶,那一日醒来却忽然对她那样好,是因为前世的萧瑜回来了?
原来他每每料事如神,事事巨细无遗,纵横古今,仿佛所有事都尽在掌握之中,是因为萧瑜已经是两世为人了?
这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就算萧瑜变成了鬼魂精怪,只要萧瑜还是萧瑜,便永远是她口中的殿下,冬儿不会怕的。
“冬儿,从前的我待你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萧瑜握紧冬儿的手,如今的这双手细腻光滑,丰腴温润,是精心护养的结果,他也没忘记前世冬儿的手,他记了十年,寒夜深沉凄凉无诉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冬儿那双饱受苦难劳碌,苍老干裂的手,可是那都本是一个年轻鲜活的女子的手。
“没事的,殿下……”
冬儿尚还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开始遇到的时候都过去多久了,那几天萧瑜确实脾气大了一些,可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她自己没有怪过萧瑜呀。
“冬儿你不知道!我待你从来都不好,你救了我的命,那么苦的寒冬,若是没有你,我是活不下来的,可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不能护你性命,我不配留下你……”
这一次,包含思索,叙叙而谈的人变成了萧瑜。
冬儿怔怔听他讲述二人的前世,原来是这样大不相同,她前世已经死掉了,梅音也早就不在了,二殿下不在了,梅妃娘娘也早就不在了。
那前世的萧瑜是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又流了多少血泪,才登上皇位的?
前世的事从萧瑜口中听得,她只有模糊的概念,可是一想到萧瑜孤苦飘零,她便感到真真切切的痛彻心扉,好似一颗心被人捏碎在胸膛里一般痛楚。
萧瑜说他回来那日,是带着一副健全的身体回来的?可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他也真真切切罹受了两次那狠毒的刑罚,一身的傲骨,生生被人剜出踩碎在地上。
今生的萧瑜尚且如此落寞,所以前世的萧瑜,该是多么痛苦无休?
冬儿难受的连一句嘤哼都发不出来,她只有用尽一切的力气抱紧萧瑜,希望能慰抚自己心中山崩地裂的痛楚。
她打起十二分的力气,就像是当日询问萧瑜为何那残缺之鸟不愿将秘密告诉昔日同伴时那般遗憾。
“殿下好傻,你为什么就不愿告诉冬儿这些事呢?若是早就知道了,冬儿就能早些和你相认了,那从前的一分一秒冬儿都不会浪费,一步也不会离开殿下了。”
她抱紧萧瑜,听他压制着喉间酸涩,似乎是讲述一个漫长的梦,将前世种种道来,只是到了前世冬儿不幸殒命,紫玉成烟之后,便草草带过了,冬儿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萧瑜又是怎么回来的,那个萧瑜又该怎么办呢,又有谁能陪伴他呢。
“冬儿,许是上天垂怜我,让我得了一副健全的身体,让我能重新回到你身边,我本应当日便告诉你此事,可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回忆起前世种种,便为了私心隐瞒,我想等到一日能将这天下江山送与你的时候,在我真真正正与你相配的时候,将此事告诉你……”
他说了许多话,一点都不像平日里的他,今日冬儿才发现萧瑜是一个大骗子,还是一个大笨蛋,她本以为萧瑜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可是她错了,萧瑜太傻了。
冬儿捧起萧瑜的脸,他哭过之后的面容更加醉人心魄,可是冬儿只觉得心痛。
“殿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用酸涩的喉头开口的,“那个时候一定很痛吧,我一直都很心疼你,可是不敢问,也不敢提起这件事……”
“很痛,不过却忘了到底是怎样的痛了。”萧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然笑意,他的确忘记了,那一夜的痛苦早就不是身体上所忍受的折磨,而是套在他脖子上,深入皮肉的一道枷锁。
冬儿的眼泪打湿了枕侧,她又问:“那前世殿下是什么时候养好身子的,之后还会痛吗?”
“前世有你照顾,两年后,身子便好转许多了。”
她的手指抚过萧瑜的眼角,看见他谈及此事时眼角流露的疲累和怯惧,她也很傻,相信了这一世是萧瑜身体好,恢复地很快,还以为是自己照料有功的缘故……
“那前世冬儿走了以后,殿下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过很重的伤,有没有信任的人,殿下有没有去看过外祖母?”
萧瑜只如实回答了一件事,他不敢去见冬儿的外祖母,只是每年岁初留下银钱,雇请人照料,直至为外祖母养老送终。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我们前世过得很苦吗,也是有开心相伴的时候吧,前世的时候……殿下和冬儿互相喜欢吗?”
萧瑜泣不成声,良久才答道:“喜欢,我一直都很喜欢冬儿,我想和你成为真真正正的夫妻。”
“如此,便足够了。”
冬儿擦干眼泪,一如既往眉眼弯弯笑起来。
“我们早就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了,不是在京中时殿下娶冬儿的时候,在前世的时候,我们互相喜欢,那就一定是夫妻了。”
两人在床上相拥,静待心绪平复,泪痕干涸,冬儿觉得很累又很饿,问萧瑜想不想吃些东西,却发现他已经半枕在自己肩侧睡着了,自己总是比他先入睡,故而很少看到萧瑜沉静安睡时的模样,他总算是可以安心休息一会儿了。
她蹑手蹑脚下了床,揉了揉心口,去桌上拿了块桂花香梨冻放入口中,才偷吃了没半块,萧瑜在身后说他也想吃。
“殿下醒了?”她后悔吵醒了萧瑜,拿了一整碟回到床前给他。
“嗯,这是很早的毛病了,我睡觉总是很轻,不过适应了也就不会觉得疲累了。”
冬儿略带不满轻声道:“你又这样说,每次都是这样,说这些让我难受的话,我才哭了好久,你又要惹我哭。”
萧瑜不语,起身换了个姿势,去接冬儿递来的香梨冻,半咬着她的手指吃了下去,随后侧身靠在了绣着鸳鸯双栖纹样的红喜被上,也不说话,只是枕着手臂,仰面望着冬儿细细嚼咽,一块小小的梨花冻让他吃得极慢。
“哼,殿下就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冬儿被他这样看有些不自在,便也“凶狠”地质问他。
“是,我的确是想让冬儿多多心疼我。”萧瑜垂下眼眸,好像弱不禁风一般。
这样的回答是冬儿没想到的,不用说她也会心疼萧瑜,好好对他的。
他低头自顾自的呢喃:“果然成了真正的夫妻后就是不一样了,冬儿这就开始嫌弃我了。”
萧瑜他就是故意这样说的,冬儿赌气不想接他的话,他却忽然抬眸用漆黑明亮的双目凝望她,隔着沉沉岁月,踏过两世光阴,冬儿心头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萧瑜拉着手带到了怀中。
“方才不是说过了,今夜我想把自己送给冬儿。”
要怎么送呢?冬儿不敢细想,她怕自己脸红被萧瑜笑话戏弄,她有点想推拒,又有百般不舍得。
他握着冬儿的手,示意她帮着擦一擦自己本就很干净的唇角,不由分说将冬儿的手提向自己的颊侧。
萧瑜的唇很烫,比冬儿的掌心还要烫。
似乎是方才喂入口中的那块梨花冻咽下一次还没全然吃下,他喉结又滚了滚,顺带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拉着冬儿顺势压在他身上,青丝在床面倾斜开来,眼角那颗红痣烧沁着有些妖异的红,萧瑜一定是变成很会诱惑人心的妖怪了,冬儿心想,一面用目光抚过他的领口。
“冬儿,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萧瑜缓缓说道。
“萧瑜……怎么了。”
冬儿不确定她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这或许是因为她整个人不轻不重跨坐在萧瑜身上的缘故,她怕压坏了他,可是若是起身的话,便是把他骑在身下了,似乎也不大稳妥。
“冬儿为什么总也问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害羞……自然没什么,不过你不想和我做真正的夫妻吗,我记得那时候还是在祖母家里,你对我说了很羞的话,把我都吓坏了。”
萧瑜笑着说道,他真是一个很坏的人,冬儿的心砰砰乱跳,感觉耳后的血液冲涌,自己的头脑里都是纷乱的心跳声。
“那时我只是不太懂而已……”她没忘记倔强反驳回去萧瑜的话。
“哦,是吗,那你现在懂了吗?”
冬儿软声软气说道:“嗯。”
“那就好了,冬儿,若是难受,你要告诉我。”
这一次萧瑜没等她再柔柔回答一个“嗯”,她骑不住他,反被他抱着化在绣榻里,金线和丝珠挤进她肌肤间隙,压出浅浅的印记,那些如今变得不解风情的红枣桂圆悉数被推抹到了床下去。
冬儿熟悉他的手掌的触感,从前冬儿以为那就是最旖昵的肌肤之亲了。
可是她到底还是不熟悉他的身体。
枕边还放着那碟桂花香梨冻,原本淋在莹白的糕体上的红糖浆已经化了,在那绵软芳香的点心上染上粉红。
萧瑜收回视线注视着冬儿发红的眼角,他颈上还挂着那个玉坠子,摇晃在冬儿视线前,让她的目光迷离异常。
“怎么……怎么了?”冬儿又问,她如今脑子里一半空白的,一半又是纷乱的,想起许多事来,她想起来萧瑜以前喜欢艳丽丰腴的女子,艳丽倒是可以化一些妆容补上,她算丰腴吗?若是长得像那些画里面的样子,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萧瑜埋下头在她耳畔呢喃:“冬儿,你不专心。”
专心吗?专心什么呢?
“专心一点,好不好?”
萧瑜深深压抑多年的爱意倾泻而出,他语气中夹带了一份强迫不容违抗的意味。
略带凉意的玉坠子划过她的胸前,又掉在冬儿颊侧,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
她尝到了梨花冻淡淡的甜香味,床幔第二层的纱帐不知何时被萧瑜放了下来,烛光隔着红纱漏进床中,半遮未遮的空间里,她变成了一颗白皙绵软的梨花冻,溺在这一片红色的温情蜜意之中。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萧瑜要让她专心了,专心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她不需要刻意专心,便再也没有旁的心力去胡思乱想了。
嘤哼声引起了萧瑜的注意,他温柔地擦了擦冬儿的唇角,轻抚她涨红的脸。
“若是难受,要告诉我。”
冬儿不知道答什么,点头又摇着头,这和从前两人亲近时是大不相同的,并不算是难受,倒更像是难耐。
也是啊,那些画图册子的人从来都只画开始和结束的,她哪里知道其中是这样一番滋味,好似一叶扁舟,海水时而汹涌时而温柔,却是怎么飘摇也触不到岸边的。
萧瑜抚着冬儿的额头安抚,良久后,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个沾满他体温的玉坠子顺势掉在冬儿唇角侧。
冬儿的脸霎时烧沸了,可是她相信萧瑜,随后咽了咽有些干渴的喉咙,张开红润的唇瓣,贝齿将那温润的玉坠子轻轻衔咬在口中。
冰雪满扉(四)
冬儿起来时天色尚还朦胧, 龙凤红烛将至燃尽,流连了满桌盏的红烛泪,寝殿中暧昧不明的气息与她细弱的嘤咛交织着。
她正睡在萧瑜怀中, 保持着昨夜最后的姿势紧紧拥靠着他。
萧瑜颈上挂着的那玉坠子还贴在她面颊边上,一半是冬儿的体温, 另一半是他身上的, 似乎隐约能看见些残存的涎液。
看到这玉坠子便想起昨夜的事, 才知道原来男女欢好之事是这样的难为情。
两人青丝仿佛藤蔓一般缠绕在一起,身下的床褥衬着冬儿的身子略显粉红,将她身上斑驳的吻痕也一同掩盖去了。
冬儿只觉得好累, 这简直比从前做过的任何辛苦活都要累,特别是绵绵软软的双腿,就连挪动一分的力气也没有。
萧瑜抱着她抱得很紧,正如他昨夜给冬儿讲的那个很长很长的, 很离奇的故事一样, 他不能让冬儿再离开他一步了。
冬儿脑袋晕晕的,她想起昨夜忘情的缠绵,想起自己最开始遇到萧瑜时心中绞痛的怜惜,想起日日夜夜为他所遭遇的苦楚难过不已, 她觉得有些生气, 可是这种生气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前世今生的事,她不在乎, 她只有和萧瑜的今生今世。
冬儿想, 若是真的能有神明保护着萧瑜,她也很开心, 她希望眷顾萧瑜的神明可以继续保佑着他,让他不再有一分一秒的伤心, 保佑他王朝安定,做一生一世的明君就好。
她明白萧瑜的苦心,她不怪萧瑜隐瞒了这些事,比起回想过往种种,她只能想到,今生今世萧瑜从来都没有因受过宫刑而郁结困苦,这就足够了。
她终于是可以这样亲昵地感受着他皮肤上每一寸温存的气息,抚摸他的身体,像从前他怜爱自己那般用心地呵护着他。
若说是有什么遗憾的地方,那大约就是还有些心疼前世的萧瑜吧。
那个受伤的孤独的萧瑜,他应当就是自己如今抱着的这个人吧,若不是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人去疼他了呢?
先前因心悸的毛病,萧瑜为自己操心了太多,冬儿生怕自己身体不争气,便把眼中忽然开始打转的眼泪压回去,萧瑜本还在静静安睡着,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便看见泪眼朦胧的冬儿。
他方才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前世记忆的最后时刻,那种孤凄的绝望。
“怎么了,冬儿?”
萧瑜顾不得这个梦来得奇怪,抬手去擦拭冬儿的眼泪,让她重新枕在自己略有些僵酸的手臂上。
他的确是等了太久了,昨夜是他和冬儿第一次,他本不想让冬儿太累,初时也没想要欺负冬儿,只是情到深处,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冬儿,都失控了。
什么自持和理智,什么祖宗之法,上天之道,他扔掉这一回又如何呢。
萧瑜不想见冬儿哭,更不要说是为了这样的事,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细心安慰,说不尽歉疚的话。
冬儿也讨厌自己只会哭,只会哭的人会把福气都哭没掉,她便撒谎说是自己很高兴,想到自己终于和萧瑜在一起了,萧瑜从来都没有骗她,她竟然真的从一个小宫女摇身一变做了当今的皇后娘娘。
这的确是一件高兴地让人落泪的事,冬儿差点都忘了。
“你若是生我的气,生气我瞒了你这么久,那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
他并非是不伤心难过,也并非是毫无歉疚之意,萧瑜只是太开心了,如今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秘密,弥补了所有的遗憾,他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地与冬儿结为夫妻了。
“才不要——我不舍得……我只是很心疼你。”
“那冬儿哭什么呢?”
“不知道……哭一哭都不行吗?”
她嘟哝说道,萧瑜却笑了。
“好,怎样都好,我只是不想你受委屈。”
看殿外的时辰应当还有些时候,昨日母亲纳兰告知两人不必守什么礼节早起前往拜见,她亦不想早起见人,萧瑜只消和冬儿安稳生活便是……
萧瑜定了定心神,握着冬儿的手重新睡下,他还想和冬儿做许多事,他和冬儿还有数不尽的大好光阴。
一时想不通心中的烦扰,冬儿便不想了,她很累,也很饿,方才哭过了一场,如今更是觉得浑身酸软,萧瑜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没太听清楚,便又沉沉睡去了。
再起来时天已大亮,萧瑜也去上朝了,她因睡得不老实在床上扭动,半截手臂露在被子外,格外冰凉,不见一点温度。
萧瑜命宫人不许打扰她好梦,故而冬儿不出言,也无人敢进寝殿侍奉,她也不急于梳洗,自己穿好寝衣坐到镜前,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出神,偶尔想起昨夜之事,面上泛起淡淡笑容,遮去眼底原本的忧思。
“锦书,祥雁,你们进来好吗?”
话音才落毕,宫人们便推开宫门进来侍奉,个个低着头,面上却带着喜色,自己的主子迎来了喜事,前途无限,自然是应当高兴的,可是冬儿更愿意相信他们是真的为了自己和萧瑜开心。
“娘娘今日想要什么样的梳妆,还是要和从前一样,梳个简单些的发髻吗?”
锦书从一旁的奁匣中为冬儿挑选着,拿起梳子准备为冬儿梳头。
“嗯,算了,梳个好看些的吧,不然陛下送我这些发簪都用不到了,不过也不要过于繁重,不然头会很痛——嗯,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陛下呢?还在上朝吗?”
锦书听到皇后娘娘愿意打扮得华贵些,开心得合不拢嘴,祥雁也开朗了许多,在一旁半掩面笑道:“听说今日朝上的事务众多,陛下下朝时已经不早了,可是即便如此,陛下还是第一时间就回来看娘娘,娘娘那时还没醒,陛下就让奴婢们不要打扰娘娘,让娘娘好好休息。”
冬儿不由得脸红,轻声道:“我居然睡了这样久吗,那陛下他如今在哪里?”
“梁大人来过,他说陛下正在紫宸殿处理一些政务,娘娘若是醒了,可以到紫宸殿去见陛下。”
“那是不是不大好,陛下听起来忙碌,我不该前去打搅……”
祥雁这才告诉冬儿,梁明不止来问过一次,想来若是再见不到冬儿,萧瑜就要把奏折搬到寝宫里来批阅了。
闻言,冬儿不免低头羞嗔,她的确也想萧瑜,故而改了主意,让锦书快些为自己梳头就好,也不要精心挑选什么首饰,她想快些见到萧瑜。
*
冬儿一心怀着喜悦前往紫宸殿,可是殿内的氛围却似乎不甚明朗,萧瑜正与几个大臣议事,冬儿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门口的礼官却已经喊出了“皇后娘娘”,无奈进殿受了大臣们一拜。
他从书案上抬起视线,望向冬儿的目光深沉和煦,冬儿还有些不大适应,小声问他自己要不要先到后殿去等,萧瑜却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和众臣说话,丝毫不担心让她听到有关朝政之事。
她听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昨日二人才大婚迎来一件喜事,今日在朝堂之上便有人给萧瑜极大的不快。
“陛下三令五申禁止朝臣议论皇后娘娘,对皇后娘娘不敬便是对陛下不敬,可是此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胆敢行巫蛊之事诅咒皇后娘娘,实乃罪不容诛,依律应当腰斩,况且此事牵涉并非孙贼一人……”
正在讲话的大臣瞥了站在萧瑜身侧的冬儿一眼,声音降低了半分:“方才陛下也听到,那孙贼之女与皇后娘娘年纪相仿,当日孙贼与其妻白氏便已有僭越之心,想必是暗生取代之意,不仅是觊觎皇后之位,恐怕更是想成为外戚干涉朝政,夺取陛下的皇位啊。”
冬儿还没一一熟知如今朝中的大臣,但是她不傻也不笨,她听得出什么是赤诚忠勤,也听得出什么是暗藏祸心。
她不喜欢这个大臣拿腔作调,好像是装出一副关心自己的样子,字字句句却是在给萧瑜暗中施压。
萧瑜正静静听大臣讲话,一门心思却都放在冬儿身上,看她想要张口,便不顾那大臣舌枪热火,倾身柔声问道:“皇后想说什么?”
冬儿被他问得一愣,本想摇头,可是萧瑜握紧了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虑。
她清了清嗓子,启唇朗声道:“多谢大人关怀,只是本宫不信巫蛊之事,这小小的巫蛊之术怎么能伤人性命,陛下固然严禁旁人觊觎后宫之位,可是同样陛下也明令律法昭昭,此事尚不明朗,应当由陛下派人查明后再做定夺。”
那大臣从未想过皇后娘娘是这般不矜而庄落落大方之人,一时想不到旁的话回答,便连连称是,坐回一旁接过萧瑜的赐茶。
冬儿虽言毕,心中却还是紧张万分,直到和萧瑜对视,看到他唇角的笑意,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朕与皇后还有要事商议,如今时候不早了,朕总不能留你们在宫中用午膳——都跪安吧。”
比起激愤昂扬的几位臣子,萧瑜的态度反倒平和许多,反反复复议论半个时辰有余,却没有得到半点圣上态度,众人只好悻悻离去。
宫人早已熟悉了萧瑜的要求,若是皇后在场,便轻易不会有他们的事,故而一一退下,冬儿问萧瑜有什么要紧事要商议,萧瑜摇摇头。
“你来了就是要紧的事。”
“好吧,那我可有给你丢脸了,真是的,我刚刚明明不想说话的。”
萧瑜在冬儿颊侧亲了亲,温声道:“没有丢脸,不过下次你便不要和他们好言好语,同他们讲什么道理,冬儿应当让他们滚出去,跪到殿前,跪上个三天三夜才好!”
冬儿撇撇嘴,小声道:“那岂不是让我做坏人,殿下真坏——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我听了几句,却还是不太懂。”
萧瑜苦笑着摇头:“这群朝臣没有一日能让我安心的,方才一直被提及的孙青茹,他是朝中旧臣,早年间就反对为母亲封妃,我初登基时也常常与我作对,手下的学生也曾写过文章,在封你为后的事上大放厥词。”
“是这样吗,记得先前,我好像也听裴大人说起过有一位孙大人文章写得极好,是他吗?”
萧瑜颔首:“是他,我爱惜他一身才能,忠心于社稷百姓,固而不做追究,经历过一些事,他已经对我表示依顺之心,他也为从前所做之事愧悔,这一次闹出巫蛊之祸,想来是被旁人做了文章。”
今日朝堂之上,与孙青茹多年交好的挚友忽然启奏检举其与妻子白氏行巫蛊之事诅咒皇后,言辞恳切,人证物证详呈,的确是让萧瑜有些猝不及防。
前有严令下达,事涉皇后,后又有确凿证据,萧瑜他就算是想对孙青茹网开一面,却也无奈只能先罢免孙青茹官职,将其与妻子投入天牢详查。
冬儿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她知道蒙冤的滋味,即便这个孙大人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若不是他做的事,便不能责罚他。
若是以往,她一定不想让萧瑜这样做,可是如今不同了,萧瑜是天子了,他才即位不久,尚未在朝中立稳根基,还有许多的顾虑,她也应当帮他多多考虑,不是吗?
两人正无言时,太医前来请见,萧瑜打起精神,挽着冬儿坐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怎么还要让太医来,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心口那处伤口又复发了?”
冬儿一连问了许多,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比从前更担心萧瑜。
萧瑜摇摇头,安抚她坐好,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巫蛊之说,就当是我相信了,好吗?让太医为你瞧一瞧,总归是好的,今后我会每日让两位太医为你诊脉,你平日里也要养身惜福,多注意着身体,调理好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萧瑜说这话并无他意,可是冬儿却想到了别处,不禁有些脸红,是啊,她还没想到这件事呢,今后她自己就不必那么羡慕梅音了,或许她和萧瑜也会有小孩子。
自然冬儿的身子康健无碍,萧瑜叮嘱太医不可向旁人谈及今日前来紫宸殿为冬儿诊脉一事,亦不许除自己和太后以外任何人探查有关皇后凤体事宜。
太医跪安离开,萧瑜心中的这块石头才算是将将落地,柔夷紧握手中,心中积郁的杀念也消散了几分。
他自知孙青茹不是愚蠢之人,动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实在可笑,但萧瑜心中亦有明镜,所谓物证可以一时捏造,可是与他交好的挚友却不能一时凭空寻得人证以及来往书信,孙青茹从来不是什么无辜纯良之人。
杀伐果决固然招致残暴后世之名,可是前世的萧瑜已经证明手段狠厉的确是治下利器,若是此事实在难察,处置孙青茹保全他一家性命,倒也不算让他无辜蒙冤。
说来也奇怪,今晨的那个噩梦,似乎格外绵长,萧瑜不由得胡乱猜想,若是自己不曾与冬儿重逢,而是依旧做那个孤家寡人,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殿下?陛下……”
冬儿轻唤了几声,这才引回了萧瑜的思绪,他垫枕在冬儿肩头,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嗯,我在,冬儿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的呀,我就是想叫你一声……不过,午后我想去皇宫里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看一看,殿下忙不忙呢,若是忙的话,冬儿就自己去了。”
她神色奕奕说着琐事,萧瑜认真听着,只答:“不管冬儿去哪里,我都我陪着你。”
用过午膳后,萧瑜依旧是先哄冬儿睡下,再回前殿处理政务,梁明已经在书案前等候,萧瑜扫了一眼他的神色,落座主位时,心中已有七分了然。
“什么都没查到?”
梁明跪地请罪:“卑职无能……程机与孙青茹乃多年故交,所言并无漏洞,那个盛放秽物的木匣,也的确是白氏之物。”
提起那个木匣,萧瑜便觉烦闷,阖目长叹了一声,示意梁明退下。
“……陛下,卑职还有一事启禀——此事事关孙青茹的女儿,她与其母族中一位兄长自幼青梅竹马,两人亦早已定下婚约,程机今日在朝堂之上曾言此女藐视皇后,曾放言妄图取而代之,似乎不甚合乎情理。”
“婚约?”萧瑜的指尖划过茶盏边缘,一时陷入沉思。
萧瑜记得很清楚,今日程机列出罪证种种,言语之中并无丝毫闪避,只有信心满满的人才会这样讲话,可是偏偏提及了孙青茹之女时,神色闪烁不定。”
“陛下,卑职还会继续追查此事,为陛下分忧!”
良久,萧瑜定神,目光落在梁明身上多了几分宽宥。
“你做的很好,朕知道此事黑白参半,若是想要明察个中详细的确艰难,辛苦你与旁人继续察办。”
梁明闻言备受鼓舞,自是感激不尽,退出殿内。
萧瑜揉了揉眉心,一时觉得身上疲累不堪,才批阅了几本奏折,便半枕着手臂在御案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经历了一个怎样冗长的噩梦,他自梦中惊醒,额头薄汗冰凉似雪。
那张用污血写满冬儿名姓的牌符历历在目,心烦意乱间萧瑜想要拿起茶盏润喉,目光却全然被那放在一旁的木匣夺走。
血迹早已干涸凝为黑紫色的牌符之上,身穿凤袍模样衣饰的小人密布刀痕,一根柳条粗的钢针银光闪闪,穿透小人胸膛,深深刺入心口之中,直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心口那处旧伤自内向外一阵钝痛,顾不及整理好衣冠,萧瑜便去寝殿寻冬儿,她亦是刚才梦中醒来,原本用手扶着心口,双眉微蹙,见他来了,却放下了手,面向萧瑜笑容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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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瞒不住萧瑜,冬儿便把离开幽州那日偶遇觉慧和尚时情景详细告知,那日她心悸的毛病又复发了,之后便不再有,可是今日这一小憩醒来,却又不知为何胸口闷痛。
即便将冬儿紧紧拥入怀中,萧瑜却止不住被周身的寒意逼迫,浑身刺冷。
“可是真的已经没事了,就只有那一次而已,冬儿一直都有记得殿下的话,当日回到住处就请大夫来看过,殿下也认得那个人,那时并没有什么异样,这几日在宫里,太医也经常为我请脉,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殿下,就别怪他也别让人去抓他了,他只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和尚,不是什么坏人的。”
萧瑜望向冬儿,神色迟疑,最终摇了摇头。
“不可,一日见不到他,朕便一日不能心安,别的事都能依你,可是朕必须命人去寻他,你放心,朕不会让人伤到他和普临寺其他僧侣的,他既然救过朕,朕也相信他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来。”
“好吧……我听陛下的。”
萧瑜不再言语,怀抱冬儿一直等到一众太医前来才肯放手,为首的太医院院使还未行礼,便觉天子目光如冷刺,将他骨血穿透。
“皇后到底怎么了,你在宫中任职数载,难道连这点病因也无法查明吗?”
声色脆郎,言语之人还不曾全然脱去少年之质,可是天威浩荡,太医方景林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若不是不得在天子尊前失仪自,想必早已抖如筛糠。
真是命中当有此祸,自己才为皇后诊脉,明明早前娘娘的脉象还十分平稳,怎会突然午后复发心悸之症?
萧瑜发泄了心头恨火,将视线移至一旁,闭目养神,方景林这才敢走上前去为冬儿诊脉,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是即便是华佗在世,如今来为皇后诊脉,又能得出何种结论呢?皇后娘娘的身体的确并无大碍啊,这可让人如何是好,方景林想起家中妻儿老小,不禁一阵冤苦无诉,唉,也怪自己贪图权势,早该听儿女劝告,辞官回乡才是!
见方景林面色苍白,久久不语,萧瑜冷哼一声,呵得他当即跪倒在地,花白须发扎入砖隙之中。
“先帝在世时你便任太医院院使一职,身居高位数年,你为自己与方氏一族谋取了多少私利,难道朕真的不知?你任人唯亲,打压了多少青年医才,难道朕真的不晓?”
方景林连连求饶,冬儿也被萧瑜的震怒吓了一跳。
“朕知道你医术高明,劳苦功高并无二心,为了安定内外,故对你不下惩戒,如今你却连这傍身的医术也拿不稳了,好啊!来人,先罢免方景林的官职,再查察太医院众人,把这些医术不精的废物都赶出宫去!”
方景林知道大事不妙,连连求饶,身后太医们见状亦为其求情,反惹得萧瑜心烦意乱,若不是冬儿劝阻,想必方景林今日难逃一死。
萧瑜知道自己心中的无名之火从何而来,他不是愤怒,而是恐惧,他怕了。
这个叫觉慧的和尚不简单,一日查不清他的身份,萧瑜心中一日不宁,他怕极了,若是失去冬儿,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余太医连忙上前为冬儿诊脉,可是却无一人敢言。
皇后娘娘的身体的确无恙,何来心悸之症呢?
中有机敏之人见萧瑜面色愈发阴沉,上前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微臣斗胆一问,不知皇后娘娘的心悸之症是从何时开始的?”
冬儿望了望萧瑜,才欲开口,萧瑜却阖目沉声道:“是今年春日时,朕心口中剑昏迷不醒,自那时起她便有了心悸之症……”
“如此……敢问当时娘娘是否为陛下安危忧虑终日,以致茶饭不思,时常哭泣,胸臆憋闷?”
冬儿柔声道:“应当是这样的。”
那太医用衣袖擦了擦汗水,答道:“娘娘当日心系陛下安危而患心悸之症,想必近日来朝中琐事繁杂,陛下为百姓朝政忧虑,娘娘目睹情景,亦为陛下担忧,故而旧疾复发,依臣之见此非顽疾,可否让臣等回到太医院再做商讨,必然为娘娘开具两方,为皇后娘娘调理好身体?”
萧瑜愠色不减,摆了摆手,命一众跪倒在地的太医退下,梁明向着在地啜泣的方景林使了个眼色,其余太医也将其搀扶出殿。
他也是懂得医术之人,在太医到来之前,他不知已经为冬儿看了多少次脉象,他不信,他宁愿冬儿是真的生病了,只要好生医治,细心调理便无有大碍,可是偏偏事与愿违。
殿内只剩两人,烛火残败,冬儿本想去剪一剪烛芯,可是被萧瑜揽在怀中不能挪动。
“殿下,你在想什么呀,不如我们一起下棋好不好……其实真的没事了,我没事了。”
萧瑜的声音几乎小到让冬儿听不见。
“如今还难受吗?你要如实告诉我。”
“还有一点吧……不过也不是痛,就是有些不踏实,不知道放不下什么东西似的,都怪我,我不应该整日胡思乱想的。”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听那些太医胡说……冬儿,我们不在这里了,我们回宜兰园去吧,我不喜欢这里。”
“嗯。”
萧瑜抱起冬儿离开紫宸殿,又一次走上长街,不同于几日前的说说笑笑,如今两人各怀心事,耳畔之间唯余风声肃肃。
冬儿的吐息落在萧瑜的耳畔,晚秋夜里寒凉,他周身上下唯有这耳畔的一处是暖的,越是向宜兰园走,冬儿的呼吸声就越粗重几分。
以往她总担心自己重,会累坏了萧瑜,故而被他抱起的时候,总是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鸡一样一动不动,今日亦是如此,只是行至宜兰园宫门时,冬儿却不由得动了动身体。
“怎么了?是不是我抱太紧弄疼冬儿了。”
“……没有,没有的呀,殿下,快到了吗?”
萧瑜不禁蹙眉,将冬儿放下,若非他用手搀扶着,险些她便要摔倒在地,这才见她面色青白,唇无血色。
冬儿也以为自己不会有事的,她喜欢萧瑜抱紧她,喜欢被他抱着走过许多地方,这是她全然满足欢欣的时候,可是她的确也忍不住这突然的痛了,好像有人将手伸进她的胸口中使劲揉攥。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萧瑜治不了,太医也治不了,自己是得了什么疑难怪病吗,或许真的是怪自己吧,怪自己命中无福。
她想告诉萧瑜自己没事,可是即便想要张口说一个字,也好似被人剖开胸膛剜心尖之肉,恍然之际,她想起萧瑜所说的前世之事,仰面倒下,落在萧瑜的怀中。
太医院众人还未曾方才险境之中回过神来,便又被急召往宜兰园为皇后诊治。
所别不过两个时辰,这位年纪尚轻,本该是花月之貌明艳动人的皇后娘娘如今身体蜷曲倚在榻上,脸色灰白,眉头紧锁,一双玉手一只紧捂胸口一只扶额,仿佛想要减轻那如刀割般的痛楚。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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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喘息都似乎是耗干了全身的力气。
见众太医前来,她抬眸望了一眼,除却忍痛与无助,更多的是愧疚。
宜兰园众人一夜未眠,皇后娘娘也整整痛了一整夜,不知施了多少次针,天色微明时,才稍稍缓解,能让她稍稍安歇,得以饮下一小口水,昏睡过去。
这一夜宫中无人能眠,消息早就传到了宫外去,故而今日朝堂之上不少大臣问候皇后娘娘凤体安康,萧瑜冷冷看着,殿阶之下亦有不少人表面忠心耿耿为国母担忧,实则等着看萧瑜的笑话,看这位不可一世的年轻君王一脸败相。
自始至终萧瑜一言不发,似乎神思游离朝堂之外,不论殿下众臣如何议论争辩,都不予回应,本以为今日就此下朝,可是萧瑜却突然起身走下殿阶,众臣连忙跪倒,萧瑜也只示意萧琳一人落座。
轻缓的脚步声在殿中回荡,一如他以往行事一般不徐不疾,殿内寂静无声,龙袍的细细拖曳声却厉非常。
“众爱卿关切皇后凤体,朕倍感欣慰,想起几日前你们尚还极力反对朕封后一事,甚至不惜与朕为敌,意图另立新帝,短短几日,你们便大不相同了,一时之间,朕真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疑虑。”
萧瑜行至程机面前停住脚步,忽然拔出腰间佩剑,殿内寒光泠然。
萧琳也知道昨夜冬儿心悸难忍医治整夜一事,知道如今萧瑜必然心中不快,见他拔出佩剑连忙起身想要阻拦,可是萧瑜只是捧剑端详了一番,并未再做出动作,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好在众臣皆跪倒在地,不曾有人发觉他两腿伤情为假。
萧瑜手握剑柄撑地,缓缓俯身,面带笑容命嵌在地上的程机抬起头来,这一抬头,那闪着寒光的剑身迎面扑来,几乎只差分毫就斩在他的面门上。
“陛,陛下这是作何?”
“朕记得爱卿曾为探花郎,想必文采通达,知晓这天子之剑和庶人之剑大不相同?”
即便萧瑜如今容色和蔼,可是一柄寒剑立在面门之前,程机的才学早已同他的魂魄一道离体,支支吾吾说了就,才勉强说出天子之剑统御刑德,庶人之剑只用作杀伐。
萧瑜轻叹一口气道:“是啊,朕并非是残暴之人,何尝不愿相仿文景,可是这世上之事偏偏事与愿违。”
程机忙溜须拍马盛赞萧瑜仁德,额头上早已滚落豆大的汗珠。
萧瑜蹙眉,不解问道:“昨日你检举孙贼行巫蛊之祸,皇后昨日便突发恶疾,朕以为这孙贼实在可恶,诅咒皇后之罪罪不容诛,你说朕应当如何处置此贼才能让皇后心安?”
程机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忙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贼罪无可恕,依照律法,理应处斩。”
“那与他同谋之人呢?”
“这……与其同谋者同罪,亦当处斩。”
“好,好啊,真不愧是朕的好卿家,你说得很好!”
程机隔着那长剑窥见萧瑜面带笑意,才欲领旨谢恩,萧瑜又道:“孙贼与你向来交好,他行巫蛊之祸你一定自始明知,同谋者同罪,既然孙贼如今身在大狱之中,你又为何身在殿上?”
程机好不懊恼,可是理智早已被恐惧侵吞,连连求饶道:“这……陛下,陛下饶命——”
“将程贼带下殿去,大理寺与刑部一同严加审问,皇后凤体一日不得安康,审问便一日不得延误,朕不相信只有程机和孙青茹两人事关巫蛊之祸,务必令此人吐露实情。”
如此众臣才知萧瑜盛怒,无人敢在此时贸然出言。
萧瑜回到龙椅前,将佩剑入鞘赐予刑部官员,特别叮嘱“严查”二字,随后不待司礼高呼退朝,便拂袖一人离去。
萧琳今晨本要动身前往幽州,可是听闻了宫中消息,便命家仆先行动身,看朱成碧留京,今日才见萧瑜,便知道他心中郁结至深,如今望向他离去的背影忧心不减。
个中还有生事之人前来打探他的口风,萧琳也不愿听众臣烦扰,由一旁内侍搀扶起身,扫了众人一眼:“若是真的为国母担忧,陛下自然知晓你们的心意,可是若是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方才程机的下场,你们也已经看到了,我从来不相信巫蛊之术,皇后娘娘的凤体与此事有关与否,却由不得旁人相信,你们若是真的有心为陛下分忧,便各司其职,少在此议论揣测。”
言虽如此,萧琳心中却也空无着落,冬儿平日里一直健康无恙,怎么会突然生了这样的怪病,太医治不得,就连萧瑜也无能为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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