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复彷徨
纳度认出那刀柄上镌刻的图腾, 正是班兹部族的标志,可是对萧瑜的防备不减。
他又问道:“我怎么能相信这件东西就是你母亲的呢,你们汉人有一句话说的是, 只要想编造出来什么,只凭一张嘴说就是了, 你是个狡诈的人, 我现在告诉你, 班兹人都没有了,我劝你早些回去吧。”
他将那颗宝石重重拍在小桌上,让萧瑜把这东西收回去, 告诉他纳珠不会再来和他说话,既然是他们偷听在先,便是他们有错,那个断掉的旗杆也就不需要萧瑜来赔偿。
萧瑜似是无奈, 点了点头。
“那好吧, 唉,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说班兹人都死掉了,我记得啊,母亲和我说过的, 班兹人从前统帅着斡卓国, 那时候的斡卓国和碓拓以及□□呈鼎立之势,如今却成了这幅凄凄惶惶的样子, 真是奇怪, 甚至都不知道班兹人去了哪里了。”
似乎他字字句句踩在了纳度的痛处上,气得他目眦尽裂, 几乎要和萧瑜拼杀起来。
他用斡卓话骂了萧瑜,冬儿听不懂说的是什么, 但是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可是萧瑜却笑了,这样的笑让纳度很不自在。
“狗腿子,你的母亲也不是好东西,离开母国和汉人生活在一起,居然连自己母国的事都不知道,她已经是个汉人了!就和班兹的叛徒一样,祖先是永远不会原谅她们的!”
身后的纳珠扯着纳度的袖子,才没让他说出更过分的话来,萧瑜不气也不恼,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坐在那里静静望着纳度愤怒的面容,幽邃的眼眸有如帐外浓蕴的夜色。
等纳度发泄完了怒气,萧瑜拿起碗抿了口热水,便道:“咦,奇怪了,你又不是班兹人,怎么比我还急切?说起了班兹的事这样愤慨?”
“我不和你吵架,你们汉人一贯是会动嘴巴的!”
纳度率真莽撞,倒真让萧瑜觉得有几分有趣,他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而且,你方才说的话我觉得十分没有道理,我不知道班兹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听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似乎有了天大的错,这样不对吧?班兹的男人都去哪里了?别人挥刀向全族人的时候,他们都去哪里了?”
他语调一冷,望向纳度身后纳珠脸上狰狞的伤疤,那是马刀留下的伤痕。
“我倒是见到了班兹的女人冲锋陷阵,却不见整日指责旁人的班兹男人做了什么。”
冬儿和萧瑜心意相通,她大约也猜到了纳度和纳珠可能就是隐瞒身份的班兹人,但是萧瑜这样说未免也有些太伤人了。
她拉紧萧瑜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与纳度无端争吵,萧瑜侧过身告诉冬儿,他自有分寸。
冬儿也没想到,纳度反而并没有因萧瑜的话生气,他终于坐下来,为他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班兹的男人,他们都很勇敢,或许你说的对吧……不过你们两个,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瑜抬眸用难以测度的眼神看向纳度,又垂下眼睫,轻叹一声:“唉,为什么你们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的母亲真的是班兹人,我来这里是想找到我的舅父和外公,这位是我的妻子,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纳度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班兹人已经被汉人还有玛哈人以及碓拓国的人联合起来悉数剿灭掉了,你真的不知道是汉人杀了最多的班兹人吗?你的父亲……他又怎么敢面对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为什么不回来!”
“对不起,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是为母亲而来的,不论你如何想她,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她能回到斡卓,她能为班兹人做些什么,又何必让我代她前来呢?这世上本就是有许多种无奈的。”
纳度望向他的眼睛,被他摄人心魄的气度震在原地,随后垂下了头,让纳珠到帐子外去等,冬儿想了想,便从自己行李中拿了一包点心,追上纳珠一起到外面去了。
“那,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她如今几岁了,你知不知道你外公的名字?”
萧瑜笑了笑,反问道:“你就这么快相信我了吗,就不怕我是玛哈部的人,据我所知,玛哈人最近又在追杀班兹部的遗民了。”
“不,你既然已经猜到我和纳珠是班兹人了,却没有动手杀掉我们,说明你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玛哈人。”
萧瑜喜欢明事理的人,更喜欢聪明人。
“好,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我想我们也可以互相坦诚地回答对方的问题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认为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些事——你们的身份可能暴露了,玛哈人会随时查问你们的身份。”
萧瑜出关前便派自己的手下调查有关班兹遗民以及银筑的消息,今夜留宿这家客店绝非偶然。
纳度和纳珠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很有可能已经引起了斡卓境内玛哈人的关注,近日来碓拓意欲吞并斡卓,萧竞权作壁上观,斡卓王不得不做些什么,以免国内群情激奋,让其他部族夺走了玛哈部的统治。
纳度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眼前这个有西域相貌的年轻汉人男子,冷静的让人感到可怕,他似乎知晓一切,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那我们要怎么做?可是之前我们就被追查过很多次,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
萧瑜不反驳,只是静静望着纳度。
纳度明白了萧瑜的意思,他也懂得这个道理,玛哈人可以来查问很多次,他们也可以隐瞒身份很多次,可是如果玛哈人真的动了杀心,他们便一次机会都没有了。
“好吧,我可以听从你的建议,但是,正如你所说的,我能不能相信你呢?我和纳珠留在这里,没有和其他的族人一起生活,就是希望不要断绝了我们和外界的往来,你告诉我你外公的名字,如果他活着,我一定会记得的。”
“求之不得,我需要你的信任,因为我母亲的名字叫萨妲那兰。”
*
戈壁与山林相接之处没有更鼓,亦没有漏晷,除却寒风送声,更多的是远方野狼啼嚎以及苍鹰的羽翼划破夜帛的铮鸣。
萧瑜冬儿,以及草草收拾好行装的纳度和纳珠,正趴伏在远处林间山坳中,远望着客店所在,远远看见一列马队从国城中奔出,冲向客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便是掠夺饲养在店外的牲畜的喧闹声,随后纳度和纳珠所在的包帐燃起了熊熊大火。
“来得可真快啊,万幸一路上天气晴好,若是耽搁了什么,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萧瑜一边低声念道,一边在地上摆上一颗石子,此时已经将近亥时了,前往更西方的商队为了及时赶赴关口已经出行,这个时候玛哈人忽然出城盘查,一定是有所谋划,到底是不想惊扰了汉人和碓拓人。
他看向一旁望着远处大火神情怔然的纳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或许有人泄露了你们的身份,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纳度摇头,今夜发生的一切足够他用漫长的时间来思考清楚,他现在已经无所谓纠结于玛哈人的追杀了。
当年与汉人皇子结为夫妻的那兰公主居然还活着?她居然和汉人的皇帝有了一个儿子,而这个人就在他的面前,也是这个人今夜救了他和纳珠。
他说,他的名字叫萧瑜。
那兰公主,已经是一个许多年没有听到的名字了,纳度回忆起自己曾在穆天图节上远远望见过她骑马射箭,斩杀饿狼的样子,那时候的纳珠也还是个比那兰公主略小几岁的小女孩。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没想到这短短十几年的光阴中,斡卓国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纳度想起自己方才还当着萧瑜的面,说那兰公主是叛徒。
这个禁忌的名字已经许久没有被提起,班兹人都恨她,是她招来的狼子野心的中原皇子——如今中原汉人的皇帝萧竞权。
在她安享汉人锦衣玉食的时候,班兹人却被汉人与碓拓人以及玛哈人像牲畜一样围剿屠杀。
可是她还在时,班兹部与斡卓又是何等强盛,碓拓都要敬让斡卓三分,如果她没有前往汉人的地界,她留在了斡卓,或许此时她已经成为了斡卓的女王,甚至碓拓也臣服脚下。
而且,自己又要如何面对萧瑜呢?
他是那兰公主的儿子,可是他也是中原汉人皇帝的儿子,汉人是不认自己的母亲的,可是他又为了那兰公主千里迢迢赶往斡卓,寻找班兹遗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带着这种种疑问,纳度再一次打量起萧瑜,看向他儒雅清秀的面容,又望见他眼中比鹰和狼还要锐利的野心与气魄。
纳珠在一旁,和那个萧瑜称作他妻子的女孩坐在一起,两人熟络地很快,纳珠也知道了萧瑜的身份,她似乎比自己更快接受了二人的存在,难道是自己的戒备之心太多了吗?
纳度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做,便举起自己腰间的马刀指向萧瑜,质问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前来寻找班兹遗民的,若是他不回答,他就算是和玛哈人同归于尽,也一定不会带萧瑜去见藏匿的班兹遗民。
“为了我的母亲,我需要找到外公,你们如今很危险,不仅玛哈人和碓拓人想要你们死,萧竞权又未尝不是,我问你一个名字,你告诉我他如今是否还活在世上?”
本来是纳度提出的问题,如今却变成了萧瑜拷问他。
“银筑,你应该知道银筑将军吧?”
“你,你为什么连他也知道!”
萧瑜有些无奈,可还是颇有耐心地答道:“他是我母亲的护卫,曾经宣誓效忠我的母亲,我知道他的存在很奇怪吗?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活着的他又在哪里?”
纳度沉默许久,告诉萧瑜他不知道银筑将军在哪里,他应当是活着,可是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见过他了。
萧瑜又问起如今当年的班兹贵族萨妲氏还有几人活着,自己的外公老班兹王如今是否还在世上,纳度只给了他一个答案。
你见到了,就都明白了。
*
进入荒原与隔壁遍布的西域,萧瑜和冬儿的马儿便有些体力不支了,它们难以适应干燥的气候以及险酷的地形,以至于追上前面负重的两匹西域马都有些吃力。
萧瑜心疼马儿,有时宁愿自己走过险路也不愿骑马,纳度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日一言不发地他终于主动和萧瑜说话了。
“你从小生活在汉人的皇宫里吗?”
“是的,”萧瑜回答道,纳度愿意和他沟通,他很欣慰,“说来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中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纳度笑了笑,拿起酒壶递给萧瑜,又问道:“那我们这里和中原比,哪里更美呢?”
冬儿听到这话就笑了,原本正在和纳珠说悄悄话的她告诉纳度说:“纳度大哥,你这样问是不行的,这世上比美可是比不出来的,如果殿下回答说是中原更美,你一定不高兴,可是若是他说这里的风光更好,那你或许还不相信他呢。”
纳度不是冷漠之人,和人熟络起来也露出了憨厚坦诚的一面,听着冬儿的话很开心,说萧瑜娶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也娶到了一个聪明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是要做出什么比较,我也没有去过中原,只记得当年中原皇子,哦,也就是现在你们的皇帝,他回到斡卓的时候的场景,中原的确是很富庶的地方啊。”
冬儿收下夸奖,继续说道:“纳度大哥,你可以让殿下说说这里的风光怎样好,这样殿下就好回答你了。”
萧瑜望着冬儿,眉眼带笑,看到纳度渴望的眼神后便说:“这里的风光若是不见,是一点也想不到的,可若是见过了,也是一点都忘不了的。”
山路回环,众人行至一片蔓草坡处,举目望去,无际荒漠上有寂寞的风呜咽吹过,天高地沉,正是黄昏时,却起了近似于紫色的流云,而大地却染上了凄艳的红。
“啊,的确是很美很美的,我生长在这里,常常想到我们都活在土地的馈赠之下,土地和天空会永远庇佑我们。”
纳度又饮下一口烈酒,还要递给萧瑜来喝,萧瑜却不得不婉拒了。
早听说过这里的酒浓烈厚重,却不想自己真的招架不住,方才喝了几口,萧瑜便觉得身子有些热了。
“哈哈哈,你不知道,这样的酒,越是年轻人喝越好,这里面不仅有鹿血,泡酒时还有狼的爪子和蛇呢,你在中原应当没有喝过这样的酒吧。”
“不曾喝过,其实我不喜欢饮酒。”
“诶,是真的诶,殿下真的脸红了。”
冬儿望向萧瑜,看见他脸泛起了粉红,特别是耳根那里,萧瑜可是只有很害羞很害羞的时候那里才会变红。
“殿下可从来没有喝醉过呢,这酒真的是太神奇了。”
萧瑜用手指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红的面颊,难为情笑了笑。
纳度说萧瑜还是应当多笑一笑的好,汉人总是不喜欢笑,经常板着脸可不好,班兹人都是很喜欢笑的。
“虽然这样说可能会让你不开心,可是我想,普通的玛哈族人也是很喜欢笑的,大概不喜欢旁人欢笑的,就只有那些统治别人的贵族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纳度答道。
“那么,那兰公主在汉人皇宫里过得好不好?”
萧瑜思忖片刻,却让冬儿来回答这个问题。
“啊,其实,娘娘过得也不差吧,肯定是没有被苛待过,可是娘娘她并不开心,想必她受用那些所谓的宠爱奖赏,也不是很开心吧,她一直都在自责,她也一定很想念亲人。”
萧瑜补充道:“不仅是想念,还有想念时的愧疚,母亲曾和我说过,她有很多次都恨不能自尽一了百了,可是她担心自己死掉后见到班兹族人的冤魂,认为自己无颜面对。”
听到萧瑜说梅妃想要自尽,之前还一直称她是叛徒的纳度也急了,告诉萧瑜她不可以自尽,老班兹王还在等她回来呢,还有她的哥哥和弟弟,都在等她回来,他们也想过去救她。
“你一直都说让我亲自去看看,可是外公他究竟怎么了?”
纳度长叹一声道:“他得了一种怪病,族中的迭理,也就是你的舅舅,那莫将军,已经为他看过病治疗很久了,可是却没能治好他。”
萧瑜带着疑问跟随纳度和纳珠继续前进,即将翻过一座山峦前,几人来到了一处林地与草地交界的地带,纳度拿出两个粗织的布条,交给萧瑜和冬儿。
两人自然理解纳度的为难,萧瑜得知路途不远后,担心冬儿感到害怕,便和她同乘一匹马,两人双双用布条蒙了眼睛,由纳度牵引着向前走去。
再次见到光明时,远处一抹初生的朝晖静静浮出雪山山巅,反射幽蓝晶光,纳度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乐器或是号角,悠长雄浑的调子响起,似乎乐音要钻进人的骨血里面一般。
草原这个词不仅仅是指代水草丰美之地,实际上,大草原中也有干草原,或者可以称之为荒原,或许贫瘠,乃至于残破不堪。
龟裂的丘陵,起伏的山岩,却也有清澈见底的小河流淌,闪着龙鳞瑞兽的金光,环绕过色泽鲜丽的林间。
片刻之间,他真的有了一种想法,或许和冬儿做一对寻常夫妻,就这样游历世间山水,也是很好的。
萧瑜只是揽着冬儿,醉心于这片美景之中,不管周围提刀提枪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班兹遗民。
旭日彻底升起后,萧瑜挽着冬儿下了马,由纳度指引着见到了如今统领这些班兹遗民的首领,他抬起头的刹那,对面那人眼中便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随后是怀疑,愤怒,深虑。
实在是太像了,即便是年龄不同,性别亦不同,可是他仿佛就是在那刹那间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
纳度向为首之人传达了萧瑜的身份,萧瑜也向他行礼,恭敬道:“虽然不知道您的名字,但是我想您应当是母亲的族弟?如此说来,我应当称您为舅父才是。”
对方的态度却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不屑道:“少用这样恶心的名字叫我,你说你是姐姐的儿子,谁会信你?你放着中原的皇子不做,跑来这里山野林间的荒原上做什么?”
冬儿被他凶狠无情的模样吓了一跳,握紧萧瑜的衣袖偷偷看此人,发现他的确与梅妃娘娘还有萧瑜眉眼之间相似。
而且他说汉人的话非常流利,若不管他的长相,说他是一个汉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自然是为了母亲前来。”
萧瑜平静地回答道:从怀中取出一枚镶嵌着绿色宝石的铜手镯,这是梅妃交给他的信物。
“你们不相信我也是对的,如今斡卓国内动乱纷纷,斡卓王有心维护玛哈贵族的统治,对内正欲安定民心,意欲将你们铲除殆尽,多谨慎小心些自是好事。”
然而,哪怕萧瑜的语气再谦逊,态度再儒软,偏偏对面的人丝毫不领情,一把将那银镯抢过,便命人将萧瑜与冬儿绑起来,纳珠似乎和那鲁很熟悉,两人对视了一眼将目光分开。
她抢过绳子来,特意将冬儿绑松了一些,以免她觉得身上疼痛。
纳珠悄声告诉两人,这位首领便是那兰公主的族弟,名叫那鲁。
那鲁拿着那银镯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只是突然转头看向萧瑜眼神中难以掩饰,满是怨恨。
“她要你来做什么?”
萧瑜便问能否借一步说话,那鲁并不应允,让萧瑜不许讲话拐弯抹角,必须将他的来此的目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好吧,那我便直说了吧。”
萧瑜无奈轻叹一声,随后冷笑道:“如果能得知你们尚还活在世上,母亲便会开心一些,这便是我来此寻找你们的墓地,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于我而言你们真的可有可无,我并不求你们什么,也不希望得到你们什么,仅此而已。”
他这话说得足够嚣张狂妄,加之盛气凌人的姿态,一旁围观的班兹族人已经有听懂汉话的人准备冲上前来好好教训萧瑜,却都被那鲁拦下了。
“哼,还真是像你那个白眼狼一般的汉人狗皇帝!”
那鲁盯紧萧瑜骂道:“不过你倒也没有让我感到多么失望,我们不会接纳你的,你们汉人就是这样的狗东西,背信弃义,自私自利!”
萧瑜睫羽微抬,薄白眼皮轻轻掩下了所有情绪,让人看不透半分心思。
“属实没办法,因为实话说出来总是这样的难听不堪入耳,您也不必把我归于汉人或是班兹人,我只要知道我自己是谁便好了。”
萧瑜这样的回答,倒是让那鲁很感兴趣,便问萧瑜:“认为自己是谁。”
“我是班兹九部公主萨妲那兰和中原皇帝萧竞权的儿子,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包括我自己。”
萧瑜朗声回答道。
无论旁人如何做想,如论旁人如何强逼,这就是萧瑜身上唯一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能磨灭。
那鲁依旧是不屑地冷哼,命众人散去,让人把萧瑜带到自己的牙帐去,让纳珠带走冬儿。
“她又是谁?”
“她自然是我的娘子,我们二人已经成亲了。”
那鲁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满意,嗤笑萧瑜离不开女人,竟然把娇滴滴的汉人女子带来这里,他们可不会养没用的女人。
对于自己的嘲弄,萧瑜不置可否,但是对于冬儿的讥笑,萧瑜就不会缄默不语,他告诉那鲁,娇滴滴的女子并无过错,冬儿也并不是无用之人。
那鲁反驳不了萧瑜,又或许是不愿和他争吵,白了萧瑜和冬儿一眼,让纳珠将冬儿带走,不过他对纳珠的语气倒很是和善。
冬儿担心萧瑜受伤,不愿和萧瑜分开,纳珠便悄悄告诉冬儿,那鲁并不会伤害他们二人,他对萧瑜的语气强硬,可是也并不会对他做什么。
那鲁将萧瑜带到牙帐中,态度却突然缓和了许多,命众人都散去做自己的事,在桌前坐了片刻,握着那镯子在掌心摩挲。
良久那鲁才喃喃问道问道:“阿姐她现在住在哪里,平日里过得好不好?那个狗皇帝有没有欺负过她,狗皇帝原来的妻子呢,是不是还是仗着有一大家人,还有个做将军的父亲对她羞辱?”
问罢这些话,那鲁又似乎是与他自己赌气,愤而坐在椅中,低声道:“问也是多问,她又怎么会过得不好呢?一定是把我们忘了吧!”
萧瑜答道“在离开京城前,母亲才因前日碓拓与斡卓侍臣之事在萧竞权那里受了委屈,被他囚禁在偏殿中。”
“为什么囚禁她?她现在被放出来了吗?”那鲁忙问道。
萧瑜忽觉得一阵悲意涌上心头,母亲和她的母族亲人,是真真切切断绝了十余年的消息,那鲁尚还不知这十余年来皇宫中发生的种种,亦不知圣敬皇后早已死去,英国宫解甲归田。
他简单说了梅妃这些年在宫中的生活,也告知了圣敬皇后早逝的消息,告知他萧竞权还有许多嫔妃。
“所以……她过得并不好吗?”
“若说是万千宠爱,锦衣玉食,安享豪奢珍馐,自然是没有被亏待的——可若说是她真的有几日欢心,想必也并没有。”
萧瑜不徐不疾回答道,留心观察着那鲁的神情。
“按照你的意思,狗皇帝并没有亏待她?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把她关起来?”
萧瑜也不知那鲁是真的不懂,还是关心则乱,不由轻叹一声。
“有人对待自己养的马儿也是万般宠爱,给它最好的草料最甘甜的泉水,可是终究还是把人当做是牲畜来看,他平日里自然对母亲很好,可是若是有什么事不能顺遂他的心意,母亲便会被他左右磋磨。”
“真是个畜生!”
萧瑜继续说道:“前几日碓拓与斡卓的使臣前往中原,席间提到了几句有关班兹遗民之事,萧竞权又疑心母亲有意派人寻找银筑将军,故而将母亲囚禁于偏殿之中,惹得母亲伤心。”
那鲁怒气不减,扫了萧瑜一眼,问他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什么不留在京城中在旁帮助,好好保护他的母亲,却跑出皇宫来到这里寻找班兹遗民。
“请您恕瑜儿无能,我也想帮助母亲,也想救她逃出深深宫苑,可是您有所不知,如今我在世上已经是一个死人,我不再是什么九皇子,我不能帮到母亲什么,贸然接近她,只会给母亲带来危险。”
那鲁正欲问萧瑜这话是什么意思,恰有一人在账外求见,看他身材精壮,虎额豹面,应当也是族中的武士。
他进入帐子,在那鲁耳边低语了几句,那鲁看向萧瑜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诧,比之先前的鄙夷嫌恶柔和了几分,却依旧不减太多怀疑。
那鲁拿起一柄剔刀走上前来,一刀割开了萧瑜身上的绳子,坐回主位,仔细端详萧瑜。
萧瑜揉了揉手臂上的勒痕,自己寻了处位置坐下,问道:“看来,您已经知晓了一些有关我的事情。”
看那鲁不语,萧瑜便简单将自己谋反被擒,假死逃出皇宫一事以及今后发生的种种告知那鲁,随后便提出希望能见自己的外公一面,或许可以治好他身患的疾病。
那鲁听他说完这段近乎传奇的经历,起身欲言又止,最终却说道:“我就知道阿姐不会忘记我们的,她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唉……你们母子两个人在汉人的皇宫里过得也并不好,一定被那些汉人们欺负了,我应当想到这件事的。”
粗粝宽厚的大手拍在萧瑜的肩头,那鲁心中满怀歉疚。
“你不知道的,并不是我不愿接纳你,这里的情形……绝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的。”
萧瑜闻言浅笑道:“您放心,我并不是来此寻求您的庇佑,我也知道,许多班兹遗民并不知道萧竞权的真面目,也不了解当年的真相,因之错怪母亲、怨恨母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并不想让您感到为难,还是快带我去见外公吧。”
从纳度口中确认了众人的安危,已是萧瑜此行最大的幸事,此外无论再有什么险阻,他都不会惧怕畏缩。
那鲁不得不让萧瑜多受些委屈,又命人进来将他绑了起来,押送到老斡卓王所在的帐屋中,告诉他冬儿一会儿也会被送去。
萧瑜进入账内,冬儿已经等在一旁,那鲁命看护之人退下,便为他和冬儿松了绑。
老斡卓王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双目望着帐顶的天窗,看到那鲁前来,喉间溢出了一声呜咽,及其费力地叩了叩手指。
那鲁道:“当日父亲知道是狗皇帝下令剿灭我们,便气愤之极,以至于口吐鲜血,后来他被马队围攻坠入谷底,便成了这副样子。
“那莫为他医治过很多次,他身上摔断的骨头也都长好了,可是他还是不能行动,也不能开口说话。”
屋中燃煮着草药,飘蔓的青烟一路省至帐顶,却无论如何再也无法逃逸出去。
萧瑜这才注意到,原来那罐燃烧着的草药后还静静睡着一个人,他似乎是身有残疾,坐在一个形似轮椅的坐具上,他的面貌与母亲更为相似。
那鲁告诉萧瑜,这位是梅妃的哥哥那莫,他从前是骁勇的战士,只是因为与群狼搏斗,不幸伤了双腿,如今他就是族中的迭理。
众人声响嘈杂,也吵醒了那莫,他看到萧瑜的反应并不似那鲁那样震惊,甚至有一些欣慰和慈爱的神色。
“那莫,这是阿姐的和那个狗皇帝的孩子,他一路从汉人的地界过来寻找我们,你也想不到吧,阿姐居然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萧瑜走上前去那莫轻咳了几声,握住了他的手仔细端详,一时热泪盈眶。
“你们不知道……那鲁,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到是小兰儿她骑着一匹马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们,我们一家人也终于能团聚了,没想到今日却见到你来了,孩子,你长得和你的母亲可真像啊,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萧瑜点点头,先带着冬儿正式向这几位自己素未谋面的亲人行礼拜见。
“舅父好,我是萧瑜,这位是我的娘子,您可以叫她冬儿。”
冬儿忘了那鲁不喜欢被萧瑜称作舅父,便也甜甜地向二人行礼,称他们为“舅舅”。
这世上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已经不多了,冬儿有时看到二殿下还有自己的外公和外祖母疼爱呵护,还有那么多的舅舅和姨母在外,不时便捎来书信问候,心里也羡慕的很。
她也心疼萧瑜,从前还不知道梅妃娘娘的家人还在世上,以为萧瑜也和自己一样可怜,不想他终究比自己还要幸福些,萧瑜也有自己的亲人了,这是多么好的事,今后这世上便有更多人关心他了。
那莫慈爱望着两人,因情绪激动轻咳了几声,依旧和蔼地说道:“我们不习惯汉人的礼节,你们不要这样跪来跪去的,你这样子,反倒又有些像你的父亲了,他从前也是这样跪拜我和父亲,可是同样是他,几乎将我们班兹部屠杀殆尽。”
“我不是萧竞权,我和他不一样,如果您不喜欢的话,我和冬儿会好好学习斡卓的礼节,望您海涵。”
萧瑜倒也不见拘谨,趁着那鲁告诉那莫关于他自己的事,便上前查看老斡卓王的情况,让冬儿将自己的针套拿出来,尝试着为老斡卓王刺穴探脉。
“外公,方才瑜儿见您手指还能动,等下我要为您施针,若是您感到疼痛难忍,便握紧瑜儿的手,很快便好了。”
萧瑜揉按着他身上的关节,问那莫:“舅舅,我能看看外公平日里喝的什么药吗?”
“这里面的就是了,我们如今物资短缺,并没有太好的草药给父亲用,这些已经是最好的了。”
那莫指了指面前的药炉,萧瑜闲聊时问起近日来天气转暖,为何班兹遗民们依旧缺乏物资,才得知众人是才迁移至此处,他们上一处定居的牧场被玛哈人发现,不再安全了。
“你是从汉人的京城来到这里吗?一定走了许多日吧?”
“是从幽州出发,走了近路前来,也多亏我们得知消息,找到了纳度大哥和纳珠姐姐,有他们为我们指引。”
“什么?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份的!”那鲁慌忙问道,叫人去喊纳度前来,被萧瑜拦下了。
他一边为老斡卓王施针刺穴,一边将自己如何得知纳度与纳珠的身份告知众人,甚至不忘告诉他们如今斡卓与碓拓以及□□之间的斗争,提醒他们,玛哈贵族为了维护统治,很有可能不择手段将班兹遗民铲除殆尽。
“母亲还没有见到你们,你们不能出事,请舅父们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们。”
那鲁有些怀疑地问:“你?你要如何保护我们,看你瘦瘦弱弱的,似乎还生着病吧,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不过就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做不成什么事。”
冬儿忙替萧瑜反驳,告诉那鲁萧瑜的武艺很高的,没有人可以比得过他,萧瑜也并不是任人欺负的无能书生。
有冬儿夸耀自己维护自己,萧瑜做好“谦虚”之事便好。
“前些日子心口侧受了伤,又一路奔波,想来身子有些疲累,面上才有了颓容病气。”
那鲁似乎对这种繁文缛节的客套话很是厌烦,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想听,催促着萧瑜快些为老斡卓王医治,若是不能,便不要用那些长针折磨他。
从前在幽州时,冬儿就见过许多病人的家里人无理取闹,也多亏萧瑜脾气那样好,不愿和人有半分计较,容忍着他们为他们诊治,如今这位萧瑜的那鲁舅舅,就好像是那样的人,一点道理都不讲。
真是一点也不像梅妃娘娘那样和善温柔,但是说起话来又十分潇洒,并不矫揉造作。
“外公这病不难医治,难的是药材,我动身来此前也带了一些,可是缺了几味药,也有几味的药量不够。”
这下便是那莫震惊不已了,他问萧瑜打算如何医治,萧瑜并不作答,只是依旧为老斡卓王刺穴,请旁人将他扶起,在他风门穴三角俞穴上连刺了几针,最后一针凝力刺在他心俞穴上,老斡卓王忽然有了反应,身子一抖,便吐出了一口腥臭的脓血。
“当年外公坠入深谷时想必伤了身子,虽然身上的骨头筋脉恢复,可是五脏受损并未及时医治,加之心中怒气怨恨,郁结所致,若是好好调理,将体内沉积的瘴气与积废排除,想必身子会慢慢恢复。”
老斡卓王这才注意到萧瑜,吃力转过头看着他,那鲁告诉他萧瑜的身份,他便抓着萧瑜的手不放,浑浊的双目圆睁,眼角挤出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萧瑜忙用斡卓话告诉他:“母亲很好,只是暂时不能回来看您,您如今只要安心养病便好。”
冬儿帮着萧瑜打下手,擦干了老斡卓王嘴角的血迹,扶他重新躺在地上,萧瑜求来一片布帛和笔,用斡卓的文字写下了自己需要的药材,问那鲁有没有办法收集。
看着老斡卓王面上终于浮现了些血色,那鲁说自己会想办法,让萧瑜安心医治便好,随后向那莫递了个眼色,便出了帐子。
“没想到你从小长在深宫之中,竟然还这样通晓医术,”那莫眼中愈发露出激赏之意,“你是叫冬儿是吧,你们两个还这样年轻,便已经结为夫妻了吗?”
“是,多多谢舅父关怀。”
“都说了,不必用这些繁文缛节的,我只是和你说说话。”
萧瑜轻轻颔首,回答了那莫一些问题,便道:“舅父,如今这些都不是要紧事,此次前来斡卓,除却确认你们的安危,我还有一事正是要紧。”
那莫笑了笑,让人给萧瑜和冬儿上了些油酥茶和奶酪。
“看来让你改掉说话的习惯的确很难,我们能帮到你什么呢?”
“您一定可以帮助到我,我想向您询问一个人的去向——银筑将军,他如今身在哪里?”
日暮空徬徉
那莫听到银筑的名字, 不由得眉间一凝。
深思了一番,问道:“瑜儿,我能不能问问你问银筑做什么?你居然知道他还活着这件事?”
萧瑜态度恳切, 答道:“为了我和冬儿的安全,也为了今后的大计, 我在京城和幽州养了些手下, 不乏有精通消息的人, 故而几番打探得知了银筑将军在世之事。因为他身上牵连着国事,我暂时不能告知,故而劳烦您一定要告诉我他的下落, 我绝不会做出伤害班兹族人和他的事,请您相信我。”
冬儿也跟着在一旁点头,那莫让两人不要焦急,只因他也不知道如今银筑身在何处。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三年前, 他为父亲送来了一只野鹿与一些药材, 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萧瑜问道:“难道他不曾和你们一同居住?”
“不,他不愿意,”那莫轻叹了一声,“这个孩子, 他的心事太重了, 他总说是对不住小兰儿,无颜与我们一同生活, 终日离群索居, 不知他在做什么。”
这一点,倒是让萧瑜很感兴趣。
“还有这样的事, 如此说来,这十几年来你们并不曾和他一起生活,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
那莫面露惭色,低声道:“余下的班兹遗民都恨你的母亲,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他不想旁人怨恨你的母亲,故而时常和人发生争执,便不再和我们生活,听说他常常回到汉人那边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那,您是否听说过有关汉人的一位王爷,纪王萧平弢的事。”
那莫熟悉这个名字,可是也仅限于熟悉罢了。
“似乎他的祖上也是斡卓人,可是具体是哪一支,我便不知道了。”
萧瑜知道那莫不会骗他,若想要找到银筑,还需自己努力才是,而且此时也并非恰当的时机,告知他们有关先帝之死与银筑那枚戒指的关联,一切还需等见到银筑将军之后再议。
那莫不再多言,他让萧瑜和冬儿今夜就留宿在这里便是,以免被其他班兹族人招惹,平添麻烦。
“他们都这样怨恨母亲吗?还是不知道该怨恨谁,只能怨恨母亲?”
萧瑜沉默良久后问道。
那莫拿起桌上油酥茶轻抿下一口,却因身子不适,几声轻咳,将喝下的油酥茶都吐了出去。
萧瑜的目光灼灼,一分一秒,催促着他回答这个问题。
那莫无奈说道:“当年之事,无论是谁有过错,终究你的母亲是最无辜的,没能保护好她和族人的是我们……当初,我真的相信你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中原皇帝,相信过他是一位善良勇毅的人,他会好好地对待小兰儿……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在中原有了妻子和孩子。”
“那便好。”萧瑜望向帐外天空逐渐积攒的阴云,眼神冷了几分。
“只要你们还没忘了母亲,也不是真的怨恨她,我也就不虚此行。”
那莫注视着萧瑜,心中感到奇怪,不知为何,这个他素未谋面的自己亲妹妹的孩子,身上有着超脱常人的成熟稳重,又似乎藏着千万心思,让人一点也看不透,他像当年的萧竞权,可是又比他多了坦诚直率。
但是,这些都不及他眼神中另一种汹涌的意志,那是杀伐决断的狠心,还有对权力势在必得的野心。
“孩子,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刚才那鲁告诉我,你现在不是皇子了,你的父亲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上了,可是,你又是如何见到你母亲的,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这——”
萧瑜才要回答,那鲁便回到了帐内,将二人的谈话打断,他将一包草药交给萧瑜,问这些是否足够他使用。
如今荒原上天气才刚刚转暖,物资正是紧缺,萧瑜知道那鲁必不能找齐那药方上的所有药材,也不想给他们平添麻烦,便摇了摇头,说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你想办法解决,你有什么办法?”
“我要找到银筑将军,他有可能在斡卓国城中,为了外公的病,我也需要到城中采买药材,再者我也需要了解斡卓国内的境况。”
“什么?你要回到斡卓去,太危险了!”那鲁对萧瑜这样鲁莽的决定很是不满。
“我的意思是说,你就这样到斡卓去,他们或许会查出你的身份,这样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萧瑜朗声笑道:“是吗?那就请您放心吧,就算是身死异乡,我也不会把你们的藏身之处泄露出去的。”
“你!你这个小子,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是这样的意思吗!”
那鲁担心萧瑜,但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关心,可是却还是没能隐瞒过他。
萧瑜笑着向后退了两步,恭敬道:“那就劳烦您把我的身世告诉那莫舅父,我们二人才来这里,还想看看异国的风光,就先失陪一会儿了——我们到远处去,不会让别人发现我们的。”
言罢,萧瑜拉着冬儿的手跑出帐外,仿佛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正值舞象之年的男子,不必拘于那超脱旁人的稳重成熟,能显露出几分少年心性。
*
萧瑜拉着冬儿躲开旁人,一路找到了纳度和纳珠的住处,他挽着冬儿的手跑得很快,冬儿已经许久没有见萧瑜这样开心过了。
他带着冬儿到了一处溪水边才停下脚步,向北望去,眼前是起伏的大地,空旷辽阔,只有痕迹微薄的几条小路蜿蜒。
太阳才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与雪山和青苍的密林交映着,隐隐显现出黛色,萧瑜望着天空,似乎唇角还有一丝笑意。
他握住冬儿另一只略显冰凉的手,问她冷不冷,是否需要再添一些衣服,冬儿并不觉得冷,这里比京城和幽州都凉爽了许多,她还没见过山顶山积雪,山脚下开花的景色,何况萧瑜把万事准备妥帖,他们出关前换的衣服刚刚好。
“殿下,冬儿好久没有见到你这样开心了,你很喜欢这里吗?其实也很好,在这里,殿下也有亲人了。”
“有吗?”萧瑜这才觉察自己的兴奋,拉着冬儿坐在草地上,淡淡说道,“或许是吧,我倒是觉得还好,我从前没有想过亲人这回事,从前的我只有母亲和二哥……”
“梅妃娘娘的哥哥还有弟弟,性格一点都不一样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对殿下也很好,那个叫那鲁的舅舅,他刚才还装作很讨厌殿下呢,但是冬儿知道,只要是好人,认识了殿下就不会讨厌你的。”
“嗯……”
萧瑜让冬儿靠在自己怀里,从身后抱住她,俯身将自己的呼吸埋在她的颈间。
“冬儿,谢谢你。”
冬儿转过身抱住萧瑜的脖子,问他好端端的谢自己做什么,萧瑜却说他有许多感谢的话都要对冬儿讲,就是从现在开始每日都讲一些,也讲不完。
可是冬儿问他为了什么,他却又不回答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去看看纳度大哥和纳珠姐姐吧,问问他们我们的马儿去了哪里,我们一起去附近看看,或许我们也可以去打猎,如今我们是寄人篱下的,吃穿冷暖,还是自己上心些的好,我可不想忍受那位舅父的白眼了。”
冬儿想这样也好,方才那位那莫舅父,说着说着就要问起萧瑜过去的事了,还好那鲁来了,可是他似乎也知道了,也不知他们知道了萧瑜遭遇了什么,是会心疼他,还是会嘲笑他,对他多加眼色。
也恰好让他们看看,萧瑜就是最好的,不论发生了什么,萧瑜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谁也不能瞧不起他的。
两人找到了纳度和纳珠所在的帐子,他们帐子附近还留有几只羊,没有和其他羊养在大群里,屋里不知在煮着什么,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纳度似乎外出打猎了,帐内只有纳珠,她正抱着两只新生的小羊羔喂奶,冬儿昨夜分了她一包很好吃的点心,她今日也并不吝啬,拿出许多萧瑜冬儿没有见过的好吃的分给二人。
“你们已经见到老国王了吗,见到那莫迭理了吗,他应当也是你的舅舅吧?”
萧瑜点了点头,告诉纳珠一切安好,他打算午后动身,去往斡卓国一段时间。
“什么,还要回斡卓去,那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姐姐放心,我和冬儿会扮作商贾夫妇进城,如今斡卓势弱,依附于碓拓,也不敢对汉人欺压,应当不会遇到麻烦,恰好我也可以帮你们打探消息。”
冬儿心思在纳珠怀里的小羊羔上,她看着很喜欢,问纳珠要来了一只抱在怀里,她来这里才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羊,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小羊羔。
“纳珠姐姐,你是不是和那位那鲁首领很熟络啊,刚才我见他对谁都那么凶,对你却很和善。”
冬儿一边抱着小羊亲昵一边问道,她总是有止不住的好奇心。
“嗯,从前认识很久了,以前我的丈夫,和那鲁,他们是好兄弟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
萧瑜问纳珠自己和冬儿的马在哪里,纳珠便带两人去找,还借给萧瑜一副箭筒和一套马刀,提醒他西边的草坡那边经常有狼群出没,不要到那里去。
冬儿还不舍得那只小羊羔,她也并不会打猎,便想要留下和纳珠一起,为萧瑜和纳度做些吃的,也恰好能学一学班兹人的饭都是怎么做的。
萧瑜见冬儿居然犹豫,便问她是要陪着自己还是陪着小羊,一定要选出一个来。
冬儿想了想,还是忍痛割爱,把小羊交回了纳珠怀中,上马和萧瑜一起走。
“殿下是小孩子,和小羊羔赌气。”
冬儿撇撇嘴,牵起马绳跟在萧瑜后面慢慢走。
“不,你这样就想错了,”萧瑜转头看了看她生闷气的神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笑,“我可是为了小羊好。”
“为什么啊,我不能抱着小羊吗?”冬儿问道,她还以为自己方才抱错了,弄伤了小羊。
“不是的,因为冬儿只喜欢小羊,却不喜欢大羊,等到小羊长大了,冬儿的宠爱怜惜关心就都没有了,那时候小羊一定会很伤心,因为我知道冬儿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才不是呢!”冬儿反驳道,“冬儿大羊和小羊都很喜欢的,而且我并不喜新厌旧的。”
“是吗?那方才见到了那么多大羊,为什么不见冬儿那样着急,要抱起一只好好疼爱一番,若冬儿不是喜新厌旧,那为什么方才要丢下我不管,任我一个人到深山老林里面去,不怕我让猛兽叼走了?”
冬儿从来没有说赢过萧瑜,撂下一句“不理殿下了”,便一个人撅起小嘴,悻悻骑马跟着萧瑜,留纳珠在身后看着两人笑。
萧瑜闹够了,便也好好赔罪,哄好冬儿,今后莫说是小羊,就是小老虎小犀牛,天上仙鸟,水中游龙,他也都给冬儿找来。
“其实冬儿只想要小羊就好,也只要一个,殿下刚才没有抱它,它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小的——冬儿就想起梅音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也不知道她和二殿下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那只小羊羔的确可爱,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冬儿只是无意间多想了一些,然而尽管她及时将话题转到了梅音身上,萧瑜又怎会不察她心中所想。
他让两匹马儿靠近了一些,握住了冬儿的手。
“放心吧,我曾经答应过冬儿的,冬儿想要的都会有,不论是什么,有些东西没有来,或许只是时机不到。”
“嗯,殿下说的都是对的,不过呀,冬儿已经什么都有了。”
*
萧瑜和冬儿回到班兹遗民的营地时,已近正午炊烟正盛时,那鲁因担心两人不熟悉道路,又娇生惯养久了,打猎不成反把自己弄伤,便带人骑马在山岗上远远看着林间的方向。
看到萧瑜和冬儿同乘一匹马,那鲁便感到十分不屑,哪有骑马打猎还要带着自己妻子的道理,果然是汉人,就知道弄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坑害自己。
又见萧瑜居然不是空手而归,还带回了一只公鹿,那鲁轻哼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这小子还有些本事,还以为他那一副狂妄的样子,草原山林能好好给他教训上一回。
不过,谁又能知道那公鹿是怎么被他猎到的,或许这公鹿本就受了伤,又或是自己不小心撞在了树上,总而言之,那鲁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心里总是一百个不满意。
萧瑜不仅猎到了一只鹿,还抓到了一窝野兔,两只大的五只小的,冬儿觉得那些小兔子还可以养起来,便没让萧瑜杀了它们,只是用布袋拢共装了起来。
另外还有一样“大宝贝”,萧瑜担心马儿拖累太重,便将其留在了林内。
远远看到那鲁和他的近侍在山岗处等着,萧瑜便和冬儿打趣说道:“你看,我就说班兹人都是很热情好客的吧,舅舅他日理万机,居然还亲自迎接我来了,只是不知,他是不是又要骂我了。”
萧瑜让冬儿和那鲁打招呼,冬儿点点头,便远远向那鲁挥手,称呼他的尊名,惹得许多族人侧目。
那鲁恨不得转身骑马离开,几次想抬手策马,却又不想在萧瑜面前失了威严,还是僵在原地,板着铁青的面容。
冬儿很开心,不管是在幽州还是京城,小娘子像这样大喊大叫都是不得体,会让人笑话的,这样能大声喊叫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萧瑜是最开心的,他揽着冬儿加快马步,直向那鲁奔去。
“舅舅,哦,若是您还不愿意让我这样称呼您,我就不这么叫了,那鲁首领,您怎么在这里闲逛,我还以为您平日忙碌的很呢。”
萧瑜秀眉一扬,一转话音道:“该不会是您担心瑜儿的安危,特意在此等候吧,不过这里似乎也等不到我什么,应当是我多想了吧。”
那鲁气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许久,又是一声冷哼,说他是担心冬儿罢了。
“你带着的这个小女孩,她是汉人女子,从前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自然是要多关注着些,免得被野兽伤到了。”
至于萧瑜,那鲁说,就算是萧瑜掉进狼窝里,让鹰擒去了,他也不会在意。
“瑜儿明白了,多谢舅舅。”
萧瑜翻身下马,将冬儿扶下来,又将那只公鹿解下,请那鲁来看。
“瑜儿担心舅舅不肯留我们,也不愿分我们饭食,又怕两人饿坏了肚子,便想着去打猎,不过也不知道这么大一只鹿,吃不完要如何保存下来。”
那鲁绕过萧瑜去看那只鹿,致命的箭伤正在心脏的位置,箭还没有拔出,身上再无其他伤口,看这鹿的体格大小,应当是今年族人中狩猎到的最大的一只了。
他看着公鹿,又看看萧瑜,千挑万挑,总算是挑出了毛病,他将那羽箭拔下来递给萧瑜,告诫他这些箭矢都是很宝贵的,要及时回收起来。
萧瑜笑着接过,便和冬儿蹲在地上去摆弄那窝兔子,那鲁憋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问萧瑜:“你这小子运气真是好,居然才进林子这么一会儿,便寻到了这么大一只鹿,还有一窝兔子。
“哼,不过下一次你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山林可不是你们的皇家御苑,这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气的,不会傻傻等着你射箭,你以后就知道了!”
萧瑜在一旁认真听过教诲,随后告诉那鲁,他能寻到这只公鹿并不是全然凭借运气,至于其中的绝妙,他一会儿再告诉那鲁,如今不知能否请他寻几位族中精壮的男子一起到林中去。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随你回林子中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呢,你就快些回去吧,不要胡闹了。”
“可是我还有东西在林间没有拿回来呢。”萧瑜拍了拍冬儿所骑马儿的脖颈,轻轻抚过他上侧两道深重的伤痕。
“冬儿的马儿方才受伤了,因不想它驮着太重的东西,故而我把那一大一小两只野猪留在林间了,还需您多劳动几个族人,与我一同带那野猪回来,也不便宜了其他猛兽。”
若非是看到了那马儿身侧两道野猪獠牙留下的伤痕,那鲁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萧瑜竟然猎到了一只野猪,他忙命人跟随萧瑜前去,竟然真
殪崋
的发现了一大一小两只野猪的尸体在林间。
众人大惊失色,以至于忘记驱赶那些停在野猪尸体上的乌鸦。
那鲁抓过萧瑜的肩膀重重拍了拍,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看过那野猪身上的伤痕,两处箭伤在眼睛,一处致命伤似是是用刀直插入心脏,可是萧瑜身上竟然连半点血渍都没有沾上,何况它还带着一个不精武艺的冬儿。
萧瑜从小便喜欢在御苑中玩耍,也得知了羊鹿马都很喜欢吃盐水泡过的草料,因此他离开纳珠家时向她索要了一个酒壶,将盐水装入其中,寻了一处林间开阔的地方,撒好盐水和冬儿在树上静静等鹿或者獐子什么的上钩。
只是也不知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那盐水不仅引来了公鹿,还引来了一大一小两只野猪,萧瑜在树上对准那野猪的眼睛射了两箭,却不想它并没有毙命,反而开始发疯似地冲撞二人所在的树,萧瑜便只好涉险跃至树下,将那野猪杀死。
“本只想打一只鹿回去,碰上这两只牲畜也是意料之外,好在母亲教过我如何猎杀这种牲畜。”
若萧瑜是个女孩,想必此时那鲁早已将他夸上天了,只是他偏偏是个男孩,总让那鲁想起当年的萧竞权,故而他虽已经笑得合不拢嘴,还是对萧瑜十分严厉,命人将那野猪带回族中。
“还真是让你小子捡大运了,哼!我们打猎可不用这种办法,你当心今后引来狼豹,杀你个措手不及……好了,快回去吧,我们才不会少你们吃的东西,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那鲁上马离开,萧瑜望着他骑马远去,在原地无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两人谁才是大人。
他带着冬儿绕道树洞后,里面还有一只小野猪的尸体。
冬儿说想和纳珠学班兹人是如何做饭的,萧瑜便特意为她瞒下了有两只小野猪,好让冬儿开心。
不过,她感到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是萧瑜平安无恙。
冬儿小时候还未入宫时,从前便听村里庄户人说过,有只野猪的孩子让人套走了,便发了疯冲下山,伤了一家老小,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血窟,死状可怖。
今日见到了活的东西,竟然是这样巨大的一只,性情暴躁,当真是把冬儿吓得不轻,若是班兹人平日里生活都这样险酷,为了萧瑜的安全着想,他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久住的好。
她揉了揉心口,看着那只黑黢黢的小野猪,总觉得方才那阵心慌还没有过去似的,可是又不敢和萧瑜说,免得他又担心自己的心悸之症。
到了午时,冬儿可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不过见到梅妃娘娘寥寥几次,她都是一个人围着炉子吃炙肉。
因为班兹人做这样吃食的确是一绝,昨夜她和萧瑜都没有吃得太饱,至今晨已经饿得腹痛,若不是担心吃多了肉食伤了肠胃,冬儿真恨不得将那头小猪都吃下肚去。
她不喝酒只一味吃肉,当然吃的快些,故而冬儿已经饱腹,纳珠和萧瑜却还在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吃午饭,冬儿觉得无聊,便靠在垫子上拿草叶逗小羊羔,萧瑜笑她现在愈发像一只小猪了。
纳珠吃过饭后便离开,趁着太阳晴好,天气暖和,和其他几个女孩子一同骑上马去牧牛,让冬儿和萧瑜在她帐子中歇息便是。
“冬儿,你喜欢这里吗?”
两人为纳珠收拾好屋子后并未熟睡,只靠在一起说些闲话,本还说着今后梅音孩子要起什么名字的事,萧瑜却突然这样问道。
不知怎么的,冬儿听着他这样问,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好像一下子塞满了无限心事。
萧瑜用手背轻抚着冬儿的面颊,自从来了这里,她的面颊也时常似班兹的女孩那样整日红润着,因她本就皮肤白皙细嫩,故而更加娇俏可爱。
他把玩着冬儿编起的小辫子不放手,压下身轻轻枕在冬儿的怀中,将思绪溺在她身上充盈着淡香的气息中。
“冬儿当然喜欢呀,这里这么好,只要殿下开心冬儿就开心。”
“傻瓜,我问的是你,你提起我做什么?”
他怜惜地挽着冬儿的手轻揉,如若前世的冬儿也能如现在这般快乐,那该是多大的幸事,若是前世的冬儿泉下有知,他便两世无憾了。
“可是就是这样的呀,就好像是如果殿下看见了冬儿心情不好,也会来安慰冬儿一样,多多互相爱护着些才对。”
“嗯,冬儿说的对。”
萧瑜靠在自己怀里,让小娘子很是开心,他只喜欢抱着自己,却不爱让人抱他,这是少有的机会,冬儿都不敢挪动身体,生怕萧瑜担心压坏了自己,不愿和自己亲近了。
抛开脑中种种思绪,萧瑜枕在冬儿膝上,二人贴靠着在一起拥眠睡午觉,待醒后便和冬儿换了身商贾夫妇的打扮,两人按照纳度指路,离开了班兹遗民定居之处。
萧瑜前往北边前便为自己和冬儿准备好了身份,又有宋济民为二人备办的文牒在手,故而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进入了斡卓国城内。
日暮空徬徉(二)
斡卓国国城并不很大, 主要集中了贵族及王室的牙帐,与便利往来商贾交易居住的馆所,斡卓实际掌控的疆域也与之不同, 大部分的国民都散居草原之上山林之间,少部分在城内有居所, 与汉人的生活习俗大不相同。
萧瑜会说斡卓话, 很快在一处商铺买到了需要的药材, 余下的任务,便是好好在斡卓国王城中游览一番。
斡卓王东庭所在的南城是整个斡卓国王城中最热闹的地段,街道之上买卖铺户与各路商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与京城相似, 汉人、胡人,各色人等齐聚,并且此处允许商队进城,故而驼马商队川流不息。
喊叫声、喝斥声间歇传来, 冬儿头一回听到这样多的语言汇聚一处, 原来这世界上她不知道的人和事有这样多。
她想起来当年楚琳琅在书中所说的西域商贾互相叫卖的场景,不禁觉得奇妙。
即便相隔百年,这样繁华的景象还是别无二致,真不知道再过百年, 千年之后, 这世上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萧瑜和冬儿寻了一处类似于汉人茶楼的地方坐下,不成想这里还真的有香茗提供, 两人叫了一壶好茶, 坐下来仔细看来往行人。
“还真是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啊,如今的斡卓已经落魄多年尚还如此, 真不知当年母亲她们还在时,班兹治下的斡卓国是怎样强盛繁荣。”
“殿下, 为什么他们有这样多不同的部族啊,他们不都是斡卓国人吗?为什么不像我们,都叫自己是汉人呢?”
萧瑜告诉冬儿,即便是萧竞权治下,也不仅仅只有汉人,西南及北境还有其他民族的人一样是同属中原治下的。
“斡卓国内的事我不好评价,当年班兹部族被屠戮殆尽,可是玛哈族又真的与班兹族有着血海深仇吗?那些玛哈人砍下班兹人的头颅换取赏金时没有想过,即便班兹不再掌控斡卓国,换成了玛哈族的贵族统治,他们也一样不会好过。”
纵观历史,这样的道理其实并不难懂得,可惜人们往往是反复踏入这样的错误,周而复始,直到刀子落在自己的身上,才明白其中道理。
冬儿大约听懂了一些,也为斡卓国感到可惜,想来梅妃娘娘来到如今的王城,一定会十分伤心的。
两人采买了一些常用的东西,冬儿特意为纳珠买了一块新的头纱和额饰,便打算寻一个合适的客店住下休息,待明日再到街上搜寻有关银筑将军的消息,正欲起身,却听到一阵马蹄急踏,伴着飞沙走石,一队人马直奔内城牙帐前去。
为首的那人身形高大,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丝毫不顾及路上行人的安危,惹得众人惊叹连连。
萧瑜问店家此人是谁,得知此人正是如今斡卓国国王之女——玛哈族六部公主宛娅的夫婿,名字叫做默乌。
据说他从前是一位十分骁勇的异国战士,因部族争斗被王室驱逐,流落到斡卓附近,因与银豹和狼群厮杀身受重伤,幸而得到宛娅公主救助得以幸存。
国王见其骁勇善战,又是碓拓人士,故而将他纳为公主的夫婿,如今他手握虎豹两师的兵权,威势滔天。
此外,两人还从店家口中得知,如今的斡卓王有三子一女,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正是这位宛雅公主,她如今还不到成婚的年纪,故而还不曾与默乌有夫妻之实,只待公主成人后两人再行完婚。
“可是,方才看那位驸马的长相,似乎他的年纪有些大了吧,莫说是做公主的夫婿,就是做公主的兄长或是父亲,也是绰绰有余的。”
冬儿小声嘟哝道,怎么西域的人成亲连年龄都不顾,那毕竟是公主啊,为什么不为她挑选更好更合适的夫婿呢?
没想到那位店家会说汉人的话,便回答了冬儿的疑问。
“大概是阿姐您不知道,公主生产时在我们王后的腹中太久了,所以生下来后便不会哭喊,不像旁人那样聪明,她一直都是小女孩的心智,什么都不懂,我们国王怜爱她,不想让她早早的嫁人,所以对外称她还没有成年。”
“唔……还有这样的事,那的确有些可怜。”
萧瑜轻哼了一声,不屑道:“不仅如此吧,听说如今的斡卓国国王年老体衰,他的儿子们纷纷觊觎王位,也有不少玛哈贵族不希望斡卓沦为碓拓的附庸,老斡王也需要一位真正忠心于他的人,以免自己的项上人头睡梦中便不知所踪。”
“您说的确实有道理,唉,谁知道今后这里是谁做主呢,反正不是我们斡卓人能说了算的。”
那店家是斡卓人,对此也不便过多谈论,与萧瑜冬儿感叹片刻,便离开去做生意了。
冬儿看萧瑜还在深思,便问道:“殿下,您是不是对那个驸马很感兴趣?还是说你在哪儿见过他吗?他是我们要找的银筑将军吗?”冬儿好奇地问道。
“哦,这倒没有,只是看他方才一副傲气凌人的姿态,还当街纵马,行人们对他又敬又惧,便多问了几句。银筑将军的话……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我看过他的画像,两人的相貌并不相同。”
*
两人在城中游览一番,入夜,萧瑜和冬儿挑选一番,最终留宿于一家并不算十分豪侈,却也整齐干净的客店,异国他乡太过露财并不是一件好事,萧瑜已经注意到白日里常有人盯着自己和冬儿看,便多拿起了一分小心。
可是尽管他们足够谨慎,因白日里在街上一番采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还是有奸贼动了心思,深夜时竟然有一批强盗提刀闯入客店院中截杀,意欲将冬儿和萧瑜斩杀在睡梦中。
萧瑜有所提防,并未熟睡,他早听到了院中的动静,起身默默走到窗边,看众贼商议,提刀便要抢入屋中。
他将一个陶碗在窗边碾碎,用尖锐的碎片做暗器打出窗外,将那伙强盗阻杀于院中,没有打扰冬儿的好梦。
只是无奈,其余客人发现院中尸体的尖叫声奔走声还是将冬儿吵醒了。
冬儿午后睡醒似乎脸色不大好,萧瑜不想夜里受惊,再诱发心悸,本想安抚冬儿睡下,她无意间瞥见了窗外满地血迹,便又想起了当日在幽州官道上发生的事。
她怎么能自己安睡,让萧瑜一个人涉险呢?
冬儿当下便不再贪觉,起身穿好衣服,挽着萧瑜的手一同到院中。
两人下榻的客店距离王城西庭并算不远,本应是治安有序的地界,就好比是有人在京城天子脚下杀人抢掠,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更不应当发生。
如此看来,如今斡卓国境内的形势当真是十分严峻,玛哈贵族的统治岌岌可危。
在萧瑜隔壁房间的五位碓拓商人被强盗们杀死了,恶贼们对商人旅客的杀戮止于萧瑜。
斡卓国内的督查官差接到报案后来得十分拖沓,也不急于查案,先是胡乱拉住在场围观的客人们胡乱盘问,又装作是要检查尸体,寻了处屋子坐下休息,从店家口中得知,那几位死者是碓拓人后,这才恭谨严肃起来,令人感到可笑。
萧瑜前世十年内有大半光阴都是与这种舔刀舐血的人打交道,很清楚这伙强盗一定是与城内的人有所勾结,才敢大胆进入客店院内抢劫杀人。
他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了,告知那些斡卓官差最好去仔细查问这家客店的店家,因为只有店家才会在住店时知晓客人财物多少,同行几人,是否便于劫掠。
不然,那伙强盗不会跳过住在萧瑜和冬儿隔壁的两位入城探亲,并未携带贵重财物在身的老人犯案。
因不想和那些官差多言,萧瑜待其问完了话,便带着冬儿离开,清点好东西后换了王城东庭一家客店居住。
冬儿正欲睡下休息,方才官差便追来,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说是要劳动萧瑜和冬儿走一趟,因为这次死掉的人是碓拓人,死去的强盗中有汉人也有碓拓人,他们不好交差。
萧瑜躺在榻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厌烦,懒懒道:“碓拓人你们惹怒不得,难道汉人便能呼来喝去了吗?你们身为官差,我替你们杀了强盗,你们却还有意劳动我,真是好没有道理!”
“不,不是的,恩家您误会了,我们只是觉得您武艺高强,居然一个人将那些强盗都杀死,还告诉我们店家和他们勾结起来谋财害命的事,我们很感激,若是可以的话,明日我们请您到我们驸马那里去,您和他说一下方才的经过,这样好吗。”
萧瑜眉眼冷漠睨向二人,冷声道:“是那位默乌驸马吗?这里竟然是他辖属的地方……好吧,我答应你们,只是你们今夜不许再前来惊扰我和夫人休息,明白吗?”
那几位斡卓人连忙道谢,退出客店,萧瑜却抱着熟睡的冬儿辗转难眠。
今夜发生之事,说来奇怪,莫不是真的让冬儿说中了,银筑将军该不会真的是这位默乌驸马吧?
萧瑜一夜未眠,他想起从前有关母亲和他的流言蜚语,想起母亲谈起银筑时那骄傲又满怀期待的神色,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嘱托。
如果银筑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忠义侍卫,他背叛母亲也背叛了班兹族人,成为玛哈人的赘婿,萧瑜又要如何向母亲交代呢,是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还是替她结果了此人隐瞒消息,让母亲这十余年来的寄托不要落空化为泡影。
他胸臆中好一阵烦闷,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脑海中时常闪过梅妃的身影。
离开京城回到幽州,又从幽州千里迢迢前来异国,也不知道母亲如今在宫中如何,萧竞权若是又对她苛待该怎么办。
萧瑜不想打扰冬儿安睡,为她小心盖好被子,看着她抱紧手臂侧身熟睡的模样,心中略微踏实了一些。
萧瑜在她面颊上轻吻了一下,便起身站到窗前看向寥落的月色,可正是这一看,让萧瑜当时色变。
他和冬儿窗外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注视着二人所在的房间,不知道在那里站立了多久,萧瑜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他又好像一只鹰,深入幽邃的夜色,刹那间不见踪影。
*
是夜京城之中,皇宫仪元殿内一片歌舞升平之景。
前几日萧竞权将梅妃囚于偏殿中,称她染病不便见人,如今又称她痊愈,借为小公主庆贺,摆宴宴请宫妃及皇子公主,还特意命先前纪晏送来的斡卓美姬们编排了一出新的胡地舞蹈,好为梅妃演奏。
前几日被萧竞权摧残折辱,梅妃未进多少米水,也就只有萧瑜进京前来看望她让她心中稍有宽慰,后来日日思虑陈年往事,身子便继续消减下去,她强撑完这场宴席,让萧竞权心满意足,回到宜兰园时便倒在了宫门前。
她身子素来强健,不曾生过大病,就连被火灼烧的重伤都挺了过来,萧竞权听闻她昏厥,自然感到十分愧疚,可是怜惜之余,他的心中也升腾起恨意与怒火。
他知道,如今梅妃茶饭不思,以至于身子成了这样,都是因为那个人。
银筑他并不在碓拓境内,甚至有关他的消息也随风逝去一般再难捕捉,显然那群江湖浪人没有说实话。
萧竞权知道此事与梅妃无关,他不想因此迁怒于梅妃,可是只要想到银筑还活在这个世上,便一分一刻也难安眠。
而当他赶到宜兰园时,却得知了一个更为惊骇的消息,不知何时,他一直期盼的和梅妃的第二个孩子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可是又因梅妃疏于安养,身体虚弱,故而那个孩子匆匆离开了世上。
他忽然想到,如今自己的子嗣血脉竟是如此稀薄,当年他将参与夺位的其余兄弟悉数铲除,自己七皇子与八皇子便因时疫早夭,便有流言称这是他残弑兄弟的报应。
他已至不惑之年,他是真龙天子,傲视一切,群臣黎庶在他脚下,山河日月尽在他掌握之中,可是他却子嗣凋零,日日提防着自己的宠臣,甚至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鬓角已显斑白,眼角有了皱纹,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九皇子,不是那位年纪轻轻便着龙袍的帝王。
他是孤独的皇帝,如今他只感到万分疲惫。
梅妃醒后亦从太医口中得知了这个绝望的消息,那一刻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她固然恨萧竞权,恨不能生啖其肉,但是她从没有想过怨恨自己的孩子,她真心疼爱萧瑜,也惋惜这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先前梅妃一直在喝避子汤药,想来是因为被萧竞权囚于紫宸殿偏殿,不能及时服用,故而就这样意外有了一个孩子。
她不想再和萧竞权多半分牵连,可是这不代表她不怜惜自己这个可怜的孩子。
萧竞权来了,梅妃再也不想对他委婉奉承,称自己休养好身体前不想见他,让萧竞权将自己继续关在宜兰园中便是。
然而,萧竞权赶到宜兰园,只听太医说完话,竟然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晕厥当场。
倒下前,他看到了帐帘后梅妃枯瘦的身影,以及她的失望与怨恨交织后空洞的眼神。
*
当夜,皇宫急宣四皇子睿王萧珍入宫,同时千里加急,命人将陛下病重之事告知颖王萧琳,萧竞权昏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他的几位皇子皇孙都守在床前。
太医说过,只要陛下苏醒,便安然无恙,这短短两日,竟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萧竞权快些醒来,又有多少人希望他就此长眠。
萧竞权环望四顾周围的人,望着他们年轻的面容,忽觉自己竟是如此的苍老。
“琳儿……”
他开口便叫萧琳上前,仿佛榻前跪着的所有人都不复存在,只剩萧琳一样。
“琳儿回来了,你的腿伤可好些了?你过来坐近些,让父皇看看你怎么样了。”
萧琳踉跄起身,由旁人搀扶着来到萧竞权面前,说自己的腿伤已经无碍,虽然留下了残疾,可是若是好生安养,今后或许还能恢复。
萧竞权看到萧琳的双腿面露惭色,他已经知道,萧琳今后怕是不能正常行走了。
“你受委屈了,唉,朕也不曾想到,几次放过那薛式恶贼,竟将他们纵容至这般地步,朕不曾想到会害你至此啊!”
“父皇,您不必自责,儿臣无碍,即便是双腿落下残疾又如何,儿臣依旧会为父皇效力,为天下百姓效力。”
萧琳的态度格外柔软,令萧竞权很是惊喜,他拍了拍萧琳的手臂道:“你懂事许多了——还不快给二殿下准备座椅,你们这群人侍奉朕是愈发体贴周全了!”
萧琳对萧竞权这样柔和的态度略感惊讶,随后告诉他,他今晨才到宫中,此前一直是萧珍在近前服侍。
“珍儿有心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母妃如何了,可有前去看望过她?”
萧竞权自然是在说梅妃。
萧珍答道:“母妃的身子无碍,昨夜她还来看望过您,只是母妃她还需静养,不能留在此处。”
萧竞权点头,又将视线移回萧琳的身上,告诫他这段时间要担起大任,也要替自己照顾好梅妃。
“儿臣遵命,请父皇放心。”萧琳答道,只觉身侧萧珍的目光刀剑一般刺向他。
萧竞权露出少有的慈爱的一面,随后让无关人等都离开,只留下了萧珍和萧璇,可是萧珍宁愿自己也能够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他做什么,父皇对他都是这般毫不在意?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了一个不知道男女,还没长成型的孩子,父皇就大病一场险些暴毙宫中,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梅妃娘娘,难道就是因为他萧珍的母亲不得宠爱,所以也理应被厌恶吗?
或许,若是那个犯下滔天大罪的九弟还活着,哪天父皇他心情好了,也会原谅九弟,重新宠爱他信任他也说不定呢。
萧珍感到前所未有的怨恨,这一刻,他真想要一剑结果了自己的二哥和父皇,他又为什么不敢走出这一步呢?
萧竞权并未注意到萧珍逐渐疯魔的神情,只是一味顾着和萧琳说话,告诫他帝王之道应当如何,告诫他要为自己看顾好朝堂,莫要让一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琳儿,不管从前朕待你如何,朕如何训斥你责罚你,可是朕永远信任的人只有你,这几日朕要好生休养……你说得对,或许我和你母妃无缘吧,这段时间,你也要照顾好她,毕竟她——”
他言语未尽,二人心知肚明便好。
萧琳悉心听完萧竞权的教诲,随后说道:“父皇安心静养便是,只是儿臣还有一事禀报。父皇这场病来的急重,自然是为皇贵妃娘娘安康忧虑,因怜惜幼子之情一时气血不振,可是父皇从未沾染顽疾,身体康健,这一场急病,其中另有蹊跷。”
他神色凝重说道:“皇贵妃娘娘虽在病中,可是却没有忘记关心父皇的病情,太医告诉她,当夜宴会上陛下的吃食中可能混入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使得父皇口吐鲜血,昏迷一天一夜之久……”
“什么?是谁!是谁要害朕!”
萧竞权紧握住萧琳的手,怒而起身,又咳出了几滴鲜血。
众人忙劝他不要动怒,萧琳与侍女让他靠坐床头,喂他喝了些安神的药物,才让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儿臣无能,不该远在幽州安养,才使得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此事乃是皇贵妃娘娘命儿臣告诉陛下,她称此事必须由父皇定夺。”
“这是为什么,你母妃还说什么了?”
萧琳面露难色,在萧竞权耳边低语几句,萧竞权当时色变,可是又很快藏起了眼中的情绪。
“好,很好……那么琳儿以为这件事应当交由谁来追查?”
萧琳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萧珍,萧璇看萧珍失神,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萧珍这才注意到众人皆望向自己。
“珍儿你精于审问,心思细腻,父皇此次病危有可能是被奸人陷害,你愿意调查此事吗?”
“二哥这是说的什么话,父皇有命,儿臣不敢怠慢,儿臣领命,必定为父皇查明此事……”
萧琳垂眸道:“那就劳烦你到皇贵妃娘娘那里,她正派宫人和秘卫调查此事——璇儿,你也一同前去看望你母妃好不好。”
“好!臣弟和四哥一起前去看母妃娘娘!”
萧珍答道:“是,那儿臣先告退了。”
萧竞权目送两人离开,便命人关闭了宫门,眸色一沉,问萧琳方才所言之事是否为真。
梅妃得知萧竞权在自己宫门前吐血昏厥后便察觉事有异样,故而强撑病体,派人严查当日宴席上众人的饮食以及近日来萧竞权所服用的汤药,竟然真的在萧竞权的酒盏中发现了残留的五石散与朱砂。
幸而萧竞权并未将那杯酒全部饮下,否则就是神农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酒壶中的酒,萧竞权和梅妃都喝过,其中并无异样,那么酒盏中不干净的东西,便是有人敬酒时留下的,席上走上前向萧竞权敬酒的,也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四皇子萧珍的母亲,肃妃。
肃妃也是萧竞权身边的老人了,萧竞权尚未登基之时她便已经在侧侍奉,曾育有大皇子,却因彼时萧竞权讨好太后,不顾其尚有身孕,命其前往凤仪宫侍奉在侧,孩子生下时并不足月,辛苦养育三月后便早早夭折。
肃妃为人和善谦卑,出身虽不高贵,可是也饱读诗书,年轻时温婉可人,常与萧竞权吟诗作对,很得萧竞权宠爱,只是如今色衰爱弛,若没有四皇子萧珍在,想必早就将她抛之脑后,任她在宫中自生自灭。
以至于为梅妃开办的宴席那日也是肃妃的生辰,萧竞权早已忘记。
当日,一向木讷不爱言语的肃妃却在席上格外话多,屡次向萧竞权敬酒,说了许多话,让萧竞权十分受用,还上前侍奉他和梅妃二人。
若说下毒的机会,也就只她一人能有了。
梅妃与肃妃并无交恶,也不计较从前自己被众妃排挤,肃妃也在其列,可是事关萧竞权,又有秘卫在旁,容不得她包庇,只得派人前往肃妃宫中询问。
肃妃并未隐瞒,她什么都招认了,直言此事与萧珍无关,只求一死,梅妃当然不能让她不明不白的死掉,便把她囚禁于宜兰园中严加看管。
只是令人感叹,萧珍入宫两日有余,甚至前往宜兰园看望梅妃,却对自己的生母肃妃不闻不问,只一心守在萧竞权床前。
梅妃与萧珍商议,若是直接将此事告知萧竞权和萧珍,萧竞权必然会迁怒于萧珍,此后时日长久,那些与萧珍交好的朝臣每日参奏,萧竞权便又难免会怀疑到萧琳的头上去,对他再生戒心。
倒不如让这母子二人好好当面对峙,旁人置身事外便是,若是只有肃妃谋划此事,那便处置肃妃就好,若是此事萧珍真的参与其中,便由萧竞权发落。
无论如何,梅妃和萧琳没有逼迫肃妃下毒,也没有逼迫萧珍对萧琳步步紧逼,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肃妃和萧珍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望着萧珍远去的背影,萧竞权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父皇,如此看来,四弟是不知道此事的,他这几日尽心竭力照料父皇,上下操劳,孝心可鉴,还请父皇不要迁怒于他。”
“你想的太简单了——罢了,琳儿不必走动了,留在这里,替朕看看这几日的政务官文,朕会让李素派人照顾好你,朕要亲自到宜兰园去!”
原为双飞翼
萧珍看萧竞权对萧琳那般关爱有加, 心中无名之火愈发旺盛,可是父皇有命,他怎敢怠慢。
他从前并没有机会接触父皇的秘卫, 也从未调查过内宫之事,想来这也未尝不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能够接触内宫之人, 或许对他与他今后大计有所帮助, 便带着萧璇前往宜兰园面见梅妃。
两人到时梅妃正靠在扶枕上,隔着淡黄色的纱帘看去,也能见她面色青白, 这是她入宫十几载来最显苍老憔悴的一次。
行礼后萧璇率先起身,跑到梅妃身边拉住她的手,用还略带稚气的音色说道:“皇母妃这几日身子怎么样了,璇儿这几日下了学堂便要去看望父皇, 没能来看母妃向母妃问安, 母妃一定要保重好身体。”
萧珍望着萧璇,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意。
果然,什么兄弟手足,什么情深骨肉, 到了皇家, 到了这样微妙的时候,统统都是笑话!
枉他素日对萧璇关爱有加, 不顾他从前身有残疾为人讥笑, 扶植他和他那不得宠的母亲在皇宫中立身,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自己的幼弟成了这样心机深沉的人,颇有当年他好九弟那份谄媚骄纵的意味。
萧璇还是个孩子, 平日里很懂事,有时总能让梅妃想起年幼时的萧瑜,堪以告慰思子之情,故而对他也十分疼爱,柔声道“母妃并无大碍,璇儿,你父皇他怎么样了?”
“启禀皇母妃,父皇他方才已经醒了,您可以放心了。”
萧璇顿了顿,低声说道:“皇母妃,儿臣的母妃和儿臣说,皇母妃的小弟弟没有了,不让儿臣提起来这件事,怕皇母妃伤心,但是儿臣还是想告诉皇母妃不要伤心,儿臣昨夜梦见小弟弟了,他说他想让皇母妃身体快些好起来,小弟弟会一直陪着皇母妃的。”
“璇儿这么厉害啊,居然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是你的皇弟了,好啊,母妃听到这样的话很开心,若是你今后还梦到了他,他托你捎了什么话,便也要记得告诉母妃。”
“璇儿知道了!母妃,我们都是一家人,今后我和四哥二哥还有十三弟,还有皇姐和妹妹们,都会常来陪伴母妃的。”
梅妃笑了笑,随后问萧璇想不想去看元安妹妹,便让一旁宫人带他到别院去,和小公主一同玩耍。
待人走后,梅妃才散了两旁的宫人,和沉默许久的萧珍说话。
“珍儿,你看起来心事很重,这几日你为你父皇操劳前朝后宫之事辛苦了,我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如今既然你的父皇也醒了,早些回你王府中歇息,陪伴王妃和你的幼子去吧。”
“多谢母妃关怀,方才二哥告诉父皇,说是当日宴席上父皇被人下毒,才致此急病,故命儿臣前来与母妃一同调查此事,不知儿臣要做些什么为母妃分忧?”
“……珍儿,听母妃一句劝告,你就回去吧,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梅妃望着他含意未申,无奈说道。
“为什么!”萧珍强压下心头的不满,疑惑问道:“是儿臣做错了什么吗?”
“你并未做错什么——”
梅妃正欲起身扶萧珍起来,宫门外忽然传来萧竞权的声音,他大步走入殿内,直走到梅妃身边坐下,让梅妃不必对自己行礼。
萧竞权睨了萧珍一眼,怒道:“既然他想查明此事,又为何要阻拦呢?贱人在哪里?带上来!”
梅妃没有预料到萧竞权也会前来,刚想说些什么,被他拦下,跟随萧竞权前来的秘卫首领便已经离开殿内,前往偏殿带人前来。
萧珍回身看去,发现被侍卫提来的女子正是自己的生母肃妃,一时惊愕,呆在原地。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父皇——”
“把嘴闭上。”
萧竞权齿间切出四字,登时令萧珍噤声。
梅妃得知下毒谋害萧竞权一事乃肃妃所为后,并没有过多难为她,只是命人严加看管,没有在衣食住行上有所苛待。
因而肃妃除却面容有些憔悴,看不出半点颓唐之态,甚至见到萧竞权,她面上露出笑容,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儿子萧珍。
肃妃见到萧竞权端坐在上,满目怒火,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在原地向萧竞权行大礼,随后称下毒一事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萧珍并不知道此事。
萧竞权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何犯下此大逆不道之事?
“臣妾有罪,罪该万死,又何须多言,让陛下心中平添烦恼,此事真的只是臣妾一人所为。”
“是吗?”萧竞权的目光扫过萧珍,又极为嫌恶地移开。
“朕还是皇子时便与你相识,你进入王府比圣敬皇后还要早,还在王府时,朕便待你不薄,对你宠爱有加,可是你做了什么!你竟敢谋害朕的性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毒妇!你为什么这么做,到底是不是与珍儿合谋!”
面对滔天怒意,肃妃却面带笑容,答道:“此事真的是臣妾一人所为,陛下为什么认为臣妾做不出这样的事呢?臣妾温顺忍让了一辈子,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臣妾本性并不是不争不抢,木讷任人欺辱的,何况陛下已经有几年不见臣妾了,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宴席当日本不是臣妾的生辰,陛下也早已不记得了,陛下已经忘了臣妾,也休怪臣妾下此毒手。”
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便继续说道:“若陛下一定要认为珍儿参与此事,臣妾也不怕告诉陛下,臣妾的确是为了珍儿。”
肃妃最后看了萧珍一眼,便毅然转过头,望向萧竞权。
“臣妾知道自己不得陛下宠爱,也愚笨无能,不能像宸妃,皇贵妃娘娘那样为自己的儿子铺出后路,臣妾自觉对珍儿有愧,因此,在臣妾得知二皇子颖王殿下落下残疾后,便想帮上珍儿一次,臣妾——”
“啪——”
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殿内。
她说话间,萧竞权已一步步行至殿阶下,到她身前,抬手便是重重一掌,将她未说完的话打断,这一掌萧竞权动了狠戾,肃妃嘴角当即便渗出鲜血,半晌抬不起头来。
“母亲!”萧珍已经是眼泪涟涟,带着哭腔喊道,他想冲上前去,可是他不敢,也不能这样做,他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他也只能为自己考量。
“你侍奉朕近二十余载,朕从未打过你,这是第一回。”
“念你侍奉朕有功,大皇子早夭,你父亲多年来为官清正,治下廉泉让水,朕不会因此事牵罪于你的母家和珍儿。”
肃妃缓缓说道:“臣妾,谢陛下!”
萧竞权不愿再有多言,回到梅妃身边,随后对萧珍残忍地说道:“方才朕说了,此事朕不会迁怒于你,但是今后若是让朕发现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也决不轻饶。”
“来人,将肃妃送回她宫中——珍儿,去送你母妃一程。”
萧珍如梦初醒,狼狈地爬上前去扶起肃妃,求萧竞权能过饶她一命,称她或许是被旁人蛊惑才做出了这样的事,却被肃妃一把推开。
萧竞权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了,他是要让萧珍亲手赐死自己的生母肃妃,若是他做到了,此事便既往不咎,可若是他没有做到,萧珍便自要与肃妃一同领罪。
他眼不见心为净,命侍卫将二人拖了出去,梅妃用手紧握着她身下的绣垫,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搓磨出血痕。
她降低了以往的姿态,笑着柔声问道:“陛下,真的不能——”
“此事不要再提了,兰儿,朕当日病重,还未能与你说上一句歉疚的话,朕对不住你,这几日朕在病中,你不顾自己身子不适,为朕操劳,不到两日便将此事查明,朕心甚慰,今后你要好好陪在朕的身边。”
他命旁人退下,一同褪去的还有他的帝王威严以及不动如山的气势,或许只有在梅妃面前,他才愿意显露出一点点自己的憔悴与失意来。
“朕的宠妃和儿子都想杀了朕,你知道朕心中有多么痛苦吗?朕身为帝王,身边却只有谋算和背叛,朕讨厌被背叛的感觉——如今你知道,朕当日原谅你和瑜儿,是因为朕疼爱你们二人,你如今,到底能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梅妃一愣,一滴泪水从眼角划过,怔怔点了点头,便被萧竞权揽在怀里。
方才看着肃妃与萧珍母子,她便想起了当日瑜儿为她扛下罪责,被人带走的场景,尽管瑜儿如今很好,健健康康的,还有他心爱的女子陪在身边,可是她知道,从前的瑜儿遭受过怎样的苦楚。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公主,害苦了自己的族人,也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害了自己两个孩子,想到此处,那滴为她无辜幼子落下的眼泪终于再难囚困,烧割着她的面颊一路滑落。
“或许我们命中注定无子……朕会以太子之礼追封我们这个孩子,你养好身体,过几日天气炎热,朕便带你前往行宫避暑,今后朕也不会因银筑的事迁怒于你了。”
梅妃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枕在他的肩头呢喃道:“臣妾,谢过陛下。”
*
肃妃和萧珍被送回她的寝宫后,萧竞权命人送去的毒酒和白绫已经在殿内等候二人,内侍监李素宣读了萧竞权口谕,便催促萧珍快些监刑,不要再惹陛下动怒。
萧珍声泪俱下,不肯答应,让众人都滚出去,还将那毒酒打碎,要求李素打开宫门,称自己还要见萧竞权一面。
李素命其他内侍离开,将萧珍扶起苦心劝道:“四殿下,您可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啊,陛下如今可正在气头上呢,你此时过去,岂不是让陛下惩罚你吗?何况此事的确是娘娘犯下大错了……她又不是当年的梅妃娘娘,做了这样的事,终究是难逃一死的!”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李素长叹一声,继续劝解:“您就别问为什么了!您看看,您把这毒酒打碎了,只剩下这白绫,难不成您还要让老臣亲自动手……唉,我命人再去准备一壶酒来,此事只有老臣一人知晓,殿下还有什么想和肃妃娘娘说的话,便请快些说吧。”
言毕,李素离开内殿,命人将宫门锁好,只留下肃妃和萧珍在殿内。
肃妃靠在桌案旁眼中含泪,她努力起身走到萧珍的身边,拿起手帕将他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还不等她开口,一道深黑色的血痕从她口中渗出,萧珍惊呼一声,肃妃瘫软在他的怀中。
“珍儿,我们不听他们的指使,母妃活了这一辈子,一辈子都是听从旁人的安排,唯有死,母亲想自己决定,你不必再与他们争执了,母妃剩下的毒药都藏在桌角的暗匣内,方才母亲已经全都吃下去了。”
萧珍泪流满面,啜泣着呼喊着肃妃,想要将她嘴角的血迹擦去,可是只能看黑血浸染她大半的面颊。
“母妃太笨了,这件事还是牵连到了你……母妃真的是一个无用之人,从不得宠爱,也不懂得掌控后宫,争权夺势,母家从来不能帮到你什么……我知道,珍儿也不喜欢来见母妃,如今你终于来这里了……珍儿,母亲真的好想你。”
她恋恋不舍抚摸着萧珍的额头,上一次在自己的宫内见到萧珍是什么时候呢,在漫长的孤独寂寞之中,她的一个月,便是算作一天了吧,萧珍宁愿去见皇贵妃也不愿来看她,这都是她的错。
萧珍哭得悲泗淋漓,呼叫道:“母亲……您不要这样说!孩儿知错了!孩儿没有嫌恶过母亲!”
他从小到大见过母亲在太后那里受过多少委屈,他希望自己能继任皇位,让自己的母亲做尊贵的生母皇太后,旁人谁都不能再欺辱她,为此,他宁愿去讨好皇贵妃这个西域来的小族贱女。
他没有想到自己等不到这一天了。
毒药发作了,肃妃痛苦地紧皱眉头,可是依旧在努力挤出笑意:“孩子,不要哭,你好好听母亲说的话……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你不要做了,听母妃一句劝吧!”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指掐进萧珍的手臂之中,临终一语泣尽心血,鉥心刿目。
“珍儿,不要再争皇位了,做一个闲散王爷也是很好的,你父皇不属意于你,你又何必争抢呢,这条路母亲替你走过了,不要再走了,不要谋逆,千万不要学你的九弟!。”
“母亲不后悔替你试上一试,我只恨那日用的毒不够多,也不够狠,不然一定可以帮你坐上王位,母亲什么都帮不了你……”
“珍儿,千万不要动兵谋反……你斗不过你父皇的,不要!”
肃妃睁圆双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萧珍发出一声长久的哀嚎,李素听到屋内有异,带人冲进来,便看到了口吐黑血的肃妃以及神情木讷的萧珍。
他狼狈的脸上汗水与泪水交织,呢喃道:“母亲,孩儿来迟了……珍儿对不起您,珍儿不会让您就这样死去的……”
这些话肃妃再也听不到了,李素命人拉开萧珍,为肃妃整理遗容。
午后,皇宫中便传出了肃妃娘娘病重的消息,到了夜里,肃妃娘娘便薨了。
伏夏深夜里的皇宫那样寂静,肃妃娘娘的薨逝的闹动还不比聒噪的蝉鸣,深宫中的人性命如草芥,死了便是死了,像是晨起一滴露水从荷叶上滑落,无声无息消失在岚池之中。
肃妃娘娘侍奉陛下多年,忽闻噩耗,陛下因其之悲痛欲绝,追封其为贵妃,以厚礼入葬帝陵,并赏宅田黄金安抚其母家之人。
四皇子睿王萧珍因伤心过度,自称在王府养病,一连四日不曾上朝,期间萧琳及其他朝臣曾派人登门拜访,皆被拒之门外。
萧琳还要装作自己身有残疾,不便亲自登门问候,可是冥冥之中,他感到隐隐不安。
如今,他只希望萧瑜在北边万事平安,早日归来。
*
斡卓国王城中,萧瑜因那个夜间窥伺之人一夜未眠,到了早上被冬儿发现他神色不定,面容略显疲态,让她好一番盘问,才说出自己昨夜没有睡好之事。
冬儿心疼萧瑜又熬夜不好好睡觉,硬是不让他起床,一定要萧瑜好生歇息一会儿才是。
萧瑜如今也不敢不听冬儿的话,乖乖睡回床上,按照娘子的吩咐躺下,一双清亮的眼睛却还望着冬儿不移开,被她发现后才闭上双目。
她为萧瑜按揉着眉心,一面絮絮说起自己昨夜梦中之事,萧瑜听着冬儿说话,握紧她的手,安睡了约一个时辰,也算是养好一些精力,随后两人洗漱换好衣服,在客店外等到了昨夜的官差。
经过一夜的审讯,那位店家已经招认自己勾结强盗谋财害命一事,主事的官员盘问了萧瑜一番,便让他和冬儿到另一处房内等候,在那里,萧瑜等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默乌”将军。
这样面对面看来,似乎默乌将军的年纪也不算很大。
他言语不多,自是剑眉刀塑,不怒自威,说起汉人话时带着浓烈的口音,身旁还需要人为他翻译。
盘问了萧瑜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默乌便放他离开了,即便是在旁人看来,这样的行为也多少有些多此一举,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见这位汉人客商一面,按理说汉人之中会些武艺把式的人多了,杀了几个土匪,又有什么奇怪。
辞别时,萧瑜特意和冬儿大声用汉人语言说道:“冬儿,这城里实在是不安定,想来今日我们再采买些东西便出城离开吧,还是少接触这些纷纷扰扰的事为妙,真是一群奇怪的人,我看这位默乌驸马爷实在不像是个好人,这种背叛自己族人的人,我们还是少打交道的好!”
冬儿还没反应过来,正欲回答,便被萧瑜拉走了,两人又去了昨日的那处茶摊,点了份斡卓当地用羊奶牛奶和果仁做的酥皮点心和一壶奶茶。
两人闲坐一会儿,萧瑜问冬儿是否觉得那位默乌将军有些不对劲。
她想了想后问萧瑜:“殿下,是不是所有斡卓人说汉人话都有奇怪的腔调?”
“嗯,应当也不全是,我听母亲说过,斡卓和碓拓只有身为贵族之人才会自幼读书识字,其余的就连自己国家的文字也很难认得,因为他们贵族的主人不许他们学习知识……至于说汉人的话,或许只有那些商贾和一些经常出使外国的人才会精通。”
“原来是这样,好吧,反正冬儿觉得他们说起话来都笨笨的,特别是方才那位被公主捡来的驸马爷,他说话还不如纳度大哥清楚流利,而且还偏要说汉人的话,明明身边已经有个人为他翻译了。”
他拍了拍冬儿的手,正是这一点让萧瑜感到十分奇怪。
这个默乌好像刻意装出自己不熟悉汉人和汉人语言一样,可是方才自己和那位翻译之人对话时,默乌往往能在翻译之人开口前,率先做出反应,神色与肢体动作发生变化,这样无意之间的举动是装不出来的。
回到客店后,萧瑜给了店家一颗宝石,让他的妹妹和冬儿换了衣服和妆发,随后带着店家的妹妹向出城的方向走去。
路上萧瑜果然发现了有人正在跟踪自己,只不过这些斡卓人都不会轻功,萧瑜带着店家妹妹只用了几个巷口随便换了几次方向,便将他们绕的找不到方向,自己反跟踪起了他们。
果然,这些斡卓人都是那位默乌将军的人。
萧瑜让店家的妹妹回去找到冬儿,托她告知冬儿,让她不要担心,自己黄昏前一定会回去见她,便拿了一块白色的纱巾覆面,随后拿着梅妃交给他的刀,白日里便轻松闯入了默乌的府邸。
今晨见到默乌,萧瑜便认定他内功不俗,昨夜潜伏在客店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故而萧瑜十分小心,没有让默乌发现自己的行迹,待默乌意识到自己的屋中潜入了旁人后,他的喉咙已经被一柄长剑胁迫。
“嘘,我想您知道怎么做才是上策。”萧瑜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可是他的声音比剑锋还冷。
方才那群跟踪萧瑜的人正在屋外等候复命,默乌命他们退下,称自己要休息,不许旁人进入打扰。
随后,他用流利的汉人话对萧瑜说道:“你,居然是你!你来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萧瑜轻笑道:“于我而言,只有不能掌握的事才算得上是危险。”
“你——”
“不要动,也不要与我讲话!”
萧瑜低呵一声,提起手腕移开长剑,随后指了指桌子上的布包,让默乌将其打开。
默乌上前将那布包打开,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枚狼首苍隼戒,以及当日银筑与梅妃分别时交换给她的爪刀。
他注视着这两样东西,不顾萧瑜长剑的胁迫转过身来,萧瑜一扬剑锋,将他面上易容用的材料掀下。
世事难料,没想到默乌真的是萧瑜多日寻找的银筑。
银筑心情激动,萧瑜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冷然问道:“既然你认识这两样东西,我也看到了你的脸,现在我就有几个问题不得不问了,问完这些问题之后,我再来决定你是生是死。”
“你是银筑?从前斡卓国班兹部萨妲那兰公主的侍卫,旁人称你为银筑将军,对吗?”
“是,你没有猜错,我的性命是公主给的,我不是什么将军,我只是永远效忠于公主的人。”
萧瑜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轻哼在银筑听来是那么的刺耳,他审视的目光也并未放过银筑。
“你说你誓死效忠于她,那你知不知道她被困汉人的皇宫,被迫与自己的灭族仇人同住一屋檐下,知不知道你如今效忠于玛哈贵族,如今的斡卓王正是玛哈人,他们的手上沾满了你族人的鲜血。”
银筑沉默了,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我无法反驳,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
银筑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蒙面人,望着他那双幽邃如夜的锐利眼眸,仿佛隔着沉沉的岁月,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十余载,此生最为愧对的人。
“萧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知道你是谁。”
萧瑜身形一震,眼神中流露出鲜有的震撼。
他居然知道自己是谁,是凭借母亲的信物吗?不,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是何人。
“我知道的,虽然你是那个毒狼皇帝的儿子,可是你更是公主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你十五岁那年与你的兄长一同出宫,我曾远远看到过你,你和公主的相貌如此相似,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的。”
萧瑜缓缓放下剑,将自己的面纱扯下,这时不知所措的人变成了他。
“孩子,我知道你和公主因为我受了许多委屈,我也知道你前来此处不易,要杀要剐,我不会反抗你,可是我也有许多难言之隐……过一会儿斡卓王要前来此处,我要处理一些纠纷,总而言之你最好快些离开这里!等到夜深时我会前去寻找你,将你想要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萧瑜内功深厚,听到远处兵马嘈杂,趁着银筑带回□□,出门将旁人的注意吸引,他翻身上了屋顶,观察院中的一举一动。
银筑没有骗他,此时来人的确是斡卓王,他所带兵马不多,萧瑜暗自估算了一下,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个人杀掉这些人绰绰有余,就是不知道要怎样最快带着银筑和冬儿离开城内……
看着那斡卓王二子神色有异,他留心跟前一步,却不想看到其与守院的侍卫交谈,似乎在密谋些什么。
萧瑜正做考量,便听到了银筑前来迎接斡卓王,这才得知斡卓王身边那个高胖的男子是斡卓王的二王子,似乎是因为争夺奴隶及草场之事与银筑起了一些争执,横眉努目,来势汹汹。
斡卓王听过银筑解释后,说了些安稳局面的话,提出将自己的一片草场交予二王子,并准允其向斡卓购买新的奴隶,一番好言相劝,便命其回到自己的住处。
随后,斡卓王安抚银筑,让其不必在意二王子方才所言,携其进屋,似乎交谈起关于公主的婚事。
银筑请斡卓王进入屋内,斡卓王先行一步,两侧抬帘的人却忽然松手,将银筑与斡卓王分隔在内外两处,两人冲入屋内,其余院中侍卫悉数反叛,将银筑与斡卓王的卫兵团团围住,两方厮杀起来。
萧瑜本想出手,可是看到那屋帘上渗出嫣红的血迹,便知道斡卓王应当是不会侥幸了。
如此看来,便是斡卓王的第二子谋划反叛,要将斡卓王和银筑一同铲除。
他有意看看银筑的实力,并不急于出手,很快斡卓王的卫兵被斩杀殆尽,银筑本处于上风,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女子的哭喊声,被一个武士用刀划伤了手臂。
被挟持的人是一个贵族打扮的年轻女子,想来就是那位心智不健全的宛娅公主。
萧瑜在屋顶上看了好一场热闹,竟不知他这两世还要看上几次哗变的情景。
那位斡卓国二王子丝毫不顾及兄妹之情,不顾自己惊慌失措的妹妹,要挟银筑缴械,萧瑜看银筑居然有所动摇,心中十分不解,他不是说誓死效忠母亲的吗?怎么这效忠还没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换了人。
不过萧瑜也不会眼睁睁作壁上观,看着宛娅公主和银筑受伤被人挟持,看足了热闹,他便果断出手,先行解决那个挟持宛娅的卫兵,随后便提剑落入院中,动了杀招。
几个剑式过后,那些斡卓士兵被杀得血流成河,断肢横飞。
斡卓身处边地,本就不善近身械斗,又哪里见过这样奇气诡谲的武艺,那二王子见形势不对便要逃离,被萧瑜四两拨千斤,纵身一跃拦在他身前,轻轻一掌拨出,将他弹打在墙上,霎时二王子口吐鲜血,腥浓之物直溅黄土。
适才杀了这么多人,斡卓王亦死去,已经有了不小的乱子,萧瑜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人,毕竟这位斡卓王子还是母亲的仇人。
故而,待他逼问出城中反叛之人还有多少兵力,又有如何排布后,便一脚踢碎了斡卓二王子的头颅,送其归西。
银筑在一旁看萧瑜又是杀敌,又是逼供,着实看得心惊胆寒,不由得问萧瑜学的武艺招式为何这样精奇歹毒,他小小年纪又为何如此杀心炽烈,丝毫不畏蹈锋饮血。
萧瑜也不好回答,随口搪塞了过去,和银筑一同进屋查看斡卓王的伤势,确认其已经无力回天。
“这下子要怎么办,我是前来找你询问答案的,怎么突然就被你拖入了政变?”
萧瑜无奈询问银筑,可是他又隐隐有些期待。
如今王城内乱,或许此时是个机会,可以让班兹遗民中的壮年男子出动,若是能就此占领王城,只要在斡卓骑兵与碓拓的军队前来接应前筑好城防,守城应当不是难事。
银筑查看了地图,便拿来自己的甲锁与盔帽,沉声道:“孩子,你还不知道斡卓贵族的这些事,刚才被你杀掉的那位二王子,他不想让斡卓并入碓拓,想要通过战争重新使斡卓立威,故而与他的父亲与斡卓王积怨许久,早就想要除掉我和斡卓王了。”
“想来他们刚才买通的我身边的守卫,在此动手,应当是想要将斡卓王之死嫁祸于我。”
这样的路数萧瑜早就已经见过了,并不感到惊讶,颔首问道:“我明白了,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应对?”
“萧瑜,请你为我照顾好宛娅,她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却利用了她,因此我不能看着她无辜受害,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宛雅很听银筑的话,放开他的手臂怯怯走到了萧瑜身边。
“可以,我答应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银筑拿起房中的号角握在手中,目光坚定。
雄浑的号角声低低吟唱,银筑牵来自己的战马,穿好戎束,砍下斡卓王子的头颅挂在马前,便冲上了大街。
斡卓人与汉人的居所不同,城中之人几乎家家养马,随着那沉闷古老的调子吹响,银筑自己的兵卫闻声而动,骑马踏入接上,高呼兵变拥立新王,直入内城。
他方才所说的话还在萧瑜耳边回响。
“我要为公主把斡卓国夺回来!”
原为双飞翼(二)
银筑领兵厮杀, 城门大开,吞据在周边的虎豹狼鹰四师各为其主,进入城内作战, 故而斡卓王城混乱不堪,萧瑜按照银筑的叮嘱, 先带着宛娅回到客店之中, 若不是冬儿在门内坚持, 店家都要被城中骚乱吓得不敢为二人开门。
莫要说是店家兄妹,就连萧瑜自己也震惊不已,难道银筑真的是隐忍多年潜伏斡卓国中, 暗中筹军培养自己的亲卫?可是前世为什么从未听闻此事?
银筑他似乎一直关注着自己和母亲,如此说来,他应当知道自己假死离宫之事,会不会是因为今世母亲尚在人世的缘故?
总而言之, 一切的答案, 还需等银筑亲口给予回应,萧瑜和冬儿安抚着不安的宛雅,和店家兄妹一起封好门窗等待。
直到街上的喧闹声厮杀声悉数休止,刺鼻的腥味弥漫, 恍然若炼狱一般, 几乎已经要到黄昏时分了。
未干涸的血液尚还有着生的气息,可是躺倒遍地的尸骨与间歇的□□声却毫无生气, 冬儿和萧瑜一起到外面去看, 却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时有些受惊了, 萧瑜安慰着她,却也想不清自己前世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熟悉的场景。
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自己不好的过去才是。
不过, 这倒是头一次萧瑜自己不用谋划些什么,只需要安心等待结果就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萧瑜虽私心对银筑不满,却对他有着十足信任。
或许是分别时的那句话,打动了萧瑜。
似乎是店家的邻居前来报信,据说斡卓王的三位王子及其王城中的军队被屠戮殆尽,银筑的虎豹两师主力已经攻占王城,如今国城西门被围,东门与北门的亲卫军正固守城池并调兵支援西门。
萧瑜不想继续在客店中坐等战况,便让冬儿带上宛娅,三人一同骑马前往过程中求见银筑。
三人在斡卓王宫中见到银筑,他似乎在战斗中受了箭伤,见到三人平安无事,面露欣慰,随后命人带走公主严加保护,只留萧瑜和冬儿在屋内。
萧瑜看着他粗浅包扎的伤口便不由得眉头紧皱,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万幸有冬儿在身边。
她一眼便看见了银筑仍在流血的手臂,提出萧瑜的医术十分精湛,可以让萧瑜为他处理伤口。
如此一来,萧瑜自然是“看在冬儿的面子上”出手相助。
他为银筑处理着伤口,冬儿在一旁帮着打下手,最终还是银筑耐不住尴尬的气氛,主动和萧瑜说话。
“萧瑜,我还没有问你呢,这位一直跟着你的小姑娘是谁?”
“自然是我的娘子,我们可是成过亲的。”萧瑜望了冬儿一眼,语气中满是骄傲。
看银筑又要向自己提问,萧瑜便道:“你先不要问我什么,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呢,真没想到啊,你居然真的能把斡卓王城攻占下来,这些都是你自己培养的势力吗?看来是我小看你了,我还以为你是苟且偷生之辈,做了班兹的叛徒,效忠于玛哈人去了。”
“不会的,我是绝对不会背叛公主和老国王的。”
他坚定地回答,转而眼神中平添了一丝懊恼。
银筑本应当是最高兴的人,可是看他神情中却并无多少喜色。
“怎么了,我看你似乎不大高兴。”
“嗯,方才一场厮杀着实惨烈……受到的损失比我想象到的还要大,就算是攻占下王城又如何,还有十万玛哈军民在西牧场与北原,更何况西门那边的玛哈贵族军还在负隅顽抗。”
萧瑜上一世不知道守过多少城池又攻占过多少城池,就连固若金汤的京城防守都能轻而易举破解,想要解决一群不懂兵术的无主军队,自然不成问题。
他提出,如果银筑信任自己,他可以帮助银筑领军击杀西门的玛哈贵族残军。
“你?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啊,更何况,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又如何与公主交代呢?”
“殿下才不是小孩子呢,”冬儿在一旁不满地说道,“殿下学什么都很会,领兵打仗也一定会的。”
冬儿替萧瑜“嘴硬”,自然是不想让人小瞧了他,可是一想到萧瑜真的要领兵打仗去,她又觉得心慌,那些斡卓人一个个人高马大,胖壮敦厚的,萧瑜被他们围在一起,也不免打得疲累,而且战场上刀枪都不长眼,万一伤到了萧瑜可怎么办。
萧瑜自是摩厉以须,笑道:“银筑将军,我既然敢离开京城到此寻找你,那我便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与你的目的说来相似,说来又不同,我想要的,可不是为母亲夺回国家这样简单,我想要的天下可不止于小小的中原,斡卓与碓拓。”
他简单看过地图,询问过银筑的骑兵调度,便借来银筑的盔甲与战马,抽调了一支南城门骑兵,乘夜色饶行至西城门北侧的高坡前。
整顿军马后,萧瑜领骑兵从高处冲杀,银筑命西城内守军大开城门,助力萧瑜,很快银筑的铁骑军便将负隅顽抗的玛哈贵族军杀得片甲不留,缴获战马枪矛无数。
萧瑜打了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心情很是畅快,他也不需清点兵马,便一人骑马回到了内城,冬儿远远就在城楼上看见那匹套着银盔的战马回城,连忙跑下城楼,饶过城内欢庆的民众与不断进出的骑兵向萧瑜跑去。
她很想告诉萧瑜,自己很担心他,可是看到萧瑜从未露出过的喜悦神色,冬儿也不想说这些侥幸的话了,只是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笑着奔向他。
萧瑜将自己沾染血污的盔甲脱下挂在马侧,将那砍杀至蜷曲的马刀和长矛悉数插在地上,策马奔向冬儿。
前世他打过数不清的胜仗,杀死过数不清的敌人,可是无人能与他欣赏胜利的喜悦,他只有一个人默默踏过浸染鲜血的土壤,迎着旁人恐惧敬畏的目光,行尸走肉一般不断厮杀下去。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冬儿提裙向他奔来,幽夜下空旷的原野与嘈杂纷乱的人群中,她的身体那样的小,小到几乎看不见了,可是她面上的笑容却又那么明艳,照亮了他心底所有的情愫,好像是天上银河掉落的一颗星,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好的一颗。
他前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的,在他与人决死拼杀之后,会有一个人等他归来,她不关心他是胜了还是败了,只是在乎他会不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真的,已经等了冬儿许久,他没想到能等到冬儿回到他身边,让他弥补前世所有的遗憾。
萧瑜加快马步奔向冬儿,轻松将冬儿抱上了马,揽着她侧坐在马背上,驭马向更寂静的原野而去。
冬儿还是有些害怕这样骑马,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可是她很快意识到萧瑜的手臂将自己紧紧圈在怀中,这是绝对安全的保护,她便放开自己的手,随后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只是萧瑜虽然笑着,明净的眉宇间却隐约笼着一股愁郁,似乎在回想什么东西,这个浅浅的吻唤醒了他,萧瑜将面颊贴近冬儿,回味着那个温热的吻。
“殿下,你没有受伤吧,冬儿方才一直在城楼上看着你呢,殿下真的好厉害啊,就连行军打仗也做得这样好。”
“有你日日这样夸我,总有一天,我都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怎么会呢”,冬儿柔柔说道,“殿下永远都是殿下,永远都是萧瑜。”
“嗯,冬儿,你能不能抱紧我一些?”
冬儿先抱住萧瑜的身子,随后小声才问他要做什么,萧瑜不多言,带着冬儿再次上了斡卓国国城西门北侧的高坡上,在此,冬儿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下山河尽揽眼底。
黑夜里的草原上,孤零零立着一座灯火辉映的城池,寒山远黛直抵高天上琳琅繁星,远处那条不知名的大河蜿蜒流淌。
“下面才厮杀了一场,到底是不大干净,可是若是再找时间带你走一次这条路,便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世上遗憾总是太多,我总担心有什么不做,就成了遗憾。
萧瑜不常说这样听来伤感沉吟的话,除非是他心情不振的时候,冬儿说自己不怕那些尸体,她的胆子可大了。
于是,萧瑜一声马哨,便带着胆子很大的冬儿骑马从那高坡上冲下,她紧抱住萧瑜的手臂,听到耳畔风声如吟,银鞍骏马犹如天上的白弧,将夜色与草原一分两半。
冬儿感觉周身的血都滚烫了几分,她抱着萧瑜小声的惊呼着,这样的感觉果然是很不一样,仿佛她现在也成了可以单手策马,手持长矛砍杀敌人的勇士了。
“怎么样,这样子是不是十分有趣?”
萧瑜柔声问道,随后抱着冬儿下马,胆大的冬儿尚还有些腿软,却还是笑着说自己喜欢,等她骑马再好一些,就可以跟着萧瑜一起这样骑马从高岗上直冲而下了。
他盯着冬儿看,仿佛来了草原后,萧瑜也变得更有野性更加恣意张狂了,他眸底似燃着一团足以要燎灼这整片原野的炙热光火,看得冬儿面颊羞红。
冬儿有些紧张,咽了咽嗓子,自己忸怩了好久才抬起头望着他的勾人的眼睛。
她踮起脚,萧瑜也顺势托抱起她,两人便亲吻在一起,仿佛这一刻天地都变成了草原上柔曼的风。
*
萧瑜和冬儿两人说着小话,一面慢吞吞地回到城内,银筑眼中的激赏之意几乎要溢出来,看得萧瑜都有点不好意思,只是他一开口便离不了梅妃,称赞萧瑜不愧是公主殿下的孩子。
冬儿突然想到,那是不是从前梅妃娘娘也是可以这样快乐地骑着马在草原和山林间奔跑,奋勇杀敌,可是她却只能在那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皇宫中生活那么久,怪不得她会那样不开心。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是打着班兹人的名义自立为王,还是借着铲除境内异徒的名义,维护玛哈人的统治?”
萧瑜知道,如今是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银筑的回答也没有让他失望。
“这种办法是和狡猾的汉人学的,我会推举宛娅当继任的女王,我来辅佐她,如今班兹和玛哈以及其他部族的矛盾依旧水火不容,我不能这样急迫,若是此时以班兹的名义称王,只怕那个狗皇帝会和碓拓人联合起来,将斡卓灭国。”
又是狡猾的汉人,冬儿暗暗笑话银筑将军也像萧瑜那个那鲁舅舅一样孩子气。
她在斡卓待了几日,觉得他们把不同族的人分的这样分明有什么意义呢,大家总归都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不过一边是放牛牧羊,一边是种田织布,哪里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她也和萧瑜说过,萧瑜又说他和冬儿的想法是一样的,冬儿都有些搞不明白他是哄自己开心还是真的这样想,只不过他说,等今后有机会,他便要让三国的人都和谐在这世上,谁也不必服从谁,谁也不必怨恨社,永不交战。
萧瑜还说了,这个想法是冬儿先提出来的,今后若是有人提起这是谁的功劳,便是他和冬儿一人一半的。
她在一旁想心事,萧瑜也在和银筑交谈。
“好吧,如今我相信你是能成大事的人了,母亲没有看错你,你没有辜负她这些年的信任,银筑,我相信你可以治理好斡卓国的。”
只要提起梅妃,银筑便目光沉黯,萧瑜知道,如今是时候问出自己想要得到的那个答案了。
“那柄爪刀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母亲相信你没有违背誓言,你可以放心了——”
萧瑜话锋一转,重新拿出了那个狼首苍隼戒。
“但是,我知道你心中一直都藏着一个秘密,因此无论你做再多事,也倍感愧疚,无颜面对母亲,无颜与班兹族人一同生活,对吗?”
银筑点点头,带着萧瑜和冬儿回到了自己住处,萧瑜没忘记朱进对他的嘱托,因不想让冬儿伤心,便暂时请冬儿离开一会儿,去陪一陪宛娅公主。
冬儿走后,萧瑜问道:“银筑将军,您应当还记得朱筠康吧?他后来改名为朱进,中原的先帝薨逝那一夜,你,萧竞权,还有他,你们三个都在当场,对吗?”
银筑阖目,脸上尽是痛苦的神情,他的头此刻似乎有千斤沉重。
“是我做的,我答应萧竞权,我动手为他杀掉那位汉人皇帝,这样他就能顺利登上王位,公主殿下她也能……也能成为汉人的皇后,他必须扫平其他的阻碍,才能真正保护公主殿下。”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连动手杀人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保护,到底是你给母亲的,还是他给的。”
银筑心黯然垂眸,没有回答萧瑜的问题,只是说起了从前之事。
梅妃比银筑年长八岁,初遇那年,他还是从前斡卓国一个无名小部族的贵族奴隶,日日忍受鞭打与苦役,是梅妃偶然遇到被群狼追逐的他,将他留在身边,教他骑射狩猎,让他做自己的近身侍卫,让他成为骁勇的战士,让他成为日后人人尊敬的银筑将军。
银筑知道自己不能觊觎他的主人那兰公主,也知道她和那位汉人皇子十分相爱,他那时不过是与萧瑜一般的年纪,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敢把自己心中的那份情愫叫做是爱。
故而他相信萧竞权的话,相信他只是无奈听从父命迎娶了那位汉人王妃,并不是有意瞒骗那兰公主,也相信他说的话,相信帮助他也就是帮助了那兰公主。
“你不知道,当年公主为了他放弃了斡卓国的王位,跟随他回到汉人的地带,我们都没想到,汉人的许诺是这样的低廉阴险,那不是许诺,是欺骗,他居然已经有了妻儿还有无数妾室,那些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啊,都是被他欺骗了。”
萧瑜也面露悲伤的神色,低喃道:“母亲和我说过这些事,她说她没有后悔过,因为在她得知萧竞权有妻室时便已经认定那个在草原上和她成亲过的九皇子死掉了,从今后他们只会是仇人。”
“我当时,应该和公主一起去的!她那时该有多么无助……得知了消息后,我便去了你们的京城,见到了狗皇帝,那时他的许诺可真是情真意切,我被他骗了,因为我以为那样是为了公主好。
萧竞权告诉银筑,他一心敬仰的那兰公主已经与自己成亲,有了夫妻之实,她不再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子。
若是她就这样离去,与银筑一起回到了斡卓,那些斡卓人也会嫌弃她成为弃妇,丧失自己的尊严,也损失斡卓的国格,她会被族人鄙夷,永远都不可能继任老斡卓王的位子。
可是,若是萧竞权他当了皇帝,他掌握天下大权,他能够选择谁来做自己的妻子,银筑的那兰公主便不仅是汉人的皇后,也会成为斡卓的女王,她会永远被人敬仰,流芳千古,永远在大漠与草原的史诗中为人传颂。
不是所有的人在十七岁的年纪都能像萧瑜这样心思缜密,精谋深算,更何况如今的萧瑜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年。
在当年的银筑眼中,这样的许诺难以拒绝,他不想自己的那兰公主成为别人的妻子,她应当得到她的荣耀,做斡卓的国王。
他哪里知道,萧竞权口口声声说着许诺,说着自己被迫迎娶中原英国公的女儿成为妻子,说着自己最爱的人是异国的那兰公主,这些都是谎话。
他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若是没有迎娶英国公之女,便没有机会出现在先帝面前,他从来都是什么都要,他不会顶着满朝文武的压迫,让一个异族女子登上后位。
银筑流泪了,他喝着浑浊的酒,眼泪划过僵硬的假面,无声哭泣着。
这个被隐瞒的真相,他一个人扛在身上太久,变成了一具套在他脖颈上的枷锁,这是他永远不能弥补的错误。
后面的事,萧瑜都知道了,他想起自己当日意欲杀萧竞权却谋逆失败反被生擒,不由得感叹当年的萧竞权心机深沉,自己实在是愧不能当。
当年的萧竞权又怎么会看不出银筑的心思,他利用了他,在银筑替自己弑父当夜,便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将这个秘密永远地隐藏在当日。
追杀,屠灭,又或许,他在被梅妃从斡卓搭救之后便已经有了谋划。
他想要的只有拥有那位美丽的异族公主,用他以为的方式“报答她”,至于她的期盼,她的志愿,她的亲朋族人,统统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最让银筑感到绝望的是,因为他这个愚蠢的决定,给班兹族人带来了恐怖的灾难,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些罪责最终被加罚到了公主的身上,他奉为信仰的公主殿下,成为了族人中的叛徒,成为了一个笑话,她还在异国他乡,一个人默默承受苦难,可是银筑却没有办法救她,为她正名。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她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可是我想即便是今日母亲在场,或是当年她就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不会怪你,因为这本就不是你的过错,我想她一定愿意站出来和你一起承担,因为你是她最信任的侍卫,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忘记你。”
“是……是真的吗?公主她没有怪我吗?我只恨我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能当日就带她离开,这样也不会害了你,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萧瑜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暖意。
“我还好好的呢,就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其余的事都不重要,我们的仇人只有一个,不是吗?”
“孩子,你受苦了……我真的很敬佩你,银筑走上前去,缓缓将手放在萧瑜的肩膀上,那个狗皇帝,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他一定是因为我!”
萧瑜不想再谈论此事,轻松一笑道:“他的心思可说不准,谁知道过错在谁身上呢?我知道的银筑将军可不是一个怨天尤人期期艾艾的人,如果你没忘了母亲,就好好镇守这里,你已经把她的国家夺回来了。我也会帮你完成之后的事,这也正是我来此的目的。”
萧瑜沉肃,眸中的野心和狠厉再也没有半分掩藏,他一字一顿道:“我从前便谋划要做,历经失败,东山再起,如今也一直在做,我想要做中原的天子。”
随君入帝乡
萧瑜与与银筑在牙帐中阔谈许久, 简单探讨了今后斡卓国何去何从,又要如何应对来自中原萧竞权与碓拓的压力。
得知银筑有自己一番周密考量后,萧瑜让他放心去做便是, 先行辞别离开。
毕竟,他此次前来斡卓国城之中是为了医治老斡卓王, 如今城中政权更迭, 想来散居在外的班兹遗民们尚还不知道城中发生之事和银筑的消息, 既然银筑有自己的大业,也是时候让班兹遗民们知道当年的真相,不要让他们再对梅妃误解怨恨。
银筑送萧瑜至牙帐前, 叮嘱道:“萧瑜,你先回去与他们居住几日,我还需扫平这附近的动乱,安稳国城, 再过一些时日, 我会亲自面见那莫与那鲁亲王,告知他们所有的真相,迎他们回到国城居住。”
萧瑜微微颔首道:“一言为定,你也要多多保重——你的手下还要再排查一番, 你的敌人渗透他们一次, 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万事小心为上。”
“去吧, 我相信你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牙帐之外的空地前, 冬儿正等着萧瑜,为两匹马儿喂些草料。
自站在那里起, 她不知道等萧瑜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听到两人的谈话, 只是毫无怨言,拿着一根草杆一边哼着歌一边抚摸马鬃。
她就静静站在那里落了满肩的银霜。
“冬儿?”
萧瑜望着她轻唤了冬儿一声,她立即从周遭嘈杂的人流与车马声中分辨出萧瑜的声音,随后笑着向萧瑜跑来,他的视线也一直追着冬儿,直到她张着粉唇,微微轻喘着站在自己面前。
“殿下,你们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吗?我们要去哪里呀?”
萧瑜将冬儿一缕垂落在耳畔的散发挽起,将其藏回发髻中,又将她揽在怀里。
“嗯,已经说完了,冬儿怎么在这里等着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这里入夜后便很寒冷,你当心冻坏了身子,我总是担心你的身体养不好,以后落下病根。”
冬儿握住他的手甜甜笑道:“不会的呀,殿下你看,冬儿的手一点都不凉,今早出门前我穿了很多衣裳呢。”
她的手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温热的,即便是他身上的冰刺也能焐得化。
萧瑜笑了笑,面上略带惭色。
“对不起,总说要让你陪在我身边,可是又有许多事要瞒着你,不能和你现在就说明,也不敢说是为了你着想……”
他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抱着冬儿低声呢喃。
冬儿永远都会等着他,可是他似乎却不能像冬儿那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着她,他还隐瞒了许多秘密,这样一点也不好。
“没关系的,冬儿知道有一日殿下一定会告诉冬儿的,这样的事冬儿也不是很好奇,殿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她还是那样明媚地笑着,望着萧瑜,好像她永远都没有烦恼。
“嗯,冬儿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好好饱餐一顿,明早我们就回去,为外公治病,告诉他们银筑将军的消息,让他们也高兴些。从今以后,至少他们不用再躲避玛哈人的追杀了。”
“那太好了,所以他们能回家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很快,很快就能回去了。”
两人牵着马儿来到一家小馆,一人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还有一份烙馍,一份羊奶做的糕点,便回到客店休息,天才蒙亮便出发前往班兹遗民的营地。
本是心怀喜悦一路策马回到那处原野山林交汇之地,路上萧瑜还为遗民们带回一只走失的母羊,可是将要行至营地之时,萧瑜便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两人将出谷口,便被四面涌来的班兹遗民围在中间。
萧瑜让冬儿到了自己的马上,将她护在怀里,冷冷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鲁从人群中驱马行至萧瑜面前,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迟迟问道:“你……我要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我的姐姐萨妲那兰的儿子,这件事是真的吗?”
他身后的纳度和纳珠焦急望向二人,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其余人皆是怒目而视。
冬儿方才被突然围上来的众人吓到,何况面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萧瑜也很难有什么太好的脸色,眉峰一扬,便道:“如假包换,怎么,你们如今不欢迎我了吗?”
他信手掣住马绳,胯下战马长嘶一声,便欲作势冲向那鲁,只是萧瑜依旧气定神闲看向众人,睥睨一切。
“我说过,我来此只是为了我的母亲,这次回来寻找你们,一来是为了承诺,我要医治好外公的病,二来是告诉你们,如今的斡卓王城易主,斡卓王与三位王子都死了,如今斡卓的王是宛娅公主,实际掌控王城之人是银筑将军,不过他现在暂时唤作默乌。”
看众人没有多少惊讶之色,想来他们也已经得到了消息,萧瑜继续说道:“好,若是没有事,还请你们让开,你们可以不欢迎我,我也不会对你们有太多感情,我只是担心我的母亲,不想她的父亲就这样死在这片荒野之地里面,待我医治好外公,我一刻也不想多留!”
那鲁神色震动,刚想开口,身边的侍卫便在他耳边低语,随后那人问道:“你说你是那兰公主的儿子,且不论她让你来干什么,可是我昨日离开营地找汉人打探你的消息,我们得知的事情是,那兰公主今年被皇帝赐死了,她的儿子也在多年前就夭折了,你到底是谁?”
萧瑜大约明白了今日这场闹剧是如何而来,想来是族中有人仍对母亲偏见深重,故而调查了自己的身份,而那鲁并未将有关自己的事告知所有人。
他的目光钉在那鲁身上,用眼神逼那鲁开口,在萧瑜看来,那鲁既然不认为当年之事是母亲一人的过错,便应当将道理和真相与族人好好说明,不应当任由众人在母亲身上泄愤。
“不是这样的,你们有所不知,那兰公主她没有死,她如今还活在世上,中原狗皇帝的大臣一直对她不满,认为她是异族人,认为她的儿子血脉不正,因此她的儿子九皇子与她一起谋反被发现后,大臣们希望她被处死,那个狗皇帝就给她换了一个身份,她还是活在世上的。”
那鲁向众人解释道,可是显然这样的话语太过单薄无力。
萧瑜听到人群中有人骂道母亲梅妃苟且偷生,说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嫁给汉人皇帝,丢了班兹的脸面。
冬儿听不懂斡卓的语言,可是她知道萧瑜如今的心情不快。
那鲁让众人安静,随后问道:“我现在也的确怀疑你的身份——”
“怀疑什么?怀疑母亲的信物有假吗?”
萧瑜斩钉截铁打断那鲁,浑身的戾气让人心惊,那些嘈杂的议论声再也听不见了。
“可是,可是我听说,那兰的儿子他,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刑罚,变成了,变成了汉人中的阉人?你……你怎么能骑马来到这里,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呢?”
那鲁问这话是用的汉人语言,身边有人将他的话翻译成斡卓语,在人群中传开了,人群中便传开了一阵讥讽的笑声,因为斡卓人非常鄙视汉人创造阉人的行为,认为阉人还不如他们蓄养的奴隶。
刺耳的笑声不仅仅是传到了萧瑜的耳中,更是传到了冬儿的耳中,她听不懂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可是她知道方才那鲁提起了萧瑜受过宫刑的事,他们一定是故意取笑萧瑜的,她多希望自己也会武功,也会使刀弄棍,能把这群人好好教训一番。
若是从前的萧瑜,听到这样的话,才不管他们是不是亲人族人,早就把这群人都杀得血肉不分,要将他们的心肝都剔出来才算解恨,可是如今的他却不恼,反而因此朗声笑了起来。
他莞尔道:“既然是听说,又如何证明这样的话是真是假呢,你们有句俗语,不就是说善猎的鹰隼相信自己的眼睛吗?你们看到我是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信与不信,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转话锋,语气虽还是不轻不重,面上带笑,却平添了几分杀意:“不论这是不是真相,不论你们瞧不起我,还是敌视我,我都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了。”
“我只在乎母亲一个人,我敢违逆人伦杀自己的父亲,也敢于乱世谋朝篡位自立帝王!我杀过的人远比你们这一辈子见过的多!我来此只是为了寻找银筑将军,为我今后入京夺位做准备,你们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我要当的是中原的皇帝,今后开疆拓土,天高地广,需要的也不只是这一片无用的小小荒原。”
萧瑜面对那鲁用汉人的语言说道:“您是要让外公死,还是让外公活?”
随后用斡卓的语言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马儿一阵长嘶,竟让围堵二人的群马惊惶不定。
斡卓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恩威并济,雷霆手段,当年的那兰公主训斥族中军士,不也正是这样的风姿吗?
萧瑜察觉到冬儿身子在发抖,将她更紧地揽在怀里,那鲁让众人散开,不要再为难萧瑜,可是冬儿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她现在只想带着萧瑜离开这里。
“你们都是一群自私的坏人!”
*
冬儿突然高声喊道,声音如风中草叶一般颤抖,可是却听得出十足的怒意。
萧瑜刚要问冬儿怎么了,冬儿便手指着那鲁骂道:“就是你,你就是一个坏人,你们根本就不值得殿下前来寻找你们,也不值得让梅妃娘娘感到愧疚。”
她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也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萧瑜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还不知道冬儿为什么忽然这样愤怒。
她从萧瑜手中拿过马绳,抹了一把眼泪,吹哨让自己的马儿跟上,便策马带着萧瑜离开,还来不及让愣在原地的萧瑜做出反应。
“冬儿,你这是——”
“殿下,你不是说会听冬儿的话吗?我从前没有让你做过什么不想做的事,但是你今日要听我的,听冬儿的话,我们走吧。”
萧瑜感觉到冬儿在哭,他也便不问缘由,便笑道:“好啊,我跟冬儿走,你说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你若是不想在这里,我们便不在这里了。”
“不是我不想在这里,他们对你不好,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他不知道是该问冬儿为什么生气哭泣,还是该为她擦眼泪,萧瑜自己的心中也乱如麻。
这些班兹人从来没有相信萧瑜,在冬儿眼里,他们只会嘲笑他揭开他的伤疤,那个那鲁在众人面前强逼萧瑜回答那样的问题,分明就是有意□□他。
这样的人怎么能算是亲人呢,他们都不懂得萧瑜受过怎样的苦楚,不知道他也是会受伤的,不懂得关心他,也不理解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萧瑜好呢。
冬儿不能让他们再欺负萧瑜了,她方才没有保护好萧瑜,现在带着他离开还不迟。
她脑海中都是自己初见萧瑜时的情景,她都不知道萧瑜在遇见她之前受到了多少欺负,如今这群人还当着她的面欺负萧瑜,冬儿觉得自己的心真的在滴血,她骑着马,心中一阵又一阵绞痛,还好萧瑜及时扶住了她。
冬儿转过身抱着萧瑜大哭了起来,她这样伤心绝望地哭泣,也勾起了萧瑜许多不美好的回忆,他对待前世的冬儿是何等糟糕,她不能依靠自己,从没有在自己当面落泪哭泣,这一世的他为什么也总是让冬儿伤心落寞呢。
那鲁被冬儿骂过愣在原地,待冬儿和萧瑜骑马离开才想起来要带人去追,追上二人时,看到冬儿哭得那般伤心,心中便更是愧疚难当,看向萧瑜,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瑜如今一心心疼着冬儿,哪里还管得旁人,担心她迎风哭泣,到了夜里又不免头痛,便道:“你看他们来寻我们回去了,想来是知道方才做得不对,来向冬儿赔罪了,冬儿不哭了好不好?”
却不想,冬儿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她看着那鲁等人追来,擦干眼泪便又打算带着萧瑜离开,那鲁即便再是嘴巴笨,也不敢不说话了,忙向冬儿赔礼道:“小妹妹,是我方才做错了,我们都是粗野人,不如你们细心,不该说那样的话,你要怪就怪我吧。”
他亲自下了马走到冬儿和萧瑜马前,单膝跪在地上,两手手心向上托住马首,这已经斡卓勇士之间是最高的礼节了。
萧瑜下马扶起那鲁,低声告诉他自己会哄好冬儿,让他退开些,冬儿这才愿意将头转过来。
他再次上马,带着冬儿走出一段距离,柔声问道:“冬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不想在这里了?”
“他们都欺负殿下!凭什么呢?凭什么你就要被人欺负!”
萧瑜心中一紧,附身继续为冬儿擦着眼泪,她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抽噎着在萧瑜怀中发抖,想为冬儿擦干眼泪,又担心泪痕风干弄伤了她的面颊,让他好生心疼。
“可是他们没有欺负到我啊,你看,方才我也好好骂了他们,我把他们都唬住了,这世上我只心甘情愿让你一个人欺负,旁人惹了我,我都是要打杀回去的,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没什么的,我不在意,冬儿也不在意对不对?”
冬儿点点头,可又飞快摇头,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是如今她心中想的却和自己要做的不一样,她只是不想看着萧瑜受委屈。
她抱着萧瑜只觉得头脑一阵阵晕眩,心口痛如刀绞。
“你看,他们如今都来向你赔罪了,说明他们也知道错了,等我把外公医治好,我们就离开,连斡卓也不停留,一路回京城去,这样好不好?”
“殿下是想要治好老斡卓王的,对吗?”
冬儿伏在他肩头细声问道。
“嗯,已经来了这里,药材也备齐了,若是没能为外公医治,说来也令人遗憾。”
她是何等的懂事又明事理,知道自己不该阻拦萧瑜做想做的事,便抱着萧瑜点了点头。
萧瑜拿出风帽为她带上,遮住冬儿哭花的脸蛋,向那鲁点了点头,策马回了班兹遗民的营地。
一路上,冬儿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她没一味缠着萧瑜,只是让他安心去医治老斡卓王,自己则带着两匹马儿一同到了远远的河边。
冬儿寻了处平滑的石头抱膝坐下,用清冽的河水洗了洗脸,拿着小石头往河中扔。
那鲁知道自己做错事惹冬儿伤心了,他想让冬儿原谅自己,也不想让她一人坐在河边,那里毕竟离山林太近了,若是有什么猛兽到河边饮水,岂不是让她无故涉险。
但是方才冬儿看见他便哭得更凶,那鲁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从小最亲近的女子便是姐姐,可是姐姐从没有哭过,故而女子哭了要怎么办,对他而言实在是旷世难题。
好在,纳珠及时救了他一命,她在远处看了那鲁许久,抱来一只小羊羔交给他。
“这是?”
纳珠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要和我说话,我只问你,方才我有没有劝过你,不要去问萧瑜那件事?”
那鲁埋下头,他这样性格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错误的。
纳珠轻叹了一声,拉着那鲁,和他一起到冬儿身边。
那鲁看着纳珠坐下,便换了另一边在冬儿身边谨慎“落座”。
冬儿哭累了,没有力气躲开,只是把脸别过去,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失神。
“冬儿,萧瑜是这样叫你的对吧,都是那鲁舅舅做错了事,你就原谅舅舅吧,我把这只小羊羔送给你好不好,你别伤心了,也别一个人坐在河边,当心会有饿狼把你叼走去,这样好不好。”
冬儿本不想理会,可是看到他用手掐着那小羊羔的脖颈和肚子,,手法实在是不很温柔,便把那小羊羔接过来抱在怀里,它咩叫了几声,冬儿眼底也有了几分喜色。
纳珠也坐过来,揽住冬儿的手臂,和她说众人并不是有心这样行事,她们在草原上流亡多年,但凡走错了一步,可能班兹部族就真的悉数覆灭了,故而不得不多一份小心,大家也并不是真的怨鄙夷恨萧瑜。
“可是伤人的话说出口,便收不回来了——殿下他很可怜的,他从前不像现在这样开朗,也不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把你们看作是亲人,你们怎么能这样说呢?”
“因这样一点点的不同,他要付出多少比之旁人的艰辛……”
冬儿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又开始哭泣,那鲁坐在冬儿身边尴尬极了,像是一只身形高大的骏马围着一只小兔子手足无措。
“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现在想想,萧瑜他的确不容易,那个狗皇帝,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我真笨,我也无能。”
萧瑜为老斡卓王煮好汤药服下,又为他针灸刺穴,如今老斡卓网的身子已经能自由挪动,只是尚还说不出话来。
他还有冬儿要关心呵护,便先行离开帐子,前来寻找冬儿。
看到那鲁在一旁又是赔罪又是挠头,满头大汗坐立不安,不免觉得有趣,随后萧瑜走上前去。
“冬儿,那鲁舅舅已经这样谦卑了,你就别让他为难了,一会儿他要被人看笑话了,我已经不怪他了,你当心气坏了身体。”
他言语间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狠厉威严,声如冰玉相激,令人心中一凛。
“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我也不想看你为我难过,这样才是真的让我看清自己不是个健全的人。”
冬儿放下小羊羔转身扑到他怀中,让萧瑜不要这样说。
他轻拍着冬儿的后备,告诉那鲁已经没事了。
冬儿擦干眼泪,走到那鲁面前,告诉他自己方才说话也不对,不应该那样不讲道理,痛骂了所有的斡卓人,她也应当向他们道歉的。
“哈哈,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大家吵吵闹闹才会更和气的,不生气也就不亲近了。”
“我刚才做得不对,我知道你们也都受过很多苦,失去了很多亲人,离开家的感觉一定很难过吧?”
*
那鲁神色一震,随后拉着几人一起坐在了溪边,沉声道:“我们是草原上的人,草原就是我们的家,不不论如何,我们都不怕困难,要好好生活下去的。”
“我的妻子,那莫的儿子,纳珠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很多很多人和很多很多亲人,他们都不在了,但是你知道吗,人在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为我们的马儿和羊群牛群指引方向,他们是不会离开我们的。”
冬儿听过后更为伤心,又开始流泪,为什么这个世上总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不圆满,为什么总是要有弥补不得的缺憾。
几人躺了下来,望向渺远的青天,微风吹来,草原上涌起道道波纹,山林间林风如笛,这样美丽的草原,却又如此残酷,万年的残酷重复不断,一个部族衰落,一个部族崛起,中间的血流骨肉,悉数埋葬在了草野下的沃土。
纳珠唱起了一支牧羊时的山歌,她清丽的嗓音回荡在万物之间,欢快的曲调背后,便是孤独与哀凉。
不论是在外流浪之人还是在王城及碓拓为奴的,如今的班兹遗民众不过万,这样渺小的人数,已经注定了班兹是一个暮年的老人,伤痕累累,静静等待着骨肉回归这篇草原山林与雪山的一日。
“舅舅,银筑将军他如今掌权斡卓,可是他暂时还不能迎接你们回去,毕竟如今还有不少玛哈族的平民对你们心有仇恨。”
“自从班兹险些被灭族,从前的贵族变成奴隶,奴隶变为平民,我们不同身份的人最终一起在草原上流浪,我就明白了奴隶这样的事有多么可笑,我想,若是还有机会,当年我们便一定要对所有的部族一视同仁,我们都是斡卓人——”
他笑了笑,拍拍萧瑜的肩膀道:“但是见到你后,我知道自己想的还不够多,我们都是人,不论是汉人还是斡卓人,又或者是碓拓人,只要是好人,就不该被仇恨蒙蔽,沉迷于杀戮和征服。”
“嗯,银筑将军说了,今后他在治下会协调好斡卓内部的矛盾,他说过,他是为了母亲将斡卓国夺回,他永远都会等着母亲回来。”
那鲁正要和萧瑜说些什么,便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在营地周边巡防的卫兵骑马直奔几人。
昨夜斡卓王城动乱,几十个流散的贵族骑兵失了方向,正往营地所在前来,那鲁闻言便上马带队,领人前往阻击。
萧瑜走到他马前,拉住他的手臂对他说道:“那鲁舅舅,若是只有几十个骑兵,便不成气候,我相信你们可以抓他们回来,也相信你们可以将他们悉数绞杀原地,只是或许改变就在今日。”
那鲁轻轻颔首。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吧,我会看情况行事,还有,营地中若是有了什么事,你也要为舅舅帮忙,我相信你。”
先前他还不许萧瑜这样呼喊,如今那鲁自己倒是喊得亲切,萧瑜知道他不仅是骁勇的战士,更会是一位优秀的王。
那鲁领兵离开,冬儿也向几人招了招手,她如今已经不难过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就是好好帮助萧瑜为老斡卓王治病,也要和班兹族民们好好相处。
纳珠问冬儿愿不愿意前去放羊,冬儿自然答应,便抱着小羊羔和纳珠一起离开,萧瑜坐在了方才冬儿在溪水边的位置,他的马儿也在身边卧下,萧瑜顺势靠在它身上。
他回想起那时冬儿说的话,心中不由得聚起一阵暖意,面上也带了几分浅浅的笑容。
他才想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身后的马儿便警觉地发出一阵嘶鸣,萧瑜起身望向四周,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野果喂给自己的青骢马青云,轻抚它的背鬃,问它怎么了,青云不肯吃那野果,又是一阵长嘶,萧瑜便上马叫它带自己前去。
青云向羊群缩在的方向跑去,萧瑜远远瞥见冬儿和纳珠还有其他几个班兹族中女子也在那里,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烦恼着。
萧瑜安抚好青云,说一会儿再跟着它走,便让它先停在羊群前,问众人发生了什么事。
纳珠告诉萧瑜,方才放羊回来,清点数量后发现有十八只羊不见了,还有几只羊手上有血迹。
“哪几只?”萧瑜跳下马背走上前问道。
纳珠扯着一只羊的后腿将它拉出羊圈,果然它的后背上有几小片鲜红的血迹尚未干涸。
“这是狼撕咬母羊留下的吗?你们放羊时没有带着猎犬吗?怎么会没有发现异样?”
“真的没有,猎狗们都没有叫,我们的马儿也没有警觉,好好的羊就这样不见了”
萧瑜询问方才众人是在哪里放牧,随后她让冬儿为自己照顾老斡卓王,带着和纳珠以及其他几位族民一同前去寻找。
一路上青云愈发焦躁不安,不论萧瑜如何安抚都无计可施,可是它也是一匹忠诚的马儿,只要萧瑜还在马背上,它便不会背叛它的主人。
“就是这里了,我们方才就是在这里放羊的。”
萧瑜幼时还在宫中时就听梅妃说起,她十五岁那年草原上兴起了一族狼群,神出鬼没好似幽灵一般,为首的狼王是一只黑色母狼,她胸口和尾巴处的毛是白色的,带领的那支狼群与斡卓附近的牧民斗争了数年,猎杀了无数只羊和牛,甚至还将马屁惊吓至沟壑中,害马匹折断前腿,却始终没有被抓到。
梅妃称她曾经和银筑一起到未曾扎驻的牧场游玩,险些进入了那群恶狼的包围,她的右脚踝处至今有被那只母狼咬穿皮肤后留下的血洞。
萧瑜以此事询问纳珠,得知这匹母狼五年前已经被那鲁所擒,心中稍稍放心了些。
另一个班兹女子说道:“应当不是狼的,我们的马儿和狗对狼很警惕,如果是他们把羊抓走了,一定会被发现的,或许羔子们就是被草原上的神明带走了。”
萧瑜才不会信神明之说,带着青云在四周查看,终于才远处发现了一只断掉的羊腿。
他下马将那羊腿捡起,看着其可怖的断面若有所思。
青云不断发出警惕的嘶鸣,萧瑜察觉到不对,回到马背上。
萧瑜没有来过草原,可是他曾经被人暗算,被人包围,也曾体会过什么叫命悬一线,毫发之间。
他能感觉到,或许自己前来寻找丢失的羊群,便已经是个错误的决定了,他踏入了一个圈套。
萧瑜带着青云回退到纳珠身边,纳珠注意到他面上冷厉的神色,那眼神好像是狼一样警觉。
“纳珠姐姐,你真的没记错吗,那鲁舅舅真的把那只母狼杀了吗?”
萧瑜忽然问道。
他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将自己方才拾起的羊腿扔在地上,顷刻间,草野中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攒动着,四面八方涌来,一种窒息的压迫好似黑云一般催来。
“好聪明啊。”
萧瑜笑着感叹道,他话音才落毕,一颗黑色的脑袋从草丛中钻了出来,随后是更多虎视眈眈的狼首冒出,一双双嗜血的眼睛紧盯众人,没有半分移动。
纳珠还有一旁的班兹族人怕得要命,这些狼竟然真的躲过了马儿和猎犬的警觉,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将众人包围起来,萧瑜给纳珠指了指头狼嘴角绿色的汁液,以及从草叶间隐约看到的狼身,其上似乎有着被汁液打湿后的痕迹。
这些狼,居然学会了咬碎草叶,用汁液互相涂抹在身体上,借此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便能在猎犬和马儿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近羊群。
“看吧,你们真的遇到神明了,哪里有野兽还有这样的心计,这狼可真是要成精了。”
纳珠在一旁怕得心都要跳脱出来,求萧瑜不要再说笑,赶紧想想办法,他们左不过七八个人在一起,不过没人带着一柄马刀和随身的匕首。
可是,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那些狼却足有百只。
“先不要急,也不要自乱阵脚,你们还不知道狼的习性吗,他们若是真的想要动手,恐怕我们的脖子方才就被咬断了。”
那头狼好似真的通人性一般,向天长哞一声,便又有几只母狼上前来,围绕着众人的马儿不停奔跑,似乎是在通过气味辨认些什么。
纳珠被狼袭击过,因此比旁人都要害怕,可是她不过就晃动了身体,抓紧马绳,便有十几只狼同时伏低身子,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呜咽。
见此情形,众人再也不敢动了,任凭狼群围绕着他们嗅辨,一个班兹族民身边聚集的母狼越来越多,他脸色铁青,亦抖如筛糠。
“怎么办,它们,它们认出我来了!冬天的时候来了几匹还没长成的小狼偷我们的羊羔子,我追过去把它们都杀死了,一定是这些母狼的崽子!”
萧瑜知道,狼群难对付,一定是因为它们有一只精明狡诈的头狼,头狼和其余的群狼只剩下一方,这狼群便成不了气候。
那几只母狼已经将那班兹族民围住,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的脖颈咬断,萧瑜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他的手按在马刀上,眼睛紧盯着那只头狼,看着它一点点走出草丛,露出整个身子,一样是一只母狼,胸前和尾巴末端有白色的毛发。
“这不是那鲁首领杀死的那只,这只更年轻!”纳珠惊呼道。
“好,那就我来杀了它。”
*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纳珠惊惶问道。
“听着,一会儿你们看好时间往营地的方向跑,不管有多少狼追你们,都不要回头,多带一些人回来——你,你要留下。”
他所说的,正是那个被母狼包围的族民,萧瑜的语气不容置疑,众人只能相信他。
萧瑜将方才青云没吃下的那个果子递到它嘴边,拍了拍青云的脖子,随后不等众人反应,便扬起马蹄向那头狼冲去,抬手将身侧飞扑来的狼斩杀,带着那个被母狼围攻的牧民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头狼一声长哞,众狼上前围追众人。
狼群的包围逐渐缩小,不断有狼冲上前来撕咬马腹,又不断有狼死在马蹄下,被马刀斩杀。
萧瑜和那位族民十分默契,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的身侧,几乎就要冲出前狼的围困时,那头狼好似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而来,一口咬在那族民胯下马儿脖颈上,又迅速用利爪将掏剖马腹,在他前胸留下一道道纵深血痕。
马儿吃痛跪倒在地,多亏萧瑜及时出手,将那族民拉到自己的马背上,才没有让它被群狼淹没。
可是青云毕竟只是贵族人家里养的马,并不善战,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萧瑜购买,一直训练才与萧瑜默契配合,并不适合草原上奔走。
如今浑身被狼咬伤,背上又骑着两个成年男子,不免筋疲力竭,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萧瑜和那族民杀了不知道多少匹狼,浑身血污,可是却仍又源源不断的群狼向二人围攻,原本即将突破的封锁在那头狼的号召下,便又被堵上。
那族民也知道萧瑜的马不行了,打算自己跳下去与狼搏斗,不要牵连到旁人,萧瑜自然不肯,可是却因狼群围攻,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族民被狼群包围撕咬。
正当萧瑜无措时,远处的山岗间传来一阵有力的马鸣,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大骏马,背着日光冲向狼群,萧瑜心中一喜,他怎么会不认得这马儿,这不正是他从小喂养亲密无间的玄离?
玄离冲向萧瑜,萧瑜当即调转马头,重新拉那族民上马,随后跃至玄离的背上,即便没有马鞍与马绳,萧瑜带着玄离在狼群中灵活穿梭,很快便又有十几只狼死在马蹄与刀下。
那头狼或许是见形势有异,又或许是见伤亡惨重,便率领众狼向远处山谷奔去。
恰在此时,领兵归来的那鲁得知萧瑜有危险,携纳珠上马,毫不犹豫便率众人前来救助。
“萧瑜,你,你没事吧!”
萧瑜云淡风轻,将马刀掷在地下,拿过一位牧民的弓箭,抽出两支羽箭瞄准那逃跑的头狼,测算着风向,就在那头狼即将带领狼群冲入山谷时,两枚羽箭势如破竹一般飞出,直直插入那头狼的眼睛和心脏,将其钉死在地上。
它抽搐几下,便不再有动作,其余众狼皆做鸟兽散。
萧瑜来不及听众人的惊呼与赞扬,下马去看那族民的伤势,万幸都没有伤在要害,只要好好医治,不要感染伤口就好。
冬儿也骑马前来,就在那鲁和纳珠的身边,她望着萧瑜,面上担忧的神色未定。
这里人虽多,萧瑜却一点也不顾旁人似的,走到冬儿身边,随后脱掉了自己染血的外衣,上了冬儿的马。
“走,我们去把那只坏狼带回来。”
两人骑马离开众人的视线,浑身伤痕的玄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离和青云也追逐着跟在后面,冬儿将马绳交给萧瑜,随后拿出手绢,侧过身将他脸上沾到的几点狼血擦拭干净。
萧瑜见冬儿不说话,便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又让冬儿担心了,我又自己擅作主张让自己涉险了,这都是我的错……”
冬儿还没开口说些什么,萧瑜便把她心里的话都说过了,那她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这样不讲理,萧瑜已经向自己认错了,她却还是不依不饶的。
“罢了罢了,殿下总是这样说,可是下次一有什么危险的事就又去做了,反正冬儿说了也没用的。”
她仔细看了看萧瑜身上,确定了没有一点伤痕才放下心来。
“这就对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该罚,我仔细想想,若是今后我还有再犯,便要——”
冬儿抬手堵住萧瑜的嘴巴,不许他说下去,她不要天把萧瑜怎么长,地把萧瑜怎么短,她只要萧瑜平平安安就好。
“不行,不许殿下以后再发这样的誓。”
“遵命,娘子。”
萧瑜一边微笑着,一边向冬儿“认罪伏法”。
他亲了亲冬儿的面颊和那两片隆起的唇瓣,又道:“只不过啊,在我领罚之前,能不能让冬儿好好夸一夸我?你可不知道,刚才那些狼可是十分狡诈凶狠。”
冬儿本就觉得萧瑜很厉害了,可是这样求人的夸奖怎么说得出口,没来由让人脸红。
“我喜欢冬儿夸奖我。”萧瑜补充道。
他垂下眼眸,幽幽道:“可若是冬儿不愿,也就罢了,我知道我惹冬儿生气了,若是得不着夸奖,让冬儿嫌恶我了,也是我应得的。”
“不是的,不是的,冬儿是要夸奖殿下的!”
冬儿不怕萧瑜惹她生气,也不怕萧瑜故意戏弄她,她只怕萧瑜又是那样受自己委屈的语气,故而萧瑜话音才落,小娘子便抱紧他的腰,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
萧瑜让马儿停下,不依不饶道:“只是这一点点夸奖的吗?方才我可险些被坏狼叼走了,若不是我还有点本事,冬儿就见不到我了呢。”
没办法,冬儿只好抱住萧瑜,抬眼望着他,眸子里映着他清隽的脸,随后在摇晃的马身上,笨拙地找到他的唇瓣,一点点吮吸,轻轻抵住他的舌尖拨弄。
她离开萧瑜的唇瓣,红着脸为他擦拭唇角,轻声道:“这样可以了吗?”
“嗯,多谢冬儿奖赏。”
萧瑜将脸埋入她清瘦白皙的颈侧,亦小声说道:“冬儿不知道,方才我也吓坏了呢,我还担心若是真的被坏狼伤到了,又要让你好一阵担心难过。”
“殿下最厉害了,再坏的狼也伤不到你,若是它真的伤到你了,冬儿也给你报仇去。”
萧瑜揽过她加快马步,到了那头狼倒下的地方,冬儿还没见过狼是什么样的,这是头一回,也不想狼居然是这样大,比起狗来要凶悍可怖多了。
“这头狼很聪明,也很有灵性,杀他也是无奈,冬儿想怎么样呢,是把它带回去做个装饰,还是就地将它留在草原上滋养牧草呢?”
冬儿想了想,既然萧瑜说它有灵性,那便尊敬它一些,交给那鲁舅舅,让他找个土堆埋起来吧。
玄离和青云也跟在后面追来了,萧瑜险些忘了玄离,忙带着冬儿去看,问她还记不记得玄离。
“记得的,冬儿第一次骑马就是殿下带着,骑着的马就是玄离,它被殿下放走后居然来了这里,它还记得殿下呢!”
玄离走到冬儿身边俯下头蹭着冬儿的腰,冬儿将它抱在怀里。
“是啊,方才多亏了玄离,若不是它在,那位班兹族民就要被狼群伤到了。”
玄离蹭着两人的身子,不断嘶鸣着,一旁的青云倒也有趣,对玄离似乎很是戒备,仿佛是知道了这匹黑马与萧瑜亲近,心生嫉妒了。
冬儿拔了一把嫩草递到青云嘴边笑道:“但是殿下也不能忘了青云呀,殿下可是和冬儿说过的,青云也是有灵性的好马儿!”
萧瑜怜惜地抚过青云身上的伤痕,悉心安抚,忽而道:“当然不会忘记的,哪一个也忘不了。玄离离开后我没忘了它,如今玄离回来了我也不会忘了青云,哪一个也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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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和冬儿带着那头狼的尸体, 与马儿们迎着众人的视线回到那鲁身边。
他怀着激赏的目光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只头狼的尸首,转身将萧瑜的手高高举了起来, 将他带到众人面前。
冬儿没听懂他们呼喊着些什么,但一定是为了萧瑜欢呼。
方才那个被萧瑜搭救于狼口之下的牧民也走上前来, 用斡卓最高的礼仪向萧瑜表示敬意。
救人一命的是冬儿教给他的道理, 萧瑜不认为自己应该欣然接受这样的敬谢, 可是不由他分说,转而就被众人团团围住,高高地抛向渺远的天空。
在欢呼声和歌舞声中, 那鲁欣慰地告诉萧瑜,从前他也斩杀过一只凶恶的白腹黑狼,因此他成为了班兹移民们真正的领袖,如今的萧瑜也证明了, 未来的他也一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王者。
那鲁指了指萧瑜身后的玄离, 问为什么草原神认识他,还能被他轻易驯服。
“舅舅说笑了,因为这本就不是草原神,它从前便是我的马儿, 名字叫玄离, 乃是西域供奉之物。只是那时我在皇宫遭难落魄,无法带它离开皇宫, 又不想让它终日被囚禁, 便给它自由,因此卸下它的马鞍, 让玄离从围场逃出。”
“原来它叫做玄离,它真是一只通人性的好马儿, 你不知道吧,这段时间我们常常见到它,春天第一场暴雨的时候,马群受惊逃走,险些要纷纷坠入山谷,正是它带着我们的马儿回来。”
班兹人没有见过这样高大俊伟通体乌黑的马儿,玄离虽通人性亲近人,却不能被旁人驯服,因此便成了班兹遗民口中的草原精灵。
玄离很通人性上前低下头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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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鲁的前胸,萧瑜拍了拍玄离的身子,自然也没忘了青云,请那鲁找人为两匹马儿及时医治。
如今那鲁越看萧瑜越是喜欢,恨不得把萧瑜永远留在身边,可是他知道萧瑜还有他自己的事业未继,为了弥补萧瑜和冬儿,也为了正式接纳这两位远道而来的亲人,那鲁提出可以为冬儿和萧瑜办一回草原上的婚礼。
“你们两个从那皇宫里逃出来,想来也没有什么钱财,更没有朋友相聚饮酒,这样的婚礼怎么行呢,今年草原上水草丰美,我们又遇到了这样多的好事,不如就为你们两个办一场婚礼吧,舅舅没能帮你和你的母亲,这一点小小的礼物,你怎么能不让舅舅送出呢?”
如今虽少了玛哈人追杀的危险,可是毕竟如今草野上才过深春,族中的物资也十分紧缺,萧瑜不愿多劳动众人,可是盛情难却,最终那莫提出,让族中其余几位心有属意的男女青年也一同参加,就当是今年多开办的一场盛会便好。
冬儿回想起自己和萧瑜两个人订婚又成亲的日子,心中不由得一阵甜蜜,她还没想到,自己还能第二次和萧瑜成亲,这次他们不再是只有两个人了,他们还有这么多的亲人与朋友。
她还记得,两人成亲的时候所有的事物都是萧瑜一人辛苦操办的,这一次她也想送萧瑜什么东西,于是隔天早上起来,冬儿就去问纳珠,可是走到冬儿帐子前才想起来,纳珠从前也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人,他们都被玛哈人杀死了。
冬儿揣着手捂在纳珠门前徘徊了一会儿,才要离开,恰好遇到了纳度前来寻找纳珠,于是便只好跟着一起进门。
一番吞吞吐吐,纳珠得知了冬儿的来意,告诉她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她现在只想要和哥哥一家人好好生活。
随后她走向房间的角落,将从箱子中拿出了一套斡卓女子的婚服和头饰交给冬儿,称这是她从前的婚服,今后应当没有机会再用了。
“然后,你还可以把这个送给萧瑜,今天我看见他射箭的样子了,真难想象他不过是一个少年。”
纳珠又从箱底拿出一副弓箭,即便冬儿不懂射艺,也知道这一定是一副绝世好弓。
冬儿想,这或许是纳珠已逝丈夫的遗物,决不能让自己拿走送给萧瑜,这样太过分了,便推辞不肯要,最终是在纳度的劝说下,才答应收下。
纳度说,纳珠留着这些东西每日看着会伤心,若是真的能将它们都送出去,那便是真的放下了过往之事,她也能够开心一点。
纳珠将手放在弓上轻抚了几下,便将它交给了冬儿。
纳度送冬儿出了帐子,看着那件美丽的婚服轻叹一声,说起了纳珠的丈夫,当年他也是老斡卓王麾下骁勇的战士,老斡卓王对他视如己出,那鲁也将他视为手足兄弟,可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最终死在了乱箭之下,他和纳珠的孩子也被碓拓人一刀砍下马,生生踏死于铁骑之下。
“好可怜……是不是纳珠姐姐脸上的疤痕也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纳度点了点头:“那时候的惨状,我们至今都不敢回忆太多,那鲁将军没有和你们说吧,他的妻子当时正怀着孕却被……总之,当年的景象不能回忆的,亲人们的死状都太惨了,所以他们两人虽然认识很久了,也常常一起出生入死,但是最终还是决定分开。”
“那鲁舅舅和纳珠姐姐也在一起过吗?”
“是啊,只不过世事无常,或许两个人分开一些会更好受。”纳度回答道。
冬儿抱着那件婚服低喃道:“如果是这样,那就真的太可惜了,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纳珠姐姐要是能再穿上一次这件婚服就好了。”
她又想起自己那日说的坏话,指责那鲁和其他班兹人,便觉得心中一阵闷痛,原来自己也变成了蛮不讲理,自私自利的坏女人。
带着这两样东西,冬儿怀着心事回到了与萧瑜的住处,他正与族人们一同打猎回来。
她没打算把这两样贵重的东西据为己有,萧瑜和她说过了,自己的婚服一定要他亲手挑选好,亲手为冬儿穿上,不管是在哪里,办着什么样的婚礼。
何况,两人这次出来带了许多宝石和银两还没有花,原样背回去也不好,不如多为族民们置办些东西,也算是了却萧瑜和梅妃娘娘一桩心愿,两人已经定好了明日出发,为老斡卓王买些滋补身体的东西,顺道去看望银筑将军。
*
冬儿把婚服和那副弓箭都拿给萧瑜看,一边拿着草料喂两人抓回来的野兔,一边絮絮和他说起了纳珠还有那鲁的事。
“我就说嘛,那天我们和纳珠姐姐还有纳度大哥一起回来的时候,那鲁舅舅看见纳度大哥上前笑着欢迎,但是看见纳珠姐姐便不笑了,还把头瞥到了一边去,他们两个有时候总是偷偷说着什么话,比谁都舒络的样子。”
她有理有据推断着,一会儿为两人觉得遗憾,一会儿又不解两人为什么不能表明心意,最终想着想着,便生起了自己的气。
自己前日就不该指责班兹族民,如今又傻傻把这件婚服拿了回来,如果今后那鲁舅舅和纳珠姐姐两人还是避险着,不就成了她的错处。
萧瑜看着她怀着心事,时而喜悦又时而自恼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便拿过草料和她一起喂兔子。
“冬儿若是觉得一直惦念着当日之事,不如我们去城中看看买些东西,我帮冬儿为他们做些你拿手的好吃的,然后再当面向他们赔礼,这样可好?恰好外公身子转好,我也为他多采买些药来,避免今后他们物资紧缺。”
萧瑜知道他的冬儿是这世上最善解人意的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也从来都是心中想着旁人。
“好呀好呀,若是这样就太好了,不然冬儿心里一直都好愧疚啊。”
小娘子终于是一扫愁容,又见弯弯的眉眼了,她凑近萧瑜身边,枕在他的膝上问道:“殿下,冬儿还是不懂呢,为什么纳珠姐姐和那鲁舅舅不愿意在一起生活呢,感觉好可惜哦。”
萧瑜轻抚着冬儿的面颊,一边为她揉按眉心,边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纳珠忘不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那鲁舅舅也没忘记自己的妻儿,或许就不愿意思及男女之情,反惹自己伤心。”
冬儿笑了笑道:“才不是呢,殿下还不知道吧,纳度大哥刚才同我讲了,他们二人曾经在一起过,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分开了,纳珠姐姐便回去和纳度大哥一家生活,剩下那鲁舅舅一个人。”
“哦,还有这样的事?”
萧瑜换了个姿势,确认自己身上没染上方才打猎时的血腥味后,才从身后抱着冬儿躺下,一手握着柔荑,一手轻抚她的发辫。
“嗯,”冬儿转过身钻进萧瑜怀里,轻声道:“若是心里互相喜欢,那便不能藏在心里不说,更不能互相装作冷淡的样子,互相伤彼此的心,错过了当时的机会,今后一旦有什么意外,可就成了一生一世的遗憾了。”
萧瑜轻拍冬儿后背的动作一顿,撑起手臂看了看冬儿的面容,柔声道:“或许……当日他们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饥寒交困,活着都是困难,何况还背负着血海深仇,便只好先放下感情的事了吧。”
“毕竟,那鲁舅舅他是班兹贵族,也是从前王室的成员,一旦和他有了牵连,纳珠便又多了一分危险。”
他这样深情望着冬儿,帐子的门帘还没放下,让冬儿好不害羞,她抱住萧瑜的腰,将脸蛋埋进萧瑜的胸口。
她笑了笑,说道:“如果是这样,那鲁舅舅就是大傻瓜,纳珠姐姐才不嫌弃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危险呢!她一定想要和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的难处。”
她像只小猫一样在萧瑜怀里不老实的钻腾,亲了亲他的脖颈,喃喃道:“就像冬儿和殿下呀,从前殿下不是也想赶冬儿走,不让冬儿照顾殿下吗?那时候殿下肯定没有想到过,如今我们两个这样日日开心,去到这么远的地方吧?好事都在后面呢。”
冬儿回忆着两人还在宫中生活时的点点滴滴,便觉得万般开心满足了,可是她笑着却不知萧瑜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喉间咽了又咽,却压不下去那上涌的苦闷,他握住冬儿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却怎么也扶不平那让他难以呼吸的疼痛。
他心疼上一世的冬儿,他能抱紧如今的冬儿,可是却永远都不能弥补前世那份遗憾了。
她出生入死从未放弃过自己,不顾旁人诋毁与世人讥笑义,无反顾陪伴在他身边。
那个日日在他不见处哭泣又在他面前毫无怨怼的冬儿,那个死前说“不后悔”的冬儿,真的永远永远离开了他。
萧瑜却什么都没能给她,连虚妄的深情都不能,连一句“我亦喜欢冬儿,我从未讨厌冬儿,我想和冬儿厮守余生”都没能让她听到过。
冬儿从不吝啬夸奖,说他勇敢无畏,总说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谁也替代不了,可是明明冬儿才是。
伤至深处泪难流,萧瑜多希望自己能哭出来,他却只有一个人忍受着这刺骨钻心的痛,拼尽全力抱紧冬儿,将苦涩的回味吞入腹中。
冬儿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萧瑜除了有心事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就回答她说的话,可是如今他似乎身子发着抖,还抱着自己,将面颊埋在自己的颈侧。
“怎么了呀,殿下?你是不是不想听这些事,冬儿以后不说这些事了!殿下是不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以后冬儿不说从前的事了,一句也不提了!”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安慰萧瑜,却被他圈在手臂中动弹不得,萧瑜亲昵地用面颊摩挲着冬儿颈侧的肌肤,感受着她身上每一处温暖,喉结滚动,低低唤道:“冬儿,不要离开我。”
他声如蚊呐,每一个字说出,都从他心上割下一块血肉。
颈上被湿热的东西打湿了,冬儿心头一怔,便也开始悸痛。
萧瑜什么时候哭过呢?好像也只有那次受了重伤醒来的时候流泪了。
怎么好好的,他突然开始哭了呢,又为什么萧瑜一哭,自己也是如此鼻酸,好像两个人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久别重逢一般?
“冬儿不会离开殿下的,永远都不会,谁也不能让我们分开的呀。”
萧瑜忽然抱起冬儿,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缓缓抬起那幽邃的眸子,怀着比之山高海阔,日升月恒的坚定,轻声道:“我很喜欢冬儿,我想和你一直厮守余生,好不好,我们什么话都要好好讲出来。”
*
虽然不知道萧瑜为什么忽然这样说,冬儿却很开心,当下便红着脸低下头笑了。
“我也喜欢殿下,我也喜欢萧瑜!”
她甜甜柔柔地说道,抱住萧瑜把自己脸上的笑容藏起来不给他看。
她知道萧瑜一定很喜欢她,很爱很爱她,她知道萧瑜喜欢多做事少说话,只挑一些时候说很多很多情话,可是能这样直白听到,冬儿实在是太开心了。
萧瑜将悲伤难过的情绪都收起,看向冬儿的眼神又变成了那种勾人又可以引诱,却有些若即若离的意味。
“方才听了冬儿的话,我觉得冬儿说得对,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和冬儿说明自己的心意,这次便是补全了。”
没有吗?萧瑜还没说过喜欢自己吗?
冬儿也有些记不清楚了,她想起萧瑜对自己说过许多话,哪一句都不忘了,难道那些不算是爱吗?
不论如何,两个人彼此相爱就是最好的。
萧瑜让冬儿放心,他会问一问那鲁舅舅的心意,冬儿也要问问纳珠的想法,若是两人真的有心,如今银筑于斡卓王城夺权,玛哈贵族四散流亡,无人威胁班兹遗民生存,岂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冬儿将那件婚服还给了纳珠,称自己已经有了一身婚服,还神神秘秘地说纳珠一定会用到这件衣裳。
可是,要送给萧瑜什么样的礼物,她还是没有想好,真是让人伤脑筋,萧瑜总能想出许多新奇的花样让她开心,她怎么这样笨,不能为他多做些什么呢?
第二日,冬儿和萧瑜便启程去往斡卓国王城,银筑将军还真是谦虚,前几日分别时说需要一月余来整顿王城周边地区,如今还不过十日,王城内外便不再见一点经历过战争的样子,商贾交通,欣欣向荣。
纳度大哥带着另一位族人回到自己在城外开设的客店继续经营,他没忘了萧瑜的嘱托,谨慎提防着身边的人,那个暴露自己和纳珠身份的人或许还在潜伏。
今日有碓拓的使臣前来国城,萧瑜听闻此人是当日那位带领使团面见萧竞权,在席间对梅妃多有不敬的纪晏王子的忠心属下,也是碓拓中的一员大将。
故而,直至午后,萧瑜和冬儿才得到机会面见银筑,想来他这几日统率整个国家,费心操劳了许多,见到两人时虽眼角带笑,可依旧难掩愁容。
“多日不见,我看您也是日理万机,难得清闲啊,治理一国的体会如何,敌方身边疑心暗算,周旋他国使臣的感觉又如何?”
萧瑜为银筑简单号了脉,坐回榻上,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说道,冬儿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总也对银筑将军这样不满意呢。
银筑轻叹一声道:“按照你们汉人的话来讲,我并不是什么治世之臣,我承认这几日很累,特别是今日,碓拓人简直太过分了。”
萧瑜似乎早有预料,秀眉一扬,笑道:“这便是症结所在了,如今的你可不是什么臣,你应当把自己当做君王,我可没有说错吧,如今斡卓国内外的军队,是你的虎师与豹师,而不是宛雅公主的。”
银筑点点头,萧瑜继续说道:“我猜,碓拓人此次前来是为你授封的,斡卓王和他的儿子死了便是死了,如今坐在王位上的是哪一位公主也罢,只要斡卓继续沦为碓拓的附庸便好,如若不然,便是你偕同宛雅公主窃国,理应诛杀,对吗?”
对萧瑜的敬佩与赞许银筑早已经说尽了,他如今只是感叹自己不能像萧瑜一样,小小年纪心思周密,看事周全,对所有的事都能掌握在手。
“我我虽然与玛哈族有仇恨,可是终究我们都是斡卓人,不能看着自己辛苦经营的国土疆域变成了他国的附庸,我本想告诉碓拓使臣今后斡卓不会再向碓拓低头,可是却……难道我就该眼睁睁看着斡卓重新衰颓下去吗?”
如今银筑大权在握人人敬畏,可是仍旧有其他部族的贵族观望不定,不敢全部押宝在银筑的身上。
萧瑜长眉凌厉,双目如寒星一般,只缓缓抬眸看向银筑道:“不,你该杀。”
要杀的,自然是那些仍旧摇摆不定,希望斡卓归属碓拓后自己仍能坐享利益的人,这样的人,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国家,都是顽固的恶瘤。
一个杀字让银筑倏然一惊,他定了定神,问萧瑜要怎么做。
“杀要出师有名,也要杀得干净利落,更要恩威并济,我知道你不喜欢汉人这套权术,但是不得不说,这些方法自古不衰,你如今需要在这王城之中立威,至于用什么名由,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也更了解这群人。”
这一点冬儿都知道,萧瑜总带着她念书,把里面的门道都和冬儿说清楚了,不过就是什么谋反,贪佞,通外的由头,萧瑜总也和她说,治理天下是很累的,帝王心术也是让人十分烦恼的,他希望今后冬儿可以多多帮衬着自己一些,所以这些都要明白。
“好,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去做。”
萧瑜摇摇头,垂眸道:“不,不是尽快,而是在碓拓的使臣离开之前,最好是今日,不要总是让旁人猜测你要做什么,君心难测,故而才有敬畏,雷霆手段,旁人才会真的臣服于你。”
“可是我不要众人臣服于我,我希望他们臣服梅妃娘娘。”
此话一出,萧瑜不禁在心底轻叹一声,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是该说银筑对母亲太忠诚,还是该说他是个死脑筋呢。
还是冬儿在一旁回答:“若是他们臣服于您了,自然也就臣服于娘娘了。”
此外,萧瑜还告诫银筑,最好尽快派人出使中原面见萧竞权,并且要对萧竞权足够尊敬,他知道银筑一定不想做这样的事,可是如今斡卓还做不到同时对抗中原和碓拓两方势力,只要他派人向萧竞权表态斡卓永不依附碓拓,萧竞权便一定乐见其成。
“如今中原南北交战多年,征税充军皆是百姓罹难,这是萧竞权不愿继续开战,可若是能够,他便不会放弃诛灭斡卓或碓拓,如今虽然与碓拓议和,可是条件中却默许了碓拓吞并斡卓,枕边悬刃,萧竞权又怎能心安呢,若是此时斡卓出面反抗,他即便不做表态,也是莫大的支持。”
银筑轻叹一声,萧瑜的回答不仅是建议,更像是一种不可违抗的天命,如今他大约能明白萧瑜为什么经历那样多传奇之事了。
“那么我该派什么样的人前去呢?”
“皇族亲室,你绝对信任的属下,任是高傲些还是谦卑些都好,最重要的是要熟悉中原的礼仪,也绝对可靠才是,只需要向萧竞权进贡,表明继续依附中原之心,在此之前,我也劳烦您送上一份特别的礼物。”
他走向银筑的桌案前,用笔写下了两个字:“斡度。”
银筑固然心计不如萧瑜,可是做起事来仍旧雷厉风行,依凭手下可靠的将领,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寻了借口将那些有心继续依附碓拓的贵族铲除,此事惊动了碓拓使臣,众人想要在关闭城门前出城,银筑以严查王城内反叛之人,保护使臣安危为由,将众人强留,仍旧以厚礼款待。
黄昏时银筑带着宛雅公主和萧瑜冬儿吃了晚膳,银筑的手下也提来了一个人,正是前些日子出使中原的斡度将军,他亦是老斡卓王的人,以为银筑与他一样有心投靠碓拓,故而没有逃离王城,今日得知银筑动了杀势,已经是悔之晚矣。
他被人抓住时便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也不等萧瑜审问,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悉数告诉了银筑,不乏他收了纪晏的贿赂,有心在宴席上让萧竞权人与梅妃难堪之事。
他将自己的兵权和军师悉数交出 ,只求银筑饶他一命,为此,还桶出了一件有关碓拓王子纪晏的事。
纪晏虽然出自主张和平的多墨部,可是他的野心却不容小觑,他与容吉部贵族私交甚密,只等碓拓汗王去世他继任王位,便要继续同中原开战,前日出使他还将容吉部的一位公主送往中原,可是那人却并不是什么公主,而是纪晏的侍女。
萧瑜和银筑本欲将此人除之后快,如今却另有了别的安排,不如就留斡度一命,让他将此事亲口告之萧竞权。
银筑最终挑选了宛雅公主的叔父达叻亲王出使,达叻亲王相较于其他玛哈贵族,对待其他部族与班兹的态度更为友善,厌倦战争也不愿斡卓沦为碓拓的附庸,故而与银筑交好。
众人听从了萧瑜的建议,连夜备好上贡之礼,加派精兵护送亲王秘密出使,待碓拓知道消息已经追赶不及,加之银筑尚还扣押着使臣,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其入京求见。
如此一来,萧瑜暂时便没有太多需要顾虑的事了,也可稍稍安下心来,与冬儿过上几天清闲的日子。
*
有萧瑜和冬儿悉心照料着,老斡卓王竟然真的如有神明庇佑,在为众男女一起举办的草原婚礼到来前夕,他竟然能够开口说话了,除却还需人搀扶着下地行走,此外便再无什么不好的地方,那莫和那鲁不知道要怎样感谢萧瑜,萧瑜帮助他们越多,便越是觉得对梅妃和萧瑜母子二人亏太多。
那鲁和那莫的妻子孩子都在屠杀中不幸离世了,如今唯一长大成人的孙辈竟然只有萧瑜一人,这几日萧瑜对他悉心照料,他看在眼中,却口不能言,如今能开口说话了,万千悲痛堵在心口,只能把萧瑜抱在怀中,隔着千里万里,拥抱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
萧瑜等老人放开了手,才拉着冬儿为老斡卓王跪下行了大礼,萧瑜看见老英国公和英国公夫人对萧琳那样疼爱维护,并不是没有羡慕过,如今也好,他有自己的舅舅和外公,母亲也不是只有他这一个血脉相连的人了。
草原上的婚礼在第二日夜晚如期举行,萧瑜和其他几个班兹族中的青年都换上了斡卓人结婚时的服饰,红绸长袍,腰束青黑色的宽带,脚上蹬着马靴,萧瑜随了他母亲的长相,如今换上了不同的装束,倒还真像是一个斡卓的青年男子。
族民们一边唱着歌一边围着篝火跳舞,将几个年轻人推到了姑娘们的帐子前,一个接一个,领走自己心悦的姑娘。
冬儿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萧瑜特意为她挑了红纱打底绣着紫红的小花的头纱,还为她选了一件紫宝珠的额饰,身上的红裙和红色的小靴子也是他亲自挑选的布匹,让斡卓王城中最好的裁缝赶制出的。
她没和自己说起过喜欢什么样的颜色,什么的花样,萧瑜给她什么她都说很喜欢,可是萧瑜还是知道她最喜欢紫色和红色了,只是因为这两个颜色平日里不好穿出去,故而她不常这样打扮。
斡卓的女子出嫁也是要用盖头的,只是她们的盖头更短更小一些,只有眼睛和鼻子能被遮住,反倒像是带了一顶漂亮的小帽子。
其他的姑娘都已经将盖头自己掀下了,冬儿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比第一次成亲还有紧张害羞,都忘了这里的规矩不同,只要萧瑜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便要自己拿下来的。
直到旁人等急了,出言提醒,冬儿才想起来,今日尽兴喝了许多酒的纳珠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笑闹道:“诶,反正你已经忘了,不如就趁现在告诉我们汉人是怎样结婚的吧,你们不是也到了夜里男女才见面吗?”
冬儿不由得脸颊一红,这样可不好吧,被这么多人看着表演成亲,她一会儿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不就又要丢人了。
此时毕竟是晚上,围着熊熊炽烈的篝火,谁的脸上都染着幸福的红色,萧瑜也看不见冬儿的羞怯,随口答应了纳珠,还给众人说起了汉人婚礼大致要怎样怎样。
“到了两人见面的时候啊,便要去婚房里,新郎要把新娘子的盖头用金秤杆挑起来,往往这时候两人才是第一次见面。”
“这样可就不太好了,”一旁的班兹姑娘说着,“我们平日早就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众人大笑起来,豪爽饮酒,好爽吃肉,萧瑜低声问道:“冬儿,你是自己摘下来,还是我来帮你?”
可是两人明明说着悄悄话,这下子周围人便都安静了,直勾勾看着冬儿。
她鼓起勇气抬手掀起自己的盖头,火凤一般飞舞的篝火照亮了眼前大片事物,冬儿下意识抬起眼,望向萧瑜,便对上他深沉的目光,便又羞眼低下了头。
草原上的姑娘可不怎么懂得害羞这回事,如今见到冬儿这样的小美娘娇滴滴羞怯怯的模样,先是愣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夸奖,随后一个个也和男子一样惊呼起哄起来,嚷嚷着说斡卓人办婚事,都是要新娘去亲自己的丈夫的,让冬儿快些去亲,众人已经喝了不少酒,是时候大口大口吃肉了。
冬儿被这样的阵仗吓坏了,再这样闹下去,岂不是还要看着别人洞房。
她耳根羞得通红,正扶着萧瑜的肩膀无措时,他忽然向后躺下,拉着冬儿下身半跨在他身上,上身伏在他颈侧。
他在冬儿唇角亲了一口,低声道:“我知道冬儿害羞不情愿,只要不让大家扫兴就好。”
冬儿可算明白了,班兹这些年轻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酒蒙子,经萧瑜这一躺,起哄声便更大了,什么今后都要这样骑着萧瑜,什么今后都抱在一起,各式各样让人脸红的胡话就这么说开了,她真想自己现在变作一只兔子,当下便打个地洞钻进去。
萧瑜未尝不觉得可怕,拉起冬儿,说让大家尽兴吃喝,他还要去见舅舅们和外公,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留下众人在身后哄笑。
那鲁看冬儿和萧瑜被众人团团围住,便不得不为两人担心,特别是冬儿,要是把冬儿再惹哭一回,可就不好哄了。
两人也不知道是被篝火烤得脸红还是被人羞得脸红,总之是红着脸回来了,由老斡卓王和那莫给两人一人塞了一把果脯花生奶糖,又为萧瑜戴上一把弓箭,为冬儿腰间插上一把马刀,教导两人要夫妻和睦,又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这样婚礼便算是结成了。
众人便都出了帐子,坐到一处开阔的地带,点起了驱赶蚊虫的草药,随后便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前些日子冬儿和萧瑜进城,特意到汉人开的商铺里去买了一些做糕点用的猪油面粉和红糖,冬儿教其他几个姑娘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野花为馅料做了酥饼,不停歇做了好几天,才算做够了众人的分量。
那鲁特意告诉大家,这是冬儿做的好东西,下一次吃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大家吃过酥饼,还没品尝出什么滋味便说美味,便都围上来要给冬儿敬酒喝。
斡卓人的酒太辛辣了,哪怕是喝上一点点,冬儿便觉得全身发烫,哪里招架得起这样的劝酒,趁着酒兴,冬儿好好向大家道了歉,说自己当日不应该指责大家,也希望今后大家不要对她和萧瑜有偏见,他们都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萧瑜一直挽着她的手,她晕晕乎乎坐下,又晕晕乎乎倒在萧瑜怀里,好像躺在鲜花开满的彩云上。
他趁着大家都在听纳珠唱歌,便让冬儿躺在自己膝上,趁旁人不见时,低头向冬儿口中渡了一粒清凉的东西,随后喂她喝了点清水。
“前两天给外公治病,我还有些药材没用,便做了些解酒丹,不想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殿下,冬儿好开心啊,要是时间不会变,永远都停在这一天就好了。”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抬起手用手指去触碰萧瑜的面颊。
“冬儿这话可说的没准,你从前还说过这话吧——上一次成亲的时候,你不是也想一直停在那一天吗,如今到底是选哪个呢?”
“都要,都要的!”
冬儿贪心得很,萧瑜说今后还有许多时候,他已经在想,冬儿的胃口越养越大了,下一次成亲的时候,便是要按他许诺的那样,为冬儿封后了,却不知要安排的如何盛大,才能让冬儿满意。
她没回答,只是笑着一双杏眼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萧瑜。
过了一会儿,冬儿的酒劲儿也已经过去了,方才两人让纳珠好一番调戏,如今可是时候让她也羞一羞了。
两人悄悄离了席,冬儿已经和其他几个姑娘约定好了,过一会儿女子们比试马术男子们比试射箭,一定要让纳珠做了第一个,没想到班兹的姑娘们都那样聪明,方才趁着喝酒,还装作不小心的模样,弄脏了她的衣裙,好让纳珠换一件衣服再来,冬儿装作醉酒,一定让纳珠穿上她的婚服,纳珠也答应了。
论在场众女子的马术,自然是纳珠最好的,可是冬儿怕纳珠让着自己,便偷偷在签子上做了个记号,和其他人分到了一处去,因此安心输了比试,纳珠喝酒来了兴致,自然也不多承让,一路过关斩将,便成了头一名。
另一边比赛射箭,那鲁可就不会在意萧瑜如何想了,他虽知道萧瑜的箭艺不在自己之下,可是这比较的心思来了,便一定要一较高下。
最后的笔试都是蒙眼射箭,头两箭萧瑜和那鲁都是一样的正中靶心,到了第三箭,纳珠已经在另一边赢了马术,到射场这里观看。
看到那鲁比试着上了头,她用眼神提醒他不必和萧瑜争强,若是萧瑜拿了第一,他和冬儿都很开心。
那鲁疼爱萧瑜,如今更疼爱冬儿,何况纳珠都已经向他发话了,自己一个大人,又怎么能和孩子去抢。
于是,这第三箭也放了水,才蒙上眼睛便射,不中靶心,偏从第二环和第三环中间的缝隙穿过,可是箭身却齐齐没入了草垛中,只留下箭羽在外面,看来是暗中还较劲着。
纳珠笑着摇了摇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的目光是独一份的,投在那鲁的身上,映着昔年的岁月,明明是笑着,可是却不知道眼眸中流转的光辉是喜还是忧。
萧瑜并没有因为那鲁的失利而得意,他也没有放弃这场互相谦让着的较量。
屏息瞄准了靶心半天,萧瑜却一箭脱了靶,远远飞向天上,将一只飞过天空的草雀射下,按照规则,那鲁的分数要比萧瑜好,这下子赢的人自然是他。
众人便把射箭的头名那鲁和马术的头名纳珠围在一起起哄,萧瑜离开人群,拾起那支插着曹雀箭,远远向那鲁得意地晃了晃。
“这个臭小子!我们今天是被他们一同合起伙来算计了。”
那鲁被人推挤着,看向纳珠无奈说道,一边又接过别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他才注意到纳珠穿着一身婚服,便把目光躲开了,又说道:“这群坏东西,都跟着萧瑜这个坏小子学坏了。”
冬儿和其他姑娘挤进人群里,给两人一手系了一块红纱,纳珠起先还望着大家笑着,看着那鲁一杯又一杯的饮酒,却不知道为何忽然就流泪了。
大家逐渐安静了下来,纳珠说,她也要酒喝,便接过一碗酒饮下肚,擦干了嘴,指了指远处的旗杆,告诉那鲁:“我们两个还要比试一场,看看谁先把旗杆带回来。”
纳珠说罢便向自己的马儿跑去,那鲁冷了半秒,将自己身上常年套着的繁重盔甲卸下一丢,也上马向那旗杆冲去,众人看着纳珠先到旗杆边上,才把那旗杆拔起,那鲁便也冲了上去,反将她一把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班兹遗民里谁人不知道纳珠和那鲁两人从前恩爱过又分开,这下子众人便更兴奋了,一浪又一浪的欢呼,似乎抵过了草原上无情的风,穿过数年的沉沉岁月,把众人带回到从前美好的回忆中。
那鲁抱着纳珠和旗杆回来了,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纳珠便跳下了马,拉着那鲁与众人一起跳舞,也不知欢笑着闹了多久,大家喝得尽兴玩得尽兴,却已经不见冬儿萧瑜,纳珠和那鲁去了哪里。
纳珠今日是真的喝醉了,她拿了根羊腿骨到溪水边躺下,一边吃一边继续喝酒,那鲁就在她身边坐着,在她不拿起酒盏时挽着她微凉的手。
旁人远远看着,也不知道两人在说话,还是就像他们多年相识的默契那样静而无言。
萧瑜则带着冬儿偷偷回了帐子内,担心被旁人瞧见,两人没有上亮,也是悄着声说话,说了些什么,因冬儿喝过酒,也有些记不清了。
她把自己精心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了萧瑜,那是银筑将军告诉她的,可以锻做一柄好刀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为此她还废了大力气,砍下那日萧瑜猎杀的野猪身上的獠牙,让人将其作为刀鞘。
从前萧瑜就给过她一柄漂亮又锋利的匕首,只是还未用过,如今她把这个送给萧瑜,两人也算是交换了信物,便永远都不会违背诺言,永不分开了。
只记得萧瑜喝醉了,他靠坐在床边,身上的婚服半敞着,露出他白皙的胸口,沟壑分明的小腹,他静静望着自己。拿着礼物端详了许久,说自己很喜欢。
随后便好像是要把她一口吃掉一样,拉在怀里亲吻她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
“殿下,你喝醉了是不是?”
冬儿被他吻得头脑不清,糯糯地问道,用手去碰他的胸口,反被萧瑜按着手压在榻上。
好生难受,心上痒痒的,身上也酸酸的,好想抱一抱他,可是萧瑜却很霸道,什么也不让她做。
“殿下?”
“嘘——不要出声,让人听见了不好,我忍的好辛苦,冬儿别再欺负我了。”
他在忍什么?自己又欺负他什么了?
冬儿一时之间想不清楚,只感受到他的鼻尖蹭过自己的锁骨,温热的吐息让她颈侧痒痒的。
如水的亲吻像小鱼一样在她身上游,她被捧起放下,翻来覆去,朦胧中一声一声轻唤萧瑜的名字,踢揉着身下柔软的毛毯。
第二日天明,冬儿被萧瑜卷在被子里,萧瑜抱着她静静睡着,他昨夜的确是喝醉了,从前他睡觉一定要把寝衣严严实实裹在身上,昨日却忘了,冬儿抬手便能触碰到他温热的胸口。
说来也遗憾,冬儿还没怎么好好抚过他的身体,就像他疼爱自己那样。
他的脸侧像是日日被细腻的流水亲吻,修出清秀文儒的弧度,冬儿看着他熟睡的侧颜,眼角一热,便亲在了他的锁骨上,萧瑜嘤咛了一声,可能也是因为这些日子太累了,并没有立即醒来。
“好好睡吧,殿下。”冬儿缓缓起身,在萧瑜的眼角那颗红痣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岁月已非
当日肃妃一杯毒酒虽没能要了萧竞权的命, 却似乎在他的命门上狠狠刺了一剑,他的身子虽然痊愈,可是这几日来精气和康健却加倍消散。
如今他意气不再, 朝中大小的事务也不愿由自己一人全数掌握,而是将一些琐事交付到了萧琳和萧琪二人手中, 却并未对二人今后谁来继位做出过分毫表态。
梅妃的身子已经痊愈, 正进入伏暑天气, 萧竞权带着梅妃与其他妃嫔移驾至行宫避暑,可是还未动身前往,便在今晨早朝回宫时忽然昏倒在路上。
因前日一连番的事情, 萧竞权对后宫盯得很紧,她撤了梅妃管理后宫的大权,分权给了几位年纪更轻的嫔妃,并加派秘卫严查后宫不端之事, 可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嫔妃们能依靠的主心骨,也只有梅妃一人。
她没让人传消息萧竞权病倒的消息出去,只是命秘卫对各宫苑看紧,不许传递消息出去, 随后召集各位皇子公主入宫, 其中也包括前几日被册封为宁珠公主的碓拓王女紫赟。
萧琳入宫不便,赶到时众人皆已到齐, 问及父皇身体如何, 梅妃却不愿多谈,只让众人在殿外静静等候, 将萧琳叫到一边说话。
萧珍眼望着两人离开,神色复杂, 不知心中在想何事,殿中的气氛更是静得可怕。
内殿传来了一阵摔打声和药碗碎裂在地的尖利嘶鸣,太医们无暇顾及礼仪在殿内外进出跑动,只听到梅妃语气略显焦急,呼喊着“陛下,陛下”,很快便再没了半点声息。
不一会儿,不知是谁传出了哭泣声,依照本朝惯例,位份低微没有子嗣的嫔妃死后一律殉葬先帝,故而随后一片低声啜泣响起。
萧璇虽年幼,却也知道如今可不是该哭的时候,站起身来面向众人哽咽道:“都不许哭!父皇的身体强健,你们谁敢造次,是谁在此诅咒父皇!”
他不过才十岁余的年纪,发起威令来却也震慑旁人,命侍卫拉走了几个才入宫的才人到殿外日头下面跪着,待皇贵妃或父皇发落。
萧珍微微侧目,盯着萧璇一言不发,冷冷收回了视线,喉间轻哼一声,似是嘲弄。
萧璇红着脸,攥紧小拳头跪回到萧珍身边,卸下方才威严,不由得鼻尖一酸。
他呢喃道:“父皇才不会有事呢!四哥,你说父皇他到底怎么了,前几日不是才刚养好了身体,怎么这病来的这样急?”
“想来是肃母妃离世,父皇心中难过吧……四哥,璇儿也有好几日不曾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来看璇儿呢?”
萧珍缓缓将目光移到萧璇身上,面上带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看得萧璇心中一紧。
他启唇轻声问道:“璇儿,你的腿如今看起来和常人一样了,怎么样,走路时可还会疼痛?”
“唔,已经治好我的腿了,二哥还有皇母妃为璇儿请过不少名医诊治,除却阴雨天时会觉得钝痛,现在璇儿的腿已经和四哥二哥一样了。”
“那可是不一样的。”
萧珍眼皮微阖,不知道为何这样说,让萧璇眼中的笑意消散殆尽。
“四哥?四哥……为何这样说?”
“璇儿是要成大事的人,二哥也肩负重任,我怎么敢与你们相比,如今的璇儿,就是我也万分佩服呢。”
萧璇不知道一向对他亲善的四哥为何会这样讲话,才想追问些什么,看到萧珍那怨毒的眼神,便被吓得不敢开口。
恰巧此时梅妃从内殿出来,萧璇跑上前握住梅妃的手,问萧竞权如何,告知她方才那两个年轻的嫔妃所犯忤逆之罪。
“璇儿做得很好,你父皇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梅妃拍了拍萧璇的头,起身淡淡道:“陛下已经没事了,他说如今日头炎热,你们不必在此一味等候,待陛下好生歇息,再来紫宸殿请安也不迟,这里有本宫和御医在,都跪安吧。”
自然,被留下的只有萧珍萧璇和萧琳三位皇子,萧旋尚惧怕萧珍,不敢和他一起走,便一直挽着梅妃的手,两人进入殿中,便看到萧竞权拉着萧琳的手轻声说话。
萧璇看到他父皇平安,心中大喜,乖巧走上前去,不见刚才泪眼哽咽的模样,向萧竟权行礼问候。
“父皇龙体安康,儿臣不甚欣慰。”
萧珍亦跟在身后跪地叩拜。
“好了,都起来吧——琳儿,就按朕说的去做吧,你要注意身体,让那女子安心养胎,待她平安生产,朕就下旨赐婚,封她为颖王妃。”
“是,儿臣谢父皇关怀,儿臣告退。”
“父皇,儿臣扶二哥出去再进来陪着您!”
萧璇帮二哥萧琳拿起拐杖,搀扶着他一步步向外走,萧竞权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目光含笑,很是欣慰。
可是再望向萧珍时,却没有了半点温情。
他冷声问道:“珍儿的身子如今养好了?朕能请动你入宫了?”
“儿臣不敢,请父皇恕罪,只是因母妃之事,儿臣自觉无言面对父皇,故而称病在王府修养,儿臣知道自己错了。”
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深重的叹息,似乎,父皇的确病得很重啊,听说先皇当年亦是如此,原本身体康健,一场大病之后动不动便会突然昏倒,随之便是驾鹤西去。
“朕知道你也是个心思重的孩子,朕希望你能知道狠心二字是为何故,作为帝王,若是没有狠心,许多事是做不成的,你的母妃犯了错,朕不能继续留她,否则此事传扬出去,对你不利,对你的母家不利,皇家也会成为笑!”
萧珍恭敬答道:“多谢父皇教导,母亲犯错,已经领罚,父皇仁厚,并未降罪于孩儿的母家,孩儿已然感激不尽。”
这样的态度,还算让人满意,萧竞权点点头,问及睿王妃与皇孙,萧珍称其亦安康,还送上了睿王妃亲手誊抄的佛经。
“朕记得听你说起过王妃又有了身孕,想来如今已有两三月了吧?”
萧珍答道:“是,多谢父皇关怀。”
“既如此,便不要再折腾她了,让她好生安养,为皇家绵延血脉便是,朕领了你们两人的心意,告诉她,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和睦,便是对朕的孝心了。”
“这都是儿臣等应当为父皇做的。”
萧竞权望着萧珍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只是简单问了几句话,便让萧珍离开。
他出殿时看到萧琳与萧璇站在廊下,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自己,可是萧珍并未回头,径直离开。
如今偌大的皇宫,除了这座紫宸殿,已经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处了,。
*
又一次目送着萧珍离开,萧竞权轻叹了一口气,向一旁的梅妃招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身边来。
可是握住她冰凉的手,便觉得自己也像一块冰,在无可挽留的消散融化。
殿内静得出奇,让人倍感压抑,萧竞权从梅妃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良久他才说道:“兰儿,朕把执掌六宫之权交还给你,朕相信你。”
“臣妾不在乎这些的,陛下不必感谢臣妾什么,臣妾做与不做,与手握什么权力无关。”
“你不恨朕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让萧竞权喝药,随后才轻轻说了句:“还有怨恨,但是这种恨不值得提起……方才臣妾得知陛下昏倒,刹那之间心中所想只有陛下,没有恨。”
萧竞权很满意这个回答,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握住她瘦弱的肩膀。
“朕知道你心里有朕,如今朕不敢相信谁,只能全然信任你一人,你不要辜负朕,朕希望你只关心在乎朕一个人——你和琳儿走得太近了,朕不喜欢你这样。”
梅妃垂首轻声道:“臣妾只是孤独罢了,是琳儿,还是璇儿、珍儿,臣妾看他们并无不同,与琳儿亲近一些,只是因为看着他能想起从前瑜儿年幼时,常常被琳儿带着出去玩耍,仅此而已。”
听到萧瑜的名字,萧竞权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这个名字如今似乎已经不再是他的逆鳞,反而成了某种蛊咒,逼迫他回想起一些无人知晓的往昔之事。
“琳儿从来都是好孩子啊,朕真的辜负他亏欠他太多了,若是能早些让他与那薛氏女和离,或许就……唉!”
他这样懊悔的语气,梅妃还是第一次听见,看着萧竞权嘴角涌出的血迹,她下意识拿起手帕去擦。
“琳儿的腿废了,就算是朕为他排除千难万难,力排众议,他也不能做太子……不能继位,你可明白这件事?朕不能让他今后登上皇位,到时必有千万人觊觎……这样只会害了他和天下百姓,断送我朝江山和祖宗基业。”
梅妃向来不依顺他的意思说话,只柔声道:“可是琳儿本就不愿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他自始至终并无此意,想来陛下多虑了。”
萧竞权摇摇头,让梅妃不必多劳,坐回到自己怀里便是。
他抱着梅妃,却暗自想着有关天下皇权的千万顾虑考量,不愿与她分担,却努力在她没有多少温度的身体上汲取温暖。
“不,你不明白,他是皇子,没有他愿意不愿意的道理。”
梅妃不知道他忽然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好说道:“臣妾不懂这些,但凭陛下决定。”
萧竞权又是摇头。
“你必须明白,朕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大好了,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先你一步而去,这件事朕早就和你说过了,因此今后你不要与琳儿太过亲近,你们二人今后要互相保全……”
他把话说得这样悲壮,好像是在做什么临终托孤一般,在梅妃听来却十分可笑。
“嗯,臣妾记住了,不过请陛下不要怪臣妾多言,只是不知陛下为何这样说,就算琳儿不能即位,剩下的不过就是璇儿和珍儿,他们二人都是好孩子,不会亏待臣妾和和琳儿。”
也不知是因得知萧琳双腿残废,故而让萧竞权对萧琳这样百般夸奖,还是萧竞权从前就是对萧琳这般偏爱,梅妃不想听他说这些自己听来宛如缥缈云烟的事,故而一味顺承。
“璇儿?不能是璇儿,朕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这个孩子也错在了这一点,他的性情太温顺了,仁义并非错处,可是空有妇人之仁怎能掌握天下江山,何况朕也从未有意培养他做帝王之材,如今他已经成了这样的性子,为时晚矣——仁慈的君王只有死路一条,要像琳儿那样有仁心与杀伐的狠心才能稳坐江山。”
萧瑜幼时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萧竞权明明已经努力将有关他的一切抹除掉,他明明从未想过让萧瑜沾染继位之事,如今却有一个念头在他胸中滞塞。
如果萧瑜还在,是不是如今的情形会大不相同。
……
“父皇,你杀了儿臣不要紧,只是此事皆为儿臣一人所为,父皇心如明镜,你从始至终只恨儿臣一人,或者在父皇心里,儿臣早就该死了……只是如今且立赌誓,今日儿臣身死,他日父皇雪鬓霜鬟,垂垂老矣,却必不能忘记儿臣,且看父皇百年之后,茕茕无依,方知今日之事非儿臣之过,皆是父皇的报应!”
……
萧瑜是冬日里走的,难道他过世还未到一年,自己的报应就已经来了吗?自己的儿子和宠妾都狠下毒手,难道这就是当年之事的报应吗?
她将萧竞权从回忆中带回现实,冷声劝慰道:“陛下不必太过伤心了,琳儿他自己都不在意此事了,如今臣妾看你们父子二人愈发和睦了,何况还有珍儿呢,珍儿待臣妾一向很好的,对兄弟姐妹们也十分友善。”
萧竞权抬起她的下巴看向梅妃的眼睛,有些怀疑地问道:“你真的这样以为?”
“怎么了,珍儿难道不好吗,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萧竞权本想说出他怀疑当年萧瑜谋逆之事有萧珍在背后作梗,可是顾及大局,并未对梅妃说出此事,只从床头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明黄锦囊,里面是一个被他反复揉捏过的纸条。
那是萧瑜精心留给萧珍和萧竞权父子二人的礼物。
梅妃早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却还是装作惊讶的姿态,接过那纸条,看罢双手颤抖不停。
“这上面说的……难道,难道这是瑰儿死前的事!可是瑰儿不是意外身死吗,或许这只是巧合?”
看她的确对此事不知情,萧竞权便告知梅妃自己一直以来对萧珍的怀疑和忌惮。
“可是这不能断定是珍儿做的啊,陛下就没有再查一查?”
在萧竞权看来,当时会选择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又有能力动手除掉萧瑰的,只有萧珍和梅妃,梅妃尚被他囚禁在紫宸殿,故而只有萧珍一人有嫌疑。
她忙道:“陛下,臣妾绝没有做这样的事。”
“朕知道的,即便真的是为了瑜儿,你也不会狠心做这样的事,放心好了,如今朕不打算与珍儿当面对峙了……这样的事已经没有必要再提起。去帮朕把这个东西烧了吧。”
梅妃接过那纸条,将一杯热茶递给萧竞权,拿着字条端详片刻后,起身将其丢入火盆中,注视火舌舔舐燎灼,直至那纸条化为灰烬。
“恕臣妾多言,如此看来,陛下是要培养珍儿继位了?”
*
梅妃出了紫宸殿,心绪不定,看到萧琳和萧璇向自己请安也没有藏起面上恍惚神色,一时竟忘了回答。
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仪,她称自己身子不适,让侍女带萧璇到宜兰园中与小公主一起玩耍,自己则由萧琳陪伴着到玉芳苑中闲逛。
萧琳见梅妃沉思,也不多过问方才她和萧竞权的谈话,说起了有关梅音和萧瑜冬儿的事,皆是几人在幽州时亲历的几件趣事,梅妃并不知晓太多,倒也让她心情平复了不少。
“从未见母妃如此失态,父皇究竟和母妃说了些什么,还是又因斡卓使臣将要前来拜访一事,父皇再度迁怒母妃?”
对于斡卓境内政变一事,萧琳略有耳闻,也猜到其中或许与萧瑜有关,却无奈路途遥远,送出的信鸽杳无音讯,左右苦等不得消息,担心他和冬儿二人面临危机,这几日来常难以安眠。
梅妃摇摇头,答:“明日使臣即将进京,陛下的反应倒也不算奇怪,斡卓不偏向于碓拓,自然也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并不会为难与我——只是琳儿,你的麻烦却要来了。”
“我的麻烦?难道说父皇心中已有决断,欲要立四弟为王储?”
对于这样的结果,萧琳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这个结果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嗯,不过他并未明言,只是将那从前张瑜儿伪造的那张纸条命我烧毁,你也明白他心思深沉,这样关乎国本的大事,他不会轻易告诉告诉我的。”
萧琳浅浅笑道:“既然如此,母妃又何必再为之劳心伤神呢,四弟比父皇单纯许多,却又敏感多疑,若是他入主东宫,今后有的是热闹来看,我和瑜儿便积蓄幽州之势,厚积薄发便好。”
“不,绝不是这样简单的,容我好好想想,我担心的是你。”
梅妃又回忆起方才与萧竞权的对话,摇了摇头,走到花池旁掐了一朵木槿,转过身来欲言又止。
“方才你并不在场,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怎样——或许我说这样的话有些奇怪,可是身为人母,我知道怜爱一个孩子时母亲该有的情绪,你父皇对你,对璇儿,还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心中有舐犊之情,有关怀疼爱,可是他对珍儿却没有,如今却忽然透露传位珍儿的意图,实在是太奇怪了……”
肃妃被梅妃囚禁于宜兰园中时曾以绝食要挟,求见过梅妃,告诉了她一件往事。肃妃虽不知晓事情原委,但是她似乎知道萧瑜谋逆被擒一事有自己的儿子萧珍从中作梗,逼死九皇子萧瑜,不仅是萧瑰和太子萧琪的过错,萧珍也不可推卸。
当日萧瑰死于猛兽口中,看着萧琪身为太子却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得个被囚禁废黜的下场,她总是感到隐隐不安,认为是萧瑜的怨魂作祟,认为是梅妃在步步为营,为她自己的儿子萧瑜报仇,这仇恨的怒火终有一日要烧到萧珍的头上。
肃妃将此事告知梅妃,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梅妃能饶恕萧珍,她当时已经失了理智,为了自己的儿子孤注一掷,什么样的辩解和乞求都说得出口。
梅妃不想和肃妃过多纠缠,只是留下轻飘飘的一句:“瑜儿的死与何人脱不了干系,我心中自有定论,珍儿常来宫中看望我,我也并没有对他冷眼相待,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萧琳恭敬立侧,静静听她回忆当日之事,柔声问道:“儿臣明白了,母妃是觉得自己尚能对四弟有所关爱,不会当面让他心寒,而父皇却屡屡对四弟无故斥责,毫无怜爱之意,此事说来蹊跷,对吗?”
梅妃把玩着那朵木槿花,却难解心中烦恼,将其丢入池中,思虑道:“不仅仅是这样,方才你父皇那番话,似乎是有意说给我听一样,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有几分深厚,可是他从前从没有在我面前这样作戏一般言谈,我实在是搞不懂他想做些什么,总担心他还不放过你和梅音。”
“故意说给母妃听?是否——”
梅妃看着手中正在盛放时被自己掐断的木槿花,心中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悚然一惊。
她打断了萧琳,低声呢喃:“不!不是说给我听,他知道我和你相处甚恰……”
微风轻抚,荷花池内莲叶轻舞,花园中幽静清凉,未愈鸟吟虫鸣,可是梅妃的声音却很低,似乎正有人在暗处监视两人一般。
“琳儿,他是要我说给你听的!他是要让你知道他想立珍儿为王储一事!”
果然,萧竞权还是那个当年欺骗她的冷酷无情,精于算计的人,他的确老了,的确失去了很多,的确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天意使然,不是他一人能够决定的。
但是他不会放弃把皇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论是否立萧珍为太子,他今日所言都是在用梅妃试探萧琳,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无心于王位,不愿争求。
他想要立萧琳不假,对萧珍不仅是严苛待子的缘故,而是要做给萧琳看。
必要时,扫平了萧琳,让萧珍稳坐东宫之位,萧竞权也做得出来,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也并无不圆满之处。
梅妃已经心寒过许多次了,唯独这一次,她的骨血都渗着森森的寒意,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妄图用一死换取萧竞权饶恕萧瑜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不过,这样的事萧琳和萧瑜早已经见怪不怪了,的确啊,当今世上论及帝王心术,有几个人算得过萧竞权呢,他也只想错了一点,萧琳自始至终,都不曾对这淌血的皇位有丝毫兴趣。
“原来是这样,到底是我敬爱的父皇啊,母妃放心吧,父皇奈何不了我,就让我那四弟好好开心上一阵子吧,他也生生煎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拨云见日,合了他的心意了。”
梅妃摇了摇头,或许在这些年和萧竞权的恨爱纠葛中,她真的已经太过了解这个人,她心中隐隐有了决断。
“只怕是此事不会如珍儿所愿,亦不会如你我所愿。”
*
第二日,斡卓使臣达叻亲王出使中原,携使团入皇宫面圣。
早朝时,萧竞权借故身体不适,礼敬之后,便只与达叻亲王简单寒暄几句,准备退朝,达叻亲王对此并无不满,只是遵循礼法,以新王宛娅名号与萧竞权结为盟誓,斡卓国将与中原□□结为盟好,声明自今日起,斡卓不再依附于碓拓,或倒戈碓拓成为附属之国,与中原为敌。
晚宴时,萧竞权有心命人将宴席设置在皇宫中较为清幽的麟宣殿内,并命御卫在四周把守,不许旁人轻易打扰,思虑再三,他携梅妃一同出席。
达叻亲王通晓礼仪,谈吐得体,萧竞权很是满意,尤其满意其人面对梅妃尊敬恭谨,不避讳梅妃的身世过往,也不避讳如今碓拓内部的恩怨,此番坦诚倒是让萧竞权心宽不少。
梅妃与达叻亲王并不相识,只是听说过玛哈部有一位贵族不愿挑动斡卓内部各部族之间的矛盾,为人亲和,今日相见却也不知如何相谈,便只是陪席萧竞权身侧,偶尔举杯迎酒罢了。
只是有一点让人不免感到奇怪,梅妃太过于熟悉萧竞权了,今日萧竞权人在席上的反应耐人寻味,似乎总给她一种错觉——萧竞权已经和达叻亲王已经在此前相见,两人必然议定了什么事,负责以萧竞权的性情,这场宴席绝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果然,宴席结束后,达叻亲王与使团告退,萧竞权以醉酒为由命梅妃留在麟宣殿陪伴。
之前小产致使身体亏损尚还没有修养补足,梅妃也并不想与萧竞权争吵,故而面对他有些怯畏,担心他又做出什么。
相较于梅妃畏惧躲闪,萧竞权却似乎真的是尽兴而醉,粗暴地握着她的手,诉说了许多往昔回忆,似乎是触及动情之处,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
宴席散去,宫人还不曾收拾席位,在殿中洒扫,便被萧竞权悉数驱逐,常年无人的麟宣殿恢复了清冷死寂,让人一阵阵心生寒意。
萧竞权滚烫的大手握着梅妃的手,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可是一如他这许多年来做的事一样,都是在用一团热火去消解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
他狎昵地凑近梅妃的面颊,可还是被她下意识躲闪的眼神唤醒,随后用手臂将她压在怀中,问道:“兰儿,不知道你是如何做想,朕如今总是不敢看着你,朕不知道你是否还因那个孩子的事对朕心有怨言……是朕错了,为着那个不该的人与你生了嫌隙,不然朕不会又失去一个孩子,你说,这真的是朕的报应吗?朕除掉他们是做错了吗?”
“陛下,你喝醉了,臣妾去找人为陛下醒酒吧。”
梅妃本想起身,却被萧竞权一把拉回,强揽在怀里,大手紧握着她的清瘦的肩膀,指节压着薄纱深入肌肤之中。
“不必了,朕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兰儿,朕今日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来人,把人带上来!”
萧竞权向门外的秘卫喊道,随后种秘卫带上来了一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男子,此人正是此前跟随纪晏一同出使中原的斡卓国玛哈部贵族,斡度将军。
他的出现显然让梅妃感到诧异,不解地转头望向萧竞权,面对着众秘卫在场,他依旧抱紧梅妃不放。
“兰儿,你还认得此人吗?”
“臣妾……认得,他是斡卓国的斡度将军,陛下——”
萧竞权扬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命人带来毒酒将斡度赐死,从外伤来看,明显他被人打断了手脚,不能挣扎可是他却无法发言语,只能啊啊的叫喊着,似乎是被人割断了舌头。
“前日他对你出言不逊,受了那碓拓人纪晏的指示,在宴席上让朕与你为难,如今斡卓动乱,他落在了朕的手里,也算是给你一个交代。”
秘卫行事雷厉风行,按住斡度的头便将一整壶毒酒灌入其腹中,片刻后斡度便腹痛难忍七窍流血而死。
玄色暗金纹的衣袖一挥,斡度的尸体被秘卫带离殿中,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还不容梅妃细想,萧竞权便又命她为二人斟酒,称要与梅妃一醉方休。
见他已然失仪,梅妃柔声劝解:“陛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宫中亦不缺美酒,何必急于这一时。”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温婉贤淑的模样,萧竞权眸色陡然一冷,夺过梅妃手里的酒杯,握着她的下巴,将那杯冷酒灌入她腹中。
烈酒强灌入喉间,呛得梅妃说不出话,更来不及掩面整理仪态,便被萧竞权掐着脖子按在身下。
他厉声斥问道:“纳兰,你为什么!你做那些都是为了什么,当年瑜儿妄图谋逆篡位,你不教导他人伦之礼,反而与他合谋一起要朕的性命,你何时有了这样歹毒的心思!朕还记得,那时你也是这样乖顺体贴的模样,朕那样信任你,一杯一杯把你递给朕的毒药饮入腹中!”
他喝醉了酒,用力出奇的大,梅妃很快便觉得目眩不已,面色青白,萧竞权依旧没有收手,继续质问道:“朕疼爱你和瑜儿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朝臣力辩,为了你们母子二人耗费多少心神,可是朕换来了什么?你就那样作践他,看着他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送死吗?”
梅妃没有挣扎,亦没有喊叫,只是压抑着无法呼吸的痛楚静静注视着萧竞权,艰难地回答道:“陛下……为何在此时提及瑜儿……他,他和臣妾一样……都是……斡卓人,身上流着异族的……血液,陛下对臣妾和瑜儿,从来,从来都是当猫儿狗儿一般的……”
“你放肆!”
萧竞权作势要落在她脸上的手掌停在半空中,随后将身侧的云桌掀翻在地,宫人听到殿内的动静惶恐不安,李素大着胆子带人进殿询问,看到被扼制颈项即将晕厥的梅妃,欲要上前劝阻,却被萧竞权呵退。
“滚,都滚出去!谁敢再进来朕格杀勿论!”
殿门被紧紧关上,萧竞权也终于松开了手。
他怔怔失神,呢喃道:“朕从来都不舍得伤了你,你为何总是逼迫朕,你知道朕有多恨你,又是多么不忍,朕知道你在骗朕,从来都是,可是朕愿意相信你的谎言,看着你在朕的面前演戏。”
他将浑身无力的梅妃捞起,扯掉她散乱的发饰将她抱在怀里,梅妃从濒死之境缓过神智,便听到了他近乎于无声的哭泣。
“朕没有儿子可以继承皇位了,死了的,不中用的,要杀了朕的!朕如今老了……”
“你如果要欺骗朕,那就一直骗下去吧,不要忽然有一日不再欺骗,让朕这一颗真心落在泥淖里去,朕……朕已经无力再去想当年的事了!”
梅妃亦觉得自己眼眶湿润,或许只是因为方才险些被萧竞权杀了的缘故,又或许是想起了远在异国的萧瑜。
她无力地攀扶着萧竞权的手臂,他亦紧抱着她的身体,各怀心事,一个心怀怨恨,一个心怀猜忌,却只能这样贴近对方的身体,仿佛至死不休。
*
第二日早朝时,萧竞权依旧称病,隔珠帘命萧琳萧珍二人代为处理朝政,自己在旁倾听,此举让朝中不少有心之人暗生遐思,只是立废太子事关国本,如今囚禁于东宫内的萧琪仍冠太子之名,圣心难测,无人敢对此妄议。
萧竞权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下众臣,看着萧琳与萧珍分列与两侧处理朝政时众人神色各异,招手叫来李素,让他将萧璇从后宫叫来,只是不许他上殿,只命其在远处观望。
退朝后,萧竞权命萧琳萧珍二人在殿外等待,招手喊来了乖巧立在殿门侧的萧璇,侧身要拉着萧璇坐在怀里,吓得萧璇跪倒在地,称自己不敢坐父皇的龙椅。
“不怕,你起来吧,朕不会责怪你,璇儿长高了不少啊,从前你腿脚不便,不常到朕的身边来,反倒让朕和你有些生分了。”
从前萧璇腿有伤残,萧竞权对他并不十分重视,如今见到父皇对自己如此关怀,萧璇笑着说道:“如今璇儿腿已经好了,今后璇儿常来看望父皇好不好?”
“这是自然,朕听说你很喜欢你元安妹妹,常到你皇母妃宫中去?”
“是,孩儿如今年纪大了,母妃还有身孕,太医说孩儿在母妃身边玩耍会冲撞母妃伤了母妃腹中的小弟弟,而且皇母妃对儿臣很好,皇母妃宫中也十分有趣。”
萧竞权点了点头,拉着萧璇坐到自己怀里,将空无一人的大殿指给他看。
“今后你也要来这里,和你二哥与四哥站在一起,你说得对,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今后要为朕分忧,要与你的兄长姐妹们和睦,更要知道这朝堂之中的大小事宜,明白吗?”
萧璇颔首轻应,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还不想站在这里,至少不是如今这个时候,可是他不敢违逆父皇之意。
“你二哥和四哥如今正在殿外等着,平日里你总是和他们一同来见朕,今日只有我父子二人,父皇便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父皇,儿臣一定知无不言!”
“好,你告诉父皇,这两位兄长你最喜欢谁。”
萧璇想都没想,回答道:“儿臣最喜欢四哥了,四哥对儿臣关怀,无微不至,二哥也很好,只是二哥似乎不喜欢和我们来往,不长进宫,不过每次见到孩儿,二哥也会询问儿臣的功课,若是没有二哥和皇母妃,或许如今儿臣的腿还没有好转呢,父皇,二哥的腿伤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因为自己曾经腿脚不便,其居住行皆受其困扰,故而萧璇很担心萧琳的腿落下顽疾,让萧琳伤心,他从未想过萧琳的腿不可能治愈。
萧竞权听到萧琳腿伤眸色一暗,轻叹一声后问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可是朕似乎有所耳闻,前日朕身体不适,你和你四哥在殿外起了争执?”
“没有,父皇,那是儿臣不懂事,当日有几位位份不高才入宫的母妃不懂规矩,在殿外哭泣扰了父皇休息,儿臣不满才出言制止,事后母妃和皇母妃都教导过儿臣了,此事与四哥无关,四关也很关心父皇。”
“你是个好孩子啊,朕从前不该忽视了你,好了,此时你没有过错,今日朕与你谈话,你也不要与旁人提起,少时朕会到你母妃宫中看望你们母子二人。”
“儿臣遵命,谢父皇关怀。”萧竞权拍了拍萧璇的肩膀,将他从怀中放开,让内侍带他回内宫去。
敛去了脸上的笑意,萧竞权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命萧琳与萧珍二人进殿。
大殿前殿阶较高,萧琳因腿脚不便,每每跨越时十分艰难,萧珍则在旁无动于衷,只是遵守着长幼之礼,等待萧琳先一步进殿,萧竞权皆看在眼里,却并未作出反应,最终还是李素上前虚扶了一把。
旋即萧竞权赐座二人。
看两人迟疑,萧竞权道:“坐吧,如今殿上没有旁人,只把国事当家事而论,不必拘束——李素,去把殿门关上。”
殿上两座铜鹤香炉青烟黯顿,萧琳和萧珍谢恩后落座。
“此次斡卓国内兵变之事你们二人应当已经知晓,新任斡卓王乃是前任国王之女,实掌军权之人乃驸马默乌,那位达叻亲王出使中原,有意与我朝结为盟好,更暗示依顺我朝之意,你二人如何看待此事?”
萧竞权将目光移向萧琳,斡卓不愿依附碓拓沦为碓拓属国对中原有利,如今碓拓虽与中原言和,可其立国百年,狼子野心,意欲雄踞北边,寻机南下占领中原,若是放任其轻易壮大,对中原百害而无一利。
“儿臣倒是认为此斡卓使臣并不可靠,儿臣听闻如今斡卓国国王——前任斡卓王之女宛娅公主自幼心智不全,就连日常的衣食起居都要人来照料,如今她虽继任王位,可是这样一个残障之人,不能守国,亦不能立国,若是此时轻易让那位驸马得到了□□的支持,想必更会壮大其野心,此番狼子野心之辈,父皇不可轻视。”
萧竞权只听着二人争辩,并无表态,随后又像几位皇子尚在幼时那样,让二人禀明近日来各自为何忙碌,听罢便又是沉吟思虑。
“斡卓侍臣还有几日才会离开京城,朕会再认真考虑此事,琳儿,既然你近来无事,朕便交代你去做一件事可好?”
萧琳缓缓起身跪地,领旨道:“儿臣但凭父皇吩咐。”
“太子在东宫里已经有些时日了,你们二人可曾去探望过他——记住要说实话!”
他声音陡然一滞,都化作千斤的坠子,压在了萧琳的身上。
“父皇,儿臣知罪,太子他是孩儿的手足,他的母亲也是母后的同胞庶妹,儿臣曾买通前去为他医治的太医,为他送入一些日用之物。”
“哼。”
萧竞权神色冷得可怕,怒道:“你从来都是枉顾朕一片苦心!难道你就忘了朕说过什么!朕说了,不许任何人探视太子,朕已经将他贬为庶人,留在东宫不过是让他静心思过,你却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如今无法无天,朕不会废了你的封王!”
他忽然动此雷霆之怒已是见怪不怪,萧珍亦起身跪在萧琳身后,一言不发。
“儿臣知罪,甘愿领罚。”萧琳低声说道。
“好,既然你如此顾念手足情义,朕命你携秘卫即刻离宫前往东宫,赐死萧琪,随后到此复命!”
萧琳错愕之余连忙为萧琪请饶:“可是——”
“你若是不做,朕当即下旨废了你,将你和那幽州之女流放西南之地!”
*
再起身时,萧竞权已经携萧珍离开了。
扪心自问,不论是念及手足之情还是体恤老英国公夫妇二人年迈,萧琳都不愿看着萧琪被杀,他甚至考虑过待萧瑜继位劝解萧瑜放萧琪一条生路,只是他从未想到,萧竞权竟会让自己动手。
秘卫已经在殿外催促,萧琳左右为难,忽而想起了昨日与梅妃谈话,心中抑郁打开一隙光亮。
他掩下茫然情绪,与秘卫一同前往东宫。
相较于昔日繁华,如今的东宫凄凄惶惶,无半分人气,偌大一处府宅,除了看守与护卫把持各个出口,便只有萧琪一人在内。
只听说太医来看过几次,却好几次画了几个时辰才找到他,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絮絮念着什么,余留几个为他送饭的人皆不算是侍者,原本在宫中担任肥差,如今被调遣至这样阴森死寂的地方,心中怨怼,想必也不会让萧琪好过。
才进了内园,寻至寝殿处,萧琳便听得一阵喧闹声,不用多想多看,便只是有人占了萧琪原本的住处,在寝宫中赌博。
夏日闷热,殿内传出阵阵污浊的臭气,萧琳才想进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竟是杨羽。
他手中拿出一枚令牌,告众秘卫此次前来亦奉皇命,保护萧琳的安全,秘卫并未多言,轻萧琳留在殿外,四人进内,那殿内的几个守兵被吓得大声喊叫,可是也只喊出了一声,便像是让人戳破了的一个气囊,失声坠在地上。
秘卫只留了一个活口问萧琪在哪里,那人喝酒烂醉如泥,神志不清,支支吾吾说什么萧琪一人去看鱼了又说是萧琪跑到外面去了,萧琳呵斥他仔细回答,他却因看清了萧琳的脸,一时受惊昏厥。
“快去把太子找回来,分头去找!”
萧琳压抑了心头怒意,将秘卫分散开来,在杨羽的示意下走向无人处。
杨羽压低声音道:“殿下放心,是皇贵妃娘娘派卑职前来此处——”
“我都知道,你却要担心好自己的安危。”
“卑职明白,此次前来,其实也有陛下授意……”
杨羽在萧琳耳边低语几句,秘卫在莲花池旁找到了萧琪,请萧琳前去。
萧竞权下旨隔绝东宫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故而东宫之中的莲池之水亦被封闭,池水浊绿,一个瘦削的人影背对着众人,站在赤足站在一处藻石上,盯着水面静立不动。
“殿下,废太子他如今神志不清了。”
萧琳让众人离开,走上前去轻声唤道:“琪儿,是二哥,你下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讲。”
他的两只手空空垂着,闻言肩膀耸了耸,随后忽然手臂抱头缓缓蹲下,身子向水面探去,口中呢喃着什么,萧琳担心他掉入水中染病,便上前去扶,这才听清他口中呢喃:“萧瑜……萧瑜回来了……”
人心自苦
萧琳强压住心中疑虑, 缓步走上前轻声道:“琪儿,我是二哥啊,你不记得了吗, 快下来,那水里浊秽得很, 哪里还有什么鱼?快下来!”
这一次, 萧琪似乎才听清楚了“二哥”这两个字, 缓缓转身,杨羽拦下萧琳,自己亲自上前, 趁萧琪不备,将他一把从那藻石上扯下。
“轻着些,别伤了他!”
秘卫却不听这话,杨羽才把不停挣扎喊叫着的萧琪放开, 众人一拥上前, 擒了他将他拿至寝殿内,手持萧竞权的圣谕,送上为萧琪准备的毒酒,催促道:“还请颖王殿□□谅卑职, 谨遵圣命尽快行刑, 及时回宫复命陛下。”
萧琳不愿拿起那壶毒酒,只呵斥众人不要再按着萧琪, 对他放尊重些。
迫于萧琳威严, 秘卫等只好松手。
“你们也看到了,如今他不过是个心智不全之人, 父皇就真的容不得他吗……就算留他一命在世,又能如何呢?”
他听闻过萧琪在东宫被囚后疯癫无常, 萧瑜认为他是洋装痴傻妄图躲避责难。
毕竟萧竞权只是下令将他囚禁东宫,却没有真正的废黜他的太子之位。
可是萧琳却始终不信,即便萧琪做过许多令他不满的事,也暗中做过许多勾当对自己不利,可是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污臭,目光躲闪,全然不见半分王孙贵胄之气之人,竟是他从前的手足兄弟,萧琳不由得想起萧瑜谈及的前世之事,心生不忍。
“二哥?”
萧琪忽然爬上前伸手去触碰萧琳,却被秘卫反擒,甩在一旁的殿柱上,几乎要把他一把骨头都撞碎掉,可是萧琪却还是不知痛楚一般,眼里只有萧琳,继续爬上前来,抱住了他的双腿。
“二哥,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我知道错了,二哥,别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了!太子妃在哪里,郡主又在哪里?人都去哪里了?”
看到萧琳神色微动,杨羽忙在一旁提醒,担心他被萧琪这一番话语乱了心神,毕竟无人可以断定他是真的疯了,还是做戏给旁人看。
可是,今日的萧琳却再也不是从前的萧琳了。
“我不能带你走,你做错了事理应受罚,只是……却不该是这样的惩戒,父皇让我亲手送走自己的手足兄弟,我办不到,在来此之前,我就已经想好被父皇废去封王的打算了——”
他声色一咽,轻声道:“可是看你惨遭□□,我也不得不行此事,与其被人轻贱,不如体面去了吧,父皇还没有下旨,你生前死后,永远都是太子。”
紧抱着萧琳大腿的萧琪似乎也听到了他言语中的悲色,骨碌碌仰面望着萧琳的双眼流下一行清泪,这一刻他不再痴傻疯癫,似乎是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萧琳斟了一杯毒酒,用颤抖的手递到萧琪唇边,就在萧琪将饮下那杯毒酒之时,萧竞权的声音陡然在殿门外响起,秘卫拦下了萧琳,将殿门打开,萧竞权和李素就在门外。
见到萧竞权的那一刻,萧琳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理应窃喜,还是说应当感到恐惧与脊背生寒,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这是他和萧竞权父子二人最悲哀之处,他有时候宁愿不懂,也不愿如此心寒。
大抵心死便是这样的感觉,他明明早就知道了这个自己一直期盼着的父皇不会在自己依靠他需要他时出现,可是却总也一次又一次期盼着,希望能得到一些不同的答案。
若不是为了演下去,萧琳真的想开怀大笑,用一声冷笑释然。
萧竞权低头瞥了一眼萧琪,嫌恶地挪开了视线:“把他拖到一边去,安排可靠的人来照看——琳儿起来吧,地上阴冷,莫再伤了你的腿。”
“父皇……父皇为何会在此?”萧琳装出一副茫然错愕的模样,希望萧竞权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懂。
“因为朕不放心你,当日太子谋逆一案案发,你向朕为太子与太子妃求情,不惜与你皇母妃争执,被你皇母妃斥责。朕那时答应了你,会留萧琪一命,如今也是这样,朕不会食言,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萧竞权语重心长说道。
“可是父皇,琪儿他——”
“朕现在只说有关你的事,琳儿,朕想听你的真心话,你要切实告诉朕。自你的腿有了伤残,想必也听过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你今后再不能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你也一定因此对朕有所厌恨吧。”
他用词甚厉,可是语气却不见威严。
“儿臣绝无此意,自幼时起父皇便疼爱琪儿,骑马射箭,读书识字,都是父皇亲自教授,后来又有了珍儿,瑰儿,许多皇弟……儿臣知道自己愚笨无能,让父皇对儿臣失望,儿臣也并不想继位天下君主实在是无能之人,不堪当此大任。”
秘卫搬来一把干净的椅子让萧竞权坐下,他却执意等人找回来另一把,等待萧琳一起坐下。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这些自谦的话——朕今日为何那般严厉训斥你,逼迫你赐死萧琪,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萧琳摇摇头。
“你是朕看中的嫡长子,朕对你寄予厚望,与他们所有人都是不同的,你宅心仁厚又能杀伐果断,朕都看在眼里,可是有一点你做得不好——对于你的兄弟手足,你太没有底线,太过软弱无能了!”
萧竞权不满萧琳从前身为嫡长子却任由旁人对他明枪暗箭。言辞虽激昂起来,可是他的神色却如他挂霜的鬓角一般暗淡了下去。
“父皇已经老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万岁,没有哪个皇帝能长生不老,父皇不能一直护着你,责骂你是因为担忧我百年之后,你到底明不明白?”
“朕还想将你皇母妃托付于你,可是你看看这几日你的所作所为,珍儿都要骑到你的头上去,恨不得把你除之而后快,而你却还在顾念什么兄弟之情,朕不得不出此下策,哪怕伤害我们父子之情,也要让你明白其中利害,就是担心朕一日西去,你不仅不能护着你皇母妃,更是自身难保!”
“儿臣无能,儿臣辜负了父皇,只是儿臣真的不想看着琪儿如此受苦,也不愿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看着萧琳眼中泪光,萧竞权忽然想到了一些陈年往事,显然这旧事并不让他感到舒服。
“朕说过了,你腿脚不便,不必跪来跪去的,起来!”
他告诫了萧琳第二件事,若不能做到狠心,那便好好对待自己的兄弟手足,不要生出半点的怨怼来,也不要想着使用毒计,他希望今后萧琳对待萧珍萧璇,以及其他年幼的皇子公主皆是如此。
“朕要你记住这件事,今日你要在朕面前立誓,即便你不能登上皇位,也会尽心竭力辅佐君王,不可滋生二心,否则你颖王萧琳必将背上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萧琳心中从来都是这样想,自然从容回答道:“儿臣亦是一个残障之人,怎敢奢求皇位,父皇放心,儿臣必不违誓。”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萧竞权想起了方才在大殿上的萧珍,多日来的不满积压在心头,一时不忿,气血上涌,吐出了一口鲜血。
“父皇!”
无论心中何等悲凉,萧琳下意识去扶萧竞权,却被他一把推开。
“朕方才说的话你又忘记了吗!”
“朕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对你疼爱有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继承朕的位子,可是却因为那样一点小事,致使父子离心,朕封琪儿为太子,最终害了你们两人,这是朕亏欠你的,朕也亏欠圣敬皇后……”
他向萧琳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的身边来,在萧琳耳边低语了几句,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琳儿,父皇知道你心中有许多怨念,只是如今父皇真的老了,这幅身子还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你一定要答应!”
方才他对萧琳说 ,自己已经立下圣旨命萧璇即位,若有一日仙逝,朝中群龙无首,萧琳他一定要站出来保萧璇继任皇位。
可是这件事直接说给萧琳听又能如何,难道他会去夺了旁人的江山吗?
萧琳无有抗辩,只是一一应允。
“琳儿,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已经受了许多年委屈,只是为了祖宗基业与天下百姓,你不能做那样的事。”
他无法回答,只有跪地扣手,领旨谢恩。
“朕还要让你做一件事,此事你绝不能泄露旁人,即使是你的皇母妃和你的枕边人——朕知道那孩子还有身孕,女子怀胎辛苦,不便走动,你明日便让她入宫吧,朕保证她不会受到伤害,你可以安心前去。”
都说是形势比人强,萧竞权金口既开,萧琳不能多言,只请求让梅音进入宜兰园中与梅妃作伴。
他领旨离开殿内,行至东宫宫苑大门之外,才觉身上起了一层薄汗,皆被他一颗寒心激得冰凉。
杨羽问萧竞权对方才之事有何吩咐,萧琳并无作答,只速速带其回到颖王府中,亲笔写下两封书信,一封命看朱前往北边寻找萧瑜亲自送上,一封则由杨羽交由皇宫中的梅妃。
第二日,被囚禁于东宫的太子萧琪被人发现溺毙于东宫莲池之中,陛下萧竞权下旨仗杀所有看护不周的守卫侍者,又下旨以末等侯爵之礼将其安葬,尸首发往江南,待太子妃悼唁后安葬。
此外,萧竞权亦下旨命颖王萧琳代天巡牧西南边境,查察吏治,抚慰西南军情。
可若只是委以重任便罢,萧竞权却又称其非诏不得回京面圣,似有远放之意,众臣不及细思其中缘由,便得知颖王萧琳已于昨夜动身离京,至此这,一番长达数日的太子之争,就这样草草落下了帷幕,似乎萧竞权此举便是告知天下之人,萧珍便是继任皇位的不二之选。
或许,只待斡卓使臣离开京城,便要册立新任太子了。
*
当日与班兹遗民中的年轻男女一起举办了草原婚礼,又成亲一次之后,冬儿和萧瑜难得闲适,整日里不是进入山林打猎就是在水草丰美之地放牛牧羊。
如今草原上也到了夏季,菁草漫漫,与苍青的天接为一体,无垠绿色起伏连绵,却好像成了绿色的沙漠,冬儿有时便寻一处草地坐下,举着一根草叶在微风中摇晃,看着灵怡景色出神。
萧瑜就要实现他的愿望了,自己理应当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高兴之余,总是黯然有一些她说不明的心伤,到底是在担忧什么呢?
所幸这样的烦恼只是她一瞬间的思虑而已,萧瑜牵着马从她身后走来,拿出一朵紫粉色的小花,插在了她的的鬓角处。
“草原上许多小花小草都很秀丽,我记住了几样好看的,等回到京城后去找做绒花的铺子,为冬儿多做上几朵好看的鬓花,再打一些新发饰。”
他压低了声音有些孩子气地说道:“一定是要旁人都没有的那种。”
冬儿抱住他说:“那殿下也要做一些新衣服。”
“好,那你也要为我上心些,走吧,算着日子,达叻亲王应当已经回到斡卓的国城了,也去看看银筑将军这几日政事处理得如何。”
冬儿点点头又问:“殿下,冬儿想和你骑一匹马,会不会压坏了玄离啊?”
玄离很通人性,知道萧瑜和冬儿在讨论自己,嘶鸣了一声,走上前伏低身子蹭了蹭冬儿,冬儿抚摸着她他脖子上被萧瑰用刺鞭鞭打后留下的疤痕。
“不会的,玄离比青云更适合在草原上骑行,青云都没有叫过累,玄离又怎么会呢?”
冬儿跑到青云身边,把自己手里那根草叶喂给它,打趣道:“殿下还说自己不偏心,你看,现在玄离回来了,你总也把玄离挂在嘴边,就不关心青云了。”
两人说说闹闹上马,青云带着行李紧随其后,趁着天气凉爽快马到了斡卓国国城内。
虽几日前才历经反复政变,可是如今斡卓国国城俨然一新,想来也是银筑将军与跟随他的斡卓贵族用心治理的结果。
达叻亲王昨日午后携使团回国,萧瑜本想问及有关中原朝堂之事与萧竞权近况,却先被银筑带去见了一个人。
路上,银筑向萧瑜解释道:“我们抓到的这个汉人在路上便与使团有过几次照面,他进城后还一直找人打探有关你的消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我在城中加派了眼线,担心这个人不怀好意所以就命人将他抓了起来,可是这个人嘴硬的很,不论是如何讯问,他都是一言不发的,我的手下说他好像是一个哑巴。”
“这倒是有过的,萧竞权的秘卫中有许多人都是哑巴,从他们口中得不到任何消息。”萧瑜答道。
银筑领他和冬儿到了石牢中,屋内的卫兵正审讯一个被吊缚的人,垂吊的油灯忽明忽暗,待萧瑜看清了他的脸,却不免大惊失色,忙让银筑命人将他放下。
冬儿也认出来此人是萧琳的属下看朱,与成碧是远房兄弟,平日为萧琳办事,与萧瑜和冬儿十分熟络。
来不及多想,萧瑜进入牢房中,将看朱从地上扶起,探明他鼻息脉搏后才长舒一口气。
“你认识他,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他是……”银筑歉疚地解释道。
“您不必多虑,看朱与您并不相识,亦不会说斡卓人的语言,一时误会也在所难免,总之,请您为他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若是能准备一些治伤的医药就更好了。”
这样的要求银筑自然答应,忙命人按照萧瑜的要求准备,约过了两个时辰,在冬儿和萧瑜的精心照料下,看朱总算是清醒过来,睁眼便看到银筑站在萧瑜身后,猛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体力不支倒在床上。
萧瑜将自己与银筑的关系简短告知,这才让他安心下来。
“如今斡卓才刚刚历经政变,城中亦不安稳,他不过是想保护我和冬儿的安全,这才让你你受委屈了。”
看朱摇摇头,亦为自己先前对银筑出言不逊拱手赔礼。
萧瑜拍拍他的肩膀,将自己配置好的金疮药和一些补养身体的丸药放在看朱床头。
“这几日你就安心养伤,我和冬儿也住在此院中,若是有什么事,你只到东屋寻我——我知道你是谨慎之人,若不是京中出了变故,不会如此急切不察被我捉人擒住,可是二哥与母亲出了什么事?”
看主长叹一声,回答:“娘娘她……如今安好,临行前她叮嘱属下,您不必为她担忧,二殿下亦无大碍,只是如今京中的形势,的确不甚明朗,这是殿下让属下带来的书信,您看过便明白了。”
他站起身剥开自己染血的衣物,从衣料的夹层中取出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书信,萧瑜用火烛将那布帛炙烤一番,便得到了萧琳写给他的书信。
肃妃意图毒杀萧竞权是萧瑜并未料到的事,听信中萧琳所述,似乎萧竞权的身体如今不复先前康健,若是如此,他做出这样的安排也就并不奇怪了。
“陛下那日早朝后将二殿下留在宫内,又命他与秘卫一同去往东宫,第二日废太子就在东宫暴毙,陛下也不知道为何迁怒二殿下,命他前往西南抚慰军民,非诏不得回京,甚至梅音姑娘也被陛下派人接到宫中,住在了宜兰园中。殿下,您说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真的让睿王殿下入主东宫,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萧瑜让他不必激动,又将那布帛细看了一遍,发现有些字之间的间距略显奇怪,将其中的字挑选出来组合,不由得会心一笑。
“二哥担心你的安危,有些事不与你说明也是另有考量,不必担心萧竞权会让萧珍当上太子,没那么容易的。”
看朱不解其中之意,萧瑜将那几个字指给他看。
“或、一、意……”
他将那几个字连起来做读:“或以琪之身死……诱珍野心?意思是说,陛下是要试探睿王殿下,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萧瑜坦然回答道,“我又怎么能全然知悉我那好父皇的心思呢,若是能知道,便不会发生这许多事了……这几日我不在京中,仅从二哥写给我的书信来推断,恐怕如今萧竞权,更属意培养璇儿做太子,为了他和萧氏江山,父皇这是要为璇儿把所有的路都悉数扫平。”
冬儿听懂了这话中弦外之音,问道:“陛下是担心十皇子年幼,会被兄长们觊觎皇位吗?”
“恐怕是的,他如今认为二哥身有残疾,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又不喜萧珍,反倒是年幼的璇儿对他稳坐皇位没有什么威胁,什么身体不适,年迈无子,统统都是他的借口,我这个好父皇,可是最在乎自己青史之名,直到将死那一刻,也要把天下皇权握在自己手里的。”
萧瑜心中已然明朗,如今的局势很简单,只要看着萧珍与萧竞权明争暗斗便好,自有两人一分胜负,或是两败俱伤之日。
想来萧琳动身匆忙,这封书信并未告知太多,萧瑜思忖一番,问及看朱近日来萧珍身边有何异样,得知萧珍仍旧在蓄养私军,与朝中大臣的来往也并未断绝,还常常派人悼念肃妃,为肃妃做法事祈福。
“哦,还有一件事,是和梅音姑娘有关,睿王妃有几日总是来府中拜见,称自己烦闷无趣,带着小世子找梅音姑娘说话,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此事梅音姑娘好像同殿下说过,睿王妃似乎是有事相求于殿下,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一次爽约后便再也不来了。”
萧瑜若有所思,又问:“我听说碓拓的纪晏王子送来了一位和亲公主,名字叫做紫赟的,我也是头一回听说碓拓送来女子与我们和亲,她呢,这几日她做了些什么?”
“那位宁珠公主还算安分,只在陛下赏赐她的府邸内,曾经有一次求见皇贵妃娘娘被拒,便再没有未外出过……哦,倒是睿王妃前去看望过她几次,属下的人还发现秘卫也曾在宁珠公主的府邸附近出没。”
萧瑜望着看朱,眸光微动。
“你说谁去看望她?”
“是,是睿王妃……”
“这就对了,”萧瑜轻笑道,抬眸神色一凝,秀眉下的目光审肃起来,“睿王妃出身名门,素日闲静少言,也不是喜爱与人交往的性格,何况如今她尚有身孕,有什么必要整日去见我皇嫂和那位碓拓来的公主呢?”
看朱想起这几日睿王妃的反常,不由得大惊。
“殿下,您的意思是说,睿王妃去看望她,是睿王殿下的授意吗?”
“嗯,你应当还不知道吧,这位碓拓公主可不是什么贵族之女,她可是纪晏养在身边的人,说来也算是纪晏培养的细作,谁知道她潜入京中有什么目的。”
担心京中梅音的安危,看朱忙问萧瑜此事如何应对,萧瑜让他冷静,将此次达叻亲王出使的真正目的告知了看朱。
“我那好父皇是怎么样会算计的人,就这样被纪晏这么一个不过弱冠之年的敌国幼子戏耍了一遭,将一个敌国的细作封为公主,他怎会忍气吞声,轻易放过?想必早就已经暗中谋划,调动兵力,预备着时日将与碓拓开战了。”
萧琳安抚好看朱让他好好休养,先行离开一步,与银筑将军一同去见达叻亲王,得知达叻亲王已经成功将斡度交予萧竞权,并让其得知纪晏的暗中谋划,也算得了片刻安心。
达叻亲王坦言萧竞权不愧是偌大中原王朝的天子,不怒自威,难测心思,他虽比萧竞权年长十几岁余,在其面前也略显愚拙怯弱,可是也正是如此,他能感受到萧竞权得知纪晏野心后的滔天怒意。
萧瑜又问:“不知您当时在哪里见到萧竞权,可是在行宫之中,是否有一位皇贵妃娘娘与他一同前来?她看起来如何?”
达叻亲王歉疚地说道:“我和亲信率先被安排在郊外的一处宫殿与□□的皇帝见面,之后才正式入京参加宴席,您询问的应该是从前班兹部的纳兰公主吧,她似乎身体不大好的样子,我的手下一些宫意外从宫人口中得知,这位娘娘前些日子似乎生了一场大病。”
萧瑜方才便从看朱的语气中猜测到母亲可能出了事,如今得到达叻亲王这样的回答,不免心忧,冬儿见自己插不上几人的话,又见萧瑜神色黯淡,便离开大厅去找看朱了。
恰在此时,银筑在碓拓的线人鹰书来报,称碓拓国国城发生了内乱,老碓拓王今晨加急召见纪晏入石国牙帐,可是消息还未传出,石国便被纪晏和戎吉部贵族的骑兵包围,如今碓拓国城自石国牙帐乱作一团,老碓拓王亦是生死未卜。
萧瑜拿着那张短书反复阅读了好几遍,才面露喜色,将信纸收好交还银筑。
“没想到萧竞权的动作竟是这样快,老碓拓王一定是得知了有关纪晏与戎吉部媾和之事,召见他入石国对峙——将军,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银筑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命手下将领点兵,预备调军杀赴碓拓,却被萧瑜拦住,问其将以和名号出兵碓拓。
“如今戎吉部对中原与斡卓虎视眈眈,你若是贸然攻打,只怕是会促使戎吉部掌控碓拓,此辈好战杀伐之徒,不可与之纠缠。”
“萧瑜,那我要如何做呢?”
“自然是助兵友邦,助老碓拓王清剿叛乱之名,只是这帮助可不是白白出力而已,你要先派兵攻占领戎吉部侵占的从前斡卓各部贵族的草场山林,再包围碓拓国城,记得,一定要以协助多墨部清剿叛军,复申保护老王之名,不要让碓拓国城的百姓倒戈旁人。”
莫要说是银筑,就连达叻亲王这个文臣此时也是一腔热血,恨不得当下杀赴碓拓,可是萧瑜却还是不让二人动身。
所谓用之巧计,当见之表里,计谋及表乃下计,及里则为上计,可是若能一计见二事表里,那便是绝妙之计。
“将军,您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忘了吗?还有一群人一直在等着,他们与碓拓人之间更是血海深仇。”
银筑神色一怔,看向达叻亲王,随后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面具掀下,露出自己原本的面容。
达叻亲王的神色并无多少惊诧,萧瑜知道他应当早就察觉了默乌的双重身份,只是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一直没有点明。
“放心吧,我知道你们说的是班兹部族的遗民……不管您是谁,如今您都是我们斡卓的领袖,只是我有一点疑问——你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
达叻亲王指的人是萧瑜。
“您很聪明,我想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了,是的,您没有猜错。”萧瑜浅浅笑道。
达叻亲王长叹一声,不禁感慨萧瑜年轻有为,更感慨今后斡卓一国的命运。
他告诉银筑,他愿意和银筑一同前去,迎班兹部遗民和老斡卓王回斡卓国城。
自然,统率军队,包围碓拓的大权就交到了萧瑜的手中,论及兵法,在场众人无人能比他更为熟稔。
临行前,萧瑜在看朱那里找到了冬儿,她其实早就听到了石国内的骚乱,猜测银筑将军和萧瑜又要上阵杀敌了,虽然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可是心口处的慌乱和刺痛还是让冬儿面露异色。
为了不让萧瑜分心,冬儿只是抱了抱萧瑜,祝他平安归来,便称自己还要给看朱煎药,让萧瑜放心前去。
望着冬儿缓缓离开的身影,萧瑜心中亦不是滋味,他真的很想每时每刻都寸步不离在冬儿身边,和她一起做所有的事,不要再像前世那样,将她抛弃在身后,可是这世上偏偏有许多事不如意。
冬儿不知道萧瑜是留在原地,还是已经离开了,她只觉得不舍,终是在行至门旁时扶着阑槛回头看了萧瑜一眼,便对上远处萧瑜的灼灼目光。
她跑向萧瑜,萧瑜亦向她行来,将冬儿揽在怀中,几乎将她的身体抱离地面。
“殿下,其实冬儿好担心你,你千万要小心一点,如果你受伤了,我会好伤心的。”
“嗯,我一定不会让冬儿为我担忧的,一言九鼎,冬儿一定要相信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草原上住得不大习惯,萧瑜抱着冬儿,觉得她似乎更瘦了一些,更不由得觉得鼻酸。
他明明许诺过要让冬儿日日笑颜,不让她又一丝一毫的伤心,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这样简单的小事也做不好。
多说无益,冬儿埋下头在萧瑜胸口蹭了蹭,随后踮起脚在他面颊上轻啄了一口,便跑开了。
为了不让自己一直惦记着,为了担心萧瑜而心慌伤身,冬儿决定让自己忙起来,她有心事的时候就喜欢做一些好吃的,或者是写写画画,如今这些倒是很好满足,她做了许多样式精致的点心,让人送给宛娅公主一些,又拿小食盒带了一些去探望看朱。
方才从看朱口中得知,梅妃娘娘前几日不幸小产伤了身体,这件事看朱还应娘娘的要求还瞒着萧瑜,若是让他知道了,萧瑜不免又劳心伤神,他日日操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看朱见冬儿似乎不大开心,便和她说起了一些有关梅音的事,梅音很想她,只是此次走得匆忙,看朱只能为她带些慰问的话。
他拿起一块尚还热着的点心吃了一口,笑道:“之前就听成碧说姑娘你的手艺好,今天也是我因祸得福,有幸吃上一口。”
冬儿却呢喃道:“也没什么,我也只能做一些这样的事了,做上几块糕饼,其实这些事旁人谁都做得来的,我什么都帮不了殿下。”
看朱放下那香甜的点心,正色道:“姑娘不要这样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总觉得你与从前不同了,还请你不要嫌卑职冒犯,只是从前只是见到姑娘的笑颜便觉得十分开心,方才见面竟然有些认不出姑娘了,总觉得姑娘不是这样淡淡愁绪的性子。”
“没有没有,不冒犯的……其实就是我每日无所事事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自己矫情起来,想一些有的没的,让自己心中不快。”
“这还不算是心事吗,姑娘可与殿下说过此事?哦,瞧我这记性,被斡卓人打了一顿,什么要紧的事都记不得了,姑娘还不知道吧,这几日你的字在京城中卖得火热,真可称得上是一字千金,就连一些朝中大臣都在探讨有关“老饕红袖”这人,称赞你文章通达,字蕴风骨!”
冬儿一双杏眼顿时一亮,惊喜问道:“这是真的吗?可是我记得离开前似乎卖得不怎么好呢?”
“这样的事我骗你做什么,姑娘可不要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你再自谦,岂不是让我们这些庸碌之人心生惭愧吗?”
冬儿想看朱道谢,下意识想去找萧瑜说这件事,这才意识到萧瑜如今不在她身边,好不容易明朗的心情又添了几分沉郁。
好在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在萧瑜的掌握之中。
当日黄昏之时,斡卓大军凯旋归来,那鲁和纳珠姐姐也与银筑将军和其他将领同列,想来此次班兹遗民们不必再继续流浪草原,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家园之中了。
冬儿没在众人中找到萧瑜,可是若是萧瑜真的出事了,那鲁他们应当不是那样喜悦的神色,不论如何做想,冬儿心口又是一阵钝痛,正欲找人询问有关萧瑜之事时,却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从身后抱住,随机一件皮裘披风被裹在了冬儿身上。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冬儿惊喜问道,转过身抱住萧瑜,闻到他身上比离开前多添了一些香味。
“萧瑜温热的手托住她的面颊,柔声道:“我不在这里,又要去哪里呢,外面的热闹和我可没有关系,我心里一直想着冬儿。”
“这样不好,”冬儿察觉到自己又不争气地眼眶噙泪,嘟哝道,“上阵杀敌怎么可以分心?”
那次萧瑜险些被郗骏平一剑穿心,把冬儿吓坏了,她只要做了噩梦便梦到这样的场景,这成了她最害怕的事。
“好,以后我不会再犯了,冬儿,我身上可有些血腥味吗?其实早就回来了,只是担心身上沾染了血腥味,担心让你厌烦,所以先去用了些香料,把身上的浊气去了。”
“没有啊,闻不到的,殿下身上一直都很好闻。”
冬儿不记得自己和萧瑜说过闻不得血腥味这样的话,她不害怕打打杀杀的事,她其实也很心狠的,杀鸡杀鸭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的。
“这样就好。”
他亲了亲冬儿的额头,这是临行前冬儿给他的那个吻的回赠。
这次斡卓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银筑将军也消除了班兹遗民对梅妃的误解,萧瑜看起来心情大悦,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便是没能活捉纪晏,他在亲信部队死士的护卫下逃走了,草原茫茫,想要抓住他并不容易。
冬儿挽着萧瑜的手和他住处走去,一面听着萧瑜为她叙述战场上的事,只是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一些隐情,好像殿下他谈起纪晏的时候总是回避着什么。
以萧瑜的谋算,纪晏在城中困兽之斗,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只是冬儿当下没有细问,带着萧瑜去吃自己做好的点心。
“哦,我都忘了,如今打了胜仗,殿下是不是要和那鲁舅舅他们去庆功宴什么的?”
萧瑜吃了半块小点心,用帕子擦净了手,又擦了擦冬儿唇角边没有擦拭干净的酥粉。
“不去,你不在的宴席,我可不喜欢,人家的庆功宴,又与我与什么相干?冬儿不是已经为我庆功了吗?”
冬儿喜道:“那殿下想吃什么?冬儿给你去做,宛雅公主的人送来了一只鸭子来,这几日吃牛羊都吃腻了,炖一道鸭子汤怎么样?”
萧瑜半倚在门槛上,半揽着冬儿的腰,温声道:“不,冬儿不必费心给我做什么,我不是很饿。”
冬儿柔柔道:“不行的呀,殿下上次不还说要让冬儿多多奖励你吗?就是做一道汤,不费事的。”
“那我和冬儿一起做,先前都说好了,冬儿要教我学做饭,怎么现在冬儿的字越写越好,可是我的厨艺却没有进步,是不是冬儿没有好好教我?”
明明是萧瑜平日里做大忙人,冬儿担心他太累才不让他和自己一起劳动的,可是在他口中,似乎又成了冬儿的错处了。
“哼,我不和你说这些,反正我也说不过殿下。”
萧瑜的心思不在做饭上,见自己的小娘子又生闷气了,只把冬儿抱回来让她枕在自己肩侧。
“殿下,你若是有什么心事但是又不想开口,那就想好了再和冬儿说。”
“嗯。”
萧瑜将其他事抛之脑后,陪她一起做晚饭,两人吃过饭后给看朱也送了一些鸭子汤,随后到城中散步纳凉,在路上冬儿小心问萧瑜纪晏跑掉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萧瑜告诉了她答案。
“一方面原因,是不想让他就这样死在碓拓,留他一命,可以牵制碓拓王,让他无法集中精力反攻斡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私心,也不知道怎么,我对他有些同情。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做错了呢?”
萧瑜站在阴影中,月光将他的身形削窄了几分,话音落毕,他转过身来,握住冬儿的手。
“为什么错了呀,其实冬儿觉得,殿下没有做错过什么事的。”
冬儿不知道,萧瑜认为自己对她做错了许多事,甚至是一生一世不能弥补的遗憾。
“从前一贯心狠,只认一个杀字,但是经历了许多事后,才发现残虐不仁并非是最好的手段,只是我又担心一时心软放过,会不会在将来埋下祸患。”
他的话听起来云里雾里的,冬儿也并不觉得萧瑜从前是一个很凶残的人。
“殿下不要想得太多了,纪晏和殿下一点都不一样,放过他一马又怎么样呢,反正是他们碓拓人的事。”
纪晏是不是让萧瑜想起了自己,冬儿不太懂,她只是不想让萧瑜无端伤心罢了。
萧瑜看着她眉目间的笑意,上前挽起冬儿的手,继续向火树星桥的热闹街市处走去。
“冬儿。”
“嗯?”
“能遇到你,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自己活得愈发像是一个人了。”
天意何悲
碓拓国内发生叛乱之事于当日深夜八百里加急传书递送入宫, 彼时萧竞权正在紫宸殿偏殿中,看着小桌前因加读功课而昏昏欲睡的萧璇面色沉重。
碓拓境内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萧竞权意料之内, 可是斡卓竟敢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果断出手,抢回被碓拓侵占的疆土, 还得占相助友邦的美名, 那么, 如今这位掌权斡卓的默乌将军便一定不简单。
更鼓又响,萧璇因为太过疲倦,一时手臂没能撑住, 额头磕在了桌角处,眉骨旁渗出了丝丝血迹,可是他却不敢怠慢,连忙跪地向萧竞权请罪, 可是得到的却只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去吧, 明日再来领罚。”
萧璇强忍住泪水和自己哽咽的音色,行礼后告退,他的母妃顺嫔还在跪在殿外等候,萧竞权免了对她的责罚, 让她带萧璇离开, 今后不许再来随意探视。
看着萧璇额头上的血痕已经被戒尺打得红肿的手心,顺嫔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谢恩后连忙带着萧璇离开, 萧竞权亦行至殿门处,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 神色一厉。
李素在一旁看出了他的心思,劝解道:“陛下, 殿下他如今年纪尚小,已经是勤勉之至了,微臣还记得其他几位皇子幼时……学业之事陛下不必操之过急,如今还应以身体为重,只要陛下细心提点,假以时日,殿下他一定会成材的。”
萧竞权却似乎只字没有听进去,怒道:“都是朕太放纵着顺嫔了!从前让她一直在身边养着璇儿,把好好的一个孩子教成这样娇弱的性子,尽是妇人之仁!”
“娘娘她也是爱子心切,而且她也是关怀陛下的身体,才来送一些莲子汤来,她从前并不得宠,这几日被陛下封嫔,想来也是想尽心侍奉陛下,却不想弄巧成拙……陛下若是心中还有怒气,微臣这就命人把这道汤倒了去!”
李素才要行动,被萧竞权目光一扫,知道他消了心中怒气,便不再多言,立侍在侧。
“朕看你也是愈发的放肆了,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心思,难道都能欺瞒朕不成吗?”
“陛下息怒,如今时候也不早了,皇贵妃娘娘宫里的人早先来问过,问陛下今夜是否要到宜兰园休息?”
萧竞权瞥了一眼案上文书,让李素先到殿外等候,命秘卫前来殿内,片刻后紫宸殿灯火尽熄。
如今梅音在宜兰园中住下,为了避嫌,萧竞权白日里很少到宜兰园中看望梅妃,看她已至夜深仍在殿外等候自己,心中纷乱如麻的思绪终于平静了几分。
“这几日朕忙于政事,还要盯着璇儿的功课,你就不必等朕了,我们都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梅妃浅浅躬身行礼,点头称是,便和萧竞权一起往殿中走去。
“臣妾一个人睡不好,有时候独坐许久快到天明时才能睡下。”
萧竞权问她为何如此,梅妃答道:“是因为担心琳儿。”
他看着梅妃毫不掩饰的担忧神情,不由得笑了,无奈说无论是后宫前朝,现在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萧琳,只有她一个人敢这样说。
“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是真的厌弃琳儿,一定是另有安排……可是到底日思夜想,这几日臣妾总是不安。”
萧竞权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揽在怀中,将她的发饰一样样摘下丢在一旁榻上,直到她的青丝在他指缝间滑落。
“兰儿,你怎么发抖了,你之前从不像这样害怕朕的,那日发生的事,是朕做错了,朕饮酒误事,险些伤了你,当日看见的人朕都已经让她们看好嘴巴打发出宫去了……”
萧竞权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脖颈,似乎白皙的皮肤上还留着他当日暴怒掐着她脖子留下的指痕。
“没有的,臣妾只是穿的有些单薄,方才又吹了风。”
萧竞权没等她说完,便吹灭了床头的灯烛,抱着梅妃躺下。
“你若是还没乏困,朕有些话想对你讲。”
萧竞权的手臂在她身上紧了紧,梅妃背对着她,目光和她的身体一样涣散无力。
“嗯。”
“你好好听朕说——如今京城中的天气愈发炎热了,早先就许诺过你,带你到行宫去避暑,礼部定在了明日,你要带上元安和几个侍奉你得当的侍女,至于琳儿的那个丫头就不必了,让她留在宜兰园中好好养胎,少走动些吧。”
“是,臣妾已经将去往行宫的嫔妃名册命人交给了礼部,只是这几日臣妾身子不大好,那孩子月份渐足,把她一人留在宫中,臣妾也不大放心呢。”
“不行,你一定要同朕一起,兰儿,平日里你想做什么朕都应允,只是此次事关重大,不能由着你任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梅妃轻应了一声,不再请求。
“你聪颖懂事,朕知道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的,朕信任你,这几日朕会让璇儿与你多亲近一些,你要好好教导他,他不能继续和顺嫔在一起了。”
“陛下可不要再给臣妾塞上别人的孩子,让臣妾遭人嫉恨——教导好璇儿我是愿意的,不为旁求。”
“好,朕知道了,好啊……”
萧竞权摩挲着柔夷,一时不再说话了,靠向梅妃挪了挪身体,只留下沉郁的呼吸声在梅妃耳边回响。
良久,也不知道萧竞权是否睡着了,梅妃用几乎只有她自
依誮
己才能听清楚的音量轻声:“陛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臣妾的心里,好像并没有安心多少。”
这位向来不吐露自己半分心思的帝王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握着梅妃的手紧了又紧,夏时的雷雨来的急迫,才刚闻雷声轰鸣,电光作响,一场大雨自天倾泻,声切急嘈。
*
碓拓兵变第二日清晨,萧瑜便已经和冬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带上看朱一起回京城,事发突然,萧瑜事先并未和旁人说明,银筑和那鲁对此都感到万般错愕。
对此,萧瑜向众人简单解释,他此次前来碓拓的目的已经达成,如今京城中动乱纷纷,萧琳一人面对明枪暗箭,还需尽快回京,以免多生事端。
他没有告诉银筑和那鲁,权势之争瞬息万变,机会难得,他要尽快回到中原培养自己的势力,若待时机成熟,便要果断出手,只是为了登上皇位符合名正礼法,他不能依靠斡卓母族的力量,否则只会给两国带来无穷祸患。
约行路三日,三人快马回赴中原,萧瑜命看朱回到京城继续管理颖王府监视萧珍的一举一动,自己则带着冬儿回到幽州,暗中面见宋蕙。
不出萧瑜所料,萧琳果然并未前往西南边关,他如今就在幽州,居住薛氏一族谋逆案中立下大功升任幽州刺史的宋济民府上,唯有宋济民与几位亲信和随行秘卫得知此事。
萧瑜的功夫远在秘卫之上,在郗骏平施调虎离山之计的帮助下很快与萧琳见面,得知了萧竞权安排萧琳离京的真正目的——他一早就得知了萧珍意欲谋逆之事,意欲等待萧珍自己无法按捺野心,好名正言顺地将其铲除。
萧琳一面告知萧瑜当日萧竞权对他所说的话,一面感慨:“你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我实在是看过了许多闹剧,可是没有一次,我不是打心底里在苦笑的。”
萧瑜宽慰他不必在意萧竞权,接着问:“听看朱告知,那日二哥被他派去赐死萧琪?如今萧琪可还活着?”
“嗯,琪儿他倒是还活着,只不过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如今被囚禁在永巷,瑜儿,若是你并不急于回京,劳烦你将此消息告知我的外公与外祖母,莫要让他们再为与琪儿担忧伤神。”
“二哥放心,我一定将你二人的消息告知老英国公夫妇,回京之后,我也会替你探望皇嫂,听说她如今一人在宜兰园中,母亲和其他几位嫔妃则是被萧竞权带去行宫避暑了?”
萧琳苦笑了一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这件事我也不过是今晨才从宋大人传递来的消息中得知而已。”
萧瑜在京中暗埋的势力不容小觑,对此萧琳也是万般敬佩,更疼惜他前世不知是一人经历了多少苦痛,才养成了这样的老成的性子。
萧瑜面露惭色,歉疚说道:“此去斡卓的一番经历,远比我想象复杂,途中耽搁了许多,又临时决定了许多,没能及时回京帮助二哥,如今反倒让我们陷入了被动。”
“被动?这又是因为何故?若说是我的处境,那你不必担心什么。”萧琳不解说道。
看着萧琳疑虑的神色,萧瑜将纪晏的阴谋与那位宁珠公主与他的关系与萧琳简单说明,又将自己安排达叻亲王押送斡度将此事透露萧竞权,萧竞权果断出手让老碓拓王清剿纪晏的变故告知萧琳。
萧琳并非蠢笨之人,得知了宁珠公主的真实身份,很快便联想到了这几日睿王妃的怪异举动。
“难道珍儿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碓拓女子的真实身份?他怎敢如此行事?难道就不怕父皇知道吗?”
萧瑜不置可否,提醒萧琳,先前就发现过萧珍暗中蓄养府兵,筹调军队一事,不论萧竞权是否察觉他的二心,萧珍都已经做过了,何况肃妃投毒弑君一事既出,萧珍若是此时却步,过往一切便都是白费心思了。
萧琳将近来京中种种变故与萧竞权的奇怪举动告知萧瑜,终于两人互通了彼此掌握的消息,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萧竞权这几日来行事种种的真正目的。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继任之人,他希望的从来都是制衡,而不是一派独大,若是在他眼中萧琳没有落下残疾,萧琳和萧珍两人互相制衡,便是对他皇位最大的巩固,如今天不遂人愿,适宜入主东宫的人只剩一个萧珍,萧竞权又怎能任由萧珍独大,威胁他手中皇权。
前几日他那样高捧萧珍,不过是为了观察他是否就此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罢了。
“父皇真的说他下旨立璇儿为太子了?”萧瑜秀眉一扬,神色不禁多了几分轻蔑。
他才不信萧竞权会真的封萧璇为太子,这话说不定是有意讲给萧琳来听的。
萧琳摇摇头,他还记得当日自己离开东宫前萧竞权对自己说的话。
那日父皇在我耳边说:“‘朕要你做一件事,朕知道你的品行,只是难免今后你身边会有小人谗言,伤了你兄弟和睦,朕为了你和先祖打下的江山基业,才做出这样的决断——珍儿最近很不老实,朕暗中派你到幽州去,若是京城异变,你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看着萧琳失落无奈的神色,萧瑜打趣着说道:“二哥不会相信我们父皇的说辞吧,他这句话里几分真假,我这个旁人还是听得出的,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还想试探试探二哥对他的忠心呢?”
“你不必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瑜抬眸扫了萧瑜一眼,转而眸光重新暗了下去,“你不知,这样的试探我这半月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明明知道萧竞权的本性,可是见到自己自幼时起便敬仰过依赖过的父皇对自己这样千百般算计,萧琳心寒麻木,不知这颗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冷下去。
萧瑜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用平淡的语气问了萧琳一个可怕的问题。
“二哥,如今四哥还在,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四哥不在了,他又真的想立璇儿为太子,他又会如何对你?还有皇嫂,你和皇嫂的孩子,老英国公夫妇二人,他们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萧琳痛苦地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决心没有动摇过,我只是对此颇为感叹罢了——瑜儿,如今形势不明,你务必要好好保重,我知道你比我经历许多,便听我再唠叨上一次,近来行事切不可急躁冒进,万事多做思虑,我在这世上的亲情,已经是所剩无几了。”
萧瑜心中一暖,握紧萧琳的手郑重回答,称自己一定会谨记此言。
言罢,萧琳起身走向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紫色的锦囊,上绣一对仙鹤,萧瑜认出这是自己幼时送给梅妃的东西。
“这里面是你模仿珍儿笔迹写的那张字条,当日父皇将此物拿给母妃看,要母妃烧了它,母妃偷偷把这样东西留下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萧瑜接过那纸条细细端详,其上字迹已经不甚清晰,纸张也被反复揉搓过,想来是萧竞权曾无数次将其捏在手心中端详,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觉得心中大快。
“当日你意图谋逆篡位,最终落得凄惨下场。虽说这都是你一人的决定,可是其中许多步错棋,无不是珍儿诱导着你去做的,我想母妃将这张字条留下的意思亦是如此。”
刀刃已经交付手中,是否让白刃见血,做与不做,其后一切后果因由,便都是一个人的选择了。
萧瑜心领神会,他知道这张字条应当交予谁的手中。
*
萧竞权携众嫔妃前往九成宫行宫避暑,特别恩准尚有身孕的睿王妃与睿王萧珍同行,也恩准自碓拓前来的宁珠公主与其他几位皇女一同入住云倚殿内。
以往在行宫的住所都是由宸妃一手安排,梅妃经常入住最为偏远的清泉台处,如今她成为皇贵妃主管后宫大权,本想按照宸妃以往的安排了事,为自己留一个清静,却不想萧竞权直接插手,让她与自己同住仁寿宫主殿,其余嫔妃则交由礼部决定安置。
不仅如此,他还以让梅妃安养身体为由,将宫务之事交予其他嫔妃操办,除却处理朝政之事,便只是与梅妃在行宫游玩赏乐,似乎先前在宫中积累的不快已经消散殆尽。
这一日天气晴好,萧竞权在鹿苑中与梅妃一同狩猎,忽然来了兴致,传令皇室中的各位世子郡主与皇子公主一同到鹿苑中,以一尊紫珊瑚白玉珠盆景为赏,让众人比试骑射,自碓拓前来的宁珠公主紫赟亦然在列。
席间,萧竞权与梅妃叙话,忽然谈起了萧琳的婚事,他已决定,待梅音平安生产,诞下皇孙后便赐婚萧琳,让她成为真正的颖王妃。
“生育的事哪里有准呢,或许那孩子府中是一个女孩呢,难道陛下就不赐婚了吗?”
“若是女孩也好,朕到如今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养在身边的孙女呢,也好,不管是皇孙还是皇孙女,朕都重重有赏!”
一旁嫔妃上前敬酒,见萧竞权心情不错,也说了几句恭贺的迹象话,顺祝萧竞权身体安康。
“爱妃多礼了,如今看到这群孩子们在朕面前,自然心情大好。”
他忽然将目光移向了射箭归来默默回到席间的紫赟,问她方才为何射了一箭后便分了心神,反而落败给了世子。
方才他一直和嫔妃说话,紫赟绝没有想到萧竞权也一直关注着自己,连忙起身回答:“启禀陛下,紫赟确实骑射不精,今后还要多加练习才是。”
“是真的吗?朕本以为这尊紫珊瑚非你莫属了,你可不要有意谦让,若是真的隐瞒了自己的实力,当心可不要犯下了欺君之罪,啊?”
他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却让紫赟坐立难安。
“紫赟不敢,若是这样,那能不能请陛下再给紫赟一个机会,让紫赟赖皮一次,方才的那次就不作数了。”
萧竞权微笑着点了点头,命人将自己常用的弓箭呈至紫赟面前。
“这把弓箭乃是先帝留给朕的,你用它来射箭,与朕比试一番,今日朕对你另有重赏。”
顺嫔看众人面面相觑,便道:“陛下总是吊着嫔妾们的胃口,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重赏,只是璇儿还小,想来得再过上几年才能和皇兄皇姐们较量了。”
萧竞权命人给顺嫔母子上了一道只有自己和皇贵妃才有的羹汤以示嘉奖,笑道:“这个重赏对璇儿来说太早了,朕更何况璇儿的事不能马虎,朕要和皇贵妃好好商议才能决定——紫赟,你来我国是为了一桩姻亲,朕也不想耽误你青春年华,今日在场世子众多,你若是赢了朕,朕就许你挑上一位好夫婿,如何啊?”
他不由分说,离席换了箭袖,与紫赟一同比试,众嫔妃也均起身离席观看。
萧竞权先发两箭皆是命中靶心,随后将弓箭交由紫赟,亦是双双命中靶心。
“好啊,看来这欺君之罪的名号你是担定了!”
他用赞许的语气打趣夸奖着,可是紫赟已经大汗涔涔,后背阵阵发冷。
萧竞权射第三箭时忽然转身,将弓箭交予梅妃,甚至一时喊了对她的爱称。
“兰儿,你来替朕射上一箭,只是你可不许让着她!”
梅妃并未多言,接过弓箭便拉弓射出,没有半分犹豫一气呵成,待众人反应过来,那箭已经穿透靶心,果真是没有一点谦让。
紫赟初到宫中拜见萧竞权时便被梅妃下了面子,又因为她的身份对她又敬又畏,更是因为择选夫婿一事诚惶诚恐,故而最后一箭射偏,并未命中靶心。
萧竞权在旁拊掌,挽着梅妃的手一同回到席上。
“你到底还是谦虚了啊,无碍,朕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不然睿王妃不会经常到你府上拜见与你倾谈,朕的许诺如今还作数,今日朕就赐婚你与秦国公世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意下如何,萧竞权不是询问紫赟,而是询问秦国公世子,后者自然上前谢恩领旨。
梅妃虽然不知道萧竞权为何忽然针对紫赟,可是看她如今面色煞白,坐立难安,又想起当日纪晏想尽办法将她安置到萧琳身边,便淡淡问道紫赟是否心有不愿。
“爱妃说笑了,她如何不愿呢?紫赟,难不成你在故国已有夫婿,还是对朕其他皇子心有属意?趁着今日大好吉时说出来,朕金口既开,便一定许诺予你。”
言已至此,众人皆觉察萧竞权的弦外之音,噤声望向紫赟,皆缄口垂眸,不敢再多听一个字去。
见紫赟不回答,萧竞权轻哼一声问道:“睿王妃何在?”
“启禀父皇,儿臣在。”
睿王妃惶恐走上前来行礼,萧竞权扫了一眼她隆起的小腹,先是问近日来她是否安心养胎,萧珍是否对她加以呵护,得到回答后又问:“听说你和紫赟近日来常常相互走动,想来你也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告诉朕,她可曾提起过什么中意的男子,或者是否她在故国还有姻缘?”
“父皇,儿臣不知……只是前几日在府中养胎,天气热了自觉有些烦闷,恰好宁珠公主的府邸离儿臣住处近一些,这才常到府上探望……”
“朕记得不曾下旨禁止旁人探望紫赟,你不必担忧此事——你们这样忸怩不定,却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朕,若是再不说明,朕可就只能问一问珍儿了。”
萧珍今日有政务在身,并未前来赴席,故而此时并不在场,一提起萧珍的名字,睿王妃便更是神色惊惶,汗珠顺着鬓发滑落。
“陛下,臣妾看王妃面色不大好,天气炎热,陛下总要心疼自己的孙儿才是。”
若不是梅妃及时开口为其结尾,只怕性格温愚的睿王妃百口莫辩,也正因此,紫赟嫁与秦国公世子为侧妃一事,也就这样敲定。
*
萧竞权面色阴翳回到殿内,见桌上仍摆着一壶冷茶,将那茶壶愤而摔落在地,才欲责人前来,却又平息怒意,摆摆手让李素离开。
梅妃绕过地上的碎瓷片,从一旁冰鉴上取下一个瓷碗递给萧竞权。
“臣妾不知道陛下为何这样生气,若是陛下愿意,可以将心事告知臣妾,今日宴席结束的早,想来那些侍女也才烧好水,担心太早呈上致使陛下口渴却无法饮茶。”
萧竞权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这些葡萄是臣妾命人放在冰鉴上的,陛下若是口渴,可以先吃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梅妃的眼睛,柔声轻叹道:“兰儿有心了……朕今日的确是心中有怒,却不知如何开口言明。”
萧竞权摘下自己的头冠,侧过身枕在梅妃膝上,握着她的掌心摩挲。
“是不是那个碓拓来的紫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梅妃问道。
萧竞权不回答,反问道:“兰儿如何看她呢?”
“臣妾并不喜欢她,”梅妃顿了顿说道,“自那日纪晏突然将她送入宫中,臣妾就不喜欢她。”
“兰儿看人好恶一向是很准的。”萧竞权低头拿起一颗葡萄递到梅妃唇边,看着她吃了下去。
“罢了,此事朕只告知你一人,你切莫让旁人知晓。”
萧竞权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几个字,将她泛凉的指尖握在手中。
“碓拓那边的消息前日已经传回,纪晏逃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陛下是担心他逃往我国境内?”梅妃压低声音问道,“若秘卫的消息没有错,珍儿他岂不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当日他明明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不会与那些异邦之人勾结,这会不会是有人陷害呢?”
看着梅妃脸上错愕的神色,萧竞权神色一凝,眼中更显露出几分杀意。
“陷害?不,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朕生了一个逆子!还有这个纪晏,异邦稚子竟敢这般愚弄朕,若不能见他项上人头,朕又怎能有一日安心,还有这个紫赟!想起当日他们所作所为,无不是用心险恶,这样的脏东西也敢妄想送到琳儿身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碓拓人真当是罪该万死!”
梅妃静静看他从盛怒之中平静下来,此刻没有人的心情比她更为复杂。
“这几日陛下似乎一直都心事重重的,臣妾不知道陛下已经有什么样的安排,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问题,但是臣妾还是想知道,若此事为真,陛下又要如何处置珍儿呢?当日陛下让臣妾烧掉那张字条,臣妾以为——”
萧竞权示意她噤声,随后拿过自己平日里常枕的枕头,掀开床褥露出床榻下的暗格,里面赫然是一道明黄的圣旨。
“来,你来看着,记住这里还有紫宸殿龙椅后的暗格,这两处都放着朕的遗诏,倘若今后朕有不测,你就要替朕看办好身后之事,兰儿,朕信任你。”
明黄的圣旨落在梅妃掌心,却带给她格外冰凉的触感,她柔声道:“臣妾记得了,只是陛下不要这样说,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自有天地庇佑,又怎会遇到什么不测呢?”
萧竞权只是摇头,看着他神色中不同寻常的坚定,梅妃也不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词藻之语,再度允诺自己一定会谨记此时。
这一夜萧竞权称自己政务繁忙,让梅妃早早睡下,夜里似乎是要下雨,风声一阵比一阵更为紧迫,殿内闷热却又不能开窗,远处萧竞权书案前的灯火凝滞了一般,没有丝毫闪动。
*
紫赟昨日才被萧竞权下旨赐婚秦国公府世子,今晨礼部官吏便护送其回京城中公主府邸,以便筹备礼仪。
然而午膳前却有官吏匆忙来报,称宁珠公主所乘马车在回京途中遇袭,疑似被人掳走,只在马车中发现一滩血迹与所佩发饰。
萧竞权似乎对此事早有预料一般,并未回话,继续与梅妃下棋对弈,可是显然此事令他心绪大乱,一步不该走的错棋落下,反倒让被困于危局的梅妃有了喘息之机。
梅妃并没有落下杀子,只是依照方才思路落下一子,拿起一旁的酒饮尽,道:“我输了,陛下还是不要教臣妾下棋了,臣妾并不擅长这样的事。”
萧竞权抬眸,点了点自己方才落错的一子,问道:“你是当真不想学,还是故作无见,有意欺瞒朕?”
梅妃将那棋面推散,将黑子白子间隔一个摆放在格中,漫不经心目答道:“陛下被人扰了心思,我不能趁人之危,这盘棋本来也是该臣妾输了——陛下,公主被人掳走可并非小事啊。”
萧竞权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握住了她摆放棋子的手紧了紧,梅妃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官吏,顺势说道:“陛下还有要事处理,臣妾带着元安出去走走吧。”
“不必,你留下,你留在朕身边朕才会安心。”萧竞权安抚道,随后语调严厉问那官吏:“如今朕治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竟然有人敢袭击官员车马,掳走朕亲封的公主,真是让朕意外啊,人抓到了吗?”
那官吏被他晾了许久本以为萧竞权大怒,本以为自己今日难逃罪责,故而长舒一口气,忙答:“陛下息怒,已经抓到了,那些人是一群平头百姓,据说是接送公主的礼部官员王忠瑞大人强抢了他们族中的女儿纳为妾侍,将人逼死,又担心众人告发,雇人暗杀,却被这群人侥幸逃脱,这些人才起歹心,在官道设伏截杀王大人,又掳走公主,尸体皆被抛弃山坳之中,如今还没有找到。”
萧竞权嗤笑一声,抬眼看向梅妃,问她如何看待此事。
“臣妾不懂,只是觉得这故事很离奇,王大人做出这样的事蹊跷,死得也蹊跷,至于那位碓拓公主,便更是消失得让人蹊跷了。”
那官吏也并不蠢笨,连忙答道:“那几个贼人正等候陛下发落,只是几个草寇不敢侵扰陛下圣听,方才李素大人已经将他们带下去,交由宫中的大人们审讯了。”
萧竞权这才转过瞥了这人一眼,看清了他的名字相貌。
“此事不必追查了,传朕旨意,擢拔大理寺丞苏珩为大理寺少卿,圣旨即刻下达。”
苏珩受宠若惊,连忙领旨谢恩,一并谢过在旁的皇贵妃,临行前萧竞权叮嘱道:“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如今的大理寺卿暗生蛇虺之心,朕甚为不满,你莫要让朕失望。”
梅妃望着苏珩离去的背影,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陛下似乎很是看好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他似乎年纪不大。”
“两月前加开恩科,他名在殿试十二,却是所有举子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出身寒门却又如此才华,朕当日便对其颇为欣赏,只是因其年纪尚小,并未予其高位,如今看他办事机敏,故而有意提拔,大理寺交到旁人手中已经有些时日了,也是时候该收回到朕的手中。”
他叫李素上前,让秘卫众人不必再审,将那几人一概仗杀,不留活口。
他看着被梅妃无聊摆满的棋盘,正做思虑之时,睿王妃忽然带着萧珍之子求见请安,萧竞权沉吟片刻,让二人进殿。
睿王妃面上妆容精致,可是却掩盖不住疲惫之色,似乎她也一夜未眠,明明是这样年轻的人,看起来却不如梅妃气色红润。
她上前恭敬向萧竞权与梅妃行礼,怀中抱着幼子,萧竞权看自己的孙儿睡得安稳,一双小手抓着她母亲的衣服,审视的目光淡了几分。
“儿臣愚笨,昨日让父皇失望了,夜里惶恐,又恨自己蠢笨无能,做了错事,心中不安,夜里却忽然听到孩儿醒了,只是他并未哭闹,却开口叫了一声娘亲,便想着将这番喜事告知父皇和皇母妃。”
“孩子还这样小,不到一岁便会开口说话了?”萧竞权问道。
睿王妃的语气似乎有些哽咽,温婉答道:“儿臣愚钝,殿下他也常说自己并非机敏之人,想来这孩子必定是与父皇一般。”
萧竞权点点头,看向梅妃,梅妃便提出想要抱一抱小皇孙,随后将孩子交到了萧竞权手中,中途孩子醒来也并未哭闹,眨着眼睛看着萧竞权,抬手摸着他的下颌,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萧竞权难得笑出了声,抱着自己的皇孙逗弄了一会儿,将孩子交回到梅妃手中,随后看向睿王妃,她的到来显然在萧竞权意料之外,可是她如今为何到此,萧竞权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这是朕的孙儿,朕不会不疼爱他,稚子无辜啊,可是这样小的孩子,若是没了母亲庇佑,就算是朕对他再过疼爱,也难免他今后孤苦无依。”
睿王妃一行清泪落下,恭敬答道:“父皇,儿臣有罪,不肯奢求父皇原谅,只是求父皇怜悯,求父皇给殿下和孩子一条生路,儿臣来此绝非是别有用心企图左右圣意,只是儿臣想起幼时在宫中居住,常得父皇怜爱,当日父皇赐婚儿臣与殿下,也曾对儿臣谆谆教诲,儿臣的确是心有愧疚,今日,请父皇先受儿臣一拜。”
萧竞权目光沉郁,因背光而坐,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
“从前你在宫中长大,朕对你视如己出,也知道你的性子温顺,如今做出了错事,并不该由你一人承担——可是珍儿他是朕寄予厚望的孩子,若是他做了错事,朕必定不会轻饶。”
他的态度已然明了,睿王妃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掩面擦干了自己的泪水,便恭敬将近日来自己帮助萧珍与碓拓公主紫赟私会一事和盘托出,并交予一份名单,其上记录的都是近日来与萧珍交往甚密的官员。
“殿下他一时糊涂,被这些人蛊惑,意图做出谋逆这样灭德立违之事,儿臣告知父皇此事,希望父皇能尽早惩治,以免殿下他犯下大错,求父皇明鉴!”
萧竞权并不需要她给出的名单,将其放在一旁,手指叩击桌面,似乎是在思考自己要如何回答。
可是思考再久,他的回答也只有冰冷的沉默。
“你还怀有身孕,在地上跪久了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起来吧。”
梅妃只当是没有听到方才的惊天之事,命人拿来椅子赐座。
“孩子,你又如何肯定珍儿意欲谋逆呢,就算是他真的和异邦之人有了不该有的牵连,可是谋逆这样的罪名,却不能轻易扣在他的头上,你可真的想好了?”
萧竞权摆了摆手,示意梅妃不必再说,随后冷笑着对天叹道:“朕的养女,要比朕亲生的儿子,更能让朕宽慰啊!”
睿王妃闻言更是泣不成声,她不不知道萧珍到底做了多少谋划,可是她是局外之人,反而更能看清一些事,她知道昨日萧竞权忽然发难紫赟和自己,必定是知道了那些暗中之事,也知道萧珍的一举一动,都在萧竞权的掌握之中。
她不知道萧珍什么时候变了,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自轻自贱,和那个碓拓女子在一起厮混,她虽贵为睿王妃,可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她的父亲与萧珍已经鬼迷心窍,暗中不知做了多少谋划,意欲她知道萧竞权的手段,她想做的,也不过是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而已。
“父皇,儿臣知道自己最无可恕,辜负了当年母后与父皇以及各位母妃的抚养之恩,儿臣不敢奢求父皇饶恕,只求父皇能饶其性命,一切的罪孽,就让儿臣来承担吧!”
言毕,她便从头上拔下发簪,刺向自己的心口,萧竞权忙呼侍卫,万幸梅妃将手中的茶盏丢出砸在她的手腕上,才避免睿王妃和她腹中的胎儿双双毙命。
萧竞权见她如此,忽然想起来当日萧瑰死时,萧瑰之妻亦是一尸两命,不由得一阵血气上涌,尚还来不及发怒,李素忽然匆忙来报,睿王萧珍和睿王妃之父程入军共同率领一支精锐将行宫团团包围,行宫都指挥使已经归附睿王萧珍,如今已经快要攻破第一重宫苑,马上就要逼近萧竞权与梅妃所在的仁寿宫主殿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萧竞权那一口闷在喉间的鲜血终于吐出,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轻快了不少,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他期盼已久的事,好似一个缠绕他多日的梦魇魔咒,如今终于降临,他的心中,反而再没有波澜了。
“来得真快啊,朕还以为他还能按捺住几天呢,还是这样的不成气候!”
萧竞权冷笑着感叹,一旁地上的睿王妃抬起面如死灰的脸,不解地看向萧竞权。
原来父皇他早就知道了吗?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难道就不曾阻止,就这样看着萧珍一步步走上末路?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听得厮杀声阵阵逼近,只觉殿内冰冷如深窟,她这一刻比方才更想以死做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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