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预警……
黑暗中, 东方溯的怀抱里,尤枝枝的身体瑟瑟发抖,“宋先生”紧紧地护住尤枝枝, 尤枝枝下意识护住肚子里的孩子。
“别怕,有我在,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他的嗓音极轻,有着不容置疑的安全感。
车外, 铺天盖地的打斗声此起彼伏,战马嘶鸣声、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还不断地有兵器撞击车篷的声音。
“外面怎么了?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尤枝枝的声音如她的身体般闷在“宋先生”怀里。
虽是行军, 一路以来她皆混杂在后方军营里,哪里遇到过真正的战争,与其说随军打仗, 不如说游山玩水。
现在,她真的怕了。
前方就是岐山坳, 命令后方军营的北辽军攻杀他们, 只能说明前线更加惨烈。可后方军营最大的危机是兵力悬殊过于严重:五万大庆将士对十万北辽军。
今晚,后方军队正巧赶上前方军队,耶律峰率先撕毁所谓的盟约, 极有可能大庆的十万将士被包了饺子。
胜负好像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果尤枝枝此时可以看到“宋先生”的眼眸, 一定会被那冷峻而嗜血的光泽吓到。可他的声音依然轻轻的,带着几分柔情,“说了你会更害怕。”
闻言, 尤枝枝使劲仰起头,看着“宋先生”刀削般坚毅的下颌, 气呼呼地道,“你怎么也这么爱替别人做决定, 你怎么就知道说了我会害怕,你不说我才害怕呢!”
“宋先生”垂下眸,车篷里星点烛光晃动,在他眉宇间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他冷隽的眉宇间褪去了锋利与肃杀,对上她的眸眼时,眼睫轻轻颤动了下,
“在樊帝城的所谓的盟约只是因利暂时缔结。东方溯想借耶律峰的大军在朝堂破开一道口子,将二皇子一党势力连根拔起。东方毅想借这二十五万大军为自己复仇,将命悬一线时弃他如敝履的二皇子、皇后和国舅,诛杀。而耶律峰,吞噬大庆的野心卓然若揭,看似甘愿被东方毅说服,与东方溯联手,可他打的最终算盘,是吞并大庆。”
“宋先生”嗓音沉缓地尝试着解读这些深奥而冰冷的尔虞我诈,这是他头一次跟人讲局势和他的打算,以前,身边人要么与他同谋,要么听命行事,无需过多赘述。
这是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
失神的两个呼吸间,一记重击让车篷微微猛地震动,烛火熄灭。“宋先生”双臂猛然圈紧,两人相向而拥,却又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为尤枝枝圆润的肚子留出足够的空挡。
一波惊魂未定后,尤枝枝发现了“宋先生”话里的漏洞,“照这么说,应该到达京都后才反目,为什么现在就打起来了?”
“昨日岐山坳大捷。过了岐山坳,京都再无险可守,与攻陷无异。到了京都,变数太大,所以,不如在此处,东方溯孤立无援之地先行剿灭,省得到了京都,万一东方溯翻脸无情,耶律峰就成了瓮中之鳖。”
提到“东方溯”三个字,他声音平淡的就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会的。”尤枝枝斩钉截铁道,“东方溯不会被剿灭。”
纵然攥着“宋先生”衣角的手满是黏黏腻腻的冷汗,可她仍坚定地相信着。
“宋先生”目光一颤,“可他不是神,十万对十五万,力量如此悬殊……”
“他就是神!”尤枝枝再次强调,“他就是无所不能!”
他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尤枝枝软弱滑腻的手,他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愿意如此坚定而毫无缘由地相信他!
就在东方溯自我感动时,一盆凉水猝不及防地浇下来。
“都说祸害遗千年,就像东方溯这种祸害祖宗,即使是死了,他也不可能让别人好过,他肯定早就挖好了坑,等着耶律峰往里面跳。再说,他的目标不一直是肃清朝堂嘛!说的好听,跟话本里那些排除异己的大奸臣有什么两样。现在他的目的还没达到呢,怎么可能死。所以,你放心好了。”
说着,她浅浅地勾了抹笑。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幸而东方溯如今的小心脏已经被尤枝枝反复锤炼得坚强了许多,否则,指不定又会吐口鲜血给你看。
“娘亲——!”
正当两人躲在车篷里躲着血腥与杀戮时,进思一声凄厉的喊声传入尤枝枝耳中,她心中一拧,不假思索地推开车窗寻找兰芝的身影,可入目却是一片猩红,无数士兵在厮杀中倒下,血液染红了土地。
“别看!”一双清凉的双手覆上她的双目,徒劳地为她遮挡住车棚外的那些残酷的现实。
车窗复又被迅速合上,“很快都会结束,不要看,不要怕。”
清冽的嗓音在万丈枯井里窜出,不含一丝温度与情感,再次唤起她对东方溯快被尘封的记忆。尤枝枝身形一晃,抓上他的手背,却又迟疑着不愿揭开迷雾一样的真相。
可敌人不会对他们心存半分仁慈,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车篷被几条钩子拉住,四马朝不同方向一扯,原本就不算坚固和华丽的马车被撕裂。
尤枝枝被遮住双眼,黑暗中感到身体骤然下坠感,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最后手挂在了身边人衣领处,身体也在这刻腾空被身边人从侧面抱起,腾空打转两圈,稳稳当当地落到地上,
那双清凉的手仍护在她双眸上。
尤枝枝却感到身边人气息明显不稳,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她的手背上,她咬了下红唇,不去看尤枝枝也猜得出,那是一滴鲜血。
刀剑碰撞、哀嚎惨叫、打斗热血的声音没有任何屏障地钻进尤枝枝耳中,她不习惯这样未知的黑暗,可她又没勇气面对那样的血腥和残酷。
就这样任由那双手护着她。
四周打斗中的大庆将士明显稀薄很多,这是士兵数量悬殊下必不可少的。
他们刚落地片刻功夫,一阵豪放狂浪的笑声,混杂着战马嘶鸣声渐渐逼近,耶律峰居高临下地蔑着他俩,伴随着或愤怒、或兴奋的咆哮,“东方溯,你果然还没死!”
耶律峰跨在纯黑色高马上,脸上得意又不屑,“你应该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作为我耶律峰看中的对手,你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并且,你准备的那几个替身娘们,我都杀了!只有你这,暗卫最多最、功夫最好!”
闻言,尤枝枝指尖一颤,在即将滑走的那刻,被身边人抓住,似是安慰、似是解释地握了握。
“你也不用妄想还有什么援兵,想假死,然后让我大辽士兵替你开路!可惜你那些前锋将士简直不堪一击,我大辽勇士攻下岐山坳后,再回头收拾你那些虾兵蟹将,仍是轻而易举。”
“昙花……”尤枝枝心里好痛,双唇颤动地不能成言,还有玉枢、方一。
身体再无法支撑,尤枝枝歪歪斜斜地不知道该向哪倒去,东方溯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强行动用内力带离尤枝枝后,他如今只靠最后一口气强撑着。
耶律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部署,你最在乎的还是这个女人。东方毅说的果真没错:这个女人,就是你的软肋。”
“我不是!”尤枝枝大声喊出这句话,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无助和悲伤。
她不知道昙花是生是死,更不知道他这样到底该怨谁!
她拉不下那只附在眼上的手,却能清楚地听到周遭为之一静,复又得到耶律峰更为猛烈的嘲笑,“东方溯呀东方溯,堂堂中书令竟然连个娘们都搞不定。你今天的败局已定!”
“杀——!”
四面八方全是蜂拥而至的厮杀声,兰芝钢鞭甩动,犹如毒蛇吐信,以不低于耶律峰的音量喊道,
“誓死保护大人!!”
兰芝很快接受东方溯没死的喜讯,带领暗卫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尤枝枝和东方溯保护在里面。尤枝枝还没来得及悲伤或怨恨,复又被新的情绪取代,她的心脏已经提到嗓子眼,她捂着肚子,将肚子朝身边人怀里凑了凑,
孩子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出生了!
她害怕!
怕她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这刻,她不知怎的,想起了东方溯的母亲,得知孩子胎死腹中,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进思也在那圈暗卫里,作为母亲的兰芝,没有将他护在身后,而是让他像其他的暗卫一样,守护着他的主人!
他,在这刻,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守护圈坚不可摧,没有一个暗卫退后一步,圈外很快堆成一个半人高的尸山。
耶律峰带来的都是最精锐的士兵,竟然一个小小的口子都撕不开,他的脸色瞬时变得铁青,在清凉的月光下愈加狰狞,
“杀——!不管是谁,杀了东方溯者,赏金子千两,封王爷!”耶律峰明显急了,当年给了他巨大耻辱的仇敌,此刻近在眼前,只有一步之遥。
可这一步之遥,却寸步难行。
他没有哪刻像现在这样焦急地想劈了他,一解心头之恨!
听见耶律峰一遍又一遍地命令,更多的将士经不住这么强大的诱惑,更加拼命地冲击过来。兰芝拿出一只瓷瓶,将里面的泛着青紫的液体倒到手里,抚过钢鞭,上前几步迎面挡在了又一波冲杀过来的北辽士兵面前,
“我来!”随着一声喝,她原先站的位置已有人及时补位。
只见她长鞭横扫,如银蛇飞旋出击,四个北辽军应声倒地,接着又甩了几鞭子,在数十个北辽士兵堆里,冲杀出一条蜿蜒血路。
直逼耶律峰而去。
长鞭甩动,缠上耶律峰的钢刀,两人对峙之时,听见士兵惨叫,“有毒!”话音落,方才冲杀的士兵倒了近一半。
“臭娘们!”耶律峰淬了口唾液,钢刀翻旋,带着兰芝一同翻越到地上,两人缠斗几个回合不分伯仲,奈何兰芝体力消耗过大,被耶律峰一记横劈过来的钢刀震出去四丈远。
陷入了另一拨辽军的包围中。
杀红了眼、染了血腥的耶律峰,双目瞪得如铜铃,额间、手臂青筋绷起,似一头穷凶极恶的狮子,举起钢刀,踏在如山的尸体上,死盯着紧抱在一起的两人,腾跃而起,
在凌空而起那刻,他刀锋一转,直直地朝尤枝枝劈去。
发疯转场
耶律峰的阴险之处就在此。直接砍向东方溯他肯定会避开, 但如果砍向尤枝枝,他定会以命相护。
事实也的确这样,在钢刀砍来的一瞬, 东方溯不假思索地挡在了尤枝枝面前,她的头埋入东方溯胸前, 耳鬓边,有他近乎呢喃地冷音,
“不要忘了我。”
带着淡淡药香的拥抱,浓浓的不舍中似有一抹释然。
进思挡住了钢刀, 他身材不算高大, 在耶律峰面前更显得瘦弱不堪,可就是这样的一位身高只到对手胸口的少年,用两个匕首将钢刀稳稳地架在半空中,
“大人,我来保护!”
进思双眼兴奋地铮亮, 浑身的力气因为有了身后的信念和想要守护的人支撑, 变得愈加强壮不畏。奈何他所用的武器和身量实在不适合这样的近身砍杀对峙,僵持不过三五呼吸间,双腿弯曲的弧度明显增大,
他要支撑不住了。
“大人, 快走。”
东方溯重又尝试聚起力气,带着尤枝枝挪向一旁,可只走了两步。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相拥的两人,与其说是东方溯拥抱、护着尤枝枝, 不如说是尤枝枝在支撑着他不倒下。
见东方溯又跑了,耶律峰的怒火烧得更旺, 眼眸中燃起熊熊怒火,鼻孔贲张,目光如刀,全身的肌肉紧绷,仿佛要将一切撕裂,
他怒吼如雷,“自不量力,找死!”
耶律峰双手握上刀柄,左脚往前踏了一步,全部的重量都压了上来,势必要硬生生把进思砍成两半。耶律峰这样全力以赴的一刀,就算是全盛时候的东方溯也未必接得下来,在众人眼中,进思这样瘦小的身板,怕是必死的结局。
可耶律峰不知道的是,进思整日在母亲的拳头下讨生活,早已滑得像泥鳅,避其锋芒、保命逃跑这一套可是溜得很。
只见进思身体右旋,迅速地卸了一一半的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钢刀往后顶了一下,趁着这么半个呼吸间的空挡,顺利朝旁边滚去,
耶律峰久经沙场,死在他刀下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进思这点小把戏在母亲手里还能全身而退,但在耶律峰面前,等于挑衅和找死!
钢刀哐当落地,渐起一地砂石尘土,如果钢刀在一般人手里,定然要再蓄力才能进行下一波攻击,可在耶律峰手里,如同一把轻薄的软剑,不,比软剑更有杀伤力,钢刀左旋,带起如狂风掠地般的砂石尘土,一齐追着进思而去,
在将要砍上之时,兰芝赶回来,用钢鞭缠住进思腰身,钢刀在他肩颈处擦衣而过。
进思被带到兰芝身后。
进思落地后,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怀里扔进一个瓷瓶。
“解药。”甩下这句话,兰芝身若残影,消失在了原地,一鞭子朝耶律峰劈去。
这才是顶级杀手和刀客间的对决,杀手动作迅捷而流畅,仿佛一道幻影,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既有力量又不失柔美。刀客每一次挥刀,都带着一种决绝和果敢,为了追求最有效的杀伤力,刀光冷冽而刺眼,让人不敢直视,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进思吃完解药时,兰芝再次退到他的身边,她如一头迅猛的猎豹,虽然被对手扔了出来,可还是保持着进攻的姿势,双脚往后滑行了五米才勉强刹住。
“母亲——!”进思喊道,兰芝此刻没有注意到这一声呼唤,眼中只有诛杀的目标。
进思双手重新握紧匕首,身形一晃,也离开原地,“我帮你。”
母子两有着天然的默契,有兰芝在前牵制耶律峰,进思一直守在他们两步远处活动。不必近身厮杀,进思暗器上的优势倒是显示了出来,所有的暗器全部淬上了毒,每一个都直击耶律峰要害。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皆是避重就轻、攻其不备的套路,这让一身蛮力的耶律峰气得牙痒痒,
“跳梁小丑!”
他有力无处使,只能靠嘶吼发泄怒火。此时正有十几个银针朝他射来,耶律峰直接抬起胳膊扫了一把,银针被悉数扫到地上。可进思却笑得极其兴奋,甚至暗地里庆祝了一把胜利。
因为在耶律峰自信而不屑地扫掉银针时,忽略了还有一根黑色的毒针隐匿其中,黑色混杂在耀眼的银针里,总会被人忽视和轻敌。
耶律峰也感觉到了手臂上隐隐的痛,他抬起胳膊,拔掉那根碍事的针,狠狠丢到一旁,他看见另一旁的东方溯,仍是被一圈暗卫死死围住,没伤到一丝一毫。
耶律峰彻底气炸了,他驰骋沙场十几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扛起大刀,用势不可挡的蛮力和排山倒海的刀锋,把在他面前跳来跳去的俩人震出去几丈远,进思被卷飞,撞到围堵东方溯的北辽兵身上。
杀到现在,耶律峰早已杀红了眼,不管是敌是属下,谁挡着他杀东方溯都该死。
这样的耶律峰没人拦得下,坚不可摧地守护着两人的暗卫圈环被劈开了一个缺口,耶律峰率领着一群北辽军直接攻向东方溯。
“守护大人!”暗卫皆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多么残酷而突发的事情都见识过,面对接近死亡的危机,他们仍能保持足够的冷静,因为他们从不畏惧死亡。
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与命令,十几个暗卫分成两拨,一拨收紧继续护住东方溯,一拨列成了零而不散的队形,迎上耶律峰的冲击。
战场上,是一片尸山血海的汪洋里,而这里打斗更显得激烈异常,决定全局胜败。
尤枝枝仍被东方溯使劲地护在怀里,他将她整个包裹进自己的大麾里,她头一遭默认这样的强势,不抗拒,还有隐隐的安全感。
身处“黑暗里”,她没有了对未知的不安,心神反而慢慢地平静下来,许是站在那里听着恐惧,等待着获救或死亡的时间太久,有些麻木了。
她看不到什么,只能用耳朵竭尽可能地听,听着远方呼啸的喊杀打斗声消减了许多,倒是近处的打斗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她好似意识到这是到了最后的时刻,抓在东方溯衣衫上的手慢慢收紧,另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肚皮上。
东方溯感受到怀中人儿情绪的变化,拍了拍她背,“放心,有我。不会有事!”
此时此刻,他的嗓音仍是平静如水,蕴含温柔而坚定的力量,仿佛能抚平一切纷扰,让人心神宁静。
不是生来的平静,而是经历了无数生死一线后的镇定。
每一个暗卫在耶律峰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他们却用一群人的力量硬生生截住了耶律峰再没往前走一步。
进思和兰芝也是其中之一。
“耶律峰,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兰芝气息已然不稳,可她仍是不屑而自信的骂咧着,“我们的命不值钱,能和北辽的王爷、大帅同归于尽,值了!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峰醇厚的双唇使劲抿着,他钢刀深陷在泥地里,是他轻敌了,暗自调配近十万的士兵压在了突袭京都上,留下的六七万勇士以为足够剿灭这些庆朝人,可他看着身后所剩无几的人,再看看对面固若金汤的防护,只觉得胸口发闷。
他猛地锤了一下胸口,“东方溯,TND做什么缩头乌龟,有种出来跟我单挑。”他血脉喷张,双唇紫红,那根黑色暗针的毒终于发作了。
“耶律大帅,你是不是中毒了。”兰芝笑得豪放又妖冶,“忘了告诉你了。你用内力压制毒素发作,可是你越是用内力,越是生气发狂,毒发越快。”
耶律峰冷哼一声,完全不以为然。
“你是不是觉得胸口发闷,说明,毒素已经入心了,没救了!”
兰芝的话如一记震天雷,北辽军里发生了一段不小的骚动,人人面面相觑,有不少会说大庆话的人互相传着,一人传谣的直接被耶律峰砍在刀下。
可再提气,却踉跄了一下。
时机成熟,拦截的几人有三人冲散了北辽将士,剩下五人手里的刀脱手而出,带着锁链紧紧缠上耶律峰的双手双脚和脖子,几人全力拉扯下,才勉强将耶律峰拉跪到地上,缠绑制服。
一把刀架在耶律峰脖子上,喝道,“都住手!不然,杀了耶律峰。”
一刹那,搏杀血热的战场悄然寂静下来,北辽勇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刀!”兰芝又喝道。
跟着耶律峰围堵东方溯的其中一个将军首先扔了刀,接着,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千个……北辽军投降了。
岐山坳一役,他们赢了。
此时,玉枢和方一率领大军终于赶到了。
进思双手搭在膝盖上,猛烈地喘着粗气,“终于赢了。玉枢先生来得也太慢了。怎么不早点来啊!”
“小子!暗卫从来都没有援军。要么任务完成,要么死。你得有这样的觉悟。”兰芝双手叉着腰,同样喘着粗气,那支沾满了些血肉的钢鞭变回发簪重又插在头上,
她看着进思,目光中除了母亲的感叹,还有身为兄弟的认可,“所以,你还想当暗卫嘛!”
“愿意。”进思不假思索地答道。他不仅不害怕,反而因这次护卫而热血沸腾。
玉枢走到东方溯身边,捏了下他的脉,拿出一个瓷瓶倒了药直接送到他嘴里。战场上,应该只有玉枢知道,东方溯连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哪怕尤枝枝离开他的怀里,他都会顷刻倒地。
尤枝枝这次没有着急离开,抓在东方溯胸前的手,在外面铺天盖地的欢呼与呐喊中慢慢移到他的背后,
似是在这一刻,把他方才给予她的力量,一点点还给他。
只在这一刻。
这期间,被俘的北辽军被驱赶到一起,足有四五万人。
乌泱泱一群人。
耶律峰再次被五花大绑丢在东方溯面前,可他却比上一次更桀骜,
“你敢杀我嘛!”
东方溯没甩给耶律峰一眼,而是问玉枢,“马车呢?”
玉枢命人把马车牵过来,东方溯用恢复的一星半点力气将尤枝枝抱到马车上,又让兰芝陪着她,确定马车里的尤枝枝看不到外面战争后的惨状,他才重又走回原地。
耶律峰因为被无视愈发愤怒,“你上次杀不了我,这次也不能!你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在这里决战是不是!你就是个笑话!你们庆朝皇帝的圣旨让你放了我们,圣旨在哪!”
有北辽将军从怀中拿出圣旨,递到东方溯面前,东方溯深邃而冷漠的目光落在金黄的圣旨上,
“我如何杀不了你。”扯平的双唇慢慢弯出一道弧度,弧度,
“别忘了,我现在可是逆贼。”
“大人,北辽俘虏如何处置?”方一早已按捺不住,他心中也有当年的恨与不甘。
“杀了,一个不留。”
东方溯的嗓音很轻,却字字重若千斤,仿佛穿越渗透了几年的哀怨、鲜血和憎恶,
顷刻间,杀声肆虐、哀嚎遍野,藏在马车里的尤枝枝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发疯转场.
“昙花呢?”坐在马车里的尤枝枝眉头紧皱, 如同春日里的新柳被风吹折,显露出深深的忧虑。
兰芝身体松垮垮地靠在车篷上,眼睫不再是轻盈自如地闪动, 而是像被重物拖住,显得疲惫不堪, “昙花是谁?”
“就是你们说的宛白。”
兰芝眼睫微掀,恍然道, “你说的是殿下啊。前线回来的将士里没有他。”
顿了一息,兰芝又怕尤枝枝会胡思乱想, 补了句, “殿下身份贵胄,也许为了安全起见,扮成了一个小卒隐匿在大军里。”
“不会的。”尤枝枝回得干脆而笃定, “如果他随前线将士回来了肯定会来找我的。”
“那,那可能是……”
兰芝正在绞尽脑汁猜测着东方溯可能的计谋, 马车门“吱呦”响动,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东方溯钻了进来,兰芝见状朝东方溯恭顺而欣喜地行礼, 知趣地闪出马车。
东方溯端坐在坐垫上, 脊背挺直地靠在车篷,他的身影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显得神秘而清冷, 带进来战场的残酷冷冽。
尤枝枝打了个寒颤,身形陡然僵硬, 紧紧抓住衣裙,肩膀不自然地耸起, 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东方溯眼睫投下一片阴影,“你还怕我?因为我屠了北辽军?”
尤枝枝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没有。我只是担心昙花。”
闻言,东方溯神色黯淡几分,背部弯曲,肩膀下沉,骨白的手指支上额头,方才的紧绷与试探退却,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疲惫和沉重,
“殿下请缨帅大军率先前往京都。”
果然,尤枝枝的忧心不是无缘无故的,“可是大军里有好多北辽人,最重要的是还有东方毅,你真的相信东方毅要与你当好兄弟,共同对付二皇子他们吗?”
说到东方毅,东方溯脸色愈加阴沉,“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可是,殿下如果连他都对付不了,以后继承大统,如何驾驭朝堂。”
东方溯这话说的竟让尤枝枝无言以对。她像一个不放心儿子远走他乡的老母亲,可她也知道,一味将昙花护在翅膀底下,他永远也成不了展翅昂翔的雄鹰,
他本来就是天上的霸主,而不是乡野里的野鸡。
更重要的事,尤枝枝相信,昙花如果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老百姓才能最大可能过上好日子。
可是……
怎么想面前这个人都是最大的障碍,鬼使神差地,尤枝枝直率问道,“昙花在京都没权没势,年纪小,你辅佐他,也是看中了他好驾驭吧。”
闻言,东方溯眼底轻晃,溢出丝丝缕缕的苦涩,他眼角轻佻,勾得妖冶邪恶,“你非要这么说,也不错。”
“他只要老老实实做他的官家,我做我的中书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堂按我的想法运转。皆大欢喜。”
“狼子野心。”尤枝枝被他无赖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
“你应该感激我,以如今的我,自己坐上那个位置轻而易举。”东方溯眼神中透着一丝戏谑和挑逗,即使因久病面色苍白,这份笑也丝毫不减半分危险和邪魅。
尤枝枝对昙花未来的处境充满忧虑。
马车的轮子在泥泞的路上开始缓缓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鲜血浸湿的山路,
“通向权力之巅的路总是这样尸横遍野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东方溯语气沉重,嘴角垂下,仿佛在叹息某些悲凉和落寞。
马车行进了整一日,马车内的两人皆已困倦难耐,顾不得什么往日纠葛,并排躺下。这辆马车狭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东方溯的双手安分地垂在身体两侧,双目紧闭,安安静静地在睡觉。
尤枝枝则睡得不那么踏实,地方狭小,她被拘得难受,月份大了,仰着头睡觉压得喘不动气,一会往左侧身,一会又往右侧身。
就在她侧向东方溯的时候,肚子里的小青梅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猛踢了母亲肚皮几下,把尤枝枝踢醒了。
醒来时,正好撞上东方溯的双眸,那个整日冰封雪飞的眼底,似是萌发出一片翠绿鲜嫩的绿草,无限柔软。
尤枝枝赶忙把肚子从东方溯手边移开,像是护着嫩鸡的母鸡,伸着雪白的脖颈,极力抗争着什么,
“这是我的孩子,她姓尤,跟你没任何关系!少打坏主意。”
东方溯攥了攥僵直的左手,手上还残存着小青梅与自己打招呼的悸动,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奇妙与顽强。
也深深地触动了内心更加深层的柔软。
“你说过很多遍了,我知道。”可东方溯却觉得她是承认和喜欢他的,这就是自己的孩子,他会守护和保护她。
不再因为她是尤枝枝的孩子。
马车里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东方溯双目漫无目的地望着棚顶,声音很轻,平淡而犹豫,“你还愿意邀请我去你的篱笆院吗?”
尤枝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邀请的是四处流浪、无处可去,又要被你们抛弃的宋先生,与你何干!”
最关键的是,宋先生温柔得体,体贴入微。
她的语气很冲,似是对他骗自己的事很介意,落在东方溯耳中,却像是多了份情感,怎么说呢,生气也是好的,总比冷淡好。
即使这份生气是对“宋先生”的那又怎样,“宋先生”本就是他!
走走停停过了半个多月,他们才赶到京都城下,比预期的时间晚了十天左右,可东方溯一路上一直不紧不慢,尤枝枝看着一日好几次的八百里加急,急得都要睡不着觉了。
“再不快点赶路,京都都是东方毅的了。”
东方溯慵懒地侧在车篷里,单手枕在鬓后,看着一卷书,仿佛在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和安逸,
“不急。让他们多厮杀一会,咱们到了正好收拾残局。”
果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可是昙花,昙花如果被东方毅算计了,你的计划就失败了。我们还是赶紧行军吧。”
东方溯垂下书卷,淡淡看着她,不疾不徐道,“你如今月份大了,经不起颠簸和长途跋涉,你需要休息。”
“我可以的,你看,我现在身体还很敏捷。”尤枝枝本来盘腿坐在那,忽然就站了起来,头顶“噔”得碰到棚顶,“哎呦”一声。
东方溯起身将她拉进怀里,语气随意却笃定,“放心,我的计划从来没有失败过。”
尤枝枝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心道:你的计划不失败不等于昙花没事。
说不动就不说,她还有后招,假传了东方溯的命令,“进思,你们家大人说,你驾车走的太慢了,快点。”
“就是大人让我驾慢点的。”进思挠着头,一脸难以置信看着尤枝枝。
尤枝枝睁着圆亮的大眼睛,比他还真诚无欺,“你家大人让你驾的慢点,没让你这么慢。”
进思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她又把这件事告诉了玉枢,玉枢静静地看了尤枝枝几息,看得尤枝枝都心虚了,差点逃跑时,玉枢拱手应道,
“多谢尤姑娘传话。”
尤枝枝长长舒了口气。
行军速度虽然快了些,可到京都城下时,仍是慢了一步。北辽军和城内禁军双重围堵下,昙花率领的大军死伤惨重,东方毅早已不见了踪迹。
“昙花,你没事吧?伤到哪里?”尤枝枝见到昙花第一眼,关切地握着他的双手,上下打量着。
他身穿银白色铠甲,腰间挂着长剑,威武而英俊。铠甲上的似龙似蛟的图案彰显着他的高贵身份和地位。
昙花摇摇头,眼中满是愧疚,“姐,对不起,本打算你到之时打开城门迎接你……”
“昙花,不要因为我有任何负担。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昙花越过尤枝枝肩头看向军帐外,没有见到东方溯的身影,也没有见到玉枢和方一。
“姐,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把他们都打发去了城墙底下。”尤枝枝一想到因为东方溯拖拖拉拉导致了昙花身处险境,她就生气,语气也透着不善。
想不劳而获、渔翁得利,门都没有,昙花才配是黄雀。
可昙花闻言,迫不及待拿起头盔,告别尤枝枝,朝军帐外奔去,看见兰芝和进思在外面,对兰芝道,“劳烦看顾好我姐。”
兰芝报之以礼,“遵命,殿下,让进思跟着你。”
昙花没说话,算是默认。
两人骑马奔到汴京城门下时,老远看见东方溯站在辕车上,正在和城楼上的国舅喊话。
“东方溯,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让淮阳王倒戈,但是汴京城,你休想踏进一步。”
那个声音高傲而不屑,“你机关算计又如何!以为在朝中经营多年,就能打得赢我!这大庆的江山,最终是我们的,我坐在高位上,你只能成为一摊烂泥,被打回原形。”
东方溯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生气与愤怒,冷笑道,“被打回原形的是你!”
话音落,一计冷箭从背后射来,直直地插到国舅胸口,
他难以置信地朝后看去,从城楼顶上栽下来,一头扎在泥土里,
摔成肉泥的脸上,还能看见瞪大的眼睛,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嘴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个鸡蛋,定格在刚才的震惊里。
昙花眼神中闪烁着不明的光,仿佛在凝视着一位神圣的存在,有着些许敬佩和尊敬,在这背后,却又拧着一股酸:有些事,东方溯总能做的这么轻而易举。
这时,汴京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东方溯淡声下令:
“进城。”
话音刚落,他余光扫见身旁的昙花,顷刻脸色大变:
“尤枝枝呢?!”
“在中军大帐。”昙花回完这句话,心中无端收紧,升腾起浓浓的不安。
当他们赶回中军大帐,只见里面空无一人!
尤枝枝呢?
发疯转场
“我姐呢?”昙花看着帐外几名士兵被屠, 又看见军帐里因剧烈打斗而造成的过分凌乱,还有洒在地上的一滩血渍,刺得昙花眼疼。
长时间没再吐血的东方溯, 突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地上, 形成一朵朵凄美的血花。
他一把薅住昙花的衣领和铠甲,第一次慌了神, 低沉沉地吼道,“让你守在军营, 你都做了什么!”
昙花从未见过沉稳冷练著称的东方溯, 双眸瞠红,似有一团火要把他吞噬。
“我……”昙花懊悔得无以名状,可是现在再懊悔有什么用呢!
他久攻京都不下, 东方溯一来就顺利打开了城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明明率领大庆军队剿灭了北辽军, 虽然东方毅最后没有抓住, 昙花也是有功劳的不是嘛!
另一方面,昙花确实也因为虚荣与争功,导致了尤枝枝失踪, 准确地说, 应该是被掳走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住东方溯和昙花的人。
看着地上那一滩血,昙花掌心也捏出了血,他浑然不觉, 他不敢想象地上的血到底会是谁的。
东方溯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在听到东方溯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到城楼下的时候, 他就慌了,怕尤枝枝也会觉得东方溯是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而自己只能让阿姐失望。
昙花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胸口起伏不定,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内心的懊悔和自责在不断折磨着他,他迫切地需要一种方法宣泄自己的懊悔和自责,
“我知道错了,请主帅责罚。”
东方溯的眼神刚毅而峻峭,不带有一丝温情,难以窥见其真实的情感,却仿佛能洞察一切人心,
“脊杖十。”
玉枢低声拦住东方溯,“大人,他如今毕竟是殿下,您这样当众杖责恐怕不妥。”
东方溯低头看着昙花,眉宇间如同被风雕刻的岩石,仍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静谧的冷淡,
“就是让他明白,他未来面对的敌人远比战争要无情和残酷百倍千倍万倍,他哪怕有任何行差踏错,都是万劫不复。不仅搭进自己的命,还会连累身边人,和千万相信他、拥戴他的人。”
东方溯的话很重,可昙花无可否认,他骂得对!
他不仅没有保持绝对的冷静,竟让自己生出妒忌、抢功这样低等的情绪。
害得尤枝枝身处险境。
方一亲自行刑,玉枢则和东方溯进了军帐,东方溯沉声问道,“可追踪到消息?”
“刚传回来。尤姑娘被带去了城内,没有受伤,尤姑娘是自己跟他们走的。”避免打斗,减少对肚子里的孩子最小的伤害,算是上策。
“血是兰芝打斗中留下的,尚不清楚是谁的血。兰芝似是追去的,在沿途留下了记号,看方向朝着城内去了。”
东方溯轻咳两声,吩咐,“派暗卫跟去。”
似是还不放心,补了句,“找得力的。”
进思一直跟在昙花身旁,听见东方溯的话,他单膝跪下请命,“大人,我愿前往。”
东方溯凝视着进思,停顿片刻,目光若有所思,深邃得仿佛能够透视一切表象,
“去吧!”
方一此时已经执杖结束,走进军帐回禀道,“大人,行刑完毕。”
东方溯从军帐帘子看向外面的昙花,他身体僵直地跪在原地,尽管周围的人在劝他,他却依然不为所动,双目坚定而复杂地与东方溯对视,
“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我姐才能平安无事。”
东方溯的眼神冷静,眉宇间宛如远处巍峨高耸的城墙轮廓,坚定而不动摇,
“率大军进城。”
进思顺着母亲留下来的记号很快潜进城中,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外停了下来,按照记号显示,尤枝枝就被压在里面。
还好尤枝枝现在平安无事。
与进思一起追踪的三个暗卫里,派出去一个人将消息传给东方溯,另两人守在院落外面,进思自告奋勇进院子查看。
领队的那个暗卫用手势告诫进思,“万事小心,不可打草惊蛇伤了尤姑娘。”
进思回了句:放心。在兰芝手底下能全身而退的轻功可不是混来的,要知道兰芝从不会防水,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此时,夜色已暗。进思翻进院墙,轻松地躲过护院的巡逻,潜到一间屋子屋顶上,挪开一片瓦,不偏不倚看到屋内两个说话的人。
尤枝枝坐在圈椅里,双眉紧锁,愤恨道,“东方毅!果然是你。你又要打什么坏主意。你们兄弟俩之间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扯上别人。反正他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你们两个直接拿刀子对捅,前世冤今世仇,算个清楚。”
听到这些话,东方毅倒是一反常态地镇定,将茶盖放到桌上,端起茶盏,淬了一口,“尤姑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放下茶盏,眼里只剩高若云端的蔑视,“你当真觉得,如今的态势下,东方溯还在我的眼里嘛!”
说到这,他甚至兴奋地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高昂着头,似是在肆意地指点江山,
“耶律峰以为只靠十五万大军就能将覆灭大庆朝简直白日做梦,如若东方溯死了,或许可以。怪只怪他的执念太深,几年前的樊帝城之辱后,他一心只想杀了东方溯。这不是正好嘛!我逃出汴京,普天之下哪里最安全?那定是东方溯的敌人身边。”
尤枝枝似是在看一个疯子表演,她真的对这些男人之间自以为可以翻手云覆手雨的计谋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这些男子总以为女子就应该因为这些喜欢而仰慕他们,真是可笑。
东方毅嗓音越来越大,越说越兴奋,“是我给他出的计谋,用你要挟东方溯,你在我们手里,东方溯只要没死,哪怕有一口气,也会让人抬了去。”
“也是利用你将他拉入叛军行列,还有太子生的那个野种。野种跟着野种,真是臭味相投啊。”
提到昙花,尤枝枝对他的故事第一次有了反应,“昙花不是野种,他身份贵胄,是当朝殿下,官家唯一的皇孙。”
东方毅笑得愈加肆意和嘲讽,“呵!身份贵胄。我说东方溯怎么一直入不了你的眼,原来你打的是他的主意。用的肚子里的孩子?倒是个不错的计谋。”
“我没有。”尤枝枝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这可是她的孩子,不是任何谁的,也不是搅动权力的筹码。
东方毅面露阴寒,“不管你有没有,就你这样的出身,贵妃已是天大的恩典,想要皇后之位,痴心妄想。”
尤枝枝不打算说话了,她为什么要对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解释?
东方毅也没打算再纠缠此事,继续说着他足够夸耀的计谋,“十五万大军覆灭大庆可能轻而易举,可要杀了东方溯,耶律峰死的不冤。东方溯做中书令这些年,恩威并施,最知道大庆朝烂到骨子里的这些人,最想要的是什么,这也是为什么他可以轻而易举将淮阳王的军队收归自己所用。也是为什么国舅会被人在背后放了冷箭。”
“他这些年在朝中经营的势力远不及如此。皇后和国舅无非是占据皇宫优势,他们吊着官家最后一口气,是要一纸诏书。如今兵临城下,官家性命危矣。太子也被软禁,你有没有想过,东方溯此举,与弑君何异,甚至他一直辅佐的太子的性命,他也从未在意过。”
“因为他选择了更容易掌控的黄稚小儿。”
这些尤枝枝早已知道了,在她心里,东方溯从来跟“好人”二字扯不上边。
东方毅:“东方溯纵使机关算尽又如何!皇宫可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再告诉你个秘密,二皇子也在我的手上。你或二皇子,谁生谁死,就看明日清晨,皇宫之战,谁胜谁败!”
“你这话什么意思?”事关自己的生死,尤枝枝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你不需要知道。”东方毅这时倒是没空搭理她了,而是抬头看向挪开的那片瓦,进思视线迅速往后躲去。
可那双凛冽阴毒的目光仍像一条毒舌吐着信子,缠上进思的脖颈,“回去原话告诉东方溯。我等他,明日清晨。”
进思犹豫了,他还没找见母亲,可相较于此,这则讯息更为重要,进思飞身而走,冷寒的夜风似一把把细针呼呼刮过他的耳畔,他已经感受不到,仅用了半柱香时间,就将讯息传递到了东方溯面前。
闻言,东方溯面若寒霜,无数冰锥从冰封下刺出,顷刻间能将敌人刺得千疮百孔,
“知道了。”
方一不解,“大人,东方毅这话是什么意思?东方毅为什么要同时掳去尤枝枝和二皇子?他们的性命跟皇城之战什么关系?”
玉枢脸色极其难看,“东方毅的意思,让大人和皇后相互消耗,如若大人赢了,东方毅杀了二皇子,用尤姑娘要挟大人。反之,也是如此。期限是明日清晨。到时间没有结果,他同时杀了两人。”
“好阴毒的一招黄雀在后。那岂不是左右都是他赢?!”方一右拳打在左掌里,气得牙痒痒,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我直接派人把枝枝姑娘救回来?”
东方溯摇头,眉宇间凝聚着沉稳和刚毅的力量,即使面对最严峻的局势也不露惧色。嘴唇紧紧地抿着,整个面容被一层严肃的气息笼罩,
“如他所说。进攻皇宫。”
发疯转场…
皇宫的城墙高度约为10米, 底部厚度约为8.5米,在城墙外围,有一条宽而深的护城河, 城墙四角共有12座角楼,有官兵昼夜巡逻守卫, 对皇宫形成了多重坚固的防御。
皇宫只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可进,即使他们强硬攻进门, 还会有翁城和城壕阻挠,攻陷一个皇宫比一路以来的战争总和还要困难。
“大人, 我们该怎么攻城呢?”方一和一众将领都在等东方溯下命令, 可东方溯反而沉思起来,他眉头紧皱,眼神深邃而冷峻, 让人不敢轻易打扰。
玉枢分析道,“如果强攻城门。可以从东边的锦华门进攻, 那里守备最为薄弱。守城将谢达好色且唯利是图, 可辅以攻心之计。”
“宫里有咱们的内应,咱们可以让他们偷开城门。”方一也献上计策。
玉枢摇头,回道, “内应虽有, 可皇宫的城门更为厚重,且吊桥需以机械辅助开启,不是几个人就能做到的。”
“在皇宫负责守卫的将领都是皇后和国舅亲信之人, 就像谢达之流,也很难说服。”
方一皱起眉头, 急得有些烦躁,“那该怎么办?本来, 咱们占据皇城,把皇宫团团围住,一月不成两个月,总能把他们困死在里面。可是这个东方毅,非逼咱们今晚就攻进皇宫。”
“这是明摆了大量消耗双方兵力。”
“我听说,皇宫里有个密道。”昙花只是听说,不太确定。
方一闻言,大喜,“有密道就好办了,我带兵从密道潜进去。密道在哪里?”
昙花迷茫地摇了摇头,“这是历代皇帝和太子亲传的秘密。”
言下之意,还没告诉他。
军帐内又沉默了,皇宫真的像铁桶一般吗?
他们可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啊!
众人讨论了一通无果,又齐刷刷朝东方溯看去。
东方溯端坐在圈椅里,裹着厚实的大麾,目光落在地龙上,“枝儿屋里可生了地龙?”
这话是问的进思,众人又转头向进思看去,进思一愣,他记起掀开房瓦时扑面而来的暖意,抱拳回道,“尤姑娘屋里很暖和。”
闻言,东方溯朝后斜靠去,轻咳了两声。玉枢劝解道,“大人,如今京城城门已经打开,您回府歇息吧。”
“不必。”
为了不扰民,除了戒备军,大部分将士皆驻扎在城外。
东方溯神色严肃,不是因为悲悯,而是因为深知此战艰难,需要以冷静和理智去面对,他嗓音寡淡,
“今晚除夕,燃起篝火,让将士们先过个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只有玉枢明白了东方溯的用意,他井然有序吩咐道,
“方一,带人燃八方篝火,火光冲天,让将士们欢快起来,不可喝酒,大口吃肉,明日寅时攻城。”
话里存了暗语,方一即刻明白,是让他带暗卫燃火,用篝火向皇城内暗卫传递消息,内容为第二日攻城,让皇宫里制造恐慌。
玉枢沉思片刻,又吩咐,“再让人在城里热闹起来,各处角楼燃上火把。”
这是防止城外太远,皇宫内的暗卫看不到,多弄几处信号。
方一领了命令,双眸闪亮,浑身陡然散发着凛凛威风,兴致冲冲走出营帐。
帐帘散下,只剩玉枢、东方溯和昙花时,玉枢又将这样做的缘由向昙花细说道,
“殿下可知缘何如此?”
昙花茫然地摇摇头。
玉枢:“大人的意思,是让暗卫向皇宫内的暗卫发讯息,暗卫得到信息后,会在皇宫大肆宣扬谣言,明日寅时攻城,早已有城外叛军潜入皇宫里,投降不杀。皇后再不投降,攻入皇宫后血洗皇宫,皇宫里的那些宦官、宫女一定会慌不择路,寻找出路。”
“宦官婢女慌不择路有何用?定会被宫里的禁军镇压。”
玉枢:“殿下所言极是,可宦官宫女那么多,他们杀不过来。自古三人成虎,谣言传多了,再镇定的人都会怀疑自己,何况,真的会有暗卫在皇宫内行刺杀任务。”
“如此,皇宫不乱才怪。”
玉枢摇头,“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趁乱让太子从密道离开。”
昙花再次赞叹东方溯的计谋虽不高明,却很奏效。
不到子时,叛军混入皇宫的消息已满天飞,皇宫里到处人心惶惶,虽然皇后杀了几个所谓造谣生事的人,但不断有人莫名失踪或被杀,皇宫里已经乱作一团,禁卫军里也有人起了异心,是保命还是力争到底?要知道,禁卫军里还有一些皇亲国戚,自己把身家性命看得金贵得很,与那些只管杀人的刺客和暗卫可不同。
皇后在官家寝殿里来回踱步,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官家,六神无主,听说儿子被囚,哥哥死了,她现在的筹码也只有太子。
“皇后娘娘,咱们该如何是好啊?”跟在皇后身边的内侍望着门外灯火闪动,时而逃窜的人影,焦急地眉头紧蹙,“左边东方毅劫持了二皇子,右边东方溯马上攻进皇宫,这,这,这兄弟俩真是可恶至极、恶毒至极!”
皇后坐在榻子上,右手使劲按揉着额头,“哀家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除了占据地利优势,她几乎不觉得还如何胜利。
说话间,屋外有内侍匆忙禀告,“启禀皇后娘娘,被拘着的文武百官又吵嚷起来,要面见官家。”
“不是跟他们说官家喝完药睡着了嘛!”
内侍:“皇后娘娘,这已经又过去两个时辰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知道怎么被他们听见了,说,说……”
“说什么!”
内侍扑通跪倒在地,“说官家驾崩,皇后娘娘隐不发丧,意图谋反。”
皇后一把将桌案上的茶盏扫到地上,“肖泽滚哪去了,让他去镇压。哀家把他提到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上,不是让他给哀家找麻烦的。”
寝室里一阵静默。
皇后想起自己这一辈子走来,出身高贵,十四入宫,生了二皇子,可大庆帝偏爱先皇后,非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二十几年的夫妻,竟比不上先皇后活着的两三年时光,可恨!
最可恨的还是官家最后一次醒过来,还在念着先皇后的名字,改立二皇子更不可能。传位诏书早已被写好,由中书令、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管着钥匙。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放走了东方二叔,却把他圈禁但没杀的原因。
“传位诏书没法改,如果继位者死了呢!”内侍被皇后的话吓得踉跄一步,皇后早已掏出袖中匕首,先是冲进寝室捅了官家几刀,近乎疯癫和咆哮着,发泄了二十几年的愤怒与不甘。
她靠在床边喘着粗气,双目空洞无光地望着死透的官家,用沾满暗黑色血的手捋起鬓间碎发,
“去找太子!”
可她刚出内殿,门外便有内侍禀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来的正好。”她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刃,冷冽而狠辣,透露出难以掩藏的恶意。
屋门打开的一瞬,她狠狠地朝太子刺去,太子猝不及防,本能地躲开,可他如今的身体,还是慢了一步,匕首没入他的左肩下,被他使劲握住,
“皇后,你想逃出去吗?”
闻言,皇后双眸陡然发亮,“你说什么!”
太子用力扯掉皇后的手,拔掉匕首,身旁内侍立即给他捂住伤口。为了能通过层层排查靠近官家寝殿,那些暗卫和侍卫都被挡在外面。
他头疼得令他眩晕,虚晃了两下,他仍保持着太子的温润和仪态,“皇宫有密道,直通皇城外。只有官家和太子知道。我可以带你离开。”
此时乱作一团的皇宫,对于皇后而已,已经打心底里觉得这里不安全了,逃走是唯一的生路。
“快带我走!”匕首没了,皇后拔下发簪逼到他的脖颈上,威胁道。
囚禁太子这些天,皇后早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密道的入口就在寝室里,太子无所谓带谁出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东方溯知道密道出口在何处。
太子一脚踏进了寝殿,皇后发簪逼出血珠,“你想干什么!”
“密道入口在寝殿内殿里。”
皇后脸色阴冷一层,让开一道让他进去,自己挟持着他跟在身后,进了内殿,他看见床上的大庆帝,浑身是血,一片狼藉,悲愤地喊了声,
“父皇!”
再回头,他双眼通红泪目,“你竟敢谋害父皇。”
皇后漠然而阴冷地哼了声,“他该死!”
命人将他架起来,“赶紧开密道。”
太子双手攥得爆起青筋,悲愤令他头疼得愈加猛烈,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没再耽搁,摸到床脚一处雕花龙目上,使劲一按,床后的一面墙打开,一个深幽不见底的台阶若隐若现。
皇后双目立刻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杀了他,走。”
“且慢!”太子喝道,“下面还有九处机关,还有三处岔路,就是为了防止歹人逃匿。”
皇后哪里肯信,派人下去查看,没过多久,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上面的人脊背一凉。
皇后押着太子穿过密道,果然如他所说,处处是机关,太子走这一遭,也算把机关全部关了。
出了密道,东方溯已经等在那里了,这时,皇后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我的儿子呢?”
“东方毅呢!”
许久之后,东方毅带着一队人马赶来,只是,他的身边,没有尤枝枝,也没有二皇子!
发疯转场….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万物仿佛被寒冷凝固,缺乏了往日的温暖与柔和,在这冷冽的曙光中, 有一丝无情的寒意,直逼人心。
皇后押着太子从地道出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东方溯踏着薄雾,从寒风呼啸中走来。
皇后陡然收紧了手中的发簪, 看着缓缓逼近的东方溯,无助而愤怒地吼道, “不许动, 停在那里,不然我杀了他。”
东方溯神情冷淡,同样冷淡的还有昙花, 他在看到太子这个亲生父亲之时,脸上半分相认的喜悦都没有, 他的视线与太子看过来的慈爱和激动撞了个正着, 眼中的温度顷刻间被寒风带走,连生气都全无,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好似只剩丝缕怨怼, 最后一点怨怼也没有了, 那还剩什么呢!
“宛白。”太子唤了一声,声音好似从嗓子里闷出来。他几乎看昙花第一眼就坚信那是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的双眸太美了, 跟他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这声轻唤得到的却是昙花低沉而冷漠的回应,“我叫昙花。”仿佛这寒冬里的冰霜, 冷冽而无情。“宛白”是太子给他起的名字,他憎恶这个名字, 一如他憎恶这个令他母亲孤守、落泪、死于非命的男子。
太子闻言,那双有些苍老和病态的双眸暗淡下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
“住口,押你出来不是给你们叙旧的。”皇后此时按捺不住,她没看到自己的儿子是否完好,听不得别人上演父子团聚的戏码,“我儿子呢!”
这话是冲着东方溯说的。
东方溯焦急的情绪不比她少,可他善于隐藏和压抑,“很快就到。”
不多会,一阵马踏之声由远及近,东方毅带着一队人马赶到,这是他和母亲十几年来经营下的死士力量,只是,他没有带尤枝枝和二皇子。
“我的儿子呢!”皇后几近失控,可她只能愤怒地嘶吼着,要不是她手里攥着太子,她定要扑上去把东方毅撕碎了。
东方毅嘴角扭动,“这么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带在身边,只要太子、皇后和中书令听话,帮我找到的太子的儿子顺利登上皇位。他们俩自然会平安无事。”
这时,众人才看见东方毅身边站着一个孩童,约么十岁左右的模样,双眼像极了胆怯觅食的老鼠,注意到众人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深深埋下头,浑身都在发颤。
“胡说八道。”方一喝道。
东方毅突然笑了,笑声尖锐而刺耳,像刀片划破玻璃,“是与不是不就全凭中书令一句话嘛!就像他!”东方毅指着昙花,“不过也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罢了。太子,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你的种!”
东方溯对眼前这些似是并不感兴趣,他没有看到想见之人,心里渐渐衍生出一抹烦躁,
“尤枝枝少半点毫毛,你、你们,一个都别想活!”他嗓音压得极低,双目嗜血,连疯癫的东方毅脊背也渗出丝丝寒意。
东方毅想起进城后始终找不见的楚芳若母子俩,心里凛然,他相信东方溯会做出什么事。
勉强挤出一丝笑,“放心,尤姑娘和孩子都好得很。”
东方溯:“我该怎么做!”
“还是你痛快。”东方毅拍手称赞,“我的要求很简单,从密道重回皇宫,然后太子告诉文武百官,他是你流落在外的儿子,传位给他。只要事情办成,二皇子和尤枝枝,我会还给你们。”
“走。”东方溯喝道,他的嗓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这种冷冽中透出的愤怒,让人不寒而栗。即使他不开口,他脊背上散发出的那股冷冽的气场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压力重重。
一行人穿过密道重新回到皇帝寝殿,目睹了床上狰狞而血腥的一幕,不同程度的惊愣之后,他们打开了寝殿大门,朝文武百官被圈禁的垂拱殿走去,沿路上,禁卫军被皇后逼退。
他们顺利来到垂拱殿,文武百官见到太子,皆大喜过望,纷纷跪下行礼,“参见太子、参见中书令。”
被皇后圈禁十天左右,大臣们见到太子和中书令,可不就奉为了救命救社稷之人嘛!
等文武百官跪拜完,中书令宣布,“官家驾崩。请传位诏书。”
“御史中丞何在?”东方溯看向皇后。
皇后比任何时候都镇定雍容,“先让我见到我儿子,不然,谁也别想拿到传位诏书。”
“可以。”东方毅利落地答应了,“只不过,你得打开宫门,由我的人掌管皇宫守卫,我的人才能将二皇子、尤姑娘一道请进来。”
“好。”皇后也应得干脆,如今败局已定,她想要的只有儿子的平安,什么争斗就扔给这些人,看一群疯狗看着一根骨头狂啸。
约么半柱香后,两顶撵轿抬到垂拱殿外,轿帘掀起,二皇子的头伸出帘外,只是,他的嘴里绑着布袋,无法说话。
“皇儿!”皇后派人放了御史中丞。在御史中丞到殿的那刻,她迫不及待奔向轿撵,掀起轿帘,看到的却是——
二皇子几乎是瘫在轿子里,双手双腿被剁,松开绑带,嘴里空荡荡早就没了舌头,他的嘶吼粗鲁而刺耳,宣泄着暴怒、不甘、仇恨、痛苦的情绪。
“东方毅,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皇后看到自己好端端的儿子成了这样,如同被雷电击中,万般痛苦与愤怒唯有将东方毅砍成碎屑也解不了心头之恨!
奈何她一个脆弱女流现在还能干什么呢!她被东方毅的人轻松踹到在地,东方毅站在高处哂笑,“别杀了她。死亡有时是最简单的,把他们丢回皇陵,我要让他们痛苦地活着,生不如死。”
东方溯等人拿回传位诏书后,东方毅迫不及待去夺,却被东方溯轻而易举闪开了,“我要见到尤枝枝平安无事。”
东方毅用同样的方法让东方溯看到了尤枝枝,东方溯却不信他这一套,“玉枢,去看看枝儿可安好。”
玉枢拱手后跑到殿外,不顾守卫反对,将尤枝枝扶出轿撵,把脉问诊好一会,才向东方溯微微颔首,表示无碍。
尤枝枝也会微微扬起笑脸,口型道:我没事。
东方溯猩红的双目顷刻间像注入了清泉,缓和下来,他将传位诏书扔到了东方毅怀中,自己则丢下周遭一切朝尤枝枝奔去。
他牵上尤枝枝手的那刻,尤枝枝心尖无端地颤动,掉在嗓子眼几日的心就这样悄悄落下,无声无息地,尤枝枝很烦自己这种感觉,可她又知道在这个乱局里,这个男人可以保护自己。
“我们回家。”他说。
尤枝枝任由他牵着,朝皇宫外走去,没走几步,尤枝枝听到身后传来东方毅难以置信的癫话,“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吏部尚书捧过那份传位诏书,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地之眷佑,承大统以来,平定北辽、四海晏然,百姓安居乐业。今朕年事已高,思虑再三,决定将皇位传于二皇子李泰……”
在吏部尚书浑厚的诵读声中,东方溯已经带着尤枝枝走出宫门。
“关宫门。”
厚重的宫门缓缓关合,声音被关在了皇宫里,连同各方势力和押上马车还没来得及走出皇宫的皇后和二皇子,都一道被关在皇宫这个巨大的瓮里,必须要斗得你死我活,只有产生新的蛊王,皇宫大门才会再次打开。
出了皇宫的尤枝枝从东方溯的禁锢中抽出手,福了福身,“多谢中书令大人相救。”
她的神情淡漠而清冷,明明近在咫尺,却似是相距千里,“请中书令大人恕罪,我利用中书令大人救我,只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她也与中书令大人无关。”
“请中书令大人遵守承诺,还给我们几人卖身契。”
东方溯眼底淬了冰,可无论如何都无法伤害眼前之人分毫,冰棱在心中慢慢融化,伤得只有自己。
他嗓音低哑,“那是‘宋先生’的承诺。”
“可宋先生本来就是……”尤枝枝骤然扬起脸,撞上东方溯暗含促狭的眼睛,她的璀璨清眸里瞬间蕴了怒、生了气,
她又被算计了。
“那中书令还欠我银子,这你总不能抵赖吧!”尤枝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正怒视着东方溯,气得圆鼓鼓的双颊微微泛红,像是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让人看了十分心动。
“不耍赖,我这就给你,随我到中书令拿?”东方溯被索要银子,不仅不生气,反而因为尤枝枝与自己之间还有瓜葛而变得神色柔和。
尤枝枝可不上套,进了东方溯的府里好比进了狼窝,再出来可难了,“你不必给我现银,给我在京都买套宅院就行。”
“我把中书令府抵给你。”东方溯干脆道。
尤枝枝被气得再次语噎,有时她真想敲开东方溯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得啥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果断摇头,“不要,我不喜欢。我想要一个更大的院子,像江南水乡那种。现在就要!”
东方溯沉吟片刻,“倒是真有这样一处院落,长公主生前所住,长公主母妃是江南人,所以府邸仿造了江南院落所建。”
“就那里了。”尤枝枝心情大好,拉着东方溯朝长公主府走去,只是没走两步,毫无征兆地,她好似听见了身体里“噗嗤”一声,类似于水袋破裂的声音,
尤枝枝感到一阵温热,再看向东方溯时,眼中只剩茫然,“东方溯,我好像尿了。”
东方溯闻言一愣,即刻公主抱起了尤枝枝,声音急促又虚弱,
“是你的羊水破了。”
疯批转场…
元日过后本是几日的普天同庆, 皇宫内外、京都的大街小巷却没有半分喜气,反而被阴沉沉的天压得格外烦闷。
临近正午,天空终于纷纷扬扬下起雪花, 大朵大朵的白铺天盖地而来,似是一场注定要埋葬世间一切恶行的雪白, 又似是为新一年的元始送来瑞雪。
垂拱殿内,吏部尚书浑厚的嗓音落下, 鸦雀无声,殿外轻盈雪花落地的声响都静得可闻。
这份传位诏书如同一个巨大的笑话。
皇后和国舅争了那么久争得什么!东方毅苦心经营算计, 就像个跳梁小丑!
“这不可能!明明是太子, 是太子,二皇子,二皇子呢!怎么会这样!”东方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右手止不住颤抖,仿佛失去了控制, 话语混乱和无序, 让人无法理解。
本来,他们都可以坐享其成,如今却把自己斗得那么狼狈, 近在咫尺的胜利亲手被他们摧毁。
真是愚蠢呢!
他一把抓住吏部尚书, 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你们刚才掉了包,是不是你们刚才掉的包!这个诏书是假的, 是假的!是东方溯!是他调换了传位诏书!”
“胡闹!给我拿下。”吏部尚书喝道,方一随即拔剑欲拿东方毅, 东方毅的死士将他团团护住。
吏部尚书:“此乃官家御笔,真伪请各位大人过目。”传位诏书在文武百官手里传阅。
真实无疑!
东方溯没有掉包传位诏书, 他们甚至把它保护得极好。
东方毅现在心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传位诏书拟定封存时,中书令、吏部尚书、御史中丞皆在场,是以,东方溯肯定早知道此事。
可他表现出来的,仍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正统,这才极大地让二皇子、皇后和他误会。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所以,东方溯一开始选择的就是昙花。东方溯肯定一早就得知了太子头痛症一事,他注定活得不长久。官家也正因此犹豫再三,将龙椅传给了活得更久些的二皇子。
这么想一切都说通了。
官家得知二皇子行巫蛊之术,不顾皇后、国舅和大臣们求情,非要把二皇子圈禁在皇陵,是对他的保护。这也是手眼通天的东方溯为什么一直没有刺杀二皇子成功的另一个原因。
他还一直沾沾自喜于方六这招暗棋,殊不知自己一直被东方溯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官家其实最忌惮的还是东方溯,如果太子继位,那么自己的江山就真的是东方溯的了。
这本来是官家与东方溯之间的争斗。可东方溯悄然转移了这一矛盾,因为官家知道即使他们想拥立太子,太子没了他们拥护谁呢!
造反吗?
官家早就默许皇后和国舅将禁卫军、十二卫一点点换成他们的人。
可他仍低估了东方溯的手段,他早就秘密找到了昙花。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写诏书时东方溯没有任何异议的原因。
越想,东方毅越觉得惊悚。
他劫持并残害二皇子,是否真的是意外或者环环相扣下的阴谋,如果官家在暗中保护二皇子,那么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从皇陵劫走二皇子?
也许,从他拉东方溯入伙,又先行一步奔来京都,东方溯就已经对他的计谋猜了个大概。
任由自己因愤怒把二皇子弄成个废人,东方溯却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现在东方溯俨然成了文武百官、百姓心中平叛定乱的忠臣。
二皇子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如今这个皇位,到底该由谁继承呢!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
*
另外一边,东方溯此时正怀抱着尤枝枝奔走在雪地上,自己的大麾已经脱下来裹在尤枝枝身上。
尤枝枝此时双颊惨白,不知是冻得还是惊恐过度,她怀抱着自己的肚子,低声呢喃道,“小青梅,一定要坚持住。”一阵阵的腹痛袭来,痛得她浑身咬紧了牙关,尤枝枝小时候听到过母亲和村里妇人生产,她知道,这八成是要生了。
又一阵疼痛传来,尤枝枝身体陡然收紧,闷“嗯”了声。
东方溯:“小青梅,在母亲肚子里老实点,不然……”
尤枝枝纤白的手突如其来地堵在东方溯嘴边,再不制止,她怕东方溯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她可不想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受到惊吓。
放在东方溯唇边的手却感到一丝温热黏腻,尤枝枝拉回手看,只见一片猩红,“东方溯,你吐血了。”
“无碍。”话音似是从喉间闷出来的。
因为东方溯双唇轻张一点,就会有鲜血流下,一滴滴在尤枝枝手背上。
他脚步微顿,把嘴里剩余的咽下,复又大步朝前走去。尤枝枝这才注意到,东方溯面色苍白如纸,颧骨高耸,如同枯木般脆弱。甚至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眸此时也有些散漫,却仍坚定地盯着前方,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去。
“东方溯,放我下来,再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东方溯却有些打心底的倔强和坚持,“我不会有事的,为了让你的银两和卖身契不被充公。”
“这个时候你还开什么玩笑!”尤枝枝却有些气愤了,她挣扎了两下,却换来东方溯更紧的束缚,
“别乱动,否则,我不保证会不会把你扔到地上。”
尤枝枝瞬时勒紧了东方溯的脖子,负气道,“我要去我的府邸,长公主府。”
见东方溯神色一滞,尤枝枝补充道,“你刚才说要买给我的,我现在就要去。”
“这有何不可。”
东方溯在前方岔路口选择了朝东,那是和中书令府截然相反的方向,不过,索性比去中书令府要近很多。
不一会就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一群头戴面具的人粗鲁地将大门撞开,长公主府里的仆人被吓得够呛,各个惊在原地。一个面具人揪住一个婢女,“寝殿在哪里?”
婢女愣呼呼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东方溯抱着尤枝枝飞奔而去。
这些面具人都是东方溯的暗卫。他们平时以小贩、活计、掌柜、木匠、衙役,甚至伶官的身份活动,因为暗卫之所以称之为暗卫,不是身穿黑衣隐在树上屋檐的神秘人,他们就像一滴水,隐匿于市井大海。
寝殿非常好找,长公主醉心于吃喝玩乐,对自己的寝殿要求更是极高,所以建的奢华又舒适,这里常年有人打扫,一应物件皆齐备且整洁。
暗卫们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有的生了地龙抬进来,东方溯将尤枝枝放进宽大的拔步床上,转过身吩咐道,
“再抬两个地龙进来。”
“先弄几个汤婆子。”
“稳婆来了吗?”
“太医和全城的郎中全部拽到这里来。”
“兰芝,把她叫来!”她是仅有的女暗卫,在这个时候自然要保护在尤枝枝身边。
兰芝不多会以姑姑的打扮带了四名婢女而来,那四名婢女都是信得过的暗卫。
兰芝朝东方溯福身,“大人,此处是女子生产之处,请大人在外间等候。”
东方溯将尤枝枝沾在额间的碎发撩到耳后,语态难得的温柔,“我就在外面,放心,不会有事,我会允许你有事!”
那神情,让尤枝枝不自觉地想起了“宋先生”,她应了一声,又一波剧痛传来,尤枝枝猛地抓住了东方溯的手,大声叫出了声。
东方溯心尖一颤,反手握住她,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痛,顺势坐在了床沿边。
“大人,女子生产之所不洁。您快出去吧。”兰芝催道。
“我就在这!”东方溯的嗓音冷峻而坚定,有些不容置疑的强势。
兰芝知道劝不动东方溯,只能听之任之。
实则,在看不见的地方,东方溯心底最深沉的恐惧因为尤枝枝的生产正在慢慢唤醒,即使他再冷酷而坚不可摧,可儿时亲眼见到母亲与弟弟双双离世的痛楚仍然压迫着他。
只是这份恐惧埋得深沉,无人能翻出来罢了。
*
此时的垂拱殿内已经乱作一团,文武百官长篇大论开始了争论,就如同每次上朝一般,争得面红耳赤。
“二皇子已废,诏书没有了传位之人,理应由太子殿下继位。”
“不可,二皇子虽废,却尚在人间,仍可继承大统。”
“自古各朝各代,哪有手不能写、脚不能走、口不能言的君主。”
“那也得二皇子说传位给谁。”
……
朝堂上喋喋不休地争论着,最后的结果是:将二皇子和皇后再接回垂拱殿上。
看到传位诏书的皇后,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仅存的一丝清醒神志荡然无存,
“不!”随着一声凄厉颤抖的嘶吼,她身体最后一丝生机被带走,双目空洞,了无生气。
二皇子舌头被拔,呜呜咽咽说不出话,脚不能走,只能跪倒在地,跪走到皇后身边,用胳膊抱住她,他双目赤红,怒瞪着太子、怒瞪着东方溯,燃着火的双眼扫过文武百官,含含糊糊反复着一个字,
众人辩识了许久,才听清楚,那个字是:“杀——!”
二皇子想杀了所有人,杀了大殿上的所有人,杀了皇宫里的所有人,甚至屠了整个京都,他心里无限的痛楚、悲愤、不甘像一团烈火炙烤着自己,似是唯有杀戮才能卸掉他的心头之恨!
众人见状,皆面面相觑,果断地否定了二皇子继位的可能性,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接近疯癫,况且形如废人,如何能坐稳龙椅!
文武百官开始倾向于太子继位。
见此事态,东方毅仿若又嗅到了自己野心的归处,因为他听见太子说,“孤如今命不久矣,宛白是我的血脉,让他继承皇位。”
东方毅则一口咬定,“他是东方溯找回来的野种,这位才是太子流落民间的儿子。”
本来终于明朗的态势,又被搅得一团乱麻。暗卫、死士、禁卫军全挤进了大殿,明晃晃的大刀铮铮发颤,大殿里气氛压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
长公主府里,伴随着一波强过一波的阵痛,尤枝枝已经从晌午生到了月亮高悬,可仍见不到任何希望。
尤枝枝的鬓发被汗水浸湿,伴随着每次疼痛的传来,她的背部弯曲成弓形,双手都紧紧抓着东方溯宽大的手,指甲深陷在肉中,口中□□着,声音低沉而颤抖,每一次阵痛都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切割她的灵魂。
东方溯擦着那好似永远擦不完的汗珠,见尤枝枝痛得面色红润渐褪,慢慢脱力苍白,焦急喝道,“怎么还没生下来。”
稳婆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大人,孩子的头有点大,夫人不会用力……”
东方溯一个大男人哪里听得懂这些,截断她语无伦次的话,喝道,“我不想听这些,什么时候能生下来!”
兰芝拍拍稳婆的肩示意让她赶紧干活,自己则向东方溯解释道,“大人,自古女子生孩子都费劲,虽然破了羊水会快些,可尤姑娘这毕竟是头胎。我当年生进思那个小崽子时,可是被他磨了三天才生下来!”
三天!东方溯不敢想象尤枝枝要这样痛三天!
此时,参汤来了,是为了给尤枝枝补充着力气用的。东方溯端到自己面前的矮几上,待到尤枝枝痛过去的间隙,一勺一勺喂给她。
如此,到了后半夜。
外间或坐或站的太医、郎中被一声尖叫吓得猛然醒了神,
“血崩了!”
兰芝走出内屋,“快想办法,快点开药。”
一屋子太医郎中纷纷吊起书袋,“需用当归补血汤,此药……”
“那是滋补之药,应用木贼散。”
……
兰芝听不得这些,喝道,“院正呢,院正可在?”
众人闪开一道,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桌前已写好一道方子,“此为固冲汤,温和止血崩。”
“快去煎药。”屋内东方溯冷冽的嗓音透出来。
婢女连忙拿了药方就在屋里众目睽睽之下煎药,一碗汤药喝下,血崩止了大半,可是仍未全然奏效。
兰芝差点甩出钢鞭,“快点再开药……”
“这,这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啊。”一屋子太医郎中竟一时没了动静。他们各个心知肚明:固冲汤下去还没止住的,怕是不好。
兰芝还是亮了钢鞭,抽在那个说话的太医身上,“快写方子!”
太医和郎中支支吾吾,拿着笔都不知该写些什么!
墙角处,有一个微弱的嗓音传来,“姑姑稍安,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门口走一遭。我听说,有人会用针灸之术治疗女子血崩。只是因为男女有别,用此法救治者甚少,自然会的郎中也少……”
闻言,东方溯和兰芝不约而同想到了玉枢,玉枢以前在西境边陲,边塞之城民风淳朴,少了许多迂腐规矩,如果有谁会此道的话,必定是他。
可玉枢此时还在皇宫里。
皇宫里局势难辨,谁才能从里面完好无损带出一个人来!
“我去带玉枢回来!”东方溯岿然起身,只是在起身之时,他身形一晃,重又跌坐回来。东方溯一路将尤枝枝抱回来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再折腾。
可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碗全部倒进了嘴里。
这一幕正巧被进屋的兰芝看到,“大人!这是玉枢留给您强心保命用的,您一下子全部吃上,万一对身体有损害……”
“顾不了那么多了。”东方溯拍了拍尤枝枝的手背,温声道,“等我回来。”
就在东方溯即将踏出内室之时,稳婆问道,“大人,如果事态紧急,保大还是保小,您得给婆子一句准话。”
东方溯:“保大!”
尤枝枝:“保小。”
俩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东方溯,保小。如果孩子有半点事,我也会一头撞死在这里,绝不苟活。”
“你试试!”东方溯双目猩红回过身,他面冷如铁,唇角挂着一抹嗜血的轻笑,“如果你死了,我会让她知道什么叫无尽的痛楚与苦难。”
尤枝枝难以置信地吼道,“东方溯,你个疯子!”
再见东方溯,他身体羸弱,且因着“宋先生”这一层,尤枝枝几近忘了东方溯残暴弑杀的本性,
他杀人何须自己亲自动手,只要抬抬手指,一个暗卫就能瞬时将满屋的人绞杀。
东方溯狂风般闪到尤枝枝床前,抓住她挥动的手臂,咬着字音,“你才知道!我就是疯子。你最好活着等我回来。否则,世上再无解药!”
话音落,东方溯喝了句“备马。”大麾裹着寒风冰雪出鞘得剑一般,消泯在茫茫雪夜中。
疯批转场……
雪铺了一地, 白茫茫得倒是把这权呀谋啊的京都粉饰得格外干净。
东方溯骑着鬃毛大马狂奔在空旷的街道上,面色沉寂,却像是这无声无息的夜里, 正酝酿着一场淹没一切的暴风雪。
一口气吃了太多的药丸,此时他觉得左胸处那颗伤疤累累的心脏, 又恢复了往日强劲的跳动,不, 比往日更躁动,连呼出的气息都异常灼热。
他倒无暇顾及这些细碎的异样, 双目如暗夜黑鹰, 盯着道路尽头的朱漆大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后跟着的侍卫高声喝道, “中书令大人到,快开城门。”
没有半分迟疑和阻挠, 厚重地城门缓缓开启, 雪花簌簌从城门上落下,被一阵混着压抑与血腥的气息席卷飞向天际。
皇宫内不可避免地正在上演一场血战,皇道上, 横七竖八是冰冷的尸体和人仰马翻的将士, 两计鸣箭从东方溯身后射出,擦过东方溯左右身侧,呼啸着划破漫长的黑夜。
“中书令大人在此, 还不住手!”
本来打斗中的人群有些木讷地停下动作,愣愣地朝顺着响箭的方向看去, 后被雷雷马踏声惊扰,纷纷跪倒在道路两侧。
无论是哪个阵营的人, 似乎都意识到事情将会有重大转机和最后决断,默契地先停止了无谓的争斗。
因为,跟在东方溯身后,那股滚滚而来的力量是压倒性的。
东方溯骑马踏进垂拱殿,忽然被勒住的马匹吓到的文官惊呆在马脸前面,另有一众撕扯在一起的文武百官全都因为突如其来地闯入者愣在原地。
端坐于马上的男人完全没有理会这些,视线很快锁定在护着太子的玉枢身上,他驱马又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沉练,透着显而易见地急稔,
“跟我走。”
玉枢意识到东方溯肯定遇到了极其重要且困难的事,没有多问一个字,拉住东方溯的手,跃到马上。
只是,手指无意间触到东方溯手腕之时,玉枢面色沉重了几分,他的脉象高亢,血热心燥,可不是个好兆头。
可此时却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东方溯猛拉缰绳,马蹄击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眼神坚定而锐利,穿过大殿直径直看向茫茫雪夜,催马疾行。
看见东方溯又要甩下这个烂摊子跑路,几名大臣以血肉之躯挡在马前,
“中书令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不可乱啊!请中书令留步,主持大局!”
东方溯面色阴沉,甩了一记马鞭,“滚开!”
闻言,殿里十有七八的大臣全跪下了,“请中书令主持大局。”浩浩荡荡堵住了东方溯离开的道路。
东方溯面色愈发沉寂,眼底已是铺天盖地的雪崩。几乎是一瞬间,他拔出马背上的胯刀,毫无征兆地朝龙椅前扔去,不偏不倚,插在了东方毅找来的冒牌货胸口,胯刀将他钉在龙椅脚跟处,发出铮铮长鸣。
“你们想要的结果!”东方溯嗓音似是从胸腔里闷出来,溢满不耐与愤怒,“太子继位,主持大行皇帝丧礼。礼部、太常寺、山陵五使、内侍省、殿中省,具体的事宜还用本官细说嘛!”
东方溯冷冷扫了一圈,几名官员颤巍巍拱手领命,才将视线转到大殿之上,
“东方毅试图混淆皇室血脉、与北辽勾结意图谋反,收监候审。”话音落,已有侍卫东方毅和死士擒拿带下去。
方才,东方毅看到自己找的小儿死了,已是死灰一般,被扭送出去,经过东方溯跟前时,一双狰狞可憎的眼睛狠狠瞪向他,一抹似憎似恨的狂笑在嘴角蔓延,充斥云霄。
东方溯哪里有时间理会他,早已将目光转移到那对母子身上,“二皇子与皇后请到行宫居住,一应用度按照太上皇和太后置办,不可怠慢。”
二皇子和皇后也被请走。
东方溯复又看向马蹄前的一众大臣,沉声问道,“本官现在可以离开了嘛!”
这语气,哪个再敢拦。大臣们这下识趣地跪缩到两侧,让出一条狭长的道路,东方溯没再停留,猛然夹.紧马肚,马蹄划破层层密密雪幕,朝长公主府飞驰而去。
一位大臣顺着马蹄声而走的视线,偏移到了天空之上,天色破晓,泛着苍白,他愣愣看着殿外,惊奇地说了声,“天亮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中,众人刚刚站起身,拖着疲倦的身子准备各回各家,闻言,头一次这样步调一致地抬头看向雪空。
大雪、灰天一齐坠入眼中,这一刻,天地格外地白,格外地净。
吏部尚书重重叹了句,“天终于亮了!”
*
东方溯带着玉枢回到长公主府时,尤枝枝黑瞳开始渐渐溃散,她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东方溯回来,
“我回来了。”他换了暖和的大麾,怕把凉气过多带进内室。
东方溯几乎是扑到床边,查看尤枝枝的状况,他甚至分不清躺在床上的到底是母亲还是尤枝枝,
他只知道,他怕了。
尸山血海里倒地便死、仰头喝酒的东方溯生平第一次怕了。
他怕眼前这个女人,也要撇下自己离去。
这比被她亲手毒死、捅进胸口还要难受。
尤枝枝看向他,又好似没看见他,嗓音淡得几近消散,“东方溯,我等到你了。”
“你不能食言,对她好点。”这话似是临终托孤。
东方溯紧握着她冰凉粘腻的手,搓了又搓,只想把身体的热度,哪怕一点点渡给她:
“我不接受。我不准你死。人人都说我是阎罗,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东方溯嗓音嘶哑,如被厚雪压垮的落叶,飘荡在天地间,无根无源,无所依傍,渗着无限悲怆与苍茫。
尤枝枝将手一点点从东方溯手里抽出来,就在东方溯左胸里一点点碎裂的时候,尤枝枝主动握上了他的手,东方溯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白葱玉手,欣喜、温暖瞬时涌入心田,冰封解冻,一片温润静水。
他听见尤枝枝刹那柔情的嗓音,“你是宋先生该多好。”
“我就是宋先生,只要你愿意,我就是宋先生,我本来就是宋先生。”在这一刻,他好似放下了心中所有芥蒂,只求她能留下。
尤枝枝好似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用尽最后力气转头看向床顶,有遗憾,有心痛,有释然,有希冀,唤道,“小青梅~”
原来,在生命最后时刻,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自己还未出世的女儿。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意识到心中的唯一。
在两人沉浸在仅有的告别之中时,玉枢已为尤枝枝把完脉,扎好针,他衣冠虽有些凌乱,完全不影响他温润有礼的气度。
最后在尤枝枝嘴里塞进一粒药丸后,他拱手道,“大人,我刚刚为尤姑娘施针,她暂且生命无忧。”
这话说得委婉,已经极其注重维护东方溯过分凄婉的面子。
话音刚落,尤枝枝手指轻颤,缓缓睁开了眼,散漫的目光慢慢回拢,看清熟悉的床帷,心里说不上的欢喜。
被握着的手背上,似是有一滴清凉温温的水腻。
还未等她探究,腹部剧烈地疼痛再次袭来,“啊——!”
东方溯下意识伸手让她抓,他并未因方才的失态而窘迫,相反,只有尤枝枝鬼门关门口拖回来的喜悦。
此时,玉枢的声音传来,“尤姑娘,您这样生产耗费力气,孩子也出不来。”他的声音平和,即使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会无条件信赖。
“该如何做!”东方溯催促道。
玉枢朝东方溯拱手,又朝尤枝枝拱手道,“尤姑娘,冒犯了。”
可他似是仍觉得不妥,他神色一顿,拉来兰芝,将她的手按在尤枝枝肚皮上,自己的手放在兰芝的手背上,
“肚皮收紧,你手指动一下。”
大咧咧的兰芝此时什么话都没问,点头照做,玉枢接到讯息,便喝:“用力。”
反反复复二三十次后,稳婆惊喜地尖叫,“看到头顶了!”
“端碗参汤。”玉枢有条不紊地吩咐,似是应对这样的情形驾轻就熟,“尤姑娘,不要着急,喝参汤后休息半盏茶功夫,恢复些气力。您含个参片,我们再开始。”
东方溯扶起尤枝枝饮下参汤,又亲自为尤枝枝放进参片。
半盏茶功夫很短,他们又重新开始,如此反反复复又经过了四次休息,尤枝枝几乎耗尽了所有体力。
“大人,让尤姑娘半躺在您怀里,方便用力。”
二人没有任何扭捏,就那样自然地,东方溯抱起尤枝枝的上半身,半靠在自己怀里,两人双手交握在一处,每一次用力,都是一次拉扯,
终于,伴随着一声婴孩啼哭,尤枝枝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晕厥在东方溯怀中。
“恭喜,恭喜大人喜得贵女。”
东方溯看着递到跟前的小娃娃,襁褓中举着双手,嗷嗷在哭,一时慌了神,下意识后撤半寸,避什么似的,
“这是枝儿的孩子,她姓尤。”没什么多余的情愫,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他转头看向床上面色还未返血色的尤枝枝,心中无端得宁静。
在尤枝枝的最后那声嘶吼和孩童的啼哭声中,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轻唤着自己的名字:
“溯儿,娘要走了。娘不怪你,你要好好生活下去。”
这么多年了,在这刻,他终于放开了过往,放过了自己。
窗外,雪停了,冬日阳光懒懒地洒下来,有一缕悄悄溜进屋里,送来了久违的温暖。
尤枝枝实在太累了,沉沉地睡着了。东方溯似是怕惊扰到她一般,让所有人都退出了内室,只留下兰芝看顾着尤枝枝和小青梅。
屋外,那些个太医郎中也散了,待到只剩他和玉枢二人时,他终于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口鲜血,跌坐在圈椅里。
我没疯
看到跌落在圈椅里的东方溯, 玉枢没有半分意外,只温声确认道:“大人可是吃了太多强心丸?”
东方溯淡淡应了一声,他气色极差, 全身脱力,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玉枢利索地扎了针, 又刺破指尖放了血,方才给东方溯吃了一个药丸, “大人过度用了气力,平常人劳累后都要休息几日, 大人如此过度消耗, 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正好,这一个月他向朝廷请了假。大行皇帝出殡之时,他也是被个破轿撵抬去的, 皇亲百官看到虚弱至此的中书令大人仍坚持到场,无不表现出由衷的赞叹, 待到他体力不支晕厥当场, 再没人苛求他什么。
事实上他本可以不用这么做,只是做给尤枝枝看的罢了。
尤枝枝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嫌弃地撂了句话, “都晕成这样了, 直接抬回中书令府岂不更好,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兰芝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可还是忍着, 面露忧愁,“玉枢不是在你这嘛!他同时照顾你们两个人。哦, 还有这个小东西。难不成要把玉枢劈成两半。”
玉枢肯定是不能走的。
“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人侍候他。”尤枝枝想起银两就头疼,来来回回跑了边陲那么久, 辛苦挣的银两早就没了。
虽然东方溯给她买了宅院,但婢女婆子、侍卫小厮都要她自己出银子买啊!
可她不想要那么多人,一则没钱,二则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兰芝搅动着手里的鸡汤,温度刚好,推到尤枝枝面前,“你可以让他出钱帮你买啊,作为,作为你收留他的酬劳。”
尤枝枝拍着怀中将要入睡的小青梅,有些惊讶又有些狐疑地看向兰芝,“真没想到还有比我更会索要银两的人。”
兰芝挥挥手,满不在乎,“生意人嘛!”
说到这,兰芝似乎想到了什么,“妹子,听说你一直想开个酒肆,咱俩合伙咋样?”
“如何合伙?”一听到酒肆的事,尤枝枝顿时来了兴致,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见怀中的小青梅撇了撇嘴,尤枝枝立刻拍拍哄哄,压低了声音,
“兰芝姐,你有什么好办法?”
兰芝接过小青梅,熟练地把她放回到床上,才走出来详谈道,“你再去大人那里要些银子,你出钱,我替你经营,收益我只要两成怎么样?”
听着好似是空手套白狼的好事,可是,尤枝枝犯了难,“我如何去找东方溯要银两啊!”
到京都安顿下后,兰芝早就按捺不住得手痒,进思被昙花要去当近卫了,她挑了两个暗卫当尤枝枝的丫鬟,原先跟着她的栓子和荷香也回来了。兰芝整日在府中闲着没事干,可她又是闲不住的人,这才想起鼓动尤枝枝找事干。
“只要你开口,要多少大人都给。”
可尤枝枝不想欠他这个情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够拉扯清楚?
她转眼想到,“玉枢先生有银子吗?”
“玉枢?”兰芝果断摆摆手,连忙否认这个想法,“他没有、他没有。”
说这事时,栓子正好进了门,他搓着身上快速地驱散着寒意,候在明间好一会,听见内室好久没答话。半响,尤枝枝淡声回道,“我再想想。”
兰芝没一会出了屋,栓子和她打了个招呼,钻进了内室。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栓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八卦。
尤枝枝闷了鸡汤,还嫌不够,跟栓子抱怨,“光喝鸡汤,肉呢?栓子,以后你把鸡一起给我端来,我现在一顿能吃上一只鸡。”
说着说着,尤枝枝咽了口唾液,“好想吃烤鸡。”
栓子边应着边反驳,“炖的鸡可以,烤的不行。我听奶娘说了,喂奶不能吃太咸、不能太辣,小青梅喝了奶水会上火、皮干。”
尤枝枝一脸无奈。
栓子安慰她几句,又吩咐了人将炖的鸡端来,才凑到尤枝枝面前问,“你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尤枝枝已经习惯了栓子的八卦,不太开心回道,“兰芝姐想和我合伙开酒肆,我想让她找玉枢先生要钱,她让我找东方溯要钱。唉~”
一听这话,栓子也抑郁了,“都怪那些黑衣人,把咱们掳走了,银两没能带走。最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两人正为银两发愁,炖鸡端来,尤枝枝吃了一只鸡腿,嫌味道太淡,又因为银两的事,没了什么胃口。
“别呀,再吃口。”栓子忽然觉得话题是不是真的太沉重,让酷爱啃鸡肉的尤枝枝都没了胃口,“再吃口我告诉你个大八卦。”
听见八卦,尤枝枝来了些兴致,又撕了口鸡肉,催着栓子赶紧说。栓子不依不饶让尤枝枝又吃了一个鸡腿,才道,“你知道兰芝姐为什么不让你问玉枢要银两吗?”
“为什么?”
“因为兰芝姐对玉枢先生有那种意思。我见到好几次,玉枢先生的衣衫破了,兰芝姐抢着给他缝补;大家在一处时,兰芝姐的眼睛一直看玉枢先生。她还经常跑去玉枢先生院落里蹭饭。”
尤枝枝有些微微错愕,“兰芝姐和玉枢先生!”
如此,她又想起行军途中的一些点滴,“兰芝姐好似之前就有些倾慕玉枢先生,可是玉枢先生对兰芝姐有些疏离。”
她倒是挺看好他俩的,玉枢先生那样的过往,妻儿惨死在自己面前,这么多年应是一直走不出来,才会孤身一人。这次重创北辽军,杀了耶律峰,也该释然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么想着,等到玉枢来给她和小青梅照例把脉时,在一个很长的间隙里,尤枝枝鬼使神差道,“玉枢先生,人总得往前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闻言,玉枢背对着她正在检查小青梅身体的背影凝滞了一瞬。
“我曾经……”尤枝枝想用自己两次死亡重生的经历劝解玉枢,可话出口,却觉得轻飘飘的。
与玉枢相比,她只是单纯面对了自己的死亡,虽然其中有过怨恨与无助,可相较于玉枢亲眼看到自己妻儿惨死面前,自己的遭遇显得不过如此。
更何况自己重生过、报复过,可是玉枢的伤痛是永恒不变的,煎熬着一日又一日,即使耶律峰死了,可他的妻儿也回不来了。
尤枝枝轻轻合拢眼睫,哀声道,“对不起,玉枢先生。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不该这样劝你的。”
这时,玉枢已经看顾完小青梅,收拾好药箱转过身,面色仍是那样的淡雅温和。
他拱手道,“尤姑娘说的并无不妥,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小青梅养得极好,只是每次喝完奶后,记得拍奶嗝。”
“每次都要拍吗?”尤枝枝纳闷地问道。
“是的。”玉枢再一拱手,“在下先行告退。”
看着玉枢离开的背影,尤枝枝叹了口气,愣愣地又看了屋门好一会。这就奇怪了,每天晚上小青梅喝完奶她都没有拍奶嗝,也好好的啊!也许玉枢总归是男子,有些事情说不准也不足为奇。
明日她就要出月子了,可把她憋坏了。
一个月来,东方溯身体尚未恢复,鲜少露面,没有来碍尤枝枝的眼,她便没深究他赖着不走的事。
只是尤枝枝不知道的是,每到晚上,东方溯仍会在尤枝枝睡着后来她寝室,静静地坐在床沿哄小青梅入睡,拍着奶嗝,小青梅偶尔醒了,他还会陪着玩一会,累了就躺在她们旁边睡一会,仍是第二天清晨离开。
这日再次醒来,尤枝枝朦朦胧胧感受到昨晚好似有人躺在她旁边,她睡觉一直很沉,自从有了小青梅后,白天守着孩子更累,晚上睡得自然更沉一些。晚上感受到有人进屋,只以为是奶娘进屋哄小青梅。
可因为玉枢提到拍奶嗝的事,尤枝枝昨晚心里一直装着事,所以睡得不是很安稳。尤枝枝揉捏着小青梅肉嘟嘟的小手,回忆着昨晚的事:
某次她醒来喂奶,看见东方溯坐在床边,她好似还问了句:你怎么在这?身体好些了吗?
她忘记了东方溯回答的什么,眼皮太重又沉睡过去。意识消沉前,她好似看见东方溯将小青梅抱到自己肩上,轻轻拍着奶嗝。
东方溯的手掌实在太大了,一个足够托起小青梅的整个背,他神色平淡,如春日湖面上星星洒洒的阳光,温凉宜人。他手法熟练得很,手掌微微鼓起,一下一下轻轻拍背……
饶是现在,尤枝枝也没搞明白,昨晚的这幕,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尤枝枝正纳闷着,屋门再一次开了,东方溯裹着白色大麾独自站在门口,他清淡如昨晚剪影。
“你怎么来了?”尤枝枝轻挑眉梢,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
东方溯早已习惯她如此态度,在屋门口脱了大麾,径直走向火盆,“你当真不喜我来?”
尤枝枝正要出言赶人,却注意到他手里竟拿了一只焦黄的烤鸡。东方溯正拿着那只烤鸡放在火盆上炙烤加热,不一会,香味四溢,勾起了尤枝枝肚子里的馋虫。尤枝枝被无名之力驱动着,走到火盆旁蹲着静静看着烤鸡慢慢溢出油脂,吱啦吱啦作响。
烤鸡是今晨东方溯特意让厨房炙烤的,刚出炉便被东方溯护在大麾里拿了来,虽然还热乎,但东方溯怕在路上遇了风,重又放在火盆上加热。
“可以吃了。”东方溯将烤鸡举到哈喇子要淌一地的尤枝枝面前。
尤枝枝不假思索地去撕鸡腿,指尖却被烫了一下。东方溯低喝了声,“小馋猫。”替她撕下鸡腿,拿绢布包了一角,才递到尤枝枝面前,剩下的烤鸡则放在火盆上继续温着。
撕下来的鸡腿外皮紧绷起泡,还滴着油黄的汁水,尤枝枝咽了口唾液,正要撕咬下一大块鸡肉时,小青梅似是梦魇般哭了一声,没等尤枝枝反应过来,东方溯快一步去了床边轻轻拍哄着小青梅,小青梅扭动了两下,似是还睁开眼朝他笑了一声,又稳当得睡了。
尤枝枝顿在那里,她见东方溯柔水般的眉目,忽的就与昨晚的那幕重叠在一起,心里无端腾起一股暖意。
在尤枝枝错愕又复杂的目光中,东方溯重又走了出来,视线落在纹丝未动的鸡腿上,“怎么不吃?”
尤枝枝好似被小青梅的哭声拉回神,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地要将鸡腿放下,
“我还是不吃了吧!奶娘说喂奶时这些重油重盐的食物是绝对不能吃的。”
东方溯拖住她放低的手腕,“没关系,鸡是先煮再烤的,仍是煮鸡的咸淡,只是多了炙烤的风味。”
这样的移花接木,似曾相识。
东方溯见尤枝枝面露疑惑,补了句,“这是你以前调教过的厨子,素肉尚且做得出,何况素烤鸡。”
他长身玉立,身上有淡淡的药香,跳动的火光中和了东方溯眉眼的清冷,似笑非笑。
尤枝枝如遇火蛇般缩回手腕,“中书大人竟是这么记仇的人!”
东方溯收回手,淡淡俯视着尤枝枝,“我如若记不住,你那次戏弄岂不浪费了。”
尤枝枝咬了一小口鸡肉,看向东方溯似乎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味,暗啐了口,“与我无关,是方一说大人对自己人不会轻易发脾气,我只是试试这话的真假。”
话音落,尤枝枝好似发觉哪里不妥,
“自己人”三个字尤为尴尬和不合时宜。
还是从尤枝枝嘴里说出来的。
屋内空气顿时一静,只剩油滋滋的响动。
半响,东方溯似是叹了口气,问,“我到底怎样做,你才能接受我?”
尤枝枝又撕了口带着炭火香的鸡腿,随口答道,“我不打算成亲,倒是可以考虑养三五面首。”
“中书大人如若愿意……”
我没疯.
尤枝枝咬着鸡腿, 故意捉弄东方溯,“中书大人如果愿意,做我府里的面首……”
说着, 她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在东方溯身上打量,像极了烟柳巷里的贵女挑选合心意的伶官, “以中书大人的姿容,我定毫不犹豫拉你怀中, 宠之怜之。”
每说一个字,东方溯的脸色黑一层, 到最后面如锅底, 她重又看到了东方溯那久违的杀人嗜血的眼神。
尤枝枝知道现在的她因昙花的缘故,身价算是水涨船高,东方溯断然不会把她怎么样, 因此愈发底气十足。
“中书大人,如何呀?考虑好了今晚我就可以安排你侍寝。”
她笃定他绝不会放弃地位权力, 放下自尊, 委身于她。
因此说这话时,尤枝枝愈加放纵。
她一手举着鸡腿站起身,一根手指头从东方溯耳后颈上缓缓滑下, 清凉细滑的触感头一次让她感到舒服。
最后, 手指划过锁骨,停在交领处,轻轻勾开衣领一角……
东方溯猛然握住了尤枝枝不安分的手, 喉结滚动,声音仿若是闷出来的, 嘶哑而压抑,透着一股无名火焰,
“这话是你说的!”
没再看尤枝枝一眼,东方溯转身火速离开,屋门骤开,卷进初暖还寒的冷风,尤枝枝侧身躲开寒风灌嘴,一口咬去半个鸡腿肉,笑意更浓了。
看你这次还不知难而退!
*
小青梅满月这日,昙花独自跑了来。
刚踏进屋门,尤枝枝便看见了他,他头戴金丝发冠,身穿一件镶着金边的绸缎长袍,袖口和领口都藏着貂皮,装扮极为考究,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奢华和矜贵。
“阿姐。”他仍是这样亲昵地唤她。
尤枝枝见到昙花,心里百般欢喜,将怀中的小青梅递给奶娘,正要下意识抬手摸他的头,兰芝扯了扯她的衣袖,“妹子,今时不同往日,该叫殿下。”
“哦。”尤枝枝不知所措地应着,正要收回手,却被昙花一把握住,他的手仍是记忆中温热沁着汗,只是手掌大了一截,轻松把她的手握在里面。
“不,不管什么时候,我永远是阿姐最亲的亲人。”
昙花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他现在又长高了许多,尤枝枝使劲抬起手才能够到他的眉梢,昙花轻轻地弯下腰,任由尤枝枝轻柔地摸着他的发丝。
也唯有此刻,他才能感到片刻宁静与温暖。
尤枝枝拉着昙花坐下,连忙招呼着婢女去拿吃的,还喊荷香端来了他最爱吃的牛肉粒。
兰芝见尤枝枝忙忙活活的样子,嗔笑道,“妹子见到殿下太高兴了,这些吃的,还有那些衣物都是妹子特意嘱咐做的。可是殿下现在要什么吃的用的没有,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闻言,昙花淡淡看着她,神色冷了下来,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质,“兰芝姐可能不知道我跟我姐的过往和情谊,说这些话倒是好没意思。”
“殿下恕罪,属下逾越了。”自己儿子在他手上,自是不能硬抗的,可兰芝的笑也暗自收敛了些:眼前这位殿下口口声声叫着“姐”,可哪里有当弟弟的模样,他看尤枝枝的目光和大人一般无二的柔情。
尤枝枝拍拍兰芝的手背安抚完她,才转头问昙花,“你在宫里过的可好?累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身边有没有说话的人?”
昙花听着尤枝枝一连串的问候,心里暖融融的,他们只在乎他适不适合成为一个太子,从来没人在意过他累不累,过得好不好。
可他对阿姐,却怎么也说不出“不好”的牢骚,只是用着一贯的不失礼数的笑回一句:“放心,我很好。”
“可你如果过的好,为什么不吃牛肉粒呢?”尤枝枝问。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无人听懂,只有昙花明白,阿姐的意思是,他如果过得好为什么还紧绷着身体,不放松、不自在呢!因为,每当他悠然自得的时候总会下意识高高扔起牛肉粒丢进自己嘴里。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小动作,不,荷香如果细心,她可能也会发现。
他想起了温泉寺外树林里荷香与东方毅站在一起的场景。
对她总是防着一层。
要不是阿姐护着她,他定把她抓起来严刑逼问出她所做的一切,如果有一星半点伤害阿姐的事,剁了喂狗。
念及此,昙花熟练地吩咐道,“都下去吧,我和阿姐单独待会。”
小青梅睡着了,兰芝带着众人全数退下后,昙花一息间似是变了个人,就像崖边一棵青松被骤然而来的狂风压弯了片刻脊梁,方才的笑容一下子都不见了,
他捏起一颗牛肉粒,在两根手指间来回磋磨,双目黯淡无神地盯着,半响不说话。
“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咱们就走。”尤枝枝说不上的心疼,她想到的只有带昙花走。
昙花明白她的保护,笑如微风和煦温暖,“谢谢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可是,有些事不能一味地逃避,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而且,我想有能力保护你。阿姐,只有权力,才能让我们有真正稳定的生活。只要权力足够大,阿姐的如今住的这个府邸也可以成为江南水乡、世外桃源。”
闻言,尤枝枝愣了一瞬,她没想到昙花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比她看得还要通透。
尤枝枝握住昙花飞快把玩牛肉粒的手,“昙花,你长大了。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陪你。我就在这个宅院里,你什么时候想来就过来。在这里,你永远不必考虑任何事情,你只是你。”
他们两个又说了好一会话,待到小青梅醒来喝奶,昙花才出了屋门。
出来后,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了东方溯的屋,进屋时,东方溯正披着厚重的大麾,守在火盆旁边,泡着一杯茶,热气腾腾,在他举手投足间萦绕起一层柔和与宁静。
“我姐知道你离她这么近吗?”昙花坐下,端起东方溯推过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不知道。”东方溯直率得理直气壮。
昙花把搭在茶盏旁轻轻敲击的手撤回来,正色道,“荷香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打算处理。”东方溯饮了口茶,烫手的茶盏握在他手里,似是瞬时失了热度。
昙花眉头微拧,“我默认你呆在这里就是为了阿姐的安全,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他的语气很硬,带着皇权赋予的傲气。
东方溯抿唇一笑,似是要适应这个毛头小子转眼变成了一个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人。
“荷香是枝儿信赖的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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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让她伤心。只要荷香不再做伤害枝儿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让她留着枝儿身边。”
昙花还想说什么,看见东方溯过分笃定的目光,将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开。
只是出门后,昙花将手里那颗牛肉粒扔给进思,“查查这个牛肉粒有没有毒。”
“是。”进思拿块绢布接过牛肉粒放进怀里。
两人骑马驰骋在京都的街道上,进思怀里的那颗牛肉粒若有似无地硌着他的皮肉,在进思心中磨起一层异样,
方才昙花和尤枝枝在屋里单独聊天那会,母亲出门找他,和他说了一些话:他们都是大人的人,即使殿下把他要了去,可一臣不侍二主,他听到看到什么消息,一定要跟大人说。
他又想起临走前与大人辞行的情景,东方溯曾告诫他:他既然决定要跟着殿下,以后便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首先要学会“忠”字。
昙花似乎看出了他有心事,勒了勒马的缰绳与进思并排而走,速度也慢了下来,
“有事?直说!”
进思“嗯”了声,却越发犹豫和犯难,“殿下,殿下真的放心我侍候在侧吗?都说一仆不侍二主,我……”
闻言,昙花侧颜看他,果断截住他自我否定的话,“那要看在你心里谁才是主!”
他嗓音很轻,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威严和果决。
进思看向昙花的那刻忽得愣住了,他们相识于战场,对方却比自己先一步前进了。
“我信你,是因为你值得相信!我信你,是因为信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昙花的话语就如晨曦中的阳光,温柔而有力,透出一种独特的信赖感。
进思神色微动,随后又听见昙花道,“用你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根基浅,信赖的人不多,东方溯身边的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虽然以后,我们注定会因为权力而发生分歧。”
进思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坦率。
微愣后,进思郑重其事道,“我已经认定您是我的主子。”
昙花淡淡笑道,“你不用着急回答,真到了那时候,自然需要你做选择。”
回到宫里,进思便将牛肉粒拿到太医院和御膳房分别查验,将所用香料和添加物全部罗列出来,并且吸取先前东方毅下毒的教训,每种相克的食物、症状都列了出来。
看着并未不妥。
昙花将纸折了放进桌上的某个书册里,又吩咐进思,“你找个机会,把荷香的事透露给兰芝姐,让她告诉我姐。”
进思踟蹰着没有离开,“殿下,这件事似乎不妥。”
“哪里不妥?”昙花正要提笔,见进思进退两难的模样,又将笔放回原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东方溯不想让我姐知道这些事,害怕她受到伤害,可是,她有知道的权力,她也有和你一样选择的权力。”
“她会处理好的。”昙花很确定。
同时他也说,“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藏着掖着,东方溯三个字我并不避讳。”
我没疯
暮春三月, 早长莺飞。
和煦的春风吹动柳枝夭夭,吹开桃花朵朵,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大战终于平静, 压抑许久的人们急需一种宣泄。皇城达官贵人的亲眷趁着如此美景良辰奔走活跃起来,他们除了踏青游玩外, 还是在势力重新洗牌的京都获得新的姻亲与盟友。
其中,尤枝枝便是他们最想攀扯和笼络的人, 可她被迫坐了三个月的月子,未在贵妇圈露过一面, 这也导致了人们对她愈加好奇, 关于她的传言也传的越来越玄乎。
清明这日,少不了的游园会上,贵妇贵女们扎堆, 话题里自然少不了尤枝枝。
“这个尤姑娘我在楚尚书府里见过一面,当时中书大人为了她, 不惜得罪兵部侍郎和大理寺呢!”
“中书大人算什么, 她如今可是殿下落难时认下的阿姐,比亲姐还要亲呢!如今这形势,殿下不日便会登基, 到时候, 这位尤姑娘指不定会如何呢!”
“我倒是听说,她生养的孩子就是殿下的,不然, 官家怎么就让她住进长公主府。”
“你说的不对,如果她生养的是殿下的孩子, 为什么现在不纳进宫里?”这位说话的是安平侯府的夫人,她府上有个待嫁的嫡女, 早已打起了入宫为后的打算,如果尤枝枝的孩子是殿下的孩子,又是殿下患难的情谊,对自己倒成了不小的威胁。
“你们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我可是听说,这位尤姑娘眼光高于顶,她竟然将中书大人圈禁府中,胁迫他做自己的面首呢!这消息可是我府上的婢女听长公主府婢女说的,千真万确。”
“什么!”众人错愕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她们都难以想象,前段时日,她们还在惊骇于东方溯坑杀了十万北辽军,又带兵一路杀回京都,不知又造了多少血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鬼。
可如今这个厉鬼竟被尤枝枝圈禁在府中,她哪里来的胆子,要求他当自己的面首!
不过,她们听到这个消息,除了惊骇还有些许窃喜,要知道,把这样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圈起来,天下可真是太平了。
“听说尤姑娘的孩子要百日了,不知会不会大摆筵席。”
她们是极希望去的,一则满足几月来越攒越多的好奇心,二则无论尤枝枝与中书大人有纠葛还是当朝殿下,都是要好好巴结的。
可惜,尤枝枝谁也没请,她只请了她最亲近的几个人为小青梅庆百日。昙花、栓子、荷香、玉枢、兰芝、进思,还有旺财,方一在京都平乱后就带着十万大军返回西境,做了西境的守军大将,故而没能参加。
尤枝枝抱着小青梅坐在上首,就在大家相互谦让着即将落座之际,东方溯不请自来。
他毫不客气地挤掉了昙花紧挨着尤枝枝坐的想法,率先落座,昙花站在那里神色一瞬从喜到气又挂上了笑,“中书大人还是如此当仁不让。”
臭脾气也不知道改改。
尤枝枝则玩味地狎了东方溯一眼,挑弄算不上,却是好奇他何时知难而退。
“中书大人日理万机,不必特意跑来我这陋室参加宴会。”尤枝枝浅浅笑道。
这意思是,没请你来别赖着不走。
东方溯仍是那万年不变的气韵淡定,“我来只是为了送礼。”说着将一个紫檀木匣放到她的面前,尤枝枝落了一眼,没打开的意思,倒是她一旁坐着的兰芝,打破了这份尴尬,
“大人送的礼物小青梅定然欣喜至极。”她打开木匣,只见两张薄纸,心中微疑,待到展开纸张,赫然发现是地契房契。
“醉仙楼!”兰芝几乎是尖叫出来,“大人买下了京城最好的酒楼?!”
玉枢却淡声回道,“这本就是大人的产业。”
闻言,尤枝枝心中微拧,狠狠地懊悔了一把,在樊帝城时按步挣银两要少了,就该一步一两银子。
就在尤枝枝想着再怎么敲东方溯一笔的时候,只听他微微启唇,语调不疾不徐说道,“礼物送到,我也不便就待。”
话虽这样说,可他哪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明明占了昙花的坐,还这样理直气壮。
兰芝连忙招呼,就怕尤枝枝真的赶人,“大人送来了这样好的礼物怎么能走呢,我必定得替妹子好好敬大人几杯酒。”
说着,她斟满一杯,站起身敬酒,“我妹子喂奶不能喝酒,今日的酒我全替她喝了。这第一杯敬大人,多谢大人送的如此好礼,正是妹子和我最想要最需要的,大人真是善解人意、慷慨大方。”
见尤枝枝仍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踢了她一脚。
尤枝枝头也没抬,逗着小青梅,“小青梅,你说怎么会有人这样呢!每次送礼都送的这么俗气,没有心意。”
“确实是。”栓子如今胆子也大了,“上次枝枝过诞辰,大人也送的金子,如今这个倒是异曲同工啊!”
“俗气怎么了!我就喜欢俗气!小青梅也定然喜欢对不对,兰芝姨经营好了以后给你当嫁妆好不好?”兰芝是护定了东方溯。
尤枝枝抬眸瞪了眼兰芝:我不要面子啊!
兰芝:面子哪有银子重要。回头你有气再冲我撒,求求给我家大人留个脸吧!
她见尤枝枝不买账,快速快速转移了话题,“我最近听到京都里传着一个惊天大八卦,说妹子看上了我家大人,妹子今天怎么害羞了?”
“我什么时候?!”尤枝枝听到这话,那双宛如繁星的眸子瞬间瞪大,仿佛是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眉头也跟着紧皱起来,如同春日里的柳叶般弯曲,凝聚起一股怒气。
栓子隔着兰芝而坐,此时探过身来,小声提醒尤枝枝,“枝枝,我也听说了,这事在京都传的沸沸扬扬,都说你要强行留中书大人在府里当面首。”
这话可把尤枝枝吓得够呛,似是自己不为人知的丑事被曝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般,可在座之人除了她外,脸上不同程度闪过丝丝尴尬,却没人表现出惊讶。
这已经是无人不知的秘密了。
她迅速看向东方溯,见他面色如冰封的雪山般沉寂,可她却无端感受到雪山下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尤枝枝强行咽了口唾液,试图解释,“这件事不是我传出去的。”
可那日屋里只有他们二人,难不成是襁褓里的小青梅嘛!
他神□□淡如冰,眼神深邃如海,让人无从窥探,只能等待着他主动宣判,
“是我传出去的!”
“什么!”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众人错愕得无以复加,都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尤枝枝更是心中一凛,双臂陡然颤动,小青梅感受到母亲的情愫变化,不安地“哇哇”大叫起来。
尤枝枝哄着小青梅,心里纳闷又忐忑:东方溯又在谋划什么惊天大计划嘛!她可不想成为被算计的其中一人。
最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的还数兰芝,“大人,您是开玩笑的吧!!”
“没有。”他语态坚定。
栓子:“那肯定疯了。”
兰芝捅了他一锤。
又听见东方溯声音低沉而有力地道,“我没疯。”
每个字都如同磨砺过的玉石,圆润而坚定,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动摇,都承载着他的信念和决心。
屋里空气压抑而静匿得可怕。
玉枢适时又挑起一个新的话题,“尤姑娘,这是小青梅的闺名,您过目是否喜欢。”
尤枝枝一听,念了那么久的名字终于起好了,迫不及待接过来看。
“萱瑶。”尤枝枝念出声,“好名字。一听便是美好的寓意。我喜欢这个名字,像是替我说出了为人母亲对孩子的祝福和希冀。”
“珍贵如瑶,快乐如萱。”玉枢解释着寓意,神情复杂地看向东方溯,似叹似喜,“尤姑娘喜欢便好。”
这个名字实则并非出自玉枢之手,而是东方溯想了整一百个名字后选出来的,可他怕说是自己起的名字尤枝枝不接受,只得让玉枢代为转交。
只要尤枝枝喜欢,谁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栓子送的礼物仍是一只烤鸡,昙花仍是一本菜谱,只是这次的菜谱比之前华贵许多,不仅有图画,还有文字,是他请了太医院和御膳房一同为小青梅绘制的食谱,从三个月到三岁,一日三顿,几乎没有重样。这样的用心是无人能及的。
东方溯这一局又输了。
至于荷香,她的礼物有些极其特殊。
只见荷香步履沉重离席,绕到桌前郑重跪下,将自己过往所做之事一五一十详细说了。从东方毅用表哥之时诓骗于她,让她下毒毒害东方溯,到她发现表哥之事有假,在投奔尤枝枝时,却不料被东方毅的人再次跟踪,导致了尤枝枝的篱笆院多次遭遇刺客,之后还被劫走。
说完,她眉眼间似是卸下了千斤巨石,前所未有的轻松,等待着尤枝枝对她的宣判,无论是严刑拷问、投入狼窝,亦或者投入大狱凌迟她都毫无怨言,只求赎罪。
时间一滴一漏地过去,没人催促尤枝枝,荷香的事情,早在昙花密令进思透露给尤枝枝的时候,在座的诸位便一个接一个地都知道了。
栓子搭在双膝上的手紧紧攥起,他听到荷香做的那一切时,不知道有多恨,又有多气,他当即找到了荷香,想把她揍一顿,可他又无法对女人下手,一双手愣是在柱子上锤出了坑洼。
他想过把荷香碎尸万段,可到了这个时候,又忍不住想替荷香求情,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从不干涉尤枝枝的决定,且会无条件支持,这次也一样。
尤枝枝身体微微晃动,哼着小曲哄着小青梅入睡,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那双如同秋水般的眸子充满了慈爱和温暖,时间仿佛在这刻停滞,万物俱消,只剩岁月静好。
小青梅睡着了,尤枝枝唤来奶娘将她抱走,才缓缓看向荷香。
她的眼眸平静极了,栓子心中无端心疼起来,尤枝枝这是心伤透了。
半响,她一句话没说,倒了一杯酒端到荷香面前,递给她,
“喝了这杯酒,前尘今世恩也罢、怨也好,一笔勾销。”
她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温度,如同飘渺的冰雾,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冰封在心底,让人感到一种不可触及的距离感。
荷香看着那杯酒,重重磕了个响头,双手颤抖地接过来一饮而尽,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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