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凭流水
萧琳与梅音从宫中回到王府时, 成碧称萧瑜和冬儿已经到偏院中等待二人。
按照约定,萧瑜并不应当在此时前来,萧琳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忙携梅音一同向后院赶去。
萧瑜正坐在石凳上,面色阴沉, 端详着桌上放着的两个面塑。
冬儿摇了摇头, 将自己位置让给萧琳去坐。
“母亲出事了, 她如今在宫中的处境不很好,对吗?”
萧瑜喃喃问道,与冬儿一路前往萧琳府上, 京城中街巷之间已经处处流传着有关梅妃的风言风语,他是如何聪明的人,自然能想到是太后联合薛承容在皇宫内外散播谣祸。
萧琳心中正是诧异,思虑要不要将梅妃的伤势如实告诉萧瑜, 却听他说道:“如今宫外尽是些不干净的传言, 想必母亲在宫内的日子也不好过,还劳烦二哥如实告诉我宫中发生的事,我不会冲动行事的。”
“瑜儿,你先不要心急。”萧琳拍了拍他的手背, 将昨夜之事与梅妃所述一一告知, 也顺梅妃之意,只说她受了轻微的烫伤, 如今已经无恙了。
萧瑜的目光直直望向萧琳, 充盈着疲惫与无助,多少让萧琳有些心虚。
良久, 他柔声道:“劳烦二哥了,不知母亲身边照料的人是否可靠, 如今天气转热,烧伤本就不便痊愈,若是照料不周,只怕会染上重疾。”
冬儿覆在萧瑜肩侧的手不露痕迹地离开,随后扶向自己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萧瑜这个样子,她胸口没来由的憋闷。
对于梅妃的身边人这一点倒是不用几人担心太多,萧竞权自然会在梅妃身边安排好最可靠的人,萧琳也已命从前几位侍奉过圣敬皇后的侍女前去照料左右。
“如此,我便放心了。”
萧瑜缓缓点头,随后将方才与冬儿经历之事一一告知萧琳与梅音。
从萧瑜口中得知那卖货郎做面塑说书一事,萧琳亦颇感愤怒,没想到太后竟然动用起了这样的手段,想当年萧瑜谋逆事发,皇宫内外也是同样遍布谣言,说什么梅妃是西域妖姬,若不将妖妃处死,当朝必将面临大祸。
如今,竟然又是同样的招数。
萧琳本欲让看朱带人前去纠察,却被萧瑜拦下,他认为此事还需一些“巧计”。
“此事二哥不便出手,反倒招来旁人舌祸,既然太后她们先手做定,我们便顺着那位的意思,替她添把火,加把柴好了。”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渗出一些寒意。
“你是想对付宸妃娘娘?”萧琳问道。
萧瑜轻轻颔首:“当日萧瑰被我用计杀死,她便一直怀疑此事乃母亲所为,后来教唆萧琪火焚宜兰园,在我饭菜中下毒的人亦是她,如今起了这样的传言,想必其中少不了她为太后献计。”
他还记得,管理安平等五坊的坊使正是宸妃母家之人。
萧琳道:“瑜儿,你到底想怎么做,宸妃她毕竟还是宸妃。”
萧瑜秀眉一扬,笑道:“谁说我们要对付宸妃了,等母亲恢复身体,自然有她好受的,二哥,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削杀太子的绝佳机会吗?”
*
午膳时,萧竞权前往宜兰园探望梅妃,他昨夜就已经看过一遍梅妃身上的伤痕,今日用过药后,便更觉触目惊心。
梅妃虽受伤身体虚弱,眼睛却还是格外深冷,像是折断了翅的老鹰一般倔强,萧竞权为她上药,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兰儿为何这样看着朕,是不是责怪朕昨夜不曾来陪你……唉,若是朕昨夜留在你宫中,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梅妃轻哼了一声,冷冷道:“陛下若是在这里,贤嫔也就不会来了。”
萧竞权一时惊愧,知道自己方才所言不能让梅妃开心,便抬手抚上她的额发,语气十分隐忍。
“朕知道你受委屈了,朕昨夜睡前一阵心悸,只觉十分不安,却不想让兰儿遭受如此痛楚。”
“陛下知道臣妾是不怕痛的,臣妾背上原来就有很多伤疤,如今的痛楚和那些相比不算什么。”
她语气中没有多少感情,却把萧竞权带到了往昔回忆中,在异国他乡沦为质子受人欺辱时,梅妃曾为他与碓拓王子比竞马术,被其暗算在背上留下一道狰狞的鞭痕。
从前只要他将她拥入怀中,就能触碰到那道伤疤,如今这道疤痕又被新伤覆盖。
见萧竞权沉默不语,梅妃继续问道:“陛下,你知道昨夜坞堂起火,臣妾无路可退在想什么吗?”
萧竞权一时语塞,他大约知道了答案。
“你在想瑜儿,是吗?”
“嗯。”
梅妃改变了趴伏的姿势,从床榻上缓缓起身,坐到萧竞权怀中,略显冰凉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
她伏在他身上,用少有的柔弱的姿态面对他,便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却让萧竞权心中愈发痛悔。
今日上朝本无大事,萧竞权忧心梅妃的伤势,本欲早早退朝,却不想几个言官忽然站出,口称萧竞权耽于声色,宠溺妖妃,令其骄纵无度,冲撞太后,逼死贤嫔,理当今早清肃后宫。
萧竞权隐怒已极,却还是不得不遵从祖宗之法,认真听那些言官满口大放厥词。
如今的哲贵妃就是从前的梅妃,此事本就是萧竞权封堵众臣之口的妥协,如今这群一无是处的腐儒整日盯着他的后宫不放,与太后太子等沆瀣一气,怎能不让他气愤至极。
梅妃感受到他逐渐急促的呼吸,便又试探地问道:“陛下说今日早朝后就会来看望臣妾,最终却是晌午时前来的,想必是那群大人们因着昨日之事烦恼陛下了,对吧?”
“兰儿,你只要安心养伤便是,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梅妃难得爽朗地笑了笑,为萧竞权卸了冠发,扶着他双肩让他躺下。
“如果是这样,陛下从前欠我的公道还没有还,我不要陛下还,正好我做这些管理后宫的事也累了烦了,就交予旁人去做吧,这个贵妃我也不想当了,陛下随便封我一个什么位份如何?”
她顿了顿,又说道:“反正无论臣妾是谁,陛下喜欢来见的总归是臣妾一个人,对吗?”
或许真的是昨日受了惊吓,也是百不一遇梅妃愿意和他说几句情话,萧竞权自然心中高兴。
“朕心里只有你一个,旁人在后宫中都是不作数的,只是兰儿不能胡说,此事你本来就无半分过错,朕怎能责罚于你?”
梅妃侧过脸哂笑一声:“哦,是吗?可是今日贤嫔娘娘的父亲给了陛下很大的难堪,陛下把他打发走费了不少力气吧?”
萧竞权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梅妃也会探听自己身边的事,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个蠢货,朕怜惜他刚失了女儿,才没有下令责罚,就让他回家中好好思过吧。”
“那看来明日朝堂上,臣妾又要倒霉遭陛下的臣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子们嫌弃了,”梅妃长叹一声,唇角却挂着笑容,“何况臣妾知道的不仅是这样,贤嫔的父亲今日死谏陛下,想要陛下杀了臣妾,对吗?”
萧竞权朗声大笑起来,在梅妃腰上远离伤口的地方轻揉了一把,道:“朕看你的确该罚一罚了,竟然如此胆大,在朕的身边安插眼线。”
“这都是陛下给臣妾的权力,何况陛下迟迟不来,臣妾也觉得无聊,便让人去问了问。”
萧竞权自然不会怪她,梅妃自然是与他一心的,知道这些也无妨,她愿意多关注自己自然是好事。
更何况,她如今在世上又有谁能依靠?她也只能与他同心。
梅妃敛了笑容,指了指自己命人收拾好放在一旁的宝册和贵妃冕冠,道:“臣妾从来就不在意这些,如今北边不宁,又有西南土族作乱,陛下就不要为臣妾分心了。”
“朕岂会在乎这些?”萧竞权突然心中一动,难得字字热诚。
“你信朕最后一次,朕会为你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你只要留在朕身边,此事不要再提。”
“前朝的流言蜚语,臣妾管不得,可是后宫之中的事,臣妾却能为陛下分忧。”
她提起身子凝望向他,眼角与鼻梁间的那颗痣好似是眼角中的落泪,又好似是一柄直指人心尖的剑,刺得萧竞权一时失神。
萧竞权不多思索道:“待你伤好,朕便将西苑御卫调遣于你,宫中还敢有人对你出言不逊,悉数格杀便是——还有,琳儿方才遣人来报,京城中亦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朕会另调三千禁卫军于他察查此事。”
“陛下万万慎思,禁卫军事关皇城安危,不能轻易交付于人,即便是琳儿也不可以,倒不如交予太子殿下,也算是名正言顺。”
此言一出,萧竞权反倒心意已决,冷哼一声:“太子?太子至今可曾入宫探望过你?想必又在和御史台那几个老东西结党营私,想尽办法处处用尽手段觊觎朕的皇位,朕看这太子之位,是时候换一个人来坐了!”
“这些事臣妾不明白,不过臣妾也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了,说起来,珍儿也是个好孩子,今晨和琳儿一同前来看望了臣妾,方才又来人说,明日会让睿王妃入宫陪伴臣妾。”
“珍儿对你一直很殷勤,朕明白的。”
“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萧竞权声音渐弱,忽然陷入沉思。
*
萧竞权约陪伴梅妃半个时辰,便回到紫宸殿处理政务,待明日再来探望。
那明黄身影伴随左右侍臣消失在宫门口后,身着内侍服的萧瑜也从屏风后走出,愤愤望着萧竞权离开的方向。
他敛了厉色,将宫门关好后为梅妃奉上新茶,坐在她身边。
“母亲这样坐着会不会痛,要不要再伏身休息一会儿?”
“不必了,我不喜欢那样趴着,我想好好看看你。”
萧瑜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想着方才萧竞权说的话,想着今后的步步谋划,他不敢抬头,方才他就在屏风后面,可是却只能听着梅妃在萧竞权面前假意讨好,做着违逆她心意的事。
日子过得越是久,他就越是发现自己为事事后悔,原来即便是重来一世,他也依旧是做不好许多事的。
看着他的面色,梅妃笑了笑,让他坐近了一些,问道:“瑜儿,你如今还在恨他吗?”
萧瑜认真想过后回答:“恨。”
“恨太多的话,会让人失去判断,从前我就是太恨他了,使得你耳濡目染,对他也十分不满,我有时候也后悔,或许恩怨就该在我这里终结,不该让你来承受我对他的痛恨,才使得……”
“孩儿恨他,不只是因为他待母亲不好。是因为孩儿厌恶他,是因为他不仅伤害了母亲,还伤害了许多人。”
看他眸中坚毅的神色,梅妃点了点头。
“母亲放心,孩儿不会因为恨他而失了判断,栽赃太子以巫蛊之术在京中散布有关萧竞权的谣言虽是一步险棋,可是孩儿已经考虑过可能引发的变故,无论如何,太子此次必然失势,而这得国不正的谣传一旦开始散播,必然会有有心之人从中大做文章,总是对我们有利的。”
梅妃只是担心萧瑜和萧琳二人操之过急,如今尚未在京中立足,羽翼未丰,若是早早对萧竞权动了心思,只怕又会重蹈覆辙。
看着萧瑜早已褪去稚气,如今不露辞色的面容,梅妃便觉得放心了。
“好了好了,你入宫一趟也不容易,就不要说这些了,我见你心情不大好,如今也见到我了,就不许再为这件事心中担忧了,我没事,明白吗?”
她千万叮嘱萧琳不要将自己的伤势告诉萧瑜,可是他还是不惜危殆入宫来亲自见她,实在是让人生气又无奈。
萧瑜闻言低下了头,低声道:“母亲为何要骗瑜儿呢……你们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
梅妃唇角挂起一抹微笑,反问到:“可是瑜儿也不曾告诉我你在幽州受了多么重的伤,我是仔细求问了琳儿才得知前后详细的。”
萧瑜受重伤的那一天,梅妃远在千里之外,也挨了同样的一剑,为他时时刻刻担忧着
萧瑜回答,自然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再者也是因为自己身子已经痊愈,没有必要再为梅妃平添心忧。
“既然你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为何还要为此难过呢,你不要总是想着能为别人承担一切,这样子活着太累了。”
看萧瑜还是闷闷不乐,她又问道:“你方才说‘你们’,还有谁瞒着你事情不告诉你了,我来给你评评理。”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冬儿,她有事瞒着我,不肯告诉我……”
梅妃侧过身掩面一笑,她还没见过萧瑜这幅忧愁的模样,实在是觉得有趣。
“小姑娘有自己的心事又怎么了,何必事事都要告诉你,你就没有秘密瞒着她吗?”
萧瑜又点了点头。
“不论是为了什么事隐瞒着你,她总归是为了你好的,不过我也有一点不大明白,你为何不把有关前世的事告诉她呢,若是从前万事不定,你尚有顾虑,可是如今为何不愿倾诉?”
萧瑜自己也给不出答案,他有很多次都想要开口告诉冬儿,可是又认为缺少了一些时机,又或者是因为他心有愧疚,他亏欠前世的冬儿太多。
*
怀着这样的羞惭,萧瑜离开皇宫,回到冬儿身边,她今日不知道为何,困乏地厉害,实在等不到他回来,便紧抱着一件萧瑜的外袍在竹椅中睡着了。
萧瑜想抱她去床上睡,却瞥见她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隔着他不知的因由,冬儿在梦中落泪了。
萧瑜又是一阵恍然,为了忘却痛苦,他选择性地尘封了许多有关冬儿的记忆,可是他没有忘记任何一点,因为他为数不多的快乐都是冬儿给的。
因此总是在某些时候,那些被封存的美好的记忆,就会忽然回到他脑海中。
前世他身体转好,逐渐能下地走动,那时候冬儿还很喜欢和他讲话,每天在他旁边说个不停,萧瑜那时不懂得珍惜,也不愿和她敞开心扉,便总是想尽办法躲着她。
他晨起离开,回到屋中时已经午饭过后,他难得没有听到冬儿欢迎他回来的声音,走近去看,原来她睡着了。
原来她不是每日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是那样没心没肺,不论做什么都要笑着去做的。
她睡着了,显然梦里她不开心,她在哭。
萧瑜伸向冬儿的手停在半空,冬儿也恰在此时起来,咪了下眼睛,看清是萧瑜后,一下子就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
“殿下,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萧瑜换了个姿势让冬儿坐着更舒服一些,柔声说道,“怎么了,冬儿做噩梦了不成?”
“没有没有,冬儿方才做了个好梦呢。”
看她眉目含喜,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萧瑜便问冬儿做了什么样的梦,冬儿却不告诉他,让他自己猜。
她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都要笑成一条线,得意地说道:“殿下若是猜错了,以后也不许吊我的胃口,不要让冬儿猜来猜去的。”
萧瑜一口答应,捧起她的脸看仔细看着。
冬儿的脸不多时便红了,向一旁张望着,不时就把目光落在书架上一个从前没见过的小竹箱里。
大约她的秘密就藏在那里了。
萧瑜抱起她,佯装是在屋内寻找着什么,总是有意无意接近书架,冬儿抱着他的手也越来越滚烫。
他在书架上翻找了起来,就要打开那个竹箱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了手,懊恼地轻叹了一声。
“猜不到,是我输了。”
冬儿只高兴了一小下便开始安慰萧瑜,她说她就快要把那个东西做完了,萧瑜中午一定还没有睡好觉,吃好饭,等他吃饱了睡醒了,冬儿就告诉他。
萧瑜答应了,他是那种喜欢事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愿意去等待旁人来告知他结果。
这样期待的感觉,的确是很让人开心的。
他听冬儿的话,用了些午饭,安心踏实地睡了一觉,起床时闻到一阵香味,他还记得清楚,那是冬儿从前教他做过的花馍面果。
他理好冠发,到正厅去寻冬儿,看见桌上摆着一笼屉做好的面果,个个精致可爱。
冬儿正坐在廊下,面前放着一个铜盆,挽着袖子不知清洗着什么东西。
萧瑜坐下耐心地等她,顺便为她批改了新写好的一篇辞赋,冬儿写得辞赋想来都很有趣,不讴歌什么政通人和,也不慨叹什么万里江山,她写辞赋最爱写自己身边的小物件,写得第一样东西,就是萧琳送给她的笔,是这支笔一直陪着她习字作书的。
冬儿不多时回来,应当是一手藏了一样东西,步伐轻盈走向萧瑜,要他蒙上自己的眼睛。
萧瑜乖乖照做,抖开折扇,掩住了自己的脸。
“好啦,殿下可以看了。”
冬儿用手轻轻压在他的扇缘上,一点点露出萧瑜含着柔光的眼睛,几乎要将她的心看得烧灼起来。
她在他面前放好了两个木头刻好的小人,模样倒是可以分辨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只是的确不算精细。
冬儿回到家中后没事做,便想起来萧瑜说他幼时梅妃曾经送他礼物后来却不慎遗失的事,本想为萧瑜做一个更好看的面人,可是她不会弄出那些颜色,手也不算灵巧,做了许久都做不出,只好等着醒发,做些面食。
她烧火时看着地上的木柴,想起还可以用木头刻小娃娃,便仔细画了花样准备去做,废了好大力气,可是做得不想,呆呆笨笨的,她担心萧瑜嫌弃这两个丑娃娃。
“这……是我和母亲?”
萧瑜居然看得出,冬儿心里一阵暗喜,连连点头。
“梅妃娘娘这几日不太平安,殿下也为她担心,我便想着做好这两个娃娃,让殿下留在身边,就不再难过了。”
萧瑜仔细打量着那两个“小木头块”,冬儿在一旁继续絮絮说着:“其实我一开始想做我们三个的,但是这样一想,还要把梅音和二殿下的也做好,把外祖母的也做好,可是这样就太多了,我做不完了,最后还是只做了你们两个的。”
“我很喜欢,冬儿,母妃也很喜欢这种不寻常的小物件,偏偏是那种千篇一律的东西她最讨厌了,下次见面时,我把她的那个送给她。”
萧瑜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冬儿的手,仔细确认她是否受伤。
“木头还有吗,若是有,给我一些,我去把你和二哥他们也做出来。”
冬儿笑道:“有的有的,不过快要做晚饭了,殿下做不完,明日再做吧。”
萧瑜说他要试一试,两人一同向屋外走去,冬儿和萧瑜说起了她那会儿做的梦,她梦见这两个小人修成了木头精,帮萧瑜和梅妃把灾祸和不幸都抵挡住了。
“如此一来,便更要为你做一个了,”萧瑜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问道,“冬儿从何时开始格外信这些鬼神之事了?”
虽是这样问,萧瑜自己也说不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远超鬼神之说,他曾宋蕙留意那位名叫觉慧的和尚,可是却始终再也打听不到有关他的讯息。
“没事没事,信一信又怎么样,万一这些小东西真的有用呢。”
二人说话间,萧瑜已经为冬儿刻出了一个木头小人,又用短匕仔细雕琢了一番,眉眼间倒真的与冬儿一模一样。
冬儿又惊又喜,她不知道萧瑜连这个也会,他好像是无所不能的一样。
她的确不知道,前世的萧瑜为了把她留下,用尽无数办法。
画像,雕刻,只要能把冬儿无时无刻都留在他身边就好。
冬儿看着萧瑜给自己做的小人,愈发觉得自己做出的两个十分难看,提出想要要回来再好好修整一下,被萧瑜拒绝了。
“既然是从出去的礼物,焉能有要回来的道理,何况我只喜欢你做好的,其余的都不重要,这世上的美丑哪有那么重要,心意才是,不是吗?”
冬儿红着脸点点头,将那木头小娃娃抱在怀里。
“冬儿,这几日应当无事可忙了,想来不多时京中便有一场大热闹,可是与我们无关,不如我二人回乡去探望祖母,可好?”
*
是日深夜,萧竞权忽称病重,下旨急召太子萧琪并颖王萧琳睿王萧珍入宫,一夜风波不定,不见宫中传出消息半点,第二日早朝,萧竞权安然无恙,众臣却得知了太子萧琪被禁足皇宫,睿王萧珍彻率领御卫查察东宫的消息。
京城内外,自是一片哗然。
随后,半月之内,颖王萧琳得萧竞权之命,手握三千禁卫军,彻查京中有关萧竞权荒淫无度与哲贵妃弄权后宫的流言蜚语,京中多处坊市厉行宵禁,严查流贩。
十日之内,抓捕货郎,贩卒并江湖郎中等共七十九人,撤职下狱在朝官者共二百一十四人,全部交予大理寺与睿王萧珍共同提审。
所问之事只一件——前日来京中以货郎贩卒以面人为媒,暗藏虺蜮之心,暗中以巫蛊之术,咒诅陛下与哲贵妃,谣传昔年肃王之死,暗讽陛下得国不正,是否为太子及其党羽一手谋划。
此中大臣,上至御史台大夫,下至五坊使小吏,无一例外,都遭受了一番严峻刑罚,众人这才知,素来眉目慈善的睿王殿下,竟是如此精通刑讯之法,就连大理寺卿众都佩服异常。
最先一次提审,乃由大理寺卿梁雪瑛住持,几十鞭落下,无人开口,又上夹棍拶刑,虽有人叫苦连连,却只肯认一己之罪,便皆是一言不发。
至隔日再审,皇命急危,大理寺卿众不得已用动酷刑严讯,或烧犁耳,使众囚站立其上,或烧车釭,使羸弱之囚臂贯之,便有人不堪苦痛,咬舌自尽。
因囚犯未伏罪而亡,梁雪瑛便不敢再审,第三日,交由睿王主审,睿王便先请御医为众囚犯治伤,又赐饭飨,择囚犯中身强体壮之人,以三寸长钉自足心钉入体内,悬吊其颈于梁上,那囚犯为不被勒毙,便不得不忍受剧痛站立地面,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众人皆至伏罪。
自此,太子萧琪被软禁东宫之内,恩泽太子妃及其余亲眷同留,御卫严加看守,非诏不得入宫。
太子被下旨软禁东宫当日与太子妃和离,哲贵妃为之求情,萧竞权念其无罪恩泽其离开京城,太子妃由便由母族兄长送往扬州与其父母团聚。
次日,宸妃欲于宫中服毒自尽,幸得太医救治,侥幸活命,却自此疯癫痴傻,哲贵妃下旨令其迁入永巷,此后不得面圣。
此案做结后,便临夏至,哲贵妃生辰亦近,恰逢北边大捷,西南叛乱平定,萧竞权大喜,下旨开设生辰宴,并于宴席之上封哲贵妃为皇贵妃,赐名小公主元安,封邑千里,自此元安公主虽为幼女,却为众公主中最为尊贵。
生辰宴当日,太后称偶感风寒,并未出席,此后便称身体未愈,长居宫中,不再召见妃嫔请安。
*
冬儿萧瑜再回到京中时,想见萧琳一面可就有些过于难了。
萧琪虽仍保有太子之名,可是无论朝臣百姓都知其今生再无翻身之日,自然这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非萧琳莫属。
故而自太子结党谋逆事败,颖王府前日日门庭若市,不少尚未见过萧琳长哪般模样的官员纷纷求见,却都被萧琳拒绝。
他可不想被迫成为第二个萧琪,可是天不遂人愿,即便他在谦谨恪守君臣父子之道,还是免不了树大招风,在朝堂之上,屡被萧竞权斥责,反倒是睿王萧珍屡得夸奖,其母亦被封为贵妃。
即便是如今太子之势窳败衰敝,还有睿王萧珍,他亦在太子谋逆作乱一案中崭露头角,世子为皇家孙辈中翘楚,自幼聪颖可爱,颇得萧竞权疼宠
正是此事令人费解,似乎陛下真的如传言那般,因先圣敬皇后缘故,不甚疼爱萧琳。
这些胡乱揣测的话,萧瑜和冬儿一路进京就已经听得了许多,见到萧琳和梅音,也将此当做一个笑话说出,只是有一点,萧瑜提醒萧琳还需多加留意。
他和冬儿虽回乡下小住几日,也没忘记京中之事,常与萧琳杨羽以飞鸽传递书信,也与乡邻打探京中之事,得知薛承容最近并无动作,反倒令人生疑。
太后称病,是想规避梅妃锋芒,担心自己当日教唆贤嫔纵火一事被人查出,薛承容虽从未支持太子一派,却也被受审官员攀咬,抖落出不少忤逆之事。
小公主记入梅妃名下,未至百日便已赐名,梅妃又由哲贵妃晋封自开国以来便从未有人被封的皇贵妃,这自然是萧竞权表态,太后和薛承容必定不敢再对梅妃有所觊觎。
可是,萧琳如今却还是孤立无援的。
他担心萧竞权和太后太久没有动作,反而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阴谋。
此外,还有一个人的态度很是关键。
萧瑜清楚萧竞权的脾性,自萧瑰之死一事以那样的方式在民间流传,此后罪责直指太子萧琪,又有当日他在萧瑰尸骨上留下的字条,如今若是萧竞权疑心病犯,想必他提防最甚的人不是萧珍,而是萧琳。
这一点萧琳自然不难想到,只是起先他虽有意示弱,萧竞权却不肯放过,偏要将一些棘手的事交由他亲自处理,上至旧臣新贵恩怨,朝中党争,下至皇室姻亲,无力例外,就像是过场一般,必要由萧琳亲自经手。
换做是旁人,想必一定畏手畏脚,可是他萧琳也有自己的办法,他才是最不怕得罪朝中众臣,他偏偏做事巨细无遗,铁面无私,不留半分情面,就连弹劾诬告他两位母家舅父也命人前往边境督查,任萧竞权责罚训骂。
“二哥这些日子辛苦了。”
闻言,萧瑜出言宽慰,“或许是我二人想多了,萧竞权真的看重二哥,希望委以二哥大任,而不是有意试探二哥如今的忠心。”
萧琳神色不动,轻哼了一声道:“那我倒是希望他厌弃我。”
冬儿见两人说话说着又冷场了,便问梅音怎么不在,才得知二人来得太早,梅音还未起床。
天呢,冬儿一点也不行,居然梅音也有晚起的时候,老家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陪她玩闹,她便起了玩心,说是想去等梅音起床,萧琳看时辰不早,便让成碧与她一同前去,正说话间,梅音便已经来了。
她看起来面色红润,想必这几天的小日子过得很好,冬儿和萧瑜都说她相比从前丰腴了些,不似从前过分清瘦。
萧琳与她日日相处,反而不察,仔细端详一番,似乎真的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冬儿梅音耳旁说悄悄逗弄她,坏笑道:“郎情妾意就会心情好,心情好就会胃口好,自然就不干瘦瘦的了。”
“想来是二哥日日看皇嫂看久了,这样明显的变化也看不出来,不如让皇嫂和冬儿住一段时日吧。”萧瑜看冬儿笑得开心,也不顾萧琳死活地说玩笑话,自然被萧琳白了一眼。
见到梅音快被冬儿羞得钻进地缝里去,两人在桌下挽着手暗自大闹,萧琳忙为她解围,反问萧瑜:“你只说梅音,却不知你们二人都清减了不少,可是生过病,亦或是吃不惯乡间的饭菜?”
“这倒是没有,只不过乡间闲适,我二人常于山林间走动,天气渐热也不愿多用饭菜,想必也会因此清瘦些,冬儿确实比以前轻了不少,可是我为她仔细调养过身子,并无大碍,她每日吃饭也不必从前少,总不能硬要她吃撑了肚子。”
“这倒是的。”
萧琳他又仔细看了看冬儿,相比萧瑜,冬儿的变化才是最明显的,在幽州养了许久的身体,如今又退回到和从前在宫中时那样了,不过看她精神尚佳,神采奕奕,便也不再多言。
冬儿和梅音许久未见,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梅音来时让人带了点心,恰好几人都没有用早膳,便分了马蹄糕来吃,可是那糕饼才送到梅音嘴边,她忽然两手一颤,忙把那点心放下,掩面似要轻咳,却不经意发出了一声干呕。
“唔——”
众人连带一旁的看朱和成碧纷纷围上前来,问梅音如何,她只道自己忽然觉得胃中翻涌,干呕难耐。
萧瑜让成碧倒一些热水来,拿了冬儿的手帕,为梅音诊脉,萧琳在一旁轻拍梅音后背以做安抚。
“这……还望二哥恕罪,这样的症状我实在所见不多……我反倒不敢确定了。”
萧瑜轻轻蹙眉,说话只说半句,几乎要急坏了一旁的几人,他有些无措,仔细又确认了一遍,忽然坐起身向萧琳和梅音一拜。
“你们着急,难道我心里就不急吗,若是诊错了二哥和皇嫂可不能怪我,”,萧琳浅笑道,“我虽习得医术,却不曾为太多有孕的妇人看过,你们若是信我,那便好好庆贺吧。”
萧琳闻言先是一愣,下意识握紧了梅音的手,随后才露出会心一笑,只是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再来找可靠的太医看看吧,不过臣弟姑且自傲一回,就笃定是皇嫂有喜了。”
梅音和冬儿这才迟迟有了反应,两人一同将手缓缓移到梅音的小腹上。
萧瑜望着冬儿,觉察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怅然。
就是这个刹那,他也是一般心痛的。
千年逐晓风
太医来得很快, 确认了梅音的确有喜了,萧琳自然十开心,与萧瑜一同到院中散心, 冬儿则和梅音回到小楼上说体己话。
梅音的孩子还不到一个月,自然是不“显山露水”的, 冬儿却不住地摸着她的肚子, 扶她上楼起坐, 什么事都要替梅音办好,比梅音还要兴奋上千倍万倍。
她在老家陪伴祖母时便和萧瑜见到过几个村中刚生下的小孩子,个个粉雕玉琢的, 小手和脸摸起来都软软的,冬儿虽然觉得生孩子很痛,也很劳累,觉得他们除了吃就是大哭, 可是看见他们模样喜人, 还是怜爱得不得了。
或许越是自己没有什么,也偏生就艳羡别人什么,若是搁在从前,她才对小孩子没有兴趣呢。
“梅音, 你就要当别人的娘亲了, 可是我还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呢,你说日子为何过得这样快, 还真是一转眼的功夫, 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冬儿的手把梅音的肚子焐得暖暖的,有些不舍地离开, 呢喃着说道。
不过,梅音的确比她大了一些, 按照年纪,平常的姑娘家也是时候嫁人生子了,或许今后小孩子只有她一个了。
或许她也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梅音见冬儿陷入深思,自然也知道她心中所想何事,为了不让冬儿和萧瑜伤心,便岔开话题,和她一同猜想这是个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我是想要小女孩的,但是小女孩只会长得像她爹爹,我还是偏心你,想要你的孩子长得像你,唔……”
冬儿嘀嘀咕咕认真思考了许久,决定还是希望梅音腹中的孩子是个小女孩,仿佛她这样说了,就是替老天爷决定了。
“没事,不管是男孩女孩,漂亮孩子还是丑孩子,你都是她唯一的干娘。”
“那是自然!”
两人又嬉笑了一会儿,萧瑜在楼下唤冬儿要回家了,她才不舍地下楼,嘱咐梅音一定要注意身子,不要磕了碰了,不然她这个干娘会心疼。
冬儿开心极了,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那大约就是她还是做不好太精细的针线活,不然她一定要好好给梅音的孩子做一身可爱的小衣裳,做虎头鞋虎头帽。
她一心想着梅音的孩子,就有点忽略了身边的萧瑜,没有注意到他一直望着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和自己说了什么。
待冬儿回过神来,萧瑜已经坐到窗边安静读着书了。
他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托着面颊,睫羽在雪白的眼皮上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一半脸因为高挺的鼻梁沦陷在沉静的阴影中,双唇嫣红,除却成熟男子的儒雅之外,尚有些未褪去的稚气。
萧瑜自然是很好看的,怎么看也看不够,冬儿看了他一会儿,刚想把头转到一旁去,萧瑜就开口问道:“怎么了,怎么不偷看我了?这时候就愿意理一理我了吗?”
冬儿受不了他总是委屈着说话,像是做错事的小狗一样跑到走到他身边坐下,和萧瑜认错,她说自己方才一直想着梅音的孩子,就没有听到萧瑜和她说话。
这话一说出口冬儿就后悔了,命中无子的人不止有她一个,还有萧瑜,她先前记着这件事从没忘过,今日也是一时间疏忽了。
还没等萧瑜开口说什么,冬儿忽然凑到他面前在他唇瓣上啄了一口,抱着他说:“殿下,有小孩子没什么好的,小孩子总是很吵闹,挤在我们中间,天天打扰我们做喜欢的事。”
萧瑜因为她的举动一时无措,轻声道:“我没有……”
他看到冬儿投来的目光,转而扬眉一笑,说道:“是吗,冬儿说得是实话吗,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骗我呢?”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那么喜欢抱着村中那些孩子,那么喜欢给他们缝毯子,做小鞋子,又为何今日比梅音还要惊喜呢。
冬儿有时候自己都能骗过,可是却一点也骗不过他。
他早就注意到冬儿望着梅音的肚子出神时的目光了,冬儿其实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无论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的她,因为她从小很少被人疼爱过,她便希望做一个好娘亲,好好地疼爱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她学会了掩饰这样东西,时常欺骗自己,因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要了,那正是从她下定决心要陪着萧瑜走过一生开始的。
这份遗憾,萧瑜无法弥补给前世的冬儿。
他这样看着自己,冬儿以为萧瑜生气了,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伤了他的心,这可是要命的,只要萧瑜不开心,她的心里就痛到无以复加,她上前抱住了萧瑜,说她以后不会再这样说了,让他不要伤心了。
好了,这下换做是萧瑜慌张无主了,他以为冬儿因为孩子的事不开心,却不想就这样把他的心肝弄哭了,遥想冬儿上一次号啕大哭,还是在幽州的时候。
萧瑜先是抱着冬儿哄,哄不好就换成了亲吻,从面颊到唇瓣,从脸上到了身上,冬儿的哭声被他一点点用亲昵又密集地吻堵在喉间,两人从小榻上到了床里,从早上到正午,冬儿早就不是因为歉疚而抽噎不止了。
有时候冬儿也好奇,萧瑜好像真的对房事很感兴趣,可是他不应该这样感兴趣的吧,唉,实在说不上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之,萧瑜和冬儿解释清楚了,可是冬儿也没什么力气回答他了,只有点点头,抱着他,抚摸着他的青丝,无力地回吻着,吻过他冷艳的面容和眼角那颗红痣,想着能用自己的办法让萧瑜舒服一些。
萧瑜为她穿好肚兜,拍了拍她的肚子,告诉冬儿,或许两人也可以有孩子,也说不定。
“嗯嗯,梅音和我说好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二殿下说了不算数,我的孩子也就是殿下的孩子!”
冬儿捂着脸笑着说道,显然她没有听懂也没有仔细去想萧瑜的意思。
可是她没有伤心,这也就足够了。
萧瑜为她擦拭着身体,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吻了一下。
*
梅音送走了冬儿,便又迎来了萧琳,方才冬儿很是激动,和她说了许多有关女子生产的事,梅音都认认真真听进去了,可是如今站在经前看着自己并无任何变化的小腹,她还是没想到自己装着另一个小人,她也有些害怕,万一生孩子的时候会很痛,她承受不住该怎么办?
她看着镜子照个不停,萧琳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她,他还是没有想好要和梅音说些什么,是给她承诺,还是给她安慰?
他思虑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梅音,一想到今后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我能为你承受这番苦难就好了。”
初为人父的喜悦早已经褪去了,如今他心中只剩下对梅音的怜惜。
女子生产绝非易事,梅音是要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太医亦称她身体孱弱,早年积劳,如今怀胎不到一个月便干呕难忍,想必今后所受苦楚不减。
况且,梅音有孕之事隐瞒不长,一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对她虎视眈眈。
故而萧琳想了许久,说了这样一句幼稚的话。
梅音愣住了,看了看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随后用极尽温柔的目光望向他,坚定地告诉萧琳:“我相信殿下会保护好我的,也相信我会养好身体,平平安安的,我喜欢我和殿下的孩子,希望一点点看着他今后长大成人”
萧琳起身从身后揽住梅音,用温热的手贴紧她的小腹,回应着她的坚强,如今这世界上又要多一个他所爱之人,虽然只有一个月的身孕,萧琳却似乎能感受到这个由他和梅音血脉织就的小生命回应着。
今日萧琳忙里偷闲,整日陪在梅音身边,二人亦早早就寝,梅音半靠在萧琳的身侧,似乎很快便睡着了。
夜里听见几声鸦鸣,梅音因胸中憋闷坐起身来,满室寂静,只是窗子不知为何开了一道缝隙,她如今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不能受寒,便起身去关窗,行至窗前时,她下意识向楼下瞥了一眼,似乎隔着层层密叶,窗外站着一个人。
梅音看了看月相,此时院中怎会有人未曾入睡,看那穿着打扮,分明是一个女子,不可能是巡逻的侍卫。
她凑近窗前想要看清一些,那女子却急奔小楼而来,随后便是“吱呀”的开门声。
梅音顿时毛骨悚然,回身跑向萧琳,想要叫醒他,那女子却赫然出现在萧琳身边。
惨白的月光映透她狰狞的笑脸。
薛妙真举着一柄滴着血的匕首,用怪异的神色望着萧琳,一手捧着他的面颊亲昵地爱抚着,一手拿着那匕首,刀尖向萧琳的眼睛逼去,梅音想要尖叫,却喊不出丝毫声音。
她被一个强劲有力的手捂住了嘴巴,回头去看,只看到一张令她毕生难忘的凶恶的面容——那是死去的萧瑰青白淫猥的脸。
他压制着梅音的呼吸,让她根本无法反抗,自己下身衣衫凌乱,腹间早已被鲜血染红,迟来的剧痛让梅音昏坐在地,薛妙真缓缓向她走来,捂着她的嘴巴,将那尖刀刺入梅音的身体,一圈又一圈的狞动。
向后向前,都是她最惧怕的事,梅音无处可逃。
旋即,薛妙真露出一抹邪笑,摊开流血不止的手心,里面似乎是一块尚还鲜活跳动着的软肉。
“就凭你,也配生下萧琳的孩子?”
*
伴着萧琳的呼唤,梅音终于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噩梦,她后背已经被惊出一片冷汗,小腹中隐隐还有剧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是一阵干呕。
她顾不得自己,确认萧琳平安无恙后,扑进他的怀中失声大哭。
萧琳没问她发生了什么,静静怀抱着她,直到梅音的情绪平静下来,伏在他肩头轻轻抽噎。
她在他面前坚强过,亦温柔过,却从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这种令人怜惜的脆弱,只有初见那天,萧瑜将她从萧瑰的虎爪狼牙下救回来时才短短表露。
“没事了。”
他在睡梦中听到梅音呼喊他的名字,便霎时惊醒,看到她被梦魇所扰,却无法唤醒,着实让萧琳好一番担心。
他让人熬了一些安神汤来,能让梅音如此惊惧的事物不多,萧琳不愿让她再劳神思,让梅音重新躺下,一面为她揉着眉心,一面为她捋开散乱的额发。
隔着昏惑的灯火与薄薄的纱帘,送汤药的侍女看不清萧琳和梅音的面容,只看见萧琳风度翩翩,对身侧娇柔的女子极尽怜爱,悄悄扫过一眼,便不敢再看,行过礼后红着脸下楼了。
“有劳你夜深劳动了,这几日要多上心照顾好姑娘。”
萧琳没转头,轻声向侍女答谢,他向来对下人无有苛待,虽面冷神清,却是言语□□风,宽厚体恤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不由得心头一暖,那侍女怯怯地回了一句,“多谢殿□□谅”,便赶紧跑下了小楼。
她关上大门,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吹着夜里的凉风,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殿下这样好的人,自己这辈子能在他身边伺候着,也就知足了吧,哪里像娘子这样好运的,殿下这样疼爱她,自她来了府上,殿下一面都不肯见王妃了。
今天听旁人闲言,好像娘子她今日发现有了身孕了,即便如此,殿下竟然还是和她同寝吗?
“华吟?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给娘子的安神汤送上去了吗?”
“已经送上去了?”华吟还思想着方才萧琳对她说的话,对于同伴所说的话敷衍回答。
容吟不知道她红着面颊,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便出言讥讽道:“平日里娘子使唤你不见你上心,今夜殿下在看着,你竟然还敢睡觉,当心殿下哪日发落了你,你便知道其中深浅了。”
华吟一时被说中了心思,气不过回怼道:“是吗?可是殿下才不会这样呢,好姐姐,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是芳吟姐姐家里出了事,这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你就算是再嫉妒我,也得和我一起做事?”
“关我什么事?你若是没能照顾好娘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殿下第一个便把你赶出去!”
被容吟羞辱了一番,华吟一时生气,见楼上萧琳熄了灯,便在院中四下散心,想着萧琳平日里一颦一笑,竟不自觉走到了颖王妃薛妙真的住处。
这位王妃娘娘的威名,华吟可是听说过的,娘子和她的脾气比起来简直是人人揉搓的面口袋,何况她父亲还是大名鼎鼎的薛相爷,华吟不敢招惹,连忙离开,却不想回身正好遇到了薛妙真。
“参见王妃娘娘,娘娘赎罪,奴婢不是有意要惊扰娘娘的。”
华吟虽声音颤抖着,可是也不惧怕薛妙真,若是她借题发挥把这件事闹大了,说不定还会让殿下注意到自己也未可知。
“夜里地上凉,快起来吧,你没有惊扰到我。”
华吟乖顺地起身,薛妙真望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用手帕掩面,轻笑了一声。
“你是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华吟答道:“启禀娘娘,奴婢从前不在这边伺候,是有一位姐姐家中老母生病,她回乡探望,我才来的。”
薛妙真让她抬起头,不必拘泥礼数,温婉道:“我说呢,这样标致的人,若是从前经常在我身边走动,我一定能记住的。”
“多谢娘娘夸奖。”
华吟的确是好模样的女子,自命不凡,这本无什么过错,只是有些过于自傲,不察薛妙真的弦外之音,如今得了她的夸奖,不禁有些眉飞色舞。
看起来王妃娘娘也是很和善的,不像是传言中那样凶神恶煞,蛮不讲理,想必也是新人不见旧人哭,府里那些人捧着新来的娘子,借机踩一脚从前的王妃娘娘讨殿下欢心罢了。
如此一想,那位住小楼上的娘子的确有些媚气,整日讨好殿下,装出一副和下人交好的模样来,缠着殿下不放。
“如今夜深了,娘娘怎么还不休息,奴婢方才煮了些安神汤,还在锅里热着,娘娘是否要喝上一些?”
薛妙真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哀切,呢喃道:“不必了,又不是给我的东西,我何必喝呢,那位娘子身体弱,说不定一会儿夜里还要劳动你,到时候若是不够了可怎么办?”
她这样一说,华吟到真的觉得梅音平日里常在夜里使唤她,轻哼了一声,讨好薛妙真说道:“这没什么的,她自己身子养不好,喝多少也是无用,无福之人哪里受用得起这些!”
“不可胡说!”薛妙真轻声责备道,又问:“她如今身子不好吗?今日似乎有太医来给她看病了?唉……殿下不让我探望她,她也不来见我,有时候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她啊,如今肚子里有货了,想必是也不装作从前低顺的样子,就这样怠慢娘娘了。”
薛妙真猛抬起头,装出惊讶又惊喜的模样道:“你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有了身孕?”
华吟看她样子颇觉可怜,薛妙真从前和殿下成亲那么久,怎么就没能有个子嗣呢?
“娘娘不必难过,怀上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将孩子生下来才是本事。”
梅音从前伺候过人,知道为仆者辛酸,从没有苛待过华吟,只是华吟如今解题发挥,不经意间诋毁了许多,竟然也忘记了容吟和成碧等人的叮嘱,将梅音有孕之事告知了薛妙真。
“也是好事,想来殿下厌弃我已久,我今生不能再有子嗣了,不过姑祖母曾叮嘱我要为皇家开延血脉,只希望今后殿下能多有几个子嗣就好。”
华吟想起刚才萧琳对梅音温柔呵护,便心生妒火,讥讽道:“娘娘可真是好心,您还不知道吧,那位娘子惯会使手段,将殿下日日留在她一人身边,如今自己有了身孕都不放过,哪里有旁人的机会呢?”
“殿下对谁都是这样好的,如今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多疼爱她一些也是对的。”
薛妙真喃喃说道,说着说着,竟然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掩面拭去。
华吟连忙上前搀扶,道:“娘娘,您怎么哭了,奴婢心直口快,若是有哪句冒犯了您,您可不要生气。”
“我生气什么,只是一连多日没有人和我好好说话,一时激动落泪……唉,你快走吧,若是让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告到了那位娘子身边,她就要不高兴了。”
她虽这样宽慰着,却还是止不住落泪,细问才知,原来是薛妙真多日不曾离开王府,无人倾诉,方才又得知了梅音有孕的消息,百感交集,一时伤心落泪。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若说是我不在意,便是我说谎了,殿下如今应当是已经把我忘了……这几日我少用饭食,眼泪比喝下的水还要多,估计身子是不行了,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华吟愈发觉得薛妙真可怜,扶她回屋休息,她却不答应,看四下无人,将一封信交给华吟,又将自己的一对红珊瑚耳坠摘下交给华吟。
“这信是我写给爹爹的,我与你聊得投缘……妹妹,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把这封信送到薛府上,以这对坠子为信物,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府中人必定赏你千金,算是我求你了。”
华吟一时无法推脱,便一口答应了下来,目送着薛妙真离开,掂量着那对红珊瑚坠子,在自己耳朵边上比了比。
“看本姑娘的心情吧,两个主子,总得让我挑选挑选哪个更好才是。”
薛妙真在暗处看着她,轻哼了一声,她果然是没有看错人,一看见华吟,她就看见一脸要爬床的狐媚贱样,偏偏还是个蠢笨如猪的人,等她为自己办好了事,再好好治一治她这快要踩在自己脸上的气性,好知道自己的手段。
*
第二日晨起,萧琳前去上早朝,梅音知道自己昨日夜里受惊,劳动了不少下人,便趁众人都不忙碌之时,将自己吃不下的点心赏给众人,又分给众人一些赏赐。
华吟借着给梅音打扫房间,留在梅音房内同她讲话,无意间说起了昨夜偶遇薛妙真之事,却不想梅音反应激烈,忙问华吟是否被薛妙真为难。
梅音见识过薛妙真的可怕,也常听萧琳说她残害府中无辜侍女的事,担心薛妙真记恨华吟,便多劝解了几句,让华吟离薛妙真越远越好,她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主。
梅音本是好心告诫,这话听到华吟耳朵里却变了味道,明明昨夜薛妙真不是这样的,在她口中却好像成了什么毒妇人似的。
果然,平时装作一副可怜相,好像是对旁人极好一点妒心都没有,到了这个时候就露出了马脚。
“奴婢没什么事,不过娘子竟然这么讨厌王妃吗?她昨夜睡不着觉,在院中走动,说是平日里太寂寞了,没有知心人和她说话,奴婢并未和她多言,就离开了。”
她瞥了梅音一眼,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我……我不是有意说她不好的,只是有些事你不知道,唉,算了,你没事就好。”
梅音声音渐弱,她回想起刚才所说的话,似乎的确有些过分了,莫不是因为那个梦的缘故?
她真的是在有意无意出言诋毁薛妙真吗?她不想做这样的人。
“不说她了,娘子今日身子可还好?”
“嗯,挺好的,我没有什么大碍,殿下今早什么时候离开的?”
殿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天初见亮便敢去上早朝,还有被她这个麻烦精缠着,华吟打心底里瞧不起她,装作认真打扫,听不见她说话的样子。
因着昨夜的梦,梅音还有些恍惚,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便又问了一遍,这才得到答案,萧琳让人不必叫她早起。
听得出华吟语气中有些不满,梅音知道自己昨夜一番折腾让众人都不好过,心中有愧,也就不和华吟再说话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萧琳下朝回到府中,见到梅音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同她一起到府中散心,他已将梅音有孕之事告知了梅妃,只是因如今朝中形势不明,薛承容势力任不容小觑,他不能耐薛妙真何,故而只能先隐瞒梅音有孕一事。
“说来也奇怪,虽没有有意让你避孕,可是我二人同房不算很多,算着日子当时也避开了时间,怎么就如此的巧,偏偏这个孩子就这样急着到我们身边来。”
梅音笑了笑,她还是喜欢傻傻摸自己的肚子,总归是要再高兴上一段时间的。
“没事,来得巧就来得巧吧,他想尽快见到我和殿下,我和殿下也想见到他。”
她斜了身子,枕在萧琳肩头,简单和他说起了昨夜那个梦,只说她梦见有恶人来抢她的孩子,还要伤害萧琳。
萧琳正欲开口安慰,成碧来求见与他,这才得知,是薛妙真那边出了事。
因上午华吟的话,梅音心中隐隐不安,和萧琳一同前往薛妙真的住处,见到她躺在床上,似乎身体不大好。
萧琳虽不许薛妙真出府,却从未让人在衣食上苛待她,前些日子薛妙真不肯吃饭,他也命人每日细心看管,不让她伤了身体,可是却也不提防她用膳后偷偷将东西吐出,今日摔碎了被子打算自残,万幸被侍女拦下,只是撞破了头昏睡过去。
听罢,萧琳眉头一紧,问众人薛妙真这几日可曾见过什么人,让人严查府中有谁和她来往亲密。
一旁的华吟被吓坏了,她担心是因为昨日自己将梅音有孕之事告知薛妙真酿成大祸,思来想去,把心一横,以出门采买为由,将那封信件和那对红珊瑚耳环送至薛府,又主动承认自己昨日见过薛妙真,只是不曾和她说过话,便以身子不适为由,躲在了屋中。
萧琳所晓医术不如萧瑜,可是也看得出薛妙真的确伤了身子。
成碧再三劝阻道:“殿下,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如今虽然不知道她如何串通了旁人,又怀着什么心思大闹了一场,她生病的消息一传出去,不要说是梅音,就算是您也难当责咎,到时候只会让太后借题发挥!”
萧琳又怎会不知,可是若是放任着薛妙真的身子病者,只怕会危及她的性命。
薛妙真恰在此时醒了,看着多日不见得萧琳,一阵冷笑。
“萧琳,你连杀了我都不敢吗?我就知道,你还是这么天真又好骗,哼,我已经知道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孽种了,你放心,你们两个不死,我化作厉鬼也要来索你们的命!”
萧琳扫了她一眼,随后道:“成碧,去请太医,误了王妃娘娘的身子,你们就担待得起吗?若是她死在了我的王府里,你们就是把这王府拆了重新修改,也弄不干净这片被她染脏了的地。”
随机,萧琳拉着梅音离开薛妙真的房间,命人严加看管,又令成碧彻查究竟是谁将梅音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了薛妙真。
出于私心,成碧不想管薛妙真的死活,出于忠心,他也想为萧琳像一个更好的办法,正焦头烂额之际,恰好遇到了前来府上的萧瑜和冬儿。
成碧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将王府中发生的事告知萧瑜,带他去见萧琳。
一路上,萧瑜已经想好了办法,为薛妙真看病不难,他就可以做,他也不介意做个坏人,再给薛妙真开一味汤药,让她喝过后日日昏睡,也不会伤了身体,好给众人一个清净。
这些都不成问题,唯一值得担心的事只有一样,梅音的身孕是瞒不住的,如今太后称病退避,宫内梅妃无法行动,宫外薛承容亦休养生息,若他们一同对付萧琳,以梅音有孕之事大做文章,萧琳难免分身乏术,萧竞权若是借此威逼立梅音为侧妃,萧琳便不得不从了。
萧瑜看萧琳神色凝重,柔声道:“二哥,其实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于这侧妃的身份,只待他日薛氏一族被我们清算,与薛妙真和离便是。想来皇嫂也不会不愿意。”
“不,我不想委屈了她,薛妙真不会罢休的,如果向父皇妥协,我倒宁愿忍受生离之苦,将她送回幽州去与外祖二人同住,待京城事态平息,再接她回来。”
萧瑜点点头:“我也是这样设想,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此对你二人都好,皇嫂也可以在那里安心养胎。
萧琳自嘲般轻叹一声:“当日是我让她坚定信心一同回京来,如今又要将她送出京城,真不知道要如何将此事告知她。”
“二哥,我今日正是为此事前来。”
萧瑜神色一冷,示意成碧关紧门窗,随后突然质问成碧:“我到底能不能信你对二哥的一番真心?”
成碧一时色变,问萧瑜为何要这样说。
昨日冬儿和他闲聊,提及梅音对有孕一时十分疑惑,计算着日子,一月前她与萧琳同房不多,而且她自己也有意喝着一些汤药,避免过早有孕,反而给萧琳带来麻烦。
萧瑜知道梅音与萧琳的品行,二人不是耽溺情爱不顾大局之人,若是差错不出在二人身上,想必周边的人脱不了干系。
昨日离开时,他向成碧要来了平日萧琳煮药用的罐子,回家后煮又用那药罐煮了一些清水,对照着一些可能的药物,一一查尝,发现其中有一味催房事的用药,还有一味助生育的药。
上一世萧琳之死给萧瑜留下了阴影,他再三叮嘱成碧要小心谨慎,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萧瑜也是恨铁不成钢,一时迁怒成碧。
“我日常用药是母后从前的侍女茯苓姑姑看管,这……”
萧瑜也不知此事,向成碧赔罪后,请成碧去查这位茯苓姑姑,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萧琳一时只觉头痛难忍,扶额在揉着眉心,不多时便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
“今日来拜见二哥,除了这暗药之事,还有一件,我动用一些江湖力量,打探到一些有关银筑将军的线索,本想和冬儿动身前往,如今还是先留下,为二哥分忧吧。”
萧琳摆摆手,答道:“没事,你们去吧。”
“二哥不要这样说,听杨羽说,今日萧竞权在朝堂上夸奖二哥了?”
“呵,谁知道他又动了怎样的心思。”
萧瑜笑道:“对于这件事,二哥可要好好感谢我了。”
“哦?为什么?”
“臣弟给四哥使了些绊子,也算是给二哥解解围,免得一群人整日里盯着二哥不放,萧竞权担心二哥明日就要起兵夺了他的皇位。”
他十分自豪地说:“不过呢,臣弟喜欢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近日来有一位言官大人,总是处处挑二哥的不是,臣弟本以为是他受了旁人指使,却不想他是真的一门心思怀疑二哥对萧竞权有二心,因此,在乡下闲来无事时,我就请了几位江湖人士入他府中,做了一些梁上之事。”
“好了,什么梁上之事,别卖关子了,你到底做什么了?”
萧瑜笑道:“自然是用四哥的笔迹伪造了些诋毁二哥的书信,放在他的书房中,买通他一位门客,让他告到了其他言官那里去,之后萧竞权就派秘卫到他家中搜查了。”
萧琳本因自己府中的事头痛不已,被萧瑜一番话气笑了,紧缩的眉头也就此舒展开来。
“我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罢了,你的办法比我多,就这样去做吧。”
“二哥心善,人不犯你,你也不犯别人,可是我知道的,四哥的野心从来就不简单,当日我就是吃了他的亏,才落得那般下场,更何况,这些日子他被萧竞权打压惯了,想必也察觉到了什么——”
“二哥,我怀疑他在密谋哗变。”
风云随变化
萧瑜此言一出, 萧琳反倒想起近日来萧珍的确有些异样。
当日梅妃生辰,萧珍在席上醉饮,期间以醒酒为由离席, 不多时,又差人来请萧琳到岚池叙旧。
萧珍与萧琳虽交往不深, 可是二人并无矛盾, 萧珍之母也曾与圣敬皇后交好, 为人和蔼慈爱,故而萧琳对萧珍并无多少怨恨。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宴席上醉得奇怪。
果然萧琳赶到岚池时, 萧珍面无醉意,只是低头借月色望向池中游鱼,身形落寞孤寂。
看到萧琳前来,萧珍也不多做虚言, 第一句话便问:
“二哥, 我从前以为你是真的不愿意争夺皇位,我这样说,该不会给我们二人惹来麻烦吧?”
萧琳不禁蹙眉,不解为何萧珍忽然说起这样的事。
岚池距离紫宸殿不过两个宫苑, 宫中的御卫和秘卫藏在各个角落, 他可不想因言行有失,被萧竞权留在宫中罚跪。
“父皇在宫中眼线众多, 你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今后就不要再讲了。”
看他讲话这样冷淡, 萧珍脸上也没了笑意,冷嘲道:“果然呢, 二哥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之人,不像我……二哥便放心吧,我不是来害你的,说上一句话无妨的。”
萧琳听得出他言语不善,便回答了刚才她的问题。
“若说是无意争抢,这样的话你也不会相信,可是我并不在乎父皇将皇位传于何人,我身为皇子,被父皇封为颖王,受泽百姓俸禄,若是天下大乱,黎庶遭难,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萧珍站在月光的背侧,让人难以看清他的面目,只是能在月色逃脱阴云禁闭时偶尔看见他眼中晦暗的闪光。
他又说道:“二哥这样讲话,可真是折煞臣弟了。”
萧琳不解,问道:“为什么?”
“谁人不知道二殿下出身嫡长,才学品行兼备,即便因皇嫂之事与父皇离心,可是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父皇他疼爱二哥,看中二哥!单单是这一点,二哥就赢过我太多了”
“可是我呢?”萧珍轻叹一声,“无论我做什么,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父皇永远都是对我百般戒备,怀疑我有异心,就连从前的……就连从前那个人,幼时也是得了父皇百般疼爱的,我都看在眼里,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
萧琳本想告诉他,萧竞权没有真心疼爱信任过任何一位皇子,可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只告诉萧珍,他无意和萧珍争抢什么,如果他有心去夺皇位,那便好好去做,让萧竞权满意就是了。
萧珍凝望着萧琳的身影,嘴唇蠕动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月光洒落在白玉石阶上,映着他的面色惨白。
良久,他开口道:“听闻二哥前些日子从幽州回京,身子便一直不好,二哥今后也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寒风测测,如同他说这句话时一样失了温度。
半晌,萧琳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了,调查太子谋逆一案,你亦伤神颇多,世子年幼,你身为人父,也要多多陪伴在他身边,悉心教养。”
萧珍走近了他一步,却依然站在阴影中:“哦,二哥就不会嫌弃我狠毒吗?”
“你说什么?珍儿,你是指前几日查案之事吗?”
“正是,这几日来,我听到不少人说我是心狠手辣之人。”
萧琳不解萧珍为何说起这件事,不过他的确有所耳闻,有时遇到朝臣议论,他也会出面为萧珍辩驳。
“古往今来,酷吏千万,皆是被人称为‘狠毒’,可是他们所作,不过是各为其主,遵丛皇命罢了,既然父皇托重任于你,你也做得不错,何必多想?朝中党争不断,言官相伐,这些风言风语,何必往心上去?”
萧琳没有说谎话,亦没有半句虚言。
“……好吧,既如此,多谢二哥。”
随即,萧琳离开岚池,此后便再也没有和萧珍说过话,以往萧珍每月都来府中拜见,这个月却依旧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如今回想起来,当日的萧珍,的确是十分奇怪。
*
“你既说他密谋哗变,可有什么证据?此事是你的人私下探明所知,还是那杨羽告诉你的?”
萧瑜答道:“父皇尚不清楚此事,是我自己的人查明,只不过如今并无证据,这几日睿王妃又有了身孕,四哥府中看管严密,并无太多消息。”
“我也会让可靠之人留心朝中与他交好的那几位大臣。”
此事暂且说定,两人又说起将梅音送回幽州国公府养胎一事,萧瑜认为太子谋逆一案事发,此时正是一个好时机。
二人商议,由萧琳写信告知老国公与国公夫人梅音有孕一事,劳烦老国公上表,称因太子谋逆一案慨叹自己教女无方,若非当年嘉敏夫人德行有失,也不会任太子为旁人教唆,闹出此番大祸。
如今太子妃与太子和离,小郡主尚年幼无人抚养,萧竞权缅怀当年圣敬皇后,必然体恤老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届时,萧琳便可提出将小郡主往幽州,借机带梅音离京。
二人商议做定,萧瑜便去处理薛妙真,他为薛妙真开了一道药方,命侍女灌下,后不多时,薛妙真便陷入沉睡。
不得不说,在狠心与决心两方面,萧琳还尚未见过哪个女子比薛妙真更甚。
她这样娇生惯养的人,为了报复萧琳和梅音,竟能隐忍不发,将自己的身体拖垮成这副样子。
相比从前,她的确是长进了不少,可是这样的毅力与决绝,却是长在她那世间最阴狠歹毒的心上的,说来可悲可叹。
*
却说华吟从薛府离开,得了薛承容的赏银,禀报自己见过薛妙真后便躲在屋子里,不敢见人。
她担心自己透露娘子怀孕的事被人发现,更担心如今她手中这一袋沉甸甸的金子。
这是她为奴为婢几十年也赚不来的钱。
薛府的人说,只要她继续为薛妙真传递消息,将萧琳身边的事如实禀告,这样的金子还有很多。
这世上的人说到底都是一个样,没有钱物堆养的便是恶人穷人烂人,有钱便是有权,便是善人富人好人。
她这一辈子的苦命,正是因为托生在了穷苦的庶民家中。
父母给她一条命,让她生了个好模样,这已经是最好的馈赠了,其余的不足她不能怪罪,剩下的便全都要自己去拼杀一番了。
华吟一点也不傻,她明白,小楼上那位娘子和颖王妃她只能选一个。
如今她已经和薛妙真站在一边,说不定今后薛妙真重得了殿下的喜爱,她还能做一个侧妃,到那时自有她的手段去对付薛妙真。
看得出来,二殿下的确是喜欢那位娘子的,如此的情投意合,想必不好好用些手段,不能入得了殿下的眼睛。
华吟现在已经学会了那位娘子的手段,不过就是语气软一些,眉目和善一些,哪一个女子学不会?
她决定再去看看薛妙真。
华吟一路蹑手蹑脚到了她的住处,却恰好遇到一位相貌俊朗的年轻公子,与殿下有几分神韵相似,却又有一些异域风姿。
特别是眼角处好像有一颗红痣,像是从他那双灼人的眼睛里落下的星点火光。
她向那公子行礼,他似有心事,淡淡回礼。
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转身,让她停下了脚步。
“等等——你转过身来。”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明明是这样年轻,素衣素冠,不似富贵子弟,却只用两个字就让她定在原地不敢动弹,周身的气魄冷得怕人。
华吟本就心虚,如今声音更是比平日低了几倍,像是一只被人擒住七寸的蛇。
“哦,没有什么吩咐,”萧瑜打量着她,秀眉一扬,“只是看你有些眼熟,你不是照看王妃娘娘的人吧,总觉得之前在哪里见过你。”
“这……奴婢,奴婢就是照看王妃娘娘的啊,公子想来记错了,奴婢看您也有些面生,不知公子是——”
萧瑜温声答道:“我叫卫兰,是殿下母家的族中小弟,也是一名郎中,昨日才入京拜见殿下。”
“竟是这样,有劳公子为我们娘娘治病了……奴婢方才外出采买,照顾不周,想必公子口渴了吧,公子可要来喝杯茶?”
萧瑜正欲回绝,冬儿忽从远处来了,她眼里只有萧瑜,跑近了才注意到了华吟。
见这个女人和卫兰举止亲密,又梳着妇人髻,想必二人已经是夫妻了。
华吟心中暗叹可惜,这样俊俏的郎君,怎么就早早娶亲,还是这么一位相貌不算出众,看起来冒冒失失不懂礼数的女子。
真是好生叫人遗憾。
“若是无事,奴婢还有事要做,先行退下了。”
“嗯,你先等一等,”萧瑜又叫住华吟,这一次却上前几步,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王妃娘娘屋中那瑞兽香笼里的灰该清一清了,你也不要把它放在床边,只放在小榻那里就好,如今她用着汤药,更要少用些香料。”
“是,奴婢告退。”
华吟被他一时靠近,惹得有些脸红,连忙离开此地,没有看到萧瑜眼角逐渐凝冷的笑意。
冬儿和萧瑜两人目送着华吟离开,冬儿见萧瑜一直看着华吟的背影,问他为什么盯着人家看。
萧瑜思忖片刻后说道:“自然是因为看见了美人,想要多看几眼,我见到心仪的美人就挪不动眼睛了。”
冬儿想了想,好像的确是很美丽,比她见过的许多人都要美丽。
看她不做声了,萧瑜轻笑着问道:“怎么了?冬儿可是吃醋了?”
他倒是希望冬儿能多吃醋,毕竟萧瑜还没见过几回冬儿吃醋的模样,那是十分可爱的神情。
如今冬儿不比从前了,总想着做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少了好多小女儿的情态,有时甚至让萧瑜十分苦恼。
前几日他和冬儿在冬儿外祖母家中小住,前几日还好,过了不到三日,不知道怎么就在村里传开了冬儿的夫婿十分貌美俊俏这样的事,村里人闲话多,这件事又很快传到了邻村。
村民们都是喜欢眼见为实的,既然是貌似潘安的男子,那必然要亲眼见到,仔细品鉴一番。
因此,除了经过冬儿外祖母家驻足的男子与村妇,更有村里村外的小女儿来冬儿家里,借着要听冬儿说皇宫中的事,偷看萧瑜。
乃至于后来,那些小丫头连找冬儿玩的借口都不要了,进门便直奔着萧瑜,要直接和他说话,把他围堵到出不去院子。
那些女孩子几乎都要强拉着萧瑜跑掉了,可是不管萧瑜如何可怜地望着冬儿,冬儿就是傻傻的,一点也不吃醋,还说看到有很多人喜欢萧瑜,她很开心。
后来迫不得已,萧瑜给冬儿提醒了有关卫玠的事,传言卫玠就是被人看死了,如果冬儿心疼她,便不要让那些小姑娘整日到家里来。
冬儿这才觉得的确不太好,可是她也没有办法。
最后还是萧瑜自己想了个坏主意,告诉那些小姑娘,邻家那位苏公子更是风流倜傥,如今正是弱冠之年,尚未娶亲。
“被人喜欢是一件幸运的事,应当心怀感激。”
这话是她教给冬儿的,但是他其实没有那么大方,他看见别的男子和冬儿说话,却是会打翻醋坛子的。
萧瑜很想问问冬儿,她为什么就不吃醋了。
面对萧瑜的提问,冬儿摇了摇头。
她说,虽然方才那个女子很美,可是一定不是萧瑜喜欢的那种,萧瑜看自己满意的人的时候才不是那样的眼神,而且她一直记得,萧瑜喜欢的是艳丽的大美人,方才那个女子更妩媚一些。
“冬儿就不算是艳丽的大美人,我却一样很喜欢呢。”
这话倒是能让冬儿心里不是滋味,她如今也爱打扮,爱漂亮了,有时候也会悄悄比一比和别人谁更好看,盯着镜子看很久,还自己偷偷高兴,萧瑜好像很久没有夸她漂亮可爱了。
“那冬儿算是什么样的人?”她委屈地小声说道。
萧瑜看着她,随手将折扇插在身后腰封中,为她摘了一朵茉莉花插在鬓边。
“我想想,嗯,冬儿自然是我第一眼看见,就忘不了的美人了。”
“哼,我就知道殿下又是故意戏弄冬儿,殿下最坏了,总也逗我。”
虽是这样说着,刚才萧瑜的话却很是让冬儿受用,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萧瑜轻抚着她的脸,柔声安抚道:“也不全是戏弄你,方才那样夸奖她,的确是这女子有些不同寻常。”
“所以殿下不喜欢她是吗?我不喜欢她呢。”
冬儿一边摇头一边说道:“她虽然很漂亮,可是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好像装着很深的心思,就说了那么一句话,眼睛却转了好几个来回,从前宫里有个小宫女就是这样的,总也有事没事就欺负我!”
“后来她怎么样了呢?”
“不太清楚了,偏偏嬷嬷们还很喜欢她,也许这时候在宫里已经成了管事了吧……”
她生闷气的样子也十分有趣,张牙舞爪,语气凶狠,只可惜是不会咬人的小奶猫。
萧瑜将冬儿揽入怀中安抚安抚一番,答道:“冬儿说得很对,我也很不喜欢她,而且她还是一个骗子。”
华吟千不该万不该对着萧瑜说谎。
一来他记人很准,凡是见过一眼便不会再忘,无论是声音体态,容貌步伐,他都可以一眼分辨。
二来,他也算是两世为人,察人颇深,华吟一开口,他便知道此女心虚不已,满嘴谎话。
她明明就是服饰在梅音身边的人,却说自己是薛妙真身边的人,暗中探访,想必是暗生蛇虺之心,内藏奸诈。
方才他有意试探,提起那个瑞兽香笼,可是就连他这个厌恶薛妙真的人都知道,薛妙真从来都不熏香,如果华吟真的服侍薛妙真,怎会不知她日常的习惯?
他看了看冬儿,柔声道:“冬儿,你想不想学一学怎么样收拾坏人?”
*
难得今日萧瑜和冬儿留住在了府中,梅音又听说薛妙真安然无恙,心中也畅快了不少,便留下冬儿和她一起到小楼的偏屋去睡。
两人本不缺觉,又许久没有一起同睡一张床,自然只是解了发髻,挽手躺在床上说话。
冬儿告诉梅音,如今她有了身孕,就要仔细提防着身边的人了,按照以前干爷爷和姑姑们说的,宫里很多娘娘就是怀着孩子,不明不白,就让人给害了,还有些死不瞑目的。
虽然说害人的人都该死,都会遭报应,但是不能什么都靠老天和菩萨惩治恶人,梅音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两姐妹平日里就什么话都说,梅音自然不避讳这些生生死死的话,冬儿一边说,她也一边连连点头。
梅音也依稀记得几件这样的事,好像有给人下药的,还有给人做下人蛊咒的,总之那些个嫔妃们为了争宠,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不过冬儿,现在我是在殿下身边,也不是在宫里,我身边这几个姑娘都是心灵手巧,为人和善的,我对她们也都不错,应该没事的吧。”
冬儿真想现在就告诉梅音,她身边有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可是梅音却一点也不知道,还在傻傻给别人说好话。
萧瑜和冬儿说,以后她也会做皇后,她身边也会有很多人讨好她,萧瑜也会全心全意宠爱她,可是冬儿不能失了戒备,什么人都相信。
他还说,要让梅音亲自发现这个人的真面目,才是对梅音好。
这里面的道理太多,弯弯绕绕也太多,其实冬儿现在也没有明白萧瑜要做什么,那就跟着他去做好了。
“嗯,那就挺好的。”
冬儿挽着梅音的手,指尖滑过她袖口绣着的小花,说起自己这几日没有做针线活,好像又不行了,她很羡慕梅音什么都学得会,就连习武那么难的本领都能学。”
“可别夸我了!”梅音拍拍她的手。
“我学什么都学不精,不过就是略知皮毛罢了,这下子我一连十个月都不能习武了,估计先前学过的就都忘了。”
梅音说着说着想起了今晨的事,呢喃道:“不过,说起来,她们似乎也不太喜欢我,不爱和我说话,可能是自我来了之后,她们夜里要照顾我,也睡不好觉,对我有些不满。”
冬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什么夜里要照顾你呀,二殿下说昨天晚上你做噩梦了,是这几日一直都做噩梦吗,我教你,你用红果和桂花还有黄糖一起煮,晾凉之后洗漱前吃上一些,哦,那些汤汤水水的也要喝一口,这样就不梦魇了,晚上还不怕热。”
“行,虽然我不是经常梦魇,但是听起来好吃,我没事做就吃一些解解馋。”
两人笑闹了一阵,冬儿还是没忘记问梅音为什么要晚上被照顾。
梅音知道这件事是躲不开了,红着脸告诉她,是因为有时身下的被单会弄得潮热,睡着不舒服。
冬儿又问:“那为什么会弄湿啊?”
“……就是,有时候夜里闲着无事,便会和殿下亲昵一会儿……”梅音尽量委婉地说,萧琳看着文弱,薄衣下的身子却不是那回事,有时候欺负她狠了,她的确有些吃不消。
冬儿转过身去,看着梅音捂嘴憋笑道:“嘻嘻,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脸现在红得像猴子屁股!”
“诶呀,你真是讨厌死了!我今天要好好收拾你!”
梅音掐着冬儿的痒肉,一直等她笑到没有力气了,直到她她连连求饶才放开。”
两人闹得累了,又重新躺下,梅音枕在冬儿手臂上,轻声说:“我们以后也要经常在一起这样玩闹。”
“好。”
冬儿点点头,说自己有些口渴,想要做一些冰粥喝,也正好给梅音做一点山楂锅盔,免得她这几日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
梅音今日睡得足,加之如今侍臣尚早,想和冬儿多玩一会儿,便也不急于睡觉,便起床梳了个方便的发髻,一人提了一盏小灯,打算摸到萧琳给梅音安排的小厨房里,偷偷吃些东西。
正准备一起下楼,却迎面撞见了一个人从萧琳的书房惊慌失措地逃出来,险些冲撞了梅音。
掉落地上的灯盏照亮了那个女子煞白的容颜。
那人正是华吟。
她画着与梅音相仿的妆容,穿着一身漂亮的薄衣,说是薄衣,倒不如说是只剩下了寝衣。
见到梅音,华吟面上惊恐的神色不减,可是这样的惊恐,很快被难以言述的怨毒侵吞。
梅音只觉周身一寒。
天地任从容
出于心虚, 华吟在人定前特意拜见梅音一面,说是梅音这两日所用饭菜不多,普通的饭菜往往吃上几口便觉得恶心, 自己便学着做了一些点心,或许能和她的胃口。
梅音那时刚刚因晚饭时的鱼汤吐过, 身子有些虚弱, 冬儿便替她回了话。
华吟见今日遇见的女子竟然是娘子的朋友, 不免对冬儿多看几眼,心想这两人还真是孪生姐妹一般,都是一副懵懂无知任人欺的相。
万幸的是, 她没有看见自己往薛妙真的住处去,也没有听见卫公子和自己说了什么。
华吟听着屋里梅音干呕咳嗽声不止,心下便有了注意,假意奉茶, 似是无心一般问起, 如今时候不早了,不知今夜萧琳是否会来小楼休息?
冬儿眨了眨眼睛,告诉华吟:“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呀,他们才是做夫妻的人, 我再陪一陪你们娘子就走了, 不会打扰她和殿下。”
“哦,是这样……”
“怎么了?”冬儿问道,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华吟似是为梅音做考量, 回答道:“娘子有喜后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奴婢也是听说, 女子有孕之时,身上阴气颇重, 而男子阳气则盛,故而必然要和主夫避嫌的,否则传到外人耳朵里,一来女子丧失贤德,而来也会使主夫染病……我们娘子身份到底特殊,总是小心一些才好。”
“还有这样的事?”
冬儿想了想道:“从前只听说过,来月信时女子不能与丈夫同床,没想到有孕时也不行。”
“那好吧,今日我留下陪她,刚好,我们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我也好好照顾她,一会儿我会向二殿下禀明此事。”
冬儿还说,既然娘子有孕,身子不适,想来也不能时常陪着二殿下,拜托华吟和旁人今后要照料好萧琳。
当下华吟便喜不自胜,带着自己的食盒离开,下楼时还看到萧琳的书房闪着灯火,将他风度清雅的身子映在窗纸上。
与容吟一同为冬儿和梅音送水后,华吟便回屋换了身衣服,躲着容吟,待她离开小楼,便捧着盏酸枣川芎汤叩响了书房的门。
“有什么事吗?”
虽夜已深,他的声音比当日对华吟无意间说话时还要轻柔,华吟亦娇娇柔柔地回道:“奴婢为娘子熬了些酸枣川芎汤,想来殿下近日操劳,便也给殿下盛了一碗。”
萧琳轻咳了一声,温声道:“你是新来这边伺候的,不懂我的规矩,本王夜里没有喝羹汤的习惯,你留着与容吟分了吧。”
华吟面露喜色,她没想到萧琳记住了自己的声音,知道她是谁,果然殿下不是看不见她的心思的。
“是,殿下恕奴婢鲁莽之罪,只是,奴婢还有一事想要禀告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让奴婢进来?”
屋内动笔书写时的食叶声停下了,萧琳似乎是起身望着门外凝视了一会儿,才说道:“好,你进来吧。”
“是。”
如今薛妙真病得起不来床,楼上那位也无法服侍殿下。
容吟以为,她自有手段留住殿下的心,她可不信什么花前月下的盟誓,偏要不自量力,在这个时候撞破头和薛妙真抢颖王妃的位子。
只要殿下肯要了她,哪怕是再小一个名分,她便有办法在这王府里立足,终有一日成了着颖王府说一不二的人,到时候不管是薛妙真还是娘子,都要向她俯首。
她似乎已经隔着窗纸,看见了殿下那素淡雅洁,色如润玉的脸。
华吟将汤盅放下,细白的手指缓缓推开门。
吱呀一声,她的脚步比先前更轻,莲步轻移,跨入书房,地上那盏酸枣川芎汤映着屋里的烛光,又转瞬即逝。
“咦?”
华吟进门的刹那,屋内的烛火忽然熄灭,她以为是萧琳为她熄了灯,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暗喜。
果然,殿下不是看不到她的心意的。
借着稀薄的月光,她依稀能看见萧琳的身影,看他坐在椅上,即便看不清面目,身姿亦引人想入非非。
华吟想起来许多次自己悄悄偷看时,萧琳对自家娘子那百般怜惜疼爱的模样。
她娇娇柔柔喊了一声殿下,便要往萧琳怀中去坐。
然而,华吟还未沾到萧琳的一片衣角,便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面前那道身影十分嫌恶地向后挪开椅子,似乎是连离她近一些都觉得恶心。
屋内重新亮起了灯火,华吟这才看见萧琳身后还有一个人负手站立,一道冰冷的目光辰辰压在她身上。
正是白天里她见到的卫兰公子。
可是如今,已经容不得她多想了。
双腿已经失去了直觉,而这种魂魄渐渐离体的绝望让华吟哑然失声,双腿,腰身,再到颈项,她就连呼吸的自觉都要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了,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喊不出。
萧琳坐在椅子上,凌厉冰冷的目光毫无一分一毫怜惜地投向她,这绝不是华吟所见到的,平日里待娘子体贴呵护,极尽温柔的殿下。
萧瑜方才掷出一枚棋子,封了她的死穴,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她就会因全身经脉逐渐被封死,气绝身亡。
“她待你不薄,你这样做把她放在怎样的位置,又把本王当做什么人?”
萧琳的面孔半隐在昏黄不定的火光中,他的面容还是那样精致俊秀,只是冷如冰霜,眼眸间唯余杀意。
“本王府中不留不忠之人,亦不留自轻自贱之人,如今你所得的一切,皆是你自己选的报应,旁人奈何不得。”
华吟仰脸望着萧琳,她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是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如今她喘不上气,精巧别致的脸蛋憋得青紫,以往清丽妩媚的容貌如今无比狰狞。
她只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被践踏在脚下,在萧琳的眼里,她不过是一条狗。
其实她应该感谢自己的主子是萧琳,若是换做萧瑜,她又怎会如此满目惧怨,苟活于世。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来人是容吟,她看着衣着单薄的华吟,冷哼了一声,将华吟藏在二人所住的屋中,那一袋从薛府得来的金子交给了萧琳。
华吟浑身颤抖不挺,玉葱似的手指在地上拼死抓着,希望能抓到一根看不见的救命稻草。
“奴婢望殿下恕罪,华吟做出了此番大逆不道之事,是奴婢没有看管好她,险些让她酿成大祸……想必这袋金子就是她从王妃那里收得,将娘子有孕之事告知了王妃。”
容吟望向华吟,俯下身便是重重一掌,打得华吟眼冒金星。
“我早就劝诫过你,殿下绝不是贪溺声色之徒,你不仅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意图谋害娘子,当真是罪该万死!殿下,这样的人决不能留!”
萧琳摆了摆手,让萧瑜解了华吟的穴道,让她明日就滚出颖王府去。
华吟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发落了,瘫软在地,随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没成想开门就见到了正欲下楼的梅音和冬儿。
梅音被萧琳宠着不假,可是却也没有宠坏了脑子,一看她的穿着打扮和面上的神色,就知道方才大约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一二日来华吟奇怪的话,不觉脊背发凉。
她居然为着这样的人不轻不重的一番话,伤神难过了许久。
萧瑜带着冬儿离开,留下梅音呆呆站在书房门前,直到萧琳过来挽住她的手。
“是你们商量好要我来撞破此事的吗?”
“也不全然是,本来想着今晚好好训斥她一番,明日她向你亲自赔罪之后,再赶她出府。”
萧琳的指腹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摩挲而过,梅音似乎不大开心。
“算了,把她赶出去就好了,她可真坏啊……今日还试探我,说我我太怨恨薛妙真了,我可真傻,我现在变得很笨很笨了。”
萧琳看她就快要哭出来了,便将她抱到书房,让梅音坐在自己身上,两人面对着面。
“不怪你,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说来是我的错,疏忽了你身边的人,平日里也对这些下人太过纵容,从让他们有胆量生出二心。”
梅音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明明对华吟那么好,那么信任,知道她是接替从前的芳吟,担心她被旁人排挤,还要容吟多多提携她,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说来,我也没有做得很好,还是瑜儿告诉我华吟有异,不然真的不知道要把她留在你身边害你多久?”
“不怪殿下,这世上总有好人和坏人。”
她又想了想,将眼角噙着的泪水擦干,轻声道:“其实殿下也有错,殿下把她迷住了,我也要学薛妙真,殿下不要对下人太好,我也要嫉妒。”
萧琳在她后背上轻轻拍打的手停下来,脸上终于有了微笑。
“可是如果这样来算账,这就是你的错,因为你从前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和他们多半句闲话。”
梅音想起从前的萧琳,的确啊,他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也不知道哪一个萧琳才是真正的萧琳,不知道是她变得和萧琳一样了,还是萧琳变得和她一样了。
她换了他另一边肩头靠着,有些放纵地在他的身上汲取温暖。
“冬儿和我说你方才又难受了很久,刚才你们二人是要去吃东西是吗?想吃什么?”
“不饿了,就是想着,今后一段时间要回幽州去,不能和殿下在一起,心里空落落的,冬儿和九殿下也要离开了,殿下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人欺负了去。”
萧琳亲了亲她的额头,便问梅音,他如何会被人欺负。
“就是,以后殿下遇到了麻烦的事,也可以告诉我,我来为殿下分忧,我虽然不如九殿下那样心思深,但是也是很有用的。”
“好,在幽州你就见不到我了,想来会有不自爱的男子凑到你身边去,如果有人说我的不好,想要把你骗走,你也要向今日这样,好好给他一番教训。”
*
冬儿和萧瑜回到住处时已至深夜,马车里萧瑜一路抱着冬儿不放,让她乏意更重,故而下车时,又是一路被萧瑜抱到了屋内。
萧瑜总是喜欢抱她,从前就是这样的,一点也不会腻味,不过冬儿也喜欢趴在他肩头,手脚并用地圈住他的身体的感觉。
路上,萧瑜问她今日学会了什么没有,冬儿想了想回答,她今日学会了要认真识人,不要被假装和自己交心的人骗了。
“这一点不是应当早就学会了么?我以为你和梅音这次都明白了,不必太过心善,不必总是想着办法对所有人都好,这世上偏生是有一种人,你越是善待他,他反而愈发记恨你。”
似乎的确很有道理,冬儿想了想从前发生过的事,她和梅音总在认识的人身上吃亏。
她告诉萧瑜,她学会了,以后要多长心眼子。
“不过,如果刚认识殿下那时候,我对殿下不好,提防着你,或许就不会和你一直在一起了。”
萧瑜停下了脚步,出声辩驳道:“可是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转而想想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倒也的确是“对他越好,他越记恨你”。
萧瑜本想给冬儿讲讲道理,让她以后别被人卖了还数钱,可是几句话却把自己批驳了,总觉得不对,冬儿现在是越来越不好哄骗了。
“没有没有,我是想着,还是要多多和善,这样总没错的,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明白如何提防别人,我喜欢的人都可好了,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过大亏呢。”
“嗯。”
冬儿不知道萧瑜怎么了,走路的脚步慢了下来,声音又变小到只有她能听清了。
快要进门时,冬儿想到了什么,忽然要从他怀中下来,让萧瑜不要进屋,先等一等她。
萧瑜倚在一旁的廊柱上静静看着冬儿,听她在屋内折腾了一阵,才打开门让自己进去。
他问冬儿做了什么坏事,不能让他知道,冬儿又让他猜,还说这次如果萧瑜还是猜不出来,就要每日起床后都亲亲她的面颊。
从前是萧瑜提这样的要求,如今换成是冬儿了,倒不是萧瑜不愿意和冬儿亲近,只是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当时让冬儿这样做,一来是觉得她太过害羞,而来是觉得冬儿可爱,萧瑜唯独忘了把自己考量进去,他这一世是个正经的男人,每日清晨来上这样一回,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耐受不住。
那双绵软的小手捧起自己的脸,含情的杏眼直直地望着他,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脸蛋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便一片红粉,随后挽着他的手臂,轻声呼喊他的名字,又或是叫殿下,再有时叫夫君。
萧瑜自己玩脱了,就悄悄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了,现在是冬儿想要。
他做了好一番斗争,最终还是指了指床铺,说冬儿刚才藏了一样东西在那里。
“啊,你怎么知道的——”
冬儿努努嘴巴,但还是开心地拿出来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里面是一件黑色的云纹外袍,一看便是上好的用料,价格不菲,且是时下流行的广袖袍,适合夏日里穿。
“这几天日头热了,你也好久没有穿新衣服了,我就拜托白天来院里帮着干活的那个姑姑到铺子里给你做了一件衣服,没想到她已经放在屋子里了。”
她将那件外袍提起,那衣服几乎要和她一半高了。
“好看吗?我觉得你穿黑色的衣服最好看了,我还给你配了一条浅色的腰封,这个腰封是我画的花样,我自己做针线活还是不好看,梅音说她以后再教我。”
“好看,我很喜欢。”
萧瑜说话和别人不一样,他一句话说的字越少心情就越好,冬儿听他这样说也就开心了。
“你喜欢就好,现在时候不早了,明日起来你换好,看看合不合适。”
清冷的容色藏不住心底的柔软,萧瑜用手轻抚那件衣裳,柔声安抚道:“无碍,一定合适的,我看得出来。”
他抬起眼眸,似乎是在重新审视她一般。
“冬儿,这件衣裳不便宜,你若是缺钱了记得告诉我。”
她平时不爱买东西,这一点确实让萧瑜时时犯愁,冬儿总是太容易满足了,可是他还是经常给她许多银子,担心亏待了她。
一提到这个事,冬儿更兴奋了,她告诉萧瑜,如今她赚了大钱了,那天闲下来算了算,加上萧瑜给她的银两,都够买下两间幽州住时那样大的院子了。
细长的凤眉轻扬,萧瑜被冬儿拉着手坐在桌前,她拿出来一个账本,告诉萧瑜,之前她将字画托给别人去买,原本没有什么起色,可是从乡下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写的字忽然就在京城里炒得火热,如今她手边的字画都卖出去了,赚了许多钱。
但是有一件事,冬儿不是特别开心,她崇拜楚琳琅,也学着楚琳琅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避免被买字的人认出来,因楚琳琅前世自号逃涯先生,早年被人认作是男子,冬儿还特意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老饕红袖,没想到反而更被人当做是男子。
她自顾自说了好久,说得自己意会高兴一会儿生气,说完后才看到萧瑜望着她浅笑。
萧瑜不爱笑,但是笑起来看人却让人一点也承受不住,有时候冬儿都希望,萧瑜最好是凶狠又阴冷地看着她。
“怎么了嘛……”
她走到萧瑜身边抓他的衣袖,也不知道萧瑜又在笑什么。
“那个名字起得不好吗?我想了好久的,因为我喜欢做好吃的,这样看起来也潇洒一些。”
她解释地越认真,萧瑜就越是揽着她笑得开心,直到最后朗声大笑。
趁着冬儿心怀委屈,求他不要再笑了的时候,萧瑜把她揽在怀里,亲吻着她,一点点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寸寸剥夺她的理智。
他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亲她了,冬儿只觉身子软得厉害,十分没出息地缩在萧瑜怀里,一边小心地回应他的吻,一边在他怀中汲取温暖。
萧瑜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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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呵护着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由那不起眼的小鸟雀,化作振翅霓凰,他开心一些又怎么了,萧瑜偏生就是要这样笑。
“我没有笑话你,只是听你说这件事心里开心罢了。何况这个名号取得很好,与你十分相配,他们目光短浅,才把你看成是男人的,这样的人欣赏不来你的才华。”
他一番夸奖,冬儿被幸福围绕地头脑昏昏,问萧瑜是真的因为开心才像刚才那样开朗地笑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希望萧瑜多多像这样笑出声来。
“嗯,不过也没事,以后他们知道了我的大名叫什么,就知道我是谁了,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一件事,你知道我的名字其实本来不是现在这个吗?”
“哦?”萧瑜的确感到好奇,即便是前世,冬儿也从未和他提起这件事。
冬儿说,她在入宫以前,其实是没有大名的,只是叫冬儿,知道自己姓孟,后来宫里的姑姑嬷嬷们经常问她大名,她就给自己起了现在这个名字。
以前别人都笑话她起得名字不像样,乡村土气,冬儿很喜欢,因这件事她很伤心,后来慢慢叫习惯了就不在意了。
萧瑜修长的手指眷恋地擦过冬儿的眼角,悉心爱抚着,好像生怕下一秒冬儿就会离开她一样。
他静静听冬儿说完,睫羽轻垂看着她:“还有这样的事?可是我觉得你给自己起得名字很好听,叫起来很是娇俏可爱。”
冬儿笑着说:“是我自己起得名字就好,从前我不识字,不能像你这样用好听又好看的字做名字,但是现在你教我识字,还让我向别人求学,我懂得的多了,起出来的名字就好听了。”
“嗯,冬儿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萧瑜看着她诚挚的笑脸,喜悦之余,心中又有隐隐刺痛。
如果前世的冬儿,也能知道这一世发生的事,该多好呢?是他太贪心了吗?还是他总是逃不过这愧悔,看着如今的冬儿这样幸福,他反而有些心痛。
冬儿问他:“殿下,你又在想什么事啊?”
“嗯,我在想……其实我的名字也并没有很好,字是好字,但是用的人多了,不免有些俗套了。”
她当下反驳道:“才不是呢,殿下最适合这两个字了,殿下就是冬儿心里的美玉,天下最好的那一块。”
萧瑜将她抱得高了一些,轻轻将自己的脸埋入她的颈侧,轻声应答。
“好,我一定好好做冬儿心里的美玉,但是冬儿要好好看着,永远都不能离开我。”
山河归掌握
萧琳萧瑜不愿脏自己的手, 大发慈悲饶了华吟一命,可是颖王府中其他人却不会轻易放过华吟。
她昨夜惊慌逃出小楼,还没能跑出几步, 便撞上了成碧和看朱,当下成碧便将她领到正厅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 将碎瓷片和那袋金子撒了一地, 她便生在那里跪了一整夜, 第二日人人看过一遭,被成碧做典型训诫一番,因出言不逊, 又领了几十板子,才被驱赶回屋中,收拾东西离开。
容吟才从梅音那里回来,在屋内看着华吟苟延残喘的模样, 难免不忍。
昨夜虽狠骂了她一番, 还给了她一耳光,可是也是怜惜她尚年轻,家中无父无母,只有一对无利不起早的兄嫂。
若是被这样赶出了王府, 想必一定会被兄嫂发卖, 今后的命运,便是不可多测了。
她方才为梅音梳妆时, 梅音还特意问起华吟如何, 容吟自然隐瞒了她受罚之事,可是梅音却已经想到华吟可能会被成碧责罚, 说自己已经不生气了,让容吟也别再责怪。
梅音这样好的脾气, 容吟是从没有见过的,连她也觉得自家娘子有些太软弱可欺了。
虽说如今梅音要罚奴婢爬床听起来不算名正言顺,可是殿下的心就在这里,她自然想做什么也就做什么,华吟所作之事可不只是觊觎殿下这么简单,她是真情实感嫉恨梅音的。
“娘子,你还不知道吧,昨夜她被成碧罚跪瓷片,快到天明时想是跪疼了,口不择言地将您骂了个狗血淋头,打了她好几个嘴巴才肯住口,您还为她想着做什么呢,她还说娘子您心善是装出来的!”
“怎么还跪碎瓷片了?那样罚人最疼了,以后这腿要积旧伤的。”
如今府里知道她身份的,也就只有成碧和萧琳了,她从前也是伺候人的,再从前纪王一案未发时,也是旁人口中的赵家小姐,她知道为仆之人不易,华吟已经与她没有瓜葛了,她没有必要揪着不放。
梅音轻叹了一声:“她如何认为不关我的事,只是可怜她年纪不大,闹出这样的事,以后没有人家能要她了,如今的世道也不好,一个女子能去做什么呢?”
“这,原来娘子您知道……”
梅音对镜压了压鬓花,轻声应道:“她刚来时就和我说过,说她兄嫂狠心,将她卖为奴婢了,她还说想多赚些银两,以后好自己安身……我一直记着。”
两人轻叹了一声,梅音小声说道:“一会儿你偷偷给她点药,别给腿上留下了残疾,若是可以,就让她自己带着东西从小门出去吧。”
容吟也不知道是该说华吟的命好还是不好,她怎么就如此蠢笨,被薛妙真迷了心窍,做出这样的事来。
见容吟不答话,梅音也安抚她:“好了,你不必为我生气了,我也是不想让她丢了小命,毕竟我现在要当母亲了不是?就算是为了我和殿下的孩子,也要多攒些善缘。”
“娘子,您可真是太好了,果然是菩萨一般的心肠,唉,我见过的官家小姐也不少,很少有像您这样体恤下人的,华吟真是该死,辜负您一片苦心。”
梅音浅笑道:“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小姐,做小姐的日子早就过去了,这一世也算是经历了许多,知道人人都不易,只要是没做出危害旁人性命的事,也就罢了,何必把人逼到绝路呢?”
“嗯,奴婢一定会好好追随你的,芳吟也是,殿下派成碧为她母亲请了最好的郎中医治,过几日我们便一同回到幽州去,为你好好养胎。”
一提起幽州,梅音就想起国公夫人和老国公爷,他们二人待她极好,梅音至今没有忘记二人的恩德。
可是竟不知为何,此次动身,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
华吟挨得那一顿板子着实不轻,万幸容吟留她在屋中喘息,不然就这样被丢到大街上去,她这辈子也就完了,不如一头撞死在外面来得干净。
容吟给了她一些药,说这是娘子的吩咐,还让华吟不要记恨娘子和萧琳,如今闹成这样的结果,都是华吟咎由自取的。
一听到这样的话,华吟心中便升起无名之火。
这又是凭什么,论才论貌,她哪里比不过娘子和王妃,她不过就是出身比他们低贱罢了。
可是这又如何?
整个京城的人上数三代,哪个不是开国时跟随帝祖才进京做了权贵,谁又比谁低贱?
她望着那瓶药,越发觉得这是梅音嘲笑讥讽她,讥讽她不自量力,妄图染指萧琳。
如果那位娘子也是殿下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女,她不信殿下还会把她放在眼里,不信她会装出那副温和好欺的模样来讨人欢心。
“打吧,今日打死了我,明日你肚子就落个空!”
她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双腿,将那瓶药狠狠掷出,正好砸在将要进屋的成碧的脚边。
这几日府中乱子不少,成碧忙得焦头烂额,还没好好为梅音高兴一番,方才为了华吟之事,当面向梅音赔罪,两人说了会儿话,梅音让他不要罚华吟太狠,此事当就是过去了。
成碧也承认自己是气昏了头,毕竟是他当日将华吟提拔到小楼那边去伺候,明明华吟从前十分乖巧听话,也是他看错了人。
他想起昨夜萧瑜的质问,更觉惭愧,决意要好好管理王府,再不能出半点差错。
“你方才说什么?”
成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明白,华吟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向华吟步步逼近,华吟亦缩着身子向后退去。
梅音到底做错了何事,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她,让她如此恶毒诅咒。
成碧怒上心头,当即命人将华吟拖了出去,容吟阻拦不得,只能看着华吟尖叫着被人拖走。
得知方才华吟所言,容吟也不多阻拦,只求成碧留她一条命,以后华吟便与颖王府再无瓜葛。
成碧自然会留华吟一命,可是他也不想看着华吟因着萧琳和梅音的慈悲苟活,还要对梅音诅咒侮辱。
他定了定神,叫了一旁的候着的年迈侍女,到书房中等待萧琳下朝。
却说今日朝堂之上,萧琳无端受言官弹劾,内容无非就是什么他宠爱姬妾,苛待颖王妃,这样又那样的闲话。
萧竞权对此事不感兴趣,搪塞几句,略作训斥,便打算下朝了事,可是那几个言官偏偏不认他的脸面,不依不饶。
萧琳正欲回辩,一旁的萧珍却忽然替萧琳辩驳,称萧琳素日里为国事操劳,王府中的私事不该为人指摘。
闻言,萧琳不由得眉头轻蹙,转瞬神色又恢复平静。
这一番话,反倒把萧琳说得不高不低,不上不下,萧竞权饶有兴趣地看向二人,示意萧琳说些什么。
他望了望众位争得面红耳赤的言官,不紧不慢说道:“王妃娴静端庄,通晓礼仪,素日服侍本王,孝亲陛下及皇贵妃,我又如何与王妃不睦,还是大人有意指摘薛大人的嫡女善妒无能,为妻不贤?”
薛承容本想看萧琳的笑话,却没想到萧琳如今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番迂回的本事,将他推出来做挡箭牌。
那几位言官面面相觑,待薛承容说了些官样文章后悻悻作罢。
下朝后,萧竞权留萧琳于紫宸殿中,问及萧琳府上近来是否安宁。
不知他的秘卫是否已经查到了近来王府中风波,萧琳只答近来管教了府中下人,并无异动。
殿阶之上明黄色的身影岿然不动,亦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殿中的铜鹤香炉口中吐出飘忽不定的青烟。
萧琳提袍缓缓跪下,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萧竞权拊掌大笑,一旁的侍人亦纷纷跪地。
“看来,你是真的想让朕的孙儿不明就里的出生了,如今你的胆子真是愈发的大了。”
他缓缓走下殿阶,一路行至萧琳面前,抬手似要做打,却最终只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重重的拍打几下。
“你从前那么乖巧的一个孩子,不争不抢,深明大义,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看来,他是已经知道了梅音有孕一事。
萧琳埋头思想一番,或许是太医透露,亦或是秘卫从御医那里探得。
“儿臣并非有意欺瞒父皇,只是如今京城形势不大安宁,儿臣不想让此事四处宣扬,以致招来祸端。”
“胡闹!朕的孙儿,谁敢非议?朕的几个皇儿之中你最为年长,如今有人为你延续血脉,为朕添得一位皇孙,朕看谁敢借此事对你伐挞。”
萧琳平静地回答,他不怕遭人弹劾,他在意的是梅音,他要给梅音一个名分。
“朕当日便说过了,封她为侧妃,今后诞下皇孙,再将皇孙记入颖王妃名下,依旧由她抚养在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昨日得知梅音有了身孕,萧竞权自然开心,人老多情,如今他的皇孙少得可怜,萧琳又为嫡子,如今也终于不是年长无后,却不想萧琳不曾向他禀明,让他心生不满。
故而借此番催逼,他欲强逼萧琳妥协,别再整日惦记着与薛妙真和离一事,安心和他那自幽州而来的母家表妹在一起。
可是萧竞权看着跪在地上,拒不谢恩的萧琳,心中忽然升起些没来由的恐慌。
萧琳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一个他从没有掌控过的一个人。
萧竞权这几日睡在梅妃那里,常罹梦魇不得安眠,而梦中忆起最多的,就是萧瑜,他死前那张被火焚后憔悴怨恨的脸。
他从前亦是极为疼宠萧瑜的,可是他好似真的是一只养不熟的豺狼一般,小时候略带稚气的面容消失不见了,永远用那双不折不挠的眼睛望着他,训诫,夸奖,他统统都是那一般神情。
萧竞权感到害怕,其余的皇子,从来都是任由他拿捏的。
他有心磋磨萧瑜,想让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只要留在自己身边安心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他便可以为他们排除险阻,没有人能威胁他们。
可是他偏偏不愿。
萧竞权无论做什么,都如同将手紧紧压在一个圆滑的铜球上,施以极压,可是稍有不慎,那铜球反而飞崩而出,在更远的地方碰撞出激越的脆响。
他也没想到萧瑜最后竟然动了那样的心思,真乃皇家的奇耻大辱。
他凌轹自己的儿子十几年,雪压霜欺,甚至到了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见到萧瑜苟延残喘的最后一面。
他还是向自己妥协了。
但是归根究底,他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即便这个儿子已经被他抛弃,甚至不能成为史书中的点墨。
萧竞权害怕了,现在的萧琳愈发像萧瑜了,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嫡长子重蹈覆辙。
“罢了,由你去吧,只一点,若是朕的皇孙有了不测,朕便废了你的封王。”
*
萧琳满怀心事回到府中,先去看望了梅音,与她一同饮茶吃过早膳,见到了在书房中等候多时的成碧与茯苓姑姑。
成碧将自己昨夜责罚华吟与今晨华吟诅咒梅音之事告知萧琳,称自己已经命人将华吟的兄嫂召来,命其将华吟领回家中严加管教。
萧琳无心多想华吟之事,只叮嘱成碧告诫华吟的兄嫂,她既曾在王府中当差,若是再出了什么差错,只会丢颖王府的脸面,为她寻一良善百姓,嫁人便是,切不可肆意折辱,发卖至烟花柳巷之地。
成碧知晓其中轻重,不必萧琳多言,方才已经这样警告华吟的兄长。
经过梅音方才一番提醒,他已经知道了分寸,让萧琳不必担心。
故而如今的麻烦,就是在茯苓姑姑身上了。
茯苓姑姑是圣敬皇后从家中带入宫中的老人,曾在萧竞权的王府与昭阳殿服侍圣敬皇后,也是看着自幼长大,理应是绝无二心之人。
她满心愧悔跪地向萧琳请罪,称此事乃自己私自妄为,在萧琳的药中动了手脚。
她为我侍奉圣敬皇后与萧琳一生未嫁,如今年事已高,家中亦无亲人,满头霜雪,如今跪地痛哭,萧琳十分不忍。
“既然不是害人性命的毒药,也并无造成恶果,我便处罚不得您什么,只是姑姑能否告诉我,您为何要这样做,是受人指使,还是为了什么旁的事?”
茯苓禀明萧琳,她看萧琳疼爱梅音,知道萧琳遇到了一位可心的人,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替圣敬皇后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萧琳不得萧竞权疼爱,自己亦不愿争抢,如今虽为嫡长,却始终无子,从前她急在心中却也没有办法。
梅音身子不差,却不曾有孕,茯苓一时糊涂,便想在二人平日吃的补药中加几味既能催孕也能补益身子的药,若是梅妃能有了身孕,自然是好事,若是没有她也只当是给自己图个心安。
为了避免添入其他药材伤了药性,茯苓已亲自试药,不会伤了二人的身子。
听罢茯苓一席话,萧琳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看茯苓哭得伤心,一旁成碧欲言又止,便安抚一番,让她今后小心行事,回屋休息了。
他按了按眉心,问成碧查得如何。
自知道差错出在了茯苓姑姑一环,萧琳萧瑜便觉此事必有蹊跷,若是只问茯苓一人,想必也查不出有用的东西。
成碧答道:“此事应当的确与茯苓姑姑无关,问题应当出在了她的干儿子身上,就是那个掌管王府东跨院的张禾。”
“她方才并无说谎,擅作主张这一点,就按府中的规矩去办,也要好生安抚她才是——我记得这个张禾亦是个稳重的人,他做了什么事?”
“属下查到张禾之妻近来病重,无人能够医治,有一位周神医曾拜访张禾家中,为其妻医治,此人又被张禾引荐至茯苓姑姑那里,为茯苓姑姑治病。她本就知晓一些医药之理,又从皱神医那里学得一些医术,属下仔细盘问过张禾,有几次他亦在当场,听到茯苓姑姑同周神医学习有关孕妇小儿的医药。”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启禀殿下,正是从殿下自幽州回到京城之后。”
萧琳一对细眉凤目狞成一结,脸上蕴着疑虑。
到底是做了如何精细的打算,这一环一环,弯弯绕绕,硬是要把手伸到他王府中来。
“那位周神医如今又在何处?”
“查过了,”成碧担忧地回答,“看朱按照张禾所说的周神医住处前往捉人,却发现已经是人去楼空,仔细搜查,在他床褥下发现了一大片血污,又在官府处寻得一具无名尸,经张禾辨认,那人正是周神医。”
“动作可真快啊……做得也足够干净,这样子做事的手段,倒还真的像幽州时那群人。”
*
傍晚,萧瑜与冬儿一同到访府上,萧琳将成碧与看朱查得之事告知了萧瑜。
得知看朱已经将周神医的尸体领回,萧瑜当下提出前去验尸。
冬儿本想跟着一起去,但是如果她去了,就没有人陪着梅音了,也就只有梅音一个人不能前去了,梅音现在最好不要看尸体,与是冬儿就留下陪她。
还记得昨夜梅音说她想吃些开胃解腻的,冬儿今早起特意为梅音做好了冰糖红果,放在廊檐下晾凉,又炖了鸡汤,做了些翡翠白玉虾,一路小心抱着食盒带过来。
梅音晚上用饭不多,闻到香味便有些肚子饿了,冬儿想着不能不给萧琳尝尝,便带了两人的份,却不想梅音都吃了。
她这几日的确吃得太少,遇到了合胃口的东西,有了食欲是应当的。
两人商议好不告诉萧琳这件事,就说冬儿只给梅音带了一份。
“以后可不要再给我做这么些好吃的了,若是再吃下去,我就要变成个大胖子了。”
冬儿学着胖人说话的声音,一边收拾食盒,一边笑话梅音。
其实她也觉得梅音辛苦,似乎就这么一两日,她就又似从前那样清瘦了。
说来也奇怪,冬儿做得鸡汤和虾闻起来就没有多少腥味,反而十分香甜。
一说起这件事来,冬儿便自豪极了,她跟梅音要来纸笔,将做这些菜的办法仔细记在纸上,一样样为梅音来讲。
“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我买了好些字画,赚了许多钱,我自己也不知道买什么,就想着给你和萧瑜多做点好吃的,我还给他做了件新衣裳,你方才看见了吧。”
梅音想起萧瑜方才穿的那身玄色外袍,答道:“看到了,那身衣服真好看,很适合九殿下。”
“嗯嗯,我现在可会买东西了!”
梅音看得出冬儿这几日是真的开心,眼梢永远都是带着笑意,冬儿早年命苦,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今后还有更大的福气。
她今日炖鸡汤用的是京城里不常养的那种五黑鸡,还差人另买了一只黄油鸡,五黑鸡用来炖汤,又用新鲜切下的黄油鸡肉剁成细细的蓉子,将原本鸡汤中的杂质和腥气一便滤煮走。
还有那道翡翠白玉虾,冬儿用两只新鲜的梨子切成片,将虾子剥了壳,倒在一起一点点用手抓揉,梨片提了虾仁的土腥气,清炒的时候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桂花水,故而虾仁吃起来个个清甜。
萧瑜午后没有什么事,想帮着冬儿一起做这些吃的,却被她嫌弃了一番。
她安慰萧瑜,说他倒是不笨,可是这些菜太精细了,不能出差错,以后自会教萧瑜做一些简单的。
她这番阵仗的确把萧瑜唬住了,直言自己在宫中多年也没吃过这样精细的菜,想来冬儿在这些事上就是有天分的。
他也搞不明白,冬儿是如何自己琢磨出这些精细的工序的。
梅音听后亦觉得震撼,看来不是萧瑜夸奖冬儿多一些的缘故,的确是她做得太好了。
她将自己写好的法子交给梅音,让她的下人们学着去做,还说过几日会多写一些,让梅音带去幽州,这样便能吃好东西了。
“这可不行,只有你能把我照顾得比天上仙还会享受,我等你给我做就好了,若是交给旁人,会叫人笑话我娇气的。”
冬儿不答应,她总也担心,若是把梅音饿坏了怎么办,肚子里的小孩子饿坏了怎么办,她还等着做干娘呢。
她现在也和萧瑜学会了威胁人,告诉梅音,她自己不收,冬儿就把这些交给萧琳去,反正萧琳疼她又宠她,一定会让人就这么照顾梅音的。
“好吧,都依你。”
梅音挽着冬儿的手臂,靠在她身侧,嬉笑过后,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很想见到国公夫人还有老国公爷,或许还能替你看看湘琴和小蓉妹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担心会出什么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萧瑜出事前,冬儿的那般反应,似乎心意相通久了,就能替对方预感到什么似的。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唉,以后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经常见面了,我现在总觉得心中没有着落。”
冬儿从身后抱住她安慰道:“不要担心了,殿下会保护好你的,而且你可以和他说说心里话,告诉他你这几日心绪不宁,让他多陪一陪你。”
梅音笑了笑,转过身来,拿起自己打的绣样,和冬儿一起做些针线。
“你可不要给我乱出主意了,当时你有心事,不是也没有和九殿下讲吗?殿下这几日太忙了,或许就是因为如今有孕,我自己平日里想得太多了。”
“嗯,好吧,那你可不要再把事情一个人憋在心里,不要胡思乱想。”
冬儿捻起针左右比了半天,由梅音握着她的手才稳稳落下一处针脚。
“没事的,你放心吧梅音,殿下来时和我说了,我们和你们一起到幽州去,路上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好,路上我们要上一辆马车,你就好好照顾我好了。”
*
见到了那位周神医的尸体,萧瑜万幸冬儿和梅音没有和他二人一同前来。
周神医的死状,已经不能用凄惨来形容,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虽尸身已腐烂大半,可是身上所中刀痕清晰可见,一共二十一刀,刀刀直入胸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看样子,此人应当是在睡梦中被人刺死,所用的武器应当是朴刀一类,但并不知这是哪一种……从伤口来看,应当是有两人动手,一高一矮,两人的力气也都不同。”
他接过萧琳递来的方巾擦手,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禾,问道:“此人尸体腐烂,面目不得看清,你如何就能认得此人便是周神医。”
萧瑜眉峰轩起,淡淡扫了张禾一眼,便让他一时声颤,连忙跪地答道:“是此人的手,小人见过周神医的手,他称他自幼天残,生下来左手有六根手指,后来一次遇山中匪徒抢劫,被歹人砍下二指,否则小人万万不敢妄认!”
“嗯,你不必害怕,也不必跪我,殿下府中不宁,我也是为了谨慎起见。”
他面色沉凝如冰,轻叹道:“此人应当是周神医无疑,尸体左手的两处断指痕迹,用其他的尸体伪造不得的。”
萧琳并无责怪张禾,只是提点他今后要谨慎识人,切莫被旁人利用,便让他退下了。
“二哥,我认为此事不简单,如果那群人处心积虑谋划多日,不惜害人性命,只是为了做这样的手脚,未免有些可笑,近日来你和皇嫂千万要小心提防身边之人。”
萧瑜的担心不无道理,此次萧琳前往幽州路途当中,只怕是比在幽州时还要艰险千倍万倍。
可是,这方势力到底是不是薛承容呢,如果是旁人,他又有什么目的呢?
萧瑜正思考前往幽州之事是否妥帖,杨羽忽然登门拜见。
他似是骑快马一路奔波前来,萧琳见他面露疲色,便令成碧为他看茶,杨羽接过后便一饮而尽。
身着官府,神色忧虑,官靴鞋尖处亦有许多泥土,还不等他出言禀报,萧瑜先一步问道:“是不是天牢中何传持出事了?”
自杨羽得知萧瑜假死一事后,便常与他会面,深知萧瑜料事如神,却不想自己还不曾开口,萧瑜就知道了自己所言何事,不禁瞳仁震颤。
旋即,杨羽埋下头,微微颔首。
他告诉二人,何传持死了。
“请殿下恕卑职无能,今日黄昏时,天牢中有人向卑职报信,称那何传持忽发癫狂,称有鬼魂向他索命,卑职得知此事立即前往狱中,可是待卑职赶到,那何传持已经死了,据狱卒所言,他是被吓死的。”
何传持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若是真的惧怕鬼魂,担心有鬼魂索命,想必早已经死过了千次万次。
萧琳命成碧等离开,只留杨羽一人,望向其腰中的佩刀,轻叹一声,问道:“杨羽,此事当真与父皇无关吗?”
杨羽跪地行礼,恳切答道:“殿下,卑职如今忠于二位殿下,此事若是陛下授意,卑职绝不会有所隐瞒,这何传持死得蹊跷,若真乃陛下授意,想必绝不会用这样的办法草草做结!”
萧瑜俯身将他扶起,让他又仔细讲述一番何传持近况,三人当下决定,事不宜迟,要立即前往天牢彻查此事。
然而,偏偏今夜先行赶赴天牢的人,是萧珍。
*
萧琳绝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萧珍拦在天牢外不得进入。
前日萧珍协理大理寺卿彻查太子谋逆一案后,萧竞权命其继续分权掌管天牢及大理寺刑狱,故而萧琳未曾向萧竟权或大理寺卿禀明,不得擅自进入天牢。
依照律法规定,此事本无可厚非,可是如今已至深夜,萧竞权必然已经入睡,若是等到明日上朝后再提及此事,想来其中多有变故。
更何况,如今萧珍阻拦萧琳查看何传持的尸首,就是有意阻挠。
萧琳不知为何萧珍会性情大变,亦不知他如今对自己百般为难为哪桩,言语中暗指自己同杨羽私交甚密又为何故,何传持事关幽州吏治清整,他身上尚还背负着许多秘密。
如今何传持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如何让萧琳面对幽州黎民百姓,如何面对当年枉死的郗氏一族,如何面对险些命丧郗骏平剑下,九死一生的萧瑜。
萧珍既然要拦,他也不怕硬闯进去。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之时,忽然由宫中传来谕旨,乃是萧竞权口谕,称何传持事关幽州杀吏大案,如今无故身死狱中,必有内情,故而责令萧琳与萧珍共同查办此案。
萧瑜将自己面目与手臂涂黑,微微佝偻着身子,装作一位仵作,一直跟在萧琳身后,静静望向萧珍,令对方总觉得心底隐隐不安,似乎受到了迫死威胁,却又不知这种莫名的恐惧由来何处。
如今萧竞权的口谕下达,有人神色失落,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急躁,也有人气定神闲,毫不在意,萧瑜却应当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听到萧竞权的这份口谕,他只觉得有趣。
即便如今萧琳与萧珍共同彻查何传持之死,如今的天牢到底还是萧珍的势力所在,他要求萧琳,必须由自己的人先行查验尸体,之后萧琳的人才得以进入。
若非萧瑜制止,想必今日萧珍免不了要被萧琳一顿训斥。
“二哥,有我在,你就让让他又何妨,我见过的死人比他萧珍见过的活人还要多,此时若是和他继续争斗,反而是让他得以。”
他说的不无道理,手握珠玉的人,何必与两手空空的乞丐做赌。
也不知萧珍的人能力不济,还是有意拖慢时间,在房中查验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禀报,称何传持身上并无外伤,亦没有中毒的迹象,应当就是长期被关在天牢,心中郁结以致疯癫,将牢房中老鼠的声音当做鬼魂作祟,自己将自己吓死了。
这样的蠢话,萧瑜听到一半就不愿再听了,若不是自己不能暴露身份,他恨不得当即将那仵作和萧珍讥笑羞辱一番。
他默不作声,向萧琳行了个礼,便进去查看何传持的尸体。
他的死状的确可怖,双眼暴凸,遍布血痕,两侧唇角几乎撕裂一般扯像双耳,似笑非笑。
何传持两手紧扣两侧额头,长时间不曾修理的指甲,亦深深刺入头皮之下。
虽身死时间不长,可是他的尸身已经僵硬无比,不能将两手放下,蜷曲的双腿亦不能放平。
果真是别开生面的死法,萧瑜愈发觉得有趣,用白手帕在其口鼻处轻擦拭了几下,除去泥污,隐隐能看到一些幽绿色的粉末,没有异样的气味。
到底是用毒,还是什么旁的招数?萧瑜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两指探及何传持胸口下二寸之处,忽觉得此处有些异样,似乎比其他地方的皮肤肿胀松软了一些,又略有些青紫,他方才以为此处只是普通的碰擦伤。
他隔着布巾轻轻按压此处几下,那片皮肤的颜色变得更深,萧瑜当即色变,告知萧琳与萧珍前来观看。
为避免被萧珍诬告,他事先并不言明,只是一边口述,一边让萧珍的人为自己代劳,一点点剖开那处皮肤,取出淤血凝结的血块,伴随着那仵作“啊”的一声惊呼,一根足有女子手掌长的,比普通绣花针略粗的钢针刺入何传持的心脏中。
萧珍对此钢针的出现亦颇为震惊,恶狠狠瞪向那名仵作,又转而审视站在萧琳身后,面色平静的萧瑜。
他也说不出来什么理由,只是自己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会被这个相貌平平,不善言语的仵作吸引。
萧瑜只用了不到两炷香的时间,便查明了何传持真正的死因,他将自己方才在何传持口鼻处得到的有绿色粉末交给萧琳等人查看。
他告知众人,此乃蕈草菇干粉,有致幻的作用,吸入后会致人癫狂失智。
从前楚氏建朝时,西南魔教虹日玄月教横行肆虐,教中曾有一种致人迷幻的奇药,其中便含有这种蕈草菇,如今那种奇药已然失传,这种蕈草菇亦十分难得,只在西南少数村族中种植。
萧珍死死盯着萧瑜,如今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骂道:“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就凭你自己这满嘴虚言吗?本王凭什么相信你?什么魔教,什么蕈草菇?你又有何凭据?”
“睿王殿下恕罪,卑职不敢欺瞒,所言之事皆是有证可查。”
萧瑜故意用沙哑软弱的语气回答,可是却并没有掩饰自己一贯的不屑与冷淡,这让萧珍更为恼火,几乎要近前逼问。
万幸萧琳将萧瑜护在了身后。
他“先皇曾派兵平叛西南,叛军中有从前魔教遗民,将魔教巫蛊方术献上,,此后不少西南奇药自皇室流出,在京中亦颇为盛行,有没有这样东西,就请四弟自行查证吧——我无意与你争斗,可是何传持之死事关重大,你若在胡作非为,便休怪我待你不留情面了!”
回到王府途中,萧瑜告知萧琳,依照那根银针刺入何传持胸口中的力度和方向,绝无可能是人力所为,如今的江湖武林不比从前几代王朝,就算是真的有这样的奇人,也早就被所谓江湖正派绞杀殆尽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暗器,不过若能将此暗器运用至杀人与无形,此人亦不容小觑。
伺候几日,萧琳没有松懈调查何传持之死,可是此案自此便再无进展,即便萧珍动用严刑侦讯,亦不曾得到丝毫进展。
不过倒是可以确认一定,何传持死掉,受益最大的人便是薛承容,他也是最需要何传持死去的人。
萧瑜最为担心的事,终于还是要来了。
日月入弓刀
何传持身死天牢约三日后, 英国公上表萧竞权,称自己与国公夫人惊闻太子谋逆噩耗,愧悔难当, 几日来身子每况愈下,请萧竞权准允萧琳携太子萧琪幼女回幽州探望。
英国宫乃两朝老臣, 德高望重, 两子皆为朝廷大将, 镇守边疆劳苦功高,此事很快惊动朝野,萧竞权当即下旨召萧琳入宫, 命其择日返回幽州探望,特赐御医随行,赏老国公夫妇二人珍药无数,以示皇恩浩荡。
此外, 萧竞权特命杨羽随行前往, 护卫萧琳左右。
他命杨羽以保护之名监视萧琳,却不知杨羽早已归萧瑜所用。
前日因何传持之死,萧琳与萧珍纷争不断。
可萧竞权明知萧琳在幽州查案历尽艰辛,何传持乃幽州要案犯首, 还需由他指证薛承容罪状, 可是萧竞权却偏偏要让萧珍分权于他,使得查案一事几番受阻, 令萧琳心生不满。
今日入宫, 萧竞权不免对萧琳一番宽慰,又告诫他莫要心浮气躁, 便借此次回到幽州,多听从老国公夫妇训导, 磨砺心性,不要再如前日那般心浮气躁,因何传持之死自乱阵脚。
萧琳自然从命,只问了萧竞权一句话:
“父皇,若儿臣回到京城,何传持之死是不是便已经由四弟结案了。”
萧琳自幼便十分遵守礼节,问话时深埋着头,语气平淡,可是萧竞权却似乎看到了他缓缓将头抬起,映出一张他已经许久未见的脸。
那双脸和他最爱的女人十分相似,却丝毫见不到与他自己的关联。
皮肤白皙,偏偏一双眼睛凌厉如刀,瞳仁过黑,略有些阴鸷与反抗在其中。
萧竞权让萧琳抬起头来,看到的依旧是萧琳那张依顺又倔强的面容,略微放心了一些,语气一凝,质问道:“你这是怎样讲话,难道是在讥讽朕吗?”
“儿臣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事是不敢的?朕难道没有告诉过你,若是你没有找到证据指证薛氏一族,那便老老实实和颖王妃在一起,休想为了与你那母家的表妹在一起,便任性妄为,整日弹劾薛承容扰乱朝纲,妄使京城不宁!”
萧竞权语气虽严厉,可是却并无多少底气,他很清楚,萧琳所求绝不仅仅是为了与薛妙真和离,他是真的想要扳倒整个薛氏一族的。
“儿臣绝非此意,不敢为了一己私情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可是薛承容并非良臣……罢了,如今外公与外祖母病重,儿臣近日来亦身子欠佳,既然何传持已死,万事已成定局,此事便请父皇交由四弟查办吧,儿臣相信四弟。”
萧竞权颇感无奈,良久,令萧琳起身,提醒他注意身体,便命他离开皇宫。
走出紫宸殿,重见晨光遍照,萧琳的神色难得放松了一些,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下殿阶,即便迎面遇到了萧珍,两人也并无交谈。
不知从何时起,萧珍便同萧琳彻底决裂,朝臣比二人看得更加分明,如今的情势,两人哪里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萧琳对此并未多言,只是有时遇到入宫探望梅妃,偶尔遇到幼弟萧璇前去宜兰园玩耍,对自己有意躲避,不似从前那般亲密,不免心中慨叹。
*
临行当日已至伏暑,天气炎热,成碧为众人准备了更为轻便的马车用以出行,待离开京城后,几人换了马车,由萧琳萧瑜及杨羽同乘一车,冬儿与梅音同乘一车,其余侍者都被赶到了其他马车上去。
梅音似乎是没有睡好的样子,自冬儿晨起见到了她,便觉得她有些恍惚,担心她一个人住到幽州去心中烦闷无趣,冬儿便把这几日萧瑜对她所讲的有关班兹部和碓拓的事也讲给梅音听,她们两个都还没有去过草原。
冬儿问起梅音她会不会骑马,才得知自己如今已经落后了,梅音习武时已经学会了马术,还曾偷偷和萧琳到城郊的猎苑里去散心。
萧瑜说了,一路向西北行进,去往到处是荒漠和草原的地方,人就不能靠一双腿走路了,那里的人也没有马车坐,全都是靠骑马来代步的。
他很喜欢马儿,冬儿见到那些又高又俊雅的马也喜欢,可是她就是不敢骑,这几日萧瑜经常教她,她总是学不好。
梅音看她自己一个人说这话,反倒越说越难过,笑了笑道:“这你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就让殿下和你一起骑同一匹马不就好了——呀,冬儿不会是故意学不会的吧。”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仗着自己如今有身孕了,冬儿不能和她打闹,肆无忌惮地言语戏弄冬儿,这些事冬儿都说自己都悄悄记下了,等梅音身体好了,要好好挠她痒痒,让她向自己求饶。
梅音不担心冬儿打得过自己,但还是向冬儿求饶了,说自己以后不逗她了。
她现在只是需要有人不停和她讲话,不停让她的脑子去想别的事,否则一旦停下来,她便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心烦意乱,好像被人夺去了魂魄一样。
冬儿看梅音面色有些发白,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占着梅音比较好,便和车外的侍从说请萧琳到这辆车上来。
恰好此时已经走了约两个时辰,人困马乏,萧琳便下令众人寻一片林间阴凉处略作休整,自己到了梅音的马车上,杨羽亦十分识趣地离开,让冬儿和萧瑜独处。
小娘子的脸上一贯藏不住心思,不等冬儿开口说什么,萧瑜便把她抱在了怀里,也不顾天气炎热,让冬儿全身贴伏在自己怀中,一点点轻拍她的后背。
“殿下,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通天犀角这样的东西,心有灵犀是不是真的。”
萧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倒是认真思考了许久,才说自己认为是有的,可是冬儿问他为什么相信会有,他只说自己也不清楚。
冬儿絮絮说起有关梅音的事,提到当日萧瑜受重伤险些死掉,她自己亦一整日不得安宁,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似的。
“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心悸的吗?”萧瑜静静听着冬儿的话,似是无心,可是连一个字眼都没放过。
冬儿抱着他的腰扭了扭身子,想要敷衍过去,可是萧瑜一直追问,她才只好说是的。
“那个时候我整天只想着你,所以把自己搞成这样,你放心好了,如今我整日可忙了,不会一整天胡思乱想的。”
她仰起脸看着萧瑜撒娇,萧瑜亦低头望着她,迟疑了好久,他才缓缓点点头。
“从京郊回来时我还说梅音身子比从前看着丰腴了许多,不想就这么几日,便和从前一样消瘦了。”
他捏了捏冬儿手臂上绵软的肉,轻笑了一声无奈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旁人莫不是会以为我和二哥亏待了你们,让你们整日连饭都吃不饱。”
冬儿生得是圆脸,本来就比旁人看起来圆润稚嫩,如今和萧瑜在一起久了,愈发地爱美,总是担心自己吃胖了变得难看,不过想来是因为入暑的缘故,她这几日吃得再多也没有长肉。
“我这几日都好好吃饭了,殿下,我们到幽州后便要北上去吗?我到现在还没有学会骑马,到时候又要拖累你了。”
萧瑜刚想要回答冬儿,脸上笑容却忽然一凝,轻拍她后背的手也停了下来。
“嘘——”
冬儿当即安静下来。
林中鸟声脆鸣,亦有溪水潺潺,几个侍女的窸窣交谈声夹着树梢绿叶的沙沙作响声。
萧瑜忽然眉头一紧,忙让杨羽告知众人不要高声谈论,让萧琳和梅音立即回到马车中。
众人才上了马车,便从远处传来一阵急奔的车马声。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探出车帘,萧瑜将纱帐掀起一角,用余光看向马车外,一辆外观看来绝非寻常人家所用的马车疾驰而过。
他盯着那马车,秀眉微蹙。
有萧瑜在,冬儿并不害怕什么,她只担心萧瑜的安危,听萧瑜的话,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探着头警惕地听着风声。
冬儿总是想,要是自己也能像萧瑜那样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好了。
待那马车离开直至消失在远处,萧瑜才迟迟开口,轻声道:“希望不是我多想了。”
还不等冬儿前来,杨羽便已经到了马车外,问萧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杨大人也闻到了吗?那是血腥味。”
方才正和冬儿说话时,萧瑜忽然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浓烈血腥味,前世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旁人或许不知,可是萧瑜很熟悉这样气味。
这附近必定有一场惨烈厮杀。
“殿下,方才那俩马车似乎也有些异样,如此热的天气,他们的马车却里里外外密不透风一般,而且那驾车之人经过我们的马车时视线多次向我们的方向寻找。”
“嗯,我知道,那辆车上的血腥味很重。”
他让杨羽不必太过惊慌,命其派几人跟上先前飞驰而过的马车,而后将此事告知萧琳。
此次出行前,萧瑜便已经动用各种手段调查那个可能潜入天牢杀死何传持的杀手,并意外得知薛承容近日常深夜乘坐马车前往京郊,不知与何人会面。
因担心萧琳和梅音的安危,他特意让萧琳安排另一行车队混淆视听,携多数护卫士从小路前行,几人则携带少数护卫,着便服,装作普通商客于大路前行,待行至幽州边界时再行汇合,老国公与宋济民亦会派人在当途迎接。
可方才那辆马车的出现,显然在萧瑜的意料之外。
*
众人不敢怠慢,当即上马车向幽州行进,萧瑜拜托杨羽保护好冬儿,自己先骑一匹快马向前赶赴。
那近乎于刺鼻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很快方才那辆马车出现在了萧瑜的视线中,可是杨羽先行派遣的两名护卫却不见踪迹,唯余两匹马儿在车前,呆板僵硬,像是被人强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萧瑜吹了一口哨令,那马儿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仰头一阵嘶鸣,向萧瑜奔来,他安抚了这两匹马儿一番,便下马查看情况。
如今时值中午,林中却因密叶遮蔽,只有一点点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林中兀卷起一阵怪风,煞气大作,将萧瑜的帷帽和青丝一并翻卷,露出他神色平静的面容。
他已经走到了那辆马车近前,只需再向前一步就能看到车夫的面容。
“你就是卫兰?”
一个近男似女的怪异声音陡然从马车内传出,萧瑜也恰好行至了车帘旁,他停下脚步,目视远方林间的道路,自是岿然不动。
萧瑜提眉,轻笑道:“怎么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已经成了别人眼里名号响当当的角色?你们这般故弄玄虚,费尽心思,是为了杀我?我不管你是谁,你可知若是二殿下被江湖人士刺杀,依照如今陛下的性子,只怕你们整个颓然衰朽的武林都要不复存在——”
他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可是言语间却蕴着浓浓的戾气,威严压迫,令人无从抗拒。
车厢内发出一些响动,显然是车内的人因着他方才的话失了定力。
“这碗断头的饭,你们当真吃得下去吗?”
那人当即回道:“少废话,我们今日就是来杀你的,旁人与我二人无关,卫兰,你可知道年轻气盛这样的事,你太过自信了,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入了我们的圈套,你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没有,手无寸铁就敢上前来,好吧,我就给你个痛快!”
萧瑜轻垂眼眸,唇角缓慢提起,车内人一个“快”字话音未落,他便一掌拍向马车的车辕,借力让自己一跃落至马车架前,车辕应声而断,萧瑜将那木偶人扮做的车夫踢入车厢内,便听得那马车内一阵刺耳的绞切声。
那人的语气显然比方才得意了许多,大笑道:“我说了,你已经中计了!”
萧瑜不语,侧身躲过马车两侧暗孔射出的两枚暗箭,手中弹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将那两枚孔洞封死,随后双腿一夹马腹,即使是背对着前路也将那马车驱使起来,在林中急奔。
“哼,我这车上藏有上百种暗器,你真的以为自己全都堵得上吗?你方才只断了一侧的车辕,如今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萧瑜本来就没有想逃。
他自幼训马,马术一流,一面躲避马车□□出的暗箭与铁弹丸,一面通过缰绳,控制马儿在道路中左右奔跳,因一侧车辕断裂,马车在道路中左右摇晃。
很快,那马车中的攻势停止,也没有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萧瑜驱赶着马儿直冲一颗老树,又及时将马绳解开,带着马儿躲开撞击。
那马车直冲向树干,当即崩裂四分,一面侧板倒下,污血四溢。还有些许尸块掉落在地,其中便有人的手掌以及方才被萧瑜踢入车内的木偶人。
这辆马车无疑是一辆杀人马车,内藏无数暗器,机枢密布,真正的入口藏在车顶,若是从车前进入,必然会被绞剐成为尸块。
萧瑜看到藏匿于马车中的人——那是一个身形瘦小如孩童,却面容苍老的男人,他已经死于了自己的暗器之下。
他本欲检查那人的尸身寻找线索,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萧瑜下意识扶向自己的手臂,下一秒便觉得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萧瑜似是觉得天旋地转,努力想要重新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半点力气,他努力抬头望向来人,眼中怒恨交织。
“我说过,你太自负了,不过你的确是有勇有谋,还生得一副好模样,我都有些舍不得杀你了。”
方才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的主人真正出现在萧瑜面前,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身形却魁梧有力,手中握着一个木盒,笑着向萧瑜走来。
她向萧瑜手臂上射了一针,这针显然淬入了剧毒。
萧瑜努力抬起头来,狠狠瞪向那女子,反倒让她十分兴奋。
“诶呀诶呀,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看你现在的模样还真是够可怜的,唉,没想到你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说吧,你师从何人,为什么要归入颖王门下!”
萧瑜额上冒出一层薄汗,轻轻阖目,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容。
“何传持是你杀的?就是用这无影针?”
那女子抬手去摘萧瑜的帷帽,将其丢在地上,注视着他清冷又略显狼狈的面容。
“不,是我的手下潜入天牢杀的,杀那样一个人,还用不到我亲自动手。”
“哦,是吗,我以为你放下身段,听凭薛承容的驱遣,已经很是不体面了。”
那女子显然大吃一惊,即便她否认此事,萧瑜也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抬手就要去碰萧瑜的嘴唇,却忽觉手臂一阵刺痛,方才那根本应射入萧瑜体内的银针却已经由掌心穿过,针头外露在她的手背之上。
那女子大吃一惊,看着萧瑜缓缓从地上坐起,从容不迫地担去衣服上的尘灰,霎时间抖如筛糠。
“你想错了,我却并不是什么江湖人士,我忠于自己,也忠于二殿下,薛承容究竟派你们来做什么了,还有多少人——说!”
那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狠戾,绝不容人忤逆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分,萧瑜顺手从地上踢起了一根短枝,将其点在女人的胸前,手腕轻轻用力下压,一道蜿蜒的伤口便在那女子身前绽开,血流如注。
他抬手封了那女人几道穴脉,减缓毒性蔓延。
“想要痛快地死,还是受尽折磨难看地死掉,你自己来选吧。”
*
待其余人赶到时,萧瑜坐在道路旁小憩,一旁拴着两匹马,道路上陈横着另外两匹马的尸体。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林间,告诉杨羽那里还有两个人的尸体,随后迎上冬儿向他急切奔来的小小身影,将她揽在怀中。
萧瑜用身子将冬儿与旁人的视线分隔开来,好让她不必掩饰惊慌与担忧,可以放心地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的一面。
“嘘,还有旁人在呢。”萧瑜柔声说道,方才与人厮杀时冷厉的眉眼不见,幽黑的眼眸中尽是怜惜。
冬儿哽咽着点点头,仔细看了看萧瑜,确认是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这才放下心来。
萧瑜趁旁人不注意,悄悄低头吻了吻冬儿的眼角,把她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擦去。
方才萧瑜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冬儿他们那边未尝不是如此,有一群土匪打扮的人称要抢劫众人,却不等杨羽说话,提刀冲上前去就要砍杀,但是被随性的一众护卫击退,匪徒悉数被杀,只有两位护卫受了轻伤。
“殿下,是不是就要到幽州了,不会再有危险了吧?你这次可不要再一个人走了,太危险了,你也是要被人保护着的,不能只有你来保护我们。”
萧瑜不敢确定,但是为了安抚冬儿,还是轻声应答。
“不会了,方才我也被吓到了,我不该一个人擅自贸然行动,让你们担心了,冬儿且放心,不会再有事了。”
冬儿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亦不胆小怕是,她只是担心自己会涉险,担心自己再受重伤,这些萧瑜都明白。
知道萧瑜还有要事处理,冬儿也不再缠着他不放,让萧瑜一定要小心行事,便上车去陪着梅音了。
萧瑜将那无影针交给萧琳,告知他这就是杀死何传持的暗器,而方才这两名江湖杀手是受了薛承容的指示来杀“卫兰”的。
见萧琳面露疑色,萧瑜解释道:“或许是因为我在幽州几次与郗骏平交手,亦多次崭露头角,才被薛承容所忌惮,二哥且放心,我的身份不会暴露,他们也不能奈我何。”
“薛承容要杀你?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你此次会陪同我前来幽州?”
萧瑜亦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安排会被泄露无疑,如今通行的一行人中,皆是杨羽与萧琳的手下,理应不会出错。
此时最要紧的就是确保众人的安危,萧琳担心若是薛承容真的要对“卫兰”下手,那时萧瑜估计不下,幽州那样的事恐怕会再度发生在萧瑜身上,这一次,可就没有冬儿为他求得的平安符了。
思及此番,便要他带着冬儿和梅音留在此处,派一支小队折返大路,令其他护卫与众人会合,务必确保几人的安全,萧琳便和杨羽先行前往幽州,让老国公的人和宋济民手下军位前来相迎。
何传持才刚刚暴死狱中,嫌疑最大的人莫过于薛承容,若是此时萧琳出了什么事,萧竞权必然疑心薛承容,如此,岂不是薛承容用整个薛氏一族陪葬,反倒成全了萧珍上位。
萧瑜认为此事不无道理,便告诉杨羽一定护卫萧琳安危,便不再耽误时辰,整顿众人待命。
因着与萧琪的恩怨,自从京城出发,萧瑜还不曾见过萧琪之女一面,方才众军卫击退匪徒时,小翁主所在的马车溅上了不少鲜血,萧瑜便让她去往冬儿和梅音所在的马车。
前世入主京城后,萧琪萧瑰与萧珍的后人,无论男女老少,悉数被萧瑜仗杀殿下,不留一个活口,故而萧瑜还不曾见过翁主一面。
翁主不过是个不满四岁的孩子,见了萧瑜怯生生的,相比这些日子在东宫过得艰难。
他并无多言,只是以君臣之礼,将翁主扶下了马车,让她与冬儿和梅音在一起。
萧瑜无意间瞥到了服饰翁主的侍女,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想来是如今东宫落魄,无人可用,只是不知道为何她见到萧瑜的神情亦是惊惧异常。
身后传来了冬儿的呼喊声,似乎是梅音身子不适,萧瑜来不及多想,只得先去查看梅音的情况。
哀音激清商
梅音的胎像本就不算平稳, 如今还不曾显孕,就被肚子里的小祖宗折腾的不轻,方才一番受惊, 一时觉得胸中烦闷难忍。
目送着萧瑜离开,梅音的身子便难以招架, 斜靠在冬儿身上, 眉心紧蹙, 险些要昏厥过去。
万幸身边还有萧瑜在,他为梅音简单施针,喂她吃了一颗自己做的丹丸, 才让她脉象逐渐平稳下来。
翁主在一旁拉着梅音的手,一边怯怯地看着萧瑜,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梅音,你现在觉得如何, 还觉得胸中烦闷吗?今日天气炎热, 不如就下车来,让冬儿陪着你走一走。”
“我没事……多谢,多谢公子。”
萧瑜点点头,轻叹一声给冬儿让开位置, 让梅音能倚靠在冬儿身上。
梅音气声微弱, 用手扶着肚子,喉间溢出一声又一声低咛, 冬儿为她按了许久的头, 才让她稍稍舒服了一些。
翁主留在车内陪着梅音休息,冬儿便拉着萧瑜前往一旁的树林中去。
方才萧瑜便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劲, 必然是有什么心事,如今冬儿垂着头在他面前站着, 好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挽着他的衣袖不放。
萧瑜自是不急不忙,靠在一旁的树干上,静静望着冬儿,等她和自己说话。
“殿下,其实冬儿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没有和你说,你若是知道了,会生气吗?”
“嗯,冬儿说吧,谁人心中没有自己的秘密,之所以不说出来,想必也是为了不让旁人为自己担心,总而言之,不是为了害人的心思,便没有关系。”
萧瑜话音落毕,顺势将冬儿揽在怀里,用指尖在她蕴满愁容的面颊上提起一点微笑,轻抚冬儿的后背。
“方才我也疏忽了,想必刚才你们遇袭时,冬儿也受了惊吓,我没有好好关心你。”
冬儿这才撇着嘴笑了笑,说自己没有事,也没有很害怕,她总觉得自己胆子可大了。
她抬手将手掌覆在萧瑜的心口侧,那里还横贯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有时候萧瑜走动大了一些,或是搬动一些重物,那里还是会隐隐作痛的。
“那天殿下要离开的时候,冬儿特别担心殿下,总感觉殿下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冬儿也没有那么多的本领,不能跟上殿下,反而给殿下添麻烦。”
那几乎要了萧瑜性命的一剑,萧瑜已经忘了身体上的疼痛,只是记得那一瞬间心中百感交集的滋味,他那时想到了很多事,却又只来得及想到冬儿。
他是想到了就这样离开冬儿的不甘,才觉察到那穿心而过的剧痛。
萧瑜没有开口回应冬儿所说,只是抱着冬儿,在她小小的身体中汲取温暖与慰藉。
冬儿告诉萧瑜,她似乎就是预感到了萧瑜会出事一样,那段时间心中总是惴惴不安的,后来萧瑜重伤昏迷,她的心也是那样的好似被刀剑贯穿一般疼。
也就是从那时候,冬儿有了心悸的毛病,她一直隐瞒着萧瑜此事,担心他得知后会因为自己感到难过。
如今梅音也是这样惶恐不安,冬儿担心萧琳也会遇到危险,又心疼梅音,所以才鼓足勇气,把这件事告诉萧瑜。
“你们两个……”
冬儿和梅音性子很像,总是一点也不心疼自己,万事先想着旁人。
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难道是他和效率平日里对她们有多么严苛?还是二人会嫌弃她们无事生非?
萧瑜无奈地握紧冬儿的手,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他回想起那次入宫时和母亲梅妃的对话。
“不论是为了什么事隐瞒着你,她总归是为了你好的,不过我也有一点不大明白,你为何不把有关前世的事告诉她呢,若是从前万事不定,你尚有顾虑,可是如今为何不愿倾诉?”
萧瑜轻声答道:“二哥有杨羽护在身边,亦跟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军卫,何况二哥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薛承容不会那样肆意妄为,他还想要倚仗着颖王妃之父的威名,延续他们薛家的光耀。”
冬儿很高兴萧瑜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瞒生气,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也是太过心疼梅音了……殿下说得对,哪有那么巧的事,梅音就是太辛苦了,生小孩子这样不容易,我们也不羡慕,只要以后好好护着梅音和二殿下的孩子就好了。”
梅音和萧琳的孩子……
萧瑜心中悚然一惊,冬儿也被他面上惊诧的神色吓到了,惊惶地望着萧瑜,不知道如何让是好。
他恢复神志,问冬儿是谁人陪同梅音一起前往幽州,冬儿告诉萧瑜,是容吟和芳吟二人,萧瑜便挽着冬儿的手,急忙前去寻找二人。
萧瑜见到容吟二人,当即便问:“当日你们夫人有孕之事,除却被那个叫华吟的侍女传到了薛妙真那里,可还有旁人知道?”
容吟被他的严厉质问吓到了,不敢怠慢,仔细回忆了一番,除却当日为梅音诊治的太医,再无旁人知晓。
萧瑜连连摇头,呢喃道:“薛妙真知道了此事——薛承容也一定得到了这个消息,一定是出了什么纰漏……”
“卫公子,此事绝无可能啊,颖王妃那边您也是见过的,全都殿下的人在她身边严密监视,都是府中的老仆,嘴巴十分严密,不可能因为她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背叛殿下啊。”
言至于此,容吟才如梦初醒。
“那袋金子……那袋金子!华吟她当时得了一袋金子,我以为那是薛妙真给她的!”
华吟惊恐不已,随即回过神来,怒斥容吟。
“天那,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她不会已经将娘子有孕的消息交代给了薛府那边吧!当日真就应该把她打死!”
萧瑜终于神色大变,他恨自己方才仓促做了决定,他方才为什么没有再多想一步呢?
万千懊悔忽然冲入心头,前世萧琳荒颓的坟冢与焦黑的骸骨再一次浮现在他面前。
他下了马车,简单为解释了如今的情势,萧琳有危险了,薛承容他真的敢打萧琳的主意,他已经知道萧琳有了骨肉!
*
薛氏一族的阴毒手段,萧瑜见识过,从前薛承容对萧琳百般忍让,不是真的因为他会被一个才过舞象之年的孤势皇子拿捏,而是因为他的女儿薛承容为颖王妃,他从来都打着扶植萧琳继位,以便他挟令天子,前倾朝野。
前世萧琳挫败了他的美梦,不肯屈就于他,薛承容便使出那番毒计,迫使萧琳与薛妙真育有一子,扶植幼子上位。
如今自幽州一案后,萧琳将薛承容步步紧逼,不留情面,为与薛妙真和离,不惜与太后离心,薛承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掌控萧琳,若是此时他得知了梅音有孕,必然想尽办法以假乱真,让梅音的孩子变成薛妙真的孩子。
此次前往幽州,莫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旦萧琳在中途遇险身故,薛承容将梅音掳走囚禁,便借机宣布薛妙真有孕,以假乱真,到那个时候,无论真相是何,即便是萧竞权,也不得不为萧琳仅存的血脉做考量……
真是用心歹毒,不择手段。
萧瑜痛苦懊恼,冬儿亦感到无能为力,她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帮到些什么,但是似乎老天爷就是喜欢和她开玩笑,和萧瑜开玩笑。
“他们说得对,我就是太自负了,是我害了二哥……”
“不是的不是的!”冬儿一点也看不得萧瑜意志消沉的模样。
她费了那么大的心血,才把萧瑜从阴暗的角落拉出来,走在晴朗的阳光之下。
“明明薛承容他们才是坏人,是他们要害二殿下,怎么会成了殿下的错,一定会没事的!”
冬儿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眼眶中也在流泪,可是她明明没有哭。
她不能哭鼻子,她要替萧瑜抗负一些,不能让他一个人太累了。
这几日总是觉得自己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似的,比她更爱哭,总是开开心心的时候,掉眼泪。
冬儿也搞不清楚,便认真安慰萧瑜,可是她心里比谁都要害怕。
他很快就振作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命余下的众军卫务必保护好梅音的安全。
萧瑜此时才明白了这场阴谋的布局,薛承容的确想要将“卫兰”铲除,卸掉萧琳的臂膀,也好借机对萧琳下手,甚至若是能将二人一同杀死,还可以将刺杀颖王殿下的罪名扣在萧瑜头上。
他却算不到卫兰就是萧瑜。算不到萧瑜根本不怕那些江湖刺客的手段,也算不到萧琳顾及他的安全,有意让萧瑜留下与冬儿梅音同行。
冬儿相信自己,相信杨羽,他也务必要选择相信。
*
此时距离那支军卫小队离开寻找大路上的一干护卫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没有半点音讯。
萧瑜让冬儿和梅音坐到车中去,与翁主在一起,又让其余几个侍女同坐一辆车中,派几个军卫保护,众人向大路赶赴。
将至黄昏时,一行人回到官道上,依旧不见任何昭示平安的踪迹,萧瑜看过地图,决定暂在驿馆停留,一面等待英国公和宋济民的人前来幽州,一面等待萧琳的消息。
夜色冻凝,明明是伏暑时节,夜里却万般寒凉,冬儿从马车中探出身来,递给萧瑜一块绒毯,冬儿还记得萧瑜很怕冷,也知道他的身子和常人不一样,不能受寒气。
只要有冬儿陪在身边,萧瑜便不会感到冷,他轻声安抚了冬儿一番,说话间便到了程阳驿。
萧瑜命令杨羽的副官用杨羽的官贴告知驿丞,好让其速速准允放行,可是驿馆之内却是一片寂静,并无半点人迹。
孤零零的驿站半靠在一半山崖之下,四周静悄悄的,夜风低吟,驿馆的大门敞开着。
萧瑜轻轻一带马缰,俯身安抚了一下略显不安的马儿,马蹄声的回荡停止,驿馆内的景象亦尽收眼底,整齐,萧条,弥漫着血腥味。
萧瑜眼底划过一道冷光,随即笑道:“你们既然受人之托,前来取我们这一行人的性命,便不该如此畏手畏脚,故弄玄虚,既然做了杀人的勾当,那便出来吧!”
一旁杨羽的副官紧张地看向四周,只听得他身后的木门嘎吱作响,随后一道寒光在他目前炸裂。
毫秒之间,他的佩剑被萧瑜拔出,横立在他眉心之前,为他挡下了一根从暗处飞来的银针。
“这,卫公子,这是!”
萧瑜轻笑一声,驿馆的正门内随即发出一阵异响,似乎有人正在地上不断地喘息□□。
他从手中丢出了一个木匣,那正是他从方才那两个江湖刺客手中缴获得来的,一个给了萧琳,一个自己戴在身上。
“都出来,我不喜欢用暗器这种阴损的招数,你们可不要逼着我破杀戒!”
副官当即对“卫兰”拜服地五体投地,拔出自己右侧的锻刀迎战。
萧瑜话音未落,脚步声响起,一众黑衣人飞也似的将两人包围起来,萧瑜回身掷出一剑,将为首奔向冬儿和梅音所在马车的那个黑衣人斩杀,其余人均被其他兵卫拦杀半途。
他同副官下马走向馆内,找到了门后那个倒地抽搐的杀手,将那个木匣在她面前一晃而过,用做展示。
萧瑜用木匣抬起她的下巴,果然是和方才那个苍容女子相似的脸,随后笑问:“你的好姐妹把你招认出来了,不过我不会让你死掉,你还要做我们的人证。”
他将那根银针从那女子后颈拔出,轻轻挡下她袭来的一掌,用着同样对付华吟的办法,不出半刻,那杀手便连连求饶。
萧瑜废了她的武功,让副官带她下去审问,众人来报,称在一处偏房内发现了驿丞等人的尸体,萧瑜简单检查过,发现他们皆死于这暗器之下。
万幸他之前审问过那个女刺客,得知她还有一位胞妹,所用的武器都是这样子杀人无形的无影针。
副官看着那些尸体脸上惊惧扭曲的神色,一时觉得心惊肉跳,便问萧瑜:“公子,如今这里应当没有危险了,是否请翁主她们前来歇息?”
萧瑜本以为此处地势不佳,不宜留宿,可是毕竟要顾及梅音的身子,便也应允下来。
众位军官多有战伤,萧瑜为众人简单处理过伤口,又为梅音诊脉,让她安心休养,不要太多顾虑。
无论如何萧瑜永远都是最忙碌的那一个,冬儿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带着翁主为众人煮了些米粥,添了些青菜盐 ,特意为萧瑜留好了一份,一直没有失了温热。
翁主拉着冬儿的手不肯放开,似乎她和冬儿玩得十分开心,但是见到萧瑜的时候却总是十分害怕的模样,明明方才还在说笑,就忽然失了神色,惊惧不已。
萧瑜对她的表现感到十分奇怪,便半跪在翁主面前与她平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和自己说,翁主望着他摇了摇头,却又忽然抬起藕节儿一样的手臂,点了点他眼角的红痣。
他这才记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见过翁主一面,那时萧瑜和太子萧琪还算是和谐的兄弟二人,在太子妃生产后,曾与萧琳一同前往太子府上,彼时萧瑜第一次抱起年幼的翁主,她便抬起手去碰他眼角的红痣。
萧瑜不免觉得好奇,刚想问翁主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她却又惊慌不定起来,萧瑜向她的视线看过去,竟然是侍奉她的那位老仆正同容吟交谈着。
冬儿问她:“是不是那个老婆婆照顾你不好,没事,今后啊你就跟着那位皇嫂就好,你们一起住到国公爷家中,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翁主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就是不说话,应当是那日东宫被御卫查抄,她受惊所致。
“好吧,若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想办法告诉我们,这里已经没有坏人了。”
翁主看向梅音的房间,看到梅音从房中出来,便谁也拦不住地向她奔去,抱住梅音,作势要将她往屋中推,众人被吓了一跳,忙将两人分开。
梅音和冬儿方才一直陪着翁主,对她也十分好,不知道为何翁主要如此行事,想要去问个清楚,又被容吟拦下,在她和芳吟看来,方才翁主明明就是想将梅音推倒,怎么能让她再次得逞?
翁主拉着那年老侍女的手,泪水糊满了整张面孔,可是依旧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不断地看向每一个人。
萧瑜愈发觉得奇怪,正打算上前同翁主讲话,她身边站立的那个老妇却忽然将她推向站在梅音身侧的芳吟,又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向容吟,将梅音扑倒在地,大声嘶喊着不准众人上前。
她将梅音从地上拖起,用刀架在她颈前,众军卫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容吟恰被她一刀刺在后心,伤势不轻,她望着那老妇狰狞的面容,忽然喊道:
“你……你是华吟?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你要做什么!”
*
那年老侍女从面孔直至脖颈上每一寸肌肤都是暗瘢与细纹密布,怎么可能是那以美貌自珍的华吟?
旁人看不出,萧瑜却大约明白了容吟如此呼喊的原因,那是因为华吟耳后的那处紫色胎记。
可是她怎么在短短几日内老得这样快?
看着几人惊恐的神色,华吟很是得意,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又让副官寻一条粗绳将萧瑜双手捆起来,勒令众人丢掉兵器退至远处。
萧瑜没有多说什么,主动将自己的手抬至身前,让副官将自己的双手捆住,又与马厩前的廊柱相连。
梅音习武多日,自然学过如何反夺白刃,可是却被华吟威胁,称若是梅音再敢反抗,她身边的芳吟冬儿还有翁主一个都逃不掉,梅音这辈子都要背上一条人命。
华吟侍奉梅音多日,太了解梅音的性子了,知道只有这样,梅音才会乖乖就范。
鲜血从容吟后心处汩汩流出,萧瑜知道她应当是要扛不住了,梅音暗向萧瑜使了个眼色,提出自己不会反抗,但是要让萧瑜及时救治容吟,却被华吟呵斥住。
“都别忙活了,你们这群贱人,害我害得这样苦,你们都要死!”
她随后吹了一声响哨。萧瑜听到林中乍起喧嚣,有一队人马正在向驿馆外逼近,华吟便拖着梅音向驿馆大门走去,那队黑衣人也恰在此时来到了驿馆门前。
萧瑜自然不会乖乖就范,正当那群黑衣人举刀冲向前来,要将众人杀死时,萧瑜挣脱麻绳,提起一旁副官藏在草料堆中的长剑便冲入人群中,只听得几声脆响夹着惨叫声,电光火石之间,那十余人便悉数被萧瑜杀死了。
他的剑已经落在了为首那人的颈侧。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你到底是谁!”
萧瑜前世一路踏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如今毫不掩藏杀心,周身的戾气凌厉逼人,只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震得人心口惴惴。
他扯下面前之人脸上的面罩,发现此人竟然是薛承容之子薛康,他此时不想多给薛康活命,正要一剑结果他时,另一队黑衣人前来,为首那个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他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那人抬起头对上萧瑜的视线,萧瑜的剑亦应声落地。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萧琳竟然被薛康的人抓住了,梅音也落在了华吟手里。
那薛康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方才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腿间落下一股腥水,如今转而有了气势,由自己下属搀扶着狠踢了萧瑜一脚,却又被他凌厉的眉眼恫吓得不敢直视。
萧琳似乎是受伤不轻,被人捆吊着手臂从马上推下,萧瑜这才看清他腿上一片血红,几乎能看见森森白骨。
梅音看到萧琳,眼泪便夺眶而出,只是被华吟捂住了嘴巴,一点哭喊的声音也发不出。
押着萧琳的人是薛康的庶弟薛唐,他瞥向萧瑜,挑衅问道:“你就是卫兰?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如今你二殿下和他的美人都到了我们的手中?”
他亦不敢近萧瑜身前,指示命手下将萧瑜绑起,继续羞辱道:“这就是你们和我们薛家作对的下场,莫要说是什么颖王殿下,就是当朝天子,我们也不放在眼里!放心吧,今日死的单单只是你们,就在今夜,这整个京城,整个天下都要换人做主!”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萧瑜质问道,他难以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他最恨有人用自己珍重之人的性命威逼自己就范,前一世他害死了冬儿,永失所爱,这一世,就在此时此刻,他珍重之人的性命——冬儿,二哥,梅音,悉数都掌握在他人手中。
都是他的错,他明明可以想到的,他明明可以保护好每一个人的。
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萧瑜不出几个回合就可以把他们都杀死,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他负担不下失去任何一个人的悔恨。
他已经承受了整整十载那样的悲苦,如今费尽心思,九死一生,才换来了这些许的幸福。
萧瑜不是不能反抗,他只是救不了所有的人,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
他忽然有刹那失神,老天爷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这到底是他的福报,还是他的报应?
“殿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来……”
冬儿前世常说的一句话忽然映在他脑海中,远处萧琳沉沉望向他的目光让萧瑜抬起了头。
萧瑜又转头看向冬儿,他们眼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只是在和他说着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不必在意我,你要活下来。”
悲响动四方
薛唐告诉萧瑜, 今日不仅是萧琳卫兰的死期,亦是萧竞权的。
薛承容已与顺州刺史密谋造反,就在今夜, 顺州府四万大军已开赴京城,只待今日亥时更鼓, 便与参与反叛的京城守军里应外合, 杀赴皇宫。
原来薛承容的动作不只是对二哥下手那么简单……难道是萧竞权做了些什么, 才使薛承容坐做到了这样鱼死网破的地步?
萧瑜不禁挑眉,讥讽道:“你们可真是好一番谋划,怎么, 如今薛承容倒是胆子大了?不是从前那个拿颖王殿下也无可奈何的人了?不是一见到皇帝就两腿发软的人了?”
事到如今,萧瑜不是不信薛承容的野心,他只是不信萧竞权会这样轻易地放任自己的江山落入薛氏一族手中。
薛康看不得卫兰这样轻蔑,却又拿萧瑜毫无办法。
明明对方被刀斧逼挟, 狼狈不堪, 自己身在马上居高临下,可是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把自己的尊严如草芥一般践踏。
在萧瑜面前逞不得威风,薛康便转头看向萧琳,狞笑道:“你们休要故作镇定, 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快, 把这些人都带去林中处死,把这里收拾得清静些, 让二殿下和他这位美人好好团聚。”
萧瑜被推走离开树林前, 仔细观察了在场的黑衣人,除去薛康薛唐, 一共二十一人,还有一个便是华吟。
押解萧瑜一众人往林间去的黑衣人一共有十个, 华吟也被一路推搡,带向前路。
她手中依旧握着那柄带血的尖刀,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形同鬼魅。
冬儿和萧瑜心有灵犀,一边向前走,一边悄悄走近到一起,冬儿试着去解萧瑜手上的绳子,但是却被一旁押解的黑衣人呵止。
萧瑜摇摇头,看向冬儿,满心满眼都是愧疚。
明明许诺过,要永远的保护好她,不再让冬儿受到分毫伤害,可是如今却拖累她置于如此险境。
冬儿低声说了句:“我不怕,一定会没事的,殿下。”
她一面挽着翁主,一面抱紧了萧瑜手臂。
如今冬儿已经在他身边,萧瑜便没有再多顾虑,可以放心的行动了。
黑衣人众将一萧瑜及副官众人押至林间一处开阔的地方,命令众人跪于地上。
其中两人似乎是见到冬儿和芳吟貌美,绕着两人转了一圈,便欲对冬儿和芳吟行不轨之事,扯着芳吟的手臂便要将人拖走。
似乎是那人的下属出面劝阻,两方人就此吵嚷推搡起来,冬儿忙把惊魂未定的芳吟拉回来,又悄悄往翁主的脸上抹了一些泥巴。
萧瑜压制住欲把方才那□□活剐的杀心,望向一旁的华吟,柔声问道:“你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如今我们已经是将死之人,这件事总能告诉我吧。”
他的语气听来十分惋惜。
“我倒是感到十分地好奇,我还依稀记得你从前十分年轻貌美,还曾经对……”
华吟闻言,不待萧瑜说完话,便要用那尖刀来刺他的面门,反被萧瑜轻松躲过,华吟亦被那群黑衣人制止。
萧瑜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我也是听说过而已,若是说错了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江湖上的易容术早已失传多年,如今的法子是不可逆转的,只能将年轻人变作老人——我的确很佩服你,为了报复殿下,竟然不惜毁损自己的身子,把自己变成这个又老又丑的模样。”
萧瑜转身对一旁不知内情的黑衣人众嘲笑道:“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她原本是个不过二十岁的貌美女子,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自己的脸变成了这副样子,若是不信,就看看她的身子。”
华吟闻言更为癫狂,举着手臂说要将所有人都杀死,反被那群黑衣人擒住,将她手脚并用按在地上。
将衣服解开来看,果然除了脸和手,其余的皮肤如剥壳鸡子一般,是年轻少女的身体。
那黑衣人被这奇异的样子吓了一跳,忙将华吟踢到一边,咒骂了一声晦气。
“贱女人!真恶心,这辈子入夜都要害梦魇。”
萧瑜继续讥讽道:“也不知道薛承容用什么办法把你说服的,不过他肯定是骗了你,你一辈子就要顶着长脸过活了,对不起,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帮你还原的,你不会到现在还自欺欺人着吧?”
押解众人不准萧瑜说话,便要将众人挨个斩杀,华吟在一旁的地上,通过那掉落地上的匕首看见自己扭曲的苍老面容。
此刻华吟想起了许多,出身贫贱,兄嫂奸狠,爹娘留给她与人做斗的资本不过是这一张脸,她还曾期望自己有朝一日飞上枝头,让那些折辱自己的人都屈就自己身前。
可是如今,她什么都不敢再想了,她只是一个丑陋衰朽的老妇罢了。
萧瑜望着呆滞的神色华吟,微微一笑。
下一秒她便举起匕首冲上前,先是捅伤了一个最近的黑衣人,紧接着杀向萧瑜。
她手中的匕首被萧瑜轻松夺过,这一次他没再收力,轻轻一掌,便把华吟打出三四米的距离,重重撞在树上,口中溢出一口鲜血。
距离萧瑜最近的黑衣人惊骇之际,被一旁的冬儿踢了一脚□□,又被萧瑜补上一击,踢断了脖子,当下声息皆断。
冬儿来不及多想,接过萧瑜递来的匕首,便为一旁的副官等人经开绳索,可是众人才刚恢复行动,萧瑜便已经将余下的九人悉数杀死。
遍地都是鲜血残肢,就连身经百战的副官看了也不免觉得心惊。
卫兰公子明明是那样温良儒雅的人,怎么用的招数都这般阴毒暴戾,而且他这时的年纪,如何修来这样高强诡谲的武艺?。
萧瑜来不及和冬儿多说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便向来时的方向冲去。
“你们快跟上,去救殿下!”
副官等人的反应慢萧瑜一步,可是也不敢有任何怠慢,立即捡起地上可用的兵器,向萧琳所在之处急奔。
可是,纵使萧瑜身形如燕,纵使他再不知疲累,来时的路这样漫长,萧瑜不敢确信萧琳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冬儿望着萧瑜离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一种无力的绝望笼罩了她,冬儿知道自己一定要追上萧瑜,她可以帮到他的。
余光瞥见了那黑衣人骑来的棕駺马,冬儿跑向那马,被它一声嘶鸣吓得退了半步,又毅然上前,用她细嫩的手握紧缰绳,翻身上马。
萧瑜教了她很久,总是说她其实已经学会了骑马,只不过是因为心中惧怕,所以骑不好。
他说冬儿应当像她自己学习读书写字时那样,相信自己便好。
冬儿定了定神,学着萧瑜那样俯身轻抚马儿的前额。
冬儿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儿果真缓缓跑动了起来。
“我们一起去找殿下,以后你不要再跟着坏人了,我会让殿下给你一个好去处,好不好?”
冬儿也不知道这马儿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但还是这样认真地说道。
棕駺马一声长嘶,便带着冬儿在林间急奔起来,很快就追上了副官等人和萧瑜。
萧瑜回身看到冬儿,眸光一颤,随后点踩一颗老树,便轻松上了马,从冬儿手中接过了缰绳,将冬儿揽在怀中。
冬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转过身抬起袖子,为萧瑜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以及方才杀人时面颊上不慎被淋溅的血珠。
“好,我们要一起去救二哥和梅音。”萧瑜在冬儿耳旁轻声说道。
*
薛康目送着萧瑜一众人被带入林中,便准备对萧琳和梅音动手。
他一扯手上的麻绳,便拖着双手被捆缚的萧琳一个踉跄,他腿上受了重伤,险些身形不稳,跌倒在地。
但是萧琳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他望向担忧不已的萧瑜,用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才缓缓将视线挪移到了梅音身上。
是愧疚,还是愤恨,亦或是无能为力的颓然?恐怕萧琳自己也说不明这样的情绪。
萧琳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梅音,他明明许诺过不会让从前发生过的惨剧在梅音身上重演,可是如今的他甚至自身难保。
薛唐看萧琳这般深情望向梅音,心中不由得一恨,拿起手边的马鞭就抽在了萧萧琳背上,在他颈侧也留下一道血痕。
但是偏偏他的身形还是那样十几年如一日,挺拔如松,岿然不动。
“我们薛家的女儿京中哪一位男子不想求娶,就算你是颖王殿下又如何,怎敢对我阿姐百般践踏?怎敢弃她与不顾,将这样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留在王府,还妄想与我阿姐和离,难道我们薛府的千金,就是让你随随便便抬来抬去,弃之如敝履的吗?”
“她生性残暴,自愿做一敝履,怪不得旁人厌弃之。”
此言一出,薛唐更是暴怒,抬手又是一鞭,这一下抽打在了萧琳腿上的伤口处,登时一阵刺骨钻心之痛从腿上传来,萧琳跪倒在地,再想起身,却被薛康命人按在地上。
“你装什么清高,装什么苦命鸳鸯,都是男人,我还不明白你的心思?当初解决了一个,你便又找来一个?我阿姐对你那般情根深种,你却为了新欢对她百般折辱!”
梅音被两个强壮男子压着,肩颈几乎都要断裂,可是还是拼死反抗,无论如何都要到萧琳那边去。
“放开殿下,你们放开他!”
梅音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竟然真的挣脱了身后一人的压制,将其踢向一旁,随即一刻也不停扑向萧琳,却在二人即将触碰到对方手指的时候被薛唐薛康的手下强行分开。
薛唐对梅音起了兴趣,命人将她松开,随后将梅音单手制住,掏出随身用的短匕,在她的上衫处轻轻划过,又挑断了她的腰封,在将手伸进梅音衣服深处的时候停下。
他残忍地讥笑道:“哦?这个时候不演什么贞洁烈女了?不是方才那样凶狠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就把我们二殿下的心勾走了?”
薛唐用尽办法欺辱恐吓梅音,希望逼她哭喊出来,可是梅音将自己的唇角咬得青白,渗出鲜血来,也没叫出声音。
他不禁有些恼怒,在梅音脸上狠狠甩了一掌,将她交回黑衣人手中,警告她若是再敢反抗,他便要让萧琳死无全尸。
看着两人又在对视,薛唐又向萧琳说道:“不过啊,二殿下,颖王殿下!她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薛唐一挥手,命人将萧琳夹起来,上前欲要去捏他下颌,却被萧琳狠狠甩开。
“呦,怎么了?难道殿下生气了不成,我只不过想起一个人,殿下应当也很想她吧?”
薛唐指的那个人,自然是茹莹。
“唉,大约殿下是把她给忘了,她倒是生得漂亮,虽说是做丫鬟的,倒也肤白如雪。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脐下三寸,贴近右股的地方有处胎记,殿下还没看过吧?可是当日很多人都见过了。”
见萧琳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薛唐薛康更为得意,便继续说道:“当日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不言不语的,你说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还等着殿下您去救她呢?可是那时候殿下做什么去了?哦,自然是洞房花烛夜,将她忘到一边去了。”
薛唐一挥手,说是将梅音赏给了众人,只要不弄伤肚子里的孩子,其余做什么都不要紧,事后重重有赏。
一旁的几人对此也兴奋不已,跃跃欲试,便有两人先行将梅音拖入驿馆内,薛唐得意地望向萧琳,看他血丝密布的双眼,忽然改了主意,让那两人将梅音带到马厩中去。
“你既然要做负心人,那我为茹莹讨回公道,我今日就让你看看当日茹莹是如何一开始一言不发,最后又声嘶力竭地求死的!”
“放开她!”
嘶哑无助的声音在一旁众人的喧闹哄笑中格外刺耳,薛唐都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平日里自诩清高的二殿下,也有求人服软的时候?
真是难以置信。
“好啊,再多说点,或许我就给你个痛快,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就让她也少吃点苦头——你们真该为怀上这个孽种感到庆幸!”
“瞪着我们做什么?二殿下就连求人都不会了吗?”
萧琳艰难地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汗的珠液坠入脖颈,他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我求你们……放过她,为什么不来折磨我?为什么不恨我?放开她啊!”
他流下泪来,随即诅咒和哀求骤然失声,立刻又变成了惨痛的尖嚎,像一匹被族群遗弃的孤狼,在深夜的山林中嗥叫。
那个素日清高自衿的二殿下萧琳,如今就这样毫无反击的余地,惨伤地叫喊着,如此失态。
薛康薛唐二人狞笑起来,又是命人将萧琳一番毒打,在这如海一般的绝望中,萧琳眼睁睁看着梅音被人拖入那马厩中,随后传来的是衣料的撕裂声。
死寂的夜里,一切的声息都凝固了,马厩中没有传来预期声响,薛康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上前查看。
随后,一声凄厉地尖叫划破夜空,薛康捂着自己的□□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梅音清瘦的身影不留片息扑向了她,举起手中沾着血的白刃在他胸口处插了一刀又一刀。
薛唐不曾料到此事发生,被梅音毫无半分犹豫的动作震慑住,后知后觉,像是方才那样的刺法,薛康已经断气了。
“贱人!”
他提刀杀向梅音,萧琳趁机抓起一把地上的黄土,将其撒向身旁黑衣人的面门,让梅音快跑。
梅音见薛唐杀气腾腾向自己冲来,一下狠心,将薛康的那□□的赃物切了下来掷向他。
梅音方才手上没了力气,虽刺了好几刀,可是薛康还留有一丝残息,如今这一下才更是要了他的命,又是一阵凄惨的嚎叫,惊得林间的鸟兽四散。
薛唐乱了心神,砍向梅音的一刀被她勉强躲过,梅音趁他看向薛康,便向萧琳冲来,和余下的几个黑衣人厮打起来。
恰在此时,西南方向官道传来了呼喊声与响彻天地的马蹄声,几个黑衣人也见识了梅音对薛康的手段,登时慌了神,便丢下刀逃命去了,梅音斩杀了两个黑衣人,筋疲力尽,瘫软在萧琳身边。
“快走,梅音!快起来,杨羽还活着,他一定是带着外公的人来了,快往那边去!”
萧琳这才注意到,梅音腿上还插着另一柄尖刀,伤口处血流如注。
梅音想要扶着萧琳一起走,可是两人都再也没有力气了,薛唐从薛康已死的事实中回过神来,便提刀冲向二人,千钧一发之际。萧琳将梅音护在身下,打算用自己的身体为梅音挡下那一刀。
“不要——”梅音惊呼道,可是她的身子萧瑜牢牢地护在身下,她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当年他没能救下茹莹,如今也没有保护好梅音,若是能为她而死,多少也让他心中少了一些愧疚,萧琳在那最后的分秒之间这样想到。
“铛”一声脆响,那本该砍向萧琳的刀应声而断,方才华吟紧握手中的那柄短刀将薛唐手中的刀震断,还直插入其胸口,甚至所用气力只打,有一半的刀柄几乎也要没入萧琳的胸膛中。
薛唐看清了来人,那是卫兰,又是这个人。
他惊讶地想要喊出些什么,却做不到,鲜红的血液滴落在他两脚之间的土地上。
此时此刻,薛唐的喉中也插着一柄软剑,剑柄在他的身前左右晃动着,每一次的晃动都带着一股血流落地。
萧瑜和冬儿及时赶回来了,杨羽也没有辜负萧琳舍身相助,他活了下来,找到了英国公与宋济民的人,郗骏平听闻萧琳和卫兰有难,便乘一匹快马前来,与萧瑜几乎同时赶到,看到薛唐对萧琳与梅音不利,一剑了解了薛唐的性命。
郗骏平下马看向卫兰,后人向他缓缓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薛唐死了,僵直的身子倒向后方,激起一片尘土血污。
这一切都结束了,梅音怔怔望向萧琳,又看了看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握紧他的衣袖,只想要今生今世再也不要放手。
萧琳没有说话,擦去唇角的血迹后,脱下染血的外袍,将其披在梅音身上,遮蔽她被撕扯开的衣服以及半裸露地肩膀。
下一秒,梅音扑入萧琳怀中号啕大哭。
那日她还是皇宫中的一个小宫女,她在玉芳苑中修剪花草,便遇到了五皇子萧瑰,便强拖她入屋内,因她那日来了葵水,幸而没有被五皇子折辱,却又不幸得了一顿毒打。
萧瑰说他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他没有放过梅音,若不是萧瑜相救,她或许早就被萧瑰折磨致死了。
她没有忘却这深埋心底的恐惧,她说她已经忘了,说自己想要学习武艺,说她想要穿男装,想要做一个男子永远守护在萧琳身边。
曾经有无数个夜晚,都让她在噩梦中反复回忆那日的场景,梅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无故经历这样一番磨难。
她百般伪装坚强,却也只是不愿意回忆这样屈辱的经历罢了。
萧琳都明白,那种深埋于心底的恐惧无法轻易消除,他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将梅音拥入怀中,让她可以放声大哭就好。
“没事了,梅音,一切都过去了。”
萧琳怀中抱着梅音,只觉得此时天地渺然。
梅音从前在说,要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的,如今她做到了,今后梅音要做的 ,就是永远都不要再离开萧琳了。
*
英国公的人和宋济民派出的军卫先后赶到,所有盘踞在京城与幽州官道间的薛氏叛贼或被生擒,或被就地正法。
萧瑜本欲令宋济民调遣幽州军卫前往京城支援,却不想京中已经传来消息,就在约一个时辰前,京中叛乱已然平定,顺州府大军并未前往京中。
薛承容原本密谋与顺州刺史造反,发兵京城诛杀皇室夺位,一旦萧竞权与萧琳先后被杀,薛承容便可以讨贼之名诛杀顺州叛军,谎称梅音与萧琳的幼子为薛妙真与萧琳之子,以扶持幼子为名,借机谋夺天下。
却不想,萧竞权早就将薛氏一族的一举一动掌握在手中,顺州刺史方孝义还未曾调用兵符,便为幽州太守派人生擒,以囚车送入京城,萧竞权收买的禁卫军反军缺少外援支应,很快便溃不成军,做鸟兽散。
对于萧竞权的谋划,萧瑜不感到意外,他心中只有一点疑问——萧竞权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梅音有孕之事,他不会想不到薛承容的野心,那么他让萧琳前往幽州,有没有想过萧琳有可能涉险?
这个问题,身为萧竞权之子的萧瑜和萧琳回答不出,恐怕只有萧竞权本人,才会知道答案。
不过,对于萧琳萧瑜二人,有些事比这个毫无意义的答案更值得去想。
无论当夜众人经历了怎样的伤痛,终究是没有太过惨痛的伤亡,萧瑜及时赶到,为萧琳和梅音处理了伤口,冬儿也凭着和萧瑜学过的一些救人的医术,挽回了容吟的性命。
第二日,英国宫便联合宋济民上表萧竞权,详述了昨夜发生之事,称萧琳为歹人所害,至今昏迷不醒,需留在幽州静养。
老国公爷向来脾气不好,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被人残害至此,自然没有对薛氏一族留半点情面,恳请萧竞权务必诛尽其九族,清算薛氏一族过往罪状。
薛承容昨夜便被发现自缢屋中,死相凄厉可怖,薛家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唯一有可能保全薛氏一族的贵人,竟然就只剩下了萧竞权。
萧竞权是如今太后薛氏的幼子,薛承容的表兄,他的身上又未尝没有流淌着薛家人的血液。
太后在当日萧竞权下朝后一病不起,萧竞权以奉孝太后之名五日不朝,五日之后,太后薨逝。
据说那位受人敬仰的太后死前滴水未进,人走时已经薄如纸糊一般。
太后薨逝当日,薛氏一族便被萧竞权下令诛杀殆尽,命薛妙真与萧琳和离,待萧琳返回京中后另行处置;有关薛氏一族的冤案错案,悉数交由睿王萧珍、御卫并大理寺卿众共同查办。
令人倍感惋惜的是,颖王萧琳在前往幽州途中为叛军所伤,双腿落下了残疾,起居不变,仍需留在幽州静养一些时日。
萧竞权得知此事后第二日竟也得了一场大病,又是一连七日不朝,屡次派太医前去幽州为萧琳诊治,得到的结果都是无力回天,似乎萧琳落下残疾一事带来的伤害远大于当日薛氏一族的谋逆。
众人都为颖王殿下——二皇子萧琳感到可惜,身为嫡长,早年不为陛下重视,如今重得了陛下的信任宠爱,又因为奸贼作乱,就这样被迫只能做那一生一世的闲散王爷,与继承皇位无缘。
时也命也,或许就是如此吧。
“时也命也,如今我整日无所事事,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训斥我疑心我,我反倒觉得一身清闲,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萧瑜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萧琳,在英国公府的花园中闲逛,待身边的侍奉之人都离开后,萧瑜才静静回答道:“好了,起来走一走吧,二哥,若是真的落下了残疾,你才不会这样泰然地说什么‘时也命也’。”
萧琳由他搀扶着站起来,两人并肩在花园中缓缓散步。
当夜薛康薛唐没打算给萧琳活路,故而真的弄废了萧琳一条腿,借机折辱萧琳,可是无论如何还有萧瑜在,萧瑜怎么可能允许萧琳就这样落下残疾,余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
为了治好萧琳的腿,萧瑜的确费了一番心思,可是萧琳却依旧对外称自己落下了残疾,毫不犹豫地展示自己意志消沉的模样。
他是有心为萧瑜铺路,甚至向老国公夫妇二人请罪,称自己的确没有继承大统之心,做一个闲散王爷,不愧对黎庶,与自己珍重之人长相厮守,萧琳便全然满足了。
更何况,有比他更适合皇位的人还在,这一点老国公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外孙身边有一位卫兰公子,龙章凤姿,逸群之才,在幽州时便为萧琳出生入死,当日他亦看见这位卫兰公子如何沉稳冷静,指挥幽州军卫擒战贼人,临危不乱,的确为超世之人。
可是他也的确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已经宣告身故的九皇子萧瑜。
那个西域胡妃所生的皇子,那个曾经妄图弑父夺位的九皇子,那个传言中遭受酷刑的九皇子。
纵使是见过无数风浪的老国公爷,在见到萧瑜的那一刹那,也不免心生心生撼然。
然而无论如何,英国公只知道一件事,若不是萧瑜看到萧琳重伤急于救助,自己恐怕不会这样早发现“卫兰公子”的真实身份,而这仅仅是这一件事,也足够让他支持萧瑜今后要成就的事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瑜儿,你真的做好决定要北上前往斡卓了吗,今晨听外公提起,不日你就要启程?”
萧瑜点点头,轻声应答。
“承蒙国公爷国公夫人关怀照料,这几日我和冬儿都休整得不错,也得了不少有关班兹残部的消息,这是母亲的一桩心事,亦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北上斡卓是一定做的事。”
“你还要带着冬儿一同前去吗?”
这个问题,萧瑜并没有当下立即回答,两人听到了梅音和冬儿的说笑声,转过身去,冬儿亦扶着梅音前来。
梅音当日经历九死一生,腹中的孩子奇迹般地保了下来,如今身体调养的很好,不似最初有孕时那般虚弱,侧身来看,已经能看到她小腹上轻微的隆起。
萧瑜说这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一定会好好长大,平平安安来到二哥和梅音的身边。
“二哥,我就不打扰你和皇嫂两人说话了,我先走了。”
萧瑜最终没有回答萧琳这个问题,他明白萧琳的顾虑和担忧,经历了当夜之事,萧琳不仅被病痛缠身,还总是害怕有一日会有奸贼将梅音从他身边再次夺走,萧瑜又何尝不是心怀同样的恐惧。
那晚的情形,当真是凶险无比,哪怕有一个环节没有得到老天庇佑,或许他这一世又要永远活在遗憾和愧悔之中。
他一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任由冬儿挽着他的手,带他一路到了侧门那边去,冬儿一直望着他,等他不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才和萧瑜说话,指了指一旁备好的马儿。
自从那日冬儿鼓起勇气学会了自己骑马,她便总也想着能和萧瑜一起骑马去郊外赏花,两人说定了今日要一同前去,萧瑜自然也是没有忘记的。
他趁四下无人,托着冬儿的脖颈,将她拥在怀中亲了亲,埋头在她耳畔轻声问道:“是冬儿带着我骑马,还是我带着冬儿?”
小娘子抬起泛红的脸蛋,眨了眨眼,浅浅笑道:“冬儿想坐在前面,但是冬儿可以带着殿下骑马。”
“好,都听你的。”
萧瑜抱冬儿上马,为她掸下了发髻见与肩侧的几朵落花,轻夹马腹,缓缓向城郊侧前去。
“唔,殿下等一等,等我先把笠帽戴好——”
萧瑜不等她说完话,将那笠帽抢过,系在了马鞍后。
“不用了,如今天气热,带着那东西做什么,我又不怕冬儿被人瞧见,怎么,难道冬儿以为我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要你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出门吗?”
冬儿知道萧瑜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是他的确有些爱吃醋,不过不戴着便不戴着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好吧,其实……其实冬儿是怕被人看见了笑话的。”
这里虽不比易原县人人都认识“卫兰”,可是万一遇到了熟识的人怎么办,她和萧瑜就这样同骑一匹马,难免有些失了礼节。
“撒谎,我可不怕人笑话,只怕是冬儿又害羞,有心疏远我了。 ”
萧瑜转过头暗自笑了笑,等着冬儿百口莫辩,主动贴近他怀中,抱紧他的手臂。
煦风醺人欲醉,策马穿过街巷之间,只觉天地万物都如云烟而散,只剩下冬儿和萧瑜两个人。
出城后,萧瑜缓缓将缰绳交予冬儿手中握紧,便将下巴枕垫在冬儿肩侧,从身后轻轻圈进冬儿的腰。
“殿下,你方才在想什么事啊,你好像又有心事了。”
“嗯。”
萧瑜轻声应道,侧身更加亲昵地抱紧冬儿,一缕青丝垂落至她胸前,清风徐徐,好似载满鲜花,纵着香味的白驹。
“的确有些心事,我还需再仔细想想,冬儿想去哪里便带着我走吧……去哪里都好。”
“冬儿知道一个地方!”小娘子高兴地说道,“殿下前几日忙着照顾二殿下,还没有来过这里吧,过了这座山,山后面有一处茉莉花林,如今正开着花,殿下一定会喜欢哪里的。”
“哦,还有这样的好去处,我还不大知道呢。”
萧瑜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山林,眸中一颤。
冬儿说道:“殿下,我们给这里起个名字吧,旁人都不知道的那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明白这里的意义,好不好?书上的名流雅士,都是这样做的。”
“好,那冬儿想要叫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那天我是和梅音还有翁主一起来的,将要黄昏时才离开,那天晚上漫天都是紫色的祥云,都说紫色的云彩是祥瑞之兆,冬儿觉得殿下一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成,那就叫这里是紫烟山吧,好不好?”
萧瑜前一世曾把冬儿埋葬在此,将这座无名的小山更名为紫烟山,以悼哀思,却不想这一世冬儿也将这座山这样来称呼,真不知是否又是那所谓冥冥中的定数。
“自然很好,祥瑞之气是好事,冬儿起得名字也很好。”
“嗯。”
冬儿缓缓停住了向前行进的马儿,忽然转过头去,问萧瑜能不能不要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幽州,能不能带她一起北上。
萧瑜一时被她问住,随后垂眸,藏起了眼中的笑意。
“我几时说过了不带你钱去了?”
“可,可是……”
萧瑜的确有过食言的念头,实在是因为当日薛唐薛康的密谋将他的戒心提高了,他不允许冬儿再跟随他涉险,他知道冬儿的心意,也知道冬儿想要陪着自己,保护自己,这些他都明白。
“可是殿下明明就是不想带着冬儿一起去了,那天,我听到殿下和二殿下说的话了,可是我和梅音从来都没有怪你们,殿下还不知道吧,其实冬儿一直觉得自己帮不上殿下什么,冬儿什么也做不了,那天能帮殿下把那些坏人都击退了,冬儿很开心。”
她只是想要永远和萧瑜在一起,不仅是被他宠着爱着,她也想给萧瑜自己全部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爱和护佑。
“好,我明白了,”萧瑜的声音如落花一般轻,用以掩饰他略显哽咽的音色。
他转而拿起了气势,反问道:“但是我从没有说不带上冬儿了,原来冬儿是这样想我的。”
萧瑜这才明白了,一路上冬儿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又说那些,这样“百般讨好”自己,这样“借题发挥”,原来都是藏了这样的小心思,她是担心自己不愿意带着她前去幽州了。
她现在不一样了,察言观色,耍小心思,算计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了。
若是这样,萧瑜可真的要生气了!
岂无同心人
“如此说来, 方才你说的那些话,做的这些事,甚至是今天要和我一同出门, 都是早已经谋划好了,想要算计我的, 是吗?”萧瑜挑眉问道, 语气中略显不快。
“啊, 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殿下!”
冬儿急的面颊通红,可是却百口莫辩, 萧瑜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思,但是不代表她是在算计萧瑜。
见萧瑜眼中的笑意不见了,冬儿便慌了神,转过身去抱他挽着他的腰封和衣袖, 希望萧瑜不要和自己闹别扭, 但是萧瑜似乎格外不领情,冬儿只好马儿停下,艰难地在马背上翻了个身,面对着萧瑜, 小声说自己只是想要和萧瑜一直在一起。
“哦, 如此说来,你也承认了方才说那些‘好听’的话是有意为之了, 这不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事?”
萧瑜没对她发过一次脾气, 也没有这样强硬地和她说过话,一点也容不得错的, 冬儿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涨红着脸, 埋下头希望萧瑜不要生气。
她许久后才听到萧瑜轻哼了一声。
萧瑜看着冬儿,实在是有点演不下去这“严苛情郎”的戏,便从冬儿手中拿过缰绳,顺势将她向前托了一把,扬鞭便带着冬儿在道路上急奔起来。
他这一套动作干净又利落,林钰一时没反应过来,吓得叫喊出声,便被身后萧瑜的手臂按在他怀中,明明从前抱过萧瑜很多次了,可是如今冬儿却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冬儿如今背对着前方的道路,马屁忽然加快了速度,吓得冬儿伸手抱紧了萧瑜,几乎要跨坐在了他的小腹上。
“啊,殿下不要,等一下,我还没坐正呢,冬儿会摔下来的。”
萧瑜垂眸睨了她一眼,只道:“可是我现在不想和冬儿讲话,也不想停下来呢。”
说着,他又是一鞭落下,低喝到:“驾。”
冬儿面色羞红,却说不出话来。萧瑜一路上也闷着声不说话,带着冬儿乘马飞驰,冬儿便只好抱紧他的脖子,将全身都紧靠在萧瑜身上。
随着马背上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颠簸,冬儿逐渐和萧瑜贴靠得很近,依偎在他怀中,几乎就要融为一体一般。
最初的恐惧已经消失殆尽,冬儿贴近在萧瑜身上,心中满溢着难言的情愫,嘴唇动了又动,就是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话。
萧瑜生得不俗,甚至可以说是当世无出其右,冬儿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也看过萧瑜的脸许多次了,只是这一次偏偏有些不敢去看他的脸,似乎每一处和萧瑜能贴近的皮肤都变得灼热难耐。
头顶上传来轻云似的呼吸声,萧瑜虽然是生她的气了,但是抱她很紧,担心她会摔下去。
两人在丛林间穿梭,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四周回响,冬儿愈发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但是她知道这不是恐惧造成的。
她突然,好想亲一亲萧瑜,虽然他现在好像还生自己的气,不许自己说话。
冬儿轻轻喊他的名字,只得了萧瑜一句呵止:
“谁准冬儿动了,不许说话!”
他从没有这样凶过,冬儿倒是不怕,她能明白萧瑜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察觉自己的脸一点点染上羞人的粉红。
行过小溪,进入林深处,萧瑜一拽缰绳,忽然将马停了下来,冬儿刚想说些什么,才抬起头,眼睛便被萧瑜蒙上了,随后是嘴巴被他堵上。
萧捏住了冬儿的下颚,手上稍微用了一点点力气,一半迫使,一半冬儿乖乖听话的让她张开了嘴,之后便是这个细腻不断的吻漫长地侵入她的头脑与身体。
冬儿自然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吻得七荤八素,如果没有萧瑜的手臂抱着,她绵软的身体就要从马上滑下去了。
“殿下……你,不生气了吗?”冬儿无力地问道,她不知道为什么萧瑜要蒙上自己的眼睛,但是似乎现在萧瑜还是不喜欢自己违抗他,那便顺着他好了。
“我想想,好吧……现在不生气了。”
萧瑜柔声说道。
没等冬儿喘够气,萧瑜的双唇又覆在了她有些红肿的唇珠上,萧瑜一点点抬起手指,放开了冬儿的眼睛,柔情似水,险些让冬儿化在这温柔海里爬不出来。
萧瑜托着冬儿的后颈,一边拍抚她的后背,一边将她的唇瓣含在口中,细细的亲吻,似乎下定决心要将它变得红肿不堪才算罢休。
林中微风徐徐,花叶做舞,莺蝉携鸣,却似乎怎样也遮不住唇齿间缠绵的声响。
冬儿本就受不了萧瑜的撩拨,两人虽然已经成亲许久了,可是在这样的事上,冬儿对上萧瑜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被他抚摸的后背上一片酥麻,连着她的腰脊一阵阵酥软。
方才骑马时那样难受的感觉是什么,冬儿似乎明白了,那就是有只小蚂蚁在她心尖肉上面反复爬,又急又羞的情愫让她丢了所剩无几的定力,试探着主动送上出舌尖,投入这场没来由的缠绵。
萧瑜也明白自己再不停下只会害苦了自己,可是既然已经弄巧成拙了,他也懒得多想,动作毫不停缓,将冬儿的头向上仰了仰,用舌尖扫过冬儿的上颚,好像把她变成了一个连着机关的小木偶,冬儿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地颤栗。
他心中好一阵叫苦,明明是想欺负冬儿逗逗她,如今却把自己害惨了,若是再不停下,他身子可真要出些毛病了。
他放缓了亲吻的幅度,用舌尖缓缓抵住冬儿的舌尖,尝试着一点点移开,主动放弃这双甜腻的唇瓣,反而惹得冬儿喉间溢出嘤咛。
好像从前和殿下亲吻的时候,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冬儿觉得心底痒痒的,可是这样的感觉又是如此让人迷恋
又嘶磨了好一阵,萧瑜才下定决心放开冬儿
YH
,她的脖子和脸蛋都被染上了淡淡地粉红,眼神迷离地望着萧瑜。
直到两唇之间连接着细小的银丝断开,冬儿才稍清醒了一些,听着萧瑜沉重的喘息声,出于掩盖自己羞涩心情的原因,向前靠了靠,寻村伸手抱住萧瑜。
她明明只是轻轻挪动了一下,还没有碰到萧瑜的身体,他却似乎是吃了痛,发出了一声有些异样的喘息。
冬儿抬头看他面色通红,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问萧瑜怎么了,萧瑜哑着嗓子说自己没事。
“唔,殿下真的不生气了吗?”
“当然……好了,冬儿快些坐好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呢。”
萧瑜不忍心把依恋着他的冬儿推开,便寻了个借口催促道。
冬儿见萧瑜开心了,自然也露出了笑脸,抱着他依偎了一会儿,乖乖按他的吩咐来做,重新接过马绳,带着萧瑜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殿下,你看冬儿现在已经骑得很好了,我们还是要一起北上去的,对不对?”冬儿自顾自地问道,她不知道如今身后的萧瑜正是身心难耐,备受折磨。
“嗯,我会带着冬儿一同前去,”萧瑜顿了顿后说道,“我们去看看塞外不一样的景色,若是我们找到了银筑将军,或许如今的谋划就得到转机了,或许我就能实现给冬儿的许诺,让冬儿做我的皇后。”
他像是克服了极大的阻碍似的,缓缓从身后抱紧冬儿,枕在她的肩头,在她的耳畔低语。
“我实在是等的辛苦,一分一刻都等不及了。”
*
冬儿与萧瑜回到老国公府上时已至正午,众人特意等萧瑜和冬儿回来后才用午饭,反让两人觉得不好意思,萧琳打趣称道,如今竟不知谁才是老国公的亲外孙。
提及此事,老国公想起远在京城的梅妃,饭后与萧琳萧瑜二人一同闲坐,提起从前自己对梅妃亦有许多世俗偏见,曾因昔年圣敬皇后之事,对梅妃多有不敬,不免心生愧疚。
萧瑜知道梅妃绝不会在意这样的事,便答梅妃近来很好,身体康健,亦在后宫掌权,此次薛氏一族谋逆案发,太后薨逝宫中,后宫便是由梅妃掌权了。
“唉,如今已经过去许多年,也是我年岁渐长,已经忘了从前的事……嗯,依照娘娘的能力,管好一个小小的后宫不在话下。”
萧琳问道:“外公曾经见过母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昔年萧竞权为九皇子,沦陷碓拓成为质子,幸得梅妃救助回京,他隐瞒了自己已有妻室一事,与梅妃在斡卓国成亲,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后将梅妃骗回京城,方才告知梅妃自己已有妻儿。
英国公长叹一声道:“当年娘娘还是斡卓国尊贵的九部公主,我知道她一定是心气强盛受不得委屈的,何况当年班兹部与斡卓为我朝效力,先帝对她赞许有加,我担心我的暖儿受她欺辱,连夜从大营赶回京中,却被娘娘拦在马前。
“她割下一缕头发向我和暖儿赔罪,称她无意与暖儿争抢夫婿,若是我们对她仍有不满,只待她杀了陛下,再做决议。”
他揉搓着手上的玉扳指,一时情动,落下一滴眼泪,那扳指上刻着一个“暖”字,正是圣敬皇后的闺中之名,想必是圣敬皇后的遗物。
“娘娘当年与萧竞权割袍断义,拒不留在京城,即便是先帝出面相劝也不能让她忍受那番欺骗,她要逃出京城,我千不该万不该领兵阻挠,放任陛下将她抓回王府之中,唉,没想到啊,就是这一念之差!”
或许是皇命难违,或许是因为当年圣敬皇后的劝解,就是这一念之差,害了梅妃,害了老国公最爱的女儿,还有那成千上万无辜的班兹部民。
英国公是忠义之人,因为此事悔恨不已,不过萧瑜明白真正要偿还这笔血债的人是谁。
“往日之事在如今看来,往往令人思之悔之,老国公您不必太过愧疚,母亲已经忘怀此事了,此次前来幽州,她还告诉我让我代她向您和国公夫人问好。”
他和萧琳对视一眼,萧琳趁机问起了当年先皇薨逝一事,希望从英国公口中得知一些往事。
英国宫当年领兵在外,先帝驾崩时他刚好骑马行至宫门外,但是他曾经看过先帝的遗体并去往当年先帝驾崩前的寝宫,当时的确觉得有些异样。
“不知为什么,如今想来,总觉得先帝驾崩时殿内十分冷清,似乎是有意让侍女和宦官离开的。”
“那么,您是否怀疑过当年先帝与衡阳王殿下之死呢?”萧瑜问道。
英国公并未回答,可是看他的眼神,萧瑜能读到答案,他一定是怀疑的,想必如今世上还有许多人也对此深感疑虑,可是出于种种原因,他们只能选择缄默不谈。
毕竟,萧竞权并不是一位极度昏聩的帝王,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他似乎已经是很好的那一个了。
萧琳命侍者离开房内,将门阖上,将有关纪王一案,衡阳王之死,以及先帝之死的可能情况悉数告诉了英国公,后者听罢不由得色变当场。
萧琳曾问起有关当年纪王之事,英国宫却不想到纪王谋逆被诛灭九族一案竟牵扯出这样的惊天秘密。
萧瑜待他平复心情后只问了英国宫一个问题,自己三岁生辰,亦是梅妃二十岁生辰那夜,英国公或是英国公的家人,是否曾遇到过什么本不该出现的人,又或者曾经在当日发现过什么异样之事?
英国公陷入回忆之中,忽然抬头盯着凌空一点,悚然道:“难道那个人是他?”
萧瑜静静答道:“如此说来,那夜您真的见过银筑将军了?”
两人的对话太过跳跃,就连萧琳也没有明白萧瑜所说的那一夜和银筑将军有什么关系,老国公给了他答案。
那是圣敬皇后薨逝的第一年,那年八月十五日中秋,是萧瑜和梅妃真正的生辰,萧竞权不设坊市三天三夜,为梅妃庆生,那天晚上本应当圆月如壁,柔光遍照,可是夜里却没有月光。
那晚老国公和国公夫人思女心切,不愿多听京城中锣鼓喧天,便早早入睡了,可是两人将要睡下时,院中却起了喧嚣,护院称有一伙人前来行刺二人,如今已经逃走了。
老国公征战多年,仔细看过院中打斗的痕迹与血迹,判断出那不是同一批“刺客”,应当是有一个人在二人门前驻足许久,又同后来之人发生打斗,负伤逃离。
老国公命人沿血迹前去追捕,却只在城郊一个破庙内找到了一块染血的布巾,那上面绣着狼首苍隼——班兹部的图腾。
“怎么会是他?银筑他想要杀了我,是为族人报仇吗?”
随即老国公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答案,迟迟道:“不,我见识过他的身手,若是他要杀我,恐怕只有梅妃娘娘出言阻拦才能保住我的性命……应当不是的。”
“他应当不是要杀您,应当是实在走投无路,想要将先帝被毒杀的真相告诉您,您当时有没有发现其他形迹可疑的人,可知道是谁和他打斗致使他重伤?”
老国公点点头,命人前去书房中取来一个上了锁的大木箱,里面装着的尽是斡卓成年男子的武服和兵器。
“那旧庙外的空地上还发现了四人的尸体,我命仵作仔细检查,留书记录,将那些人的衣服和武器都留下,后来赋闲幽州时一并带来了。”
萧瑜仔细检查了一番,在其中一件内衬的袖口发现了一个图腾,秃鹫衔蛇,这是原本斡卓国第二大部族玛哈部的标志。
从前班兹部对斡卓国有绝对掌控,敬顺中原,不满碓拓行事残暴无度,好战喜伐,借当年救助萧竞权之机与中原结为友邦,可是无奈班兹部为萧竞权屠戮,从此斡卓落入玛哈部掌控,成为碓拓的附属之国。
当年玛哈部的人在追杀银筑将军,京城中亦有他们的眼线,因此银筑将军负伤离开京城,也没能与朱筠康见面。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你当年没有死,你如今也一定活着。”
萧瑜割下那块玛哈部图腾,不由得面露喜色,他容貌本就与梅妃相似,英国宫刹那恍惚,似乎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梅妃。
“殿下,老臣年事已高,脑袋和这幅身子骨都不中用了,您要做的事,便一心去做吧,老臣敬佩殿下,也希望殿下此次北上心想事成,找到遗散的班兹部民和那位银筑将军。”
*
萧瑜与萧琳两人与国公爷在屋中交谈,梅音与冬儿也同国公夫人到花园的蕉叶下一同吃茶,梅音这几日身子养的很好,面色红润,也不再因孕事呕吐胸闷,国公夫人越看梅音越是喜欢,拉着她总也有说不完的话。
冬儿的字写的越发好了,她自己不察觉,可是如今来了幽州,无论是太尉裴大人还是英国宫夫妇,都夸她如今笔下有神,写得字愈发仙逸洒脱了。
她自己倒是没想这么多,再觉得这是旁人宽慰自己的话,今日国共夫人偏让人拿出来了先前冬儿还在府上时留下的笔墨,如此对比,的确精进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
“你看看,我就说小冬儿太过谦虚了,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写出来这样一笔好字,更何况女子立于世上不易,你便已经是当世第一了。”
当世第一这样的名号,冬儿实在没有想过,她记得楚琳琅也是早早成名,可是她被誉为当世第一书法大家,已经是她暮年之时,她游遍九州,造访山川大河,阅尽人世繁华,冬儿认为自己尚不能和她比较。
冬儿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只是谢过国公夫人的夸奖,告诉她和梅音,自己比起从前的名家还差得很远,有时细看自己的字,冬儿总是不甚满意。
萧瑜也是这样说,他从不吝啬夸奖,但是他也总能告诉冬儿,她还有哪些可以精进的地方。
他说,冬儿的字如今缺少了些她自己的心气精神,笔锋之间,似乎是能读懂一些有关冬儿的心事,可是却好似雾里看花一般,难以言说其中的情愫。
她的字如今像从前任何一位名家的,神似楚琳琅,可是又不是那些人的,甚至都不是冬儿自己的。
冬儿认真记下了萧瑜的话,她不怕苦不怕累,只要是能让自己变得更好的事,她都愿意去做,只是偏偏她是一个没有悟性的人,暂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来。
就连裴大人也说过,她需写出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来,才能把自己的风骨气节融进字里。
可是冬儿这一生尚短暂,若没有遇见萧瑜,她终其一生,或许就是那一隅狭地,她的所见所闻,又是那样平凡无趣,不过就是这世上许多人每日都在经历的事。
她有认真听大家的话,可是似乎如今的她就是在瓶颈中,怎么也走不出。
一想到这里,冬儿不免又心绪低落,这样的状况并不好,也实在是不应该,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悲悲戚戚起来。
老国公夫人听过后又仔细看了看冬儿的书墨,认为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对自己要求严苛些是好事,冬儿今后的路还长着,不怕写不出什么名堂来,她劝慰冬儿不必操之过急,与她讲起了楚琳琅的事。
楚琳琅这一生,纵望尽古今,不要说哪个女子能与她比较,这世上的男子又有几人能比她潇洒传奇?
她出身醉籍,入宫为婢,却用了不过十载光阴,从一个洒扫宫女成为凤仪宫掌事,二十五岁出宫,不领皇后封赏,亦不应天子赐婚,出宫贩卖字画为生。
三十岁时楚琳琅已名满天下,嫁与大学士赵露为妻,又因其夫婿不贤,晚年为官不正,便状诉其夫与赵露和离,不惜忍受庭杖五十,三年牢狱之苦,最终四十五岁独身,自此游遍天下山川湖海,记述九州人情世俗,书法名篇流传百年,皆为传世经典。
冬儿从前只知道楚琳琅是很厉害的女官,也是很厉害的书法大家,知道她晚年的传奇经历,却不知道她还有状告夫婿这样的奇事。
国公夫人慈爱道:“自然是了,这些事都是我从史官笔下得知,还有许多我们这些后人不知道的事没有传颂下来,或许就只有那些从前的人才能得知了,早年我亦听父亲说过,楚琳琅并不只与赵露有过婚亲,她与赵露和离后离开京城,曾遇到过一位男子,两人相伴相识,可是天有不测,那男子却不幸身染重病,楚琳琅散尽千金,寻遍奇医神药,也没能救回他的性命。”
“从那之后,楚琳琅便不再自称慕安公子,她改号逃涯先生,继续游历南北,才写下了诸如《阜丰集录》这样的流芳经传。
冬儿懵懵懂懂听罢,心中暗自感叹,这又何尝不是世间好物不坚牢,人们说楚琳琅不经历这样的苦楚,便不能有那番成就,可是若是她从没有遇见过赵露,她的心爱之人也不曾离开,或许她就不会晚年郁郁寡欢,能写出更多经典之作了。
她暗暗起誓,如果也要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才能做到什么“大彻大悟”,冬儿宁愿不要。
和萧瑜平平安安厮守下去,就足够了,希望老天保佑,萧瑜能一直健健康康的,他还有许多心愿和抱负等着去实现,冬儿想要一直陪着他,就像她很早很早许下的愿望。
“要一直一直,永远和殿下在一起。”
*
当朝自太祖萧贸开创基业以来,传至第四代帝王萧竞权即位,国势日渐强盛,唯余北境战事频繁,斡卓与碓拓两国交战频频,最终斡卓衰败,碓拓称霸北境。
近五年来,北边异常寒冷,大雪连绵,碓拓国部族多立于游牧,如今因天气寒冷,牲畜多冻毙夭折,部族衰落,国内贵族争权蚕食他部,更挑起战事,屡犯中华,掳掠人畜及百姓财产。
至今年,碓拓国内部分裂为主和派与主战派两大势力,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两派水火不容,因西南战势减缓,北边连胜,主和派的势力逐渐占据上风,因此碓拓老王派出和亲使团,求娶皇室宗亲之女,献礼以结盟好,今跋涉数千里,耗时多月,终于抵达京城外。
萧竞权因南北双线战事焦忧不已,得此时机,自然下旨大赦天下,又命礼部以贵礼相迎,京城内一片欢腾,朱雀大街至宫门外号角连天,鼓声动地,彩旗旌幡蔽日,兵卫盔明甲亮,人潮汹涌,百姓夹道欢迎。
战争伤民,京城临近北边,不少百姓亲人因充军战死边关,如今苍天有眼,若是能与碓拓重修盟约,永绝战患,想必今后中原必然宇内安康,百代不衰。
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外,御卫军拱卫宫门大殿两侧,殿内,当朝天子萧竞权头戴平天冠,身着衮龙袍,正襟坐于宝座之上,侧旁小座珠帘屏风后坐着身穿玄金风袍的皇贵妃,殿下分列文武宿将,王公重臣。
为首之人,则是四皇子睿王萧珍,二皇子颖王萧琳因伤病不能回京,萧竞权与礼部也并未忘记他的位置,他的席座,就设于左列首位。
萧竞权向下望去,轻咳了一声,忽然笑道:“诸位爱卿,今日你们都是及时离开家中前来上朝的啊?”
这些年萧竞权掌握朝堂,近日又铲除薛氏一族,心思难揣摩,此言一出,朝臣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擅自回话,生怕说错了什么,在这样的大喜之日忤逆天子心意。
见无人回应,萧竞权笑道:“朕是真心实意问你们,并无什么意思,就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朕吗?”
并非是众臣不愿回答,只是见识了前几薛氏一族被屠诛九族的惨状,面对如今的天子萧竞权,不得不谨言慎行。
萧珍闻言上前一步,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与诸位大人将军等一样,五鼓前来上朝,只是为了避免延误不敬,卯时便已从家中离开了。”
“好,来人,把昨日阿瓦国主进贡给朕的红珊瑚盆景赠与珍儿。”
萧竞权拍了拍龙椅,笑道:“你看看,朕不过是问了这样一个小问题,你们就都不敢说话了,让珍儿把这样的宝物捡了去,真是可惜了朕一番心意。”
诸位大臣终于如释重负,笑了起来。
“你们卯时才过便起床沐浴更衣,五鼓上朝,至如今又站了两个时辰有余,朕如今不期望什么,就是想要你们这一副好身子骨,好百年之后,也是这样身体康健。”
众臣纷纷谢过萧竞权体恤,祝萧竞权龙体安康。
“好了,这种话朕已经听腻了,众爱卿落座吧,来人,赐众位爱卿一道鹿茸乌参汤。”
众位大臣自然不敢落座,首辅李俞越班启奏道:“陛下,如今碓拓使团还未入殿,臣等不可失礼,损我国威,臣等谢过陛下隆恩。”
还不等他跪下叩首,萧竞权便道:“我朝国威不是靠在殿上空等使团等来的,朕是要告诉你们,也是告诉天下人,如今四海安康,和平来之不易,是因为有你们这群大臣忠守朝堂,为朕与百姓呕心沥血,朕固然知道礼节,可是不能因为迎接使团,使你们无故受累,我中原自有我中原的礼节,你们只管入席便是。”
如此一来,大臣们也不敢多言,纷纷入席,萧竞权命人赐上那鹿茸乌参汤,众臣饮过,果然觉得神清气朗,一扫疲累。
萧竞权问道:“怎么样,这道汤如何,朕昨日喝过,便告诉御厨今日要为在场的众臣一人呈上一例,你们一会儿可不许说漏了嘴,让使团的人知道你们已经品过佳肴了。
众臣终于放下了警惕戒备,殿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颖王在幽州养病,不能回朝,可是他却心系朕心系国事,特命人将这些鹿茸送入京城,忠孝之心可慰。”
众臣纷纷道:“谢陛下隆恩,谢颖王殿下,祝颖王殿下早日康复回京。”
萧琳本就不曾与人交恶,如今薛式族党被诛,萧琳在朝中颇得众臣敬仰,又因惋惜其被奸人所害,自然这份感谢发自内心。
或许就只有萧珍一个人,淹没在朝臣的声音中,神色一黯。
萧竞权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你们还需感谢一个人,朕本想把这些鹿茸好好收着,可是昨日皇贵妃却说鹿茸不易贮藏,不如趁今日众臣与使团相聚,犒赏众爱卿更好,她还特意将自己的乌参拿出来,才成了这道补汤。”
“臣等谢皇贵妃娘娘隆恩,祝娘娘凤体安康。”
珠帘后的梅妃微微颔首示意,却依旧如往常一般,神色冷如冰霜,看不出一点情绪来。
毕竟在座诸位大臣,还有不少人从她十几年前离开母国进入京城,就对她厌弃嫌恶,希望她和萧瑜一起死去,这些祝贺里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自是不言而明。
萧竞权十分满意,心情愉悦了不少,很快有人来报,使团众人即将进殿,殿外已然礼炮声声。
此次碓拓使团特使乃碓拓多墨部老王幼子纪晏王子,多墨部主张和平,与中原交好,故而老王派出最宠爱的幼子——其母亦是汉人公主,出使中原,一行人在礼部官员导引下,快步走进紫宸殿中。
萧竞权居于殿上,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随后抛下片刻波澜之思,面带微笑的对众臣道:“果真是人中龙凤,与朕的几位皇子不相上下啊。”
萧珍在旁笑道:“碓拓国英才辈出,王子更是人中龙凤,儿臣拙笨,今日二哥不在殿上,实在是可惜了。”
他的一番话并没有应得萧竞权的赞许,反而是被萧竞权淡淡扫过一眼。
纪晏双膝跪倒,恭敬行礼道:“末使叩见□□皇帝陛下!感承□□皇帝陛下盛赞,末使愧不敢当,万万不敢与汉朝皇子相比。”
面对纪晏,萧竞权的态度何煦了许多,微笑说道:“朕夸奖贵使,实在是出于欣赏之意,贵使远道而来,又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吧。”
纪晏从容起身落座,又引荐道:“陛下,此次与末使一同前来的还有斡卓国特使,斡度将军。”
如今的斡卓国沦为碓拓附属,自然不得太多重视,萧竞权点点头,命人赐座。
纪晏说道:“久闻□□礼仪之邦,末使离开碓拓之前,便倍感焦虑,深恐识礼不周,今日一见京城宏伟气阔,□□皇帝陛下与大臣将士以如此贵礼待臣,臣盛感荣幸,祝愿皇帝陛下与□□大臣百姓福祚延绵。”
李俞道:“王子殿下此次代表碓拓前来和议,又如此谦谨明理,诚可敬也,此乃顺天应人,乃是两国百姓之福。”
萧竞权不禁微笑颌首,眼中愈现激赏之意,可是视线扫过萧珍时,却还是丝毫不掩饰冷漠。
纪晏继续说道:“皇帝陛下,临行前父王可汗命末使转告,自今日修订盟约后,碓拓与□□将永结盟好,再不以兵戎相见!”
萧竞权颔首,举起酒杯朗声道:“好!请贵使转告可汗,朕亦祝两国盟好,自此永绝兵患!”
言毕,纪晏王子亦举杯与萧竞权同饮,众臣山呼赞颂:“恭祝陛下千秋万世永祚帝业!万岁!万岁!万万岁!”
宴席大开,殿外侍女宫役穿梭往来,美酒与菜肴流水一般送入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梅妃面前的珠帘被撤下,与萧竞权同坐席前,方才宫姬献上一曲,纪晏提出此次使团进京,亦带来女姬进献,萧竞权自然应允。
望着席上的碓拓歌伎舞伎出神,一曲歌舞作罢,梅妃竟抬起手鼓掌,还问了一旁侍女那几个女子的名字。
她从前对这些歌舞一点都不感兴趣,萧竞权不免好奇,问纪晏方才那支舞蹈是什么舞,才得知这几位女姬都是从前斡卓人,后流碓拓为奴。
闻言,礼部官员不由得色变当场,万幸梅妃没再说什么,只问萧竞权要如何处置这些女姬。
依照旧例子,这些舞姬本应留在宫中,用以封赏官员将领,萧竞权心中对梅妃有愧,自然将这些女子交由她来处置。
“既然是使臣之礼,那就让她们留在宫中教坊司吧。”
纪晏却道:“多谢陛下娘娘仁厚,只是这些舞女歌女都是斡卓国的奴隶,怎敢与□□教坊司中的女子共事?”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不禁有些微妙。
梅妃不语,默默品味着面前的菜肴,她一直称自己不爱吃汉人的饭菜,今日肯动筷,已经是给足了对方礼仪。
萧竞权只是面带微笑看着纪晏,随后纪晏说道:“此次前来□□面见皇帝陛下,除与陛下修订盟约进献宝物,迎娶公主回国外,末使还有一件事想请陛下应允。”
“哦?还有什么事?”萧竞权不免好奇,一旁的众臣也纷纷神情紧张起来。
“此次前来□□,汗父曾叮嘱末使,从前碓拓常迎娶□□公主做姻亲之好,如今既然两国决定永止干戈,便也应有我碓拓贵族之女前往□□和亲,故而此次前来我们还带来了戎吉族的公主……听闻皇帝陛下有皇子尚没有妻室?”
容吉部乃是碓拓国内主站一派,如今碓拓王将她送入京城,其中用意自然不必多说,只是年龄相仿,又没有妻室的皇子,不就是在指萧琳吗?
可是薛氏一族被诛,颖王妃如今却仍被囚禁颖王府中,萧琳也并未提出要与她和离,纪晏又是如何得知呢?
萧竞权仍是面带微笑,称皇子萧璇年纪尚小未至娶亲之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纪晏却不依不饶,提起了二皇子颖王萧琳,献上西域奇药,称此乃碓拓汗王心意,希望萧琳早日康复。
殿内的气氛恰似落入冰窖,萧珍才想起身说些什么,便被萧竞权冰冷的目光定在原地,埋下头不敢再有动作。
梅妃看了眼正在饮酒不语的萧竞权,忽然问纪晏道:“既然是碓拓的公主,如今前来京城亦是贵客,为何不让公主入席呢?何况中原与碓拓不同,不论公主将要嫁与哪位皇子,若是公主因水土不服,出了什么毛病,伤了身体,可就不好了。”
众臣正不知如何为萧竞权解围,听到梅妃这样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可是仔细思量这话中的意味,似乎又另有所指。
纪晏颔首,命人将那位公主带上殿来,其容貌果真出众,萧竞权便命人赐座。
梅妃浅饮了一口甜酒,又问道:“与当朝皇子结为姻亲,这样的好事如何就落到了容吉部的公主身上,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纪晏你的妹妹——她如今的年纪倒是与十皇子萧璇相仿。”
纪晏不紧不慢道:“碓拓虽各派分立,多有摩擦,可是终究都是碓拓之民,末使不曾想到皇贵妃娘娘会对碓拓之事如此熟悉。”
以纪晏对中原的了解,他不会不清楚如今的皇贵妃从前究竟是谁,这样询问,便是有心不愿让梅妃轻松应对了。
相思隔潇湘
此次议和, 两方都压忍着火气与陈年旧怨,自使团迟迟入殿,萧竞权命众臣入席时, 便各自暗中较量,如今终于是将对峙败在了明面上。
可是, 纪晏千不该万不该轻视了梅妃, 不该将她当做是部族覆灭后遗留的孤女, 也不该将她看做是依顺谄媚的后妃。
梅妃睨着纪晏,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对碓拓之事了解多少,本宫并不知晓, 不过本宫以为你方才说的话很有道理,都是碓拓之民,也不必分出个先后尊卑来——陛下,昨日珍儿入宫探望臣妾, 臣妾又想起睿王妃有喜, 不如就将这位公主赐与珍儿侍奉在侧。”
萧竞权轻呵了一声,听来语气愉悦了不少,眼中也有了些温度,忙命侍女为二人满上酒杯, 自然应允此事, 看殿阶之下纪晏的反应,他似乎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是, 梅妃却转而轻笑着将一杯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说是自己说错了话,还应当自罚一杯。
她望向萧竞权, 虽是面带笑容,可是眼中却并无笑意。
“臣妾一时糊涂, 替珍儿做决定了,珍儿,你又意下如何呢,这样的事勉强不得,若是你不愿意,母妃与你父皇也不会强求。”
“嗯,珍儿你若是不愿,朕也可以把这位碓拓公主封为宁珠公主,与皇室之女同享恩禄,今后你们便可以兄妹之礼相待,如何?”
萧竞权此话出口,便是给此事定调,无论如何,这位突然冒出的公主,都不可能嫁入皇室之中,便只待萧珍配合着演完这场戏就好。
他与睿王妃的感情向来很好,除却一位伺候他多年的侧室,从未迎娶侧妃也并无宠妾,于大义于私情,他应当不会接受这位公主才是,可是萧珍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很是反常。
好在最后关头,萧珍恭敬回答自己会以兄妹之礼善待这位碓拓公主。
梅妃点点头,凝望着纪晏目光不移,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哪里还有什么和善温婉的模样,即便她穿上一身汉人的衣服,梳着汉人的发髻,她还是从前的班兹九部贵女,一只虎视眈眈的苍鹰,出手狠厉,不容差错。
纪晏到底年纪轻,脸上一时挂不住,便递了一个眼神给一旁的斡卓国使臣斡度将军。
那斡度将军膘肥体胖,一看便是空挂一个虚名,尸位素餐之人,他领会了纪晏的意思,又向梅妃敬酒,随后向萧竞权提出了斡卓国王欲将斡卓并入碓拓一事。
从前在中原边境,斡卓与碓拓对立相斗多年,自班兹灭族,斡卓便沦为中原与碓拓的附属之国,近年来更是逐步被碓拓蚕食,鲜少向中原朝廷纳贡。
此次议和,萧竞权与碓拓王心照不宣,表明若是斡卓国王愿意带领部族并入碓拓,朝廷不会出手阻拦。
斡度将军如今在宴席上提及此事,还提起了班兹旧部,称斡卓国中常有班兹遗民作乱,亦有班兹遗民逃入中原关内,希望萧竞权能清绞这些余孽。
可是在座诸位,又有谁不知道殿上那位皇贵妃娘娘就是从前的梅妃,是从前的班兹九部公主,原本班兹部首领,老斡卓王的接班人呢?
班兹不仅仅是梅妃的软肋,更是萧竞权的。
毕竟班兹部族民落得如今悲惨之状,都是拜萧竞权所赐。
“你们玛哈人既然已经成为碓拓的部民,此事就应当由纪晏王子或是碓拓老王来做决定吧?怎能越过了自己的主子,与陛下提出要求,至于我境内流民,自然由我朝律法处置,与碓拓国的部民有何相干?”
每个玛哈人的手上都沾着班兹族民的鲜血,梅妃很清楚这一点。
那斡度将军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不知死活地说出纪晏都不敢点破的话:“可是,班兹部民毕竟是……”
余下的字音被萧竞权杀气腾腾的目光打散,好在梅妃又是用那种似无意似嘲弄讽刺的语气说道:“毕竟是什么?将军怕不是糊涂了,就连玛哈人的性命在我眼中都不算什么。”
斡度将军哑口无言,借口醒酒,被纪晏命人带离宴席,随后殿内又是歌舞升平,直至宴席结束。
萧竞权带着有些醉意的梅妃到偏殿醒酒,命一旁的侍者离开,有秘卫前来禀报消息,萧竞权再回到偏殿时,看向梅妃的目光剧烈颤抖着。
*
梅妃上一次饮酒而醉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其实从未放下心中的忧虑,她是否真的愿意放下过往,和自己度过余生呢?
应当是愿意的吧?
有些话,即便是梅妃装作醉酒,也是躲不掉的,萧竞权将她揽在怀中,再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
“你今日为朕做了许多,朕心甚慰,兰儿,你还看不出吗?我们二人的心意才是相通的,无需多言。”
“嗯,是这样的。”
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难以听见,也是极其敷衍的,但是这句话从萧竞权耳中听来却好似莫大的赏赐。
以至于他有些试探地继续问道:“兰儿,你看起来似乎不大开心,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斡度将军对你出言不逊,是吗?”
梅妃摇摇头,借着醉意又饮酒一杯,倒在萧竞权的身侧,拉着他的肩膀向榻上倒下去,躲开他殷切的目光。
那种目光让她感到恶心又茫然。
“臣妾有些不舒服,但是……臣妾也很开心。”
“是真的吗?”萧竞权命侍者上醒酒汤,顺势将梅妃抱起,向后殿走去,他自然是想要听到这个答案,可是又怀疑,如今的这个怀疑不再是针对梅妃的,而是针对他自己的。
梅妃将手中的酒杯丢在地上,用被自己的长甲按压出血痕的掌心揽紧萧竞权的肩膀,笑问道:“为什么不是真的呢,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
萧竞权沉默不语,带她走入寝殿,将她放在榻上,将她头上沉重的珠钗一一取下,又接过侍女手中的醒酒汤亲手喂她喝下。
她不曾反抗他分毫,任由他摆弄,可是还是逃不过萧竞权的那个疑问,她必须要回答。
“今日是有人没有眼色,说起了班兹之事,可是方才在殿上,这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陛下还想问什么呢?”
萧竞权想问的事很多很多,如今他在当世唯一的至爱之人,以他从前日夜期盼的模样陪伴着他,可他不能感到心安,也不能感到满足。
“兰儿,你认真回答朕,方才你在殿上……对斡度说的话,你有几分是真心呢?你对朕说实话,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怪你的。”
梅妃装作饮酒后头痛的姿态,将手腕搭在额前,将自己的眼睛和萧竞权的目光隔开,她如今忽然觉得可笑,可笑自己从前居然有那么几个瞬间,对萧竞权有了一丝丝的怜悯,对他所吐露的对自己的爱意,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触动。
萧竞权拉过她的手腕,不允许她躲避自己的视线,也不许她回避这个问题,他必须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既然……既然班兹族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余下的,想必也恨透了我吧,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能是真心的呢?”
她虽然是这样说,可是眼泪已经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因抗拒着流泪,她的身子也在颤抖着,萧竞权抬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却被她下意识躲过,旋即她的下巴被萧竞权捏紧。
狼狈落泪的面容无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萧竞权为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拥入怀中。
“你能真的这样想,便很好……朕会依你所言,若是真的有班兹遗民流窜我国境内,朕必然依律法处置,一个不留,其余的事,便是斡卓国内之事,与朕和你皆无半分干系。”
梅妃还想说什么,萧竞权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冷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朕知道你不爱笑,可是朕也不喜欢看你哭的模样。”
他用手轻抚梅妃下颌上被他掐出的红痕,手指抚过她的唇瓣,可是却触碰不到一点温度,也得不到半分回应。
萧竞权没了兴致,命侍人照看好她,不许她再饮酒,明日他不前来,梅妃也不许离开此处。
“你从斡卓带来的东西,朕有许多比你都要熟悉,你有一把刀,最近似乎不见了,朕知道,一日不见他的首级,你便一日不能安心,朕不会让兰儿为这样一个人日日忧心伤神。”
他拂袖离去,宫人皆不知方才还恩爱无比的二人忽然陷入争吵,只得听从萧竞权的命令,将宫门紧闭。
*
此后一连三日,萧竞权都不许梅妃回到宜兰园中居住,也不许平日侍奉她的人前来,就连小公主也不允许她见,似乎一夜之间,她回到了萧瑜宫变后的日子,只是不必再被萧竞权用金链锁着罢了。
他第一日来,告诉梅妃,班兹遗民之事已经交由户部及各州官府去办,凡流窜于中原的班兹遗民,皆可先斩后奏,尸身运往关外。
又过了一日,萧竞权入夜后前来,告知梅妃,前几日便有秘卫来报,称民间有人在查有关银筑的消息,秘卫已经暗中追查此人,不日就可将其抓获。
第三日黄昏来时,萧竞权似是心情大好,命人将梅妃养的狸猫从宜兰园中带来,陪她解闷,待用过晚膳,萧竞权称他已经得到了有关银筑的消息,如今他隐姓埋名,进入了碓拓境内。
萧竞权已经召见纪晏告知其此事,纪晏称其回国后将会派兵在碓拓国内搜捕银筑,一旦发现其踪迹,格杀勿论,他的尸首将会被运回京城确认。
梅妃抱着自己的猫,静静坐在桌前,透过窗缝望着仅剩一条缝隙的天空。
萧竞权见她并不动筷,便亲自为她呈了一碗珍珠汤,悉心为她吹凉,将那瓷勺送至她唇边。
“陛下知道的,臣妾不喜欢喝这样甜腻的东西,臣妾吃不习惯。”
萧竞权将她眼角就要掉落的眼泪擦拭干净,安慰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你没得选,乖乖喝下去,听朕的话,也不要想着不该想的人,朕会对你好的,你想做什么,朕都不会拦着。”
她这三天除了被萧竞权强灌了些茶水汤药,便是什么都没有吃,萧竞权也不强迫,只称若是她的身体出了毛病,侍奉她的宫人和太医都要死。
被他折腾了两夜,又几乎没有吃东西,梅妃知道自己的身体就要撑不住了,她垂眸喝下了萧竞权喂给她的那口甜的几乎发腻的珍珠汤。
“这样才好,朕知道兰儿很懂事,你听朕的话,朕便不会为难你,明日朕便会让人做你喜欢吃的东西。”
她轻抚着怀中那只猫的前额,眼泪砸进那瓷勺中,呢喃道:“可是这样,我和牲畜有什么区别,和猫儿狗儿有什么区别……”
萧竞权又喂了她一口鱼肉,任凭她的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这几日看她哭得久了,他竟然也有些喜欢她哭起来的模样了。
从前他的女人那么多,无论见不见他,总是那一副眼泪涟涟的模样,他很不喜欢,甚至是十分厌烦,女人哭并不会让他怜香惜玉,这样的女人不得他的心意……
他的兰儿不一样,她是不懂得哭的,从他第一眼见到她便知她的不同,看她纵马杀敌,又看她和羊群在水边嬉戏,她和那些养在深宫宅府中的女人不同,这是真正鲜活明媚的女子。
也正因如此,唯有她落泪时,不会让萧竞权觉得讨厌。
他笑道:“你说什么傻话,自然是不一样的,朕怎么会把你当猫儿狗儿来看,朕也不想这样的。”
梅妃自己擦干了眼泪,不再让萧竞权喂自己,简单吃了些清淡的小菜,便称自己吃饱了,萧竞权很满意,让人去宜兰园中抱小公主来。
“兰儿想通了就好,朕也有些事要问你,前日朕提起的那个匕首,你不是一直好好收着吗?它去哪儿了?银筑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梅妃答道:“那不是匕首,那是一柄刀,是狼爪刀。”
“朕不管它是什么,它去哪儿了?你用它做什么了?”
她依顺地答道:“那柄刀给琳儿了。”
“琳儿?为什么在琳儿手中,你让他做什么了?”
“陛下不必焦急,那不过就是一柄刀罢了,是因为琳儿在幽州遇刺,臣妾想给他一件防身的兵器,便把这刀给了琳儿。”
她垂眸道:“这柄刀的确是那个人留给臣妾的,可是他十几年都没有音讯了,臣妾没有盼着他回来,这柄刀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刀罢了。”
萧竞权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当真如此吗?你不知道有关银筑的消息?”
“臣妾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被陛下杀了,若不是陛下告知,臣妾也不知道他尚活在世上。”
她望着萧竞权静静说道,萧竞权知道她没有说谎,望着她面颊和衣领深处被他弄出的片片红痕,一时有些愧疚。
前日秘卫来报,京中有人及关外有人在调查银筑和班兹遗民的消息,他又恰好得知梅妃有一柄匕首不见了,故而才怀疑是她有了别的心思。
如今看来,的确是他错怪了。
“兰儿,既然是这样,你早和朕低头不就好了,为什么总是这般婞倔?”
梅妃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回了窗外。
“陛下不生气了便好——是什么人在查银筑的消息,竟然还有旁人知道他这个人吗?”
“此事朕会继续追查,无论是谁,必然是包藏祸心,兰儿,朕希望你不论听到了什么,或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都要相信朕,明白吗?”
“哦,我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她轻声叹道。
窗外送来一阵凉风,梅妃轻咳了几声,萧竞权去拉她的手,竟十分冰凉,又探向她的额心,才知她已经有些低热,忙命太医前来医治,万幸没有大碍。
萧竞权亲自喂她喝药,梅妃的态度也不算冷淡,他今夜本欲留寝,可是看她如今身子不适,便不再勉强,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离开了偏殿。
只等殿门关闭,梅妃才命侍女离开,扑倒在榻上默默流泪,恨不能将方才萧竞权喂给自己吃的东西悉数吐出去,恨不得当下便冲出殿外和他同归于尽。
她也不知自己是几时入眠的,只是等天尚蒙亮时浑浑噩噩清醒,只觉枕衾皆湿,头痛欲裂。
小公主的床前似乎站着一个人,将她从小床中抱起逗弄,梅妃恍惚起身,警觉地问那人是谁,却因身上还带着病,几乎从床上跌落在地。
那人放下小公主及时上前一步,将她扶起身来,梅妃这才看清,来人是多日不见的萧瑜。
*
萧瑜预定前往北边的日子在三天前,可是临行前夜,他忽然在梦中梦到梅妃哭泣不已,于半夜惊醒,故而决定推迟动身之日,先行一人回京探望梅妃,也好将他和萧琳平安的消息告知。
那日冬儿和他提起预感之事,萧瑜便一直记在心上,此次回京竟然也印证了这样的道理,果然他没有在宜兰园中找到梅妃,向旁人询问,才得知梅妃如今正在紫宸殿偏殿中。
萧瑜入宫前已经得知了近来京中发生之事,大约也预料到了萧竞权因班兹之事又对母亲磋磨,便也不顾危险,凭着自己身手潜入了紫宸殿偏殿。
梅妃还睡着,他不便打扰,看到一旁的小公主尚醒着,张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也不哭闹,萧瑜便把她从小床上抱起,听到梅妃的声音后又急忙到母亲床边。
见梅妃双目红肿,身形消瘦,萧瑜十分心疼,忙将她拥入怀中。
“母亲不是爱哭的人,怎么如今这样伤心,想来都是瑜儿的错,瑜儿应该早些回来的。”
没有了宸妃,没有了太后,萧瑜自己都有些放松了戒心,忘记了还有萧竞权在,他才是那个伤害母亲最深的人。
见梅妃不回答,萧瑜便简单说起了离京后去往幽州一路上发生之事,告知她如今萧琳的腿伤已无大碍,他只是装作自己身落残疾,梅音的胎相稳定,只待数月后生产,不日他就和冬儿一同出关前往北边。
“母亲怎么不说话,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羞辱母亲了?瑜儿去为母亲报仇。”
“没事了,不过就是他又犯疑心病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不安全,瑜儿快去吧,何必为这样的事动辄入宫。”
萧瑜扶她躺下,握着她的手,为她揉按手心的穴位。
“母亲不要这样说,儿子本不该让母亲受这样的苦楚与委屈,不如就怪瑜儿吧,但是不要不和瑜儿讲话。”
“好了好了,不必哄我了,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瑜儿,我有些要紧的事必须和你讲。”
梅妃心情好了许多,便把萧竞权秘卫查到萧瑜派江湖人士打探有关银筑消息,以及萧竞权已经发现了银筑如今身在碓拓一事告知萧瑜。
“他的秘卫居然能查到江湖流人之间的消息……还真是厉害,怪不得朝中那群大臣恨不能永废秘卫——不过,母亲放心,银筑将军他不会有事的。”
梅妃忙问:“可是他如今身在碓拓,若是真的被碓拓人发现了踪迹,只怕是——”
“他身在碓拓的消息,是瑜儿命人传出的,在让他亲自来见母亲之前,瑜儿不会任他死去。”
萧瑜求助于江湖人士调查银筑的行踪,得知其踪迹后便留心异动,散播出其身在碓拓国内隐瞒身份生活的消息混淆视听,以便有心之人捷足先登。
梅妃一颗悬吊着的心这才终于落地,萧瑜见她似乎还有心事,便问萧竞权是否因为银筑一事对她为难,梅妃却不愿回答。
“银筑将军效忠追随母亲,他便是母亲的人,无论瑜儿听说过什么,又因为什么流言蜚语屡遭中伤,瑜儿都不在乎,只要他还没有忘记母亲,瑜儿就不会恨他,这一点,母亲请务必放心。”
梅妃却并不是担心此事,再三犹豫之后,她告诉了萧瑜自己的担忧。
“瑜儿,我只是害怕……班兹的族人……那些无辜受戮的冤魂,他们一定恨透了我!如果你真的找到了班兹遗民,最好不要亮明身份,以免他们迁怒于你。”
“哦,”萧瑜闻言不禁挑眉,“原以为班兹母族的人都是豪爽正直之人,却不想也是如汉人一般小肚鸡肠,这样的事就全盘怪罪到了母亲的头上。”
他柔声安慰道:“瑜儿不信母族之人会怪罪母亲 ,若是他们真的有怨言,得知了当年之事的真相,也不会苛责母亲,更何况,难道舅舅和外公,也会因此怪罪母亲吗?”
“什么?你是说父王他们——”
萧瑜提袍跪在梅妃榻边道:“母亲恕罪,瑜儿此前并未提及此事,只因瑜儿前世也不曾得知有关外公等人的确切消息,只是瑜儿总觉得,或许冥冥之中,他们也在庇佑着母亲和瑜儿。”
他从前从未相信过鬼神之说,直到他遇到冬儿又失去,才殷切盼望这世上有轮回转世,想要与冬儿再续前缘,直到他被上天眷顾重活一世,他才希望可以竭尽所能,弥补前世之憾,才暗暗在心中乞求上苍庇佑。
如今他失去了许多,又得到了许多,他信人定胜天,可是也相信,这世上就是有亲爱之人超越上天的力量。
“瑜儿答应母亲,只要外公他们还在世上,瑜儿就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终有一日,让他们与母亲团圆。”
*
日暮苍穹,回身眺望,向南群山一片黛色,转而向北,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是冬儿第一次前往关外,自从遇到了萧瑜,她便有了许多个第一次,她早就听说过,关内的草原是很美丽的,这里的人虽然也是汉人,却习惯了放牛牧羊,地为铺,天为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和萧瑜各骑了一匹马,两人不多时就走到了看不见身后山峦的地方,萧瑜看出来了冬儿的心思,让她想下马玩便下马玩,并不急着赶路。
冬儿闻言下了马,落入将近有她小腿那么高的草丛中,向前冲了几步,又回过身问萧瑜为什么不下来玩。
萧瑜其实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比起到草丛中走一走,他更喜欢静静在一旁看着冬儿欢欣雀跃的模样,这样他便满足了。
冬儿也不贪玩,在草丛中摘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插放在马鞯上,便重新上马和萧瑜一起赶路,她告诉萧瑜,现在她山已经看过了,草原也看过了,只差一个海,她就什么样的风景都见过了。
萧瑜微微扬眉,告诉冬儿她想去哪里都能去,这世上的山海都是各不相同,他会陪冬儿一一看过的。
“冬儿不贪心,少去一些地方也是好的,以后殿下就会很忙很忙,每天有许多要紧的事去做,不能把你的时间都占走了。”
从前萧瑜总说要让她做皇后,冬儿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时间久了,冬儿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在心里确定了,萧瑜是一定能做上皇帝的位子,成为别人口中的陛下的。
她一面盼着萧瑜早点实现了他的愿望,一面又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她也不傻,萧瑜如果真的成了皇帝,那时候的生活,就和现在不同了。
前几日在幽州时,萧瑜一人去了京城,她每日陪过了梅音,梅音又有二殿下陪着的时候,冬儿便无聊极了,她已经一分一秒也离不开萧瑜了。
为了不那么想他,冬儿特意读了些“正经的书”和“不正经的书”,看看若是自己真的做了皇后,都能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会那样的事。
她从前在宫中当差,没有见过皇后,却也有幸见过许多娘娘,看她们平日里那样光鲜亮丽,养尊处优,却也守着许多规矩,有许多事不能做的。
萧瑜对冬儿说的话感到好奇,她如今主意很多,总是能说出些让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的事便是最要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吗?”
冬儿有些脸红,一边埋头骑马,一边小声说道:“怎么没有啦,到时候……不是还有天下苍生的事要管……”
“唔——”萧瑜不动声色轻笑,随即感叹道:“看来冬儿是一点也不明白啊,天下苍生的事,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没了干系?你与我一起管好了这些事,我不就有空闲多多陪着你了?”
“但是,那些书上不是这样说的!”冬儿告诉萧瑜,她从书上看得,又从旁人口中听得,做了皇后,便要为皇帝管理好后宫,不能干涉前朝的政事的。
“后宫?我哪里要什么后宫?后宫的事免了,不就剩下你为协助我做前朝的事了,哦——我明白了,冬儿大度地很,从现在就已经想好了,今后要给我扩充后宫了?”
冬儿使劲摇头,自然不答应这样的事。
“也不好……我只想和殿下在一起,不要有别人。”
有她这句话,萧瑜便欢心不已了,只要冬儿懂得占有他,知道吃醋,他便放心了,他自然只要冬儿一个人,这世上谁也代替不了冬儿。
萧瑜向冬儿伸出手,冬儿便停了自己的马儿,拉着萧瑜的手上了他的马,坐在萧瑜身后。
她伸出手,从身后用手臂圈紧萧瑜的腰,枕靠在他的后背上,合上眼,便听到草叶与泥土在马蹄下搅扰纠缠的窸窣,不知哪里藏着的小虫小鸟嗡鸣,天高地远,似乎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冬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默默流泪了,奇怪,她明明是觉得很开心的,或许还没走到风沙大的地方,她就被从未预想自己会遇见的景色迷了眼睛。
“殿下,我好想你啊。”
萧瑜闻言让马儿跑慢了一些,握住她的手道:“可是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一起吗?”
“也是啊,”冬儿在他背上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从一旁将至马腹高的草野中拔起一根狗尾草,一边让它迎风摇动着,一边哼着自己编出来的曲调,“冬儿又在说傻话了。”
萧瑜笑了,只有和冬儿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毫无保留,不怕被人看出心思地笑,出于心底的,为了他自己而笑。
两人一路向北行去,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便穿过了绿野青青的草原。
白日里行路,夜里便望着天河星斗,卧草而眠,萧瑜准备的香囊很好用,在草丛中休息时,从没有蛇虫鼠蚁前来侵扰,反倒是有只小狍夜里跑来看两人生起的篝火,被萧瑜强留下来,给冬儿抱在怀里亲昵了一会儿才放它离开。
穿过关内水草丰美的草原后,便到了距离幽州最近的北边关口,出了豳风关,便到了中原与碓拓以及斡卓国互相侵占争略的地带,常年兵荒马乱,几乎是寸草不生。
出关查验批文的守城将士看萧瑜年纪轻,又带着冬儿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提醒他要多加小心,近日来关外出了一批流寇,混杂着汉人与斡卓人,凶悍嗜杀,无恶不作,不少来往的商贾都横遭劫掠。
萧瑜仔细听过,为冬儿戴上了风帽,道谢后便一夹马腹,迎着将要落坠远天的红日行去,冬儿在他身后骑马紧跟着,就这样消失在了士将的视线内。
两人近夜时抵达斡卓国境外,宿于一间商旅常住的客店,因此店是由斡卓人置办,故而都是营帐模样的房间,莫说是冬儿,就连萧瑜也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不免觉得新奇。
若说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便是似乎因店主看两人都是汉人装扮,故而十分不愿接待,为两人引路的那个脸上带疤的女子便更是凶恶厌恶,若不是萧瑜会说斡卓国的话,恐怕两人就要被赶出去了。
冬儿不解为什么店家这样讨厌二人,萧瑜只告诉她不要多想,反问起她想不想打扮成斡卓国女子的模样。
斡卓女人不像汉人女子那样梳着高高的发髻,也不爱插簪钗鬓花,多是披散着头发,却又挑出其中一些编成小辫子系上彩绳,最后又汇总成了一股,还要往头上盖上纱巾。
萧瑜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怂恿着冬儿试一试,惹得冬儿也有些心动,可是又觉得这样有些复杂,担心自己弄得不够漂亮。
“冬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美了,我记得你从前不在意穿衣打扮的,反而那时不管怎么穿衣,怎么梳头,都是很可爱的。”
“那现在不好了吗?因为那时候冬儿还不懂事……”
萧瑜握住她一缕鬓发把玩,柔声道:“现在也是很好看的,来吧,我帮你一起梳头,这样也快些,若是没有算错,也有半月余没有帮冬儿梳头了。”
“嗯,好,都听殿下的。”
随即,萧瑜踢起脚边一块石子,砸在帐帘上,外面响起一阵骚动。
他用斡卓话说了些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是有些不满。
“怎么了,殿下?”
冬儿忙问道,萧瑜这才告诉她:“门外有小狗偷听我们讲话,被我发现了。”
她想不通什么人喜欢听别人的私房话,便问萧瑜要不要告诉店家换一处帐子来住,萧瑜告诉她,方才来偷听的人就是店家。
冬儿很吃惊,萧瑜又说道:“他们来偷听的人是我,因为他们对我很是讨厌。”
“可是为什么呢?”冬儿不解问道,怎么会有人讨厌萧瑜呢,他们不是才和萧瑜见面吗,很难有陌生的人第一眼见到萧瑜后是厌恶的感觉吧。
“或许是因为我的长相,母亲她毕竟是斡卓人,西域人面貌,我随了她七分长相,可是比起其他斡卓人,我又太像是一个汉人了,他们可是很讨厌这样的人的。”
冬儿还是不明白,萧瑜便问冬儿,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最是痛苦呢?
他认为是不够恶也不够善的人,这样的人总是有很多顾虑,他是斡卓人好,是汉人也罢,可是他偏偏是两边都各占了一些。
偏偏是,他哪一边也不能背弃,哪一边也不能偏私。
冬儿听懂了他话中弦外之音,安慰萧瑜此事不算什么,人心中的成见都是大山,想要改变是很难的,那些能改变的人,其实是因为他们心中本就没有成见。
她用心安慰着萧瑜,说着自己明白的道理,眼神却是婉转又勾人。
萧瑜握着她那缕鬓发没放手,压低身子在冬儿颊腮侧亲了亲,称自己会在心中谨记冬儿说过的话。
那脸上有伤疤的斡卓女人又来请见了,这次带来的是一些热水还有女子梳头用的东西,以及一块漂亮的粉色纱巾,将这些交给了冬儿和萧瑜。
奇怪的是,这次她的眼神和善了许多,也不知道萧瑜方才和她说了什么。
而且,她是会说汉人的语言的,虽然带着些斡卓人独有的腔调,却能表达清楚意思,还提出要帮冬儿来梳头,明日等城内集市开门,还可以为冬儿萧瑜买斡卓人穿的衣服来。
冬儿自然不知道,萧瑜方才踢出的那颗小石头,擦着她耳朵飞出,将高耸的门旗杆拦腰折断。
他说了,他来到碓拓有十分要紧的事,希望店家不要把他变成敌人,若非是万不得已,他也不喜欢动用武力。
这些话,萧瑜自然是不会让冬儿知道的。
冬儿对那脸上带伤疤的斡卓女人很好,将自己一朵鬓花送给了她,还问起她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家里有没有别的亲人,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把萧瑜想问的问题都问了,这样也好,那斡卓女人起先一言不发,但是冬儿一直热情如火地问,她也就把问题都回答了。
她名字太长了,只叫最后两个字的话,就叫纳珠,她比梅音还要大上一些,家里的亲人只有店家,那是她的哥哥,至于那道伤口,是仇人在她脸上留下的。
若是没有那处伤疤,想来她会是一位更加美丽的女子。
“看你的长相,你应当是斡卓国人吧?是哪个部族的?”
听到这个问题,纳珠变得警惕起来,盯着萧瑜看了许久,才称自己是斡卓国一个不知名小部族的人,如今已经归入了玛哈部。
“原来是这样,”萧瑜秀眉轻扬,轻叹一声道,“真是奇怪,怎么我找了这么久,都不曾找到一个班兹部的人呢?”
听到班兹二字,吓得纳珠用斡卓话让萧瑜安静,然后拿起油灯挑开帐子看外面,确认没有人之后才问萧瑜:
“您找班兹部的人?可是班兹部的人已经没有了,你们记住,在这里,还有特别是进了斡卓主城里面,都不要提起班兹人来,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麻烦?会是什么麻烦呢?”
萧瑜说明来意,称自己的母亲是班兹人,多年前离开斡卓国,与自己的父亲前往中原定居,如今希望他找到班兹的亲人拜访,以报平安。
“你母亲是班兹人?难怪,我们都说你长得像我们这边的阿弟……你就不要问了,回去吧,回你们汉人的地方,肯定都找不到了。”
冬儿和萧瑜在一起久了,“说谎坑骗人”的功力多了不少,便帮着萧瑜问道:“可是他的母亲很想自己的亲人,而且怎么会找不到了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纳珠叹了口气,指了指天,然后朝着北边的方向,抬起手心叩拜。
“都在天上了,就是死掉了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全都死掉了,别再找了,就告诉她说他们过得很好,她既然在汉人那边过得很好,就不要知道这些事了。”
萧瑜看她不愿意再多说,便把一块宝石交给了纳珠,这是她为冬儿采买衣服的钱,以及萧瑜赔偿门旗旗杆的钱,纳珠离开不多时,便又带着一人回来了,此人正是店家,也是她的哥哥,自称纳度。
纳度是个粗壮的男子,身姿矫健,他来势汹汹,手中还提着切牛羊肉用的尖刀,看出来是做足了架势的,萧瑜却对他不怎么在意,只是礼貌地请他坐下。
纳度对萧瑜很不信任,只是将纳珠护在身后,随后质问道:“你们两个,要找班兹人做什么?你说你母亲是班兹人,证据呢?”
萧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便已经有了一番论断,随后托冬儿从行李中拿来一个布包,他从中取出那柄爪刀,映着昏黄的灯火,那刀刃上似乎映出了曾经舔舐过的鲜红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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