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疯…
荷香喝完酒等待着毒发身亡, 面色安然,她做的那些事,本就死不足惜。可等了许久, 身体却没半点异样。
“你走吧!”尤枝枝背过身,声音轻盈而淡雅, 没有过多的情感波动。
她就这样放过了害过她的荷香?!在座所有人几乎和荷香一样难以置信。
只有尤枝枝自己知道,这是最好的道别。
她隐隐能猜到为什么东方溯临死前会将荷香投进狼窝, 却不想深究上一世她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都过去了,不是嘛!
“姑娘~”荷香喊了一声, 声音凄婉, 似是只被丢弃的小猫在寻求主人最后的怜悯,“姑娘,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你伤害过我, 也照顾过我、护过我。前尘往事,一杯酒, 就此两清吧。”这话与其说是说给荷香听的, 更像是一声叹息。
荷香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不知道在尤枝枝最孤苦无助的时候,正是荷香给她了片刻温暖, 即使这份温暖现今看来似是掺杂了什么, 可尤枝枝仍是感激的。
荷香驱走两步,双手颤动地紧紧抓住尤枝枝的衣摆,早已泣不成声, 心如死灰,“姑娘~我真的知错了。您原谅我吧!”
不光是荷香, 所有人都觉得赶荷香走,让她在无尽的悔恨与背叛中煎熬, 是最大的折磨。
尤枝枝在这刻也意识到了这点,她垂下双眸,看着声嘶力竭的荷香,缓缓蹲下来,抬手搭在她的肩上,语声轻缓,
“荷香,我真的不怨你。有时候,恩恩怨怨是说不清的,既然说不清,索性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这样也不失为一种结果,我是这么想的。”
也许是经历了那么多事,也许是有了小青梅,尤枝枝的发觉自己的心境变了,刚才荷香说完那些话,她心情是平静的,一如她刚刚听兰芝“无意间”说起荷香的事。
荷香看向尤枝枝,她目光重又染上了柔和,真切而诚恳,她说,“离开这里,就当过往是场梦吧!开始你新的生活。”
荷香泪光闪动,重重磕了三个头,“多谢姑娘大恩。”临走前,她捧出一叠小衣,“这是我为小姑娘赶制的,万没有任何……希望姑娘能够收下。”
尤枝枝接过小衣莞尔一笑,“我替小青梅谢过荷香姨。”
荷香走后,酒宴仍在谈笑风生中进行,大家极尽可能为小青梅送去祝福,可又各怀着自己的心事,持续时间并不长便散了。
临走前,东方溯拉住尤枝枝的手腕,清冽的嗓音里满是关心,“你还好吗?”
尤枝枝手指轻颤,背对着东方溯而站,那些心事和担忧全隐在暗处,时不时得还会跑出来咆哮扰乱她的心思,
“你说,这一世会不会不一样?”
闻言,东方溯上前一步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两颗孤独而独特的灵魂此时靠在一起,似是共同与命运进行了最后的抗争。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东方溯嗓音很轻,却让此时的尤枝枝无端有着浓浓的安全感。
东方溯将尤枝枝送回寝室,刚回到自己房间,便有人来报,“大人,东方毅说,想见见您。”
东方溯应了声,趁着日中暖阳来到大理寺,狱中阴暗潮湿,东方溯裹了裹身上厚重的大麾,很快走到东方毅所在的最里侧狱室,他示意狱卒开了门,东方溯走到木桌前坐下。随从打开食盒,一样样端出酒菜后,站在东方溯身侧候着,
“出去吧!我有事与他单独聊。”东方溯淡声吩咐。
随从犹豫一瞬,仍是拱手退下,只剩两兄弟对坐。
东方溯拎起酒杯,斟满东方毅面前的酒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两人极有默契地,举杯示意,一口喝下。
“咱们有多久没这样坐着一起喝酒了?”东方毅夹了片羊肉放进嘴里,神色平静而淡泊,嘴角含着笑意,虽然像极了他之前的伪装,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次,他是真的放下了。
在计谋起的那刻,成王败寇的道理,他也是知道的,纵然是不甘心,这么多天独自一人待在牢房里,他也认清了现实。
他不等东方溯斟酒,自己拎过酒壶,自顾自地又喝了两杯,才道,“我如果不主动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来见我。”
“是。”东方溯干脆道。
东方毅自被送进牢房,东方溯就已经知会过,不可任何人探视,不可提审,即使送饭之人,都不可与之说话,关押的地方更是在大理寺牢房最内层,这里安静极了,唯一的声响八成是老鼠打洞的声音。
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磨掉一个人所有的戾气与暴虐。
“我输了。”东方毅端坐着,目光沉寂而萧条,已经看不出任何攻击力和好胜心,“只求你可以放过芳若和孩子,还有我爹。”
“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东方溯静默地坐着,如松如岩,一惯的沉稳平静。
东方溯来之前,东方毅有好多话跟他说,一个人憋久了,猛然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自然是想倾诉的,可真正坐在对面,一瞬间,他却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什么呢!回忆他们的过往吗?那些虚假的兄弟情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不然,对他们来来回回无数次的阴谋算计来个大清算吗?为了显示出自己败得有多惨,对面之人的胜利有多么的无懈可击!
还是算了吧!
不如将这有限的话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如今,东方毅了无牵挂了。
他扯嘴一笑,“我的结局是什么?凌迟?狼窝?或者人彘?”
这些都是他可以忍受的,败都败了,死了或者苟延残喘都无所谓了。
可他却听见东方溯突然大发慈悲道,“你走吧!”
“什么!”东方毅有那样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东方溯已然站起身,他离去的背影干瘦,却仍不能让人忽视,
“你没有听错,我放你走,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
小青梅百日后,尤枝枝和兰芝这日准备到醉仙楼交接,东方溯执意跟去,尤枝枝本来不愿意的。
走到府门口时,尤枝枝非要步行走去,兰芝不乐意,“妹子,路上人多,磕了碰了怎么办?”
再说,她听说东方毅被放出来了,实在不安全。
听到东方毅被放出来时,兰芝还埋怨过东方溯,可当时东方溯埋在小青梅身上的眼眸抬都没抬,逗趣道,
“小青梅,你兰芝姨越来越啰嗦了,在你娘亲身边久了,胆子越发大了。”
说罢,他抬眸,方才晕染整个眼底的笑意荡然无存,冷冽的气压如高山巨石压下来,兰芝扑通跪倒在地,“属下不敢。”
尤枝枝见兰芝拒绝得这么彻底,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看向东方溯,让他管管属下。东方溯爽快地应了,吩咐兰芝,“你驾马车先去醉仙楼,回来时再乘。”
尤枝枝朝兰芝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嘴脸,兰芝跳上马车,猛甩了一记马鞭应声而去,被俩不知轻重的人气得胸口一阵发闷。
尤枝枝对汴京城新奇极了,虽然在这里过了三世,可走出中书令府的机会屈指可数,更别提悠哉悠哉地闲逛了。
街上的一切都显得新奇又热闹,她先停在一处簪花摊位前,拿起一朵簪花簪在鬓间,转头问,“好看吗?”
东方溯看着她本就姣好的容颜,在簪花映衬下如清晨的朝露般清新而自然,双眸清澈明亮,鼻梁挺直,唇红齿白,下颌微翘,透着一股娇俏可人的味道。
他眼中满是柔和,“人面桃花相映红。”
摊主是个健谈的老妇,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这位官人嘴真甜,您夫人皮肤白细,面色红润,簪上花打眼一看,老妇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听到夸奖,尤枝枝自然是受用的,舒然笑完,她撇撇嘴嗔道,“老妇你就会诓我,不过是要卖你的花而已,哪里就看出我是这位官人的娘子了?”
老妇上下打量着尤枝枝,又看向东方溯,“不会错不会错,夫人挽了发髻,身边又跟着这么一位深情款款看向您的官人,不是您的夫君,还能是谁!再说,你们二人男才女貌,般配得很啊!老妇活了半百,看人才准哩。”
这话虽然满不让人赞同的,但这老妇说话的腔调和表情,不让人觉得反感。
尤枝枝今日心情好极了,她又捏起一朵花,这次倒没插在自己头上,而是抬起手、踮起脚尖,别在了东方溯耳边,
“他不是我夫君,倒是想要做我府上的男宠,老人家您看我收不收啊?”
得知那样的谣言是东方溯自己放出去的之后,尤枝枝反倒在这事上不避讳了,虽然不知道他又打什么坏主意,可是能给她壮壮声势也不错。
毕竟,在京都做生意得有人撑腰。
老妇不认识面前两人,但能从衣料气质看出两人皆非普通人,可听这话,这位娘子又是个更厉害的人,她只心念着能得尤枝枝亲睐,多买些簪花,便拍手道,“那敢情好,这样如玉的郎君,留在跟前岂不养眼。”
“可他像个小狼崽子似的呢!毛不顺了爱跳起来咬人呢。”说这话时,尤枝枝又多挑了几个簪花,打算拿回去分一分,
可能是低着头的原因,那语气里好似多了几分娇嗔的怨怼。
尤枝枝挑完,东方溯扔了些银子到货摊上,跟着尤枝枝朝前继续走,又给小青梅买了玩具,给栓子买了肉脯,给兰芝买了首饰,还买了些小玩意赏给府里的下人。
看到一块趁心意的玉石,包起来留给昙花,这个银两东方溯不想出,尤枝枝暗嘲了句,“小心眼,这样的男宠本娘子会不喜欢的。”说着,自己抢过荷包付了银子。
眼瞅着要到醉仙楼时,却被一人挡住去路,虽然发丝凌乱,酒色气重,可尤枝枝还是一眼认出——
他是东方毅!
虽然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可遇到他准没好事。
我没疯….
东方溯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他身体歪歪斜斜的,一只酒壶勾在右手指上,晃荡间几滴酒水滴答滴答洒出来, 他也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东方溯和尤枝枝,迷离到死灰的眼神渐渐拉回一丝焦距,
“东方溯!”
东方毅朝他们走来,东方溯拉过尤枝枝的手腕, 将她护在身侧,周身如出鞘的剑, 铮铮散发着冰寒的气息。
东方毅笑得有些疯癫, 却不阴毒,“咱们这算不算是冤家路窄?”
“前尘往事,你我二人早已一笔勾销, 请便。”东方溯眉间微蹙,隐着一丝不耐。
闻言, 尤枝枝有些意外, 这些话是她同荷香说的,东方溯难不成也对东方毅说了同样的话?还把他放了?
这不是放虎归山嘛!
尤枝枝想起东方毅的嫉妒与憎恨,绵延澎湃似是惊涛骇浪般, 恨不得将世间所有一切覆灭, 怎会轻易认输呢!
他和东方毅可不一样!
念及此,尤枝枝自觉地朝东方溯身后藏,这样暴虐成性的一个人毫无理智可言, 何况他如今醉成这样。
“一笔勾销?!”东方毅凄然一笑,“一笔勾销!呵!东方溯, 你我之间,谁放过谁?”
东方溯面色阴沉, 握着尤枝枝的手微微收紧,“你种的因,自食其果。”
东方毅身体猛然一震,手里的酒壶滑落在地,“是啊!我种的因,我父亲因羞愧有我这样的儿子而自戕,我的儿子早产夭折是我造的罪孽,我的女人嫁与他人,是对我最好的惩罚。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尤枝枝从未见过这样萧条的东方毅,“可是。东方溯,你能说你放我出来,不是为了让我死的更痛苦嘛!”
“你我之间,终究是不死不休!”东方毅陡然大喝起来,面部因为他的怒吼而变得狰狞,只是,在东方毅跳起来,拿着匕首突然朝尤枝枝刺过来时,她却觉得这份可怖并未到达东方毅眼底。
只消一瞬间,尤枝枝再次被包裹在东方溯的大麾之下,眼眸上再次覆上了那只清凉的手,只是手心不知何时攒了些许冷汗。
她的后背,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拍了两下,低语道,“没事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这一世,不一样!”
尤枝枝心尖一颤,无端地,一股暖流从眼部清凉的手温处传来,丝丝缕缕缝补着三世以来支离破损的心田。
只是太过于微弱,尤枝枝一时无从察觉感知。
黑色大麾外是另一番光景,东方毅扑过来的架势并没有骇到任何人,甚至他刚刚举起匕首之时,不远处猪肉摊上的大砍刀就飞旋过来,不偏不倚砸到了东方毅脖颈上,东方毅的头就这样一瞬间和身体分了家。
东方溯照常捂住尤枝枝的双眸拐弯从另一条小巷走向醉仙楼,在眼前重回明亮之时,尤枝枝轻声问道,“你对东方毅做了什么?”
“把他放出牢狱,让他发现了更痛不欲生的事实。”
尤枝枝想起东方毅描述的亲人的离世,眸眼清凉,“那些不是你做的吧?”
东方溯看向尤枝枝扬起的脸,淡如薄云的表情下,看不出信不信任,直言道,“不是我做的。可我不想让东方毅抱着美好死去,我试着如你一般原谅背叛过的人,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留下丝毫可能伤你的危险。”
“多谢中书大人。”
小巷里,一个清凛渐暖,一个温静坚毅。
初夏的风卷来,将两个人的衣摆绞弄在一处,两人似乎从未有如现在这般接近过。
他们二人信步到醉仙楼时,兰芝早已接到讯息,为东方溯准备了新的大麾换下,见他耳后别的簪花,嘴角的笑怎么也憋不住,
“大人最不喜簪花的,曾训斥过我们不可有如此阴柔萎靡的姿态,如今怎的却自己簪上了花,还是如此妖艳的小牡丹。”
“我簪的,好看吗?”尤枝枝指指自己发簪的那一大朵,又拿出匣子递到兰芝面前,“还给府上一人买了一朵,你先挑,挑完给他们。”
兰芝接过簪花匣子,意味深长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游荡,终于得到了东方溯的回应,惯喜拉直的嘴角此时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尤姑娘的赏花,本官当然欣然接受。”
闻言,兰芝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尤枝枝只当兰芝大惊小怪,殊不知,“赏花”是宫里选妃的规矩,中意的人会留下牌子,赐不同的花表示身份。可这些尤枝枝尚不知,早已跟小心侍奉一旁的掌柜攀谈起来,示意他醉仙楼的饭菜每样做一小碟。
他们谈笑依旧,打发了等待的时间,尤枝枝无意从阁楼窗台往下望,东方毅被杀的地方已经清理干净,正泼着水清洗青石路面,
她其实从指缝间扫到一眼,她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脆弱胆怯,只是想亲眼确认东方毅死得不能再死,她才安心。
九九八十一道菜在巨大的方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三层,每个小碟巴掌大小,里面挤着四筷子菜,尤枝枝静静等着小厮布菜,五味杂陈,
“没成想,我竟也有一日,与中书大人般,一碟子小菜吃三口。”尤枝枝打趣着,以前她看不惯的,如今也有了这样的待遇。
其实没什么好交接的,醉仙楼方方面面实在完备得无可挑剔,毕竟是全京城最赚钱的酒楼,只是她发觉一楼是空着的,一楼虽然也有包间,可来这里的都是达官贵胄,一楼视野不佳且杂乱,基本都是空着的。尤枝枝听到此处反倒欣喜起来,
“一楼可以将正门到楼梯这里圈出来,留出些空位给仆从暂时休息。而剩下的这些,从东面开个侧门,做成大堂,向平民商贾开放。尤其是有些商贾有钱,却走不到二楼以上,现在有了堂食的机会,定不会放过。”
兰芝和掌柜听了皆拍手称赞,“尤姑娘果真是极会做生意的人。”
他们吃完饭便坐着马车返回府里,尤枝枝出来时候久了,奶涨得厉害,小青梅在家定然也是饿得嗷嗷叫了。
游乐了半日,尤枝枝这日累坏了,晚上早早睡下了,却不多时,就被噩梦吓醒:梦里,东方毅没了头的身体竟然晃荡着站了起来,一只手在地上摸来摸去,他的头咕噜噜滚到了自己脚边,嘴里喊着,‘我的头呢!我的头呢’……
尤枝枝吓得猛然坐起身,身旁,小青梅举着双拳嗷嗷大哭,尤枝枝躺下喂奶,小青梅却怎样也不含,明间的奶娘被惊醒,披着外衫跑进来,
“夫人,怎么了?”
“她不吃奶,总是在哭。”尤枝枝无措地抱着小青梅摇晃。
奶娘接过小青梅,嘱咐尤枝枝躺下,“您别着了凉,小娃子惊了夜很正常。”
她说得像是极有经验的样子,拍了许久也不见好,额头上冒出一阵急汗,就在两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清润的嗓音由远及近传来,
“我哄哄试试。”
奶娘看见东方溯走来重重地舒了口气,“大人,您终于回来了。”说着,将小青梅送进东方溯怀中,
在尤枝枝惊愕的目光中,东方溯熟练地抱过小青梅,身体前倾,让小青梅整个贴在右胸肩部,再扶着小青梅直起腰,轻轻拍了几下,小青梅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后,舒舒服服趴在东方溯肩头上又睡熟了。
奶娘低声恭维着,“果然是大人,小青梅晚上找大人找习惯了,大人一哄就睡着了。”
之前夜里那些迷迷糊糊的身影果真不是做梦。尤枝枝神色随着昏黄的烛火跳动,那刻她发觉,自己的生活已经被东方溯悄无声息地占满了,虽然她曾极力地赶他走,可是,在东方溯把熟睡的小青梅放回到她身边时,尤枝枝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走。”
东方溯神色微动,端坐到床沿边,反握住尤枝枝的手,柔声道,“我不走。”
他的嗓音很轻,似窗外吹动柳叶的微风,莫名地舒适。
尤枝枝侧躺在床上,抓着东方溯的衣角,唇畔咬得苍白,“我梦见东方毅了,他真的死了对吗?不会再来伤害我和小青梅了对吗?”
“是。”
东方溯回得坚定,可尤枝枝还是从他眉眼间看到了愁容,“你有心事。”
他怔了一瞬,万万没想到有人看到了他藏得很好的心事,
“我刚从宫里回来。”他说。
“宫里?”尤枝枝支手坐起来,“昙花出了什么事吗?”
对于她而言,皇宫代表的就是昙花,可她却不知道的是,对于昙花而言,他想要的更多。
“他没事,一切都处理好了。安心睡吧!”东方溯扶她躺下,神色安然,“明日便会有消息。”
有东方溯的陪伴,虽然尤枝枝仍忧心着昙花,却睡得很好很熟,醒来时,兰芝已带着一众婢女候在床前,
兰芝笑得喜气盈门,“快些身,平日懒被窝也就罢了,今日断不能再懒了。”
“出了什么事?”疑惑间,尤枝枝已经被拉起来穿上华贵的衣袍,她想起昨晚东方溯的话,“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官家下了圣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难不成是因为东方溯昨晚进宫?
“兰芝姐,你知道昨晚东方溯为什么进宫吗?”尤枝枝焦虑起来……
“我听说殿下想求娶您……”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东方溯走了进来。
我没疯…
昨夜尤枝枝方才睡下, 宫里便来了旨意,让东方溯即刻进宫。
东方溯放下劄子看过来,“何事?”
传旨的小内侍连连摇头, 竟没有半分消息。东方溯顿时感到事态的严重,立即换了朝服, 驱着马车入宫。
官家此时已在入寝的福宁殿,待东方溯走到时, 远远看见昙花去了朝服,中衣跪在殿前, 他脊背挺直, 卓卓如院中青松,东方溯微拧眉梢,暗道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见东方溯进院门, 官家身边的刘公公赶忙迎上来,恭敬行礼, “中书大人, 您可来了。”
东方溯在昙花一旁停步,冷眼呷着他,“出什么事了?”
刘公公重重叹了口气, 凑过来低语道, “官家要给殿下赐婚,殿下执意要娶尤姑娘,且只娶她一人。这……”
刘公公想起方才两人言辞激烈的争吵, 官家气得连茶杯都摔了,地上的劄子散了一地, 他跟着官家这些年,官家一直为人谦和, 哪里发过这样大的火。殿下不知是随了谁的倔脾气,寸步不让,这才惹来这通跪。
以尤姑娘的身份,进宫册封个妃已是天大的恩典,官家也这样许诺了,刘公公悄悄劝过殿下,进了宫他想宠爱谁不都是自己说了算,可殿下却坚持只要尤姑娘一人。
“大人,殿下在您府上住过,不然您先劝劝殿下?他也许会听您的。”
东方溯冷眼置之,“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
甩下这句话,东方溯踏进殿门,只剩昙花双拳紧攥,望向他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昙花卯足了劲,喊道,
“官家,儿臣请求觐见。”
殿内官家刚吃了药,躺在榻上顶着一方湿帕稳神,听见殿门响动,知是东方溯到了,强撑起身,刘公公见状紧赶了两步,将他扶起来。
官家揉了揉头,给东方溯赐了座,便听见殿外自己的儿子不消停的喊声,差点再次背过气去,“出去告诉这个逆子,他再不知轻重,他只能得到尤枝枝的尸体。”
闻言,东方溯眸色一沉。
看似是告诫昙花的气话,可挨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更是说给东方溯听的。官家已经起了杀意,这事只能釜底抽薪解决。
“你知道了?”官家语气中有未消的怒意。
如若知道了,他是否太过于神通广大,如若不知道,按他的神通像是骗人。所以,东方溯恭谨回道,“进门前听刘公公说过了。”
官家闻言轻应了一声,端坐出王者霸气,“尤枝枝是你府上的人,念在往日情谊,把你叫来。听听你的想法。”
“多谢官家体恤。”东方溯再次拱手。
“宛白在你府上时,与这个尤枝枝关系亲厚,现在坊间传言,她生的孩子是宛白的?”官家问。
“殿下与枝儿关系虽好,却是姐弟。且小青梅并非是殿下的血脉。”
听着东方溯话语间的一些字眼,官家意识到他与尤枝枝之间关系果真非同一般。尤枝枝一直是东方溯府上的通房,这是对外的称呼,最重要的还是看他对这名通房的态度。
官家细想到一些往事,“楚尚书寿诞那回,你护的就是她?”
“是。”东方溯眉目低垂,看不出神色。
官家对这个曾经的盟友,如今的臣子从来就看不透,以前便罢,如今身份变了,看不透就意味着无法掌控,这便是猜忌和忌惮的开始,古来多少功高盖主的臣子,皆没什么好下场,皇权最是充满了兔死狗烹的悲剧。
“果然是红颜祸水啊~”官家一只手搭在龙案的一个敞开的劄子上,正是一本参中书令以美色笼络当朝殿下的劄子,而美色,指的就是尤枝枝。
官家再次抬眸,温和的目光转瞬被狠绝替代,“这个女人不能留了。”
此话一出,东方溯终是站不住了,他撂袍跪下,“官家三思。”
官家看着跪在面前的中书令,神色缓和许多,方才心中的不快与捉摸不定也消了大半,不管是谁,只要有弱点就不足为惧。
就在殿内两项较量微妙地变化之时,昙花又大喊道,“儿臣请求见父皇。”
并非是昙花鲁莽,他只是过于着急,他怕尤枝枝真的被东方溯抢了去。
想稳扎稳打压东方溯一头的官家,被自己儿子的乱叫扰了思绪,气不打一处来,叫来刘公公,“脊杖十。让他消停点!不然真这就下令斩了尤枝枝。”
刘公公退下后,也就是这样一个空挡,东方溯重新有了思量。
如此短的时间,官家反复在强调尤枝枝的生死问题,看似是喝止昙花,实则是对自己的敲打,官家肯定不会允许尤枝枝进宫,尤其在自己表露出自己对尤枝枝关系亲厚之后,他更不会杀了尤枝枝,因为尤枝枝是他的软肋,
杀了她,自己就无法被掌控。
也许,今晚就要做出决定了。
官家要留给儿子一个稳当的朝政,最大的障碍不就是自己嘛!
“官家息怒。”东方溯跪了一会,身上已然有些乏,可他仍挺直了腰杆,不露一点怯意,嗓音一贯地沉稳清冽,
“官家,如果杀了枝儿,只会让殿下更加怨恨您,在微臣府上时,枝儿对殿下照顾有加,殿下因此也愿意重新开口说话,回京都接任大统。如若贸然杀了枝儿,也会让文武百官和百姓觉得天家无情。”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官家沉声问道,坐上这把龙椅,他何须管什么情谊,他只想知道东方溯为了这个女人能做到哪种地步!
东方溯继续道:“臣请官家封尤枝枝为公主!”
“朕如果不答应呢!”官家上身微微前倾,死死咬住东方溯不放。
东方溯:“臣身体大不如前,朝堂之事力不从心。臣已拟好劄子,奏请官家分设左相、右相,哪日殿下登基,朝堂稳固、社稷清明,这是官家与殿下长久以来共同的夙愿。”
拿过劄子,官家反反复复看着里面言辞恳切的奏请,左相、右相分割了中书令的权力,如此一来,东方溯便被架空了,左相他举荐玉枢,右相暂无人选。
东方溯居然甘愿用自己的权力换取尤枝枝公主的名号。
只赚不赔的买卖。
官家脸色复又温和,笑道,“快把中书令扶起来,赐座赐座。”
他掂量着劄子,将信将疑问,“此劄子当真?”
东方溯沉缓,眼中滚滚风雨湮没于尘,“臣不敢欺君。”
顿了一息,他重道,“只是,臣请官家另外给臣一道密旨。”
*
今日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芬芳怡人,空气中扑面而来的夏意。尤枝枝穿了件茶白毂衣,外罩青白褙子,脸颊和唇畔皆是粉融融的樱色,走动时带着轻轻浅浅的香气,几个月精心调养,整个人仿佛又秾丽了些。
她与东方溯相视一笑,东方溯今日穿了绛红色朝服,庄重整肃,眉宇间压着淡漠的威严,只有向小青梅打了声招呼时显露出片刻的柔和。
“圣旨到了。”他说。
尤枝枝抿了抿唇,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一层冷汗,“可我不知该如何接旨。”
东方溯冷白指节拉起尤枝枝的手,自始至终温润着眼,“我与你同去。”平常的一句话,混上这平和的语调,让人无端踏实。
她望着他朗眉星目间若有似无的那点倦意,恍惚间,尤枝枝总觉得是“宋先生”重又回来了,就站在她的面前。
尤枝枝舒颜一笑,应了声“好”。
传旨的内侍已到了正堂,见二人相携踏进房门,一个娉婷秀美,一个颀长清俊,连内侍都忍不住赞叹真是卓然而立的一对璧人。
可越是这样,越惹恼了一同前来的昙花。内侍刚刚准备展开圣旨宣读,被身边突然冲出去的人影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待他看清楚时,昙花已经揪住东方溯的衣领,给了他一拳,东方溯踉跄了两步,歪斜在身后的圈椅上,
“伪君子!”
昙花骂道,还想上前补上一拳,一个柔弱的身躯挡在了两人中间,昙花狠狠刹住了拳锋,尤枝枝额间碎发轻轻吹动,目光却是凛然而无畏。
拳头变成巨掌,拍碎旁边的高几,“阿姐,你居然护着他!”
一句话的重音落在了“他”这个字上,尤枝枝护着他,就意味着心里早已偏向于她。
可尤枝枝说的却是,“你现在身份不一样,殿下无缘无故拳打中书令,传出去有损你的声誉。”
昙花已经不是小孩子,他明白一个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应看他怎么做,电光火石间,尤枝枝下意识护着东方溯,这就说明了一切!
“我不要什么殿下,不要什么声誉,阿姐,我也可以给你你想要的生活。我可以带你走,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她去哪!”
这话说得他一愣。
东方溯没打算就此放过他,“除了殿下的身份,你还有什么力量保护好她!”
昙花面色死灰,低头不语。
尤枝枝锤了东方溯一拳,嗔道,“你这么凶做什么!”
东方溯眸色深沉,浑身散发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威严,“是他还心存妄想。”
昙花是存了妄想,他的妄想从未变过,“阿姐,东方溯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可以娶……”昙花嫉妒得发狂,比失去更让他痛苦。
“住口!”东方溯揩去嘴角的血渍,眼底闪过滚滚风雷,“话说出口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你想好为这句话付出代价了嘛!”
“我想好了。我可以放弃一切。”
“可你会伤害她。”东方溯喝道,声如响雷。三世以来,尤枝枝也第一次见一贯沉稳的东方溯,嗓音提高到如此可怖的程度吼叫。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尤枝枝不解道。
没有人回答她。昙花气息不匀,他死死盯着东方溯,许久,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眸子里只剩云淡风轻,
“枝枝,如果哪天我不想做你的弟弟了,你会生气吗?”
“枝枝”两个字从昙花口中说出来,不由得别扭。
尤枝枝强挤出一丝笑,雾水朦朦,她瞄了眼面色不善的东方溯后,回答昙花,“我,只要你愿意……”
“枝儿,想好再回答。”东方溯清冷的嗓音传入她耳中,尤枝枝顿了一息,将起波涛的心潮就这样平静下来,
她莞尔一笑,“没什么好想的,即使你不想做我的弟弟,我也永远是你的姐姐,永远是,不会变。哪天你累了倦了,都可以到这里坐坐,我就在这里守着你、看着你、祝福着你。”
“所以,”昙花努力克制住眼底的落寞,“你只想做我的姐姐?没想过其他的?”
“其他的?”尤枝枝最不会打哑谜,东方溯好似也铁了心不帮她,她只能愣怔问道,“什么?”
昙花见她眼底清一色的犹疑,忽地就明白了,“没什么!”他亲切地笑着,重又是那个乖巧懂事的昙花弟弟,“你永远是我、的、阿、姐。”
一字一心碎。
昙花的心碎成了冰渣,永远都拼不起来了。
候在一旁的内侍这时怯生生地上前请示,“殿下、中书大人,小人可以宣读圣旨了吗?”
“内贵人请。”东方溯淡声道。
内侍清了清嗓子,尖利地唱道,“民女尤枝枝接旨。”
尤枝枝顾自一人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之运,抚有四海,恩泽布于天下。今有民女尤枝枝,品行端正,温婉淑德,护佑太子于危难,为我朝之典范。特册封为朝宁公主,赐予金册金印,以彰显其尊贵之地位。
钦此。”
大结局
尤枝枝接过那张黄卷, 端的是重若千斤万斤,一个草民就因这一张布绢,几行字, 摇身一变成了这世上顶尊贵的女人。
尤枝枝留昙花和内侍用饭,可他们急着回宫复命, 急匆匆走了。尤枝枝送到府门口,回身时, 她看到匾额上金粉写的四个大字,吩咐道, “去做个新匾额:朝宁公主府。”
“等等。”东方溯制止。
尤枝枝纳罕, “等什么?”
东方溯淡淡的看着她,温声道,“等等, 匾额就不用换了。”虽是一样的云淡风轻,可尤枝枝还是看到了他眼底的一抹意味不明。
回到正堂的尤枝枝, 先后受了府中上上下下的恭贺, 她们刚刚用过早饭,府门口便站满了人,皆是京都有头有脸的人送来的拜帖和礼物, 尤枝枝凝着眉, 一时吃不准。
她视线不自觉地朝床榻旁的东方溯身上偏移,东方溯冷白手指正被小青梅紧紧握着,他轻轻一带, 小青梅侧过来的小身体宛如鲤鱼打挺,一下子趴在床上。
东方溯耐心地替她牵出压在身下的另一只小肉手, 又拿细棉布替她擦去嘴边的哈喇子,逗着教她说话, “娘~亲~”
看着一大一小二人,尤枝枝有些失神,两人极像的细长远山黛眉,眉梢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羁与傲然,有些事一张嘴、一句否认,怎样都是苍白的。
小青梅趴着抬了会头,许是累了,小嘴找到胸前攥起来的肉手,“吧唧吧唧”啃得正香。
东方溯架着她的胳膊抱起,转眸看向尤枝枝时,正撞上她微愣发呆的神情,一偏眸,看见兰芝手里拿了一厚沓拜帖,心下顿时了然,边走边吩咐兰芝,
“你与玉枢到前面应付掉。”
兰芝得了令爽快地退下了,尤枝枝了了一桩心事,只剩对小青梅的爱意,轻轻接过女儿喂奶。
如此过于私密的举动,东方溯没有半分避开的意思,骨白指节抬起杯盏饮了口茶。
尤枝枝冷眼呷他,“中书大人,如今我为公主,你为中书,八竿子打不着,往后避嫌为好。”
东方溯视线从她清冷的眉眼一路落到小青梅身上,“这件事荣后再议,小青梅饿了,先喂奶。”
“你先回避。”尤枝枝提高了些嗓音,喝道。
本就饿得着急的小青梅,感受到母亲生气了,“哇哇”哭起来,到底是把尤枝枝催急了,她抱着小青梅转过身去,先喂了奶,心道:今日既然起了话头,必须让东方溯从府里搬出去,还有,卖身契也要要回来。
小青梅吃完奶也睡着了,尤枝枝将她交给奶娘,理了理衣衫,转过身看向东方溯,算是要正面对峙了。
东方溯极聪明的人,尤枝枝想说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因此,不等她开口,东方溯先从怀中捏出一张薄纸放到尤枝枝面前,尤枝枝眉目含疑,“这是什么?”
“你的卖身契。”他嗓音清淡,如枝头徐徐微风。
尤枝枝拿过来展纸确认,真的是卖身契,也不管东方溯真给假给,尤枝枝点燃了卖身契,看着一点点燃成灰烬,
一刹那畅快。
再抬眸时,尤枝枝嗓音清凛,透着七分疏离,三分骄傲,“如此,你我终于两清,中书大人还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东方溯抿唇不语,不觉朝她深看一眼。尤枝枝这会儿半个身子慵懒地靠在紫檀木扶手上,如瀑青丝挽了一半,斜斜地堆在一边的肩头,薄衫的领口里露着一线红兜的金线滚边,也不只是春光映的,还是脸上本就抹了胭脂,一向素净的脸此刻霞飞双颊,眼波如水般促狭看向他,
不由自主地怔了怔,胸口莫名咯噔一下,
轻掀长睫,不带一丝情绪,心尖软肉上早已被细密的小刷子扶弄过。
隔着矮几,东方溯俯身过来,屋内留下服侍的两个小丫头赶忙隐出屋外,双双羞红了脸。
尤枝枝莫名其妙:“何意?”
他的喉结不禁轻滚,呼吸渐渐混乱,一会急促,一会被压制,
“公主说过,只要臣愿意,就可以做公主的面首侍候公主。”
他当真……
不对,他居然愿意!
明明是夏天,凉风从窗外透进来,与耳郭旁温热的呼吸搅动在一起,尤枝枝打了个寒颤。
尤枝枝忽而觉得唇有点干,脸有点热。
两个人的视线撞在眼前,尤枝枝嗔了句,“你简直是疯了。”
纤弱双手正欲推开他,碰到了儒衫下狂乱跳动的心,尤枝枝手顿在那里正要收回,东方溯猝不及耐地按在胸口,卷草纹袖口下露出一截象牙白的手臂,玉葱般鲜润,
眼神漆黑如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胶着,如猎人衔住了猎物的手脚,只待入毂。
“我没疯。”东方溯哑声道。
肌肤接触的地方,一阵热意火速晕开,他的渐渐发沉,透着危险的气息。
一只粗重大手沿着衣领边沿缓缓托在尤枝枝颈后,所经之处,一片温凉。
尤枝枝猛然惊醒,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东方溯,逃命一般跑到屋外。
慌不择路地,她跑到浑身脱力,方才停下来,双手撑在水榭栏杆上歇息,又懊恼明明是自己的屋子,为何她落荒而逃。
她反身靠在栏杆上,正思索该如何是好,一道如烟如雾般的身影落入眼眸,尤枝枝定睛望去,才见是玉枢负手立于水榭亭中,
他也看见了尤枝枝,恭敬朝尤枝枝行了一礼,尤枝枝索性抬脚走过去,坐在玉枢身后石凳上,愤懑出神。
“公主可是刚与人厮打过?”玉枢问。
尤枝枝怔了一下,低头看见衣衫不整的自己,别过身去快速整理一番,才重看向玉枢,见他始终温着眼,极其守礼地注目着她的双眸,淡然笑道,
“公主可有烦心事?”
玉枢是她极放心的人,听到这话,便不再隐瞒,不解问道,“玉枢先生,明明我如今贵为公主,可为何在他面前仍是手忙脚乱。”一如最开始那般。
玉枢眉目含笑,轻声说,“人与人之间,总会有高下之分,何况男女之情。”
“我就是不甘心他比我高,总能轻而易举欺负我。”尤枝枝拳头锤了下石桌,“为什么不是我比他高!”
“男女相处,也许在认识那刻已经确定。只是在日后的相处博弈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玉枢抬眸看向天际的云,嗓音平和地感叹,
“也许,过不了多久,公主心境又会不一样。”
“需要过多久?”尤枝枝追问道。
玉枢温和一笑,“很快。”
的确很快,放佛一夜之间,朝堂变了大样。官家刚继位半年,便宣布传位于昙花,自己当太上皇养病。与诏书一道颁布的,还有右相、左相的设立,玉枢被封为右相,东方溯彻底被架空。
尤枝枝顺理成章地成了长公主。
府外的匾额确实不用换了,就如同东方溯说的那样。
诏书在公主府颁布那日,东方溯在水榭抚琴,琴声婉转悠扬,整个府邸放佛都萦绕在世外桃源般的愿景里。尤枝枝穿过长长的回廊,到侧院和玉枢告别,经过水榭,远远望见东方溯身着云色绣兰草长衫,腰束金丝织锦,乌黑的头发用玉簪束起一半,长而密的眼睫垂下一处阴影,
他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未发觉尤枝枝在远处看了他一瞬。
待琴声止,东方溯起身时,尤枝枝早已到了玉枢的住处。推门而入,兰芝正张罗着为玉枢整理行装,什么物件在什么地方,各种衣衫原本在哪个橱子里,现在该放在哪里,她一清二楚,俨然一副女主人架势。
见尤枝枝进门,兰芝又腾手为她倒茶水,尤枝枝只道不渴,兰芝意会,退出房去。
门未掩,炎炎烈日照进屋来,尤枝枝往前走了两步,坐在一处阴凉里,不知从哪里提起话头。
玉枢坐在尤枝枝对面,嗓音平和地问她,“公主现在心境可否不一样了?”
“东方溯为什么要这么做?”尤枝枝目光闪动,转了话锋。
玉枢闻言,敛了些笑容,认真道,“为了朝堂与天下,也为了尤姑娘你。”
“什么意思?”
玉枢:“一如我之前同公主讲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微妙至极。大人功高盖主,官家心里的嫌隙早晚会有,大人主动放弃权力,才能保全尤姑娘隐世般的生活。”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隐世,到哪里都可以,用得着他……”
“公主哪里也去不了。”见尤枝枝又要开口驳斥,玉枢补了句,“尤姑娘也哪里也去不了。”
“尤姑娘以为官家没有想过要带你走吗?可是,你们走的了嘛!”玉枢说的官家是刚刚继位的昙花。
从上次颁旨册封她为朝宁公主后,尤枝枝就再没见过他,她一直以为他过得很好,不用到她这里寻求半刻安宁,难不成……
“官家不见你,只是无颜见你,更是不想再让自己心存任何妄念。”
尤枝枝一头雾水,“玉枢先生,不要和我打哑谜,我听不懂。”
玉枢沉吟片刻才道,“官家曾想带尤姑娘离开,可太上皇以你的性命要挟。骑虎难下,大人以中书之权和忠君之态换了尤姑娘平安,但前提是官家继位,这也是太上皇提前传位的原因,他想再帮帮自己的儿子。”他隐去了求娶之事,“索性换来了公主封号。”
尤枝枝整个人像是陷在圈椅里,她脑子里很乱,“所以,是我拖累了昙花?”
“不。恰恰相反,尤姑娘是大庆朝的定海神针。这样说对尤姑娘多有冒犯,可事实确实如此,只要尤姑娘平安待在长公主府,大庆朝的朝堂便会风平浪静,百姓们也会安居乐业。”
说到此处,玉枢重重叹了口气,“可一国之朝堂,维系于尤姑娘纤弱的肩膀上,在下也着实觉得委屈了您。”
可听完这些话,尤枝枝反倒轻松了,“不过是太上皇怕我走了昙花会跟我走,又怕东方溯会发疯而已。什么朝堂天下,皆是你们男人心中大而化之的东西,在我心里,只要昙花平安健康,我在长公主府也是一样的。”
门外,兰芝听了全套,笑呵呵探进头来,“我忍不住说一句。公主说得对极了,你们男人去斗你们的,我们女人关起门来要过日子的。你看这府里,有大人管理得井井有条,我还指望公主带着我一道把醉仙楼经营红火,以后给小青梅做嫁妆,招个如意驸马!”
尤枝枝盈盈笑着,什么昙花、朝堂天下、小青梅,说白了都只是说辞,也许,在她心底,早就不想走了。
临走时,玉枢亲自将尤枝枝送出来,她朝玉枢福了福身,看着屋内继续忙碌的兰芝,慨然笑道,“玉枢先生,我如今心境不一样了,您是否也能敞开心扉,尝试着接受呢?”
玉枢哑言,愣怔在原地。
日光如水般缓缓流向远处,不知不觉,春去冬来,转眼间过了一年半。
一年半后的某个雪日,尤枝枝从醉仙楼回来,刚进府门,便见小青梅正踉跄着要打雪仗,一只手紧紧攥着东方溯。
东方溯穿着一件素色绒边长袍,中和了眉眼间的淡漠,他长身微弯,迁就着小青梅的身高,他仿若不再是远处的山、崖上的松,此时的他如清澈的泉、山涧的风,温润柔和地弄儿膝下的园中雅公子。
小青梅含糊不清地一声“爹爹”将尤枝枝的思绪从十万八千里拉回来,一年半前,她没再选择逃避,却也没再往前进一步,
东方溯于长公主府而言,是男主人也不是,没有旨意说他是驸马,可也没人敢把仍不容小觑的中书令视作面首,
就这样不清不楚、非咸非淡地耽搁在那里。
可他小青梅的爹吗?
尤枝枝从未承认过,小青梅唤他时,她也未否认。
不近不远的距离,尤枝枝觉得舒服就是最好的。
“小青梅,娘亲回来了。”尤枝枝举着路上买的小糖人朝女儿奔去。
穿过细细碎碎的雪花,东方溯看过来,连年将养,他身体好了一半,双颊多了些血肉,更显端贵之气。
断了奶后,尤枝枝连日奔波于醉仙楼和长公主府之间,早日的虚肿消退,一张清秀的脸颊日渐端庄大气,身上天蓝色的披风显出女子的韵味,她眉目含笑,被小青梅另一只手牵上。
身后,玉枢携着挺着大肚子的兰芝随后踏进了府门,手里拎着礼物,“公主、大人,安好。小青梅,诞辰祥乐。”
玉枢最终踏出了那一步,接受了兰芝,他们买了长公主府隔壁的宅子,一墙之隔,两厢有个照应,话虽如此,兰芝大部分时间仍待在长公主府里,她曾说,自己永远是东方溯的暗卫。
昙花也微服到来,为这个栽满桃林的府邸又添了几分贵气,许久未见,两姐弟之间没有半分生疏,小青梅唤了声“舅舅”。
昙花抱过小青梅,欢快地应了声。他带了一尾古琴给她,“上次听说小青梅想学古琴,舅舅特意寻了一架,小青梅可要用心学啊!”
“好。”小青梅认真得点头应着,那样的奶声奶气配上这样东方溯般的严肃,逗得满院子欢声笑语一片。
这也许就是尤枝枝想要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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